你若精彩,天自安排:愿再次与你重逢-值得你等待的人往往最后才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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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沿途的风景 文/陈徐青

    值得你等待的人往往在故事的最后才出现。

    一、青野

    又是一年秋天,时间仿佛被设定好了一般停留在十月,夏天的余热被一场台风吹得干干净净,梧桐叶开始狼狈地坠落,温暖止不住枯萎的脚步,我感觉它们在我脚下轻声碎裂。

    这是我和萧婷最后一次在校园里散步,她靠近我说:“青田,我们在一起吧,纵使我们都会去另一个城市,但我还是忘不掉你,还是习惯听你讲起你的故事时认真的样子。我不害怕距离,因为我相信你。你看太阳就快下山了,但我相信我们的未来还是会熠熠生辉的。”

    然后我牵起了她的手,但很可惜,我们没能像童话故事的结局一样,我告诉萧婷:“我们还是朋友。”

    原因很简单,因为我曾经尚且握不住一个转身的距离,又如何守着两个城市之间的思念,而且我的心里再也装不下任何一个人了,很多时候错过比失去更让人手足无措。仅仅是靠长途电话里揣测不出对方心思的声音,去维系一段爱情未免太过牵强,世界就是这样,总是有东西横亘在我们面前,我无法跨越,或者说我没有勇气去颠覆。

    我不想壮烈且寂寞地去爱,最后又无奈地败给距离。

    很多破碎的事情总是不经意间变得完整,这些命中注定的,又感觉在情理之中。我们像各自生活在彼此的阴影之下,却坚信着自己的价值,如此矛盾反复地活着,直到现在即使我用尽巧妙的语言也刻画不出。在磕磕绊绊的沿途中,我们阅尽各自的风景,于是学会了珍惜,学会了放弃,学会了张狂,学会了收敛,学会了宽容,也学会了支撑起生的希望,那都是爱。

    我决定离开家,离开我的庇护所,去一个需要我的地方。我想起青野在留学的前一天晚上告诉我:“哥,是时候该为自己的未来做个决定了。”然后他带着我从未见过的笑容消失在了天际,那一年他十七岁。

    虽然平时爸妈都对青野失望透顶,但还是会在空闲的时候翻出我们小时候的照片发呆,或者说是因为青野的离开才让他们觉得孤独,我也偶尔觉得怅然若失。

    好在我们的青野似乎懂事了,不再像以前一样任性,逢年过节的时候都会乖乖地打电话回来,语气里还是带着炫耀和稚气的口吻。

    “爸妈,别太担心我了,这里可好了,我学习也跟上了。”

    “哥,国内学的英文都是狗屁,你看我现在说得多溜。我为自己做了个正确的决定,我喜欢这里的一切。”

    然后这个孩子就吧唧吧唧地在国际长途里说个没完,丝毫不吝啬他的pounds。

    抉择的时候总会彷徨,在我摇摆不定的时候接到了一通再平常不过的电话,是高中时的同桌毛毛打来的,一共是3分58秒无心的叙旧。

    “哎,青哥,最近怎么都没你消息呢?”

    “哦,明年就要毕业了嘛,大家都在找工作,哪有空陪你们玩哦。”我抱怨着说。

    “早让你当初别死命考大学了吧,哈。”他笑侃我现在的窘境。

    “呵呵,那高中毕业后,你们都怎么样了?”

    “哦……我啊,进了铁路局工作,辛苦是辛苦了点,但是日子过得也挺滋润啊。那些少爷都有后台啊,毕业后直接坐上了办公室呢。你说这社会畸形不,我前些日子听说小白自杀了,真可惜……不过只是听说而已啊,你别太在意,哎……”毛毛叹了一口气。

    “嗯……这样啊……”然后互相寒暄了几句就挂了电话,我很努力地回想毛毛说的“小白”是谁,很久后才记起一些关于他的零碎片段:读书很棒、腼腆、不会笑、有点娘娘腔、皮肤让女生嫉妒、成绩好到变态的那种人,但是家里很穷。

    后来又有几个同学说起了这事,我想这大约是真的,理想太过丰满才会让人意淫不止。

    以前数学老师总是要花上好几分钟表扬他的“功勋”,我们在函数里挣扎的时候他已经自学完了高中所有的课程,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因为他连坐马桶都会捧着书。

    可结果呢?自主招生卡死在最后的面试,过度紧张高考落榜,复读一年结果也只是上了一个普通的二本,大学生活遭到排挤,交际差,人缘不好,找不到女朋友——当然这一切都是后话了。

    青野也许说得对,成绩好能怎样?好成绩能让你上好大学?上好大学能让你找到好工作?然后拼了命地为房子的首付折腾个几年,再娶妻生子一起还贷款?等你真的想安定下来的时候,已经是土埋半身的老头了。那时候我总会像个大人一样苦口婆心地教育他,但青野会说:“哥,你知道你现在说话很像楼下广播机里喋喋不休的神曲吗?”然后他扭过头去睡觉,而我拧开蒙了灰的台灯继续啃我生日那天爸爸送的礼物,四百多页的《高中理科全解析》。

    转眼就到了假期支教的日子,上火车前我抱了抱妈妈,那是我第一次拥抱她,也是第一次感觉到她佝偻的背,突兀如同贫瘠的山丘。她也曾绚烂过,但把最美好的年华无私地奉献给了我和青野。我觉得愧怍,但妈妈没哭,告诉我想做什么就尽力去做,到了目的地要听从安排,无论发生什么事记得家里永远有人在等我。

    妈妈、站台、整个城市渐渐地化成一个小点,火车以每小时九十千米的速度拉长着思念的距离。

    在前往山区之前,火车一马平川地穿行在一个又一个城市的边缘,本以为自己足够坚强,却发现遁入黑暗后找不到那丝光亮,整个人开始慌了手脚。然后是一如既往的失眠,我看了看幽暗的手机屏幕,凌晨三点,这个时候青野应该还在学校吃晚餐或者参加什么舞会,我知道这是血缘关系在作祟,我能时刻感受着他的感受。

    早在两年前的这个时候,青野就独自前往英国,他厌倦了这里的一切,去寻找他热衷的东西,浪漫的葛特纳格林小镇,跪着唱Angels的性感男人罗比,谜一样的伍尔芙抑或其他,总之他是个很有想法并且忠于自我的孩子,他清澈的眼睛里有我看不见的世界。

    我似乎忘记自我介绍,我叫夏青田,今年大三。在这个毕业等于失业的时代里我没有提前去找工作,而是选择利用假期去支教,一来可以把履历写得漂亮些,再者也可以磨炼一下自己。我时常为自己的小聪明而骄傲,这方面我成功地遗传了我父母。

    现在我正在前往贵州一个山区的火车上失眠,并且懦弱地想家,在颠簸了十几个小时后我还要换乘汽车继续前进。

    和平庸的自己一样,大部分时间里我并不是故事的主角,而是一个阐述者,讲述关于一个家庭背后暗藏着的故事,烦琐而冗长。

    挣脱怀抱是需要勇气的,我想两年前的青野也一定在失眠,妈妈织的毛衣覆盖在他单薄的身体上,泛黄的头发遮去了他的眼睛,他或许会胆怯地问服务员要一杯果汁,又或许只是侧躺在椅子上,看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

    这就是青野,我的弟弟,虽然我们流着相同的血液,拥有同样的基因,虽然我们都从上亿个精子中脱颖而出,不过一切都是为了后面的“但是”做铺垫。每次妈妈告诉别人我们是亲兄弟的时候,那些大婶总会惊叹道:“天哪,不会吧。”

    可这就是事实,很多东西都是注定镶嵌在各自的生命里,却又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纽带暗自维系着微妙的关系。我羡慕青野,可以放肆地挥霍掉大把的时光而不用去后悔。总是有那么一些人引人嫉妒,可以如此颓废却又绚烂地活着,就连糜烂的伤口都有一千个一万个完美的借口。

    成长总是伴随着岔路,我和青野选择了不同的方向启程,我们会阅尽各自沿途的风景,然后化作一个平淡的故事被你的十指翻阅。一切的改变都要追溯到十年前,经历过的一切像深刻的梦——你知道它曾经存在过,但是那么幻灭。

    清晨的阳光慵懒地洒在餐桌上,一切都没有变过,我们从噼里啪啦的油锅声中醒来,空气中混合了果酱和鸡蛋的香味,赖完床后才起来,爸妈已经和往常一样留下便条各自上班去了,妈妈让我们吃完早餐才可以走,牛奶不可以剩,细心的妈妈准是猜到了青野会偷偷把牛奶剩给楼下的小猫喝。

    妈妈是典型的女强人,在青野出生后被迫辞职,从此下海经商。我们的小伎俩从没有逃过她的眼睛,她的心思细腻到了极点,把事业整理得井井有条的同时,也让我们的生活很安逸,当然她也和别的女人一样,喜欢逛商场或者和小贩杀价,尽管我们并不缺那点小钱,大概女人追求的都是那种似有若无的成就感。她教育我和青野的方式很有一套,每次我们犯错的时候她总是说:“别忘了你们的房子、你们的零用钱是怎么来的,是我端盘子一碗一碗端出来的。”

    我崇拜我的妈妈,她总能不动声色地察觉到谁心怀鬼胎。

    相比之下,爸爸的瑕疵就太明显了,有多少人能接受白纸上的黑点呢。他是二婚,而且脾气暴躁,好在爸爸足够坦诚,没有刻意隐瞒自己的过去。我们不常谈起他以前的事,男人总是要面子的,除了知道我们有个姐姐之外,其他一无所知。在工人横着走依然吃香的年代里,因为和妈妈年纪都不小了,经人介绍不久后就结了婚,不隆重,但我猜想应该足够温暖。

    我读五年级,青野还在三年级。那时候的老师夸我是“愚公移山”型的孩子,因为我每天回家都把作业很认真地完成掉,但是始终对着一百分的考卷发呆,我习惯了一后面加两个零,但它的意义除了能多出五块钱的零花钱外,再无其他。

    同学间的打闹本是再平常不过了,体育课的时候只剩下我在教室里做作业,没想到班级里出了贼,几个人的零花钱被偷,我成了嫌疑人。结局你是知道的,那个时候都是一群人在下课把你拉去男厕所,就算讨不回失窃的钱,也要侮辱你一番。

    谁说天底下的小孩都是好人呢,报复心和嫉妒心远远超出了想象。

    我本想就此结束,但是青野听说我在男厕所被当马骑时准备替我“复仇”,做出了过激举动,然后就成了一起恶性事件。那天他带着劳动课用的美工刀冲进了教室,把那个欺负我的人给砍了,喧哗的教室里只剩下尖叫声,几个老师把青野拽出去的时候,他还拿着滴血的刀子,凶狠的眼神让我吃惊。那摊鲜血常常出现在我的噩梦里,那一年他才九岁,没有棉花糖,没有玻璃弹珠,我能看见的青野只有孤独的背影,他委屈地喊着:“为什么欺负我哥哥?他才不会是小偷。”

    所有的偶尔突然发生在了同一天,一发不可收拾。因为妈妈下班比平时晚了半小时,没有发现奶奶在家休克,急救车送奶奶去了重症监护室,爸爸气急败坏地甩了妈妈两巴掌,妈妈打电话找外婆哭诉,外婆带了娘家的人气势汹汹地来讨说法,妈妈打了三麻袋的东西要回娘家,恰巧我把青野带了回家。我见状就哭了起来,抱着妈妈的腿不撒手,所有的邻居都凑在门口看热闹,青野走过去骂了他们一句:“你们都滚哪。”

    其实一切都是有征兆的,奶奶的身体一直不好,家里常常只留下她一个人,甚至买保心丸都要她自己花上半个小时,药店不过一条街的距离,但是对于奶奶而言却是漫漫长路。二叔三叔最近往我们家跑得频繁,常常带一些打印纸过来,商量的时候总是把我们赶到房间里。我不解,但青野看出了事情的端倪。

    “哥,他们是要分奶奶的房子。”

    晚些的时候,二叔打来电话说奶奶转移到了普通病房,然后家里紧张的气氛才稍稍缓解。不过只是安静了半小时或者十分钟,甚至不够爸爸抽一支烟的时间,我的班主任带着受伤学生的家长来家访——这是多么冠冕堂皇的借口,他们不会来索赔医药费,真正的目的是要来出一口恶气,这么拙劣的伎俩甚至逃不过孩子的眼睛。

    “我儿子手指缝了六针,你们说怎么办吧?我们家宝贝以后怎么写字,怎么做作业?你们家这个野孩子怎么就这么贱,是不是你们家都这么贱?”女人的第一句话就如此犀利。

    “这个……是怎么回事……”妈妈转过身扫了一眼我和青野。

    “青野……怎么办……”我感觉到事情似乎没有那么简单。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是他们先欺负人的,我就不信能把我怎么着。”青野似乎没有讨饶的意思。

    “青野,别这样,到底是你闯了祸。”我始终是想息事宁人。

    “哥,你怎么这么懦弱!你不强硬一些他们还要欺负你,今天能把你骑在裤裆下,明天就能往你身上撒尿的……”

    “哎哟,你不晓得呀,今天我儿子和你们家大儿子在玩呀,是不小心才撞倒他的,你们家这个小田也太娇气了,怎么就哭了呢?然后那个野东西就冲进教室来砍我儿子了,你看看你看看,怎么教小孩的,这个是要坐牢的。真是贱坯,你们全家都贱。”女人索性骂了起来,她的儿子也嚣张起来,诡异地朝着房间里的我和青野笑了起来,我诧异地看见一个不到十多岁的孩子能笑得如此让人发寒。

    “小强妈妈,你先别激动,孩子家教是有问题,但是我们教师本着孩子健康成长的宗旨还是要调解一下的,你们觉得呢?青田、青野的爸爸妈妈?”老师的笑看起来虚伪极了。

    “这个……我们会处理的……”爸爸点起了一支烟,尴尬地赔笑。

    “会处理?怎么个处理法?你今天不好好教训下你那个野儿子,我们就替你揍他,你信不信。”那个男人又暴怒了起来,撩起袖管指着爸爸说。

    “我咒你们全家,有种来打我啊,不关我爸妈的事,来打我啊。”青野抄起一个易拉罐就砸了过去,我拦都拦不住,然后客厅再一次沸腾起来。

    “哎哟哟,不得了啊,你看看你看看,儿子,别怕他,他不是砍你吗?你也砍他,我们家里有钱,赔给这些贱坯就是了!”

    我还是躲在门后面,但我依然看见父亲尴尬地掐灭了刚刚点燃的烟,嘴角抽动了一下,在那对夫妻的煽动下终于挥起拳头重重地落在青野脸上,我确定他真的是用了十足的力气,连母亲也急得哭了起来。青野顿时流下了鼻血,落在白色的大理石地砖上仿佛是炸开了的花朵,再一次染红了我的记忆。

    有时候,人要给自己的冲动埋单。

    “小强爸妈……要不,就算了吧……小田爸爸,没那么严重……我们只是来调解的……你别激动……”老师开始慌了起来。

    “我打死你这个孽种,你读书读哪去了,狼心狗肺的……”父亲没有罢休的意思,提起裤子拿皮带就抽青野,刺耳的声音让我流下了眼泪。我看见青野蜷缩在地上,嘴里还是骂着:“你们都是瞎子,你们都是瞎子,你们白活这么多年了,到现在还看不出是谁的错。”

    结果,青野骂得越大声,挨的打也就越厉害。

    假如我没记错的话,母亲帮青野掩护的时候也挨了几下皮带,不过还是劝下了父亲。爸爸瘫倒在椅子上气喘吁吁,我想他也是这个时候看见了地上的血。

    “那……我们告辞了……”老师拉着小强一家三口往门口走,母亲追了上去,悄悄塞给他们一沓钱,那是我从未见过的厚度。

    一切总之就是一场闹剧,父亲的那拳打破了青野右边鼻孔的血管,我和妈妈带他去医院做了小手术,我甚至看见医生将散发着寒光的镊子放进青野鼻子的时候他疼得皱起了眉,拳头紧紧地攥在了一起,就连一旁的护士都说,怎么这样打孩子啊。

    尽管这件事过去很久了,但青野还是会在某个夜晚悄悄地对我说:“哥,快给我纸巾,不然血又要滴到枕头上了。”

    此后青野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遇到不顺心的事情再也不会像以前一样骂上一句“操”,取而代之的是冷漠的目光和不屑的笑容,我真的很担心他,我宁愿他满嘴脏话也不要对自己那么残忍。虽然青野逃过了开除的处罚,但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到,青野的境地十分尴尬,老师不愿意对他多说一句话,没有同学会接近他,就连学校的广播里也含沙射影地告诫大家不要和危险孩子在一起,最后学校把他留级了。

    那件事仿佛是一场浩劫,给我的童年留下了太多深刻的记忆,或者说是伤痕。后来调查证明小偷是翻窗进来的,并在墙上留下了脚印,这就变向证明了我的清白,但是对于青野而言,那不是一句对不起能够化解的。我记得不管那天是多么人声鼎沸,我模糊的眼睛里始终看不到青野的眼泪,在我感觉世界快要崩塌的时候,他从来没有示弱。一个屋檐下长大的两个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区别,我觉得委曲求全能自保,但是青野却从骨子里热爱着反抗。

    上初中后我逐渐接受了类似“惆怅”“缄默”“失落”等稍稍复杂的字眼,但没有什么比“蜕变”更让我刻骨铭心的了。

    儿童节的那天学校给了半天假,我去接青野放学,人群中的他很好分辨,总是站在队伍的最后面,妈妈洗完的校服又被他弄脏了。我从人缝中钻到了他前面,朝着青野挥手。

    “哥,你怎么想到来接我了?”我的出现让他十分高兴。

    “我们学校也放半天假,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我拿出妈妈给我冲的半杯果珍。

    “哥你真寒酸,怎么就半杯?”青野拧开盖子就喝了起来。

    “谁让你今天又打架了,浑蛋。”听到我说这话的时候,他差点喷出来。

    我和青野回到家的时候,意外地发现门口突兀地横着一双高跟鞋,浓烈的红色不可能是妈妈喜欢的。今天家里的光线很暗,全部被一扇虚掩着的门挡住了,里面钻出忽明忽暗的微光让空气中的灰尘原形毕露——原来这个看似平和的家里一直都是暗流涌动的。

    那是我第一次从门缝里窥探到大人的世界,那件被妈妈认真熨烫过的衬衣皱巴巴地附在爸爸的身上,外套、香烟和书本纷乱地散了一地……

    我的灵魂像被抽空了一样,一系列只有大妈剧里才能看到的情节开始疯狂地蔓延,我不敢往下多想,一瞬间崩溃的感觉让我记忆犹新,我甚至来不及哭。

    我被青野推走,他用尽所有的力气才把我顶到门口,他甩起书包对我说:“快,哥,我想我一定是把什么东西忘在学校里了,快陪我去取!”我忘记了自己有没有反抗,在青野把大门轻轻关上的时候我听见了他话语中的颤抖。

    回到家的时候仿佛一切回归自然,可谁又知道平和的表面下暗藏着波涛汹涌呢?妈妈在厨房炒青菜,见到我和青野回来了便让我们先去洗手,否则不许看动画片。我看见爸爸在阳台上抽着烟,刚才还凌乱的房间整洁得像刚打扫好的一样,财经频道准时地在六点的时候播出了《今日股市》。

    没有什么区别,唯独少了门外妖艳的高跟鞋。

    儿童节播放了《机器猫》,我看见滑稽的野比家实在是高兴不起来。有时候我真的心疼妈妈,但不会责怪爸爸有多么懒,但这一次我真的恨透他了。

    我没出息地哭了起来,青野问我:“哥,你怎么了?”

    “没,眼睛疼。”我一边擤鼻涕一边回答他,其实那个时候谁都能看出来我在哭。

    儿童节结束了,机器猫也休息了,大雄又被胖虎揍了。另外一个房间传来爸爸有规律的鼾声,我看了看身边的青野,他大概也睡着了吧。黑夜把每个人的心思都包裹了起来,除了我不会有人发现枕头上的湿热。

    其实我有找过妈妈谈话,但始终无法启齿,对于我而言更觉得耻辱,我心疼妈妈,这么专一地为家庭付出,得到的却是丈夫光天化日下的背叛。妈妈抚摸我的脑袋,说:“青田,妈妈知道你长大了。”

    今天青野意外地在我之前起床,等我刷完牙的时候他已经在餐桌上啃起了面包。我把书包放去门口的时候看见他在疲惫地揉眼睛,妈妈的便条也被他撕得粉碎。

    我看了看表,已经六点半了,我装起面包就准备赶去学校上早自习,我半只脚已经跨出去的时候青野发出了微弱的声音。

    “哥,别走,我不行了,快给我一张纸巾……”

    我承认我有很强烈的负罪感,青野变成这样与我有脱不了的关系,如果当时我勇敢一点的话,事情不至于发展到像今天一样,但是又能怎样呢?随波逐流的感觉真不好受。

    我拧开台灯,继续做下一本作业,闹钟支配着我今天的睡眠。我继续言听计从地过着无关痛痒的生活,而青野则是在挥霍中成长。

    二、夏琳

    今天是星期六,温暖的天气很适合多睡一会儿,可我没办法每天自然醒,楼下还是神曲的声音,比我的闹钟还准时,几年没变了。

    我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真够糟糕的,胡子可以舔进嘴里。十六岁的自己,沧桑得像三十六岁,但是今天我还是要为夏琳打扮一下自己,我偷偷翻出爸爸用钝的刮胡刀片,用青野的发蜡把自己抹得像只刺猬,其实那时候一点也不帅,甚至傻极了,但是好歹给了自己一个不错的心理暗示。

    这一年,我如愿以偿地考上了市里的一所重点高中,假期里莫名其妙地参加了一个挺官方的作文竞赛,意外地拿了一等奖,据说高考对口的专业可以加分,于是爸妈顺水推舟地帮我报了戏剧班。

    突然间就发现身边的一切开始变得不同,十六岁伴随着躁动,自己坚信的“纯洁”突然就像变得不复存在了一样;不敢看异性的眼睛,却还是把目光悄悄地停留在女生微微隆起的胸部和越穿越短的裙子上;明明不相信所谓的爱情还是无可自拔地期待。

    走在大街上会下意识地整理被吹乱的头发,或者抽筋般甩着刘海,虽然在光鲜的人群中我一点也不显眼,但我还是想把最好的自己展现给夏琳看。

    教戏剧的老师四十岁左右,或者可能更老,不喜欢在学校上课,所以在家里办了个小班,教十多个人。妈妈让我每次去都必须要有收获,除了高学费以外,光是通关系就“贿赂”了好几千块,我问她:“怎么做什么事都要钱钱钱的,俗气不?”青野这个时候插了一句嘴:“哥你好天真,没钱你能办成什么事?”

    这个孩子总是这么口无遮拦。

    我还记得第一次看见夏琳的情景,我说“看见”是因为我注意到了她,而她可能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反正我已习惯了被埋没。

    大家围在一起看老师剪辑的《梁祝》和几张循环播放的粗糙幻灯片,让我们学着如何找准戏剧的支点时,客厅里进来了一个打扮讲究的女孩子,看起来年龄不大,但是很有居高临下的气势,我无意间看见她的高跟鞋,也是红的,不过不是我记忆里的浓烈的色彩,而是洋溢着活力和倔强。

    男生开始不安起来,有的干脆交了白卷,回到客厅的桌子上换个更好的角度观察她。

    “臭男生,就知道他们狗改不了吃屎。”一个女生说。

    “你以为呢,他们当然是来看夏琳的,她可是这里出了名的美人。”另一个女孩语气里透着羡慕和嫉妒。

    写戏评的时候,我总是歪着脑袋构思,但是经历过心动感觉的人们都知道,精神根本无法集中起来,夏琳就是那种很有气场的女生,她的吸引力来源于自信,或者说是独一无二的气质,她天生就属于舞台。

    老师在我们写作的时候出门准备晚饭了,我把写完的作品放在了他的写字台上。

    夏琳走过来取东西的时候,我恰好撞见她滚烫的眼睛,像深邃的湖水一样宁静,漆黑但绝不空洞。

    我才恍过神,这样盯着别人看是很不礼貌的举动,我赶紧尴尬地挠了一下头发,对她说抱歉。

    “呵呵,你好。”她的声音很清澈。

    “我好?嗯……我很好……”我不知所措地回答她。

    那种心情有点类似劫后余生,差点被她的眼神给灼伤了。

    吃晚饭的时候,我很乖,低头扒着饭,听着大家边吃饭边讨论的话题。

    夏琳换了身衣服准备出门,老师说:“琳琳你不在家吃一点吗?”

    “不了,我说过我自己饿不死的,你还是多关心你的摇钱树们吧。”她推开门,潇洒地消失在过道里。

    气氛有点尴尬,老师苦笑着说:“我这个女儿啊什么都挺好,就是太倔……”

    可是男生们没有逗留的意思,全部随着夏琳的离开而散去,我正准备走的时候老师叫住了我。

    “你叫夏青田是吧,我刚才粗略地看过你的作品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是的,时间挺紧的,所以……”我有点没底气。

    “没,没关系的,就我多年的教学经验来看,你还是很有潜力的,如果你的文化课成绩好一些的话,我可以帮你进好大学,不过你要听我话认真修改呀。”他又憨憨地笑了起来。

    其实我一直没懂他和我说的话,到底是夸我,还是在赞美他自己。

    回家路上我收到青野的简讯。

    “哥,我和朋友去一家酒吧听音乐了,晚上会赶在爸妈回来前睡觉的。作业拜托你了,我知道你不会拒绝我的。”

    没有商量的余地,这个孩子说话总是那么理所当然。

    和你猜想的一样,除了两点一线的生活,我似乎又多了一些遐想的空间,我常常和青野比画夏琳的样子,可他总是笑我的审美有问题,对我口中的美女不屑一顾。

    每个周六都让我期待,明明很胆怯却又跃跃欲试,真是鬼使神差,我注意到了同学的打扮,偷听男生对于衣服的搭配,或者如何能让头发吹得更好看,可我回家不管怎么吹,都吹不出那种感觉。

    好像做什么事,我都没有天赋,上高中才发现自己不管如何努力,做再多的题目,成绩也只能勉强维持在中等水平,甚至比不过那些把头发染得花花绿绿的女生和整日抽烟喝酒打篮球的男生。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真不知道这些化学方程式、左右手螺旋定则、楞次定律和听不懂的DNA、RNA、ATP到底可以帮我考进什么大学。我不像青野可以放肆地在课堂上睡觉,或者逃课去网吧、去酒吧、去看美女,他毕竟还小,只要回头一切都还不晚,可我要面对的是接踵而至的大小测验,然后要分科,要会考,我连挣扎的时间都没有。爸爸说:“我们培养你花了很多的心血,除了高考你无路可走,你只要按照我们的指点走就没错,你会有好工作、好生活,一切都会有的。”

    十六岁的我单纯地相信了这些话,而青野听我复述完以后却发出奇怪的笑声,像是打心眼里的蔑视。

    “哥,咱爸太腐朽,又不是旧社会了,现在的教育啊都是美化过的八股文,一样残害学生哟。”

    “可是……不读书能干吗呢?”我有点没底气地反问他。

    “那你先告诉我读好书了又能干吗?”他又笑了,这是我第一次那么认真地看他的眼睛,桀骜不驯的,或者说是盛气凌人。

    和我说这些话的时候,他才十四岁。

    周六那天我起得很早,把声音压得很轻,蹑手蹑脚地从爸爸的抽屉里翻出小刀片开始修理胡楂,尽管如此还是被妈妈发现了,她很有深意地说:“我们家青田爱打扮了,男大也不中留啊。”

    我一直很不安,生怕自己露了什么马脚,不过真的坐在老师家的客厅里见到夏琳的时候我还是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夏青田,你来得真早,先在客厅里坐下吧,或者把上周的作品先拿去修改一下,今天我们上课要用的。”老师说完就回到了房间里,我看了看手表,天哪,自己居然早到了一个多小时。

    “夏青田?我看过你的那篇评论。”夏琳今天没有化妆,但还是很漂亮,让我有点手足无措。

    “呃,是的……”

    “很不错,我觉得比另外几个学生写得更有深度。”

    “谢谢……不过我觉得他们也很优秀啊……”

    “优秀?”她笑得很轻蔑,很像青野笑的样子。

    “我很喜欢你最后的那句话。你说,懂爱情的可能并不是梁祝,也不是蝴蝶,又或许他们的爱情根本不存在。两人其实远隔千年,懂爱情的,是人心。”

    “难怪他这么看重你,换作是我也一样,你很有天赋。”夏琳的话让我更加慌乱了。

    结果,就是那一天的课我都在走神,我想是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在萌芽,我尽力掩饰起心中的慌乱,让自己能够坦然地和她聊天,就算我对她的世界一无所知,但我还是愿意相信自己的直觉。

    下课的时候,老师照惯例把我留下来“指点迷津”,其实我更关心的是他口中的“捷径”。我很失望,他说的几乎都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客套话加废话。不过好在我离开的时候,夏琳正好也要出去,我暗自高兴,提醒自己要好好把握这次机会,不能紧张,不能出丑。

    “你叫夏琳吧……嗯,很美的名字,你要去哪儿?”我几乎撑破了胆才说了出来。

    “谢谢,我要去上班。”

    “哦?我骑车了,很棒的捷安特山地车,载你去吧?”

    “呵呵,不用了,前面的第二个路口有人接我。”她很爽朗地笑了,但绝对不是讥讽或者歧视我的寒酸的热情。

    走到路口的时候果然有人在等她,虽然我平时不太关心车的品牌,但我还是从周围人惊讶的神情里看见了无限拉风的宝马敞篷跑车,我后悔自己刚才说什么很棒的山地车,简直丢死人了。

    “那么就这样了,感谢你今天的陪伴,早点回家,再见。”然后她和我告别,向宝马的主人相视一笑,暧昧地说了几句话,巨大的发动机声响淹没了那一刻所有的喧嚣。

    我有点难过,说不出的失望,像是在吃醋,但是很快地发现自己没什么好失望的,没有得到,谈何可惜。

    大概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热爱上了写作,无比羡慕地看着郭小四的年收入和韩大爷的博客点击量,虽然我可能一辈子做不到这些,但我至少可以得到夏琳的赞美,我看得出来,她是真心赞美。

    我的灵魂像找到了喷涌的裂口,像沙漠里久违的湿润,疯狂地滋养了我的干涸。我不再像以前一样把大部分时间浪费在千篇一律的书本和实验室里,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恨透了它们,我开始读《诗经》和渡边淳一,并且惊讶地发现青野的书柜里藏着的一些书,有席慕蓉和伍尔芙的作品,我在他这么大的时候看过的似乎只有“华盛顿种树”“牛顿和苹果”之类的故事,但是我长大后才发现,这根本就是扎着蝴蝶结的谎言,都是扯淡,牛顿的万有引力和苹果无关,华盛顿也根本没种过树。

    从那以后,我的作文每次都毫无悬念地被当成范文,写的小说也逐渐被一些杂志社采用,但班主任找我谈话的内容却是:“马上高三了,趁早放弃这些没用的东西。”

    不过我还是坚持了下来,我发现自己原来如此热爱表达,自从认识夏琳以后我时刻想着她,以前在深夜里我甚至能够分辨出骨节拉长的“咔咔”声,而现在的自己也可以在无数个失眠的夜晚里看见另一个自己的成长。

    好像故事说到这里的时候又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在文理分科考突兀地横在我生活中的时候我没有像往常一样严阵以待,而是和生活打了个小小的擦边球,也算是我对枯燥的生活的一种宣泄吧。

    引以为傲的文科成绩开始不断被别人超越,一张张不合格画满红叉的几何考卷,第一杯烈酒呛出的眼泪,还有震耳欲聋的酒吧音乐,我看见化着浓妆的夏琳在欢呼声中唱完一首又一首歌曲,人群骚动不止。

    那天老师临时改换了上课时间,周末的安排都被打乱,天气预报里说今天晚上会有大雨,我正在犹豫要不要回家继续啃数学的时候,夏琳叫住了我。

    “青田,去我上班的地方玩一会儿吧。”

    “我想想,我妈不知道在不在家,我爸爸或许不会答应吧,我是不是该打个电话……”

    “没事的乖乖仔,偶尔撒谎不会怎么样的,走。”她拽着我上了出租车,目的地是离这里不太远的酒吧。

    酒吧的名字叫Cats,顾名思义,夜猫子的群聚地。我跟在夏琳身后推开了虚掩着的木门。

    “龙嫂!大家都在等你呢。”一个打工仔模样的人迎了上来,然后周围的人都转过身来,小声议论起来。

    “龙嫂?”

    “是,这里的老板是我男朋友。”

    “后面这个是我朋友,给他安排好位子,来一杯果汁,我去补个妆,让乐队准备好。”夏琳的气场在酒吧里的杀伤力果然不小。

    我有些尴尬地窝在灯光比较暗的地方,窥视人群随着慵懒的音乐蠕动着,烟在绿色的灯光处突然变得很鬼魅起来。

    夏琳的出场一下子引爆了酒吧,我没想到她的声音这么有穿透力,像是心脏也跟着一起跳动起来,在灯光的变幻中她仿佛成了一只精灵。后面几个男孩说:“什么超级女声,还不如夏琳呢,她去比赛一定晋级。”

    夏琳出现在我身边的时候,一股浓烈的香水味弥漫开来。

    “来,一起玩。”

    “什么啊……我不会……”

    “走,上台一起玩玩。”

    然后我几乎是被推上了台,甚至还穿着傻乎乎的校服,有点不知所措。

    “给我面子嘛,唱首歌,或者跳舞,你自己选择,在这里要放得开。”她凑到我耳边这么说,我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

    “那……英文歌吧……”我随着伴奏唱起了有点走音的Better Man——那是在青野的MP3里学会的,人群很配合地安静下来,即使我的英文不那么标准。

    这是什么感觉?突然觉得世界的中心是我,大脑一片空白,该怎么去形容呢,像是给否定自己的人重重地反击,那是从来没有过的关注,闪光灯、欢呼、尖叫和掌声……

    “在没有尝试之前,不要先否定自己。走吧,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家。”夏琳对着我笑,满意地点了点头。

    我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回答她了,我觉得生活原来是那么宽敞,看似平和的表象也许是危机四伏的陷阱,而处处提防的又恰恰是书本上学不到的顿悟。

    走出酒吧的时候,天已经暗下来,相比里面的沸反盈天,突如其来的安静让我很不适应,我终于知道为什么青野会如此热衷于穿梭在这些成年人的娱乐场所了。

    “青田,你会不会看不起我?我是说在这个地方上班,其实和贩卖自己没什么两样。”夏琳这样问我。

    “不会啊,你喜欢就好……”

    “喜欢?你这种乖乖仔不会理解的,我热爱音乐却得不到父母的支持,当初就为了和他们赌一口气才来到这里唱歌的。我第一次唱歌的时候也和你感觉一样,很受宠若惊。”

    “我觉得这里挺好,不会像报道里的那样阴森,甚至我觉得他们是在夸张。”因为夏琳,我改变了对夜生活的看法。

    “呵呵,那是因为你的眼睛里还看不出物质和欲望,我希望你只是来打发时间,而不是被操纵、被支配。”

    夏琳对我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一场大雨如期而至。

    三、潜伏

    我回到家的时候妈妈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气氛有点尴尬,爸爸似乎很生气的样子。但妈妈没有揭穿我的小心思,我顺着她给的台阶下来,我们总是这么有默契。

    “青野呢?”我问爸妈。

    “这个孽种最好别回来。”爸爸恶狠狠地灌了一口啤酒。

    “哎,我们操够心了,他就是太叛逆,让他怎么样都不听话,青田,我们只能指望你了。”妈妈往我的碗里夹了一大块红烧肉。

    “怎么突然这么说?”

    “刚才老师和民警来过了……他和社会青年打架,暂时回不来……”

    “什么意思?怎么可能?一定是有原因的,你们都了解青野,他脾气是不好,但是心地是善良的,你们为什么不去保他出来?!进去管教过的话会毁了他的一生的!”我第一次对着爸妈发脾气,我不敢想象青野被关在阴暗的小房间里,像个罪犯一样。

    我甩了筷子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我不明白为什么别人都这么荒唐,没有人比我更心疼青野,他在我心里永远是那个明眸皓齿的孩子,可如今为什么他要一个人背负这样的空寂?

    是我的忽略,我没有足够关心青野,甚至是疏远了他。过去的几个月里,他每天都是赶在爸妈下班前才到家,带着一身烟酒味,手上还有一些伤口,有些结了痂,有些是新添的。我本想问他是不是又打架了,可青野擦完酒精后掀开被子就睡了,我在做作业的时候一直听见他闷声地咳嗽,我心疼极了,可我发现我和爸妈一样对他无可奈何。

    失眠开始侵袭我的防线,爸妈在客厅里的细语更加刺痛了我,在我两岁半的时候妈妈“意外”地怀上了青野,那时候多生一个孩子意味着生活更加艰苦,妈妈不忍心堕掉这个小生命,于是辞掉了工作,我常常想没有青野的生活会是怎样。而恰恰因为他成了我挚爱的亲人,所以许多话才成为禁忌,我们互相对自己的秘密守口如瓶,却对彼此的缺憾捕风捉影,隔阂不是一夜产生的,代沟亦是日积月累。

    我想,如果有一个懂他的女孩爱他,是不是一切就不一样了。

    青野被保释的那天下着细雨,我请假和妈妈等在了围墙外,里面只有空旷的操场和冰冷的铁门,破碎的墙角堆着几块碎砖。他们的头顶虽然有广袤的天空,但是谁晓得他们心中的荒凉。

    妈妈花了不少钱才托上了关系,铁门打开的时候我看见衣服褴褛的青野,他又消瘦了不少。

    “宝贝。”妈妈一下子就哭了出来。

    “对不起……”青野也红了眼睛。

    “有什么事我们回家慢慢说,妈妈不怪你……”

    简单的晚饭过后青野就回到了房间,他一定也察觉了紧张的气氛,爸爸气得饭都吃不下,若不是妈妈在桌子底下的暗示,恐怕他早甩青野一个巴掌了。

    “青野,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可以知道事情的经过吗?给我一个补救的机会。”我的关心突然让他有些错愕,不过我还是坚定地想知道答案。

    “哥,算了,都过去了……”

    “不行。我知道不是你先动的手,可为什么事情会那么严重?”

    在我锲而不舍的追问下,他终于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了我。初中的时候虚荣心作祟,青野被几个高年级的学生推荐加入了当时的一个社会组织,里面大多是刚毕业或者辍学的少年,打劫同学聚众斗殴,专门干一些乱纪不违法的事,还要定期收保护费,用来消遣无聊的时光,挥霍于娱乐场所。

    青野也是那个时候背着爸妈和他们在一起的,后来他们的老大得知青野打架很厉害,而且敢作敢当,就免去他的保护费,并且提拔青野做他的打手,报酬就是可以有一群胸大无脑的女生挑。

    可是一山难容二虎,他们和当地的另一个黑帮起了冲突,他们的老大原本只是想带几个人去吓唬一下对方,可谁知道对方玩真的,拿起刀就追着砍,青野虽然侥幸逃脱,但是也伤得不轻,他亲眼看见他们的老大被几个人硬生生压在地上,而且被剁了三根手指,警察赶来的时候那群人早就逃之夭夭了。

    青野和我说起这些的时候都还心有余悸,他就是那个时候想退出的,但是那个黑帮想拉拢他,就让几个人来学校门口堵他,青野怕吓到别的孩子,让那几个混混快点滚,但是他们不买账,结果就打了起来,学校以为青野又闹事了,不分青红皂白地就报了警。

    我问青野:“厌倦这样打打杀杀的生活了吗?”他说:“厌倦了,哥,我想重生。”

    我原以为重生是美好的,可没想到它比甩去一个人的过去更加困难,你以为自己可以泅渡黑暗,却不料被它层层包裹,最后才明白,成熟或成长,不过是一个缓慢的失去的过程,这样的疼痛,甚于切肤,等同折磨。

    周六上完补习班我约了夏琳吃饭,最近发生了太多事让我迷茫,我需要找一个人倾诉,她爽快地答应了。六点半的时候,她准时地出现在约定的地方,蓝色的毛衣,长发错落有致地披在锁骨上。

    我和她说青野,说我的家,甚至把自己的一切毫无保留地告诉她,然后有些懊恼地趴在桌子上,连我自己都觉得这些事荒诞极了,更何况是听的人。

    “这就是生活,很多事我们还没有反抗的资本,我也是这么过来的。”然后夏琳也叹了一口气,不过她的叹息更顺畅,更让人觉得舒服。

    手机响了,是青野。

    “哥你在哪儿,能不能快点回来一下,我这里出了点事,你带一个装鞋子的纸盒,买一盒无菌牛奶,记得让店员温一下,最好买一个针管和一袋消毒纸巾。快点,我在小区门口等你。”然后他就挂了电话。

    “嗯?是不是家里的电话?早点回去吧。”

    “那……你呢?难得一起出来的。”我觉得很遗憾。

    “没事,有空再联系就是了,快回去吧。”夏琳帮我收好了书包,等我上了出租车之后她才离开。

    等我按照青野的叮嘱买齐东西的时候已经过了半个多小时,好在我赶过去的时候他还没离开,还没等我问个明白的时候他就过来抢走我的东西一头钻进了树林里。

    然后你猜到我当时那种哭笑不得的感觉吗?不过青野像是很认真地在做一件事情,我很少在他消极的生活中看见这样的热情。

    在他钻进树林的时候我也跟了进去,仿佛惊醒了什么似的,然后叽叽喳喳地叫成一团,像是等待奶水的小兽。

    “太好了,都还活着,哥你快来看!”青野兴奋地拽着我的手。我看到那是四只不足手掌大小的猫咪,身上有些脏,甚至还带着血迹,就连脐带也没分开,就像几只连体的小老鼠一样互相从对方的身体上爬过。它们眼睛尚未睁开,只有稀少的胎毛覆盖在身上,地上的脏水黏住了它们,看起来似乎在瑟瑟发抖。

    “还愣着干吗,把你随身带的剪刀给我,母猫已经死了,再不把脐带断掉它们也活不下去的。”青野伸出右手问我要剪刀,另一只手轻轻地提起一只小猫的前爪。我只好照做,不过挺有意思的,我想看看他准备怎么去救这几只小可怜。

    明显看得出青野很紧张,生怕出了什么差错,在小猫的挣扎中很难把剪刀的位置调整好,不过还算顺利,我帮他固定住了小猫摇晃的脑袋,很快把它们分离了出来。我直起身想伸个懒腰,没想到青野又开始差遣我了。

    “牛奶呢?是不是温的?先给我抽一管,别太多,十毫升。”口气不容回绝。

    青野用左手固定住小猫挥舞的前爪,这样就把脑袋给露在外面了,他把针管塞进小猫的嘴里,然后轻轻地推动活塞,白色的液体缓缓流进小猫的嘴里。

    “哥你看到没,它吃奶了,真是好孩子。”青野终于露出了笑容,我也听见小猫粉嫩的小嘴吮吸着针孔,我想虽然没有母乳的柔软,但它们一定能够感受到被滋养被心疼的温暖。

    我把装水果的盒子清空,铺上刚买的毛巾,然后从青野手中接过一个个吃饱的小东西,我摸到它们微微鼓起的肚皮的时候也笑了出来,青野后来用消毒纸巾帮它们擦拭身体的时候,它们显得很配合,是不是觉得像妈妈湿润的舌头在舔自己呢?其实爱和被爱同样都是幸福的。

    可是麻烦接踵而来,天色已经很晚了,我们必须回去,但是把小猫丢在树林里晚上一定会着凉,但如果把它们带回去,爸妈一定会尖叫着赶走它们,我问青野打算怎么办,他看了看纸盒里蜷缩在一起的小生命说:“走吧。我认定它们了,一定要救到底。”

    然后青野指给我看那块松动过的土,告诉我是死去的母猫的坟,青野在散步的时候遇见了它们,似乎是冥冥中的传承和生命的接力,他用手刨了一个洞,把已经引来虫子的母猫给埋了。离开的时候我还学着青野的样子做了祈祷,至于是不是徒劳,那已经不重要了。

    我取出钥匙打开门的时候爸爸已经吃好饭了,白色的碗底掐灭了好几支烟,不满地弯曲着。妈妈脸色也不太好看,我们至少晚了一个小时回家。

    青野抱着盒子就往房间里走,妈妈反复追问我他到底带了什么东西回家,无奈之下我只好随口编了个故事,里面是我学校里的书,今天正好遇到青野,就顺便一起搬了回来。妈妈也没说话,起身把我的饭菜放进了微波炉里加热。

    但是谎言到底是谎言,始终掩盖不了事实的真相。八九点的时候小猫突然躁动起来,用细小的爪子挠纸盒子的边缘,发出了刺耳的声音,然后它们像集体抗议一样,啼叫了起来。

    “天哪,什么声音?”妈妈是最怕小动物的,立刻察觉到了是青野带回来的。

    “哥,快把门锁起来,我想办法把它们藏好。”我立刻扣下了锁,和妈妈说,没事的,是窗子外面的声音。

    知子莫若父——这样的形容再准确不过了,爸爸早就发现了青野的反常,或者说他时刻都在等待机会教训青野。他和妈妈在门外重重地敲门,并且互相在猜测着什么。然后爸爸怒不可遏地蹬开了门,门轴应声断裂。青野正在慌不择路地把盒子往床底下塞。

    小猫叫得更厉害了,暴怒的爸爸顺手抄起拖把就往床底下捅,我知道爸妈平时最讨厌小动物,他们觉得又脏又恶心,还吵得让人睡不着觉,以前青野也带过一只小狗回来,最后被爸爸残忍地丢在了垃圾桶旁边。

    “爸,你先别激动,我们慢慢和你解释。”我觉得这样捅下去迟早要了小猫的命,况且那是青野花了多大的心血才救下来的,我试着让爸爸平静下来。

    “解释个屁,现在连你也会违抗我了是吧?我今天不把床底下的畜生弄死就不姓夏!”爸爸把我推开,径直冲到了另一边。

    “神经。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吓唬谁呢?今天你要弄死它们,除非先把我弄死。”青野的不屑一顾让冲突变得更加厉害,我和妈妈赶紧上去拉住爸爸,有时候他发起脾气来比青野更冲动。

    “我今天就弄死你,你现在别嚣张,夏青野你耳朵给我竖起来了,要么你把这些畜生扔出窗外,要么你就给我滚出去,别回来了。”爸爸气得脸色通红,用拖把的柄指着青野。

    青野犹豫了一下,不过固执的他还是抱起了盒子打算离开,妈妈戳了他几下脑袋,问他还要不要过日子了,青野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什么事都怨我,我的决定从来得不到你们的赞许,你们多少次冷落我的热情,我有时候多渴望亲情,可是我还是否定了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我在你们心里就是坏孩子,成绩差不听话,可是今天你们都记住了,如果当初爸爸没有不分青红皂白就打我的话,我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我和爸妈都有些愣住,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办,过了好几分钟我才跑出去追青野,我知道他一定在花园里,以前他心情不好的时候都会在那里往人工湖里填石子。

    “青野。你打算去哪儿?”我看见他安抚着盒子里的小生命,他果然在那里。

    “哥你这是何必呢,你也看到了他们给我的选择,让我把亲手救起的小猫摔出去?我做不到。”他打开盒子心疼地摸了摸吵闹着的小猫。

    “为了几只小猫,把这个家搞得鸡犬不宁的,值得吗?”

    “哥,为了这个本来就出了错的家,再把疼痛附加给无辜的生命,这才是得不偿失。”

    “你……可你要体谅爸妈,我们都是他们的儿子啊。”

    “抱歉,告诉他们我配不上做他们的儿子,我知道我自己本来就是多余的,我只会惹麻烦添乱。这次我怎么也不想回去了。”

    “你能去哪儿,这些小猫这么脆弱,况且你连自己也照顾不好。”

    “哥你放心,我有几个朋友在Cats酒吧里工作,先去凑合过几天吧,离这里不会太远的。”

    “Cats?里面是不是有个女孩叫夏琳?”

    “哥你怎么知道龙嫂,她是那里的主唱,而且对我们挺好的。”

    “你等下,我先给她发一条简讯。”

    我是这样告诉夏琳的,我的弟弟为了救几只小猫和家里闹得挺厉害的,能不能安排他到店员宿舍里凑合住几天,等家里平静下来了我会来接走他。

    很快收到了她的回复:“好的,你们现在过来吧。”

    我送青野过去的路上他一直在追问我是怎么认识夏琳的,我说是在戏剧班认识的,她的爸爸是我的老师,青野很诧异地说:“夏琳是单亲家庭,从小都是她的妈妈抚养长大,怎么会突然出现个爸爸呢?”

    我摇了摇头,这个世界本身就太复杂,每一个人都微不足道,你永远无法知道别人的生活是什么样子。

    一路上妈妈不停地打我手机,我有点不耐烦地说:“妈你放心,青野只是出去安静一下,你在家好好和爸爸说说话,他在我同学家里,没问题的。”

    夏琳赶来的时候青野正在用湿纸巾替小猫排便,难怪它们刚才这么躁动,原来是想上厕所了。我和她有点吃惊地看着青野轻柔地触碰小猫尾巴下面的皮肤,然后听见一声有力的啼叫,秽物溅了出来,我扭过头下意识地躲了一下,夏琳也捂住了鼻子。

    但是青野却自言自语地说:“太好了,小猫很健康,可以换奶粉喂了。”

    青野安置好最后一只小猫的时候累得坐在了地上,夏琳说:“没想到你不止爱音乐,还喜欢小动物呢。”

    “哦?龙嫂你什么时候来的?不好意思啊,我没注意。”

    “没事的,下次叫我夏琳就好,我和他分手了,不过我还会在酒吧里唱歌。”

    “怎么会……你和龙哥不是一直都很好的吗……”

    “小孩子不懂的,你今天就在这里休息吧,晚点还会有人进来睡觉的,我已经打过招呼了,等你家的事平息下来了,再让青田把你带回家吧。”夏琳温和地蹲下来,抚摸着青野的脑袋。

    “那么,青野我先回家了,记得保持联系。照顾好自己,还有你的宝贝们。”我抱了抱他结实的后背,感觉骄傲极了,我的弟弟原来是如此温暖的一个人。

    很多年后,我在长途电话里问他当时为什么不顾一切,甚至是搭上自己的未来也要救它们的时候,青野说,本能,求生的本能让他震撼了。

    天色已经很晚了,路上只有偶尔经过的路人,行色匆匆地赶回家,几乎看不见有汽车,喧闹了一天的城市重归宁静。

    “给你添麻烦了,不好意思……”我有些内疚,我心里十分清楚有多少人是冲着夏琳才花钱去酒吧的,看不到她一定很不开心。

    “没事的,不过你们一家人真是挺有意思的,给我上了一课呢。”她笑得很美,如果当时我能有一台相机记录下来该有多好呢。

    “刚才你说……分了?”我还是克制不住自己的困惑,或者说我更想了解夏琳的世界。

    “是,他的身边总是逗留着形形色色的女人,但我想我是爱他的,所以我才一直守在那里,我甚至替他顶过罪,但是这一次不一样了,因为他变了,所以我会慢慢淡出。”夏琳苦笑,说自己太天真,竟然相信了一个口是心非的浑蛋。

    “……”我吃惊得说不出话,实在无法想象我喜欢的夏琳,是那种投怀送抱的风尘女子,不过我还是选择了相信,谁在年轻的时候没有坚定不移地相信一个人呢,即使对方是个满嘴胡言的骗子。

    “青田,以后我们见面的机会可能会越来越少。”夏琳说这话的时候,我分明听出了她的留恋。

    “为什么?你要去哪儿?可以不走吗……”我着急了,我害怕失去她。

    “我是说你快高三了,而我也厌倦了在酒吧里卖唱的生活,我可能会尝试着改变一下生活状态。现在陪在龙身边的那个女人,我是认识的,她是另一家酒吧老板的人,来到Cats的目的就是献媚,博取宠幸,然后弄垮它。”夏琳把这些心惊肉跳的故事说得好像无关痛痒,我想一个人失望到极点或许才会如此。

    “那你为什么不去告诉他们呢?……”

    “我不想再去纠缠这些了。你该回家了青田,你是好孩子,我不应该污染你的。再见。”夏琳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身离开。

    不知不觉冬天就来临了,有时候骑车会被突然刮起的风吹个趔趄。放学回来的时候我顺便带给青野几句妈妈的叮嘱,或是一些零花钱和便当。在小猫一天天成长的同时,我也感觉到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夏琳很少再去酒吧,大部分时间是和青野在一起的,他们聊文学谈音乐,彼此诉说烦恼,很默契的样子,我虽然不说,但也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像被扯开了一个口子,每一阵疼痛都清晰地闯了进来。

    我们三个吃饭的时候反而是我的位置最尴尬,我不得不找不同的借口早点离开,我受不了那种暧昧的气氛,甚至受不了一句玩笑,一分一秒也忍受不了,若是别人也罢,可那个人是青野,他是我的弟弟。

    我发短信给青野说:“你可不可以别再闹了?该回来了吧,小猫眼睛都已经睁开了,你还想怎样?”他却回复我:“哥,我知道你也喜欢夏琳,但我想我比你更适合她。”

    我们之间再没有多余的话可说,我现在的心情和当年曹操放走刘备时一样郁闷。如果那天我没有告诉夏琳我需要帮助,如果那天我留下和她共进晚餐,如果那天我没有阻止爸爸乱发脾气的话,是不是现在那个可以和夏琳谈笑风生的人是我呢?

    原来我的心胸是这么狭隘,不过我管不了这么多,我现在只想那个酒吧真的能够像夏琳说的那样垮掉,最好连东山再起的资本都垮得彻彻底底,这样青野就能回家了,然后我就可以像以前那样和夏琳并肩走路,一起吃饭,结局或许会更美妙,也许我会把我的初恋给她,还可以像所有情侣一样不必拘泥于大庭广众下地拥抱,是不是?

    事情发展得好像和我预想的一样顺利,酒吧果然没能熬过这个冬天,一个月后我收到了夏琳的短信,她一定是难过到连标点符号都顾不上了。

    她说:“青田你可以过来陪陪我吗?”

    四、惊蛰

    我闹剧般的爱情开始悄悄上演。

    我和妈妈说学校今天有晚自习,我可能会晚些到家,晚饭会在外面解决。妈妈很快给我回了短信。

    “天冷了,吃点热的,等你回家。”

    不知道为什么,看得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觉得妈妈一定会面对一桌子丰盛的晚餐轻轻地叹息。

    在学校食堂里吃饭的时候我已经准备好了书包,打算在校门打开的时候混出去。

    “今天悠着点吧,平时逃也就算了,今天巡视的是教导主任……”同桌毛毛拉住了我。

    “谢谢,不过今天晚上我必须走,老师问起的话你就说我出去买药了,班主任知道我的胃病。”我这次是铁了心要去找夏琳,我都能想象出她此刻难过的样子。

    “好的……我送你出去。”毛毛把盒饭扔进了垃圾桶,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毛毛真是个不错的兄弟,以前我和他说起夏琳的时候他总是说:“操,喜欢就追啊,现在错过以后会后悔死的!”

    我赶过去的时候看见酒吧的周围还有不少人在看热闹,可以想象之前有多悲壮,到处是碎裂的酒瓶和玻璃,断了脚的椅子横在路中间,还能隐约看到一些未干的血迹,警察拉起了警戒线。

    我找到夏琳的时候她正躲在酒吧的后门抽着烟,那是通过一些曲折的暗道才可以到达的地,从里面出来就到了一条拥挤的弄堂,只有一些钉子户还住在里面。

    “夏琳……你果然在这儿。”我看见她落魄地坐在弥漫着臭气和世俗的石板上,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青田……你过来陪陪我好吗?”她抬起头的时候我看见了一张哭花的脸。

    “嗯……是不是……”

    “是,今天他们走私毒品的时候警察早就候着了,那个女人像事先安排好一样地消失了,我看出了端倪,让他快点走,可是他却让我滚,滚得越远越好。我不肯走,他就让人把我丢在了这里。”

    “那你后悔吗?早知道结局是这样了,何必呢?”

    “不后悔,花无百日红。”夏琳的手托着额头,猛吸了一口烟,呛得直咳嗽,她呢喃着,把一个人的名字写在烟上,再狠狠地吸进身体里才刻骨铭心。

    夏琳的爱太过浓烈,像一团火焰一样灼烧着自己和别人,但她不知道这样浓烈的爱,等同于互相伤害。

    这场闹剧随着鞭炮声远去,酒吧被查封,几个和毒品有染的人都判了刑。从此我的世界里没有了喧闹的舞台和闪烁的灯光,再也看不见夏琳站在舞台上尽情宣泄。青野回了家,那些小猫居然奇迹般地被他养大了,并且被好心人收养,茁壮地成长在城市的各个角落。

    那天晚上青野回来了,带着倦意说:“爸妈,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青野在新学期换了2+2学校,爸妈希望用“海归”的光环遮掩他的瑕疵,我原以为青野会继续反抗下去,但是这次他答应了,或者说是妥协了。我想他知道了代价有多么惨烈,且不说高昂的费用,是时候该珍惜一下青春了。

    夏琳也回到了她的家,过上了一个平凡女生该有的生活,偶尔会出去打工,或者等我下课的时候一起去吃点甜品。

    而我,则是在那个全世界都在为齐达内的红牌惋惜的夏天里,荣升高三。生活就是一条单行道,狭小到你没有任何回头的余地,我不想再多去抱憾,所以唯一的选择就是继续走下去,七堇年说:“这是生活下去的唯一途径,亦是获取幸福感的前提。”

    和你想象的一样,我在题海里翻腾,在人群中搏杀。这便是足够奢侈的青春,可以花上几百个失眠的夜晚去填满那些和你将来无关的数字,或者壮烈地踩着别人的尸体,没有歉疚地往上爬。

    我曾想过放弃,但是妈妈帮我温过的牛奶总让我感觉到自己不是孑然于世,好在我并不是无谓地在奔跑,至少我不孤单。

    对于高三最深刻的记忆就是艺考放榜的那天,我从黑压压的人群中听见了欢呼和哀叹声,仿佛演绎着生活,非悲则喜。我核对了两次考试号,然后告诉自己说,夏青田,你落榜了,回家去吧。夏琳安慰我,她说艺考本来就是在优秀的人中筛选,能够取得考试资格已经很不错了。我拿着自己厚厚的一堆奖状,不置可否地点头。

    妈妈宽容地原谅了我,只有爸爸喋喋不休,我知道自己闹腾了三年,花掉了家里不少的积蓄,不过事情没有想象得那么糟,至少我还有三个月的时间去冲刺文化科的成绩。

    我不再去戏剧班了,老头说我是块好料,可惜了。这就意味着再也没理由和夏琳见面,我懊恼地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把所有有关于戏剧的资料全部清理出去,无意中看见了十六岁时的自己写下的那句话——懂爱情的可能并不是梁祝,也不是蝴蝶,又或许他们的爱情根本不存在。两人其实远隔千年,懂爱情的,是人心。

    这句话让两个灵魂碰撞了,但是没有火花,生活毕竟不是童话。

    后来我幸运地以高出二本线几分的考分,有惊无险地结束了高三的折磨,这一次是真的解脱了,我不必为自己该不该复读而担心,甚至可以不再束缚于整整十八年的应试教育,我几乎触到了“自由”的尾巴,我给夏琳发简讯,我告诉她,这一次我没有落榜。

    然后我们和以前一样在晚上游荡,这一次是名正言顺的。

    “我早说过的,天无绝人之路。”

    “托你的福。”我狡黠地笑着。

    “该庆祝下,以前酒吧里的朋友们都转投到一个新的酒吧工作了,我们去看看吧。”

    “好。”

    这些日子我看着夏琳一天天变得快乐起来,我也觉得无比幸福,没有什么比看着自己喜欢的人快乐更让人开心了。我们走进酒吧,和以前认识的朋友打招呼,花上大价钱买一杯鸡尾,跟着节奏甩动手臂。

    夏琳突然要给我个惊喜,我推托不掉,只好答应。然后她走上舞台,像以前那样唱歌,一切仿佛都没有改变,或者说聪明的夏琳把这些年的磨难,恰如其分地藏了起来。

    “接下来我要给我的朋友唱一首歌,感谢他一直在我身边不离不弃,祝愿他以后的生活更加精彩。”她向着我的座位微笑,倾国倾城。

    我记得最后的那句歌词,仿佛是完美的韵脚。所有人都沉浸在音乐中,这个夜晚属于她。

    I know some have fallen on stony ground,but love is all around.

    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消失在无情的土地上,但爱就在你的周围。

    我们离开的时候,夏琳和以前在一起工作过的朋友们一一告别,祝愿他们能有个美好的未来。大家笑着祝福我和夏琳时,我尴尬地挠了挠脑袋,而她则是笑侃道:“多关心关心你们自己吧,哈哈,再见。”

    “稍等。请问你是不是夏琳?”我们刚出酒吧就被一个戴着墨镜的胖男人叫住。

    “哪位?”夏琳似乎不认识他,打量了一番。

    “我是星探,能不能借一步说话?”那个男人看了看我,示意我先回避一下。

    “我先去车站,你们慢慢谈。”

    没想到那个怪异的男人还真是星探,资料装备齐全,专门来酒吧物色新人的,我就知道夏琳的能力,从来没有怀疑过。

    “青田,你看怎么办?”夏琳拿着一个选秀赛的海报和表格,有点不知所措。

    “去试下吧,我们都要忠于理想嘛。”

    “嗯……去看看吧。”

    我高兴得忘形,幻想着夏琳的未来,她会过关斩将没有悬念地拿下冠军,然后出唱片拿合约,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她还有可能走得更远,到时候我可以骄傲地指着她的专辑对老板说:“她是我的朋友。”然后在一片羡慕的眼光中大摇大摆地回家倾听。

    夏琳卷起海报砸了一下我的脑袋说:“臭小子,你那么兴奋干吗?”

    你看,生命是一条多么百转千回的道路。不久前我们还觉得自己懦弱地苟且于世,在伤春悲秋中感叹烟花易冷人事易分,可是转眼间又是一个转机浮现在我们的面前,在选秀节目泛滥的2007年,这确实是条出人头地的捷径。

    青野格外努力地学习着英文,把落下的课程都补上了,我早说过这个孩子天赋异禀。等过完这个秋天他就要去他向往的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留学了。夏琳每天都在练声房,我有空的时候也会去陪她练习,我对她太有信心了。我自己也有了新的朋友圈子,大学生活不再枯燥,我的身边多了一个可以无限迁就我,甚至可以做我垃圾桶的女孩子。

    妈妈电话里笑着问我是不是有女朋友了,怎么忙到连家都不回啦。我慌张地解释,她却说:“大学了,是该有个女朋友了,我们家青田长大了。”

    青野顺利地拿到了签证,那天晚上是我记忆里为数不多的清晰画面,妈妈有些不舍,但还是苦口婆心地告诉他应该怎么样,爸爸觉得她太婆妈,拿起酒杯就说,干了,不许留一滴。青野犹豫了一下,不过还是拿起了酒杯,有时候男人间的感情就是一杯酒。

    晚上睡觉的时候青野悄悄地爬到我的床上,像小时候那样,即使当时的生活没有如今的富足,但是快乐未必少。

    “哥,别装了,我知道你是睡不着的。”他调皮地拍了拍我的后背。

    “嗯,以前总觉得你添乱,可你这一走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哥你知道我为什么决定顺从爸妈的意思吗?”

    “当然知道,他们给你指的是一条明路,没必要反抗。”

    “哥啊,你怎么还是那么迟钝?我在外面混的日子里认识了不少兄弟,当初真觉得他们够意思,什么事都想着我,有烟抽有酒喝有美女陪,可是后来才知道这些都是在利用我,遇到事情了哪儿还顾得上什么兄弟,都各自逃命了。”

    “那你学到了什么呢?除了泡吧打架。”

    “我没学到什么,但我看清了我的未来。如果我继续这么下去,我可能会像那个老大一样风流一时,但是世界上到处都有比你更强大的人,我总有一天也会被砍手指,甚至是被杀掉。书上教的东西远没有经历过的深刻,该为自己的未来打算了。”

    “真高兴我的弟弟长大了。”我拥抱了青野,他的锁骨轻轻地撞在了我的胸膛上,有一点点疼。

    “哥,睡觉吧,有时间的话去看看那几只小猫,还有我没办法见证夏琳如何成为一个明星了,她或许需要一个平凡人去疼惜她,而不是像我这样浑浑噩噩的人。没有人比你更适合她了,晚安。”

    青野爬回自己的床,掀开被子钻了进去,背对着我,不再说一句话。我猜想他一定是哭了,这么多年来我都能准确地分辨出他急促的呼吸到底意味着什么,以前他还可能轻声说:“哥,我不行了,快给我张纸巾。”但是今天没有,我无法体会离别的伤感,更无法了解忍痛割爱的壮烈。

    翌日清晨,青野笑着对我说:“走了,别送了,哥你多安慰安慰妈妈。”然后他消瘦的背影和臃肿的旅行箱一起消失在了机场大厅。妈妈哭成了泪人,爸爸发来短信说:“该让他闯一闯了。”

    其实关于青野的故事到这里已经全部结束了,他选择了一个很酷的方式退场,就连弃权都这么潇洒。

    萧婷在和我吃饭的时候说:“要是你有你弟弟十分之一的天分,何愁追不到那个夏琳,况且看得出你们情投意合的,只是你太在意两个人的差异了,这一点我比你好多了,如果你乐意我现在就可以倒追你,哈哈。”

    米饭卡在了我的喉咙口,上不能吐,下不能咽,呛得直咳嗽。我说:“你是不是开玩笑啊,非要在我吃饭的时候说这事。”

    “这都被你发现了,我就是在开玩笑啊,嘿嘿,吃完饭早点休息吧,明天夏琳就要去海选了,你一定不能迟到哦!”那是我第一次认真地看萧婷的脸,其实还挺漂亮的。

    当我背着吉他和夏琳赶到海选地点的时候,那里已经是人山人海,简易的露天舞台周围挤满了人,尽管离比赛开始还有三个小时,但是听说很多人都是拿着乐器买了面包天没亮就坐在路边练习了。

    “都是疯子啊……”有些人已经开始抱怨了。

    “到底是大城市啊,这么多追梦的孩子,亲爱的尽力就行了,我去给你买吃的。”我把吉他挂在了夏琳的身上。

    “嗯,注意安全。”

    虽然已经是秋天了,但是一到中午还是酷热难耐,评委姗姗来迟,不可避免地耍大牌,说了一大堆有的没的,不过好在比赛还是开始了,选手按照各自的号码牌依次登场。

    那天在酒吧门口叫住夏琳的胖男人好像就在评委席,我有点惊讶,照理说一个有身份的人很少会去那种是非之地。他们的言辞很犀利,把很多热爱音乐的孩子骂哭了,说他们编写的曲子是狗屎。

    我和夏琳正好排到选手下台的出口,一些晋级的选手风光地在掌声中离开,手里拿着过关的金卡,十分刺眼。而那些跌倒的孩子低着头,不过吉他和对音乐的热情还被他们紧紧捏在手中,只有少部分人说:“唉算了吧,不适合。”

    仿佛一切都是为了夏琳的出现而埋下的伏笔,她说:“青田,我要出场了。”我和她击掌,然后退到舞台下,我要见证夏琳是怎样一步步地成功。

    一切都不出所料,夏琳走上舞台的时候评委就开始窃窃私语了,我知道他们是被夏琳的气场给震撼到了。那个胖男人甚至已经悄悄地拿出了过关金卡。

    实力证明了一切,夏琳弹起前奏的时候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就连过路的行人也驻足观望。

    夏琳那天毫无悬念地过了关,评委们惊叹如此美妙的声音,纷纷起立鼓掌,人群掌声雷动,赢得太漂亮了。但是我开始惶恐,我害怕从此失去夏琳,突然有种相隔千里的感觉,我被人群淹没,而夏琳则是光鲜亮丽,她的未来从此扬帆,而我也许只是那个暂时停泊的港口。

    那个胖男人给她颁发金卡的时候悄悄地和夏琳说了什么,她尴尬地笑了笑,客套而且虚伪,像以前在酒吧里卖唱时面对口无遮拦的客人一样,毫无疑问,夏琳是聪明的,拥有智慧的女人都懂得恃宠而骄,让男人时刻对自己保持新鲜感以获取最大利益。

    我该高兴还是遗憾呢?

    “那个评委和你说什么了?”我还是止不住心中的疑问。

    “噢,他啊。他说早知道我有这实力了,关于具体的比赛流程想约我出去谈。”

    “什么嘛,电话里完全可以搞定,为什么要出去?”

    “青田,我知道你担心我,但我会凭实力说话的,你懂我意思的。”

    她和我在等公交车的时候手机响了,她皱了皱眉说:“对不起青田,我得先打车回家,你到家记得联系我。”我还没来得及和她告别,夏琳就坐上了出租车,我有些失落,完全没有意料之中的狂喜。

    我给萧婷发短信,告诉她夏琳晋级了,但是我好怕失去她。萧婷立刻给我回了短信,她说:“你在哪儿?我去找你。”

    真庆幸我还有萧婷,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在她的手机里,我拥有专属铃声。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和夏琳都不再联系,我给她打电话,不是按掉就是关机,我有点任性地把她的号码删除了,反正我背得出她的号码,只是宣泄一下心中的不满,以前我们耍脾气的时候对方都会说:“你赢了,我认输好不好?”

    结局总是和好如初的,但是这一次不一样了,现在的夏琳是属于舞台的,只有萧婷一直陪在我身边,不离不弃。全国总决赛的那天我狠下心关了电视机,我说:“萧婷,我想和你出去散步。”

    她看出了我魂不守舍,问我:“找一家有直播的酒吧去看吧,别委屈了自己。”

    我没出息地点了点头。

    在这个爱与被爱的世界里,忘记一个人谈何容易,她一直潜伏在你心底柔软的角落里,你任性地以为自己离开谁都可以活得很潇洒,而事实上你错了,她早已经在你的生命里扎根,遍布了你所有的记忆和神经。

    那天晚上我没等到结果就醉了,吐得很惨。恍惚中看见人群的欢呼,萧婷拍着我的后背说:“青田青田,好些了没?”等我稍微清醒过来她告诉我,夏琳拿了季军,奖金五万块,我笑出了声,抬头看着萧婷,差点把她当成了以前的夏琳。

    我心里想,原来自己就他妈的值五万块。

    我把自己关在寝室里,就连周末也不放过自己,妈妈让我赶快回家,家里出了点事,我说我下周要考试,妈妈有点生气地说,真的出事了。

    我一脸不爽地推开门,却看见爸爸在抽泣,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这个倔强的男人哭,像个小孩一样,妈妈曾说当初他被钢铁砸断了腿也咬牙忍了下来。只抽了半根的烟凌乱地被丢弃在桌子上,爸爸见我回来了,哭得更凶。我突然间不知所措,赶紧放下书包过去帮妈妈扶着他。

    “怎么回事?”

    “你爸爸的前妻走了,肺癌晚期………”

    “爸,别难过了,你又不欠她什么。”我冷冷地说。

    “别添乱,快回房间。”我被妈妈推进房。

    我听妈妈说,她认识爸爸以来只看见他哭过三次。我和青野分别诞生的那天,爸爸默默地在产房外面流泪,还有今天,那个阿姨的死讯传来的时候。

    妈妈和我叹苦经,有意无意地说道:“那个阿姨其实你和青野都应该见过……”

    我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幕,在我心底烙下了深刻的痕迹。原来世界上最聪明的女人不是居里夫人,而是我的妈妈——她早就知道了一切。

    我至今都认为爸爸是爱着那个阿姨的,尽管陪伴一生的人不是彼此,但好歹他们曾经爱过,其实这已经足够了。我想起了自己和夏琳,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给她发了短信,我说:“亲爱的抱歉,原谅我的鲁莽。”

    她回了我的短信,不过内容阴森得可怕。她说:“滚,就让我一个人自生自灭好了。”

    五、尾声

    我想你们早已经猜到了故事的始末,没错,夏琳真的是我同父异母的姐姐,我们身上流淌的血液至少有一半是完全相同的。这本就是一个拙劣的故事,只是我们孜孜不倦地演了下去,最后才看到了无法挽回的破绽。

    葬礼上我们面面相觑,我是慌张,夏琳是淡定。我终于知道了为什么她要如此冷落我,原来只是为了在殡仪馆里的重逢不要显得那么吃惊。

    “琳琳,爸对不起你……”爸爸走到夏琳面前,显得很尴尬。

    “叔叔,没关系的,我妈妈常和我说起你。”她挤出了微笑,伤人于无形。

    那个教我戏剧的老师认出了我,他说:“夏青田啊,几年没见了,长这么高哦。你说人生如戏吧,世界太小了。”

    诚然,就像美剧《成长的烦恼》里迈克的导师索恩教授说的那样,世界就是舞台,我们在不同的时间里扮演不同的角色。

    我看见了那个阿姨,被化疗折磨得没有一丝血色。她不再年轻,即使是那双浓烈的红色高跟鞋也不见了。在虚伪的哀悼声和眼泪中她谢幕了。人生苦短,忘了吧,忘了爱,忘了恨,活得也就更轻松一些,何必再纠缠不休。

    背负着爱恨情仇或者未免太辛苦,但是每个人都无法自拔地沉浸于此,等到最后才发现一切都是徒劳,人生就是一个圆,再美丽的风景都是虚像,眼睛是世界上最会欺骗人的东西。

    十二月二十二日,夏琳的生日,北半球的冬至日,太阳离地球最远的一天,上帝在哭泣。

    我合上书本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了,真糟糕,一点都没有看进去。我拿出手机的时候恰好收到一条短信,熟悉的134号码,毫无疑问,是夏琳。

    “青田,我不行了。”

    我没来得及向妈妈解释,撑起伞就跑了出去。今天的雨太大,伞柄应声而断。大街上空空如也,积水漫过小腿,红绿灯在微弱地闪烁。

    我奔向夏琳的住处,她的房子租在Cats的附近,她总说想守着这份记忆,而如今那里的弄堂早已经拆迁,酒吧查封后被改造成了火锅店,厚厚的玻璃板常常积满了水汽,再也看不清里面的人到底是何表情。

    夏琳湿透了,虚弱地躺在地上,手机被甩出了几米远。我想她是发烧了,我起身要去买退热片,她却一把拉住我,发出微弱的声音。

    “青田,别走,我要和你说话……”

    “不走,我听着。”

    “我想我可能是爱上你了,但是我也犯下了你无法容忍的错。”

    “你发烧了,别说了。”我把她扶起来,她却有些恼羞成怒地甩开我的搀扶。

    “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我厌倦了颠沛流离,我想过安定的生活,当我遇到你的时候就感觉到了,我承认我也喜欢着青野,喜欢他邪气的笑容,喜欢他天使般的心灵,可我想要的是你,夏青田。”

    “我……”我被夏琳突如其来的话吓到了。

    “你不必说话。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我妈妈那时候已经查出肺癌晚期了,可我不想告诉你,所以才冷落你那么久,后来我有找过你,却发现你的身边多了一个女生。”

    “你猜得没错,那个胖男人果然不是好人,他知道我妈妈看病需要钱,告诉我只要跟了他,就能让我拿到奖金。我怕你知道我需要钱会不顾一切地筹,所以……”她湿润的头发和着眼泪一起流下。

    “所以什么?”我愤怒地摇着夏琳的肩膀。

    “所以我跟了他,他也兑现了诺言让我拿到了季军,当我把钱给妈妈的时候难过地哭了,我不是在可怜自己,我是觉得对不起你。”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夏琳看着我的眼睛,和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一样灼热,我的心无法平静下来,我原本想转身离开,但是夏琳冲过来抱住了我。

    “青田,忘记它。我们在一起吧。”她的眼睛那么诚恳,几乎让我忘记了妈妈的忠告,越是漂亮的女人越是可怕。

    眼前的夏琳赤裸着身体,完美的曲线在闪电的光芒中隐约可见,急促的呼吸漫过了雨声。我再也无法坚挺起来,她是我最爱的女人,可也是我的姐姐,她做了我最无法原谅的事情,就算再心痛我也不可以眷恋。

    我穿起衣服狼狈地夺路而逃,夏琳尖叫着对我说:“懦夫,浑蛋,你他妈的今天敢走,就再也别来见我了。”我无助地停在门口。

    “滚啊,干吗不滚出我的世界?”她用自己的内衣扔我。

    关上门的那一刻我感受到了夏琳的眼泪,世界仿佛残忍地被分割开,从此我在这边,你在那头。我也哭了,和着冬天冰冷的雨水,重重地摔在水坑里,狼狈不堪。

    爸爸妈妈撑着伞在外面找我,看见我跌跌撞撞地在大雨中奔跑的时候冲了过来,什么也没问就把伞撑在了我的头顶。我洗完澡倒在被窝里看到27个从家里打来的未接来电,泪腺再一次崩溃。

    或许我们都太着急了,如果再给我一点时间去冷静的话,一切是不是就不一样了。可惜生活没有假如,我也不够宽容,我总是祈求时间为我停留,可我却没有给时间一点时间。

    我和夏琳再也没有见面,我们的故事始于意外,毁于荒诞。

    一个平凡午后,妈妈接到一个电话,我在隔壁房间里听见了她激动地说:“老公,接电话啊,好消息。”

    “啊,琳琳啊。”爸爸拿起分机,我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什么?啊……嗯也对,你不小了,是该找个合适的人了。”

    “好好,我会转告青田的……嗯嗯,再见。”

    夏琳结婚的那天我没有去,或者说是我不忍心去回忆。听爸爸妈妈说新郎是个不错的人,很值得依靠,而且为人正直事业有成,他们很般配很甜蜜。

    真是个好日子,夏琳赶在女性开始衰老前适时地和一个能够给她安定生活的男人走到了一起,我应该祝福她。那一年,她二十三岁。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会面对着大红色的请帖发呆,我臆想着那个吵闹的晚上新郎在亲友的怂恿下亲吻夏琳,喝交杯酒,然后甜美地醉倒在洞房。

    我不觉得难过,因为好在我们都爱过了。红着的眼睛只是被度日如年的煎熬刺疼了,我可没哭。

    很多年后,回想起年轻的时候有这么一个人轰轰烈烈地存在于你的青春时,满溢出来的是幸福。爱情亦是如此,不必白头到老,只求刻骨铭心。

    美国人Regina Brett在《做人要做这样的功课》里说:“人生太短,短到来不及浪费时间去恨任何一个人。”而我也深刻地感觉到,所有的恨都是源自于爱。

    后来我实在不忍背负这样的记忆活在这个到处是关于夏琳的城市里,我在电话里告诉青野最近发生的一切,他吃惊地说:“哥你真不简单。”我说我拒绝了萧婷,我要去山区支教。他高兴地说:“太好了,我可以自豪地和我的朋友说我的哥哥是一个乡村教师。”

    青野还是那么喜形于色,他总是支持我的任何决定。

    爸爸还是那么固执,只有妈妈过来送我,她执意要帮我提行李,说什么也不肯让给我。我觉得亏欠她,小时候在外面训练奥数的时候也是如此,她替我拿十几本习题陪读,我回答不出老师的问题,只好垂着头,妈妈却在一旁鼓励我说:“没关系的,咱家青田不是计算很好的吗?再试试……”

    我还想着萧婷,不知此刻的她是否也登上了异乡的客车。

    我随着少数几个青年教师从县城转坐破旧的公交车继续前进,一路上都在激烈地颠簸,手机的信号逐渐消失。沿途几乎都是贴着残缺的山路行驶,稍不留神可能就出意外,我自言自语地说:“真危险呢。”没想到后座那个资格老一些的教师却说:“去年就出过车祸,死不不少人。”把我吓得不轻。

    那所学校几乎与世隔绝,我们爬了两个小时崎岖的山路才到达,一路上到处是乱石堆,听说那里的孩子要翻过好几座山才能到学校,早上四点就要起床,为的就是可以读到一本被翻烂的书。

    我之前听着就觉得很辛酸,没想到是如此荒凉,那里水资源匮乏,喝不到干净的水,我失落地抱怨,哪里有青山绿水,全都是扯淡。

    学校依山而建,就连操场都是凹凸不平,如坟场一般荒凉。在那里唯一的欣慰就是孩子的眼神,他们渴求知识,在那里的孩子有三件东西是不可或缺的——水、空气和知识。

    我接手的班级都是一些父母在外打工的孩子,他们对于城里来的老师十分好奇,我把背包里的铅笔和练习本分发给大家的时候,感觉是庄严的交接。

    漏水的办公室,露天的教室,开裂的墙壁,褪了色的毛主席画像,这就是我工作的地方,虽然只逗留了短短十多天,但我还是想把我所学的知识毫无保留地教给孩子,他们拥有知识的资格远超过了挥金如土的富二代。

    住宿条件很差,很多天洗不了一次澡,你无法想象那种荒凉,简直可以把你逼疯。每天五点起床,晚上十点才下课。我想给家里打个电话,校长说:“周末你到县城去吧,只有那里才有电话……”

    课余的时候我用写日记来打发时间,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一周。我给孩子们讲《三国》,说《西游记》,还有抗日战争。当然还会提起我的弟弟和夏琳,他们听得入神,有个学生举手问我最后和那个姐姐有没有在一起,很认真的样子。我笑着说:“那个姐姐不久前结婚了,新郎不是我。”

    孩子们和我刚懂事的时候年纪相仿,正是懵懂的时候,我的故事或许他们只能听个大概,并不懂其中的辛酸。不过我希望他们可以永远不要被掺杂着欲望和金钱的世界污染,这才是我此行的最大意义。

    下课的时候刚才那个提问的孩子找到了我,他朝我傻笑,鼻涕挂在黝黑的脸上。

    “夏老师,你真好,送我们铅笔还有本子。”他的声音比想象中的更沙哑,这里的每个孩子都看起来那么让人心疼。

    “嗯,应该的。”我摸了摸孩子的脑袋。

    “你讲的三国故事我真喜欢,以前那个老师也讲过,可是他讲到三顾茅庐的时候就回去了,我们好想知道后来发生的事……”

    “好……老师会全部讲给你们听的。”

    我的心脏像被什么冲击着,突然想留在那里,荒凉之所以荒凉是因为无人愿意扎根和开垦,我再也无法拒绝夜晚迷人的星光和孩子渴望的眼神,我和当初青野面对小猫时的震撼一定相同。

    我向校长请了半天假,和同行的一个青年教师一起去了县城。校长是个淳朴的男人,留着板寸头,他见我们想请假,犹豫了一下,不过最终还是答应了。

    其实我知道他的难处,他一定是觉得我们只是为了履历而来,时间一到就会走人。可是他没想到我打电话是为了和父母商量长期待下去的打算。

    妈妈依然支持我,嘘寒问暖地关心,告诉我有假期一定要回家看看。我有点想哭,以前热闹的家现在只有年过半百的父母朝夕相伴了。

    可能这就是生活吧,其实四个字就可以将它全部囊括——聚散离合。你无法预知下一次的离别是在什么时候,也不知道激动人心的重逢以怎样的形式出现在你的眼前。

    我和往常一样在周末的时候去一次县城,手机震动了一下,我看到了萧婷的短信。她说:“我不去实习了,很快会出现在你的面前。”

    我就知道是爸妈“出卖”了我,我打电话回去“兴师问罪”。

    “妈,你真是的,想气死我呀?”我像孩子一样和妈妈闹。

    “我们家青田在说什么呀,我怎么不知道哦。”

    “妈,你还装糊涂,萧婷怎么会过来的?一定是你们搞鬼。”

    “哈哈,难得有个女孩子这么痴心,人家都找到我们家里来啦,哈哈,见好就收啦!我和你爸爸都挺喜欢这孩子的。”妈妈取笑我,然后感慨我们都长大了。

    我有点哭笑不得,但是心里又感觉十分甜蜜,我叮嘱爸妈注意身体,我会在假期回家。然后我回到学校,安静地等待着我的幸福靠近。

    校长惊讶地看着我们,像是失而复得的样子,他皲裂的手抓住了我的肩膀,眼里闪着泪光。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我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进了教室,萧婷依然让人感觉那么笃定,只是憔悴了一些,还有皮肤变黑了。

    她一眼认出了我,跑过来与我拥抱,这一次我没有犹豫,紧紧地将她拥入怀中。学生们狡猾地拍手,有的还哼起了《结婚进行曲》,真是一帮小恶魔。

    “看我怎么收拾你们这几个坏蛋?!”我回过头给他们做了个鬼脸。

    后来一个孩子问我说:“夏老师,这个姐姐是不是你说的夏琳姐姐呀?”

    我温柔地看着他,摇了摇头,然后对着我身边的萧婷说:“她不是夏琳姐姐,她是我的女朋友,叫萧婷。”我说这话的时候,我的女朋友已经感动得泪流满面了。

    然后孩子们欢呼了起来,校长和几个老教师也在班级门口温柔地看着我们。没有夸张的誓言和浪漫的气氛,但是这一次,我牢牢地抓住了幸福。

    我的朋友,感谢你们听完我拙劣的阐述以及陪伴我度过的这些岁月,其实我想告诉那些与我有着相同经历的人不要为了错过而沮丧,值得你等待的人往往在故事的最后才出现。记得,能够和她牵手的时候,永远不要选择并肩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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