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开的时候毅然决然,好似读完一本书理所当然地将它放归书架那样。
一
我在清明节前一天失恋,愤愤不平又伤心万分地同阿津在街道上散心。路边画着不少用来烧纸的白圈,风一吹,洋洋洒洒的纸灰便兜头而来。我出门前精心打理的头发被吹得像路边群魔乱舞的柳条,此时我苦大仇深的表情倒是相当应景。阿津指着我捧腹大笑,说他想起了《射雕英雄传》中的一个场面。
“那谁出场的时候不也是面目狰狞阴风四起,刚好你们都为情所困痛失爱人,叫什么来着,瞧我这记性……”还没等他说出来,我就张牙舞爪地向他冲过去。
“我要是他,我也跟你分手,不然迟早有一天被九阴白骨爪抓死。”装模作样地追逐了一段路,他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放屁。你这个吃里爬外的东西,就知道把胳膊肘往外拐。”
“年龄大了关节也不好使了,我还真拐不过来。”他把手臂扭来扭去向我示范。
“你在我家白吃白喝那么多年还堵不住你的嘴,要是被我抓住,小心你的皮。”我威胁他说,用我妈长年以来每天都要吼七八遍的话。
“哎,女孩子家说话得积点口德。看你这生龙活虎的样子挺开心啊。”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开心了?”
“两只眼睛都看见了。”阿津特别较真地回答了我,食指在脸上划来划去,“左边的,还有右边的。”
“总不能像被你始乱终弃的一众前女友似的,又哭又闹寻死觅活吧,看都看够了,就不用我亲自实践了。”我反驳道,同时已经习惯了阿津时不时脑神经串线了一般的举动。
“别仗着学历高乱用成语,什么叫始乱终弃,那叫道不同不相为谋。你啊还是继续沉浸在拆伙的悲痛中,少说几句多哭几声。”阿津从来不承认我的失恋,他总说我这种小屁孩不懂得什么是爱情,顶多是两个人在一起搭伙玩过家家的游戏。
“我一点都不想哭,我只想买一把纸钱烧给他,让他现在就去死。”
“啧啧,最毒妇人心,古人诚不欺我啊。”阿津一边调侃我,一边在一个拉着三轮车的小贩那儿买了一大把花花绿绿的纸钱。
“你倒是便宜点呀,卖得快比打印纸都贵了。”
“这给祖宗烧的玩意儿你还在乎那么点钱,这年头做生意不容易,活人钱难赚,死人钱更难赚。”
“你瞧瞧这沓明显淋过雨了,要不是我,你这搁到明天就没人买了。谁不知道钱难赚屎难吃,死人还能比活着的更重要?”阿津说得滔滔不绝舌灿莲花,我瞬间觉得他不去说相声的话,谐星界的一颗巨星就要这样被埋没了。末了他终于讲好了价,眉开眼笑地回到我身边。我却极力地想避开,装作不认识这个丢人的神经病。
“虽说吧你恶毒了点,不过我也不是什么善茬,就是喜欢干助纣为虐的事。”他塞了一把纸钱在我手里,笑容奸诈。
二
我从小跟阿津一起长大,却算不上是青梅竹马,因为他大我整整八岁。
在我情窦未开,桌子上刻着三八线,并将越线的男生用圆规扎得哭爹喊娘的时候,阿津已经牵着某个姑娘的手逛遍了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水火不容、有我没他的敌对观念,在阿津那里已然成长为异性相吸、含情脉脉。而我开始小心翼翼暗恋一个男生,连说话都会脸红的时候,阿津的身边早就走马灯似的换了一个足球队那么多的姑娘。
他自诩相貌不凡、风流倜傥,我总说他是人模狗样、下流放荡。可是不能否认阿津的相貌确实颇受姑娘们的喜爱。他看起来就像书中描绘的玉树临风、文质彬彬的公子哥,可要究其实质的话,胆敢描写阿津的那本书放在特殊年代,烧个一百次都不够。
要不是他走路有点跛,估计那支足球队已经发展成了一支数目庞大的啦啦队。
阿津曾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混混,打架泡妞飙车一样不落,说不定还有违法犯罪的事,哪天让我知道了,一准地大义灭亲第一时间举报他。
那年头还没电瓶车,满街跑的都是屁股后面冒黑烟的烧油摩托车,阿津买车花了四千,改装就用了两万多,每天半夜和狐朋狗友约好去公路上飙车,赢一次就能拿一千块钱。阿津胆子大技术好,所以即使每天游手好闲,日子也过得相当滋润。
那时我跟阿津的关系并不好,在他的身上简直是集中了所有反面教材列述的缺点,我唯恐避之不及。他总是喝得不省人事,酒气熏天,脾气还极差。因为我将他的宝贝摩托车划花了一道,他就把我骂得狗血淋头,还威胁我要剁了我的手。这件事我倒是没多少印象,而是我妈看见我跟阿津勾肩搭背的时候告诉我的。阿津一脸哥俩好的表情说那是我妈添油加醋想离间咱俩的感情,我说你这么认真地为自己开脱那这事肯定就是八九不离十了。
再后来,阿津终于在公路上出了事情,那晚他喝了半斤白酒,有人打电话来约他赛车,说是赢了有五千可以拿。这不是个小数目,阿津想都没想就答应了。晚上有雾,在拐弯的时候他没看见路边临时架设的护栏,一头撞上去栽进了沟里,他左边的膝盖骨碎成了五块。我不知道膝盖骨的构造是什么样子,大概就跟一块圆形的镜子一样,扔在地上,啪地裂成了好几瓣。
出院之后,他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大家一度怀疑他车祸撞坏了脑子。阿津在院子里亲手把那辆被撞得变形的摩托车砸了个稀巴烂,这让在场爱财如命的邻居大爷心痛得差点背过气儿去。我妈以为他疯了准备带他去医院再做个脑CT的时候,他却一本正经地开始找工作,表现出改邪归正的架势,虽然后来因为他初中毕业的学历吃了不少闭门羹,可总好过他在外面惹是生非,至少现在性命无忧。用我妈的话来说,家里养一条光吃不叫的狗时间长了还有感情呢,再说他都在我们家浪费了那么多米粮,要是哪天真死了,还怪可惜的,口粮都够喂大几十头猪让我们家发家致富了。
不过我们还是低估了他能折腾的程度,一颗心刚放回肚子里,又被他提上了喉咙。
虽然阿津从一个脾气火暴的混混变成了油嘴滑舌的瘸子,可他还是坚定了重拾飙车的信念。而且这一回飙的是汽车。我妈知道这件事后,扬言要跟他断绝关系。我在一边煽风点火,说阿津你下次别要死不死地留一口气,你直接一次死透了器官还能卖几个钱,就当还给我们家饭钱了。
三
在建立卫生城市的风气还没刮到我们这座小城市时,大街小巷贴满了各种各样的野广告,包治百病、重金求子、借贷杀人、办理假证,我甚至在公共厕所的墙上看见了贩卖枪支的字眼。而阿津就是在这堆广告之中得到了赚钱的启发。
他和昔日的狐朋狗友们凑钱买了一辆二手桑塔纳,专门在上下班高峰期跑黑车。而且人手一本以假乱真的驾驶执照,这次可是下了大血本。别人开车,我无话可说,那敏捷都是公路上生死相搏练出来的反应。阿津不一样,伤到了腿,保不齐有没有留下后遗症,说不定哪天神经出了毛病腿不听使唤,该刹车的时候刹不住。
这作死的行为在我们家得到了坚决的抵制,我妈连着三天都把他锁在屋子里不让他出门。软硬兼施了好久他都不为所动,魔怔似的认定这是一个能赚钱的门路。我妈磨不过他,放他出去,还写了保证书,要是因此连累了别人,跟我们家一点关系都没有。
私底下我埋怨我妈对阿津太过苛刻,都是一家人,在钱的问题上太过刻薄会伤感情。我妈一本正经地拿出家里的账本给我看。“要不是你爸在外辛苦赚钱,这个家早就叫你们这俩祖宗折腾光了。刨去上次贴给他的手术费和你的学费,剩下的钱就够日常开支。你自己算算,他要是再出点什么事,你是不吃饭了还是不上学了?”我仔细一琢磨,也是这么个道理。
可是再坚定的立场也抵不住阿津的谄媚,为了间接地讨好我妈,他每天早上都开车送我去上学。我平时定六点的闹钟,常常在床上赖半个小时才能成功起床,然后蓬头垢面地穿好衣服直奔公交车站,早饭也来不及吃。有了阿津这个专属司机之后,我不仅每天能多睡二十分钟,还能慢条斯理地吃个早饭。不用在拥挤的车厢里呼吸浑浊的空气,我觉得我的人生观都变得积极向上起来,难怪大小姐们总是一副悲天悯人的善良模样。
就在我沉浸在这种优待之中飘飘然的时候,我妈告诉了我一个噩耗,阿津出事了。我接了电话就往家赶,一边想象着他血肉模糊的样子,一边盘算着我是不是即将成为一名辍学少女。
我已经酝酿好的一瓢眼泪在眼眶中来回打转,就等着一开门扑向阿津的遗物。没想到一开门就看见他那张明显有求于我欲说还休的脸:“你快劝劝你妈,阿姨年龄大了心脏不好气出毛病怎么办?”
“阿姨?”我妈一耳光扇向他后脑勺,我跟着心中一颤,下意识地往后躲。
“这些钱我不替你出,你最近开车赚的钱呢?”
“本都没赚回来,哪来多余的钱?那些浑蛋天天开车接送女朋友,车到了我手里还得贴油钱。”阿津摊手,一脸要钱没有,要命也肯定不舍得的表情。“你自己不是浑蛋?”又一巴掌下去,我听得心惊肉跳,“洗个车能要你多少钱?大白天跟着洒水车跑你是嫌自己不够显眼是吧。交警不拦你拦谁?这钱我帮你垫上,下个月必须给我还了,不然你就收拾东西滚出去。”
我刚想上前帮阿津说两句,毕竟这两个月他送了我好几次。我妈一个眼神瞪过来我就服了软,决定继续作为她的贴心小棉袄跟她统一战线。
“看你干的这能叫人事吗?”为了表明立场,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像电视剧中欺负丫鬟的姨太太一样充满着不屑和鄙视。这个曾经嚣张跋扈的男人此刻如同一条落水狗,垂头丧气地瘫坐在沙发中。
四
阿津卖了车,每天游手好闲,前后介绍了几份工作不是嫌太累就是顶撞了上司最后不了了之,彻底变成了一个无业游民。他的爱好也从飙车变成了换女朋友。
这也是我跟阿津革命友谊的开端。
我成了一个蹭吃混喝的职业电灯泡,同时担任着间谍和反间谍的双重身份。阿津的女友总会想方设法从我嘴里撬出他的心意和情史,可他本人早就许下各种好处将我买通,把他那些莫须有的专情与温柔吹得天花乱坠。每当玩腻了一段感情,想要甩掉麻烦的时候,阿津就会把我推出来当挡箭牌。
“其实我喜欢的是她。”不知道是他第几次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只能秉承着职业精神带着一副泫然欲泣、楚楚可怜外加有愧于心的表情,躲在他身后,看着即将成为他“前女友”的姑娘气得满面通红、口不择言地破口大骂。
“我早就觉得你们不对劲了,狼狈为奸,还骗我说她是你妹妹!”这是阿津惯用的借口,那年我十七岁,遗传了我爸的身高优势,足足高出同龄人半头。加上阿津天生长着一张娃娃脸,人也白净,跟我站在一起,几乎看不出来太大的年龄差距。
“我觉得这个地方应该用‘奸夫淫妇’这个词更恰当。”我低着头小声地说。阿津用胳膊肘偷偷地撞了我一下,我就又是一脸悲痛的表情默不作声。不是我演技好,而是阿津下黑手真心疼。不过仔细想想,被阿津这么培养着跟他一起招摇撞骗,奥斯卡小金人迟早是我的囊中之物。我还沉浸在幻想中的时候,姑娘已经给了阿津一巴掌然后抹着眼泪扬长而去了。
这个场景见怪不怪,我乐不可支地骂他活该。我知道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我又会收到不少该姑娘谩骂的短信,直到她走出旧的情伤开展新的恋情。曾经还有个姑娘将我的手机号发布在交友网站和租房网站上,每天有几十个电话打进来问我“出来一次多少钱”和“什么时候可以去看房”。相较之下,只是对我进行语言羞辱的人真是太温柔了。
我不断地被那些只比我大两三岁的姑娘当成朋友,然后再背叛她们让她们把对阿津的恨转移一部分在我身上,我也喜欢过她们中的某些人,比如那个说话柔声细气、眉眼永远像是在笑的姑娘,再比如那个性格火辣在我被舍友欺负之后还帮我出头的姑娘。
我从来记不住她们的名字和长相,也没有必要记住,阿津就像收藏邮票一样对待每一段感情,细致摩挲过后就夹在集邮册里,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再去翻开了。他对待每个人都认真,说过的情话从无重复,浪漫的事情不厌其烦,他对每个人又不认真,分开的时候毅然决然,好似读完一本书理所当然地将它放归书架那样。
五
后来有一天我终于相信了“人心或可昧,天道不差移”接下来的那句话。
在我特别喜欢的小男友随便找了个借口将我甩掉,和隔壁班浓妆艳抹的女生在一起之后,我连逃了一周的课,在家哭得昏天暗地,恨不得连汗水和尿液都化作眼泪才能表达出我有多么伤心。
“害怕耽误你前程这个借口怎么想都是漏洞百出,要是真心喜欢你一准拉着你一起刻苦奋斗,说到底是厌倦你这样的,可一时又挑不出什么大毛病来,只能这么敷衍你了。”阿津凭着他多年经验,有理有据地帮我分析着。
“都怪你!平时你玩弄别人的感情,现在报应到我身上来了!”我扯着嗓子跟他大喊,“你这种人渣凭什么赖在我家?”切身体验到感情受挫,才明白姑娘们对阿津的爱之深恨之切。我一股脑儿地把她们说过的脏话不重样地都发泄在了阿津身上。
等我说累了停了下来,他给我倒了一杯水问我:“那你想怎么样,我都听你的?今天你说往东,我连眼神儿都不带往西瞟。”
从理发店出来,我顶着一头枯黄的稻草,而阿津是鲜红的毛线帽子,远看还以为是两盏信号灯。当然,形象改造这个钱是阿津出的。
“你确定这样就是他喜欢的类型?”我问阿津。
“不清楚,反正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就行。”他的回答让我摩拳擦掌。
第一次染头发的我不知道洗完没吹干会将颜色蹭在衣服上,而阿津从来都是不注意细节的人。所以第二天早上起来,我的枕头还好,但阿津的枕头就像极了凶杀现场。我妈夜班回来看见这幅惨不忍睹的景象,以及两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当即脱下高跟鞋砸了过来。
“跑!”阿津说。外套也顾不上穿好,我们怪叫着冲出门,大呼小叫鸡飞狗跳。不少好事的邻居把防盗门打开一条小缝看热闹。
“大的不学好一天白吃白喝,小的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一个不务正业,一个不学无术,你们俩有多远滚多远,死在外面别回来了。”我觉得我妈一定是气坏了,像她这种字都认不全的文盲妇女能一口气蹦出两个成语来,一定是物极必反。
染黄的头发没能像我想象中的一样让我咸鱼翻身,反倒是落下了话柄,说我东施效颦自取其辱。当阿津看着我沮丧模样的时候,他一副早就知道了结果的样子,拍着我的脑袋安慰说:“别难过,我教你个成语,叫偷鸡不成蚀把米。”我实在没心情纠正他那其实是一句歇后语。
我说:“阿津,我再不能帮你骗姑娘了,善恶终有报,咱俩走得太近了,这报应报在我身上了,所以我得离你远一点。”
阿津说“好”,大有风萧萧兮的感觉。
然后我一门心思地扑向了高考,成为埋在复习大军中的一员,犹如我当年全神贯注在我喜欢的人身上一样,其后的日子可谓兵荒马乱,连我妈和阿津吵架的画面都熟视无睹。后来他找了一份早出晚归的工作,时常住在职工宿舍,难得再见一面,这就成了我跟阿津之间最为正式的告别。
六
直到不久前我被我妈的一个电话召回去,说阿津要拆膝盖骨上的钢钉,没人照顾。我十万火急地赶去医院,前一秒他还嬉皮笑脸地问护士要电话,后一秒见我进来了,就龇牙咧嘴地捂着膝盖装可怜。他比两年前要瘦一些,胡子拉碴的,看起来沧桑了不少。
“高才生,你在学校忙得把我忘了吧?怎么就不见你给我打个电话?”
“我忙着学习,忙着和新同学打成一片,忙着不让我的新男友吃醋,断绝了几乎一切跟异性的联系,就连我长期在外地出差的亲爹都不能幸免,何况是你这个瘟神。”我嘴里揶揄着他,嘴角却忍不住往上翘,我偷偷掐着自己的手背,好保持着严肃的样子。
“你嘴巴这么毒还真有人能受得了你,不仅瞎了眼还猪油蒙了心。”他捂着胸口一脸痛心疾首的样子。
“你去哪儿了,我每次回家的时候都见不到你?”我问他。
“赚赚钱恋恋爱,体验一下人生乐趣,不能像某些人一样荒废了大好年华。”他口中的某些人显然指的是我。护士在病房外转来转去,不时斥责我们说话声音太大,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口,护士一来,他就吹口哨。
“有什么好看的,这快到夜里了,一身白衣服看得人多瘆得慌,跟女鬼似的。”
“这么些年不见你怎么就没长进呢?小孩子懂个屁,这叫制服诱惑。况且女鬼里面也有聂小倩那种跟仙女一样美的。”
“我要是你,我现在就从这楼上跳下去,圆了你的鬼鸳鸯梦。”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要不是我这条腿硬要把我留在床上,我早跳了。”他一如既往地贫嘴,逗得我前仰后合。
回学校之前我还依依不舍地拉着阿津说了些从未讲过的矫情话,要他保重身体有缘再见,可没过两个月我就又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一周前还海誓山盟、蜜语甜言的男朋友转眼就搭上了社团的学妹,一来二去打听之下才知道我做了两个月的备胎。两个人公然手牵手坐在我们班的教室里听课,不明所以的同学用疑惑或是同情的眼神看着我,大概在心里已经当我是只被人戏耍了的猴子。和从前一样,我毅然决然地拒接了辅导员的电话,连夜买了车票回家。
“我就知道跟你在一起没好事,上次回来粘了我一身晦气,回学校男朋友就把我甩了!你最近是不是又祸害姑娘了,我告诉你,我这辈子要是嫁不出去全是你这个扫把星害的。”还没进门我就冲着阿津叫嚣,好像把怒火在他身上多发泄一分,我失恋的悲痛就能减少一分。
“嘘,你妈在家呢。”阿津没说完,我就听见屋里传来我妈更年期吃了炸药一样的声音:“学还没上完你就整天谈恋爱,看你爸回来不打断你的狗腿。”阿津一把甩上门推着我下楼,防盗门阻断了我妈气恼的大呼小叫声。
七
那一天刚好是清明节前,街上一片悲戚的氛围。人们低着头烧纸,朝着火堆喃喃絮语,好像亡者真的会听到这些话,收到来自还活着的人的心意。阿津借来一支粉笔,在地上画了一个规整的白圈。
“喂。”我叫他,阿津正出神地将几张黄表纸投入火堆里,“前几天我妈给我打电话,说你要订婚了,过一阵就把留在我家里的东西都搬走。”
“是啊,年龄大了,你不在的时候你妈天天对我使用冷暴力,巴不得我赶紧滚出去。”
“我想知道最后和你在一起的会是什么样的人。”
“就是普通的女人呗。”他用树枝拨了一下火堆,火烧得更加旺盛了,“你年龄也不小了,你妈思想太保守,过几年找不到对象你就愁嫁了,相亲都得挑花眼。你妈前阵子可是发动她所有人脉关系给我找姑娘相亲,我挑不上的,挑不上我的,就像闭着眼睛玩连连看。”
“我才不愁呢,我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子的。”
“什么样的?”他问。
“就是阿津你这样的,风趣幽默,温柔体贴,还很专情。”换作往常,他一定会自恋地说:“我早就知道了。”可是今天他一反常态地回答我:“我也喜欢你。”
“以后你别学着我抽烟喝酒,别把口红涂得像吃过死孩子一样,别染乱七八糟的头发和指甲,那样不适合你。女孩子就要有女孩子的样子,简单大方。”
“你可是理直气壮摆起长辈的架子了。”我嘴硬,眼圈却不争气地红了。
上一次失恋,他们取笑染了满头黄毛的我,还有害怕我冲动做傻事接我放学的阿津,他们说我被男朋友甩了之后居然找了一个跛子。阿津听见了,二话不说就冲进了那些人里面,揪着说话的男生一阵狠打。如果不是这样,恐怕我早就忘了很久之前的他,还是一个只懂得飙摩托车的小混混。
阿津和人赛车,要求是要载着自己的女朋友。准备和他过两日领证办酒席的年轻姑娘就坐在他那辆车的后座上,满心欢喜地等着阿津赢了钱就能为婚礼多置办几件东西,她爱阿津,所以毫无顾虑地把一切都交付在他手上,而阿津又太自大,拍着胸口保证万无一失,却从未考虑万分之一的可能失去她会怎样。出事后,那个姑娘在重症监护室躺了一个月,却还是没能醒过来。
后来整整两年的时间里,阿津变得自闭一句话都不肯说,甚至生活都不能自理。我妈把他接到家里来,情况才一点点地好转。
阿津喝醉的时候告诉我说,那种感觉就像有人拆了你全身二百零六块骨头却没能帮你拼回来一样。你想忘掉她,可是她早就根深蒂固地扎在你心里,扯起来一片就是血肉模糊。从此就没人能停驻在你的伤口之上了。
阿津今年三十岁,是我年龄最小的舅舅。而他曾深爱过的那个人,已经离开六年了。
有没有一种 文/阿圆儿
每个人都在浪里。以前害怕做选择,就给自己贴各种标签说服自己。那至少现在,我和我自己的关系蛮好。我们坦诚相待。
不得不承认,王蒙蒙是我见过的,关于“说走就走的旅行”最丧心病狂的女子。称其女子,或许不大合适,但她确实上女厕、洗女澡堂子、住女生宿舍、混闺密圈子。
王蒙蒙一直单恋着一个长相丑爆、品位极差的男子。称其男子,或许也不大合适。事实上,他应该是一只发育过剩的“牛头梗”,但绝非那么呆萌。他年纪轻轻的时候就是国内某商业银行重要部门的一位头脑,据说很会说。
这种特质让“牛头梗”很受姑娘们待见,王蒙蒙是其中之一。他和姑娘们有或隐或显的交互,放得一手好风筝。王蒙蒙嘴上老说此人非可托付之人,但还是在他生日时弹了一首《情非得已》。直到年会上,“牛头梗”的老婆出现。众人注视,抿嘴,啧啧,散去。
这大抵是第二天,王蒙蒙和我出现在鼓浪屿的原因。
飞机上,王蒙蒙盯着窗外一动不动,说:“我早该料到他有老婆的,对吧?”
“该。”我继续看我的杂志。
王蒙蒙扭头瞪我。
“确实该啊。”我还看杂志,正好翻到关于狗绝育的文章。
我知道,关于这件事,是王蒙蒙和自己直觉较劲的结果。我不怀疑她的判断力,她怀疑。
这大概是因为,王蒙蒙在北大学了七年哲学。
她对我不止一次描述过,当初在东北老家上高中的她,如何偶然读到罗素,如何用那些酷炫的理论和她老妈吵架,如何考到全省文科状元,如何被大串鞭炮送进北大。她老妈爱唱二人转,据说嘴是机关枪。
等王蒙蒙真到北大后,才发现,她学的不是她所想的,似乎在母女对战时也派不上什么用场了。她说,至此她才真正觉得喜欢,神秘又无用。溯源、沿革、流派、理论、方法论,然后思辨,然后这一年,她长到了一米七五。
胸不大、短发、黑衣、常年短靴、会弹吉他,她所在的台球协会,满是为她而来的学妹。她嘴贱、八卦、逗比,爱用二人转的段子损人,满心欢喜为她而来的学妹不多久就认清现实,粉转路人,或转闺密。男同学找她练台球、练口语、练吉他,就是没人找她恋爱。他们都叫她蒙王。
她自认为这个称呼有一种逗比的霸气,那种冲突感就好似甜心摇滚和金刚芭比。
鼓浪屿的春天很有点翠绿的前奏。太阳有点烫,树木毛茸茸的。蒙王很快就找到伤后的补偿点,那就是,她二次发育了。从浴室出来,她捧着两片胸,兴奋地喊:“堆堆,我预感我要被爱神击中了!”
雌激素大量分泌的蒙王,立誓吃遍鼓浪屿所有有调调的餐厅,要和她那预感做最大程度的对接。傍晚,我们来到老猫俱乐部。西式餐厅,建于新中国建立前。在老宅子基础上改造的,门口有只与人同等身高的黑猫,穿着比基尼,涂着红唇,拎着吉他,一脸混账表情。
蒙王出其不意地冲过去给老猫一个湿吻,同时在脑袋顶上比画一个V字。这时候,一男人从门里探出头:“喂,小姐,这只猫怕水的。”
蒙王恼羞:“木头做的,怎么会怕水?”
“颜料怕。”说着此男的食指抵住蒙王双唇,停留两秒,“喏,你看。”指上果然有红印。
蒙王清清嗓子,说了个“对不起”,侧身挤进,马丁靴一绊,一个趔趄撞击了那男人的胸口。那男的正坐门口一太师椅上练打坐,椅腿单薄,瞬间冲击,应声倒地。
他叫毛线,是这家餐厅的现任继承人。人白净细致,像根干净的竹签。说话、眼神、动作,都有某种停顿,像随时想起来又随时忘记点什么,在北京某网络公司做技术工作,恰好回来看看老猫。
从老猫出来后,蒙王像喝了雄黄酒,扯着我:“堆堆,我想走路,我想走路。”
深夜,两个疯子穿行鼓浪屿。昏黄灯光,混合了湿漉漉的青草味,三一教堂练歌的教友刚刚散尽,仍有钢琴声回响。
蒙王回头说:“堆堆,鼓浪屿是世界上钢琴密度最高的地区。”
我“嗯”了一声。
蒙王继续道:“你有没有觉得,在他身上看得见时间的踪迹,有种赤裸的置换感,随时随地掏空然后填充。你看他的眉眼,你看他说话的气息,你看他看的书,你看他的打坐。总之,我的结论是,他和自己,他和时间的关系都蛮好。”
“蒙王,你又喝多哲学了吧。”
回到北京不久之后,王蒙蒙和毛线就好上了。
毛线和王蒙蒙出门,总一前一后,保持队形。毛线说不想人家认为他每天和一哥们儿在一块。毛线每天码代码,还每天做饭,大酱汤、烤五花、鲜虾烧卖、回锅肉、绿酱意面、红菜汤。王蒙蒙风卷残云,沟满壕平,躺成个大字儿,直勾勾盯着天花板,舒出一口气:“纵使哥们儿千百遍,只羡鸳鸯不羡仙啊不羡仙。”
王蒙蒙的工作轨迹也极具戏剧效果。最早毕业时,考了公务员,她进了国家直属某研究机构的哲学研究室。一年后,她跳去金融领域,认识了“牛头梗”。她说,这叫从出世到入世。和毛线好了半年后,她说,她想去做互联网。
我说:“跨度有点大吧。”
她说:“没事,我在北大上学时,经常听很多其他专业的课,自己做些专题研究,捋出结论,随意冲进一间自习室,在黑板上一通讲,然后闪人。”说着她把头发一把捋到脑后。
“你知道,所有学科都是哲学的子学科好吗?哲学是高于一切的科学。”她继续说,手一松,头发遮了半个脸。
“这算入世到很深了吗?”我问。
“我也不知道。和毛线在一起后,渐渐找着点现世中的安稳,暴烈的金融不适合我。”她说着,继续躺成大字儿,盯天花板去了。
不久,王蒙蒙说,她在做一款产品,变革人的阅读习惯,实现自主型多线索阅读。
“比如,一本小说,我阅读时,会找出线索节点——时间、地点、人物,然后轮换故事进程。很多指标拆解成不同部分。标注节点,读者可以任性选择阅读顺序和部分,实现碎片化阅读。”她口沫横飞。
老实说,我并不太懂。
“我还打算做一款App,每天推送一个故事,就一个,每天只一个。”
说着她又去躺成个大字儿了。
毛线大专毕业,上了北大青鸟,然后成了码工,偶尔回厦门看看老猫。王蒙蒙还爱弹《情非得已》,毛线就唱,琴瑟和鸣。两人一起练打坐、练书法,一前一后爬香山。
我有时觉得,王蒙蒙果真被置换了,掏空了什么又填充了什么。她和他,他们和时间,他们和吉他,他们和山的关系,都蛮好。
王蒙蒙她妈来过一次。老太太早年间是专业二人转演员,嘴巴里像随时挂着一梭子子弹,笑起来有金属的质地,现在做起了美容生意,唇红齿白,戏说人间。
我暗自感叹,王蒙蒙学哲学,真有其必然性。
“你们何时结婚?”
“妈,我们还没结婚计划。”
“你比毛线大三岁,你今年都三十了。他不急,你还不急吗?”
“我不急。”
“你不急,我急。他大专生无所谓,他赚得没你多无所谓,他瘦得弱不禁风无所谓,他不娶你有所谓。”
“昨天刮大风,他都扛得住。反正,我们正在成为我们想成为的那样。”
“……”
毛线的母亲重病,下了病危通知,毛线带了前女友去医院。毛线说,不想让妈妈觉得他每天和个哥们儿在一块。
王蒙蒙盯着天花板,像说着别人的事。
我急了:“屁话。”
毛线母亲没扛多久,前女友却高频出现。那种和毛线并排走不像哥们儿的女人,眼睛弯弯的,画着尖锐的眼线,喜欢涂大红唇,才一米六,是某网络公司的高管。三个月之后,毛线和前女友结婚了。
“其实,我俩没太多争吵。他说他要走了,要成为他想成为的那样。”王蒙蒙盯着天花板。
“他和你在一块不是想成为的那样吗?”我有点气。
“他说,我俩在一起,尚未成为也终不能成为想成为的那样。都努力了,没用。”
“都是屁话。绕口令没把丫舌头绕死。”我终于气急败坏。
“他或许比我还需要现世安稳,他要安全感,那种不是哥们儿能给的。”王蒙蒙眼角淌出泪珠子,“他其实不过是个爱打坐、会做饭、心软、口笨的小瘦子罢了。我跟我妈抗争惯了,非得给自己一切酷炫的理由。没用。”
我想活泛下气氛:“那你还要极深地入世吗?”
王蒙蒙笑:“那是我以前扯淡的材料罢了。每个人都在浪里。以前害怕做选择,就给自己贴各种标签说服自己。那至少现在,我和我自己的关系蛮好。我们坦诚相待。我就在浪里,看自己能出溜多远,有没有人捞我,我高不高兴。”
说这话的时候,她盯着天花板,不经意,躺成了个大字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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