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根一听是个丫头，打心里不痛快，本想发作几句，但接生婆还没走，只好咽口唾沫把到嘴的话吞了回去。
等接生婆忙完了一走，水根跑进房间里，不高不低地说：“妈的，头一胎就是个丫头，晦气！”
木兰半天没吱声，搂住身旁哇哇啼哭的丫头抹了几滴眼泪，她明白水根是说气话给自己听。
丫头三岁了，能满地跑了，小脸蛋越长越招人疼爱，小嘴里还不停地叫着“爸爸妈妈”，水根却板着面孔，从来没答应过一声。木兰听了倒是一声声地答应着，跑过去搂住丫头好一顿亲。
三岁的孩子照理该有个名儿了，可水根还是口口声声叫她丫头长、丫头短。水根说：“丫头起不起名儿都一样，反正是个丫头，就是起个金凤凰、银孔雀，到头来还是个赔钱货。”
一晃丫头八岁了，木兰又给她添了两个弟弟，大的叫大宝，小的叫小宝。小宝还不会走路，整天趴在丫头的背上。
隔壁家的莲子也八岁了，她扎着两只小羊角辫儿，背着小花布书包又蹦又跳地念书去了。丫头虽没那福分，可心里还是盼望着自己也能有莲子这么一天。
这天莲子放学回来，丢下书包来跟丫头玩，嘴里还“叽叽喳喳”念着：“小白兔，白又白，两只耳朵竖起来。小白兔，白又白，四条小腿跑得快……”
丫头在一旁听入了迷，傻乎乎地问：“是老师教的？”
莲子点点头，得意地说：“老师教我们念课文，教我们唱歌，还讲好多好听的故事。丫头，明天你也去念书吧！”
丫头摇摇头，说：“我爸爸妈妈不让我念。”
莲子拉着丫头的小手，给她鼓劲：“你爸妈要是不让你念，你就跟他们哭！跟他们闹！”
丫头眼睛一亮，笑着点点头，于是又蹦又跳地跑回屋，把小宝往板凳上一放，扯着正在烧饭的木兰说：“娘，明天我也去念书！”
木兰愣了愣，说：“丫头家念的么子书，你又不是伢子。”
丫头反问：“莲子也是丫头家，她不也念书么？”
木兰叹了口气，拍了拍丫头身上的灰：“你去渡口问你爸。”
水根在村口的河边撑渡，他今年承包了这条渡船，见丫头小跑着过来，没好气地骂；“死丫头，不在家带小宝，乱疯个啥？”
丫头抬起小脸，说：“爸，我要念书！”
水根没回头，还是撑他的船：“丫头家念的么子书，你又不是伢子。”
“莲子也是丫头家，她不也念书么？”
“她老子是支书，你老子是平头老百姓，咱跟人家比不起。”
丫头望着爸爸，还是不肯走，还在哀求：“我要念书！”
水根火了，瞪圆了眼睛骂：“念你个头！回家带小宝，死丫头！”
丫头揉揉泪汪汪的眼睛，跑回家一屁股坐在地上，吵死吵活要木兰送她报名念书。
木兰心疼得不得了，她跑过去把丫头拉起来，一边哄她：“好丫头，听娘的话快起来，晚上等爸爸回来，娘跟他好好说说，让你去念书。”
丫头不闹了，含着眼泪天真地问：“真的？”
木兰点点头：“娘还能骗你？”
丫头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拍拍身上的灰，笑了。
吃了晚饭，木兰对水根要求道：“水根，就让丫头念书吧。”
水根说；“不成，小宝还不会走路，她去念书，小宝哪个带？”
“有我呢！再说小宝也快会走路了。”
水根一时没了话，只好说：“那就依你吧。”
第二天，木兰起早从镇上买了一只小书包，随后吃过早饭，就领着丫头去学校报了名。
这下可乐坏了丫头，晚上睡觉，她把老师发的新书本搂在怀里，又是亲又是摸的。
丫头念书极聪明，每次考试都在前三名，家里的墙上挂满了她在学校得到的奖状。
这一年丫头小学升初中，居然在全乡考了个第二名。也在这一年，水根变了卦，他对丫头说：“丫头，你别念初中了，帮爸撑渡去。”
丫头心里“咯噔”一下，心里怦怦乱跳：“不，爸，我要念初中，我还要上大学！”
水根把脸一沉：“你一个丫头家，识那么多字干啥？又不是伢子，能写出自己的名字，认得钞票就成了。”
丫头撅着嘴，说啥也不肯：“我要念！”
“念你个头！你再要去念，老子打断你的腿，看你怎么去念！”
丫头急了，她跪在水根脚前，苦苦哀求：“爸，你不是答应让我念书吗？你行行好，让我继续念吧，好爸爸，你让我继续念吧！”她跪着转向木兰：“妈，你跟爸说呀，让爸行行好，让我继续念吧！妈，你说话呀！”
木兰抱住丫头哭泣的身子，心里刀割般地疼：“好女儿，你就别求了，好歹你还念了几年书，到城里能分得出男女厕所，你就打消念书的念头吧，帮你爸撑渡去，你是家里的老大，样样都得吃亏在先，还是让大宝和小宝去念吧！”
妈妈也不帮自己说话，丫头绝望了。她连着几天不吃不喝，躺在床上，把自己所有念过的书紧紧抱在怀里，眼睛哭得像个烂柿子。
又过了几天，丫头扛着两支桨上了渡船。风里来雨里去的，半年下来，水根就把这条船交给了丫头。
莲子到镇上去念初中了，每天早上都搭丫头的船过河。
莲子上了渡船，丫头好不羡慕，她抚摸着莲子的书包问：“这么多书？”
莲子神气地说：“可不，语文、代数、政治、英语……英语就是外国人说的话，喏，你听着——各得毛宁！”
丫头眨巴着眼睛琢磨了半天，摇摇头，还是没明白过来。
莲子说：“听不懂吧，就是问你早上好！”
打这，丫头像掉了魂似的，常一个人坐在船上望着远处发呆。对岸过渡的人扯着嗓子喊：“丫头，撑渡噢，丫头，撑渡噢——”连着喊几声，丫头才回过神来。
有一回，木兰给丫头换床铺草，忽然在床褥底下翻出了五十块钱。木兰不知道这是咋回事，就一分钱没动交给了水根。
水根把钱装进口袋里，气得脸都发青了，狠狠地说：“贼丫头，晚上看我怎么收拾她！”
晚上，丫头扛着桨回到家，双脚还没站定，水根就铁青着脸问：“你那五十块钱是从哪里来的？”
丫头知道躲不过去了，咬咬牙说了实话：“是我从撑渡的钱里扣下的。”
水根气得喷着唾沫星子说：“好你个死丫头，才桌子高就晓得扣家里钱，老子打死你！”
说着他一巴掌扇过来，丫头只觉得天旋地转。
水根边打边问：“你说，扣钱干啥？”
丫头捂着脸哭道：“我想攒钱念书……”
“念书念书，念你娘个头！”“啪啪啪”又是几巴掌。
丫头当场被打得不省人事。
第二天，丫头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脸肿得像个葫芦。过渡的人问她是怎么搞的，她眼里的泪水直打转，支支吾吾地说：“是晚上走夜路……不小心跌的……”
丫头觉得自己的命好苦，像个活死人在渡船上昏昏沉沉地过着，什么理想都没有了。
这天下午，乡派出所的方所长押了一名男娃过渡。两个人上了船，方所长指着丫头对男娃说：“你看看人家，跟你一般大，多好的姑娘，你却在外面学坏。”
男娃低着头不说话，丫头看他那副样子好可怜。船划到了河中心，丫头问：“警察叔叔，这小哥哥也犯法了？”
方所长说：“嗯！他在外面不学好，抢银行的钱，这还了得？”
丫头吃了一惊：“那要坐牢呀？”
“念他年纪小，送他去工读学校！”
工读学校？不知怎么的，一听到“学校”这两个字，丫头便好奇：“叔叔，工读学校有书念吗？”
方所长笑着说：“有！就是要他们多念书，多学知识，好好改造，重新做人！”
丫头望着男娃突然愣住了，脑子里好像在想着什么。
方所长喊：“小妹妹，快划呀，船都被风刮回去了。”
丫头这才回过神来，忙又划起了船。
十天后，乡信用社一名出纳会计正在桌上点钱。这时，一个女孩忽然从门外径直冲进来，伸手就来抢桌上的钱。会计眼明手快，一把捉住了女孩的手，大声喊起来：“快来人呀，有人抢钱啦——”信用社的汪主任听到喊叫声，忙拿了根棍子从里屋跑出来，一看，却是个半大的女娃子，这才放了心，动武是不会的了。
汪主任扔掉棍子，双手一把扭住女孩，气势汹汹地说：“走，跟我到派出所去！小小年纪，就抢钱，长大了还了得？”
派出所跟信用社在一条街上。汪主任扭着女孩几步到了派出所，方所长正好在里面。一进门，汪主任就感慨地说：“方所长，现在的世道真不得了，这么点大的女娃子，大白天竟敢闯进信用社来抢钱！这、这……”
方所长一抬头，吃了一惊：“小妹妹，怎么是你？”
原来这女孩子就是丫头。
丫头双膝一跪，抱住方所长的腿，哭喊道：“警察叔叔，我不想抢钱，不想犯法，我想念书！求求你，警察叔叔，你送我去工读学校念书吧！我要念书！我要念书……”
“啊——”方所长和汪主任都同时被丫头的话惊呆了，他们互相对望着，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从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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