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无泪-户口还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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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把我的户口拿回去

    夜是不安静的,如房子里睡着的人的不安静的心。

    帮容使劲揪了大田一把,一双黑幽幽的大眼睛像是盯着黑乎乎的窗子,又像是没有。大田侧过身,手从被盖里拿出来的同时说,天还没亮呢,再睡会儿吧!帮容大声地说,你给二弟打电话,叫他想办法把我的户口拿回去。你真的要拿回去呀?大田斜着眼珠子看着身边有些急躁的老婆帮容。不是蒸的是煮的?我给你说过多少遍了,你把我的户口拿回去,我不想在城里住了,你咋总以为我说来耍的喃?

    老婆的确是说过许多遍了,要把户口拿回青牛沱山里去。现在的城市户口一点用也没有,既不能配粮油,也不发肉票布票酒票什么的,更不能安排工作,纯粹是一张废纸。现在的农村户口可俏了,不管怎么说有一亩几分田,自己种来自己吃,吃不完的粮食蔬菜还可以卖几个钱。想当年花了些钱弄个城市户口简直是不划算。特别是电视里报纸上这几天大肆宣扬的林权制度改革,是土地的第二次承包。老婆帮容心里就慌了,催促大田给当社长的二弟打电话,找公安局、找派出所把城镇户口拿回乡下去。大田迟迟没有给二弟打电话的原因主要是面子上的问题。前些年,山里的人都晓得你雷大田操到县城里去了,连老婆娃儿的户口都农转非了,乡下人一下子变成了城里人了,好风光哟!你现在又要把户口拿回乡下去,这不是自己吐出去的口水自己又舔回去,自己搧自己的耳光么?而帮容却不这样想,说有什么面不面子的,人要活得实在,不要外面绷面子,里面搅糨子,表面光鲜,心里难受。

    大田要去文化馆上班,出门时帮容又在大田的手背上使劲楸了一下,说记着给二弟打电话哈,今天再不打,晚上回来你就晓得啰。大田自然是心知肚明老婆说的“晚上回来你就晓得啰”的深刻含义。因为自己的手背还烧乎乎的痛呢!老婆与他说较重要的话或叮嘱他不要忘记办的什么紧要事时,手都要习惯性地在他的身上揪那么一下,轻重不一,标志着叮嘱或要办的事的轻重缓急的程度不同。大田感觉老婆揪过的手背好大一会儿都还烧乎乎的,看来老婆是铁了心的要想把户口拿回乡下去,不然咋会这么下狠劲揪自己。文化馆也没有多少事,肖馆长说明后天有场送文化下乡,言下之意是叫他早点来帮着搬搬音响设备什么的,没有肯下力气的他是玩不转的。大田从饮料厂下了岗,确切地说是饮料厂倒闭了后失了业就到文化馆应了聘。没有什么事,大田瞅准办公室的几个大妈出去吃米粉了,就拿起电话给二弟打。别小看这几个大妈,都是有来头的。她们占着电话哼啊哈地聊天,可大田每次只要说上几分钟,她们的眼睛就相互眨巴着,像电与电在交流,大田就赶紧长话短说,挂了机涨红着脸出了办公室,还感觉到有人盯着他后背嗫嚅着,这个月电话费又要超支了。给二弟这个电话是非打不可的,如果忘记了,今晚回去没完呢!是谈私事,只有几个大妈不在办公室,才敢打呢!自己腰杆上也撇有一个二手手机,可一分钟两毛呀!小账不可细算,能节约几个是几个,何况这个电话一打就不是一两句话能说得清楚的。

    二弟的村社这几年搞旅游开发,全社的人都在搞农家乐,他大着胆子贷了几百万款修了个宾馆,生意火得很,两年就还清了大部分贷款。有钱了,手机号码也特好,尾数是三个9,很好记的。手机通了,二弟虽是今非昔比,倒是没有什么架子,电话里还是哥啊哥的,甚是亲热。大田毕竟在城里待了些年,说话讲艺术。听说山里开始搞林权制度改革了,要分山了?二弟说有这么回事,市上已开了会,其他地方都在开始搞了,乡里正在做方案,青牛沱估计明年开始搞。大田这样先抛出话头子,自然就把话过渡到了老婆帮容想把户口拿回乡下的事情上来。大田说,二弟你是知道的,你嫂子这么些年也过得不容易。调换了几个工作,都是临时的,花了几千元的冤枉钱农转非,那户口一分钱也不值,一点儿好的想头也没有,与合作社、人民公社那个年代完全是两码子事。想来又想去,你嫂子就想把户口拿回去。你是社长,在那一环山说话上算,你看能不能成全成全?毕竟是亲兄弟,二弟不假打。他说想拿回来也不是不行,城镇户口现在是没有农村户口有搞头。特别是我们这些社,人烟稀少,几十万亩的山林拿来四百多人分,就是嫂子在外面忙不过来,请人栽树种药材请人看守都划得着。但现在要想把户口从城里拿回来,比当初农转非将户口拿到城里去还难。肖兵兵你知道吧?当了工人,户口拿到了金河磷矿,前几年听说青牛沱搞旅游开发了,每年可以分点钱,就想把户口拿回来,村民们不同意。这回听说林权制度改革,要分山了,他又想把户口拿回来。现在就更俏了,比当年的农转非俏多了!听说要分山了,不光是青牛沱,其他山区村社也出现了类似的情况,许多以前不愿在山里生活迁到坝区去的人家,还有嫁出去又离了婚的人家,都想把户口迁回来。村社针对这类事情做出了不成文的规定,要迁户口回来可以,要向村社交一万元钱。最近听说上面在林权制度改革之前,要冻结山区乡镇的所有户口,一律不办理户口转入,总之还没有看到正式文件,也没有开会宣布。嫂子真的起了心转户口回乡的话,我抓紧给她问问。

    打完电话,大田的心就像闹钟拧紧了的发条,看来这城镇户口转回乡里还不是件容易的事,难度与当年的农转非不相上下。

    2.扬眉吐气了,光宗耀祖了

    大田想来想去,自己是千不该万不该没有当上民办教师到县饮料厂当工人,当时想的是这一下不但奔出深山老林了,还脱掉了祖祖辈辈的农皮,自己的功劳有多大呀!后代儿孙从今以后都是城镇户口都成为了城里的人了,自己永远不是农民了,永远不面朝黄土背朝天了。哪晓得自己走后的第三年,青牛沱就成为了城里人喜欢得很的旅游区。饮料厂没过几年就破产了,他自然是失了业。真的是背时!老婆帮容呢,是嫁给自己就没有享什么福,以为跟着大田进了城,成了街上人就可以享福了,就可以在乡里人面前面光光的了,大田就可以堵住肖兵兵家里的嘴出口气了。进了城才晓得,城里根本就不是他们这些人待的地方,不光是连吃根葱葱蒜苗要钱买,连转街口干了喝口凉水,喝了凉水尿涨了去上趟厕所都要说钱,你说城里生活有山里安逸么?饮料厂垮杆了,拿着卖了工龄的两万多元钱,大田与人合伙做起了骨粉生意。婆娘呢,在城里待着,长期没有事做,好人都会耍出病来。哪像在青牛沱山里,捡一背柴,扯一篓猪草,坡地里转转,屋里絮絮,日子就飞快地过去了,一年的光景就飞快地过去了。

    刚到城里时,娃儿还小,一天弄弄饭,接送娃儿上幼儿园,还不觉得度日如年。娃儿要上小学了,他们住的居委会正好处在民办公助的一所实验小学,按区域划分儿子该在这所学校里就读。那是一所被城里人称为贵族学校的小学,可走读,可寄宿,全封闭式的。无论是走读是寄宿都要交建校费,后来上面行文教育不准乱收费,学校就将建校费改为了捐资费,没有商量的余地。娃儿要想报名读书,就必须捐资,城镇户口六千,农村一万。学前还要统一考试,低于招收分数线的,一分一千,愿者鱼儿上钩,不愿者自便。娃儿小田在青牛沱山上出生的,户口当然是青牛沱乡的农村户口。为了解燃眉之急,少交四千元钱,更为了娃儿将来就业着想,大田找了黄厂长。黄厂长虽然也和大田一样从垮杆的饮料厂失了业与自己合伙办起了骨粉厂,没什么本事,可黄厂长的兄弟有本事,他兄弟是县公安局户政科的科长,管着全县所有人的户籍在。特别是印月井县正在搞撤县设市,向西部中等城市发展,城市人口要大幅度增加。该请的请了,该送的送了,黄科长说你娃儿的运气还好,上面刚好批了一部分城镇户口,你的娃儿正好农转非。交了一千五百元现金,娃儿的户口就从五十公里外的青牛沱派出所拿了下来,上到了自己的城镇居民户口簿上。两口子带着娃儿去贵族学校报了名,交了口中攒肚中挪节俭下来的六千元捐资费,心里才算一颗石头落了地。

    可接下来的另一块石头却岩石一样悬起了。

    大田成天在外面忙乎,把一个年纪轻轻的又长得瓜妞一样漂亮的帮容一个人留在屋里,自然是寂寞。一个人转街逛公园呢,县城的公园和街道都只有那么大,天天去转去逛是仙境都会烦的。帮容肚子里的委屈是忍了又忍,终于有一天她忍不住了,对大田说,我要找事做,城里的婆婆大娘都找得到事情做,我年纪轻轻的耍起,我不干!大田成天在外人不人鬼不鬼地瞎忙,他想城里耍起的人多呢!女人家使点性子是常有的事。没过几天晚上,帮容又对他说,大田,我给你说的事情你记在心上没有?又忘在狗儿国去了哇!帮容说时,白皙的手伸了过来,冷不防在大田的粗糙的手背上揪了一下。大田赶紧说,你不要起火,我正在给你想办法,不是今天说找事情做,明天就马上可以去上班的,还是有一个过程的。帮容说,我今天从一个职介所路过,看见门上贴了张职介所要招个业务员的告示,进去问了下,经理与我面谈了下,感觉我还有一定的处事能力,叫我改天把身份证复印件交过去,办个工作证上岗试试。我总不可能拿我的青牛沱村四社的农民身份证去哇!大田晓得她的心思,以前她嫁到山上时说过,宁愿顿顿喝稀饭都愿在城里去住。大田眼睛盯着墙壁,木木的。帮容的眼睫毛上已挂上了几粒晶莹的泪珠,嘴唇嗫嚅着,你们两爷子都是城市户口,就我一个人是农村户口,不晓得你是安的啥子心?是不是外面早就把漂亮的找好了!

    女人一钻醋坛子,男人大多莫抓拿。第二天,大田什么事也没心思做了,直接请黄厂长去双盛耍。因为只有黄厂长的兄弟才能办得了这件事,先前已找他帮忙办过儿子农转非户口的事,大田再请他办老婆帮容农转非的事,就需作这个铺垫,才好启齿。那是老百姓传说的红灯区,整条街霓虹灯闪烁。五十多岁的黄厂长没有其他爱好,听说去双盛,眼睛就亮晃晃地来了精神。又喝酒又唱歌又按摩,黄厂长自然是喜不自禁。大田说出老婆的事后,黄厂长没有推托,答应当晚就去问。第二天黄厂长就来了电话,说麻烦也不麻烦。大田说啥叫麻烦也不麻烦?月亮底下耍刀,明砍!黄厂长说,麻烦呢是现在想转城市户口的多,排队等个一月两月才办得下来,手续费是两千元。不麻烦呢是走后门,交三千元和你老婆的两张标准照片,明天就办。大田牙巴一咬说,行!当时的三千元可不是个小数目,将家里的家底两千元取出来,又向二弟借了一千元。交给黄厂长后,当天下午帮容的农转非户口就上到了户主雷大田的农转非城镇居民户口簿上。至此,一家三口人的农村户口全部转成了城镇户口,农民身份彻底变成了城市居民身份,老婆帮容拿着新办的身份证去职介所应聘时的情形就甭提有多精神了。

    大田回想当时的自己,真的是以为扬眉吐气了,光宗耀祖了。

    可过了几年,大批的户口农转非暴露出了尖锐的问题,最先受害的是城边上的失地农民。那些和大田一家人一样抱着脱了千年农皮摇身变为街上居民的人,不但没有享受到传说中的一点点优越感,反而招来了更多的罪受,面临着生活的困窘。一段时间,大田从县委县政府门前经过,周边乡村上访的农民围在那里把交通都堵塞了,举着的白布上写着黑色的标语:我们要生活!我们要吃饭!激奋的人群中有一张熟悉的窄窄脸,那不是在骨粉厂打工的老黎么?老黎是城边上兴隆乡的农户,他告诉大田,前些年城市扩张,城市向北、向南、向东延伸,搞了三个经济开发区,占了一百多户农民的承包地,每亩耕地付了一笔钱,农户也分到了一笔钱,上面许诺以后还要分。以村社为单位,被占了承包地的农户全部农转非,耕农户口全部变成了城镇户口,一夜之间变成了街上的人,这倒是农户们祖宗八代都没遇上的好事情。村长讲人口数量和城市面积的扩张是经济发展的需要,否则就是一个小县城,县城不能摇身变为县级市;县委书记就当不了市委书记,县长当不了市长,乡也不能变为镇,乡长也当不了镇长。1995年,印月井县当真就撤县建市了,原来的乡就变成了镇,乡长变成了镇长,县长变成了市长,县委书记变成了市委书记。当然,向国家上交的财税也比以前的比例大大增加,而在上面的文件批复上,印月井市的称谓后面有一个括号,里面注明着三个字:县级市。意思是非常明确的了,当地的官员头上的那顶乌纱帽看似长大了一圈,实际还是虚的,喊起来好听而已。一位副市长退下来后在酒桌上说上当了,如果不务虚名,地方少向上面交的那一个多亿的财税不知要为地方上的老百姓办多少实事,街道也不至于大坑小凼的。那是从小地方的本位主义角度来看问题的,大田在心里想,财税交给国家难道就没有为老百姓办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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