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浦记-香杉瓦舍六号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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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鬼头们没头没脑地跑,一会儿撞这女人怀里,一会儿摔那男人脚下。女人喊一声,摸摸小鬼头,男人骂一句,斜伸一脚,小鬼头不待起身,又摔跟头,哇哇大哭,跳着对骂,引来小鬼头的娘和爹,怨骂两句,照例要补打一拳,或让小鬼头补踢一脚,破涕为笑,才肯罢休。(《香杉瓦舍六号浦》)

    奶奶六十多岁,牙已全数脱落。我吃饭时,不小心掉地上,即便一粒饭,奶奶都恭敬地捡起来,一边放进嘴里,一边说,浪费饭要天打杀耶!(《社舍散了》)

    田塍路又湿又滑,稍不留意,不是滑一脚掼倒,就是一屁股蹲地,口里哼着:喔唷喔唷。起来揉揉膝盖、拍拍屁股,一瘸一拐负痛前行。遇到田塍路的缺口,不小心踏空,一头摔下去,慌乱里下了田、进了沟,沾一身泥浆水。(《钱塘杂忆》)

    香杉瓦舍六号浦

    一

    我的故乡袁浦,又叫钱塘沙上,大唐年间,沙泥堆积,元末明初,露出头来,是由千百个钱塘小洲连成的一个美丽群落。

    水鸟将此地做了憩息天堂,飞起落下,原生的鱼虾鳖蟹,随着浪打沙洲,涌上岸来,水去时,带腿的急速跑窜开去,鱼虾不及避,上了岸,慌了神,赶紧颠着跳起,七弹八跃奔江而去。

    据爷爷讲,五百年前,钱塘江里的一条船翻了,一个人游到沙洲上,捡了条命,这人的名字已无从知晓,从此却引来数百年的迁徙,开掘了一片新大陆。先人们一处处夯泥做高台,一个个土墩立起来,三五十、千八百,上头搭起一爿爿草舍。

    钱塘沙上产鱼,又种水稻,是名副其实的鱼米之乡。江对面的跨湖桥,八千年前就有先民种植稻谷。千年袁浦说不上历史悠久,还只是一个少年,江里涨起的一条鱼米之舟!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小江村连续两个冬季,乡民大动员,扁担、“泥埭”(袁浦农具,竹或藤制,形似簸箕)、箩筐齐上阵,挖泥开浦,先通南头,再接北头,风掣红旗冻不翻,虫鱼鸟兽都来到。

    这新开的浦,在袁浦排到第六号,我们的新家安在了六号浦东边。

    六号浦凫趋鱼跃,好一派袁浦风光!水杉疏密有致地植在浦两边,由南而北,由北向南,两条并行线,长达三公里,隔起一堵树墙,西风来护东爿,东风来护西爿,南风、北风引一引,排山倒海荫庇六号浦沿。

    杉阵如廊,杉荫成路,浦沿之上,弥散着水杉幽幽树香。拾一片杉叶,揉碎在掌心,杉香馥郁。道两旁是民居,一列一列,一排一排,井然有序,墙是一色的雪白、一色的土黄,瓦是一色的黑灰、一色的橘红,家家户户敞了大门,清一色的香杉瓦舍。

    二

    六号浦两岸,挖浦的泥,夯实做了泥路。春天到,水杉底下的“绿蓧”(袁浦方言:柳条),生发出俏皮绿,一枝枝像举着的钓鱼竿,那细芽,便是鱼钩了,钓住一季的春风,拉出一蓬蓬翠绿的叶来。

    绿蓧这一蓬、那一蓬,织起密密的两条护浦带,沿六号浦纵贯到北塘小江水闸,和越拔越高的水杉一起,围圈出一个长长的江湖。

    我给六号浦沿取个名,叫“钱堤”吧!钱塘人之堤!钱塘人见缝栽树种花,堤上散见精致的景观树,四景常青,滋养了你的眼。

    香杉瓦舍,彼时不设围墙,栅栏也少。我们呼朋唤友,从一队跑到又一队,一家跑到另一家。白日里,家家户户门大都开着,进门前大喊一声,大伯!大妈!若无人应,再问一句,有没有人呀?再不答,则讲一句:没人我走了!

    一般家里都有人在,即便不在,隔壁邻居也会跑出来,告诉你去向。有时邻居见我们玩得渴了,还未讨水讨茶喝,便嚷一句:小鬼头,泡杯茶吃吃!我们一见这哥哥、姐姐、大伯、大妈随和,茶还未泡上,早跑水缸边,舀一勺凉水咕咚咕咚几口,也有调皮的,把嘴探进缸去学那牛、羊或猪饮的,还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来。

    一路跑,一路玩,春天的香杉瓦舍,是一块块积木,我的家,小伙伴的家,小伙伴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的家。

    钱堤上的两行水杉,像两排持戟的军士。少年时,我说这杉那杉,是一个个骑马的将军,跑到钱塘,跳下马背,看这稻海雪原,出了神、生了根,从此站在了钱塘沙上。

    三

    正月十五上元节,六号浦沿养蚕的乡民,炒出蚕花年糕来,请左邻右舍吃,来吃的越多,喻示蚕茧收得越多。蚕花年糕,有蒸了蘸糖的,有摘了青菜炒的,有放了芥腌菜加肉片炒的,一样样色泽诱人,绵软可口,既解馋,又扛饿。

    我最留恋那青菜叶炒年糕,挖一勺猪油,在锅里化开,放进一把板油渣,搁糕片一起炒,软香模样和味道一出来,抛些菜叶进锅,嗞嗞咝咝冒出阵阵香烟,勾起我的馋虫,一起爬到灶台前。

    我跟奶奶去兰溪口姨奶奶家,也炒这青菜年糕吃。一小姐姐同我一般大,每回吃年糕,端个碗爬梯子上阁楼坐着,甩着腿吃。我见了青菜年糕,便想起这小姐姐的模样,目光里带探询,深藏了小秘密。

    放学回家,拎一竹篮或挎一泥埭,操一把割麦的镰刀,去割猪草。临出门,拿刀将年糕切成薄片,拿开水泡,放上酱油和味精,这是乡下少年的美食。若是天色渐晚,抓紧出门,从水缸里抓一块,拿水冲冲,边走边啃,软硬适中,极有嚼头,练了牙了。

    四

    冬至后一百零五天,是清明节。年年此节,前三后四和正清明八天里,钱塘沙上先人归葬浮山的,挎着竹篮,拎着袋子,举着缚了彩带的竹枝奔那山去。

    我知浮山,是奶奶归山去。站浮山上,东望钱塘,油菜花断了魂地开放,一片接一片。清明的勾魂丝雨垂垂息息,空气里满是水,人的脸庞、鼻子、嘴、眉眼、额,也是水珠。趁了雨息,上山祭祖,又急急地下来,躲过这山雨去。我见那山上,女人哀哀地哭,喊那悲凄的老母,边哭边诉,这诉连起来,是一首母亲的史诗。后来浮山迁坟,集中到南头,坟头密密麻麻,人头攒动,人声鼎沸,这哀唱的诗,也淹没在这喧响里。

    清明,一半是纷纷雨,一半是艳晴天。人们疾行着,孩子们脸上挂起虔敬,肃穆里行了祭礼。程颢有诗云:况是清明好天气,不妨游衍莫忘归。赶紧在这山上跑一跑,到高处迎风四处看一会儿,大人忙着招呼,吃一个清明团子。清明团子糯米做,馅依人喜好,种类不少,我最爱吃两样,一样咸的,芥腌菜炒豆腐干、细肉丝;一样甜的,是豆沙馅。

    归依浮山的钱塘先人,从这最高处,俯瞰斑痕大地。浮山,古有“浪吞泗磐秋浮玉”之险,是钱塘的神山,山里有诸神。

    五

    乡下好吃的东西,同稻米撵得紧。立夏前后,烧偶米饭。从外婆家往回走,母亲往往带一大麻袋,到祝家村下车。见有乌树的,得了允许,满山寻树勒叶,满满一袋,背下山,搭上车,赶回家。将乌树嫩叶浸泡,揉搓滤汁,和糯米一起蒸,叫偶米饭。紫黑间蓝的偶米饭,闪着光泽,把香杉瓦舍染成暖色。

    农历五月初五,是端午节。六号浦沿的乡民,把箬叶洗净,挂出晾干,预备包粽子。粽子的米是糯米,淘洗后沥干,按各家口味,弄些大枣、猪肉,拿箬叶折出三角袋,将米和馅放入、压实,持络麻绳绑定系牢。包粽子时,邻居们聚一起,搭把手,有说有笑,煞是闹热。

    新蒸的粽子,不待蒸熟,箬叶的清香沁人心脾,从锅台的热气里逸出,给屋子熏了一个箬叶浴。打开锅盖,粽子青绿的叶发着亚光,一个挨一个,柴锅用柔和的黑亮架扶起一座粽山。捏住系粽的绳,拎出一个,热气上扬,水珠滚落,抽开绳子,剥下粽叶,用筷子戳住,伸出一只粽角,蘸一撮白糖,一口咬下来,甜甜的,软软的,露出去核的枣,或是猪肉条,紧着跟一口,追那香馅去。

    夏日里,天气日渐燥热,小鬼头们开始长痱子。父亲去道地或田间捉癞蛤蟆,剥皮刮肚,拿荷叶包起,糊一层泥,放灶肚里煨,一餐饭做好,这蛤蟆也熟了。敲掉烤干的泥,小心撕开荷叶,露出冒白烟的蛤蟆肉。乡下叫这蛤蟆带个“癞”,大概是皮肤颜色偏灰、带些疙瘩的缘故,我亦吃过田鸡的肉,远不如癞蛤蟆肉香。不曾沾过天鹅肉,我想好吃不过蛤蟆。

    六

    夏夜,红星大队广场,放起露天电影,像《南征北战》《地道战》《地雷战》这样的战争片,引得周边村落乡民成群结队往大队部赶。操场东边两根电杆间,拉起一块白帆布的银幕,八点五毫米放映机两台,胶片盘架上去,吱吱嘎嘎匀速旋转。电影里的对白、歌唱、音响,轰开乡村寂静,撩动少年的心。

    小鬼头们没头没脑地跑,一会儿撞这女人怀里,一会儿摔那男人脚下。女人喊一声,摸摸小鬼头,男人骂一句,斜伸一脚,小鬼头不待起身,又摔跟头,哇哇大哭,跳着对骂,引来小鬼头的娘和爹,怨骂两句,照例要补打一拳,或让小鬼头补踢一脚,破涕为笑,才肯罢休。

    后生家们,更大一些的少年男孩,刚长起身子,三五成群,占一角落,避了家长,偷偷抽烟,云山雾罩。女孩很少赶这热闹,钱塘沙上的女孩,中规中矩,家长管得极严,晚上不肯出来,不少还要编黄草绳、织草包,是过日子的人。

    电影放起,我最喜欢跑那银幕后头的操场去,一边静静地看电影,一边看乡民热闹快活。男人们抽上烟,一支一支,闪着火星亮,冒着炊火烟,接续不上的,跑进大队部小店赊一盒,是这夜的活神仙。

    广场上临时搭起三两个瓜子摊,乡民撕一块儿报纸,打个三角,包了二两、四两或半斤,举着嗑。临近的伸手抓一把,瓜子嗑下肉吐出皮,径直往地上吹吐。有善嗑者,瓜子抛起来,嘴叼住了舌尖一推、牙一合,舌拉了肉进去,嘴吹出壳来,但见瓜子壳像落花一样飘飞起来。一部放完,加映一部,乡民意犹未尽里散了去,遗了一广场的瓜子壳。

    月亮挂起在天空,六号浦沿,香杉瓦舍,号子田间,一种黑灰色,一种月白色,将斑痕大地分割涂色。夜风清凉,普吹众生,去的路上欣喜,回的路上倦困,拉一角毯子搭背上,安然酣睡了去。

    七

    中元节,俗称七月半,是秋收之际,乡民照例祭祀先人,报告收成。虽余热仍续,但已走出炎酷。农作之余,乡民纷纷跳浦里洗澡,或跑到大池塘里游一会儿,至饥饿难耐,拖一身水出来,跑回屋换上干净衣裤。

    秋天的瓦舍,稻草鱼点起的炊烟,一串一串,冒着泡泡,空气里弥散了稻草香。柴锅里的米饭和蒸菜,煤饼炉子上的铝锅炒菜,一齐热乎乎地端上来。

    抬一小长桌到道地里,夜饭四菜一汤。炒丝瓜,炒药葫芦,炒青菜,摊鸡蛋,芥菜腌的“老菩头”(袁浦方言:根)汤鲜而略咸,解热去暑,就势添些毛豆、笋干、萝卜条,是瓦舍的极品一汤。

    乡民们辛劳一日,舒坦地躺竹榻、藤椅上纳凉,摇摇蒲扇,拉扯风凉,兼驱蚊虫,看闪闪的星星和皎洁的明月。这左邻右舍,远近故交,常聚拢来,说东道西,将秋夜聊到深处,月笼银纱,带些凉意,四散了去。

    八

    冬至大如年,奶奶早早开始张罗,家祭祖先。瓦舍的稻米库,平添一样冬至汤团,手工制作,糯米揉捏的皮,硬度适中,蔗糖的馅,甜度适宜。我去了不少地方,吃过的汤团,要么皮太软,要么馅过甜,急急地咽下,敷衍了事。钱塘汤团,慢慢咀嚼,末了连汤喝了,才算圆满。

    冷风嗖嗖,年成好,杀了猪,钱塘看家菜油豆腐烧肉登场了。这肉要用大柴锅,弄些木头在锅肚里,架起来烧。

    洗净柴锅,将猪头肉和五花肉切成火柴盒大小,置于锅中。挑一担六号浦的水,放大水缸里,沉一沉,舀出来,和肉一起煮。煮到七分熟,往里放袁家浦老街的油豆腐,倒半碗酱油,放一勺绵白糖,再煮四十分钟起出,放到瓷质的大钵头里,加上木盖,待这热失了,冻成一体,上浮一层白色猪油,像抹脸的雪花膏。拿筷子挖一块,连肉带油、连泡带冻,和着青菜年糕泡饭吃,和着新烧的热米饭吃,这是杭州乡下过冬的当家菜。

    年猪宰了,留两刀肉,用粗盐腌上,半个月后,即可蒸食,也叫腌肉。我吃过浦沿上一些家的腌肉蒸蛋,肉香可口,汤香不腻,至今记得。我问母亲,母亲说,年猪吃野草、吃砻糠,一年才长一百来斤,怎能不香?

    九

    快过年了,第一样事是理发。大队部理发室要排很长的队。老塘的阿文叔叔开出一爿店,在家里理。这叔叔笑口常开,理一个头,讲一通笑话,把一屋子的人都逗乐了。我爱去那儿理发,安静地坐着。在台基厂或王府井理头,我一坐下来,马上想起阿文叔叔的理发店——少则三两人,多则七八人,那会儿,头理得好,心理得也好。这叔这店,给了我童年少有的欢笑。理了跑北塘上转一圈,看那大江奔流,又多几分开阔。

    年去岁来,从雀白草舍到香杉瓦舍,父亲总是和红星大队、袁家浦街、八一大队的小弟兄家们在一起,谈天说地。我印象最深的是康伯,和父亲交往五十年。阿伯一双帆布般粗糙的大手,砌过石磡,做过石匠;一副猛虎的宽肩,拉过大车,做过纤夫;有好酒量,能吃肥肉。最忆寒夜里,一海碗老酒,一钵头冻肉,一布袋花生,阿伯喝到半夜踏雪归去。最喜阿伯的豪爽、厚道,他是我童年的偶像。我曾想,做人要做阿伯这样笃实的人。

    六号浦沿,我最怀念的朋友是浩哥,时常想起。阿哥的话不多,我从哥手里接过去北京的车票。阿哥是木匠,我家大门、窗子,是哥做的。阿哥是店主,我带回北京的茶叶,是哥置办的。阿哥站在瓦舍里,憨憨地笑,这笑天真而又深邃,朴素而又辉煌。阿哥走的这一天,天上的雨忍着,未流下来。

    十

    六号浦的两排水杉,大都已过不惑之年,它们有三公里长、四层楼高。飞鸟来了,栖于枝头,松鼠来了,乐不思蜀,乡民世代居于此,耕读传家。

    六号浦两岸的瓦舍,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起,陆续拆了去,瓦舍变新楼。我却常想那瓦舍,瓦舍里的人儿,瓦舍里的事儿。

    二〇一五年十二月十三日

    四亩八分号子田

    一

    《袁浦镇志》说,一九七四年公社整饬园田,钱塘沙上错落有致的湖汊河浜,化为园田齐整的新农村。

    瓦舍前后对正,左右看齐。农田长八十米、宽二十米,一块田两亩四分,又叫号子田。

    一九八二年分田到户。我家六口,得号子田两块,四亩八分。有了田地,我们修成纯正的种田人,一家子欢喜振奋。

    立春。铁耙高高举起,叩响农耕的地扉。大铁耙四根齿,齿尖呈蛇头形,小铁耙四根齿,像四根刚劲的猪肋。

    赤脚下地,一股钻心凉爬上小腿。我虔诚地从父亲手里接过小铁耙,学乡民的样,吐口唾沫在手心,紧握耙柄,抡起来,速坠下去,勾拉一下,一块泥土翻过,露出青灰条纹的犁底层。掘不得法,耙把分离,连耙带楔掉落下来。父亲过来,默默地帮我装好,找块平整的石头,将铁耙蹾实,推到我手心。偶尔翻出几条泥鳅,引了心头的惊喜,撇开铁耙,奋力去捉,添了动乱,把翻好的齐整地踩成一堆烂污泥。

    父亲、母亲和我,间隔四米,一起往前掘进,一下接一下,连贯起来,从身体里抽出劳力,辟出号子田的鲜灰色,扬起浓浓土腥味儿。

    号子田间,原本繁花鲜草遍野,经年未烂透的稻梗或麦茬,一小撮一小片,翻过身,轻喘气,作别一季,平卧在泥土里睡去。一些未压实,露出头来的小花小草,在风里轻颤,像是遗落的使者、掉队的雁儿,寂寥地诉说前尘往事,回味上一季的风语。

    钱塘沙上一个劳力,一日翻地三四分,一块号子田,翻六七天。我勉强够三分之一个劳力。母亲的鼓舞,给我信心,我往往使大劲,多掘一会儿,紧紧跟上。

    二

    年成好,手头宽裕,父亲请了赶牛人来犁。赶牛人套上犁铧,调整好入泥的角度,轻甩一下鞭,吆喝一声,牛悠悠地往前迈开步。犁铧解开湿润土地,如一叶踏浪扁舟,航行在号子田上,卷起的泥块线条流畅、刀工上乘,是速雕的海上花。

    有牛来犁,我们特别开心,站在犁过的地上,用铁耙补一些未尽落实之处。待补翻过边角地,一块规则而又新鲜的号子田,向天空敞开怀抱,把新的季节摊开在了天光云影里,预备一个奇妙世界的降临。

    后又请手扶拖拉机手来犁。拖拉机大声喘气,以不容置疑的果决,碾过田塍路(田埂),迈进稻田,挂上拖犁,土地一绺绺连绵翻卷而去。这是绝美的歌者,号子田被吞没在拖拉机的欢叫声里。

    一块地两个壮劳力每天干八小时,连干三天。牛上场,只需干一天。拖拉机手上场,约莫三小时,一块地顺从地翻过身,长长的泥花被子,舒展地仰卧着,并排铺在号子田上。

    拖拉机停在号子田头,机头顶一窝沸水,热的水烟抖开来像一块软飘飘的白绸。趁这停靠间隙,我蹭过去摸索着坐一会儿,赤脚摩挲着轮子踏板,紧握扶手,陡生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

    翻过地,在浸满浦水的号子田里,拖拉机笃实地跑起来,刨碎了土,爆破音骤起,叭叭叭叭,狂野地吹打水面。父亲跟在后面,用推泥板平整田面。稻茬和杂草随同生命的上一季安稳地入了土,在潺潺水流里,欢实地沉浸,做了繁华的序,以全部的热诚复活在新生季的百花千草里。

    平静的水田,白洋洋一片,把蓝天白云拥入怀中。微风轻启的素颜的唇,一下一下吻过,羞涩了天空,红了季节的脸和脖子,一如快要上花轿的女孩。一顶浩浩荡荡的迎娶的大花轿,停在了号子田头。

    三

    清明。育苗插秧时节,也是各样生物竞相攻击之时。我最惧白天秧畈蚂蟥的偷袭,傍晚半空蚊子密集的叮咬。

    拔秧之时,蚂蟥或蜷依秧根或踏波潜泳,一不留意粘人腿上。小腿下部没入水的部分,泡久了麻木,一有痛感,半条蚂蟥已钻进去,吸足了血,撑圆腰身,像一个斑斓的果实,贴腿悬挂着。

    我被这勇猛的“软兽”攻击过,失了些血,留下一处又红又痒的圆斑。自此极为留神,预防被攻击,拔一会儿秧,检视一通。

    秧田蚂蟥数量极多,防不胜防,一经得手,乡民也无报复之法,甩丢一旁,蚂蟥得胜而去。

    乡下的傍晚,蚊虫成群抱团飞舞时,又常是乡民一日劳作、酸痛饥渴之时,虫子得势,脖脸手腿莫不受到叮咬,一波又一波。我抡起泥浆手,狠拍下去,身手快的蚊虫飞跑开去,死了几只贪心的琐屑虫。我的皮肤红了一大片,又痒又痛,触到心头烦躁处,忙不迭地收工。

    回家剥掉上衣,扑通一声纵进六号浦里,游一会儿,水淋淋地上岸来,换过衣衫,搬出竹榻躺下纳凉,拿出大蒲扇,呼呼地扇风。

    抹了花露水,蚊虫仍不放过,叫起来如蜂鸣,这时已不易得手。那饿极的扇不走,非要叮吃一口再走,只好腾出手来,拍晕了它,一吹了之。

    四

    秧子插下,月上杉梢,头等事是放水灌田。

    吃过夜饭,急急地奔田里。乡民们聚在号子田头巡视田塍路,堵塞缺口,等活水来。用水量骤增,机埠抽的水一时供不上,沟渠水位又极低,各家拿了盆㧟水。一蹲一提一扬,浑水笼了银,哗的泼出去,心头一颤,好生快意。

    秧子如鸭群,在清风里,向着月亮,发出沉雄的抖翅声,去够天上的星星,仿佛要挽住黑不下来的夜。因为水,天上星,我的心,和这秧苗紧紧地贴在一起。

    挹干渠里的水,跑到号子田另一头泄水沟里,一盆一盆往上提,举过肩,倒进秧田。

    月光经了水声的濯洗,分外皎洁,钻出洞眼纳凉的黄鳝,呆呆地游弋,沉寂于所思,我怕它醒神跑了,赶紧喊父亲。父亲下沟捉黄鳝,专注而娴熟,一手握鳝头,一手托鳝腰,郑重其事,像捧了初生的婴儿,放进盆里,我端回家抛进水缸去。

    再出来,四野的蛙声此起彼伏,把瓦舍的窗子都喊了开来,起初一二、七八声,是一堂午后的语文诵读课。紧接着一阵高过一阵、一片赛过一片,像是顶起一只会飞的大河蚌,欢天喜地地去吻那月光,向蟾宫里的嫦娥和兔子示好。

    平日秧田缺水,父亲让我找管机埠的阿伯请水。抽水泵又粗又长,瘦小个几可钻进去。

    得了允许,先用盆从出水的泵嘴往里㧟水,一二十盆下去,引来哼哼唧唧的震荡声。继续㧟水,引出一小水流,渐淌渐粗,挤满泵嘴的三分之一、二分之一……

    扔了水盆,直起腰来,用身子去堵出水口,水从泵嘴挤出来,顷刻把人推倒一边,一股巨流顺渠狂奔而去。

    我沿水渠奔跑,把阻碍物拨开,将支流堵住,让水快速溢满水渠,流到号子田头。

    五

    钱塘江畔出稻米。考古学家在江对岸的跨湖桥挖出先民种植的稻谷和一条独木舟,距今八千年。

    先民泛舟钱塘江,舟上一头坐螃蟹,一头蹲石蛙,一个嗞嗞,一个呱呱,各抒己见。先民笑着捕鱼,一来二去数千年,从江中到河上,从河上到沟里,从沟里到田间,处处鱼鲜。

    我爱号子田里的鱼。最常见的,是鲤鱼、鲫鱼、鲢鱼、鳙鱼、草鱼、汪刺鱼、“肉托步鱼”(袁浦方言:爬地虎鱼),还有虾、鳗、黄鳝、泥鳅。

    清明,微凉,我放学路经一涵洞,闻听嬉水声,起了好奇心,循声跟过去。露了黑鳍的鲤鱼安详地游弋,“老板鲫鱼”(袁浦方言:大鲫鱼)急切地逆水上蹿,沉着的虾十来只,弹腰甩须,散布其间。

    我急急地跑回家,拿盆、桶、小铁耙,喊上正在道地专注地玩弹子的阿弟,来到涵洞前。

    我俩一头把一个涵洞口,分头筑坝,两头一截,将水舀掉三分之二,露出洞口。阿弟钻进去,将捉住的鱼虾条条只只往外递,竟攒了小半桶。

    油菜花开时节,鲫鱼劲爆欢畅地疾行在垄间水沟。闻见花香,听见水声,扔了书包,脱了布鞋,我钻进油菜花地,追那鱼去。

    鲫鱼灵动而敏感,追到头时,对峙一瞬,它迅速摆鳍,掉过头来,疾射而去,扬起一个水脊,带起阵阵放射状的弧纹。

    三两个来回,我便气喘吁吁,一脸的汗水,一头一肩一地的落花。垄上草青青,在夕阳西下里,满身滴翠,诱你忍不住揪一把嚼两口,舌间唯余淡苦和微涩。

    稻田蓄水,冒失的鲤鱼从沟渠一路折转,蹿入水田,不满这浅浅的水,乘势腾跃,横冲直撞,弄出极大声响。

    我赤脚下田,循声而去,看个究竟。鱼闻人声,哧溜一下,箭似的疾驰而去,脱落无寻。不远处秧苗的晃动,露出鱼的蛛丝马迹,知这大抵是它弄出的动静。

    号子田水面开阔,鱼入水田,不易捉得。极高明而幸运的鱼,趁泄水时游出田畈,进入水沟,回归浦里或江里。

    六

    号子田头有一片高地。说高,其实不过与田塍路齐,未积水罢了。近水田的一头,种了毛豆,毛豆围着一畦地,地里是瓜秧。

    瓜秧出个头,憨实直爽,无所顾忌,欢蹦着活泼泼地滋长开去,秧头抬起来,脉脉仰望天空,盯着朵朵白云出了神儿。

    叶子往上托,摇青漾碧,承“天露水”(袁浦方言:雨水),一张叶一把伞,荫庇这片地,护住身下土。

    日色月光昼夜切换,悠悠碧空,枝蔓叶长,朵朵花儿顺着瓜藤,向前向上开放,透过叶隙,结小青瓜,一周两周三五周,变大变圆,通体翠青,让人不舍移视。这翠青,见久了光,泛出鱼肚白,起初淡淡的一点、薄薄的一层,像隔了重纱的一点灯火,慢慢衍成片,脱落出雪白,瓜皮凝脂如玉,偎靠在暖暖的地床上,日散独一无二的雪瓜香。

    钱塘当季雪瓜,不负碧空日色,香远愈浓,熟到通体乳白,摘捧起来轻置竹篮,挂在屋间或檐下阴凉处,留给爷爷享用。正这一口,爷爷欢喜,掰一块含嘴里,笑着说好香哩!

    号子田头,高地中央,每年留出甘蔗地。早先排种青直细长的柴蔗,后改作粗壮脆甜的红皮甘蔗。排种甘蔗时,先整饬好地,开挖长而直的坑,将甘蔗排放下去,结点带芽的冲上,灌浇了水,用泥浆渗实了,半在泥里半坦露。

    甘蔗有柴木的蛮野阳刚,水稻的劲挺饱满,油菜的温润光泽,长起绿芽之后,如竹笋般攒劲上抽,趁时培土,新生甘蔗的根须,像江上机帆船的桅绳,绷紧蔓扎下去,和泥土系在一起,一如酣睡少年抱着枕头的胳膊。

    我常守在甘蔗地里,坐着啃个够,解了渴,前后左右察看一番,确信没有蛇虫出没,干脆躺在地上,从蔗叶的空隙,仰望蓝天白云和飞鸟。

    一季的甘蔗,也辨不清是红多一点,还是紫多一点,这一色的红、一色的紫,逐日递变,大红大紫,是钱塘的喜色,少年的企盼。

    甘蔗节节拔高,蔗叶如剑,旋舞着伸展开来,像仗剑欲击、出手神速的剑客。蔗叶的色,先着亮青,渐作墨绿,随圈拔高,乡民上手,去了底圈的几轮叶,露出浅紫或浅红。紫色的、红色的节,自下而上,渐长渐淡,淡到嫩青,在重重笋壳般包裹的蔗梢里,唯余一截白芯,带点浅浅的绿影。

    我家蔗林初长成,只短短的八行,坐在林边看那长叶飘飘,穿过密枝繁叶的风,有一种渗了糖水的甜。咬一口,甜到心底,满嘴的霜白,抖落下来的蔗霜,像扑棱的鸟儿没入草丛中。

    我的童年,顺着蔗林甜甜的风,把梦想的线一寸一寸放手,在甜甜的天边,抖曳起一面风筝,拖着长长的尾。我的梦,也曾趴在那嗖嗖轻响的风筝的尾上,从天上俯瞰着,一个圆头圆脑的点。

    七

    交够公粮,号子田头慢慢沉静下来,香杉瓦舍像是怀揣一只兔子,骚动出闹热来。牛马拉的大车,驮来“六谷菩头”(袁浦方言:玉米棒子)、洋芋艿(袁浦方言:土豆)、番薯,以物易物,换取稻谷。也有黄岩蜜桃,拖拉机运来,称取稻谷,折了蜜桃比重。还有一样解馋良物,是机器做的中空的白色米棒,折成等长,用编织袋装好,提回家去,再扛一袋稻谷,折了工钱。

    公社散时,一村只一个小店,设在大队部。卖的一种糕点,叫香蕉酥,通体赭黄,闻见糕香,涎水直流。还有一种麻酥糖,一块一块用纸包起,展开来轻捻起,软糕层层紧贴,蘸了甜的酥粉,吃得满嘴跑粉,把空气也弄得甜丝丝的。

    父亲曾叫我去小店买一回烟,嘱咐买“大红鹰”牌,我一路默念烟名,临到大队部转弯处,雨后的路面出个坑,露出石头一角,绊了一跤,摔得半晕,昏昏沉沉跑进小店。阿伯笑眯眯地问要什么,我说“雄狮”牌!

    走村串户的货郎,挑一担零碎杂什,拨浪鼓叮咚,叮咚叮咚,响个不停。奶奶见了买些针头线脑、扣子木梳,补齐日常针线活的缺处,或挑一两样给小孩把玩的物件。

    一拨少年跟在后头,只是眼巴巴地看着,却不出手,末了偶也唤起邻家哥哥姐姐的爱心,出点钱,货郎给几根棒棒糖,小鬼头们一人一根含在嘴里,欢快地呼啸着散开去。

    八

    晚稻收起,空旷的田野,连声的鸟喧,这一声,那一嗓,拖出一片接一片的红花草子(袁浦方言:紫云英),齐齐怯怯静静地站着。

    红花草子新裁的绿,嫩到滴出翠来,青瘦的草茎,竖着堆叠开去,翠色欲射而紧绷,纤茎娇嗔而欲折,遇了秋风紧处,发出轻轻的唤啼声。红花草子秀色可餐,引人狂野,恨不得变作一头壮年的牛,一匹饿急的马,一只跳栏的猪,冲进田野,左吃右啃,一通畅快的咀嚼,末了不忘舔净嘴角,那挂着的几滴鲜美草汁。

    冬阳轻捶红花草子的长靴,熏紫红花草子的美帽。草子花开,越过稻梗,高过田塍路,新染的紫,一式的紫,透些嫩白,如霜红的婴儿的脸。号子田静伏在紫云被下,打着拍子,轻轻吟唱,把那风声水声,草长草摇声,花开花卷声,风起风落声,一塌刮子编进田野的不眠曲。

    灰云天,西北风,冷雨阵阵,漫过红花草子的靴。戴了宽沿的箬帽,穿上硬挺的蓑衣,赤脚踩在田里,冰冷的寒流爬过脚趾,死死地抱紧脚背,脚赤红而白,一脚追一脚,拖着冒泡的雨水忽忽前行,紫云被头划出一道深深的墨笔的线。

    飞过红花草子地的鸟儿,目迷于斯,耳迷于斯,影子从天空落下,像一只只灰色的锚,勾起号子田间一船又一船的欢喜。

    故乡的号子田,乃是人间天上,种田人的驻场耕作之所、财用支出之基。

    分田到户的第二年,钱塘稻谷丰登,一根扁担,两个箩筐,我的父亲把一副盛大的担脚挑到江对岸义桥镇民丰村,桂花妮娘笑了。

    站在民丰村小木楼顶上抛下的上梁馒头,出自袁浦,是四亩八分号子田笃诚的尖叫!

    二〇一六年一月二十九日

    浦东二十九号

    一

    六号浦东二十九号,是我默写最多的词组。确切地说,是地址,在钱塘沙上,从六和塔东南沿江边走,不到十公里。

    这个地址,早年给父亲寄信,现在给母亲寄药。寄的方式变了,过去跑邮局,现在约个快递员上门收,省事了。

    这个地址,用了三十年,我以为是不变的,也没有必要变了。

    事物在变化,不光二十九号,浦东的号,浦西的号,连同六号浦,也是旧事了。

    丙申年清明夜,我步行走过六号浦沿,眼见浦东近北塘几户人家,已成废墟。浦西几家卸了门窗,人去楼空。二十九号不是拆不拆,而是何时拆。

    二

    一九七六年冬天,袁浦公社开挖六号浦南段。红星大队乡民逐渐临浦而居,居住在浦西的,给个号,组成地址。我们从东边搬来,落在浦东,自然序号二十九,有了号,从此替代“红星十队”。

    从队到号,翻天覆地。一九八四年,六号浦两岸乡民开会抽号,落实民主,分田到户,人均八分。这一年,西湖区最大的官,把“中央一号文件”送到外张村一户乡民家中。

    二十九号一家六口,不论男女老幼,一人一份,得四亩八分,两块号子田,举家高兴。有田就有吃,穿自不必说,一切会好起来,也真的好起来了。

    三

    浦东二十九号,是一个独立单位,我的父亲和母亲,两个主劳力,上有老,年届七十的爷爷奶奶,下有小,十岁光景的我和阿弟。

    分田到户,从此每个家庭凭自己的劳动,养活自己。

    四亩八分地,一年种植两季稻、一季麦和油菜。生产什么,种多少,自己做主,上交什么,也可选择,有一基数,相当于承包田的租金。

    交够公家的,剩下是自己的,这是新政策简洁明了的概括。因政策实惠,乡民种田热情高了,积极性大涨,为生产更多的粮食,而一往无前地走向号子田。

    四

    浦东二十九号,以种好田、多收粮为中心,人人上心,个个用力。

    我的爷爷奶奶,农忙期间重活干不动,辅助的农活却不少干。拔秧时,放条长脚板凳,坐着拔洗秧苗,集拢捆扎起来。收割脱粒时,在田间捧稻,捆扎去谷的稻草。晒谷时,在道地上来回翻动去湿。这些农活,只是分工不同,他们承担了体力所及的最大付出。至于抢收抢种的日子,送饭送茶送水到田间地头,更不必说。

    我和阿弟,和六号浦两岸的小鬼头一样,努力担荷更多工作,渐成一种自觉。置身田间地头,种田技能愈发娴熟,怀揣即将成为可观劳力的欣喜,对生活充满自信。

    五

    六号浦两岸,从公社时期起,不提供公共住所。三十年间,乡镇不提供住所,也从未成其义务。新农村的红旗插到钱塘沙上,自力更生造房子,是同生死和嫁娶一样重要的人生大事。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我的父亲和母亲,用了全部气力,盖了三间两弄的瓦舍,又在二十一世纪的阳光出地平线前,稍为宽裕后,拆了漏风透雨的瓦房,造了占地八十平方米的三层小楼。

    父亲把小楼视为一生创造的高峰。小楼的每个细节,无一例外地受父亲注目。父亲说,小楼外立面通体用小块拼接的马赛克砖,颜色用清爽的深青、淡绿、乳白三种混搭,青簇簇地矗立在一片水杉林边。打图纸,铺地板,贴瓷砖,安顶灯,挂窗帘,莫不倾注父亲心血。小楼完工,父亲说,一辈子最大的事办完了!

    一家一户办上梁酒,是村庄的盛大欢会,彰显一种勤俭持家的美德。子女多的,也都各自用力,相互帮衬,想方设法把房子造起来。瓦舍当家人,特别是年长的户主,把自力更生造小楼,视为一种荣誉,一样不言自明的使命。

    小楼落成,父亲住了五年,意外离世。见到小楼,我便见到父亲。站在楼前,便是父亲在眼前。住在楼里,便是躺在父亲怀里。小楼,即吾父也。

    六

    承包田是乡民的生产资料,基于比较优势,也是生活常识,乡民几乎无一例外地拿出几分地,种植日常所需的蔬菜。这些菜一般不进市场,基本自采自食。

    母亲在号子田头,依据喜好,种了应季时蔬。袁浦雨水丰沛,菜长得也快,模样清新鲜嫩。长年不断的,有青菜、白菜、芹菜、萝卜。平时见缝插针,在地里撒些菜籽、种上菜苗。四季餐桌的蔬菜供应,依靠就地产出。

    这是一种朴素大方的生活形态,二十九号如此,六号浦两岸如此,袁浦有地的乡民也大抵如此。

    延伸开去,钱塘沙上的土地以承包形式,掌握在一家一户乡民手里,他们自种自吃的不在少数。这一个群体,抗压能力强,面对外部世界变化,像海绵一样,稀释冲击力量,也将影响降到最低。

    不论市场价格贵贱,这几分地照种照吃。这一自耕农的经济存在,其收成不见于统计数据,更遑论什么成绩,却是乡民生活的常态,也可说是国力的一部分。

    这股力量,是钱塘沙上的一个能耐、一项大德。

    七

    六号浦沿两岸民风淳朴,又爽快又“大派”(袁浦方言:大气)。号子田头,家家户户有菜地,种多的吃不光,种少的不够吃,青黄不接,打个招呼,得了允许,随时可进邻家园子摘菜。

    我在袁浦探亲的时光里,常听到窗外有女人大喊:阿奶,我到你家地里摘篮菜去!只喊一遍,无须重复。另一情形,也是大喊:阿奶,我家地里菜好吃了,我给你摘一篮来!也是喊一遍,楼下水池边多了一堆新鲜的菜。

    自然的互济,悠久的存在,是六号浦沿一景,也是富有人情味的文化。它既非等价交换,也非以物易物,全凭了一种生活的自觉。

    我三四十年所见,六号浦沿乡民,眉宇交谈间,处事交往中,透出一种芋艿的朴素、黄南瓜的热诚、红皮甘蔗的甜润。在这样一个独特鲜明的生活群里,相处久了,莫不受到一种鼓舞,做人做事厚道大派起来。

    八

    六号浦沿的大多数乡民,保存和延续了流传千年的祭祖文化。

    祭祖不是一年一次,而是同节气配合,同家中故去的人的周年忌日呼应,衍变出一套合乎乡村伦理、以食为天且简便易行的文化仪式。

    家祭无忘告乃翁。每年春节、冬至、七月半、年三十和逝者周年,举行简短的仪式,执事的父亲在这一日中午或黄昏的饭前,点香烧纸祷告,报告一年收成,人事变化。

    儿时,我每次侍立一旁听父亲讲时,仿佛眼前站满故去的亲人,父亲说得诚恳简洁,村言白话,听了也往往振奋,觉得每个人当努力。每次仪程,警示生者上进,不可懒惰。

    从此,为人行事,笃信人做事天看着,身前立起一面铜镜。年去岁来,节气循环,不时轮到,又有祷告,也成了家庭自省的庄重仪礼。

    家祭,总有各式小吃。母亲手巧,会做不少地方小吃。做小吃时,邻里过来帮忙,人人动手,又有趣又闹热。小吃攀上节日和节气,名堂多多,譬如清明团子、端午粽子、冬至汤圆,大人小孩都喜欢。吃了团子,记住清明,吃了粽子,记得端午,吃了汤团,记挂冬至,民俗在席间,也便在心里消化了。

    家祭,有鱼也有肉。儿时一听祭祀,便如坐到一桌丰盛菜肴前。祭祀的菜,比平日多炒几个,鱼和肉是不可少的。母亲说,吃祭过祖的饭菜,每个人都平安。我们也往往多吃几口菜,多盛一些饭。在乡下,吃得多,力气大,多干活,讨人喜欢。少年时,我胃口大,吃米饭两大碗,常得母亲夸奖。我常常扭转头去,看一眼堂几上燃着的香,似乎也得了神明的注目。

    九

    生活离不开灶台,六号浦沿,家家有两灶。传统大灶,燃料是号子田里的稻麦草和附近山上斫的柴火,两个柴锅煮饭炒菜,两个汤罐烧开水。新式小灶也叫煤气灶,烧的是桶装天然气,专送上门。日常用小灶,办祭席、过大年用大灶,否则跟不上、吃不开。

    过去乡下办上梁酒,先看大灶起了没有,锅肚冒烟,是房子落成的第一道风景。

    袁浦一地五千户、三万人,街上的餐厅不如农家红火,是因为大灶威猛,地位牢固。逢年过节,乡民宴客,要开不少席,自己做实惠,选料又好,也秀了厨艺。红白喜事,请了厨师,也都在家办。这些风俗,保留至今,是地道的袁浦味。

    丙申年春,阿弟从钱塘江边买来大胖头鱼,收拾洗净。母亲说,用大柴烧,我点旺了火,一屋子飘起木头香。鱼头搁柴锅里过油,通体出焦香,放上各种调料,慢煮近两小时,楼上楼下都是鱼香。

    我们排了队,一人盛一海碗,再搭两碗新煮的米饭。母亲见一条鱼太单薄又炒两盆地头的青菜。袁浦青菜,菜味馥馥,吃过的没有不记挂的。

    用三十年不换、黑沉沉的大柴锅,煮一条大胖头鱼,母亲的手艺,配上袁浦青菜和柴锅煮的晚稻米饭,这是我吃到的最美味的东西。

    钱塘沙上,我的故乡,丙申年,六号浦在,二十九号在,家在,灶在,母亲在。

    二〇一六年六月九日

    粜米路上

    霜降。一盏十五瓦的灯,依稀照见劳碌的身影,影子投在地上、墙上,抖动着,仿佛在跳侵晨之舞,又像是编织起一个人的圆舞曲。

    我把钢丝车的轮胎扛到泊车处,翻过支着的车架,拿脚够车轮,对齐凹槽,车架落位,拉到大门口,对着台阶停放到位。

    和母亲抬了米袋,估摸了平衡点,平放钢丝车上,绑好绳子,勒紧系牢。

    倒杯隔夜的茶水,从篾壳的暖壶里兑些热水,咕咚咕咚喝下去。母亲关了灯,眼睛在熄灭的光亮和关门的嘎吱声里,沉入清夜浅海的底。

    母亲拉着钢丝车,我套上斜拉的绳,用点力气,沿田间小道,咿咿呀呀,往东方日出的地方行进。

    从村庄里拉车出来,夜的黑整片地提起,一帘一帘地抽离,剥出丝丝鲜色的亮。田野静而凉,升起薄薄的水雾,慢慢地刮掉夜的漆黑,我依稀看见脚下的路。

    车轮碾地的震荡,是这号子田头连绵不断的鼓点。趴在路上憩息的小田鸡,受了惊扰,睡意蒙眬,半眯的双眼不待睁满,急三火四的往田头、沟里胡乱跳开,身后甩下一串水珠。

    东方鱼肚白,澄澈的天空,挂着一丝甜蜜的笑。

    母亲和我,身上已汗津津,每往前迈出两步,钢丝车便扭一扭嘎吱一圈,这淡青薄纱覆被的号子田头,吐起两口轻的热烟。这烟一朵一朵,轻轻轻轻,挂在空中,像一只一只失重的鸟,错过了时间的航船,停靠在渐亮的天空。

    一地的野草,挂满露珠儿,遇了东方微黄的光,闪闪闪闪,一如未睡醒又好奇,欲哭又无赖的婴儿,从从容容,慢慢醒来,窜动几下腿脚,咯咯一下,呵呵一下,呀呀一下,终也忍不住醒的快意,笑出声来,唤醒号子田的黎明。

    远方传来轮船的笛声,我们离那奔流的江,也越来越近了。母亲的脸,泛着金秋苹果般飘香的红,半是这红带起的冬瓜霜白,半是这晨凉侵袭的牛奶稠白。

    马达突突,把力的美荡着传给号子田。收割后的田野,稻梗一排排、一丛丛,倒映在积水的脚窝里。草垛一个个站着,早起的麻雀密密匝匝,飞到东拐向南,飞往西沉向北,扑棱翅膀,用浅白的羽翼,驮了晨光,把乡下弄得风生水起,也消了睡意。乡民们也早早地荷了铁耙和锄头,拎了一缸茶,慢悠悠地往田野走去。

    用十二分劲拖拉钢丝车,上了北塘,长长地呼出一口热气,右边是灰黄相间的田块。收割后的稻田,稻梗手掌高,连成一张网,紧紧地攥住号子田。左边是碧波万顷的钱塘江,用蛮而重的力量,不断撞击号子田,南北塘便是缓释这力的坐垫、看田守舍的围堰。

    芦苇的灰影,一枝一枝,一簇一簇,轻轻揺晃,把江和塘的接合部揉软了。

    走在奔老渡埠去的这段泥路,我们已浑身汗淋淋。熟悉的渡轮从江心垂直冲过来,划开滚滚江浪,像袁家浦老街沸腾的馄饨汤。对岸,就是闻家堰了。

    这一日,号子田上的米,在闻家堰卖出一季最好的“价佃”(袁浦方言:价钱)。

    二〇一六年三月十七日

    年去岁来

    一

    袁浦过年!

    手握一张硬座票,高高擎起,挥舞着,随欢喜的人流奋进。火车一路嘶吼,用八言文,大声叫唤:过年回家、回家过年……

    通往春天的路上皆年客。车厢内外,年天年地,年日年月,年男年女,年长年幼,年胖年瘦,年高年低,年站年坐,年吃年喝,年说年笑,满脸是年,满嘴是年,满眼是年,一身是年。

    哐的一声,抖一抖,轻晃一下,刚得平衡,杭州站戛然停住。连着倒三回公交车,便是我嫡嫡亲的故乡钱塘沙上。黄沙桥站下车,一脚踏实,一年到头。

    回袁浦过年,是出门在外的种田人一年里极庄重的大事。

    回来得好!早先是父亲,后来是母亲,早早地站村口迎了上来。暖心的话刚让人欢颜,村口一声熟悉的“嘭”——仿佛火星从乐开的嘴掉进胸膛,点旺了胃。

    制作“逗米糖”(袁浦方言:胖米糖)的“钱塘老人”,把米倒进椭圆形、一端开口的黑铁肚子,架在火上转呀转,烤到火候,对着粗麻口袋,拉开嘴,“嘭”的一声闷响,爆出膨化的米花,溢出一股熟而甜的米香。抓一把填嘴里,攥两把塞兜里。

    米花做出来,“钱塘老人”㧟一勺蔗糖,搁锅子心,遇热化开,和米花搅匀,压紧切块,就是醇香的逗米糖。还未咬上,“口里水”(袁浦方言:唾液)滴出,拌糖米花,击中味蕾,从舌尖到胃底快感成一线。

    我爱这鱼米之乡的“不同稻香”:稻花香,稻浪香,稻谷香,稻米香,稻草香,稻田香。未能抛得袁浦去,一半勾留是此稻。钱塘无稻,不知袁浦为何乡,钱塘无糖,不知童年为何年,不吃逗米糖,枉做钱塘人。

    二

    一户户炊烟,连绵起一串串泡泡云,袁浦坠入甜蜜蜜的爱河。灶间的稻草鱼,一条接一条,欢畅地扬明眸、伸鱼腰,扑闪扑闪,每一根“鱼刺”都是温暖的,咯吱咯吱,打着节拍,唱响田歌:油菜花开黄似金,荞麦花开白似银,草子花开满天星,蚕豆花开黑良心。

    奶奶拿出早先备下的净沙,倒进柴锅,翻覆去湿,腾起细浪。

    一样样炒货,从边角旮旯儿寻出,集拢起来,常见的有年糕片、番薯片、老蚕豆。年糕片色浅白,也有带黑芝麻的,和沙子混了,在柴锅里翻滚,忽而出沙,倏尔入沙,三两分钟,失水皲裂板结的糕花,圆润起来,欢喜地膨胀,泛起诱人的乳黄白。年糕的醇香,大抵渗透了木头、石头、稻头的欢情爱意,用钱塘独一无二的草木香诱惑了你的胃,禁不住摸一下肚子,抚慰年糕的魅惑。

    淡黄色的番薯片天生敏感,起初不乐意,好像使了性子,在沙子里背着手,给你怨伤的颜色,黄白的斑里,透着无所谓的神情。待这翻着热浪的净沙,煨暖薯心窝,逸出阵阵甜甜的体香,挺胸收腹提臀,为悦己者容,给你饱满的笑颜。捏两片甩一甩,去了烫,咔嚓咔嚓,碎在牙床上,薯香随呼气借了这热,扑哧哧直往外冲。这炒货的火候须拿捏准了,一旦过了热劲,薯片不乐意了,稣黄脸顷刻布满忧郁的黑色素,煳焦味哄哄而起。

    老蚕豆是褐色的,遇了热沙,抚摸一会儿,禁不住痒,抖抖身子,将外衣撑鼓起来,像男孩含了两粒水果糖的腮帮。这豆瓣相拥,搂着转着,出了膘肥,慢慢虚胖起来。豆胖子隔着外衣看这朦胧昏沉的豆房,渐黄渐圆渐亮,终于耐不住好奇心,挣破了豆袄,来看这美妙的新世界。

    两片夹一豆,鼓舞起种田人的味蕾和视线,盛放在嘴里、眼里,勾引了舌头、牙齿和咽喉,都骚动起来,急着上口哩。

    一方水土一方糕花。钱塘糕花温甜如邻家女孩的笑模样。品尝故乡的糕花,仿佛芋艿的稠、黄南瓜的甜、豆角的嫩一起涌上来,酥软了种田人的舌头,向食道奔跑。一入故乡的领地,所有的矜持也都抖搂了,一丝不挂地将心捧了出来。

    三

    家祭是袁浦过年的仪礼。所谓祭,是托请之意,由一家之长操持行礼,请列祖列宗享这营收,报告年成人事,告慰先人。

    祭席设九座,北向三席,东西各三席,每座一副筷子、一个酒盅,筷右盅左,斟半杯老酒,祭礼中间,临末再斟些许。主桌菜蔬,应时应季,有什么摆什么,并不考究,一般不少于六盘。下方桌上摆香炉一只,大红高烛一对。年成好时,西侧一块生猪肉、一盆米饭,东侧一条活鱼、一叠豆腐干,鱼头及鱼身贴一块大红纸,边上搁一把菜刀。祭席南侧近前底下放一跪垫。

    仪礼开始,父亲或母亲主事,先点燃蜡烛,又点三支香,用白描方式,极简报上收成人事,祈求人健财旺、平安吉祥。禀告毕,持香拜三拜,插香炉里。家人依长幼序,分别点香三支,有话当说,许了诺言,禀过先人。拜的仪礼毕了,桌前右下方,将新诵念的纸钱烧了,另取一些摆大门口右侧去烧,敬过母亲一系的先人。

    待火熄了,主事宣告:明年再来过!先移了座,默念眼前这供奉的神稳重地踱开,整饬祭祀物品,烛台和香炉移至堂几,换上新置筷、碟等物,一家人享用这祭过的吉食。

    子曰:祭神如神在。三十年前所见,钱塘沙上的种田人,对先人极为恭敬孝顺。古钱塘仪礼年年传,老年人笃信不移,晚辈后生默而从之,是一地文脉所系,乡下圣明所依,蕴藏了浓浓的乡情。

    钱塘沙上,袁浦地面,历经大唐以来千年时光,种田人家守这祖制民俗,过年家祭,禀告先人,有信有守,有情有义。此等信仰,此等族群,历千万祀,与天地同在,与日月同辉。

    四

    百子炮一个接一个,扔上天,响下来,这一声,那一炸,点出灰云天的小喜庆,连连绵绵二十天。小鬼头不惧冻,不怕冷,一脸绯红,鼻涕成绳丝,抽抽又坠坠,三五成群靠靠紧、跑跑开,开心地把太阳牵出云层来。

    在这冷冻天、火药味、噼啪响里,种田人的除夕年夜饭,隆重上场了。

    钱塘鱼米之乡,稻舟为证,文明数千年,食字大如天。这年夜饭,是天底下一年里团圆圣洁恭敬欢实的一顿饭,年成好,年成歉,一样吃,要吃好。

    年夜饭,人人上手,我眼见这四十多年,像一件陈年夹袄,褪了颜色,穿了温暖,不在保温,而在念旧,旧得心安;像一坛陈年老酒,埋在地下,除夕取出,不在好喝,而在闻香,香得亲切。年夜饭是每年发的新芽,一年一发,长在了结实粗壮得抱不过来的故乡香樟树上。

    香杉瓦舍时光,寒气由透风的木门、屋顶和檐墙交接处嘶嘶往里灌吹。有一回周围这一片瓦房突地跳了电闸,一下坠入无边的暗夜里。奶奶摸索着点起蜡烛,这一夜透出一种别样的魅惑。

    灶台喷吐腾腾热气,沿木质蒸屉同铁质柴锅的接合处,冉冉升起,一家六口身影忙碌,穿走在烛光摇曳探照的云雾里。

    点续几条稻草鱼,燃三两根硬柴木,我坐在灶壁角,这一房最红最暖处,脸烤得泛起赤潮。前胸和膝盖是暖的,索性脱了鞋,将冷脚掌伸到灶口,慢慢去了湿潮,脚心痒痒起来,热的快感传送上来,通彻一体的舒泰。抄几个番薯、洋芋艿,埋灰堆里,烤出生气,散出甜香,悠悠地萦绕在灶壁角的小天地。

    父亲掀开柴锅的大木锅盖,忽剌剌一阵骤雨般的急响,好似天上落冰雹,厨房充盈起肉的浓香。一锅白汤肉,顷刻捉了黑的眼,推开夜宴的软香帷幕。

    透过淡薄的香雾,我看见年夜饭的主菜:一个猪头陪煮两只童子鸡。靠近了往下瞅,有肋条肉两刀、鸡肠两串,白汤里泛起一小堆一小堆金黄色的亮油。奶奶舀一勺盛碗里,还带个鸡胗,给我一碗,也给我弟一碗,我吹开热烟,小口啜这宴前鲜汤,肚子像公鸡一般,发出咯咯咯的轻唤声。

    熟猪头、童子鸡趁热开拆。我最喜猪头上下颌骨,骨上肉八成熟,最有嚼头。童子鸡的肋下肉,看着十分可喜,撕下一条,拿住了,挑起来,一角蘸了蒸过的酱油放嘴里,小口吃着,做一回钱塘沙上“活神仙”。

    未出灶间,我已三分饱。有这汤肉垫底,一夜不愁。只是亏负了番薯和洋芋艿,闻见烤焦味才想起来,急切里拨将出来,拧开来看,唯余俏皮的小黄心和小白心。

    五

    屋外炮仗争先恐后响起,堂屋烛光婀娜多姿,涌出种种无名的颤动,生活被春之吻挑开了。

    种田人心中的这顿饭,寓意安定和美好。爷爷说,年夜饭,要团团圆圆,一气呵成,图个顺年。我记了这话,一晚上紧抓两根筷子、一只饭碗,这是不能掉、不能碎的,既要吃饱吃好,又要谨慎合礼,用种田人的虔敬,守护千年传统。

    烛光里,一家人的面庞,浮现出朝霞的煦暖,驱散了冷风,把人间天上映衬得无比绚烂。有田种,有饭吃,有屋住,合家团圆,这是种田人一年最朴实的祈盼。

    年夜饭的座位大有讲究,东为首,北次之,西再次,南为下。奶奶说,旧时女人和孩子不上主桌,往往在另一桌。我记事起,大抵早已不分男女,依长幼坐了。夜已向晚,堂屋的大门开着,和瓦舍外一样的冷,从厨房端出的菜,经这冷夜的风覆,热气消散,一会儿凉了。十五瓦的灯在风里摇曳,心里充盈的都是欢喜。

    许多年里年夜饭吃什么,往往记不得,倒是年年除夕那闹热的气氛,却萦绕在心里,好像一年必得有的一个盛大的仪礼,同时光一样,一年归一年,逝而不返,失了这礼,这一年便总是过不去,而新的一年便要笼在不如意里。谁家的某某回来过年,是一样合乎仪礼的规矩,倒是某一年谁未及时回来,未在家吃饭,记得还十分准确,常在一年才一见的除夕夜被提起的。

    夜宴毕,我们节制而有序地坐着,可说是非礼勿动。母亲把八仙桌重新整理,端上逗米糖、年糕片、红薯片、炒蚕豆,泡一壶石墓村后山粗茶,端着白瓷的水杯,闻着茶香,嚼着糕花。炮仗像跃起的孩子,试着去触摸星空,大地跟着略微摇一摇,连片的瓦房沉沉地扯亮除夕的夜空,把每一颗种田人的心带了欢笑拖入深处。

    吃一会儿,父亲说,分岁了。母亲拿出预备的红包,全家六口,每人一个,用闻家堰的喜庆红纸,包一张平整的角票,画面是欢实的劳动者。

    六

    大年初一,一早起身下床,穿戴整齐,先恭恭敬敬地给爷爷奶奶拜年,出门去,依了风俗,拜年拜到正月十五。我这样的小客人,每进一家,常得一杯“糖茶”,其实是蔗糖冲泡的甜水,不放茶叶的,喝了“茶”,吃过饭,或住一宿,一站一站走亲戚。

    杭州乡下拜年,路上遇见来往的熟客,大抵带一只大包,包里方方正正摆了闻家堰的糖包。糖包上一律压一张红纸,用黄色的纸绳方正地绑好,纸上有“白糖”“红糖”字样。还有萧山的麻酥糖包,也是方正的,拆开是一个个长方形的小纸包,像一块又一块微缩的砖头,只是颜色像煮熟的芋艿。一家的亲戚,每个人也都了然于胸,拜年的日子大致固定,依了各家成年男女的社会关系,一家一家地走过。

    兄弟姐妹多的,叔伯兄弟多的,中饭在这家吃,夜饭在那家吃,也都轮流了来。譬如上年在邻家大房吃的,这年该在二房吃了,轮到的以为是一桩喜事,像节日一样对待。排在下一年的,也都早早地在心里预备了,至于上桌的菜蔬,也早已在心里想好。正月里准备宴席的,也不限于这一家,邻近各家的女人,也都一起上手帮衬。

    近前的邻居,父亲的小弟兄家,大多在附近村落,走走就到,极有趣的。拜年吃饭,最恭敬的是老年人,见了莫不亲切,促膝叙旧。青壮年喜闹热,见面搂了肩膀,兴奋莫名,大声说着话,旋即支起一桌,打一通纸牌或麻将,抑或下几盘棋。孩子们在地上掼撇纸、抽旋陀螺,一样样引人起兴欢笑。

    我家嫡亲,往往住得远。正月初二开始,坐船过江,步行、骑车或坐车去闻家堰、大庄桥、义桥、高桥、渔山等处,各处语言不同、风俗相异,礼节却无大的不同。亲戚往往这样,越走越近,越远越亲,拉着手,走时唏嘘留恋半天,也莫不怀了期待,来年再会吧。

    七

    袁浦过年,到了初三、初四,龙灯竹马相继上场,唢呐、小号、大鼓一通喧响,桥头孩子们一阵骚动,一路跑一路喊,龙灯来得!龙灯来得!

    六号浦两岸,立时沸腾起来。乡民们从屋里涌出来,下棋的、聊天的立马停下来,聚集在浦两岸。打牌的一时还停不下来,捉到好牌的握紧了高举着,牌不好的借机掼桌上,一边高叫着:收了收了!

    八个青壮年,举一条金黄的稻龙,上下游弋,穿进了村,打头的举一盏灯笼,挎一收红包的皮袋。龙后随一支乐队,对着天空、民居、田野,又吹又打,呼唤春天。

    舞龙在袁浦,俗称掼龙灯。我以为,这上下翻腾飞沙走石的,是要抡出一条希望的路,以期除旧布新。龙头、龙尾各一,龙身十余节,节之间灵活善变。龙灯从六号浦南身东岸头排人家穿进,从北头穿出,再从西岸北头穿进,南身穿出。凡开了门,点了蜡烛,得了允许,一家一户,从楼下到楼上,挨屋绕一圈。青壮年们使足气力,一刻工夫,冒一身汗,替换的后生,接举过龙,秀一番身手。一条龙,三五日里,游行在村,排场阔大,这农历的新年想必也将风调雨顺。

    竹马紧跟龙灯,黄布伞打头,摇摆着进村。通常五六骑,竹马由竹篾扎出骨架、糊了彩纸,装饰俏丽,引来浦沿两岸女人和孩子好奇的张望。骑竹马的手扬马鞭,节奏舒缓自如,如意词且行且唱,唢呐锣鼓叮叮咣咣。《竹马调》说:正月十五闹元宵,龙灯竹马来热闹,热热闹闹田稻好,一年四季步步高。竹马的音乐,多是地方曲调,寄托了美好祝愿。

    戏文以黄梅戏和越剧为主。印象最深的,是越剧《红楼梦》唱段:

    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一朵轻云刚出岫/只道他腹内草莽人轻浮/却原来骨格清奇非俗流/娴静犹似花照水/行动好比风拂柳/眉梢眼角藏秀气/声音笑貌露温柔/眼前分明外来客/心底却似旧时友

    这一段,一年四季常唱不歇,百听不厌。搭了戏台唱的戏文,只有富裕人家请得起,或一家单请,或几家合邀戏班来唱。母亲爱听戏文,不仅在村里听,也到邻村去听,可背下几段常听易记的。

    八

    嚼着糕花,看龙灯、听戏文,正月七跳八跳,闹过元宵,在外求学或谋生的四散了去各奔前程。

    吾回去得!过去是父亲,现在是母亲,站门口,看我坐车远去,从门口站到浦沿路中央。我扭身去看,母亲的身影,越来越远,越远越小,脑中的影像却总是不小的,似乎愈放愈大。

    车过九溪,眼前翻过香樟树,暂抛袁浦去。

    手里举张硬座票,亮一亮,随落寞的人流挺进火车站台,向北去了!

    二〇一五年十一月二十一日

    袁家浦老街

    一

    袁浦是一个古镇,镇中心叫袁家浦,三十年前有条老街,形似一个“人”字。一撇是主街,一捺是临浦东街,一撇一捺约合一里长。

    袁浦良田两万亩,田里有一种鸟,乡民叫它“老鸥”,振翅欲飞叫一声吖,飞到半空叫一声吖,行将远遁叫一声吖。这三声吖,时常响起在老街,我把这条街叫“一里吖街”。

    老街是一个自由的地摊市场,乡民种菜养鱼,摘落来,抲起来,留下足用,最近的交易地,就在一里吖街上。

    二

    到街佬去!

    袁浦早市开街的时度一到,启明星翻个身,天际线晃两下,抖出些亮光,天空露了灰白,大地房颤,起先甩出点,慢慢集成流,往老街淌去。

    乡民弄些田间地头和湖浜河汊的物产,搁街边随意叫卖了去,一个接一个的地摊把老街两边装点成人间形胜。

    从六号浦出发去老街,向左走黄沙桥上主街,直走上临浦东街,同顶一个人字尖。

    尖顶处的老字号,是一爿豆腐作坊,制卖油豆腐、豆干、豆皮、豆浆,日日飘起豆花香,热气从门口、窗口、立壁缝隙吹送出去,扶摇直上,蔚为大观。

    奶奶领我上街,豆腐店常去,必买些回来。豆腐店的妮娘,同奶奶熟,是桂花妮娘要好的姐妹。妮娘四季笑口常开,声音洪亮,天庭饱满,性行淑均,每回进店称豆腐,都关切地问生计,秤梢翘得老高,常跳了起来,将秤砣甩一边。

    三

    豆腐店旁边,是生猛门的猪市和禽市。

    猪肉新鲜,现宰不久。禽是活的,现挑现宰,也有买了活鸡、活鸭、活鹅回去的。隔壁瓦舍待宰的猪啼唤呼应,笼子里的禽各自主张争先发声,邻近住家的狗煞有介事乱吠一阵,旺了老街早市。

    挨生猛门,是鱼市,一应江河生鲜,鲢鱼、鲤鱼、草鱼、鲫鱼、黑鱼、汪刺鱼、江鳗、黄鳝、泥鳅、螃蟹、青虾、河蚌、螺蛳,蓄在盆里,养在缸里。不满于浅水的鱼虾,紧着往盆口缸外跳,一虾正捉着,一鱼又蹿出,在地上蹦蹦跳跳,露了鱼虾的陆生本事,提了卖鱼的和买鱼的兴头,连嗓门都高了八度。

    我常随奶奶上市卖螺蛳,也卖过几回鱼。记得有一年入冬,端了一盆泥鳅,杀入鱼市去,摆过一回摊。来一口袋插支钢笔读书人模样的,包圆儿了连盆提走。泥鳅个头不够鳝的三分之一,卖鳝的大伯给定了价,是鳝的一半,我攥了钱票子,谢了“鳝大伯”,跳着笑着撞出江鲜河生门,奔那小人书摊去。

    四

    从人字尖一捺向南走,是临浦东街。时令菜蔬摆两边,大多刚摘下、带露水,不光炒了好吃,绿白青红黄紫,绒滑细润清亮,好看煞。

    袁浦蔬菜瓜果,百式千样,绝无相同。这担了来、拉了来、提了来卖菜的乡民,早前抛撒的菜籽种,取自周边乡下,来源不一,品种多。蔬菜瓜果靠农家自然肥,或仅凭地力,从田畈间野蛮长起,鸟儿啄出的小坑,虫子咬穿的洞眼,自然天成,有的连虫儿还呆挂叶上、静伏果心哩。

    朝霞起处,老街鼎沸,人声压过猪啼、禽鸣、狗吠。人群居中划开两拨热流,一拨往前涌进,一拨往回抽提,相中的,略停顿,慢蹲下,快起身,挑了菜,结了钱,相互谢过,买的和卖的一样客气。

    我在老街卖过几回菜,大抵是长得快吃不掉的青菜、芹菜、苋菜,还有结果多的南瓜、药葫芦。一回去卖苋菜,根不够嫩,买主嫌老,砍半价,我只肯七折,竟一把未卖出。拎了去,又拎了回,白辛苦一趟。

    五

    从人字尖一撇向南走,是主街。街上有家照相馆,我记事起就有了,一照三四十年。

    出生的百日照,办证的大头照,毕业的集体照,结婚的双喜照,告别的黑白照,照来照去,照出印象大袁浦。

    红庙边的土墩住着我的小学同学阿洪,家里种了几亩红皮甘蔗,脆甜可口,养了一草舍的鸭子,下蛋无数。我们一起啃甘蔗,吃煮鸭蛋,一起骑车跑村串户,收购粮票和饲料票。经过照相馆,用购票钱,闯进去拍了一张合影。我穿花格子衬衫,略胖、敦实,阿洪手搭我肩,少年义气拍了出来。

    上中学时,我常骑车穿过老街,去古朴自然的南塘边玩。同学俞家距塘路不足百步,陈家出门即上塘坡,都是观景佳处。三人行,一道进照相馆拍了合影,一个坐两个站,也是意气风发。

    乙未年春节,重访照相馆,原址无迹,所幸在黄沙桥附近寻到,馆主外出未遇,馆主女儿已上大学,出手老到,咔嚓咔嚓利落如刃,将这三十年一挑了结。

    中学毕业照,也是老街照相馆拍的。拍出的学生头,睁了渴望的大大的眼,闭眼的一个没有。

    六

    忆袁浦,最忆袁家浦老街。一里吖街,小吃当家。

    老街小馄饨,汤清见底,润滑如肤,葱翠飘香,撒勺虾皮,带点咸腥,端一碗来,猫馋急眼。

    老街肉馒头,皮到好处,麦香远溢,馅大汁浓,色如发糕,一屉四只,只只鼓脸,狗见直眼。

    一口一只馄饨,一勺葱末汤,一口半个肉馒头,拖一整馅,落进胃口,醇香四溢,解了鼻子的馋。

    老街黄豆浆,一碗出桶,热了心窝,还未端起,香已扑鼻,嘟声拖长,吸将一嘴,浑身渐暖,汗沁出,去了寒。配两只闪金黄、溢焦香,惹了一身芝麻的麻球,一口下去,糊一嘴甜馅,美得想要变青蛙,“吧唧”一声纵出门去。

    老街豆腐脑,没头没脑,一体白净,连黄花菜做的卤汁,等你来吞,撑圆了嘴,压进嗓门,轻抚食道,钻进胃里,拥入温柔乡。

    老街雪菜面,暴腌菜青里透黄,配上白面,一个娇怜,一个笃实,的的确确,好大一份袁浦情面。

    袁家浦小吃,食料地道,制作精细,菜味上乘,水质也好,取自钱塘沙上,让人久久回味。

    七

    太阳一点一点举高,袁家浦老街暴晒在苍天白日下。一棵经年的梧桐树参天耸立,把老街罩在碧叶青枝的怀抱里,仿佛穿了一套色彩斑斓的曳地长裙,又好似一只美丽的凤凰落在高高的墙头。

    梧桐树下有门,门里是邮电局,驮着邮袋的邮差,收发电报的、寄信取信的乡民走进走出,行色匆匆。

    梧桐树下有筒,筒是邮筒,带了檐的长长的嘴优雅地微笑着,是阳光照进袁浦心灵的一条缝。少年时节,把信塞进缝里,心思的风筝便放了出去,远远地从天上看过去,魂不守舍地坐在稻田水渠上、油菜花垄边,等邮铃响,等信来。

    梧桐树下有摊,摊是小人书摊。摊子不大,书却不少,书里的人来头都不小。书一本挨一本码着,可看可买,蹲着、站着看的人也不少。我攥了钱票子,逗留一会儿,看过几本,走时不忘买一本。

    从《杨家将演义》到《水浒传》,从《三国演义》到《西游记》,还有《封神演义》,是在老街书摊上看的。

    四季的太阳,白花花地照在袁家浦老街上,照在古代服饰的英雄身上,照在杭州乡下的少年脸上。

    八

    乡下天气,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一片乌云来,半空一记惊雷,地平线接起闪电,远处的水田传来老鸥的叫声。

    雷一记记响,闪一线线亮,一阵斜风细雨惊起,一阵狂风暴雨掠过,一场滂沱大雨浇下,袁家浦老街泡在水汪塘里。

    街上的小木楼吱吱嘎嘎,像搁浅的乌篷船扭扭捏捏,三十年间,一座座划了出去。

    二〇一五年十一月二十六日

    社舍散了

    一

    六号浦两岸,昔日金贵的号子田,已号不对田,田失其形,要么筑墙垒瓦盖七长八短的房,要么挖土成塘养活蹦乱跳的鱼。

    边角地棚棚架架不少,豆呀瓜呀的花,红的黄的紫的白的,清纯闹热地开着。蜻蜓、蝴蝶、蜜蜂、螳螂、蚂蚱专注其事,一点没变,仿佛养在深闺长不大的孩童。

    瓦舍所剩无几,一爿两爿,散落楼间,是童年居所。

    在一大片鱼塘中间,有一座橘红色顶土黄色墙的瓦舍。白日青天下,孤零零地耸立,也还引人注目。夜间走过,橘黄色灯光从窗子和门溢出,在田野里十分醒目。

    这不是普通瓦舍,是旧日红星十队的小队部,乡民叫它社舍。

    二

    早年社舍灰顶泥墙,面南背北,四间,双开木门,两边各一小窗。舍内屋顶有面玻璃,光线平和地灌进来。站在这片明媚的光前,恰似逢了一个同老天对话的地方,仿佛有很多话说。

    社舍内的六根柱子,撑起屋架,顶起两坡瓦片,零星的碎瓦之隙,垂下几束锥刺般锋利的光。落在地上的光圈,似一个通体发亮的玻璃罐,四周是坑坑洼洼的泥地,农忙时堆放谷物和农具。

    社舍门前有一开阔的场子,浇筑了“洋灰板”,是生产队最大的晒场。

    农忙季节,每日田间收割的谷物,用麻袋装了肩扛车拉集中到社舍,搬到场子上晒。收割完一垄地,黄昏前核出谷物总数,按全队人数均分,乡民各自领回家。

    爷爷、奶奶、父亲、母亲每日出工,挣工分。我家六口,人均口粮六百斤,早稻、晚稻各三百斤,正常一年三千六百斤,挣满工分才得足额配给。一年工分不足部分,要么从口粮中扣除,要么补交一点钱。多劳所得不多,少劳少得不少,不劳会饿肚皮。

    领回口粮,各家门前道地摊开篾席来晒。晒干后从社舍借来木制风车,在手摇转轴的呼啸里,残叶和尘屑随风而去。

    社舍分配后的稻谷先交公粮,送到粮管所,每人每年合五十斤。

    队里一年种两季水稻,冬春之季种一季大麦、小麦和油菜,田间逮空套种的蚕豆、毛豆,也按劳力均分实物。

    油菜收割后,晒干油菜籽,由队里统一拿到加工站榨油,收成好时,一家可分三五斤油。乡民平时炒菜,舍不得放油,只滴一点润锅底。一般人家上街打油,也只舀二两。

    大队鱼塘每年分鱼,我家可得三五条。有的年份鱼个头大,又不多,队里估摸分量宰割,公平均分到两,一点不含糊。

    三

    红星大队有十几个生产队,每个生产队都有社舍,门前的场子也是小鬼头们玩的地方。掼撇纸,投弹子,打扑克,跳皮筋,捉小鸡,往往跨社舍。约架、摔跤,也大都在这里。不玩不熟,不打不识,又玩又打,六号浦沿的小鬼头,来往很多。

    小鬼头一起玩,遇到饭点,主人乐意,也不客气,一同上桌吃饭。菜以蒸为主,长茄子、药葫芦、青菜、南瓜,多数蘸酱油吃,也有人家蒸咸鱼、咸虾米,还有咸肉蒸蛋,肉香绕梁半日不绝。

    夏秋时节,不少小鬼头晚间带上手电筒,去沟里浦里捉蟹、虾、鳝、鱼,捉的人多,去得频繁,不易捉得,也不空手。傍晚下池入浦游泳,水管草丛间摸到鱼虾,凑一只荤碗,添夜饭一口鲜。

    社员家养猪,一头两头,过年时杀了,卖一部分,腌一部分,猪头祭祀后切块,煮出两钵头油豆腐烧肉。猪的板油,在大灶柴锅里熬,熬一半捞出来,油汪汪的,叫猪冠油,是一道大菜。油熬尽捞出,黄澄澄的,叫油渣渣,香气扑鼻。

    杀猪的日子,社员请小弟兄家吃饭,也给左邻右舍送过一碗肉去。

    年根,社舍搭伙打年糕。约好日子,各带了米去,选一殷实人家,堂前放了大石臼,队里的壮劳力用大木槌轮番一下下搡。打出的年糕,像大面团,抱出来摊成大圆饼,切成块泡入水缸中。我家每年打一百斤米的年糕,早晨年糕泡饭,“四餐头”(袁浦方言:午后至黄昏的中点)青菜炒年糕,一直吃到四五月间,年糕出了酸味。

    四

    社舍是无围墙的集体农庄,也是公社在生产队的象征。社员在一起劳动,吃住在自己家,距离也都不远,站在最西头,可看清最东头一家人的模样。

    每年七月、十月,袁浦水稻熟了。收割时社舍调配几组人做生活,割稻、打稻、捆稻草、扛谷袋、晒稻谷、送茶水,井然有序,一派江南丰收景象。

    社舍有两架打稻机,打稻时一块号子田分两半,两队同时挺进,发动机的“忽忽”旋转声、谷粒的“簌簌”抽落声、机座的“嘭嘭”振荡声混杂一处,惊起麻雀飞飞落落叫个不休。

    在社舍工作一天,挣的工分,相当于两角钱。少做一天,也就少挣两角钱。

    母亲生我,满月之后,即下田做生活。母亲说,不劳动,没有工分,就是“倒挂户”,年底要给队里交钱,相当于用钱买口粮。

    社舍集体劳动,人与人熟,作兴取外号。大人小孩人人都有,外号大多放在名字后当面叫,以示亲昵无间。

    我去外婆家拜年,得一外号“钱塘猫”。山民老远叫,我莫名兴奋,以为母亲生在猫头山脚,父亲长在钱塘,我便是钱塘猫。

    母亲呵呵一笑,说不是这样的。那些年,深夜里钱塘有人去外婆家后山一带,偷偷摸摸地伐树砍竹。山民设卡拦截,防不胜防,也很无奈,心里愤愤的,戏称钱塘人钱塘猫。

    从钱塘到猫头山伐树砍竹,来回超过五十公里。钱塘猫一夜走一个马拉松,其中一半路程背一棵树走。

    五

    一九八二年的一天,父亲神情庄重,说要分田到户。

    这一天,乡民在一户社员家开会抽号,对号入田,分到田块。我家得水田两块四亩八分,还有两小块旱地,挨着八一大队。

    社舍就这样解体了。

    社舍的房子,空了很长一段时间。东边的窗子破了,小鬼头们从那儿爬进去,里头堆满稻草,上蹿下跳,来回翻滚,当作乐园。

    过几年,社舍住了人。我升入小学高部,从此再没进去过。

    又隔几十年,旧屋仍在。从社舍门前走过,觉得亲切,就像翻出一个小学作文本。

    生产队的人,也都鲜活灵动,在田间地头,起早摸夜,辛勤劳作。这未必是有效率的,他们却勤勤恳恳,在一个微小的单元挣扎,艰难地生存,也有相对的公平。

    那个平凡的世界,人的生活状态,已无从想象,说了也未必可信,信者也愈来愈少。我却不能忘却,一笔一画地印刻在心。

    社舍时代,勤俭是命。奶奶六十多岁,牙已全数脱落。我吃饭时,不小心掉地上,即便一粒饭,奶奶都恭敬地捡起来,一边放进嘴里,一边说,浪费饭要天打杀耶!

    大灶的锅里,每一粒饭都盛净了,洗锅时,边沿或木盖,但有一粒米饭,必捡到嘴里。爷爷讲,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一丝一缕恒念物力维艰。

    六

    社舍已是旧日的一曲挽歌,也意味一种生活方式的终结。

    对社舍未有丝毫留恋的理由,却又不能不想起,因为童年时的我们,在那里度过。

    社舍散了,我们也慢慢长大了。不再饥饿了,我们也慢慢地变老。老了,常想起小时候的饿。

    奶奶说,囡囡,坐门槛上不要走开,看好门,吾去借了米,烧饭吃。

    二〇一六年八月二十二日

    四餐头抢阵雨

    钱塘沙上的双抢也无非是这样,早稻谷熟了,要收起来,晚稻秧青得流油,要种下去。

    六号浦瓦舍两边,沉甸甸的金黄稻海,怀揣宝贝伏在田野,略有点风从香杉叶间悄悄吹过,吹褶了它绸缎的睡衣,又似一角薄薄的瓦片,擦过平静而开阔的池面。

    打稻机修葺一新,斜搁到寂静的号子田头,脱粒的稻辊子,已是一触即发。不远处瓦舍的屋顶,要么浅灰,要么橘红,像是号子田的头发。瓦蓝的天上,云彩似游丝,阳光轻轻一灼无所遁形。田间小路走过的乡民,估摸着地头的收成,脚步带鼓点声。

    父亲在田头电杆边喊:小心站好,吾要插电哩!父亲摆摆手,我俯身摁下开关,马达飞转,带动稻辊,打稻机底座嘭嘭嘭敲打地面。母亲放上第一捧稻,谷子像密集的小青蛙跳进谷柜。

    十里袁浦大丰收,空气又闷热又紧张,像夏日泡澡沉到池底憋不住了,冒出头来的猛喘。农忙日汗流如水,也容易饿。除一日三餐之外,乡民在午后至傍晚的半程又加一餐,叫“四餐头”。

    不讲究,图省事,倒也简单。中午做的米饭,放进竹篮,盖了防蝇纱布,送到田头,盛一大碗,夹几筷猪油蒸的霉干菜,拌着吃,叫“吃冷饭头”。

    大热天,热急风,抢收与抢种的慌张时光,多数时候盛了米饭搁柴锅里,煮开了切棵青菜,撒少许盐,做菜泡饭。锅肚里稻草鱼点起的炊烟,顺势抖一抖,扬入蓝天,薄薄的云絮略显矜持,慢吞吞地挪移,一副不在意的样子。

    尖峰时刻激励士气,奶奶和母亲搭手,用柴锅煮了沸水,和一块面,掐出一锅“麦滴头”,锅沿烤了麦烧饼,穿过浓浓麦香,农忙攀上山顶。

    做生活的人席地而坐,吃冷饭头,吃菜泡饭,吃麦滴头,吃麦烧饼,汗珠从脸上、脖颈、前胸、后背密密渗出。我放下碗筷的一刻,忍不住倦意,挨着泥地凉席,沉沉地躺下,一合眼进入梦乡。

    喊我醒的是奶奶:大孙子,你听听,都打雷呢,要落雨了,快去帮侬姆妈背谷袋去!

    天色乌青灰暗,响雷隆隆撩耳,道地上冒起雨烟,抬眼望去,但有人处,急切地卷了篾席,拖到避雨的阶沿上。洋灰板上的稻谷,用推谷板快速拢到阶沿下,用簸箕抢了倒在阶沿角落。

    头上扣一顶宽沿的箬帽,背上架一身扎得生疼的蓑衣,一手抓了三顶箬帽,一手抱了三身蓑衣,赤着脚急匆匆地往号子田跑。

    晴天落白雨,黄狗背蓑衣。雨如织布似的流泻下来,眼前一片朦胧白。乡民从眼前晃过,连跑带蹿,三个两个,也看不清脸庞,各都顾了一个目的。

    耳边残留四餐头的吞咽声,身上早已为雨水所溅湿,滑腻而凉爽,脚背脚趾痒痒的,脚心触及处,似乎被一双柔软的手轻轻抚过,一切忙乱都被这雨,突如其来地放松,也似乎没那么要紧了。

    龙王住在钱塘沙上,村头广播预报说天晴,站在号子田头,从来信七分,三分随龙王。乡下的天随性,说落雨就落雨,说放晴就放晴,七成晴、三成雨,也宜雨,也宜晴,说晴也没什么,下了也就罢了。

    雨后放晴,穹顶沉静安详,东南角起座彩虹的门,门里门外满眼的潋滟水色。乡民们从瓦舍出来,稻谷一处处摊开来晒,一切重又奔忙起来。趁着太阳还未落西,余热威风犹在,来回翻动稻谷去湿。也有殷实之家,搬出从工厂淘的风扇,像一只立起身的大黑狗,尖锐的吼声里,一丝丝刮下稻谷的湿气,透出几分隆重与繁华。

    太阳照在六号浦上,过了今夜,稻不潮,谷不霉,添些辛苦,不差年成。

    二〇一六年三月二十九日

    菜花蛇

    一

    号子田头,每回割稻,七月或十月里,总在西北角,见到两条菜花蛇,相随而来,成对而去,像是伴侣。

    大抵这蛇也有号子地,分田到户,也有蛇的一份。在这不大的一角,割稻的时候,蛇静静地匍匐在那儿,打稻时捧起稻来,赫然遇见,不免惊叫一声,蛇似也通灵,带了歉意,不慌不忙地游了开去。

    最近一次见到菜花蛇,是一九九二年。

    钱塘沙上的菜花蛇,半米多长,较成人大拇指略粗,黑色为主,杂以蓝红,像织锦一样好看。

    二

    蛇要图饱,田鸡要活命。走在乡间,目力所及,常遇惊险一幕:蛇追了不作声的田鸡,或是吱吱叫的老鼠跑,一个死追,一个狂奔。

    有一年插秧时节,我家号子田刚翻好,水欢畅地漫灌开去。田鸡遇水,慌里慌张,纵了开去,水一路紧随,愈流愈烈,终于淹没号子田,一片白洋洋。

    田鸡浮在水面学狗刨,后腿十分着力,屁股太大沉于水中,只斜露出尖尖的脑袋,两只眼睛鼓起来,警觉地注视水面,哪怕一丝蚊虫打转舞起的风,也休想躲过它的耳目。

    临近黄昏,两条菜花蛇摆动长腰,旋舞着急切地寻找安身之所。游在前头的见到田鸡,停住了,僵持片刻,西南突然一声惊响,打乱了专注的神思,无心恋田鸡,放松蛇颈,微叹口气往东走,游弋一会儿又闻一更大声响,惊一下转往北走,蹿上田塍路,探视一番,定了神,看好方向,远遁而去,慢慢淡出田鸡的天眼。

    田鸡还未卸下紧张,跟在后头的菜花蛇,从背后拖着水声,船一样漾起波澜,浪到身也到了。眼看已是蛇的口中物,田鸡异常镇定,后脚掌受力的一瞬间,触到实处,逃生的本能,激发了潜力,奋勇地把整个身子激射而去,脚尖几乎贴到蛇头。

    很多年里,每想到这两条菜花蛇,也便想到这只蛇口余生的田鸡。

    号子田头的田鸡,扑向天空时迸发的神勇,仿佛也在眼前,冉冉拔高再拔高,一阵强烈的生的快感,从腹部环绕着一起挤过后背,抵达大脑。活着,真是一种漂亮!

    三

    菜花蛇不光号子田有,瓦舍也有。

    六月末侵晨,我从眠床下来,踩到一物,它快速摆脱,睁眼看去,原是一条菜花蛇,正在追老鼠哩,一会儿没影了,我的心怦怦直跳。

    那一天,正好是初中升高中的会考,我坐在狮子山脚上泗中学的考场,头脑因这蛇而异常清醒。

    钱塘沙上的瓦舍泥地坐起,东西北三面泥墙,鼠洞有增无减,老鼠出入自由。我家的黄花肥猫,半眯着眼,多数时候伏在一隅,一动不动。有时无聊里捉了鼠,在那里把弄,露一手,算是尽职,终也心不在鼠,不怎么管。

    瓦舍木柱木梁木椽,门下空隙,便宜了蛇鼠出没。屋子西南角的棺材盖,常站几只一岁多的猫一般个头的硕鼠,也不怕人,唯有人近前去,才讪讪地跑入黑影里去。

    舍内的鼠大而肥,身手敏捷,在梁上窜奔,有时一两只,有时三五成群,跑跑停停,肆无忌惮,弄出不小的声响。我偶尔攀爬阁子间取稻草,那鼠眼见被堵,哧溜一声,冒险探路,跳下梁去,翻过身子,跑入暗影。

    棺底垫了砖,空旷而潮湿。我时常目睹一帮大蛇集结。说起时,母亲不以为然,淡淡地答:这是菜花蛇,每家都有,是家蛇。父亲也这么以为,我便也信了。

    四

    既是家蛇,专镇宅子,自然是灵物。一九七六年六号浦挖成,红星大队集中搬迁到浦沿两边,不少乡民离开土墩草舍时,专做法术,焚香撒米,请出菜花蛇来。蛇也听话,游到脚箩里,乡民用扁担挑到瓦舍,由其寻了适宜的角落游了去。

    我家的菜花蛇,说是自行跟了来的,也有说是阿亨阿伯用毯子裹抱来的。人蛇久处,同猫狗一样,日久生情,爱屋及蛇,一家子都搬,家蛇也便一同喜迁新居。

    我也有担忧,每回织草包,从棺材旁取物,常要接近这黑漆漆的一角,被老鼠惊到,联想到棺材底下一窝蛇,终日盘桓在那里,虽心怀敬畏,也压不住呼吸急促,手脚忍不住颤抖。

    雨天,还有深夜,静坐舍中,但有嗞嗞叫渐渐息去时,我也怀疑是一种绝望,为那蛇追到末路,鼠或已入蛇口。

    菜花蛇无毒,以老鼠、田鸡为食,在瓦舍颐养天年,我从未见它攻击人,人蛇共处一舍,倒也相安无事。菜花蛇的地位,也比黄花猫高。

    五

    三十年前,每回割稻,接近号子田西北角时,我格外留神,怕镰刀不小心划到蛇,故意拨动稻蓬,弄出很多声响,催促菜花蛇躲开去。

    离开故乡,不种田了,也不见蛇,也便挂念。每年春节、清明,走过号子田头,见到西北角的那一丛蓬蒿,心中慌乱,半是期待,半是疑惑,那两条菜花蛇,还在那儿吗?

    二〇一六年三月二十九日

    四月蜂

    一夜春风度,田野里的蚕豆花紫里带些黑,浓妆出碧绿。过了清明,蚕豆熟了,也老了。油菜一反先前的低调,通体深青,像是泡在青花瓷里染了。花开得野蛮,仿佛醉了,将田野笼在黄灿灿的衾枕下,把叶茎压实,密得让青透不过气来。

    蚕豆丛边,油菜丛里,不知名的野草,经了风吹,抖起机灵,三步变两步,紧着往外铺向上蹿,清新的草香花香,醇厚的土香水香,托起馥郁的袁浦四月天。

    蜻蜓、螳螂、蝴蝶、纺织娘,各样精灵,趁这日色暖意,飞呀纵呀爬呀,觅一自在叶茎,静静地享受春光摩挲。最忙活的,要数蜜蜂,体态丰腴,却不臃肿,不停地飞奔,灵动地从一颗花心跳到另一颗花心,浅唱低吟。

    蜂去蜂回,也不怕人,偶尔变换鸣声,急促的小调,嗡嗡嗡地叫着,夹杂翅振的抖动声,是对冒失鬼挡路提出的小小警告。即便如此,蜜蜂在空中辟出的春天航路,忽一下,倏一下,也都是经过复杂而又缜密的计算。

    黄泥墙上密布的蜂窝,洞口一律做出圆形,且经精心琢磨过,定睛看去,常为这营屋匠意而心服。蜂落到洞口,娴熟地腾挪翻转,倒着钻进眼去,没了声响,或许在困倦里睡着。

    持一根纤细的软棍,轻轻捅两下,蜜蜂便醒了,有时干脆惫懒地抱着软棍出来,也省了力。把出窝的蜜蜂小心地拨到透明小瓶里,积上三五只,闹热一番,便又放飞。从瓶里脱身的蜂,大凡元气有伤,疲惫的模样,刚放生时爬一会儿,试飞几下,都不很远,直待体能复原,忘了不堪前尘,才肯起翅复奔百花去。

    一侧是闲情偶寄的黄泥墙蜂窝,一侧是漫卷开去的油菜花地,邻近的老人蹒跚聚拢来,顶着一头没遮拦的春日,泡一杯茶,半眯了眼,小口抿着,静静坐上大半日。凳子的影子在前一拨的上半日里收起,又在后一拨的下半日里拉长,任这辛劳欢乐的蜂飞来舞去。蜂是高明的飞行者,从不曾见在空中相撞,也未见撞人身。

    攀墙上瓦的猫,动若脱兔,蜂也能巧妙而灵活地避开,这唤起猫的好胜心,提起右前爪,对着空中使劲地挥拍,像要捉一只来玩。我从未见猫的脚掌揪住过一只蜂。

    人来禽去,猫跳狗奔,站坐走飞,各安其行,未见有不耐烦的,莫不怀了喜悦,带些顽皮心,目送蜂飞蜂落,为那花儿狂野,采得一嘴甜蜜。

    春天到袁浦来放蜂的人,拉了几十只蜂箱,摆在一处花草繁盛地,遇有好天气,便掀起箱盖,蜂儿轰叫着四散开去。去红庙学堂路上,遇到放蜂,须停留一会儿,慢慢走过。

    初时未有经验,见到空中黑压压的一团蜂,情急之下,跑起来,心想着避过去。蜂儿以为受到袭击,一拥而上,凡身无遮蔽处,从脸到脖到手,中了不少螫针,痒疼难耐。蜂射出针,往往内脏受伤,也活不长。

    遭遇过一回,从此见蜂群,必老实地静站一会儿,避过蜂去。这大抵教会我,乡下小精灵,不论个头大小,都要讲究物理,怀了敬心,若非如此,还免不得被蜂蜇。

    二〇一六年三月二十九日

    雄鸭鬼

    袁浦分田到户第二年,我家养了鸭。

    那年暮春,父亲一早拿块毛巾匆匆出门。临近中午,提回一篮黄毛小鸭,有十几只。

    后院猪栏外东侧用石头隔出一角,搭了一块黑乎乎的油毛毡,凑合起个棚,安了一道门,又在猪栏和瓦舍间加一护栏,我家有了鸭栏。

    小鸭稍大一些褪去黄毛,鸭背呈棕色和黑色,叫雄鸭鬼。

    我家雄鸭鬼,只占一间逼仄的棚屋,却也欢起。父亲给鸭做记号,常教我去号子田头水沟放鸭。

    鸭栏一开,雄鸭鬼前呼后拥,一边迈脚,一边嘎叫,吧嗒吧嗒往外跑,像一个摇摇晃晃的船队,却不必担心它翻过来。轰赶鸭群,用一根长长的竹竿,头上绑一段颜色醒目的短绳。甩长竹,引头鸭,沿着浦边,转弯抹角,也很可观地往田沟轰。

    雄鸭鬼扑通扑通跳进去,吧唧起嘴,突突突突,抖擞着把水压出,能吃的咽下。吃过一通浮萍,又将头伸进水里一通觅啄,曲脖衔了螺蛳、小虾,将脑袋上提,伸直脖子,鼓一鼓,吞咽下去。

    放鸭怕混又怕丢。鸭群会面,一不留神跑错群,凭了记号才得分辨,捉将回来。鸭群入稻田,走散开去,一两只鸭子跑到田头,站远处田塍路嘎嘎叫。也有不幸遇到黄鼠狼,给叼走了。

    鸭子吃饱,天已落黑,匆匆往回赶,腆着个大肚子,也不叫唤,一片吧嗒吧嗒声,心满意足地走在田间路上。

    赶回鸭群,仔细清点,一只不少才放心。寻鸭翻田过沟,走不少路,还得问附近养鸭的,捡到没有,答案一时不能给出。鸭群认生,误撞进去,也很生分,孤零零的,也易识别。

    雄鸭鬼养了大多自家吃,也有成百上千只专业养的。挨着一片开阔的水面,垒起土墩,种上树、搭了舍,从电杆引根线入舍照明,鸭子浮水、振翅、啄食,整日嘎嘎嘎地叫,此起彼伏,闹热极了。专业户多以养蛋鸭为主,每日进棚掏蛋,一箱箱往外搬,运到市场叫卖。这些较早富起来的农户也叫“万元户”。

    乡民散养的雄鸭鬼,留够自己吃,过年过节也往亲戚家、菜市场送。袁家浦老街卖的鸭毛色油亮,大多是散养的本地鸭。

    活鸭现宰,拧住脖子揪一撮毛,拿刀一抹取了鸭血,烫水拔毛,洗净爆炒后红烧一通,趁热盛起,甜滋滋的,肉质鲜美,好吃极了。

    瓦舍时光,鸭肉生香,引来隔壁邻舍的家猫,喵呜声声,拖得老长。

    二〇一六年三月二十九日

    腌缸菜

    缸里有货,一年不愁。六号浦沿,家家有缸,盛水装米,腌肉腌鸡,也腌菜。

    先不必说各样暴腌货,每年地头吃不掉的,收割了,搁缸里腌,常见的有白腌菜、芥腌菜和苋菜秆,是四季不断的家常菜。

    立冬过后,大白菜洗净晒干,码放齐整。母亲带我先用“洋苷”(袁浦方言:肥皂)把脚洗净,父亲往缸里铺菜,每铺一层撒些粗盐,我站缸里绕着圈踩结实,再铺再撒,用脚踩实,码到缸沿三寸处,往里浇水与菜齐,搬两块石头压紧。

    白菜腌制一周即可食用,两周通体饱满泛出亚光。放学回家,从墨绿腌汁下扯一棵菜,舀一勺凉水冲净,掰一片嚼着吃,剥菜至心,越吃越嫩,至于佳境。

    奶奶炒的头等下饭菜,就是腌缸白菜。从缸里起出,洗净切小段,往柴锅搁菜籽油,油烟起时爆炒,三餐不嫌、四季皆宜。腌缸白菜加笋干,放饭锅头上蒸,做汤泡饭吃。

    芥菜味苦,新鲜炒吃,清香爽口。清明前后,芥菜收割,浣洗干净,挂在浦沿水杉之间、瓦舍檐下的麻绳上,晾干失水后渐呈金黄,间杂鲜妍翠绿。家中老少轮流切菜,拌盐压实。芥菜、老菩头放最上层一同压紧,用油纸封口,十日后打开,像一坛翡翠金。

    腌好的芥菜和老菩头取出,黄灿灿的,摆在篾席上,在太阳底下晒,色渐转青灰变黑亮。从篾席前走过,往往抓一把嚼,老菩头的皮,腌后滋味更胜,咸咸的,田野里飘过的风,也带了腌菜香。

    芥腌菜做佐料炒菜、做汤俱佳。取五花猪肉,切块过油,与晒干的芥腌菜放盐和糖上锅蒸,做成地道的“干菜肉”,是钱塘看家菜。

    小暑大暑之间,每年地里吃不了的苋菜,长成熟后取籽晒干,留作来季的种子,苋菜秆斫下洗净,砍成三四寸长的小段,放入缸内,加盐,腌足月后,盛一海碗,滴几滴油,放饭锅头蒸,吃时夹一段,居中咬一口,秆肉脱壳而出,鲜软爽滑,汤汁稠密柳绿,浮了一层薄薄的泡泡油,我和阿弟抢着拌饭,蛮好吃。

    菜地里的萝卜,顶一蓬翠绿的菜头,露出泥土的部分,像是围了一块鲜红的丝帛。拔出萝卜带出泥,也露出白净身子,抖净须泥,模样娇美,生吃辣嘴,像带刺玫瑰。洗了切条,做腌萝卜,酸甜味的、咸味的。桂花妮娘做的萧山萝卜干,还有黑漆漆的陈年干菜,是佐饭的家常小菜。

    每年翻缸,倒扣在阶沿,沥干水,预备新的腌货。大大小小的缸,深棕色的釉面,在阳光下发出刺眼的光。

    二〇一六年三月二十九日

    童年六号浦

    一

    红庙小学春游,登上五云山顶,天色晦暝,只见千年古树;午后爬上六和塔顶,晴空十里,放眼可见钱塘江南岸六号浦。

    六号浦南段,一九七六年挖通,乡民临浦而居,种水杉,造瓦舍,一字排开。

    六年后,红星大队分田到户。乡民无论男女老幼,一口八分。人有其田,劳者得食,斑痕大地,一派繁华,好似浦沿绿蓧,遇春吐芽,见风抽长。

    越过瓦舍木窗,我见到乡民骑了簇新的脚踏车,听到一路高喊:发财了!

    那些年,我家有房有地,瓦舍三间两弄,通电亮灯,号子田四亩八分,种满庄稼,谷柜装得满满,生活稳定而明朗。

    二

    侵晨,站在六号浦桥埠石板,欸乃一声杉水绿。

    浦沿两排水杉,像护浦墙,又像两行旗阵。

    浦水清湛,又经一夜沉淀,风起处清凌凌的,浦沿响起木桶扁担和桥埠石板的磕碰声,还有木桶入水起水的哗啦声。

    瓦舍水缸担得满满的,洒在凹凸不平的泥地上的水,又黑又亮。缸里的鲫鱼、鲤鱼、泥鳅和虾,上下游弋,拍弄起层层细浪,顺着缸沿溢出来。

    太阳还未醒起,六号浦沿已起身,木头、竹板、棕绷、稻草的眠床,一齐嘎吱,瓦舍也似摇摇欲坠,睡不成了。

    乡民催着爬起,麻利地套上衣裤,蹑手蹑脚地走过湿地,跑出瓦舍,去茅坑解手。

    报晓的雄鸡还未叫,也有干扯两下嗓子,不作数的。浦沿鸡叫,不看人眼色,只问瓦舍锅肚烧未烧火。

    稻草鱼一个个续燃,瓦舍上空腾些黑烟,像练习本封皮上工厂烟囱冒的圈圈,又像跑过田野的火车,连起朵朵泡泡云,稻草香弥散起来,飘浮在六号浦上。

    我家红冠大公鸡,从鸡舍里小心地低头迈出,整顿羽衣,抖正鸡冠,踱到东南角,气度不凡。

    日色一暖,出些光线,东方见亮,大公鸡长扯一声:咯咯咯咯,咯……隔壁的鸡跟一声,又扯又跟,起初涩哑,慢慢嘹亮,浦沿的鸡争先恐后地叫开了。

    母鸡从窝里鱼贯而出,连蹦带跳地跑拢来,东啄啄西啄啄,在道地里耍。

    奶奶抓两把稻谷,往东南角哗的一撒,鸡不分公母,挤到一处觅啄起来,喉咙里发出自得的咕咕咕咕声。奶奶从鸡窝里掏蛋,一边数个,捡齐了,用青蓝色围裙裹起一兜,端进门去。

    东方的太阳,叫这群鸡啄得不耐烦,揪住光的耳朵,努着升上来,在浦沿的炊烟和稻草香里,把乡下扯得一片金光白。

    三

    鱼戏杉影里,鱼戏浮萍下,鱼戏水草间。春风拂面,又是一年垂钓时。

    戴个宽沿草帽,在浦沿背阴地,码张小方凳,或找块平整石头,调整浮标,甩出钓饵,悠悠地垂钓小半日。

    鱼饵是天然的,随手在瓦舍门前菜地扒拉几下,捉几条蚯蚓就好。

    浦上草条儿最多,一手长、一指宽,成群结队浮游水面,背脊和翘起的头,在阳光底下银光闪闪,同粼粼波光交织,妩媚灵动。

    水底鲫鱼多,三两条结伴窜行。鲤鱼、草鱼、鲢鱼也常撞见,引人惊呼,吓鱼一跃,没了踪影,不知闪哪了。

    浦鱼日久知人性,稍有动静,即奋力击水而去,好似倏然一阵暴雨,哗的一下掀起浪花。

    钓鱼拿捏分寸,急不来,慢不得。鱼初见饵,试咬一下,不动真格,性急张狂,动了鱼竿,起些声响,必定不成。待鱼吞饵,用力一拉,鱼便钓住,稍持一段,慢慢拖到岸边,拎出水面。六号浦的鱼,灵光得很,不轻易上钩。

    鱼钓到手,拿根稻草,从鳃边穿进口里出来,积成串搁一阴凉地。

    香杉成荫,河浦漫水,鱼类沸腾,出手垂钓从未空手而归。倒是一些小不点儿鱼,搁柴锅里,煮没影了。后来钓到小鱼,奶奶收拾了搁海碗里清蒸,谁钓谁吃。

    四

    六号浦水浅时,露出两岸泥面的壁陡堤基,蟹洞一目了然。

    小河蚌一经俯拾,急速将肉舌缩进壳去。取锐物轻轻一撬,掰壳取肉,绑在新劈的竹条上,轻轻送进蟹洞。

    浦蟹遇了水退,正待出去觅食,揸手揸脚,举了蟹钳,径自取食小鲜肉。好似微量级拔河,一点点匀着往外拉,不能过劲,用力稍大,蟹便起疑。一经出洞,够得到手,一把摁住,捏住蟹盖,翻将过来。

    浦蟹刚勇,挥舞双钳,蟹沫四溅,其姿威武。钳过几回,吃痛长智,捉蟹时让钳够不着。

    遇过谨慎之蟹,拿蚌肉试钓,毫无所动,以为洞空。蟹行将出洞时,举起两只潜望眼,扫视一番,惊觉异常,连爬带跳往外跑。身手快的抲蟹人,一把捉住,或一脚“踏牢”(袁浦方言:摁住)。

    蟹急切之间也有倏地一下快速往回退,爬到洞底一窝,不管怎么捅,装死不动弹。找来一些稻草、水草,揉成一团,把蟹洞堵实,约莫半个时辰,掏出草团,蟹老老实实地在洞口趴着哩。

    这招不灵,最末的法子是徒手挖洞。洞有浅有深,深洞颇费周折,挖洞不利浦沿水土保持。心有不甘,也只好放弃,寻下一个洞去。

    浦水浅时,也有惊喜。踩到河蟹,粗硬一块,带扎刺感,但不痛。屏住呼吸,沉下身去,出手摁住,挪开脚抓举起来,迈开步子爬上桥埠,仿佛连环画上的常胜将军。

    五

    盛夏七月,透过水杉的阳光,火辣辣的异常浓烈,让人心绪不宁,我的胸腔憋了一团火,像塞住进气孔的煤饼炉子,渗出的汗水汇成几条线,无声地淌下来。

    点了稻草鱼,灶间温度瞬间拔高,裸露的皮肤有些灼疼。柴锅泡饭煮开,切一把小青菜,放一点盐,热气腾腾里,盛一海碗,坐在门槛上吃了,中午一点点蹭过。

    母亲将钵头隔夜酽茶泼了,捏一撮大叶粗茶,倒一壶新开的水,屋里溢满茶香。后门吹进的热风,夹杂泥土味,困意从脚心穿过后背上抵脑门,昏沉沉里在竹榻上眯着。

    浦沿香杉上的知了,痴痴叫着,热浪一波波从门外推进屋。午后最热辰光,母亲舀一勺温茶,一手叉腰,咕咚咕咚喝下。

    母亲顶一宽沿草帽,取下廊竿,安上三脚架,套系尼龙袋,扛着出门“蹚螺蛳”。我起身拎一竹篮,带上一瓦罐浓茶跟着走。

    六号浦连着卫星浦,都是人工河,两岸种水杉插绿蓧,浦底是泥,适宜生物繁殖,是水生物大本营。最为繁密的是螺蛳,且不说泥地上挪步的,便是入浦的木头、竹枝、石头、瓦片,一应硬质物件上,都可见到,俯身捏住轻轻一掰,就下来了。

    最喜大个黛绿田螺,握在手里玩一整天不撒手。捡到老蚌蚬,用手托着,像拿了失重的生命之石。

    母亲将廊竿伸进浦底,平着往前推,推到头拉回来,推拉七八下,网兜实甸甸。拉拎上岸,倒在浦沿,石块、碎木、陈草、螺蛳、老虾(袁浦方言:虾,音huō)、泥鳅、汪刺鱼,偶尔也有河蟹、黄鳝、鳗鱼。挑出活物,螺蛳装袋,其余搁竹篮,会跳的鱼儿,弄两根稻草穿成一串。

    夜饭后去蹚,比白日要多,一晚蹚十几斤。奶奶将螺蛳拿到早市去卖,三斤合一角钱,卖不掉的,拿回家用韭菜炒了吃。

    六

    深秋时节,六号浦日光充盈,浦面的水似敷了一层温过的老酒,浦沿上一片小鬼头打闹声,一记记沉闷的扑通入水声。

    父亲教我“游水”(袁浦方言:游泳),托了肚子,我舞动双手压打,抬举脚背拍踢,父亲竟松了手,我喝过几回浑水,慢慢求得平衡,也会游水了。从桥埠游出去,往南到一号桥,往北到抽水机埠,姿势两种,狗刨和仰游,从此不怕水。

    浦水时涨时落,落时只及一半,更浅时仅没膝盖,但得水清,夜饭未开,绝不错过,哪怕在浦里泡一会儿也好。

    一帮皮糙肉厚的小鬼头,光着屁股,打起水来,水浅时惹一身泥浆,都成烂泥冬瓜。

    嬉水浦里,遇淘米洗菜,远远避开,不致搅浑近处的水。倒是淘米洗菜的,顺手搂几把攀附在桥埠上的螺蛳,也请我们帮忙,从浦里摸几把,凑一碗趣。近岸露脸甩须的老虾,容易捉的,一并捉了,添夜饭一口香。

    七

    童年里,太阳照在六号浦上。

    分田到户的第二年,袁家浦街上,公社门口的牌子,换上乡政府的牌。政府的牌子,大多白底红字,那年的牌子,底子是白的,字很喜庆,是新娘嫁妆的颜色。

    那一年,袁浦生产粮食一万八千三百多吨,是积沙成洲千年以来最多的。从那时起,家家有粮,也便慢慢殷实起来,袁浦红了。

    二〇一六年三月二十九日

    袁浦夜话

    一

    袁浦,又叫钱塘沙上,山水下泻,潮水顶托,一泻一托,勾勒出一个又一个小洲,连洲成片,千年堆积,成通灵宝地。

    地以沙名,有鲤鱼沙、鱼泡沙、麻鸟沙、墩树沙、元宝沙、盘头沙……

    无沙不成地,土墩八百个,自然村依沙洲、土墩而建,有西岸三房、五间头、小宅里、棉花地、榔树根、大洼畈、塌浦畈、郑家畈、葛家埭、陈家埭、打鸟陈、许家、张家、老坎、浦塘、老塘、新浦沿、浦沙头、夏家桥、兰溪口……

    一九六一年,设立袁浦公社。一九七四年,削土墩,填池塘,修格子田。一块田长八十米,宽四十米,两亩四分。

    一九八二年,分田到户。分田时我得八分,是杭州乡下纯正的种田人。

    一九八四年,公社散了,建乡。

    一九九五年,撤乡建镇。

    二

    填学籍卡,铁儒问,为什么原籍写浙江杭州?我是哪里人?

    孩子生于北京,每年春节、清明,陪我回杭州。我说,几十年间春节在哪儿过,就是哪儿的人,清明去哪里,就是哪儿的人。我们春节在袁浦过,清明去袁浦,便是袁浦人。

    原籍写杭州,也是这个原因。

    袁浦又是什么?有人说,是乡下。有人说,是渔村。有人说,是渡口。

    我说,袁浦是老家。

    袁浦是江南版图的沧海一粟。缩小了,是一个点,地球上相对固定的一个点。放大了,是一个块,叫龙头,叫江咀,叫浦沿,叫岭沙,叫钱塘,每一地名,都是一个又一个家,同顶一爿天。

    友人说,赶紧乘势趁时写出来,不写,就没有了。又说,老了再写,失掉激情。

    袁浦阳光、温存、灵动。我要把老家一股脑儿说出口。

    三

    袁浦,我生于斯,长于斯,父母亲在那里,祖先在那里。

    根系袁浦,既是血缘使然,又是文脉所致。血缘拴心,文脉牵魂。心在袁浦,魂系袁浦,便是纯正地道的袁浦人。

    我们在一条船上,叫钱塘之舟。舟上的乡民,吃一辈子钱塘土,钱塘土吃一回人,终要老去,上浮山,落土为安。

    我愿这定山、浮山脚下,留得一条条田塍路,一个个老地名,一棵棵老树,还有一处处老房子,把一地的乡情村史装进去。

    袁浦到底有什么好?我说,哪儿都不错,哪儿也不坏,童年袁浦,美得醉心,少年袁浦,美得惊心。

    四

    少年时,心又高又大又紧张,背起包,走出家门,头都不回,眼里满是前方。

    中年到,背起包,往老家走,心又细又密又活泼,头都不抬,一朵花,就叫故乡,亮在眼里,长在脚尖,开在走向春天的路上。

    少年时,不知世界有多精彩,中年来,才知故乡有这精彩。

    经年劳作,背谷袋、拉板车、接线头,母亲四十,落下腰疾,六十之后,不能下蹲,胃也不适。北京和袁浦,隔了千里地,过去同母亲一周通一次话,互问健康,互道平安。

    中年南望老家,常需求证,往往三两天通一次话,母亲兴致勃勃,滔滔长话,叙说陈年往事。我和母亲的话,也比往年多了。电话那头的母亲,活泼泼的,更多的袁浦话题,仿佛又回到当年。

    五

    半个世纪前,袁浦划归西湖区,区名是西湖,浦同这湖却有距离,同江挺近,怕又太近,近到贴江。

    千年袁浦,本是江的一部分,定山和浮山,是江中岛哩!

    袁浦这片土地,本是山水冲积、江潮托举而成。一铁耙下去,是耕作层,约三十厘米,有橘红色斑痕和青灰色条纹。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钱塘沙上,养的是天下一等一的种田人。

    这里的人,金木水火土,一样不缺,千年濡染,立地擎天,笃实厚道,温润体面,恭敬有礼。

    钱塘沙上以田养人、耕读传家,千百年形成叹为观止的种田文化。三百六十行,种田第一行。父亲说,衙门钱一蓬烟,生意钱三十年,种田钱万万年。

    少年时终也耐不住,跑出油菜花地,从那水田拔腿上田塍路,一路小跑,出了九溪,暂抛钱塘,坐了隆隆火车,去挣一蓬烟钱。

    六

    小时候,瓦舍白日呆坐,或夜沉沉躺着,大车爬过六号浦沿,大地摇晃,我常忧这房哪天摇塌了去。

    读民间传说,晓得袁浦是条睡熟的龙,大地摇晃是龙的呼噜。

    千年惊鸿一瞥,百年沉鱼一瞬,一瞥一瞬间,已是翻天覆地。

    读《袁浦镇志》,我以为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以来,袁浦往事大的有:修南北大塘、集资办学、更新农业技术、兴水利、筑马路、园田化改造、办乡镇企业、村村通自来水、医疗便民服务。

    这些事,母亲聊起,心头最重,一样样摆出来,是钱塘沙上半个世纪生活拉长的影子,里头有父辈战天斗地、改造自然、种田吃饭、做工创业的人文精神。

    母亲说,这一生世,前头担心台风天江沿塌掉,后头担心老起来身体垮掉,一路提心看过,一路吊胆走来,渐行渐佳,越过越踏实。

    七

    南望袁浦,千百年来,渗透在乡野之间,存于乡民本心,立身待人接物的“道德性”,用方言表达,我以为是孝顺、恭敬、“结果”(袁浦方言:省吃俭用、精打细算)、信用、“甜臜”(袁浦方言:懂事,音tián za)、爽快、大派。这些“老古话”,劝人向善。

    近百年来,新社会倡导教育,一世小乡民,逐渐融入现代社会,走向广阔世界。袁浦百年,从一个文盲半文盲占九成以上的鱼米之乡,变成一个普及九年义务教育、各种人才辈出的重教崇学之区。

    从童年到中年,我所见的袁浦公社、袁浦乡、袁浦镇,所见的红星大队、小江村,是善治的,是帮忙的。

    母亲常说,“格种人”(袁浦方言:这些人)蛮肯帮忙,都蛮客气,态度也蛮好,谢谢伊都来不及!这简洁地道出一个过来人的感受,也是一个钱塘种田人对公家人的朴素看法。

    八

    父亲曾说,一个粽子四只角,解绳又脱壳,筷一戳,糖蘸蘸,咬只角。这大抵是正在变迁的袁浦。

    近三十年来,种田人的袁浦,水稻的黄,大麦的黄,油菜花的黄,陆续褪色,这是一个浩荡事实。

    在区域一体化中,钱塘是江湖板块的一部分,已失去作为一个整体的可能性。

    走在旧日袁浦的地面上,又陌生又新鲜:高速公路、城际铁路,纵横穿梭,钱江大桥,大字换数字,一二三四五六七,架在江上。

    西湖,是世界的。袁浦,是之江的。钱塘江已成时代,如何留住一抹钱塘特色?

    西湖不能替了袁浦。我们有世界的,也该有袁浦的,钱塘沙上,这一方乡民的创造,应该记取。

    这里的大传统乡情味足,这里的种田文化浸肌入骨,这里的村落文化、移民文化本色犹在,也还鲜活如初,保留多样性,走出乡土袁浦来!

    二〇一五年十二月十一日

    红庙七年

    一

    钱塘沙上有座庙,叫红庙。我的小学,在红庙里。庙在田间一土墩上。

    小学叫红星,太阳给出的一星斜晖,落进小池,折射起来,见了红,应了景,成了名。红星小学,也叫小江小学,前身为小江国民小学,一九二七年创办。小学旧址红庙,前些年,还在那里凄然挺立着。

    当年的红星小学,大得很。一座礼堂,八间教室,围出长方形的大操场。我们奔跑,上气不接下气时,追着太阳往东跑出大门去。出门又是一操场,不归小学,戏耍打闹时,我们把两场连一场。

    小学后门有池塘,塘边有木槿,木槿开花,池塘变花池。从红星大队棉花地极目看去,可见学校后门,门前是池塘。

    池塘经年累月冒泡泡,里面有多少鱼,至今是未知数。冬天池面浮起一团云雾,是确知的。我脑袋往领子里钻,缩脖耸肩提臀,跺脚纵身生暖,常见一仅着短裤下池泡水的先生,据说是医生,姓曹。这池子,是小学最暖和的地方。我曾想象,这池底安了煤饼炉子。

    二

    入学红庙第三年冬天,下了学,天空灰蒙蒙的,回村路上,两行柳树分列站着,寒风吹起柳枝,一路飘过头顶,像是一列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缓缓行进的火车,伴着呼呼声,让人生发倦意,也催人快步,早些钻进温暖的被窝。

    从柳树根往下看,是一条水沟,两米宽、一米深。沟里干枯,我便跳下去,身后遗了两行浅浅的脚印。终有一天,寻见沟里一洼浅水、一条泥鳅,捋袖提裤,将它捉了,不料又冒出一条,顿时揭开沟的秘密,这或将板结的沟底,潜伏无数冬眠的泥鳅。

    我将包里的书本笔物,找个稻草垛,塞了进去,插了两根柳枝,估摸了位置,便提起一块见了利刃的碎瓦片,去翻陈年的沟底。快要入眠的泥鳅,从这柔滑温暖、闪着微光的窝里,被刨将出来,起初愣了,犹豫一阵,伸伸懒腰,卷展身子,想着逃走,急迫之下躲之不及,钻地无门,我弯曲食指和中指,钳住塞进书包。刨完的沟泥,用脚踩实,复归原有的平坦。

    回家把木桶拿水冲净,盛这活蹦乱跳的泥鳅,养它一段时日,就盼下雪,我已等不及。

    三

    霜降之后,斑痕大地落起冰雹来,这是天公爷爷想地母奶奶打的喷嚏。冰雹落草舍上,扑棱一声,沿坡面擦过。落瓦房上,快节奏地咚咚直击、哗哗滚动,然后是滑落,片刻静默,一阵沉闷的碎裂声。

    冰雹下来,我抱住脑袋,躲屋檐下,又不甘心,伸出手去,盼能接住一大雹子,却从未接住过一颗,这一地的晶莹雹。连绵的阴天,终憋出雪花飘。

    杭州乡下的初雪,是绅士雪。起初,撒下一点儿,不经意地,像一个彬彬有礼的男士随手在空中捏住一撮雪,吹口气,轻轻地飘下来,仿佛大雁飞过,掉下的羽毛,又仿佛西湖里一条船,慢慢地划出去。

    地头的种田人,抬头看这雪花,露出丰年的欣喜,一边加快节奏,将一工生活了却。

    同我一般的少年,见了这雪,迎将出去,往田野走,随那雪花飘。

    雪落得大了,扯动天空,连片地撕下冷的水汽,吸了这最后一丝热,凝结了,捣碎了,揉软了,纷纷扬扬抛出来。

    田野急速地消逝在雪窝里,褪尽五颜六色,唯余轮廓依稀,囫囵地裹进新裁的厚而暖的被。

    我的家笼在这雪里,成了雪房宫。这时,地里的活,渐作渐息、料理收工,种田人都回了雪饰的家。

    雪从傍晚起,延展开来,一夜雪喷,早起时终于暂停。阳光开了门,这白皙柔软的世界,发出炫目的雪光。

    勤起的种田人扫净家门口,打通了路,慢慢地,这乡民们便开出一世界,像迷宫一样。见了这般光景,我知不用上学去了。

    奶奶从雪地割来青菜。我搬出那桶泥鳅,抓几把稻草灰,撒在桶里,吸附了鳅身的滑腻,剖肚去肠,收拾利落,预备做一道荤菜。野生的泥鳅,经了凌家桥研磨的菜籽油,又有雪的一夜清空,香味破空穿出,风吹多远,香便甩得有多远。经雪的日子,眼鼻前常浮现一盆野沟鳅炒雪青菜。这土鲜野味,只应杭州乡下才有。

    雪落下来急而快,化得闲而怠。这土地,竟舍不得这雪,含在嘴里,小心翼翼地待它融了去。

    路面渐露本色,积雪散落,一块一团一堆靠边站,旷野小麦浴后出身,清新亮爽,株株挺立,一片一片,顶出雪来,舒卷开去,铺满田畈。

    田间道边点种的蚕豆,趁积雪的日子,穿出盖覆的泥土和草灰,萌翻了乡下。一颗颗蚕豆裂壳出芽,从土里顶出来,帅气得像群小小子。待到长过筷子高,打个紫白相间的蝴蝶结,系扎在翡翠绿的植株上,相互提衬,活泼灵动,浅浅地笑着,给朝阳一抹淡淡的豆清香。

    四

    过了年,寒意未退,春天一跳一跳,鼓噪起田野,一夜春风度,百花千草次第跑开。

    我最爱袁浦油菜花。一枝一枝,像举着灯笼的小女孩,酥白润泽的手臂,搭挂了嫩青色薄羽衣,撑起一片青软世界。灰泥地,细软草,根根竖起,疏密有致,间杂几种粗茎大叶的无名草,如一堆安静的女孩中突然跑进几个小鬼头,一起抢着闹着探头探脑看天空。这草终也长不过油菜,慢慢蓄积,厚实起来,给这油菜穿了脚叉,系了彩带。

    油菜张茎舞枝,投射开去,绽放黄金流彩,抖搂簇簇金花。花儿摇曳起来,一株一片,牵儿抱女,呼朋唤友,漾起层层金浪,推放出去,花浪汹涌,把杭州乡下埋在了连天铺展的花海里。

    蜜蜂三五成群,劈香波斩花浪,从一枝飘逐到另一枝,从一朵跳移到另一朵,步态悠然,不慌不忙,不卑不亢,身怀绝技,都是采花的好手。蜂翅扇起的风,吹动一缕缕花香,像一只翠青夹鹅黄的长臂螳螂,抓住你的鼻,吸了你的神,令你不由自主,把魂从魄边轻轻勾留,放在油菜花地里,面向天空大声呼喊,去引那蜂拥花海。

    若这柔情蜜意的花海,不能承受我这生命之轻,那就让我躺在油菜花脚下,纵然从此闭了眼去,我这末世的一眼,也须是这钱塘沙上好一朵油菜花。

    杭州乡下的春天,穿过油菜花海去上学。我们仿佛是这海里的浮游生物,蜜蜂从眼前、身边飞过,懒得睬人,油菜花在微风里哼着慵懒的小调,似睡非睡,催人轻踮了,怕惊扰了它的春梦。

    暮春时节,油菜花儿逐日褪去乳黄,结出菜籽,蚕豆花动了情、称了意,结出胖果实,日日滋长,这青嫩的豆,剥开了壳,填塞嘴里,甜如青梨。我的小伙伴,想这一口时,趁老师板书,从座位上溜下去,钻过桌子,自墙洞穿出,一堂课未散,自己吃够,带回两口袋,手上举两把,分与伙伴吃了去。这临了学校种蚕豆的,一个春天,丢了些许蚕豆。

    我们在琅琅读书声里,想这窗外的蜜蜂、蚕豆和油菜花,走过一个又一个喧闹的春天。

    五

    红庙第五年,每周四下午加一节课,郑老师说故事,讲的是《说岳全传》。

    郑老师,名玉英,高高个子,声音洪亮,不见其人,先闻其声。《说岳全传》一章一章往下讲,跟着岳飞同悲同喜,岳飞得意了,我们一起意气风发;岳飞失意了,我们一起默然无语;岳飞上了风波亭,我们叹息一声,是这历史的庄严看客了。

    听故事,是一桩美事,思注其间、乐陶其中,早早地坐好,心耳一起预备,盛放这精神的饕餮盛宴。

    听故事走神仅一回,教室横梁爬过一只鼠,我的心也上了梁,和鼠一同小心翼翼地过了梁去,才回到郑老师的故事里。

    从故事里退场,已是夕阳西下。我们由东往西走,有些晃眼,影子慢慢拖长。

    红庙第六年,我们开始用钢笔写字。我的老师袁彩华批改作文极上心,一段段耐心看过,用得好的句和词,画了红色波浪线,篇末批注了评语。老师审得细腻,我改得也认真。语文课曾有几回点了名,念过我的作文。课间出教室,穿过那棵经年老树,站在操场看那天蓝,我晓得书是该用心读的,立志好好读书。这是一个觉悟的端点。读书是一件同种田一样要紧的事了。

    这一年末,教育改制,凡年龄大的,五年读完毕业,年龄小的,再读一年,我又多读一年。我的小学,一年级留一级,多读一年,五年制变六年制,又读一年,在红庙读了七年书。

    一九八六年的一个夏日,一同学跑来知会,我去红庙取中学录取通知书,从老师手里郑重接过,鞠个躬,出了红星小学的校门。

    袁老师后来嫁到良户村一带去了,我上大学时偶遇一回。坐十八路公交车去九溪,老师去良户,一同站车上,她问了我的学习,我晓得老师正准备考试呢,似极重要,不易考过,彼时老师也在辛苦读书做功课哩。

    红庙七年,老师比科目多,教语文的,有袁永泉老师,郑玉英老师,葛秋萍老师,袁彩华老师。袁永泉老师的女儿,人称“敏芳袁老师”,极严厉,能治住最淘的男生,也教过我。袁沛林老师教数学,个子很高,父亲带我上门向他请教,还有来过一月、一周、一日,客串一两节课的老师,我们跟着叫老师好,常张冠李戴,错喊了姓,老师不曾怪过,或也是不注意的。

    袁永泉老师已去世。他来过我家,和我一同在瓦房前晒了一回太阳,喝了一撮粗叶的山茶,续了两回水,乐呵呵地走了。袁老师慈眉善目,身材高大,气宇轩昂,是我少年时读过的武侠小说中定乾坤、安天下的大将军。袁老师骑自行车,像骑一匹骏马,那一年,我目送老师稳健有力地踏车北去……老师骑车的背影,还有板书的背影,我至今记得。

    郑玉英老师也去世了。她每从六号浦对岸走过,见了我父亲,大喊:华金!华金!一如学堂点名。点了名,站一会儿,说几句,父亲请教过几回,老师爽朗地笑,极简洁精准地给出答案。郑老师有着观音神姿,是一尊欢欢喜喜的佛,站老师跟前,如春风拂面,空气里释出坚定的乐观,鼓舞你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令每个临场之人,平增几分乐观。郑老师的气场,至今辐射在钱塘沙上田野里,与这生机勃发的百花千草,享这美丽世界的煦日和皓月。

    六

    红庙,也是红星大队开会的地方。我依稀记得礼堂摆一排桌子,不知是小学校长,还是大队队长,在上头讲,声音通过喇叭的放大,响彻大地。

    我们这般少年,则在这声响里,依少年节奏,度快乐时光。

    乡下孩儿,见了抽烟的,巴巴张望,等抽出最末一支烟,为得这只烟盒。烟盒拆开,折成三角,做了撇纸。掼撇纸是四季皆宜的游戏,捏住一只角,右手大拇指捺住,四指并拢摁住,曲臂举起过肩,对准地上的撇纸,往下甩,拍起的风,掀翻对方撇纸,或利用这风插进撇纸下方,赢了对家,收入袋中。我的技术一般,一通掼将下来,算是平手。

    旋陀螺是童年的玩具。拿一小段硬实圆木,把一头削尖了,尖头上安一小铁弹子。拿一截木棍,一头绑上绳,绳的另一头绕旋陀螺几圈,放相对平整的地上,一手立起旋陀螺,一手拿木棍扯动绕圈的绳子,旋陀螺就转起来了,使劲抽打,引它匀而有力地转,间杂呼啸声。若遇低洼或高耸处,便倒伏,重新来过。我这旋陀螺,常转着转着,弹子掉下来,塞回去,再掉再塞。

    开始长力气时,我们便比着掰腕子,掰完,不够劲,就跟着比摔跤,也无法式,在同学起哄声里,搂作一团,用力配合,以最终将对方掼倒,压身子底下动弹不得而收场。有同学会别腿,是常胜将军,我多数是在同学的身底下,做了软垫子,起来拍下一身的土,吐出嘴里的土,上课或回家去。

    周六中午放学,一群同学在田野里撒开了,一些找另一些,一旦钻进去,从另一头出去,地方很大,一时找不见,失了兴头,一些顾自走了,我这实诚的,还在地里潜伏着,临天黑才出来,孤零零地回家去。倒是这田野里,无数小动物,各种谷物杂草,灵动鲜妍,甚是有趣,从不曾令人生厌。我寻一处地坐下,举头看天空中云彩浮游,低头看草丛千姿百态,想那蓝天白云视我为景,百草千花认我是山,我们一起创世纪,打发这寸金难买的光阴。

    红庙七年,和我一般的少年,一起跑向田野,高喊冲啊!那举起木制驳壳枪的同学,不知可好?我多想要过来,举一回,这戴红缨的驳壳枪,冲进麦田,冲进稻田,冲进油菜花地!

    我们这一众躲起来的,不知另一众同学,是否还在钱塘沙上寻找我们?我曾梦见自己,在甘蔗林、络麻地,面向天空,大声呼喊:等一等,别丢下我!

    二〇一五年十一月十四日

    黄沙桥

    一

    故乡袁浦,如果用一座桥形容,是黄沙桥;用一个车站形容,便是黄沙车站。

    我千万次路过黄沙桥,百看不厌。它的模样沉静自在,让我想起爷爷:拿了一根陈年木头斫的烟嘴,撕下一角报纸,卷一撮烟丝,插到烟嘴上点着,坐田塍路上吧嗒吧嗒地抽。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黄沙车站是由陆路进城的起点。我的老师回城,从这里上车,我进城,从这里出发。

    桥畔是袁浦中学新学堂,我在这里读过一年书。

    二

    坐在十八路车上,我透过雨帘,无数次见到坦然平卧在卫星浦上的黄沙桥。

    雨中的黄沙桥,涂了一层浅黑的漆,水珠的晶莹掩不住桥的沙灰本色,倒也不黄。桥取名黄沙,大概从前这是挖取黄沙之地,或是运黄沙的船将这做了码头,在此停泊卸过黄沙。

    桥是水泥浇注的三孔拱桥,一大两小三个曲弧的洞,没有一块青石板,算不得古老。

    桥未得刻意雕琢,谦卑地卧在浦上,丝毫没有傲慢,哪怕拱起那么一丁点,也没有一丝张扬的水彩和浪漫的情调。

    桥的两边是一本正经的石制护栏,每一根柱子背着手目不斜视,缩了肩谨严地耸立,像两行精致的纪念碑林。

    从记事起,黄沙桥就像乡下执拗的小鬼头,攒足劲、勾住肩、不言声,搭在浦两岸,半没水里半跨水上。

    桥下浦水澄碧平缓,水浅时,小伙伴用心地钻进桥洞,在弧形的洞壁上坐着,默默注视浦水流逝,一边弄出一些声响,听回音袅袅。

    桥洞壁上和浦岸石缝的毛蜞,平常吐着沫子,半天不挪位,把辰光一点点推搡过去。临桥水面时隐时起的老虾,将手脚和须子从容铺展开来,视水岸为自留地。

    新学堂的铃声骤然如阵雨般急敲下来,好似落下一把散架的算盘子。毛蜞转到桥洞阴影里,草条儿霍地一下一惊四散,老虾受了扰,晃个身换个地方冒出头。

    我在泰晤士河里也寻过这样的老虾,没有见到,但留意河的宽度,和卫星浦差不多。泰晤士河上有船,划船的比我的小伙伴个头都要高,船篙细长像是六号浦水杉的芯,河上的船不运黄沙,那岸倒是同卫星浦一样也砌了石。

    三

    站在黄沙桥头,凌家桥石龙山上的放炮声清晰可闻,只是不如晴空里的春雷声大。

    一九八八年,袁浦中学新学堂在桥畔落成。大型拖拉机碾过黄沙桥时狂喷唾沫倾吐黑烟,石龙山的石头一车车卸到学堂主楼前的野地里。学堂操场未及平整,很容易绊倒,还要提防踏空。

    搬学堂那天,漫天都是喜冲冲起落的雀群。从白茅湖边老学堂到黄沙桥畔新学堂,三百多张课桌,六百多把椅子,两人一组,桌腿蹭地嗒的一声响,椅子摔下咔的一声叫,男生抬着课桌椅侧步往前移,女生搭着抬一会儿,歇一歇擦把汗,丁零哐啷,沿着村道,穿过八一村。

    村道两边是水稻,谷穗儿摇摇欲坠,剑一般斜刺入空的稻叶,仿佛看家狗警觉地守望着。收割后稻田齐茬的壮青梗,像圆脸孩子头上的板寸钢丝般尖耸,堆在地上的稻草枯黄中带青。乡民停下手里的生活,笑呵呵地目送学子缓步穿行。

    搬学堂的队伍绵延两里地,雄壮地穿过希望的稻田,这是乡下的游园盛典,是千年袁浦的嫁妆,钱塘沙上五百年一遇。

    新学堂开张了,到做操时间,楼上楼下的学子挤出教室,填满过道,蜂鸣着,鱼贯而出。飞过桥头的麻雀,看到这一蓬灵动的点集拢散开,时而成列成排,时而成团成块,舞之蹈之,在学子的拍手跳跃里,雀儿惊叫着振翅抬升挥之而去。

    匆匆那年,学堂西南角食堂的烟囱,将余热吐向天空,蒸屉的热气扑哧扑哧,露天的自来水龙头憋着一管水等待释放,最后一节课的铃儿,常常忍不住大声地响起来。

    四

    毕业季的六月天,我们站在主楼前合影。

    拨开肉钵头里乳白清凉的稠油,撕开岁月的肉皮冻,我注视着毕业照后排中间三十年前的我。

    少年的我小心地站在凳子上,地面是碎石,忐忑不安的向往,定格在那一年。夏天的热风,吹到黄沙桥畔,告别的日子,走到相机镜头前。

    那一天,我默默地推着脚踏车,由南向北最后一次迟疑地走过黄沙桥,跨上车向西行,压臂扭臀奋力用脚踏去,车轮碾动岁月,将风雨甩到车后。

    远方的世界好大,人也易老。学堂永远年轻,年年都是十四五岁。

    我站在黄沙桥上远远地看,在学堂门口久久地徘徊。学堂不那么容易进去,哪怕挤进教室的门缝一点点,也捞不出一片青春的碎屑。

    五

    黄沙桥畔的水杉,是乡民搭的通天梯。

    一排排红褐色的梯子把阳光揉碎了,泻到浦里,摊到路上。飞鸟一次次地重拾信心,向着天穹飞,梯子总是不够高,没有连绵的支点,终究一次次地落下来。

    车站边的水杉棵棵雄起,变的是高度、直径、树影,不变的是叶形、挺拔、站位。披着斑驳战衣的水杉,不堪台风一时倾身,也远离浦面,让流水沉寂而行,任时光之船悄悄驶过叶隙,不留一点痕迹。

    逝者如斯夫,卫星浦水长流,断枝败叶在漂,鱼虾鳝鳅在游,都不过是匆匆过客。

    黄沙桥依旧,长卧在浦上,横是横,从不试图站起来。水杉陪侍学堂,竖是竖,人也有模样。

    六

    丙申年,我寂寥地坐在黄沙车站的长条凳上,大年三十的炮仗和焰火,像钱塘地心喷出的岩浆,亮似碧澄浦水折射的日光。

    冷长凳,凉香杉,枯黄灯前,横陈七条路,数着数着,沉入“石圪鼎鼎”(袁浦方言:小孩很重,沉睡之中,抱不起来)的梦乡。

    风往北吹,西北望,那儿曾有一条田间小道,是去红星大队的,它掩藏在重重叠叠的油菜花丛中,上下里外都是追花客。我在花外看花,蜂落花间采蜜,田鸡在花裙下跳来跳去。

    桥畔新学堂,车站香杉下,新来的先生,三五成群,我们看先生,先生看我们,我们走入花深处,先生钻进车里去。傍晚,由东向西,坐十八路车转出去,清晨,由西向东,又坐十八路车转回来。

    风往南吹,东南望,至今也还是学堂,簇拥在水杉林中,远近里外都是行色匆匆的年轻学子。

    站在黄沙桥头,我等车来。车远道而来,泄口气戛然而止,哐啷一声收起车门。问:是勿是十八路车?答:老早没有咧!下客无数,一客不识,不敢上车。车行车远渐渐模糊,留我在桥畔,等十八路车来,静静地坐着,时而抬头看。

    十八路车还会来吗?

    七

    黄沙桥畔拂过的清风,扯起小雨,将梦隔在雨帘外,冷而阴,点点滴滴,从脸上坠滑而下,翻过耳脊,落进除夕的午夜灰里。

    对心中的远方,我也曾怀揣不安,从这里背包出发。包里有双布鞋,白底黑面,鞋底的布有千层,是母亲戴着顶针一针针、一圈圈密密纳的,里头有一江潮水。

    黄沙桥上,过去十八路车每天路过很多趟,在桥畔停一停。

    不知何时,十八路车没了,路线调了,一路站名更新,也多已陌生。

    坐车的人也还不少,大多不识,黄沙桥和站名还在。

    二〇一六年五月五日

    杭高三年

    一

    八月末的一个清晨,母亲往柴锅里了两块隔夜的剩饭,舀了两勺凉水,我点旺稻草鱼煮开。母亲切两棵青菜,撒一点盐,各盛一海碗,吃罢收了碗,一前一后走出瓦舍的门。

    从黄沙桥头坐十八路车到九溪中转站候车,转乘到湖滨,再赶一趟车穿城而过,抵达体育场路口。

    从中河路走出一二十步,阴沉沉的天憋不住了,稍一松劲,垂下绵绵细雨。贡院笼罩在秋雨轻诉里,豁然拉近了距离。这雨近似初中毕业前袁浦那场雨,只是光线幽晦一些,倒也脉脉含情,只是泥土味不够纯正,带些杂质。

    母亲从我手里抢过箱子,扛上肩去,驮了一抹簇新的棕色,小步快跑。我抓着被褥和一袋日用品跟着,绕过桥,进到杭高的校门。

    二

    杭高,即浙江省杭州高级中学,也叫杭一中,明清时期,杭州府贡院的号舍在这里。中学前身,是一八九九年创办于大方伯圆通寺旧址的养正书塾,和一九〇八年创办于贡院旧址的浙江官立两级师范学堂。

    中学出身名门,父亲称其为“贡院”,我叫它“号舍”,其实更像一所大学。初中语文课上知晓的鲁迅、朱自清、叶圣陶在这里教过书。徐志摩、郁达夫、丰子恺、金庸是校友。散文、诗歌、小说的作者,突然跑出作品,是这学校的一员,行色匆匆,山一样立跟前,我有点儿不知所措。

    三

    守门的大伯,国字脸,身材高大。得了允许,我们从侧门进去。

    刚抬起眼,雨哗的一下浓烈起来,天幕仿佛一间未点灯的教室徐徐拉上窗帘。我们急切地往里走,鞋和裤腿湿透了。

    正对大门,长长的甬道两旁,经年的梧桐直而对称,枝叶在甬道上空相扣,厚实得像山洞。甬道外垂落的雨拖起迷蒙水雾,把甬道变成水帘洞。雨渗透棚顶,一甩一甩地从枝叶滑落,风吹过,发出枝叶碰撞的摩挲声。远处的灯光投到叶子上,折射出弧状亮斑,显得枯寂冷清。

    我们贴着梧桐树,沿人行道往前走。甬道西边的大操场有看台和跑道,两头各竖一个球门。右边极目处是一蓬竹林,近处是单杠、双杠、沙地,一个篮球场,地上一片白茫茫。

    穿出梧桐甬道,是校园“一进”(清末仿日建筑,二楼有鲁迅、陈望道、朱自清、叶圣陶当年的宿舍)门洞,淡黄里带点粉红。稍站片刻,拢一下额头湿发,用衬衫的一角拭净模糊的眼镜,喘几口气,这晌工夫,雨竟停了。

    回望梧桐甬道,水雾淡坠,阵雨骤歇,眼帘洞开。两旁碧油油的梧桐枝叶对接起来,插得密密匝匝,像是毛茸茸的动物脊背。后来读夏丏尊先生作词、李叔同先生谱曲的校歌,觉得“叶蓁蓁,木欣欣,碧梧万枝新”这句,写的是梧桐甬道。

    过“二进”新教学楼,是“三进”“四进”,过楼洞拐到东头,是回廊,个头不高、精干笃实的大伯笑容可掬地站门口。

    顶着雨后的凉意,我报了名,领了号,搬到“五进”二楼东头第一间宿舍,安顿下来。

    四

    母亲见我搭起住处,起身要走。守护宿舍的大伯,知我们初来乍到,示意有后门,可抄近路出去。出铁栅门,步行几十步,是一校门。出门右拐,上体育馆路。

    母亲说找得到车站,我说这条路报到时来过,领过去更快些。母亲起初不让,担心我找不回来,后见我自信满满,不再推辞。

    母亲跟着,我在前,走得慌张,一头撞树上,又添母亲担心。五六分钟见车站,问过路人,才肯放心,走到对面车站。

    母亲用些气力,挤上车去,我透过门缝,只能见一丝背影,蓝色的,是母亲上衣的颜色。

    看护宿舍的大妈,是门卫大伯的老伴,略胖、憨厚,脸上挂着孩子般朴实的笑容。她见我回走,又是新面孔,说食堂开学才卖票,可借我饭票,我忙不迭地谢过。

    号舍的米饭,一块四两,我要两块,一份酱油炖油豆腐。卖饭的大妈大高个,声音敞亮,没有听清我说什么,着急地看一眼,听清了,也笑了,不忘多盛几个油豆腐。号舍的第一顿晚餐,分量足,和家里的一样香。

    五

    沿食堂往东走,是图书馆,民国时期西洋建筑,三层楼高。爬山虎大展身手,将楼包裹起来。叶缝透出墙的白色,窗棂的红色,还有起承转合的桃红色线,一副有朋自远方来的开心模样。

    图书馆南侧有一处别致幽静的院落,折进圆形院门,园内小径曲曲拐拐,铺了精致的鹅卵石。前头一片大叶竹子,青葱可爱,娇媚地倚在北角长廊。长廊廊顶铺青琉璃瓦,上覆浅黄满面瓦,廊里立几处古朴的碑刻,廊下两边堆着凌乱的残碑。

    园子东南角的芭蕉叶上,聚拢的三五滴雨,由叶尖滑落飘出,闪着晶莹的光,落脚在鹅卵石、残碑、湖石和竹木杂树上。

    六

    号舍课业紧,不容分心,唯有一心只读教材,不提也罢。倒是三年的锻炼,身体更强壮了。

    开学不久,我参加校田径队,每天晨起、傍晚、晚九点在大操场上跑,释放体能,缓解压力。每逢功课多,眼昏耳鸣、头皮发紧,我也去操场跑几圈。

    跑完,到宿舍澡堂冲冷水澡。冬天室外冰天雪地,澡堂冷风飕飕,先用手或伸脚够冷水,适应了再从头往下浇,冻得打冷战,洗到白里透红,全身冒热气。不少住校同学边洗边唱,也是一景。换过衣服,通体清爽,回室学习,注意力集中,效率也高。

    杭州每年组织中学生环西湖跑。湖边空气清新,一路游人如织,湖景、街景如画入眼。学校组织一队和二队,实地训练,压低重心、加大步幅,正式比赛一队跑出全市第二,二队跟着沾光。

    周六中饭后,劲头很足地奔回乡下。情致高时,从梧桐甬道出来,沿着中东路梧桐大道,一直走到湖滨,坐车到九溪,沿着北塘路走回家,当作拉练,在急行中长志。

    七

    号舍传道授业解惑,老师最难忘。

    班主任叶春,也是高一、高二的语文老师。叶老师大学毕业不久,朝气蓬勃,热情很高,眼睛很大,脾气也好,经常耐心地坐在教室一角和同学们聊一聊。叶老师备课极认真,紧扣大纲,讲得细密。我们按要求,把背的内容尽量记取。叶老师对作文尤为重视,批改得很细,对用得妥的、妙的词句,画了波浪线,对结构、用词、标点无良处,批注提示,篇末有一长段评语。

    我写母亲的作文,叶老师当众念了,那一刻觉得特别高兴,因为老师肯定作文,也是肯定母亲,劳动受尊敬,劳动者受仰望,有这样的母亲,我感到自豪。

    高三语文邱海瑛老师教。邱老师目光锐利,笑的时候,五官仿佛要挤过来旁听似的。耳朵也特别灵,只要我们开口说话,老师侧耳耐心倾听,就如一块吸铁石,哐一声吸住你了。邱老师往往一下抓住问题,也会补充追问,给出简洁有力的判断和提示。这一年冲刺备考,她教语文注重思想、结构、文字融通,对我日后帮助不小。

    学好数理化,才好走天下。教数学的王建老师,教物理的冯念珠老师,教化学的郑克良老师,一丝不苟,循循善诱。郑克良老师在我功课极差的情形下,不放弃、用心拽,凡有一可取处,必着力褒扬,令我一次又一次地重拾信心。

    这些老师,是我心目中的大师,不仅教知识,也给自信。我从此慢慢划一叶小舟,去游荡无边的海,从不怕覆了。

    八

    高考日。号舍。炎热。

    上午考完,径直走出号舍,蹬着脚踏车,往红太阳广场跑。

    父亲在武林门借了朋友看管的一间会议室。中饭后,我闭上眼睛,躺在沙发上,歇息一小时,屋内幽暗,头脑清醒,也睡不着。半是心焦,半是炎热,辰光一到,我弹身而起,迎着热风,一刻钟骑到贡院。

    高考考什么,不记得了,记得的是父亲的陪伴。从红太阳广场到号舍,与父亲同行。

    父亲说:你在前头骑,不要管我,到了校门口,我就回家。

    那一路街景,在脑中生了根,一说起高考,都勾出来。

    考完试,我骑车去学军中学,在表姐缪水娟家吃完晚饭,在一间大阶梯教室听老师讲解高考题,预估成绩。从教室出来,心里有数,觉得有希望。

    九

    七月流火,高三(二)班一众同学坐在教室守望夏天。我填的志愿,有一个水产学院,想弄清九溪钱塘江潮起时,江底究竟有什么。

    正在吃带泰国米仁的冰棍,姚丽华老师上楼来,说有提前招生的大学,问我有没有兴趣。

    我毫不犹豫地填了表。

    目送老师背影从教室出去,折过去下楼。那天老师走得很慢,背影至今在我心里。

    姚老师高三带我们班,是班主任,也是英语老师。临考三个月,在实验楼找了间教室,把我们几十个基础弱的同学召集一起,拿几套卷子,讲重点题,梳了一遍。

    八月初的一日,邮差来到六号浦,我意外地被提前录取。

    十

    号舍三年,每个日子都很长,连在一起又很短。

    我这样的乡下少年,进了城,呆头呆脑,不甚灵光。老师的关注和态度,是非凡因素,关键处着力的一笔,如同大蒲扇的风,刮到船帆,小船也就出了港。

    一九八九年夏天,狮子山脚,上泗片二十几个同学考重点高中,考中号舍的两个,一个在二班,一个在七班。我从袁浦中学到贡院,是自己选择,走出第一步。从号舍到大学,是意外,去北京,是偶然,号舍的老师给了我不一样的人生。

    号舍求学三年,我有很多题解不出来,不少同学极聪明,慷慨解答。二十年后,不少已是工程师、学者、律师。我其实是号舍学生的学生,是杭州城里的同学帮了我,跟着他们,我也上了大学。号舍里的三五拨同学,夏天里到过袁浦,在瓦舍吃过饭,说炒鸡架很好吃。

    从香杉瓦舍到碧梧号舍,我慢慢地,也要去翻一本更大的书了。

    十一

    碧梧新枝,斜阳里更好看。

    号舍,我注目它的模样,似乎总在黄昏。

    报到那日的形景难却,过目不忘。

    周日下午回校,到校时大抵已是夜饭辰光,夕阳是橘红的,抹得到处都是,散散淡淡,平添几分苍凉。

    每周有六天住校,每天夜饭后,往往去操场上走一走,夕阳铺洒在操场上、看台上,也投放在屋子上、梧桐树上。

    最喜这一抹斜阳,像一条系在脖子上的丝巾。号舍仿佛一件上衣,那么,梧桐便是一条好看的裙子。

    二〇一五年十一月二十九日

    钱塘杂忆

    捞鳗苗

    每年立春到谷雨的夜晚,乡民手持网眼细密的捞勺,三两相伴,五七作群,拎了小桶,兴冲冲地往北塘赶。

    浅浅的浪,一波波翻过身,吹着呼哨涌过来,用力攀上江岸渗进沙去,余下的又退回去。乡民各占一片近岸江滩,沿江一顺站开,个个专注,少言寡语,只是埋头,睁大眼睛,一遍一遍地抄网。

    一尾鳗苗体长四五厘米,重约零点一克,从水里捞出,在煤油灯、手电筒的照射下,摇头摆尾,头上一点莹白,像是一盏熹微的灯。

    江水春寒未消,赤脚踏在水里,还有些冷,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卷到膝盖的裤子,不一会儿也溅湿了,教江风一吹,更添阴凉。乡民抄勺捉这针般细长的鳗苗,争先恐后里忘了凉。

    钱塘江后浪推前浪,捎来亿万盏生命的鳗灯,也引来无数勤劳的乡民,将暮春的江沿点亮,像开了一个闹热的夜市。

    夜潮一轮轮涨过乡民的脚,扑进夜市,搭起一条长长的明丽的街,一直到后半夜。

    捉夜鱼

    仲夏的白雨任性地落过,灰色的云趁了夜色,塞满整个穹顶,四野湿漉漉的。青蛙结伴而出,蛙鸣此起彼伏,落寞而又洪亮地歌唱。

    我提着洋铁桶,叫上阿弟,从瓦舍灯影里走出,慢慢适应野外没头没脑的黑,摸索着穿过田野往东北方的红庙走。

    田塍路又湿又滑,稍不留意,不是滑一脚掼倒,就是一屁股蹲地,口里哼着:喔唷喔唷。起来揉揉膝盖、拍拍屁股,一瘸一拐负痛前行。遇到田塍路的缺口,不小心踏空,一头摔下去,慌乱里下了田、进了沟,沾一身泥浆水。

    磕磕碰碰地到了田畈中央,四野的蛙声激越澎湃,仿佛乐曲进入高潮。阿弟一手拿手电筒,一手持捞勺,沿着田塍路,一段一段寻找。

    漆黑夜里,鱼趋了亮处游,在光照处轻轻摆鳍,原地打转,嘴一张一翕,喃喃自语。我们用捞勺去抄,动静稍大,鱼惊乍间,箭一般疾驰而去。我们小心翼翼、慢吞吞地,小半夜间捉了不少野物。它们在桶里扭来扭去,弹跳腾挪,还未消停,新抲的一到又添动乱。

    红庙边水沟鳝鱼多、河蟹多。性急之下,弓腰徒手就捉。捉河蟹时,尽管小心,仍不免叫蟹钳夹住,一时还不易挣脱。捉黄鳝时,又兴奋又慌张,有一回竟教黄鳝一口咬住小指,不肯撒口,不知是饿了还是怒了。被这野物咬住时,心头莫名的恐惧,想到“蛇鳝同体”,又害怕又疑惑:这是黄鳝吗?还是蛇的变种?阿弟也说:靠不住是蛇耶!黄鳝终于力尽松口,我们也不敢要,在不安里丢进池塘。

    从小暑到白露夜色撩人,走过一条条田塍路,蹚过一条条水沟,还有白洋洋的稻田,捉了大大小小的鱼虾蟹鳅鳝。运气好,遇到大个的田螺,顺手牵了,回家扔进水缸里。

    甘蔗地

    秋老虎进深山,一年最是丰足时。头顶一盘皎月,夜风里飘来稻谷和稻草的芳香,人与天面对面,中间隔了瓜棚豆架。

    钱塘江畔的黄稻已收起装袋,大人们串门聊天,小鬼头们欢跳着出门去。

    暮秋夜的钱塘沙,在苍凉的穹顶下,白花花的。田野里一些散落作物的阴影,像汤团上撒的芝麻。水杉一排排甩出去,像剔尽肉的草条儿倒插着。路上像铺了陈年的棉花胎,踩上去发出噗噗声。

    风吹过甘蔗林,窸窸窣窣,仿佛捏在手里的麻酥糖的碎屑从眼前落下,飞过耳畔去。

    红庙边的小伙伴,最要好的是阿洪,与我同班,他坐第一排,我坐最后一排。阿洪家种了几亩红皮甘蔗,远远望去,披了一张温柔的白纱,风过处轻轻拂动,这儿撩起一角,那儿陷下一片。

    我们钻进白纱帐,从蔗林里看月亮,见到圆盘里有桂花树,有砍树人,边上站条大狗,不停地叫。摸索着挑一根粗壮甘蔗,拔不出来,前后摇摆,弄出不小声响。

    吱嘎一声,土墩上的小木门开了,昏黄的灯影里,阿洪的阿太喊:谁啊?吃甘蔗噢?要用钩刀砍耶!

    “阿太!”阿洪应一声,门嘎吱一声关上。我们用钩刀斫下两根,切了蔗梢和蔗老菩头,一人一根,坐在蔗地里,顶着白纱帐,驮着明月光,咔拉咔拉地啃,一地的蔗屑也是白的,像失水的月光,一块块凌乱地落在地上。

    我们啃完甘蔗,对着土墩,发一会儿愣,想起大队部不久前放的露天电影《地道战》。不知谁起头,站在蔗林地,拿了钩刀对着土墩,开始挖地道。阿洪又扛来铁锹和锄头,泥土大块成片揭下,近处的甘蔗撞得东倒西歪。约莫半个钟头,挖出能容一身的立面。

    正兴奋间,吱嘎一声,小木门又开,走出阿洪的父亲,惊诧莫名:侬来着个喽?顿一顿说:看《地道战》啦?我点头。他爸叹口气,进门去了。我们的地道也挖到了头。

    这个秋天就这样结束,童年的怀恋,一丁半点,像小精灵,飘荡在钱塘夜空。我们的童年,在未竣的白纱帐地道边,也随即挥之而去。

    新娘子

    乡下新婚吃喜酒,迎娶的队伍两人或四人一组,用钢丝车载着嫁妆,几十人连接起来,长而贵气,仿佛一个路过的王的仪仗队。车上的嫁妆,绣了鸳鸯图和双喜字的大红被、双枕头自不必说,一应屋里的陈设——长凳、方凳、桌子、大柜、衣箱、梳妆台,一色红漆格外鲜亮,这是独一无二的袁浦红。

    新娘子快到了,娘舅先一步进门,掏出一把红包,抛进门去,一十八个,一众乡民争相抓取,博个好彩头。

    嫁妆带了抽屉、盒子或可盛物的,莫不吸引孩子“淘宝”的目光。八仙桌上堆了桂圆、荔枝、红枣、红鸡蛋、落花生,叫“五果”。袁浦大婚,在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里抵达高潮。

    洞房的马桶颇为讲究,叫“子孙桶”。主事预先选出一个六七岁的小鬼头,选中的小鬼头欢呼着从子孙桶抓出红包——包了贰角的票——带了惊喜,忙不迭地在大庭广众之下对着马桶尿一泡,轰开洞房花烛夜的不安与生分。

    新娘子和初次谋面的小鬼头,因为一泡祝福的尿,拉近了距离。洞房外从堂屋到道地是连绵的喜宴、闹热的人群,男帮衬两耳各夹几支烟,身前系了围裙,与女帮衬一起传菜,稳端木制托盘,像滑溜的鱼穿行在一桌又一桌的乡民之间。

    新娘子起初的矜持,泡软在小鬼头们的纯真欢笑里,恢复起大姑娘的热情,起身拿糖往小鬼头口袋里装。讨到糖的鼓着裤兜和衣袋,七跳八跳地在宴桌间飞跑,也有钻到桌子底下,在腿脚之间摸索前进,或蹲在各自家人的腿脚间,剥开一粒一粒糖吮舔,腮帮子鼓得圆圆。讨糖的乡民络绎不绝,新娘子出手大方,红色的油纸袋,一袋八粒,一人给四袋。

    我家瓦舍附近,不少家娶了新妇,奶奶叫出第一声“新娘子”,日后都这样叫。新娘子是对袁浦女人的昵称。那些年里,近前的女人我见到,不知名或忘了名的,便叫新娘子“阿达”(袁浦方言:姐姐),穿了红缎面上衣的新娘子目光格外亲切。

    奶奶叫新娘子的,有一个五十多岁了,每次听到叫时,新娘子都露出灿烂的笑容,瓦舍也为之动容。

    拜年

    年三十的饱餐,掩不住对正月初一拜年急不可待的欣喜。一早起来,水乡的冷风隔了三层单裤,从裤管往上蹿。换上新衣,一家一家走,近前必到的,连跑带颠莫不抱以无上的敬意,还未迈进门,高声嚷着:吾来拜年哩!预告了一年繁荣兴旺的开始。

    小鬼头拜年,约几个相熟同龄的一起去,一家接一家走,敲开冰封的新年,是新春报喜的鹊儿。

    小鬼头“纵着”(袁浦方言:跳着)踩在冰封的水汪塘上,碎脆音破开水乡的冷。隆冬的脆弱,在新年祝福里,不堪一击地落寞。

    拜年的小鬼头,起得如此之早,路边的野草满头露水,太阳刚起来,也遇有几家未开门的,一群小鬼头争相咚咚敲门,敲开的睁了眼懵懂之中,莫不惊讶:大年初一啦?哦!阿耶,小客人上门,今年发财!

    也有敲不开的,大抵除夕分岁后又闹夜,睡得太晚,倦怠恋床,没有气力爬出窝。回来必得同大人报告,大人专门去一趟,以示拜年必到的恭敬。

    那些挂了冰锥儿的年,冰柱挂檐下,晶莹的迷眼的光,柔里带刺地射出来,照得近前一片闪闪发亮。初融的一滴水挂在锥尖,凝望自鸣钟的长针一圈圈挥过,许久才不乏流连地落将而去。

    袁浦早春,便在一滴接一滴的水里,慢慢地来了。它化开冰霜,也化开手背的冻结块,痒痒的,胀胀的。

    赤链蛇

    六号浦沿,瓦舍人家,白日里门窗都敞开着,直到临睡,才合上。

    从瓦舍前一家进后一家,由左邻入右舍,也毫无遮拦。各家大多不打围墙,除了菜园的篱笆,栅栏也不多见,便宜了人进人出。家家通着,小鬼头们跑进跑出,也都很熟。

    蛇虫八脚,自由自在,也跟着跑家串户。东家游过一条蛇,西家跑出一只鼠,好像养的鸡、鸭、鹅跑到邻家一般,也都往往是邻里间的谈资。隔壁的阿母讲:吾屋里有“光”(袁浦方言:条)蛇游到侬屋里去了。前院的阿达道:侬屋里一只大老鼠跑进吾屋里了。这样的谈话每周都有。

    瓦舍挨着稻田,田间各样动物和人一样,随意出入,常有一样两样,着急忙慌地闯进来,引起邻里一阵骚乱。让人大惊小怪的,要数赤链蛇了。

    赤链蛇,也叫火赤链,长可到一米,头部黑色,体背黑褐色,腹面灰黄,带攻击性,吃鱼、鼠、鸟、田鸡,乡民多以为有毒。瓦舍内外,此蛇一出,教人撞见,必引尖叫。

    邻居闻声而来,铁耙、锄头一齐掩杀。小鬼头捡了石头,对准三角的头砸,眨眼工夫,头已砸扁,尾巴还在那里挥舞。

    蛇被打杀后,危险却未解除,乡民仍十分小心,不敢接近,用长柄的农具勾起扔到稻田里,也有丢进茅坑的。

    丙申年四月,京城落雨。我闲翻《辞海》,无意中见到第四百九十八页,有赤链蛇图,读了说明,才知赤链蛇无毒。

    乡民以为赤链蛇有毒,实在是冤枉它了。

    阿母的故事

    瓦舍隔壁,是父亲的堂兄阿亨阿伯家,我们两家合用一堵山墙。

    阿母和我奶奶相处极洽,常在一处摘菜剥豆,有的话说。我大抵知道,阿母的娘家也是乡下的,在山里头。

    阿母经常同我讲起童年里逃难的故事。日本佬进村前,山民跑散了,过了很多年回村,进一卧房,远看挂了蚊帐,床褥间还躺了人,走进前去,蚊帐一碰就掉,床上是一副骨头。阿母说起时喟然长叹:罪过啊!从青布围裙下腾出手背,一下一下缓缓拭去眼角的泪,眼白是红的。

    阿母又说,一日中午在草舍床上躺着,睡意蒙眬里感到身上有重物,且在移动,变换位置,睁眼看得分明,竟是手腕粗的蟒蛇,吓得闭了眼,在战栗里,也不知过了多少辰光,等蛇游走,才找回神来。

    阿母还讲一桩事:村里的一个姑娘上山采茶,被蟒蛇看上,扑上去,把姑娘一圈圈缠了起来,姑娘吓得在那抖,喊不出声,只是哭啊。蟒蛇抬起头,伸出舌舔姑娘的泪,姑娘泪流干了,蟒蛇用力把她勒死了,整个地吞了下去,游走了。

    知悉这事后的那个晚上我很警惕,似乎也很接近地,被蟒蛇抱住了,一点一点地压迫,直到断了气,那种感觉,追随整个少年。

    冬夜

    钱塘沙上的雪,一场接一场,上一场还在田野里流连,一片片一簇簇不肯化去,新一场又快来了。

    在将落未落的空隙,我和阿弟借了窗子投出的枯黄灯光,在道地里玩弹子。一阵爽朗的笑声里,跟出一串结实的脚步,我抬头喊了声阿伯。

    阿亨阿伯应一声,走过去,又回转来,大抵喝了几口老酒,紫赯脸上泛起过年的喜红。

    阿伯领我去袁家浦老街理头,眼见雪又要落,冬风更紧,袜子单薄,替我买了两双棉袜。

    从老街回来路上,我摸着寒丝丝的脖子和脑袋,一路纵着往村口走。一前一后两个行路人,踩着冻实的泥路,不时响起冰碎的脆响。

    夜的黑已不似向前,也可说温柔,一家一家瓦舍的灯闪着枯黄的光。偶尔一两个炮仗,几个百子炮,点着了,在寒意难掩的连绵不绝的雪房宫上空,有声有色地传来。

    天上没有月亮,夜拖得悠长,阿弟早钻进爷爷被窝睡着。我坐在床头,拽了一下灯绳,光收尽了,灯芯的金黄慢慢熄掉。看着窗外邻居屋檐上残积的雪,还有近处挂着的冰锥儿,锥上不时生发的瑰丽亮色,我久久不能入眠。我在等雪来吗?

    奶奶在床的那头,又叮嘱一回:大孙子,好困觉哩!

    二〇一六年八月二十一日

    浦行散记

    一

    从前,跟的哥说去袁浦,都知道走九溪,由转塘插过去。如今说去袁浦,不是都知道,肯去的也必得导航。我寄信回去,也不得写袁浦,行政已无袁浦建制。

    出杭州火车站打车,稍不留神,就上高速路。走错路时要过几次江,才寻得见出高速的路。

    最近一回,卫星地图上的我已站家门口,车却在高速路上,眼看又要过江对岸去,索性从车上下来。站在故乡的土地上,闭上眼,闻一闻,循着熟悉的炊烟,我从一角掀开的铁丝网钻进去,步行不到二十步,豁然现出一小路,路的尽头是我家,在六号浦沿青簇簇地耸立着。

    母亲见到我由小路拖了行李过来,好奇地问:你从哪里来?

    丙申年春节七日,铁儒做伴日行两万步,同探袁浦遗址遗迹,同晤亲朋旧友。

    二

    第一日。我们兴致勃勃地拉上阿弟建新、侄儿令炜,一行四人同访红星小学旧址。可辨识的,仅一面北墙,镶嵌在一大片厂房北身一道长而高的墙底。我试图找到当年同学们钻出去摘蚕豆的墙洞,蛛丝马迹都不见,未有寻获。

    小学旧址周边是厂房和鱼塘,旧时的池塘和操场、校舍,肌理不存,踪影全无。去学校路边的浅沟仍在,有一些杂树,未见一棵柳树。

    我曾想,红庙既叫庙,应有菩萨。这人间的菩萨,有喜欢安静的,有喜欢闹热的。红庙的菩萨,定是喜欢闹热的,学生走了,耐不得凄清,去别处了。虽然,我从未见过红庙的菩萨长什么样子。

    从红星小学旧址出来,我们往袁家浦老街走。上了黄沙桥,年味浓浓的,街面中间隔离带的灯柱上挂了一溜红灯笼。两边的商家一爿连一爿,这开着的门,是贺喜的张张笑脸。

    门口炮仗,一个接一个地点了,迅猛地蹿上去,狂野地炸开来,响声惊得一条街都在动,五百响、一千响的百子炮也不示弱,可说是“枪声不断硝烟弥漫”。置办年货的乡民小心翼翼地走过街去,路过的车辆也不禁放慢速度,专注地享用年的味道。

    人字形老街的左撇,肌理犹存,一两处木结构的两层老屋,不由得叫人记起曾经的岁月和时光里晃动的人影。老街的右捺不见了,问一老伯,他摸着后脑勺,若有所思地指指我脚下地面,说是原先的老菜场,也就是老街人字顶,现在是社区公园。

    庙无影无踪,街半隐半存,心里未免起些惆怅,慢慢地也只剩释然。想想也好,心中的红庙和一里吖街实景已无从求证,也就不再纠结,随它去了。

    三

    第二日。我们沿上学的路,步行到白茅湖边。

    旧日学堂门前的湖,已填成平地,挨着一片绿化带,接着便是一排新厂房,阻了风光旖旎的湖面,也没有熟悉的稻海、麦田和油菜花地。湖似乎大部分都没有了,远远地兴许也还有一小段,或就是一个池塘也说不定。白茅倒也还有不少,近前的几株,颇为顽强地守着旧日学堂所在的白茅湖。

    中学旧址,从正面看,仍可见礼堂一座。早些年镶嵌在礼堂山墙顶上的大五星,模样竟还有,且是十分俊俏,到了可爱的地步,红漆已剥落殆尽,唯余朴素的容颜,注释了钱塘沙上一个不凡的年代。

    顺时针绕到学校东南角,几间平房教室的屋顶,从围墙上露出头来,少年时的亲切顷刻涌上心头。我仿佛见到那些年,教室窗外草丛里一只只跳过的田鸡,草丛上飞过的一只只蝴蝶和蜻蜓。

    经龙头去袁浦中学新址,快到黄沙桥头,眼尖的令炜在一棵水杉梢头发现一只大鸟。铁儒看得仔细,说腿和脖子长长的,羽毛白而短,短嘴前部呈黄色,后部呈黑色,眼睛黑色,眼窝处羽毛也是黑的,鸟的身子不大。

    我们仨一齐看时,鸟腿像是挂在树梢上一般,扑棱了两下,向东北方向振翅飞翔而去……

    树梢抖一抖,很快重新找回平衡。

    我在袁浦水田里见过的老鸥,浦沿上见过的杉梢之鸟,三十年后,竟在黄沙桥头重逢。

    这鸟,是专来问候我们的吗?我心头响起吖的一声。

    我问小哥俩,同声答:没有听到鸟叫。

    或许,这鸟只是默默地关注一下,来了,本也不想引我注意的。

    黄沙桥头十八路车站边临浦的水杉,历经岁月剥蚀,依然神气地挺立在那里。一去三十年,世界变了,树也长高长粗,相对位置从未丝毫改变。

    那些年,不论是阳光明媚的日子,阴雨绵绵的日子,还是油菜花开的日子,稻浪汹涌的日子,麦田灿烂的日子,日子一个接一个,都好像过得很慢很慢。

    四

    第三日。揣着好奇心,我们探寻传说中的袁浦发祥地。令炜、铁儒学我迈大步子,一步一欢实。村路弯弯,浦水迢迢,喜的是,确有王安禅寺,惊的是这寺是新近复建的。

    王安禅寺也叫王安寺,据说与灵隐寺同期所建,与之齐名。禅寺的存在,证明袁浦的历史不是五百年,而是上千年。《袁浦镇志》中说,寺里还有两棵五百年以上的香樟树,更添了乡民对古老的佛寺的景仰,这是古袁浦一处活的见证。

    我们一路打听,庙在哪里?埔塘村的乡民十分虔敬,手指西方夕阳隐退处,说往西走、往南走、往西南走,临别时不忘善意的叮嘱:见到菩萨,多拜两拜!

    王安禅寺离小江村约莫三公里。距离禅寺一里远的地方,就已听得空旷的钱塘沙上,禅铃丁零当啷,一声又一声,如生命游鱼,飞流在寒冷原野的风海上。禅寺门前广场上,三角旗子红艳艳,向路过的行人和飞鸟逐一打招呼,欢叫着占了一角天空,斜拉起一张天梯,向善向上,引人驻留。

    禅寺无围墙,仅一主殿,早一步坐了起来,正门洞开,立柱昂扬,飞檐阔达,怀抱一片清净笃诚地,一尘不染地等待“圣明”。庙未开光,“大菩萨”未安顿,先到的几尊佛用红布裹了脸,静静地等风吹,等有缘人来。

    庙里的师父闻声出来,亲切地给我们做了讲解。师父给我看了两件遗迹:一件“王安寺界”碑,一件“王安寺记”残碑。界碑估摸三百年以上,记碑也应有不少年头。

    铁儒对寺庙印象颇深。游记里说:

    我们散步到一间庙,名为王安寺,没有围墙,分两层,下层是僧人住的地方,上层是宝殿。殿墙是红色的,屋瓦呈金色,有一块牌匾,写着“三圣宝殿”。门是木门,里面金碧辉煌,却没有“三圣”。后来发现一个好去处,大殿东侧有个土地庙。进去一看,那叫一个破败,不过中间坐了“三圣”,屋子两边还有大大小小的佛像。爸爸说这里很静,我也坐了一会儿,深有同感。

    从土地庙出来,遇到浦塘村两个笑逐颜开的阿达,说有十余热心乡民发起,到处化缘,期盼重建呢。我问其故,答:王安寺修好了,土地庙没有修,庙里的菩萨也想住新房!

    盛世修庙,可见一斑。

    五

    第四日。拜访阿龙。闻一多先生说,诗定是文化的胚胎。我的同乡,有不少写诗的,同村的阿龙写诗,在小宅里住着。大年三十晚上十点,阿龙在家热情相待,给我说写的新诗。

    阿龙搁笔多年,重新捏笔也是最近的事,这可好,炮仗和百子炮轰响,静听长短句,颇有意趣。阿龙的诗很少提近前的事物,诗里的袁浦,却顽强地活着,常常用两三个字做线,拉住跑出钱塘的风筝。

    次日一早收到《除夕夜谈》:

    和朋友坐在灯下聊天/孩子们各自在一旁玩着手机/光阴的影子如烟火闪耀/几十年的夜色仿佛薄如蝉翼/我们聊到童年的往事、城里的老师/聊到贫瘠的村庄、苦难和欢乐的记忆/除了水杉树越来越不被确定的年龄/就剩下江水在平原上的转弯/看不见的激流依然是激流/手机上不停闪过的画面也是人生

    阿龙是一面照出我影子的镜子。我东颠西跑,镜子一直执在那里,一种姿态,一个角度,一样自信。

    这次不经意的邂逅,也是令人难忘的年三十之一。这一日的夜翼垂下前,铁儒在“钱塘”牌下,留了一个影,三十年前,我大抵也是这模样。

    六

    第五日。我们和白茅湖中学同学一起,看了钱塘沙上的几处宗教建筑,有虎啸庙、永福庵和孔家、仁桥的基督教堂。这庙、庵、堂和先前所见王安寺一样,大抵都与村老年活动中心伴生。

    老有所养,文化不能缺,老有所归,文化是寄托。三十年间所修的宗教建筑,在乡村格外醒目,往往成一地文化标识。它们和藏身于村落间的广场、公园,融入乡民日常生活,是日趋多样的文化存在。

    可惜的是,我前后几次找寻船肚畈遗迹,问了乡民无数,均无果而返。千年圣迹,虽于《袁浦镇志》有记载,世易时移,已很少或竟是趋近于无人知晓了。

    连日探寻间,心生一念:大江后浪推前浪,前浪倒在沙洲上,一季又一季的人间浪花,从乡情村史说,应有一处纪念地。

    那些逐渐被湮没的古迹,譬如小江的红庙,九溪的山神庙,以及散落在田间地头的古袁浦遗迹,日渐式微,不妨归拢一处,借了红庙、土地庙、王安寺的复建,民营公助,营造袁浦博物馆,增设一处文化地标。

    这一处场所,传承古文化,传播新文化。一馆知袁浦,史料活泼,文章、书籍、档案、人物,多用情。文物丰富,动物、植物、器物,博采之。既利于发掘研究,又便于传播认同。

    七

    第六日。初六晚上,几位袁浦诗友江边小酌。席间相谈甚欢,最打动我的,是一个袁浦女生讲的故事:那一年,她中专毕业,不幸病了,在家休养。她以为,活不到四十。一个男生,参军回乡,遇到女生,一见钟情,陪伴在旁,后来娶了女生。女生四十以前很担心,现在不担心了,因为过了四十,身体棒棒的。

    对这场小聚。铁儒这样写:

    在杭州的最后一天,我们被一群诗人接去吃晚饭。有一位是爸爸的老师,姓孙,剩下几个与爸爸同一中学而又大几年,是写诗出名的。爸爸与诗人们谈天,我出来转转。饭店像度假村,有一个很大的湖,有人在垂钓,湖中有亭子,土灰色的。这一天的夕阳十分耀眼,仿佛说着再见。

    八

    走在袁浦的路上、田间,心里不时涌起波澜。见旧时小兄弟家,或是拜访年长者,他们莫不以一种短暂的记起式反应欢迎我。这让我想起贺知章《回乡偶书》,录在这里,也可说是:少大离家每年回,乡音略改鬓毛衰;邻友相见哦哦哦,侬是隔壁的阿哥?

    当我是一个地道的袁浦人时,户口在这里,住在这里,我的父亲母亲在这里。而今,我户口不在这里,也不住这里,父亲也已离世,我是袁浦的旧时友、外来客。

    袁浦是种田人的袁浦,无田可种,还是袁浦吗?

    我的心里,却还以为是袁浦,是袁浦人。不种田了,心里总还不舍,看看袁浦人,看看袁浦的稻田也好。

    少年时,觉得外面很精彩,那便要走出去,向那心眼里的高处走、远方去。

    人到中年,蓦然回望,尤其见到母亲一天天变老,感到需要等一等身体,等一等亲人,不要这多,不要那高。世间的花儿无论多么美丽,也只开一季,总要枯去,常回袁浦,望望这片独一无二的土地,回家看看,何其幸也!

    春节七日,阳光像守时的女生,每天准点,格外妩媚,一天接一天连缀起来,带出快乐的年。

    每临黄昏,夜饭后,我和令炜、铁儒从六号浦到北塘,从袁家浦到南塘,从棉花地到白茅湖,常为这快乐所鼓动,结伴走了一程又一程。

    回归之日,初七早起,天上有月亮,我们出门去,上了赴京的动车。

    每年回袁浦,各有不同,而今年更为特别,也可堪回味。铁儒也试着去记述袁浦,把这儿认作“爸爸的天然故乡”。

    我父母生我于袁浦,我的童年和少年也在袁浦。“天然”这个词,大约也是好的吧。

    二〇一六年三月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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