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圣陶先生二三事-红楼卷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北京的痴梦

    我自一九三一年暑后到北京住,减去离开的三四年,时间也转完了干支纪年的一周。有什么可以称为爱或恶的感触吗?再思三思,就觉得可留恋的事物不少。此情是昔年早已有之。二十年代后半期,我在通县念师范,曾来北京,走的是林黛玉进京那条路,入朝阳门一直往西。更前行,穿过东四牌楼和猪市大街,进翠花胡同。出西口,往西北看,北京大学红楼的宏伟使我一惊。另一次的一惊是由银锭桥南往西走,远望,水无边,想不到城市里竟有这样近于山水画的地方。念师范,常规是毕业后到外县甚至乡镇去当孩子王,所以其时看北京就如在天上,出入北大红楼,定居后海沿岸,是梦中也不敢想的。

    几年前我曾诌文谈机遇,说它与人的一生关系密切,我们却不能奈何它,因为已然者不可改,未然者不可知。就凭这不可知,离开通县之后,我竟有了先则出入红楼、后则结庐后海的机会。在北京住时间长了,风风雨雨,啼啼笑笑,也是一部二十四史,无从说起;单说对于北京,就有了较深的了解。了解常常与情纠缠到一起,这情是“爱”,表现为说说道道,是觉得许多方面都好。许多方面,说不胜说,只好化零为整,说印象最深的,计有四条。

    第一是文化空气浓。表现在许多方面,也只能说说显著的。一是学校多,大中小,上包括世界知名的北大、清华、燕京等,下也不当弃外号为“野鸡”的,可以说大街小巷都是。学校多,知书识礼的人也就多,如果当代还有孟母,她择邻就可以省很多力。二是读书人多,这多人中,自然还要包括不少有高名的,如王国维、鲁迅、陈寅恪等等。三是书多,图书馆,个人收藏,书店书摊,几乎到处都是书。我们常说书香,各种书,古,今,中,外,善本,木刻,铅印……清除“黄色”的之后,用鼻嗅,气味不一样,但有个共同的作用,是与之接近,日久天长,就可以野气渐减而文气渐增,所谓“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四是与文有关的事物多,这是说书之外,还有书画碑帖、笔墨纸砚等等,也是随处可见。就算作附庸风雅吧,比如你有了蜗居,想略装点一下,就可以到琉璃厂,写字找罗复堪,刻印找张樾丞,等等,几天就交工。五是雅人雅事多,比如你逛公园,路过茶座,会听到男女杂坐唱昆曲;往某街巷,不识路,问路旁老北京,他会领你去,高高兴兴的(今日就多半会索指路钱)。

    第二是历史旧迹多。旧迹有什么好?我的体会,是给“逝者如斯”之叹略作一些补偿,即使如苏东坡所说“而未尝往也”,也总可以抚摸柱础而想见昔时的宫殿之美。而说起北京,所存旧迹又不只是柱础。限于人而有文名的,其故居,只是宣南,就可以找到几十处吧?人而有艳名的就更容易引起思古之幽情,如铁狮子胡同有明末田畹府,从门前过,我们就禁不住想到陈圆圆。这样的幽情也许不该有吗?人生就是这么回事,我们是俗人,俗是本分事,不矫情,也可以说是无伤也。

    第三是富有人情味。这是与其他城市,尤其新兴城市比,与北京人,尤其老北京(还可以分为深浅二级,深是旗下人,浅是非旗下的多年住户)相处、交往,总感到亲切、温暖。这由于他们(包括妇女)惯于待人如己,助人为乐。

    第四是吃穿日用。北京老字号多,花点钱,所得轻说是靠得住,重说是必很好。这方面,由程朱陆王看是小节,但是,如果由唯心而移近唯物,所费不多而能得到自己想望的,就成为大事了。以切身感受为例,单说老而没有字号的,我住在后海北岸,西行,小市喝大麦粥,东行,大葫芦买甜酱萝卜,晚间家中坐,买推车串街的羊头肉,都价不高而味绝美,其他都市就未必能这样。

    觉得好处多,必化为情,是爱。情动于中,依《诗大序》之教,要形于言,于是远在二十年前,我就以“春明碎影”为题,凑了十二首五言绝句。写人,写事,写时,写地,当然都是可怀念的。怀念,一个分量重的原因是已经不再有。又过二十年的现在就更甚。比如以上说的四种优点,即使还没有化为零,也所余无几了吧?这样说,我的情是由爱变为惋惜。可说的不少,只说一种,桑榆之年最想望而不能得的,是一个称心如意的息影之地。可取的地方不只一处,老北京是其中之一,比如偏僻地方的小胡同内,一个由墙外可以望见枣树的小院就很好。说起来,这愿望也是藏于心久矣,有诗为证:

    露蝉声渐细,容易又秋风。

    曲巷深深院,墙头枣实红。(《春明碎影·深巷之秋》)

    这样的小院,近些年都是住在楼里想象的。能实现吗?显然,除非是在梦里。

    梦,非人力所能左右,于是我转而投身于白日梦。又于是我就真有了一个小院,离城根不远,因而可以听到城外丛林的鸟叫。院内房不是四合,为的实地多,可以容纳两三棵枣树。不能种丁香或海棠吗?老北京,小门小户,要是枣树,秋深树上变红,才对。当然,不能少个女主人,《浮生六记》陈芸那样的,秀丽,多情,而且更多有慧。这之后,我的拙句“丁香小院共黄昏”改为“枣棵小院共黄昏”,幻想就可以成为现实。说到此,有人不免要窃笑,说书呆子的“呆”竟发展为“疯”,可怜可叹。但我亦有说焉,是有言在先,乃白日梦,自己也知道必不能实现;不能实现而仍想说,也只是因为,对于昔年的北京生活,实在舍不得而已。

    红楼点滴一

    民国年间,北京大学有三个院:一院是文学院,即有名的红楼,在紫禁城神武门(北门)以东汉花园(沙滩的东部)。二院是理学院,在景山之东马神庙(后改名景山东街)路北,这是北京大学的老居址,京师大学堂所在地。三院是法学院(后期移一院),在一院之南北河沿路西。红楼是名副其实的红色,四层的砖木结构,坐北向南一个横长条。民国初年建造时候,是想用作宿舍的,建成之后用作文科教室。文科,而且是教室,于是许多与文有关的知名人士就不能不到这里来进进出出。其中最为大家所称道的当然是蔡元培校长,其余如刘师培、陈独秀、辜鸿铭、胡适等,就几乎数不清了。人多,活动多,值得说说的自然就随着多起来。为了把乱丝理出个头绪,要分类。其中的一类是课堂的随随便便。

    一般人谈起北京大学就想到蔡元培校长,谈起蔡元培校长就想到他开创的风气——兼容并包和学术自由。这风气表现在各个方面,或者说无孔不入,这孔自然不能不包括课堂。课堂,由宗周的国子学到清末的三味书屋,规矩都是严格的。北京大学的课堂却不然,虽然规定并不这样说,事实上总是可以随随便便。这说得鲜明一些是:不应该来上课的却可以每课必到,应该来上课的却可以经常不到。

    先说不应该上课而上课的情况。这出于几方面的因缘和合。北京大学不乏名教授,所讲虽然未必都是发前人之所未发,却是名声在外。这是一方面。有些年轻人在沙滩一带流浪,没有上学而同样愿意求学,还有些人,上了学而学校是不入流的,也愿意买硬席票而坐软席车,于是都踊跃地来旁听。这也是一个方面。还有一个方面是北京大学课堂的惯例:来者不拒,去者不追。且说我刚入学的时候,首先感到奇怪的是同学间的隔膜。同坐一堂,摩肩碰肘,却很少交谈,甚至相视而笑的情况也很少。这由心理方面说恐怕是,都自以为有一套,因而目中无人。但这就给旁听者创造了大方便,因为都漠不相关,所以非本班的人进来入座,就不会有人看,更不会有人盘查。常有这样的情况,一个学期,上课常常在一起,比如说十几个人,其中哪些是选课的,哪些是旁听的,不知道;哪些是本校的,哪些不是,也不知道。这模模糊糊,有时必须水落石出,就会近于笑谈。比如刘半农先生开“古声律学”的课,每次上课有十几个人,到期考才知道选课的只有我一个人。还有一次,听说是法文课,上课的每次有五六个人,到期考却没有一个人参加。教师当然很恼火,问管注册的,原来是只一个人选,后来退了,管注册的人忘记注销,所以便宜了旁听的。

    再说应该上课而不上课的情况。据我所知,上课时间不上课,去逛大街或看电影的,像是很少。不上有种种原因或种种想法。比如有的课不值得听,如“党义”;有的课,上课所讲与讲义所写无大差别,可以不重复;有的课,内容不深,自己所知已经不少;等等。这类不上课的人,上课时间多半在图书馆,目的是过屠门而大嚼。因为这样,所以常常不上课的人,也许是成绩比较好的;在教授一面,也就会有反常的反应,对于常上课的是亲近,对于不常上课的是敬畏。不常上课,有旷课的处罚问题,学校规定,旷课一半以上不能参加期考,不考不能得学分,学分不够不能毕业。怎么办?办法是求管点名(进课堂看座位号,空位画一次缺课)的盛先生擦去几次。学生不上课,钻图书馆,这情况是大家都知道的,所以盛先生总是慨然应允。

    这种课堂的随随便便,在校外曾引来不很客气的评论,比如,北京大学是把后门的门槛锯下来,加在前门的门槛上,就是一种。这评论的意思是,进门很难;但只要能进去,混混就可以毕业,因为后门没有门槛阻挡了。其实,至少就我亲身所体验,是进门以后,并没有很多混混过去的自由,因为有无形又不成文的大法管辖着,这就是学术空气。说是空气,无声无臭,却很厉害。比如说,许多学问有大成就的人都是蓝布长衫,学生,即使很有钱,也不敢西装革履,因为一对照,更惭愧。其他学问大事就更不用说了。

    时间不很长,我离开这个随随便便的环境。又不久,国土被侵占,学校迁往西南,同清华、南开合伙过日子去了。一晃过了十年光景,学校返回旧居,一切支离破碎。我有时想到红楼的昔日,旧的风气还会有一些吗?记得是一九四九年四月,老友曹君来串门,说梁思成在北大讲中国建筑史,每次放映幻灯片,很有意思,他听了几次,下次是最后一次,讲杂建筑,应该去听听。到时候,我们去了。讲的是花园、桥、塔等等,记得幻灯片里有苏州木渎镇的某花园,小巧曲折,很美。两小时,讲完了,梁先生说:“课讲完了,为了应酬公事,还得考一考吧?诸位说说怎么考好?”听课的有近二十人,没有一个人答话。梁先生又说:“反正是应酬公事,怎么样都可以,说说吧。”还是没有人答话。梁先生像是恍然大悟,于是说:“那就先看看有几位是选课的吧。请选课的举手。”没有一个人举手。梁先生笑了,说:“原来诸位都是旁听的,谢谢诸位捧场。”说着,向讲台下作一个大揖。听讲的人报之以微笑,而散。我走出来,想到北京大学未改旧家风,心里觉得安慰。

    红楼点滴二

    点滴一谈的是红楼散漫的一面。还有严正的一面,也应该谈谈。不记得是哪位先生了,上课鼓励学生要有求真精神,引古希腊亚里士多德改变业师柏拉图学说的故事,有人责问他不该这样做,他说:“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红楼里就是提倡这种精神,也就真充满这种空气。这类故事很不少,说几件还记得的。

    先说一件非亲历的。我到北京大学是三十年代初,其时古文家刘师培和今文家崔适已经下世十年左右。听老字号的人说,他们二位的校内住所恰好对门,自然要朝夕相见,每次见面都是恭敬客气,互称某先生,同时伴以一鞠躬;可是上课之后就完全变了样,总要攻击对方荒谬,毫不留情。崔有著作,《史记探原》和《春秋复始》都有北京大学讲义本;刘著作更多,早逝之后刊为《刘申叔先生遗书》,可见都是忠于自己的所信,当仁不让的。

    三十年代初,还是疑古考古风很盛的时候;同是考,又有从旧和革新之别。胡适写了《中国哲学史大纲》上卷,在学校讲中国哲学史,自然也是上卷。顺便说个笑话,胡还写过《白话文学史》,也是只有上卷,所以有人戏称之为“上卷博士”。言归正传,钱宾四(穆)其时已经写完《先秦诸子系年考辨》,并准备印《老子辨》。两个人都不能不处理《老子》。这个问题很复杂,提要言之,书的《老子》,人的“老子”,究竟是什么时代的?胡从旧,二“老”就年高了,高到春秋晚年,略早于孔子;钱破旧,二“老”成为年轻人,晚到战国,略早于韩非。胡书早出,自然按兵不动,于是钱起兵而攻之,胡不举白旗,钱很气愤,一次相遇于教授会(现在名教研室或教员休息室),钱说:“胡先生,《老子》年代晚,证据确凿,你不要再坚持了。”胡答:“钱先生,你举的证据还不能使我心服;如果能使我心服,我连我的老子也不要了。”这次激烈的争执以一笑结束。

    争执也有不这样轻松的。也是反胡,戈矛不是来自革新的一面,而是来自更守旧的一面。那是林公铎(损),人有些才气,读书不少,长于记诵,二十几岁就到北京大学国文系任教授。一个熟于子曰诗云而不识abcd的人,不赞成白话是可以理解的。他不像林琴南,公开写信反对;但又不能唾面自干,于是把满腹怨气发泄在课堂上。一次,忘记是讲什么课了,他照例是喝完半瓶葡萄酒,红着面孔走上讲台。张口第一句就责骂胡适怎样不通,因为读不懂古文,所以主张用新式标点。列举标点的荒唐,其中之一是在人名左侧打一个杠子(案即专名号),“这成什么话!”接着说,有一次他看到胡适写的什么,里面写到他,旁边有个杠子,把他气坏了;往下看,有胡适自己的名字,旁边也有个杠子,他的气才消了些。讲台下大笑。他像是满足了,这场缺席判决就这样结束。

    教师之间如此。教师学生之间也是如此,举两件为例。一次是青年教师俞平伯讲古诗,蔡邕所作《饮马长城窟行》,其中有“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两句,俞说:“知就是不知。”一个同学站起来说:“俞先生,你这样讲有根据吗?”俞说:“古书这种反训不少。”接着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出六七种。提问的同学说:“对。”坐下。另一次是胡适之讲课,提到某一种小说,他说:“可惜向来没有人说过作者是谁。”一个同学张君,后来成为史学家的,站起来说,有人说过,见什么丛书里的什么书。胡很惊讶,也很高兴,以后上课,逢人便说:“北大真不愧为大。”

    这种站起来提问或反驳的举动,有时还会有不礼貌的。如有那么一次,是关于佛学某问题的讨论会,胡适发言比较长,正在讲得津津有味的时候,一个姓韩的同学气冲冲地站起来说:“胡先生,你不要讲了,你说的都是外行话。”胡说:“我这方面确是很不行。不过,叫我讲完了可以吗?”在场的人都说,当然要讲完。因为这是红楼的传统,坚持己见,也容许别人坚持己见。根究起来,韩君的主张是外道,所以被否决。

    这种坚持己见的风气,有时也会引来小麻烦。据说是对于讲课中涉及的某学术问题,某教授和某同学意见相反。这只要能够相互容忍也就罢了;偏偏是互不相让,争论起来无尽无休。这样延续到学期终了,不知教授是有意为难还是选取重点,考题就正好出了这一个。这位同学自然要言己之所信。教授阅卷,自然认为错误,于是评为不及格。照规定,不及格,下学期开学之后要补考,考卷上照例盖一长条印章,上写:注意,六十七分及格。因为照规定,补考分数要打九折,记入学分册,评六十七分,九折得六十分多一点,勉强及格。且说这次补考,也许为了表示决不让步吧,教授出题,仍是原样。那位同学也不让步,答卷也仍是原样。评分,写六十,打折扣,自然不及格。还要补考,仍旧是双方都不让步,评分又是六十。但这一次算及了格,问为什么,说是规定只说补考打九折,没有说再补考还要打九折,所以不打折扣。这位教授违背了红楼精神,于是以失败告终。

    红楼点滴三

    点滴一谈散漫,二谈严正;还可以再加一种,谈容忍。我是在中等学校念了六年走入北京大学的,深知充任中学教师之不易。没有相当的学识不成;有,口才差,讲不好也不成;还要有差不多的仪表,因为学生不只听,还要看。学生好比是剧场的看客,既有不买票的自由,又有喊倒好的权利。戴着这种旧眼镜走入红楼,真是面目一新,这里是只要学有专长,其他一切都可以凑合。自然,学生还有不买票的自由;不过只要买了票,进场入座,不管演者有什么奇怪的唱念做,学生都不会喊倒好,因为红楼的风气是我干我的,你干你的,各不相扰。举几件还记得的小事为证。

    一件,是英文组,我常去旁听。一个外国胖太太,总不少于五十多岁吧,课讲得不坏,发音清朗而语言流利。她讲一会总要让学生温习一下,这一段空闲,她坐下,由小皮包里拿出小镜子、粉和胭脂,对着镜子细细涂抹。这是很不合中国习惯的,因为是“老”师,而且在课堂。我第一次看见,简直有点愕然;及至看看别人,都若无其事,也就恢复平静了。

    另一件,是顾颉刚先生,那时候他是燕京大学教授,在北京大学兼课,讲《禹贡》之类。顾先生专攻历史,学问渊博,是疑古队伍中的健将;善于写文章,下笔万言,凡是翻过《古史辨》的人都知道。可是天道吝啬,与其角者缺其齿,口才偏偏很差。讲课,他总是意多而言语跟不上,吃吃一会,就急得拿起粉笔在黑板上疾书。写得速度快而字清楚,可是无论如何,较之口若悬河总是很差了。我有时想,要是在中学,也许有被驱逐的危险吧?而在红楼,大家就处之泰然。

    又一件,是明清史专家孟心史(森)先生。我知道他,起初是因为他是一桩公案的判决者。这是有关《红楼梦》本事的。很多人都知道,研究《红楼梦》,早期有“索隐”派,如王梦阮,说《红楼梦》是影射清世祖顺治和董鄂妃的,而董鄂妃就是秦淮名妓嫁给冒辟疆的董小宛。这样一比附,贾宝玉就成为顺治的替身,林黛玉就成为董小宛的替身,真是说来活灵活现,像煞有介事。孟先生不声不响,写了《董小宛考》,证明董小宛生于明朝天启四年,比顺治大十四岁,董小宛死时年二十八,顺治还是十四岁的孩子。结果判决:不可能。我是怀着看看这位精干厉害人物的心情才去听他的课的。及至上课,才知道,从外貌看他是既不精干,又不厉害。身材不高,永远穿一件旧棉布长衫,面部沉闷,毫无表情。专说他的讲课,也是出奇的沉闷。有讲义,学生人手一编。上课钟响后,他走上讲台,手里拿着一本讲义,拇指插在讲义中间。从来不向讲台下看,也许因为看也看不见。应该从哪里念起,是早已准备好,有拇指作记号的,于是翻开就照本慢读。我曾检验过,耳听目视,果然一字不差。下课钟响了,把讲义合上,拇指仍然插在中间,转身走出,还是不向讲台下看。下一课仍旧如此,真够得上是坚定不移了。

    又一件,是讲目录学的伦哲如(明)先生。他知识丰富,不但历代经籍艺文情况熟,而且,据说见闻广,许多善本书他都见过。可是有些事却糊里糊涂。譬如上下课有钟声,他向来不清楚,或者听而不闻,要有人提醒才能照办。关于课程内容的数量,讲授时间的长短,他也不清楚,学生有时问到,他照例答:“不知道。”

    又一件,是林公铎(损,原写攻渎)先生。他年岁很轻就到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任教授,我推想就是因此而骄傲,常常借酒力说怪话。据说他长于记诵,许多古籍能背;诗写得很好,可惜没见过。至于学识究竟如何,我所知甚少,不敢妄言。只知道他著过一种书,名《政理古微》,薄薄一本,我见过,印象不深,以“人云亦云”为标准衡之,恐怕不很高明,因为很少人提到。但他自视很高,喜欢立异,有时异到等于胡说。譬如有一次,有人问他:“林先生这学期开什么课?”他答:“唐诗。”又问:“准备讲哪些人?”他答:“陶渊明。”他上课,常常是发牢骚,说题外话。譬如讲诗,一学期不见得能讲几首;就是几首,有时也喜欢随口乱说,以表示与众不同。同学田君告诉我,他听林公铎讲杜甫《赠卫八处士》,结尾云,卫八处士不够朋友,用黄米饭炒韭菜招待杜甫,杜公当然不满,所以诗中说,“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意思是此后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也许就是因为常常讲得太怪,所以到胡适兼任系主任,动手整顿的时候,林公铎解聘了。他不服,写了责问的公开信,其中用了杨修“鸡肋”的典故,说“教授鸡肋”。我当时觉得,这个典故用得并不妥,因为鸡肋的一面是弃之可惜,林先生本意是想表示被解聘无所谓的。

    最后说说钱玄同先生。钱先生是学术界大名人,原名夏,据说因为庶出受歧视,想扔掉本姓,署名“疑古玄同”。早年在日本,也是章太炎的弟子。与鲁迅先生是同门之友,来往很密,并劝鲁迅先生改抄古碑为写点文章,就是《呐喊·自序》称为“金心异”的(案此名本为林琴南所惠赐)。他通文字音韵及国学各门。最难得的是在老学究的队伍里而下笔则诙谐讽刺,或说嬉笑怒骂。他是师范大学教授,在北京大学兼课,讲“中国音韵沿革”。钱先生有口才,头脑清晰,讲书条理清楚,滔滔不绝。我听了他一年课,照规定要考两次。上一学期终了考,他来了,发下考卷考题以后,打开书包,坐在讲桌后写他自己的什么。考题四道,旁边一个同学告诉我,好歹答三道题就交吧,反正没人看。我照样做了,到下课,果然见钱先生拿着考卷走进教务室,并立刻空着手出来。后来知道,钱先生是向来不判考卷的,学校为此刻一个木戳,上写“及格”二字,收到考卷,盖上木戳,照封面姓名记入学分册,而已。这个办法,据说钱先生曾向外推广,那是在燕京大学兼课,考卷不看,交与学校。学校退回,钱先生仍是不看,也退回。于是学校要依法制裁,说如不判考卷,将扣发薪金云云。钱先生作复,并附钞票一包,云:薪金全数奉还,判卷恕不能从命。这次争执如何了结,因为没有听到下回分解,不敢妄说。总之可证,红楼的容忍风气虽然根深蒂固,想越雷池一步还是不容易的。

    沙滩的住

    这个标题不够明确。因为文题不宜于过长,只得暂时将就,到写的时候补救。我的意思是谈谈以北京大学为中心的青年学生,三十年代前后在北京沙滩一带,生活的一个重要部分,住是什么情况。——就是这个长解题,也还需要再加说明。沙滩是北京大学第一院(即文学院)所在地,校舍是有名的红楼。红楼是多方面的中心。天文或者谈不上,可以由地理说起。泛泛说,形势是四通八达:东通东四牌楼,西通西四牌楼,南行不远是王府井大街、东安市场,北行不远是地安门、鼓楼。风景也好,西行几百步就是故宫、景山、三海。缩小到仅限于学校也是这样:西是第二院(理学院),南是第三院(法学院),学生宿舍大小七处,分布在南、西、北三面。按三才的顺序,地之后是“人”。这有两个方面值得说说。一是全国“文”界最有名的人,为数不少集中于此。二是大学程度的青年,有些是北京大学学生,很多不是,尤其到暑期,也集中于此。人多,都要住宿,办法如何呢?

    先要泛泛说说全北京的。由住的时间方面看,有长期、临时二类。长期,可以长到几百年,这是,或都看作,土生土长,按旧规定籍贯可以写这里,如大兴(北京东城)翁方纲、宛平(北京西城)孙承泽等等就是。长期,还要包括时间不长而心情不想再动的,北京大学的许多教授属于此类。形势所需和心甘情愿老于此的,要买住宅或租民房。北京有不少富户,以多买房产、出租为生财之道,这类房名为民房。一所住房,多则上百间,少则十间八间,一家全租是住独院。贫困人家无力租全院,只租一部分,多则三五间,少则一两间,是住杂院。临时住,是外地来京办事的那些人,多则一两个月,少则三天两天,事完就走。这类人集中在前门(正阳门)外一带,所住之处名为店、旅馆、客栈等。

    青年学生在沙滩一带生活,与全北京相比,住的情况是小同而大异。小同是少数可以租民房,但也不能归入长期一类,因为没有扎根的条件。大异是绝大多数处于长期和临时之间,住的既非民房,又非旅店。这又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已经走入北京大学之门的,另一类是在门外的。

    已经走入门的有个特权,是可以住学校宿舍,不花钱,还有工友伺候。宿舍有两类,以男女分。男生宿舍“量”多,计有东斋(在红楼西北角)、西斋(在第二院西墙外)、三斋(在第三院北)、四斋(在红楼北椅子胡同)、第三院宿舍(第三院内一座二层“口”字形楼)。女生宿舍“级”高,只两处,一在第二院西南角,另一在红楼北松公府夹道。量多不必解释,是床位多,共有大几百,只要学生愿意,向隅的很少。级高要解释一下,是女生访男生可以入宿舍,男生访女生绝不许入宿舍,只有校庆一天是例外。据说,到这一天,不只有人可访允许进去,无人可访也可以进去,各屋看看。但不知为什么,我一次也没去,因而不知道这集体闺房是什么样子,时乎时乎不再来,现在只能徒唤奈何了。

    以下入正题,说不住学生宿舍的,这就可以不分北京大学门内门外的,一网打尽,少数有条件的可以租民房。所谓条件,严格说只有一个,是必须有女伴。这也要略加解释。在那个时代,虽然理论上男女早已平等,租房却必须男性出头,因为只有男性可以充当户主。租民房,介绍所遍地皆是,就是贴在街头电线杆上的半尺多高的红纸片。措辞千篇一律:第一行在右方,由上到下四个较大的字,是“吉房招租”,以后第二行起较小的字写,今有北(或东、西、南)房若干间,坐落在什么街什么胡同多少号,有什么什么设备(包括灯、水等)。家眷、铺保来问。所谓家眷,是必须有妻室,光棍男子汉不租。所谓铺保,是租房有租摺,迁入前要找个商店盖章作保,不能交租由商店负责代偿。提起吉房招租,有两件欠文雅的或者可以算作轶事的事应该提一提。一件是有个时期,北京土著对东北人和天津人印象欠佳,于是招租贴的最后都加上一条,是“贵东北贵天津免问”。另一件是有个新由南方来的学生,对北京的情况似通非通,看到招租贴之后去租民房,一看满意,三句两句谈妥,最后房东慎重,加问一句,“您有家眷吗?”两地口音不同,南方人以为问的是“家具”,于是答:“家具不是你们供应吗?”房东大怒,势将动武,就这样,租约糊里糊涂地破裂了。

    其实,供应家具的事并不假,但那是“公寓”,不是民房。公寓是适应不住宿舍或无宿舍可住的学生需要的一种住所,沙滩一带很不少。又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明的,门口挂牌匾,如我住过的坐落在银闸的大丰公寓就是。另一类是暗的,数目更多,门口没有牌匾,可是规制同有牌匾的一样。所谓规制,由一个角度说是中间型,就是既不像旅店那样流动,又不像民房那样固定;由另一个角度说是方便型,即应有尽有而价钱不贵。这可以由住宿人那方面来描绘一下,比如一个南方学生初到北京,下车后来到沙滩一带,向人打听哪里有公寓。按照人家的指点,走进一家,问有房没有。十之九是有,于是带着你看,任意挑选。选定一间之后,公寓伙计帮你把行李搬到屋内。其中照例有床一张,书桌一个,椅子两把,书架一个,盆架一个。打开行李,安排妥当,公寓供开水,生活大部分可以解决,并且相当安适。房租以月为单位,比民房贵一些,比旅店便宜得多。吃饭一般是在附近小饭馆,也是费钱不多而保证能充饥。洗衣服也方便,有洗衣房的人定期来取来送,如果你懒而不很穷,就可以交付伙计,当作他的日课来办。

    前面说,非北京大学的学生也集中于此,这“此”,说是公寓也未尝不可。人多了,难免藏龙卧虎,如胡也频、丁玲等就都在这里生活过。不是龙虎,也能体会公寓生活的优点。一是人情味远非旅店所能比,某处住得时间长了,可以和同院(包括公寓主人)同甘共苦,成为一家人。二更重要,是可以享受“良禽择木而栖”的绝对自由,比如上午住某处,忽然觉得此处不便而彼处更好,就可以在当日下午迁往彼处,因为房总是有空闲的。

    随着时间的流逝,公寓逐渐减少以至于消亡,良禽择木而栖的自由也逐渐减少以至于消亡。但沙滩一带的格局却大部分保留着,所谓门巷依然。我有时步行经过,望望此处彼处,总是想到昔日,某屋内谁住过,曾有欢笑,某屋内谁住过,曾有泪痕。屋内是看不见了!门外的大槐树仍然繁茂,不知为什么,见到它就不由得暗诵《世说新语》中桓大司马(温)的话:“木犹如此,人何以堪!”

    沙滩的吃

    沙滩的住,有特点,所以写了上一篇。吃,特点不多,不过谈住而不谈吃,像是挂对联只有上联,见到的人会不满意,所以不得不勉强凑个下联。

    还是以在沙滩一带生活的学生为限。上一篇说学生有北京大学门内的和门外的两类。这两类在住的方面区别很大,因为门外的没有白住学校宿舍的权利。可是在吃的方面区别很小,因为学校(如西斋)虽然有可包饭的食堂(每日三餐,一人一月六七元),但饭不能白吃,又没有吃饭馆随便,所以门内的也有很多不吃包饭。这样,谈沙滩的吃,就可以不分内外,而集中说说分布在学校附近的饭馆。

    饭馆都是级别不高的,原因很简单,学生的钱包,绝大多数不充裕,预备高级菜肴没人吃。饭馆数目不少,现在记得的,红楼大门对面两家,东斋附近两家,第二院附近两家,沙滩西端一家。其中有些字号还记得:东斋门坐东向西,对面稍北一家名叫林盛居,北侧也坐东向西一家名叫海泉居;第二院大门对面一家名叫华顺居,东行不远路北一家名叫德胜斋。德胜斋是回民饭馆,只卖牛羊肉菜肴。沙滩西端路南一家,比其他几家级别更低,北京通称为切面铺。切面铺特点有二:一种可名为优点,是货实价廉,比如吃饼吃面条,都是准斤准两;一般饭馆就不然,吃饼以张计,吃面条以碗计,相比之下就贵了。另一种可名为缺点,是花样太少,品位不高。

    照顾切面铺,绝大多数是体力劳动者,北京通称为卖力气的,因为饭量大,要求量足,质差些可以将就。但我有时也愿意到那里去吃,主食要十两(十六两一斤)水面(加水和成)烙饼,菜肴要一碗肉片白菜豆腐,味道颇不坏,价钱比别处便宜,可以吃得饱饱的。可取之处还有吃之外的享受,是欣赏老北京下层人民的朴实、爽快和幽默。铺子里人手不多,大概是四个人吧,其中两个外貌有特点,拿炒勺的偏于瘦小,脸上有麻子,跑堂的年轻,个子高大,于是顾客都用特点称呼他们:“大个儿,给个空碗。”“麻子,炸酱多加一份肉。”大个儿和麻子坦然答应。反过来,他们也这样称呼顾客,顾客也是坦然答应。这在其他几家就不成,买卖双方之间总像有一层客气隔着。

    德胜斋的拿手好戏是烧饼加炖牛肉,学生照顾它,多半吃这个。它给人留下清晰的印象不是饭菜,而是人,一个跑堂的,其时大概二十岁多一点,姓于,学生都叫他小于。他和气,勤快,却很世故。几乎能够叫出所有常去的学生的姓名,见面离很远就称呼某先生,点头鞠躬,满面笑容,没话想话。如果时间长些,还要尽恭维之能事,说不久毕业一定会升官发财,最低也是局长。世故的顶峰是一次大聚敛,说是死了父亲,足穿白鞋,腰系白带,见到熟学生就抢前一步,跪倒叩头。北京习惯,这是讨丧礼,有不成文的定价,大洋一元。那几天,北京大学学生,熟识的见面总是问一句,“小于的钱你给了吗?”可见这次聚敛的范围是如何宽广了。

    其他几家非回教的饭馆都有一种名菜,名叫“张先生豆腐”。顾名思义,是一位姓张的所创。据说这位姓张的也是北京大学学生,但究竟是哪一位,可惜不像马叙伦先生,著书说明,“马先生汤”是他何时何地所创。自己不说,他人想明究竟,自然只能用乾嘉学派的考证方法。菜名张先生豆腐,创始人姓张,没有问题。菜在沙滩一带风行,其他地区罕见,此张先生与北京大学有密切关系,十之九也不成问题。是教师呢?是学生呢?传说是学生;如果是教师,留名的可能性会大一些;可证多半是学生。菜里有竹笋等,北方人少此习惯,可证这位张先生是江南人。——没有考证癖的人,更关心的是好吃不好吃。我的印象是很好吃。价钱呢,一角六分一盘,在当时,如果一天吃一次,单是这一项,一个月就要近五元,就穷学生的身份说是太豪华了。

    与德胜斋的小于相比,海泉居也有个出名的跑堂的,可惜忘了他的尊姓。这位与小于职位相同,可是志趣大异,借用张之洞“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妙论来说明,小于是中学为体,这位是西学为用。他向会英语的许多学生发问,“炒木樨肉”英文怎么说,“等一等,就来”,英文怎么说,等等。于是,渐渐,他就满口不中不西的英文了。这已经足够引人发笑。但店里的什么人还以为不够,于是异想天开,请什么人写了一副对联,挂在饭桌旁的墙上,联语是“化电声光个个争夸北大棒,煎炸烹炒人人都说海泉成”,下面落款是“胡适题”。联语用白话,如果不看笔迹,说是出于《白话文学史》作者的手笔,也许没有人怀疑吧?

    一晃半个世纪过去,当年的这些饭馆都无影无踪了。沧海变桑田,天道如此,不值得大惊小怪,可惜的是张先生豆腐也成为历史陈迹,想再吃一次的机会不再有了。

    北大图书馆

    文章标题不宜过长,所以只好把本该写在前面的“我上学时期的”几个字略去;“北大”也用了简称,全称是要写为“国立北京大学”的。这时期的图书馆在松公府,是新由红楼地下室迁入的。这至少是再迁,因为据旧同学录“沿革”部分所记,清光绪二十八年(公元1902年,即建校之后四年)设置藏书楼,地点是在“学校后院”(推想就是应保存而于七十年代拆掉的所谓“公主楼”)。为了校外人看到这里不致茫然,这里要翻翻旧账。所谓学校,是指光绪二十四年(公元1898年)创立的京师大学堂,经过许多波折,最后才成为“北京大学”的。且说创立时的校址,原是清乾隆皇帝的四女儿和硕和嘉公主(下嫁傅恒之子福隆安)的府第,在景山之东马神庙(借庙名为街名)西部路北。民国五年(公元1916年)在其东沙滩汉花园建红楼,后用作文科教室,称第一院(文学院),原马神庙(改名景山东街,不久前改为沙滩后街)校址降为第二院(理学院)。专说第一院的扩张情况。红楼邻街,坐北向南,为四层砖木建筑。其背后有属于松公府的空地,再北偏西是松公府。先是一九一八年,学校租空地作操场;到一九三一年,一劳永逸,连府也买过来。府有几进房屋,相当好,稍加修整就把图书馆和研究所国学门迁进去,馆在前,所在后。馆,藏书不少,所,藏古物不少,至今还是北京大学的一部分珍贵家当。我一九三一年暑后上学,松公府时期的图书馆刚启用,一九三五年暑后离开学校,新图书馆已经建成(在府门西南),馆即将升迁,所以说句笑话,我是与松公府时期的图书馆共始共终。又所以,谈闲话就不该漏掉它。

    当然,谈它,还有更重要的原因,是那时我还年轻,很糊涂加多幻想,盲人骑瞎马,而它,像一束微弱的光,有时照照这里,有时照照那里,就说是模模糊糊吧,总使我仿佛看到一些路。这样说,提到图书馆,我是应该永远怀有感激之情了。也不尽然,因为它给我的是一些“知”,而知,根据西方的最上经典,来于伊甸园中间那棵树上的果子,受了蛇的引诱才吃,得的果报必是“终身劳苦”。但木已成舟,也就难于找到解救的办法,因为生而为人,能力总是有限的,比如说,坐在哪里,面对众人,说些自己绝不相信的“天子圣哲”之类的话,练练,不难;至于静夜闭门,独坐斗室,奉劝自己相信鞭打就是施恩,那就大难。大难,想做也做不到,只好不做。话扯远了,其实我只是想说说,四年出入图书馆,我确是有所得,虽然这所得,用哲学的秤衡量,未必合理,用世风的秤衡量,未必合算。

    该言归正传了。且说那时候,北大有些学生,主要是学文史的,是上学而未必照章上课。不上,到哪里去?据我所知,遛大街,以看电影为消遣的很少;多数是,铁架上的钟(在红楼后门之外稍偏西)声响过之后,腋夹书包,出红楼后门,西北行,不远就走入图书馆。我呢,记得照章应上的课,平均一天三小时,减去应上而理应听的,不应上而愿意听听的,剩余的时间还不少,就也夹着书包走进图书馆。经常走进的房子只有第一、二两进。第一进是卡片兼出纳室,不大,用处用不着说;第二进是阅览室,很大,用处也用不着说。两个室都有值得说说的,因为都有现在年轻人想也想不到的特点。

    先说卡片兼出纳室。工作人员不多,我记得的,也是常有交往的,只是站在前面的一位半老的人。记得姓李,名永平,五十多岁,身材中等偏高,体格中等偏瘦,最明显的特点是头顶的前半光秃秃的。这位老人,据说是工友出身,因为年代多了,熟悉馆内藏书的情况,就升迁,管咨询兼出纳。为人严谨而和善,真有现在所谓百问不烦的美德。特别值得说说的还不是这美德,而是有惊人的记忆力。我出入图书馆四年,现在回想,像是没有查过卡片,想到什么书,就去找这位老人,说想借,总是不久就送来。一两年之后,杂览难免东冲西撞,钻各种牛角尖,想看的书,有些很生僻,也壮着胆去问他。他经常是拍两下秃额头,略沉吟一下,说,馆里有,在什么什么丛书里,然后问借不借。我说借,也是不久就送来。还有少数几次,他拍过额头,沉吟一下之后,说馆里没有,要借,可以从北京图书馆代借,然后问我:“借吗?”我说借,大概过三四天就送来。我们常进图书馆的人都深深佩服他的记忆力,说他是活书目。四年很快过去,为了挣饭吃,我离开北京,也就离开这位老人。人总是不能长聚的,宜于以旷达的态度处之;遗憾的是,其后,学校南渡之前,我曾多次走过浅灰色三层兼两层楼房的新图书馆,却没有进去看他。应做的事而没有做,现在后悔也无济于事了。

    再说第二进的阅览室。布置没有什么新奇,长方形比书桌大很多的木板大案,不远一个,摆满全室;案两面各有几把椅子,是供阅览者坐的。往图书馆,进室,坐在哪里,任随君便,只要那里还没有人坐。但是既已坐下,就会产生捷足先登的独占权。所谓独占,不同于现在的半天一天,而是长时期。这长时期,来于借书还书的自由主义。具体说,自由包括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借书多少,数量不限;另一方面是借的时间,长短不限。此外还可以加上一种小自由,比如我们一些几乎天天来的看客,座位有定,借书,大多是送货上门。这样,借的书,有的短期看不完,有的常常要翻翻,就不是勤借勤还,而是堆在面前,以逸待劳。现在还记得,我的位子在室的东北角,面前的书,经常堆成小山岭,以至对面那位的活动情况,看什么书,是否记笔记,一点也不知道。前面说过,图书馆藏书不少,我,颇有现在一些旅游家的心情,到北京,不只著名的燕京八景要看看,就是小胡同,只要有感兴趣的什么人住过,也想走进去,摸摸残砖断瓦。于是而借这个借那个,翻这个翻那个。就这样,许多书,大块头的,零种的,像游鱼一样,从我的面前游过去。由自己方面说,是跳到古籍的大海里,尽情地扑腾了一阵子。结果呢,如果也可以算作有所得,这所得,至少就上学的四年说,完全是也奉行自由主义的北大图书馆之赐。这里需要加点说明,是我并不提倡这方面的自由主义也向外扩张,向下流传,原因是,彼一时也,此一时也,图书馆的任务,方便读者的一面当然要重视,但还有另一面,是看守,防止损坏丢失,这后者如果一放松,那就不堪设想了。

    说到向下流传,我不由得想到现在的北大图书馆。真够得上发扬光大了。迁到原燕京大学,新建了既高大又豪华的楼房。书,吞并了燕京大学收藏的,加新购,据说就数量说,已升到全国第二位,仅次于北京图书馆。善本,甚至孤本,也不少。这新图书馆,我也利用过,是几年以前,因为考证有些旧人旧事,须查善本。照章,带着介绍信,还求副馆长版本专家郭君打了招呼,才拿到善本室的阅览证。善本室的工作人员也和善,但照章,要先查卡片,写好书名和编号,坐等。找到,要先交工作证和阅览证,作为抵押,然后领书。看完,还要立即归还。对于防止善本的损坏丢失,手续再增加,我也谅解;只是借到的书,有的盖有旧北京大学的印记,我看看,想想,感到那样多的书,那样长的过往,都离我太远了,不禁为之惘然。

    我的琉璃厂今昔

    这个题目,“我的”两个字最重要,去掉这两个字,文章就不好作了。幸而早已有人作过,那是写《贩书偶记》等书的孙殿起,琉璃厂通学斋的有“实”学的主持人,喜欢考史,于几十年前辑了《琉璃厂小志》(作古后由别人整理出版)。这本书的大优点是繁而杂,繁是有闻必录,杂是连类而及,如谈旧书,就走出琉璃厂,兼看看隆福寺、东安市场等地。优点还可以分类说。一是旧闻多,凡是散见各书之有关琉璃厂的,如李文藻《琉璃厂书肆记》之类,都收了,这样,想了解琉璃厂,就用不着东翻西检,有这一本就够了。二是有很多材料不是来自书,而是来自他自己的所见所闻和所记忆,这是最珍贵的史料,因为放过就会湮灭,即以《贩书传薪记》那部分而论,所记的有些人,不见经传,我还熟识,见到就感到特别亲切。三是所收游记、诗词之类,可以作为卧游之资,那就还有考史以外的价值。但这样一来,我就有如前行有虎拦路,只好绕道走,着重写“我的”,以表现另一时期的琉璃厂的今昔变化。想分作三个段落谈,一是三四十年代,二是五十年代到六十年代前半,三是文化大革命之后。

    先说第一个段落。一九三一年夏,我念完通县师范,无路可走,到北京考大学。心目中考两处,北京大学和师范大学。北京大学考期在前,发榜也快,侥幸录取,乐得牺牲一元钱的报名费,可以入师范大学的考场而没有去。人生的旅程有如实际行路,岔路口,走上一条,前面的景象就与走上另一条迥然不同。且说北大与师大的两条路,可以推想,千差万别,一言难尽。其中很小的之一属于地理方面,包括远近和方便不方便。扣紧本题说,入北京大学,我就有住北河沿第三院宿舍的机会,离东安市场就近了;入师范大学,校址在和平门外路西,原琉璃厂的琉璃窑所在地,到后期书业集中地的琉璃厂,出校门往南,不过一箭之地。简而言之吧,我因为没入师范大学,与琉璃厂的关系就难得亲近,或者说,只能间或走走而不能朝夕流连。间或去,目的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平时买笔墨之类,一类是旧历正月逛厂甸。先说有目的的买。穷学生,没有乾隆年间四库馆中人查书的需要,没有搜求善本的财力,所以到琉璃厂,很少走进书店,偶尔进去看看,也很少买。买笔墨等用物的时候比较多。笔买贺莲青或李玉田的,七紫三羊或五紫五羊,一支不过两三角钱,店里人还管挑选,捻捻毫端,看看,才递给买主。墨买胡开文的,五百斤油,黑而亮,一支也是两三角钱。三家都在东琉璃厂。古董店,旧墨不少,听说有点地位的文人、书人、画人都用旧墨,乾隆年的,一锭一二元,也不很贵,我们不敢问津。笔墨之外,记得由书店买过几种书,其中一种是《永怀堂古注十三经》,七七事变战火中失落了。还买过碑帖,现在居然还有残存,如二爨,《谷朗碑》,《嵩高灵庙碑》,大概都是看康有为《广艺舟双楫》时候买的。

    再说逛厂甸。由老北京看,厂甸也是庙会的一种,定期,男女老少都去,有卖有买,可吃可玩。由书生看就不同,比如外城广安门外有个五显财神庙,庙会期在旧历正月初二,经商之家必去,书生就很少去。厂甸庙会不拜神,会期长,由正月初一到十五,有些人却天天到。原因之一是展出待价而沽的是古旧书籍、古旧书画以及古董等;之二是货多,勤换,天天有巧遇的机会。以下具体说“我的”,记得是由一九三二年起,每年会期平均去两三次。路程是由北而南,出和平门。出去不远,路中间是席棚,向南延伸很远。里面挂满旧字画,据说名家款的,几乎没有真的。索价不一定,也许几十几百,三两块钱就成交。我这样的既无眼力又无财力的人当然不敢过问,所以总是走马看花,一穿而过。席棚北端往南不很远,两旁都是背墙面街的书摊,整齐大部头的不多,因为意在清除丛残存货。但是反而容易发现罕见的,所以摊前总是不冷清,其中还有不少戴花镜的老朽。我也买到一些,其后有的散失,剩下的一些混在丛杂中,辨认也难了,只有一种,《粤雅堂丛书》本《苏米斋兰亭考》二册,日前偶然见到,已沦为一旧砚之座,记得确是逛厂甸时候买的。厂甸庙会海王村内(今中国书店)为古董摊集中地,其东火神庙内为珠宝玉器摊集中地,那是供应另一类主顾的,与书生无关,只好不谈。

    以下转入第二个段落。自一九四九年革故鼎新,琉璃厂变化很大,庙会渐渐消亡,书籍、书画、古董等商店渐渐减少、归并。我前往,目的和行程由前一段落的杂化为单一,具体说是只到东琉璃厂一家,路北专经营旧书画的宝古斋。我不能书,却喜欢看法书,其时这类旧物还不很少,价不很昂,有时货合意兼价合意,就买一两件,拿回欣赏,也可算是遣有涯之生的一种妙法。画当然也好看,但价高得多,只好看而不买。店里有一位店员名张有光,是我的同乡,重乡里之谊,我隔些时候去,他总拿些价不高的新进货给我看看。这里插说几句,书画和人一样,也有走运不走运的分别,比如伊秉绶和刘石庵,都有大名,伊的字就贵得多;又如郑板桥和高南阜,就字说,我看还是高的较好,因为骨多而少造作气,可是郑的贵得多。还是回过头来说交易。因为是国营了,话说得实在,比如“真的,没问题”,“有人看真,有人看假”,等等。又一个好处是,已经定价的就言不二价。这样,有如钓鱼,只要有耐心,日子多了,也就可以钓上几条,纵使都是三两二两的。但只要不是想贱买贵卖,而是想遣有涯之生,三两二两的也未必不如三斤二斤的。比如都是经张君之手,我买得的姚惜抱恭楷书札,高南阜左手书札,梁山舟为吴山尊书前后《赤壁赋》,翁方纲为张廷济书藏器题跋,曹贞秀书刘改之词扇面,归懋仪书自作诗扇面,虽然在收藏家眼里都算不了什么,我却觉得颇有意思。

    最后说第三个段落,文化大革命之后。大革命中,琉璃厂所卖,十之十是四旧,在应除之列。除的结果是灭亡,至少要销声匿迹。七十年代末,风有变,对四旧的评价渐渐大变,由应除升迁为应保护的文物。然而可惜,到想改阶下囚为上宾的时候,连囚也难于找到了。但恢复仍势在必行,一是这属于精神文明,二是外国人珍视,可以换外汇。于是行回生之道。其中的大举是改破旧平房为宫殿式,中举是恢复老字号,小举是开货之源。三举,最后一举最难,一是大除之后,死里逃生的已经不多;二是有文物什么法,值得保存的不许卖。这结果——还是说我的见闻吧。先说“货价”。还是八十年代早期,我过琉璃厂,顺便到中国书店看看。从架上抽出两本一部的线装书,看着眼熟,知道是我的故友李君物,大革命初被运走,落实政策时,他儿子以平均一本一角的价钱卖给中国书店的,已升到一本五元。碑帖的价就更可怕,如郑文公上下碑,拓裱都平平常常,已升到过千元。再说“货质”。八十年代前期,我陪伴也有砚癖的王、刘二君往庆云堂楼上看旧砚。货不少,明码标价,最少的一方一百元,最多的一方五千元。看完,二君问我的观感,我说没有一方可要的。还可以说说“货的真伪”。一两年前,听说响应开放,古书画也卖了,一个年轻人有兴趣,约我一同去看。我们看了两家,虹光阁和宝古斋。挂出的货不多,绕场一周,见到很伪的八大山人,价八千,很伪的王石谷,价五千,万没想到连清末民初人的字,如陈宝琛、邵章之流,竟也有形而无神,可是定价都是六七百元。我只好一笑走出来。

    近几年,我往琉璃厂,常进去的一家是荣宝斋。十之九是买纸。也有个小笑话,是住在晋南的玄翁来信,托买六吉宣。我赶紧去荣宝斋,正好一位年老的售货员在柜台内,我上前说明来意。那位很幽默,先反问:“您说的是什么时候的话?”我识趣,答:“前些年的。”想来是话投机,他笑了笑,说:“您有什么就买什么,别说前些年的话了。”于是买了净皮,不再要求六吉。顺便说说,荣宝斋还卖今人字画,大概是八十年代初,启功先生的字一幅售价二百元。我少见多怪,看见启功先生,开玩笑说:“您知道您的身价吗?”他说不知道。我说已经涨到二百,他说:“两毛您要吗?”我说:“不要,因为要您的字,我还没花过一毛钱。”不想又过了几年,连续有人告诉我,原来二百那样的,已经涨到六千。真贵加上其他的假和次,也贵,再加上外围的宫殿式,其总和就成为可怕。但是我不怕,因为我有战略战术,不是取自孙武子,是取自勤于治水的大禹王,三过其门而不入是也。

    鬼市

    老北京有所谓“鬼市”,又名“小市”或“晓市”。得名的由来,三十年代官修《旧都文物略·杂事略·市井琐闻》说得比较详细:“于东西两市场(案指东安市场和西单商场)之外,更有晓市之设。每值鸡鸣,买卖者率集合于斯以交易焉。售品半为骨董,半系旧货,新者绝不加入。以其交易皆集于清晨,因名晓市。或谓鬼市,亦喻其作夜交易耳。俗呼小市,误。”这说的不尽确实。一、鬼市的鬼,主要不是取夜行之义,而是取用鬼祟手段以假充真而骗钱之义,清佚名《燕台口号一百首》之一云:“乍听鸡鸣小市齐,暗中交易眼昏迷。插标人去贪廉贱,一笑归看假货低。”这假即所谓玩鬼把戏。二、俗呼小市并不误,除上引佚名诗句之外,清吴长元《宸垣识略》卷九说:“东小市在半壁街南,隙地十余亩,每日寅卯二时,货旧物者交易于此。”可见解小为晓,也许正是深文周纳了。

    鬼市也是交易之所,但有不少特点。一是时间早,鸡鸣开始,日稍升即散。二是卖买双方都流品很杂。卖方半数以上是旧物小贩,北京称之为“打鼓儿的”,他们白天挑担,手持径寸硬皮小鼓,用细长竹片边走边敲,发清脆之音,串大街小巷,收买旧物。收买范围可说是佛法无边,上至商彝周鼎、汉镜唐琴,下至破旧衣服、碎铜烂铁。出去一天,收获或多或少,第二天欲明还暗的时候到小市,摆在地上出卖。鼓担之外,还有不少并非经商的市民,多数是急于换钱,少数是旧物无用而不愿存储,也拿到鬼市待价而沽。再说买方,有商人,也是流品很杂,只能举例说,如可以高到古玩字画店的老板,低到补鞋匠;有一般市民,目的是用贱价买些家用杂物;还有一些人,可以称之为有访古汲碎癖的书生,如邓之诚、顾随、胡佩衡之流。特点之三是货未必真而价必不实,即俗话说的满天要价,就地还钱。还有一个特点,由访古汲碎的书生看来最重要,是常常会遇到年代久远、希奇古怪、很难由商店买得的东西。这方面的例证不少,有文献可征的如《红楼梦》后四十回的残稿,《浮生六记》作者沈复的画,都是由这条路来的。

    由于偶然的机缘,我长时期住在北城鼓楼以西,出门向西不远是摄政王府,它的西墙外有一块空地,就是北京著名的鬼市之一。还有两个,一个在崇文门外,就是《宸垣识略》说的东小市,一个在宣武门外,因为都离得远,我没有到过。这北小市也历尽沧桑。一是面积的伸缩,这也有规律,大致是社会不稳定的时候伸,稳定的时候缩。伸,不只是地,还有人。如四十年代日去美来的时期,地域由摄政王府西墙外一直伸到东墙外,摆摊的人加入不少旧日的缙绅阶层,包括胜国贝勒载涛。另一变动是迁居,这是五十年代的事了,先迁到德胜门内以东的城根,名曰绦儿胡同,再迁到德胜门外略东的教场口,几年后消灭。

    我有时想,逛鬼市,由心理或动机方面看,应该说与垂钓有相似之处,都是贪。但也略有分别,就是汲碎的“得”不单纯是利,而杂有不少赏奇和思古之幽情。例如我有一次买到个唐景云二年(公元711年)臧十二娘的铜造像,个儿小,制作不精,非贵重之物,可是想想年份,其时李白刚刚十岁,杜甫要一年之后才出生,就觉得很有意思。

    由于这类的有意思,加以“天时不如地利”,空闲的早晨我总是喜欢到鬼市逛逛。有时起得很早,就更能体验一下鬼趣。赶早寻宝的商人多半提着马灯,快步前行,或者停在某鼓担前,掌上托着什么,用灯照着细看;卖买双方都不说话,袖口对袖口用手指争论价钱。我们书生一流自然只能掇拾一点点大网漏下的小鱼小虾。但有时也会有虽不名贵而颇有意思的获得,如清朝乾嘉时期藏书家严元照(芳椒室)写的黄山谷诗卷,因为不是一般人都熟悉的成铁翁刘,久卧地上无人问津,我买了,看看,落款后的两个印章是“张氏秋月字香修一字幼怜”,“我亦前身是秋月”,前一个印章见叶昌炽《藏书纪事诗》,说是孙星衍见过,后一个印章,大概孙氏也没见过,所以觉得颇有意思。又如乾隆拓唐欧阳通《道因碑》整幅裱本,沈德潜《杜诗偶评》初刻本,都是商贾不肯收,我觉得有意思,用贱价买来的。

    屈指十几年,断断续续由鬼市收得杂物不少,有些随手散去,有些当作四旧付之丙丁,自我失之,也没什么遗憾。只是有一种,约半套驴皮剪的彩色影戏人物,这是儿时随母亲到外祖家,静夜在村头看灯影中的悲欢离合故事,为之入迷的,也放在旧书报之上烧了,事过境迁,有时忆及,仿佛儿时的梦更渺茫了,不禁兴起对于鬼市的怀念。

    东安市场

    三十年代初期,我一度住在北京大学第三院,地址在东安门北河沿路西。一个拱形大门,上有楼,是著名的“北京大学学生储蓄银行”所在地。银行很小,因为行长是马寅初,所以名气却大。入门笔直一条路,路北是球场,路南是口字形的二层楼,用作学生宿舍。门外是一条南北向的小河,沿河北行,过骑河楼东口,再北行,到东西向的一条大街,正名是汉花园,通称沙滩,路北就是有名的红楼,北京大学第一院,即文学院。出第三院门南行,不远,也是一条东西向的大街。西望,不很远,是紫禁城的东华门。东行,相当近,出东安门(其时门和皇城都已拆去),是东安门大街,两旁都是商店。东口外是南北向的一条大街,往北名八面槽,往南就是一直负盛名的王府井大街。王府井大街南口外是东交民巷,使馆区,外国阔人多,所以这一带有不少洋味的商店。我们穷学生对洋味不感兴趣,或说不“敢”兴趣,可是常到这一带来,是因为这里有东安市场。

    东安市场在王府井大街靠北头路东,南北一个长条。有三个门,接近北头坐东向西是正门;北头向北、南头向西,各有一个门,是旁门。据说这里在清朝是箭场,旗下子弟练习弓箭之所,后来推位让国,不射箭了,空地无用,于是由商贩摆摊发展为市场。因为是自由发展的,所以格局不严整;又因为物以类聚,所以又像是略有规划。主干是进北门南行的一条街,上有棚顶,售百货的商店集中于此。主干东面的一条,北头是吉祥戏院,往南是大大小小一些饭馆,最南是南花园,空场,露天,最简陋,有杂耍,卖小吃,都是随时聚散的。主干西面的一条(严格说是半条),也就是进西门往南拐,先是一个小方块,名畅观楼,再南行,一条街,名丹桂商场,都是靠边是店,中间是摊,上有棚顶,商业清一色,卖旧书。

    对于我们穷学生,东安市场能够解决衣、食、用三方面的问题。用,因为百货俱全,自然买什么有什么,惟一的限制是不能一文不名。优点是钱少也可以,比如说衣吧,当时人人必穿的蓝布长衫,先试后买,不过一元钱多一点一件。应该着重说的是食。食有两种,一为肠胃食粮,另一为精神食粮。肠胃是根本,却很容易满足,譬如说,东来顺的羊肉饺很好,十个不过四分钱,吃二十,八分,加一碗粥,一分,给一角,说明不必找钱,还可以听到全店齐声的“谢”。精神食粮,依古训是“行有余力”的事,我们却视为很重要,或说很感兴趣。因为很感兴趣,所以文题是东安市场,却不得不缩小范围,多说丹桂商场。

    连带毕业之后,同丹桂商场打交道,前后超过二十年。印象自然很深,可是要描述,却感到千头万绪,无从说起;又因为年老善忘,有些印象模模糊糊,说也难免似是而非。不得已,还是由兴趣方面下笔。兴趣之一是熟,不只店熟,摊熟,人熟,甚至某类书会出现在什么处所,也能估计个八九不离十。现在宣扬文明礼貌,好旅店、好公共车有旅客之家、乘客之家的美名,那时的丹桂商场,确是可以援例称为书客之家。兴趣之二是书丰富,而且常常会遇见意想不到的。那时候,旧书的来路很多,在进货方面,书商是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因而,譬如说一星期去一次,总会看到不少新的旧货。回想当年游丹桂商场,真有如沿着河岸钓鱼,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拽出一条大的来。这情况也可以用游山玩水的话来形容,是如行山阴道上,应接不暇。兴趣之三是常常不空手而回。有时一本,有时两三本,装在书包里,带回家,放在桌上,看着高兴,翻开读读,有所得,更加高兴。

    二十年,记不清出入多少次,也记不清买了多少种。但是说来可怜,其中大部分,文化大革命中装入麻袋,运往造纸厂了。我没有鲁迅先生那样的雅兴,把购书账写在日记之后,现在是想知道曾经买到什么书也做不到了。但确切记得的也还有一些,为了引为谈助,无妨把自己偏爱的略举一二。一种是重刊青柯亭本《聊斋志异》,十六册,木板两函,乾隆乙巳(五十年,1785年)所刻,连布套的蓝布都是当时的,纱粗布厚,使人发思古之幽情。其实,青柯亭原刊本在彼时也并不难得,价不过十元左右。只是我买的这重刊本,价才五角。又,因为并非善本,不为人所重,反而并不多见,孙楷第先生一次到我这里来,我拿给他看,他说还是第一次见。又一种是辜鸿铭所著英文本《春秋大义》。辜氏英文写得好,思想怪,不少外国人崇拜他,重价搜罗他的著作。我出于好奇之心,也想搜罗他的著作。多年来买到几种,只有这一种较名贵,因为有他的双料签名。书是赠给一位名“孙再”的人,翻开封面,左右两页,左边用中文写,右边用英文写。中文三行,右是“孙再君存”,中是“读易老人”,左是“癸亥年立夏后一日”,总共十六个字,有意思的是竟写错了三个:“易”中间多了一横,“癸”开头多了一撇,“亥”少了最后一撇,成为“玄”字。癸亥为民国十二年(1923年),是他逝世之前七年,也可见是如何颓唐了。又一种是C.Jarvis英译本《堂吉诃德》,美国印,有插图一千幅,为法国名画家T.Johannot所画。我国由明代以来,刻俗文学书有所谓绣像,不知为什么,总是画得不像真的,更大的缺点是面貌千篇一律,略具形体而毫无个性。这本《堂吉诃德》就不然,正如曹雪芹笔下的人物,个个有血有肉。“桑丘·潘沙和驴”一幅尤其妙,整页,桑丘·潘沙两臂伏在驴背上,人和驴都作憨态,可是人的目光中却露出务实的机智。这部书是我多年爱读的,对照插图,感受就更深了。还有两种,可以合在一起说,因为都是一种连续买了两本,以其一送给也好聚书的友人。一种是梁令娴钞《艺蘅馆词选》,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印,精装,皮脊烫金,很美。另一种是鲁迅先生原印《死魂灵一百图》,画得至上,印得至上。《死魂灵》是世界讽刺文学作品的上乘,对照这样的插图看,那就真是红花有绿叶扶持了。

    到五十年代,丹桂商场趋向冷落。其后,东安市场改建,成为东风市场,原来的熟书店、书摊,如中原、五洲、环球、华鑫、华盛、大众等都不见了。场由分部化为统一。变动相当大,这包括:简陋变为堂皇,阴暗变为敞亮,不整齐变为有条理。我有时从门前过,进去看看,经常是人山人海,多数柜台前三层两层人围着,年轻的买穿戴,更年轻的买玩具,等等。我也买过一次东西,是腰带,牛皮的,坚韧,很合意。高兴之余,想到昔时,辨认,原来就是当年买得木板《聊斋志异》的地方。

    阅微草堂

    辛未年尾,大寒节之后两天,祭灶之前四天,我又到位于北京外城虎坊桥东路北的晋阳饭庄去吃一次午饭。说“又”,是因为已经去过多次。都不是独自一人。最多,或也最早,是辉君,仍是逝者如斯夫,也长时期没有消息了。这次去,我是想到琉璃厂买纸,顺便看看处理的金星歙砚。陪伴的是两个年轻人,一男一女,也去的理由,主要是出于惜老之心,照顾我,其次是顺便到琉璃厂看看。组合之后就出发,根据不成文法,上下车,横穿马路,他们搀扶;我一方呢,要招待吃饭,于是直奔晋阳饭庄。饭庄在琉璃厂之南,相隔一站多路,吃它而不吃琉璃厂的什么馆,应该说明理由。理由有二。一是唯物的,那里的山西名菜“过油肉”,专有菜“小炒肉”,我喜欢吃,而且价钱不贵。理由之二是唯心的,那地方是纪晓岚(名昀)故居,即所谓阅微草堂。坐在那里,饮竹叶青一杯,缅想二百年前,这位既有学识又有风趣的高级知识分子,用他的藏砚磨墨,写他的笔记或其他的什么,可以发思古之幽情。

    我想依照时间先后的顺序,说说自己和阅微草堂以及其主人纪文达公的一些因缘。纪氏生于清雍正二年(公元1724年),卒于嘉庆十年(公元1805年),地道的乾嘉人物,我自然无缘见到。可是见过他的画像《洗砚图》,半身,头长,上圆下尖,眼小近于闭,鼻端粗大,微有须,着宽袖长袍,左手持一长椭圆砚,弯至胸前,总的印象,是个十足的糟老头子。人无可看,只好说与人有关的杂七杂八的。

    时间最早是《阅微草堂笔记》。我读这类消闲书,始于《聊斋志异》,那是上小学时期。上中学才得见《阅微草堂笔记》。其中殊少柳泉居士笔下那样可爱的鬼和狐,可是他肯记“如是我闻”,希望读者“姑妄听之”,究竟比老学究高出一筹,所以也就喜欢看。不只自己看,八十年代编《文言文选读》,还选了《刘东堂言》等三则,介绍给青少年看。因为我一直认为,学文言,开始宜于读些文笔流利内容有趣的,纪氏的这部书正是这样的一种。

    笔记浅易,甚至可以不雅驯,像是未尝不可以说,文如其人,因为里巷传说,纪氏是最喜欢开玩笑的。但他还有另一面,是正襟危坐写大书,那是多人起草由他定稿多达二百卷的《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这部书,自入大学翻看之后,我就钦佩,离不开,因为阅读古籍,它是最好的顾问。这不是说,它毫无缺失,是说,它有知见,能够为我们引路;文笔简练典雅,单是当作文章读,也是一种享受。享而受之,独吞,有违“与朋友共”的古训,于是也在那部《文言文选读》里,选了《武林旧事》等三篇的提要,用意是,读书人,显示知识,夸耀见识,眼睛应该往上看,读了《提要》,只是三卷五卷,我们也就会自视缺然了吧?

    缺是赶不上。就我自己说,还有闲事一宗,也苦于赶不上,是纪氏为清代藏砚名家,我也喜欢砚,可是因为少钱少缘,虽多年兴趣不减而仍是只能望洋兴叹。叹,无用,只好退一步,只求看看。而上天不负苦心人,在五十年代初,由隆福寺街的三友堂,居然就买到《阅微草堂砚谱》。据民国五年徐世昌的序文说,是根据纪氏后代所藏仅有的一份拓片影印的。收砚约一百二十方,不知道是否有遗漏。拓片几乎都是兼收正背两面,如果侧面有款识,也收。以拓片为中介看砚,有如隔帘幕看佳人,只能得其仿佛。但就是这仿佛,其中有些,也足以使迷砚者馋涎欲滴了。有些款识也值得赏玩,只举两处(原无标点,下同):

    枯研无嫌似铁顽,相随曾出玉门关。龙沙万里交游少,只尔多情共往还。乾隆辛卯(案为三十六年,公元1771)六月,自乌鲁木齐归,囊留一研,题廿八字识之。晓岚。

    余与石庵皆好蓄砚,每互相赠送,亦互相攘夺,虽至爱不能不割,然彼此均恬不为意也。太平卿相不以声色货利相矜,而惟以此事为笑乐,殆亦后来之佳话与?嘉庆甲子(案为九年,公元1804)五月十日晓岚记,时年八十有一。

    这有情趣。牵涉的历史也有情趣,如遣戍新疆放还,其后二年就编《四库全书》;嘉庆九年还有闲情铭砚,第二年就见上帝了。我特别感兴趣的是与名书法家刘石庵(名墉)通砚的有无,所以昔年诌《咏砚十绝句》,其中之一就提到他们,诗云:“凤阙朝参退食余,崇坚(刘评砚石贵坚老)贵腻隔城居(刘寓内城东四南驴市胡同,今改礼士胡同)。唐泥宋石相侵夺,白发题铭两尚书。”

    再说一件后来居上的因缘,是六十年代初,阅市,遇见纪氏藏南宋末家之巽(曾任校书郎)的眉寿砚。砚长方形,大而厚,左侧有纪氏题识,云:

    海宁陈文勤公(案名世倌)蓄古砚二,辗转贩鬻,皆归于余。一为端石,刻澄泉结翠四篆字,署性存居士家之巽题,后为石庵持去。一为歙石,即此砚也。家之巽名见《癸辛杂志》,则二砚为宋石审矣。嘉庆甲子十月晓岚记。

    石确是歙石,很旧,再证以题识的引周密书,即使不对砚谱,也可知必非赝品。可是文物商有个师徒授受的框框,说纪氏家道未落,砚从未散出,所以凡声称出于阅微草堂者都是伪造。我没有这样的框框,虽然推断题识的秀劲隶书必是代笔(纪氏拙于书),还是收了。

    其时关于纪的寓所,只知道在虎坊桥一带,所谓扑朔迷离。是八十年代中期,以某种机缘结识刘叶秋先生。他也是喜欢谈掌故听掌故的,于是有一次就谈到阅微草堂。他说就是现在的晋阳饭庄,民国初年他家曾租用,阅微草堂在东院,北房三间,门上还悬着匾额,饭庄东邻是个杂坊,一直往里走就是。其后有一天,我又到晋阳饭庄吃饭,想到东院看看,饭庄人说,早没有了。又其后不久,刘叶秋先生归了道山。幸而阅微草堂的事,有关的人士也知道了,于是饭庄门外墙上加了“纪晓岚故居”的题识,餐厅后院加了启功先生写的“阅微草堂遗址”的匾额。至于东小院,真阅微草堂,原匾额,刘叶秋先生作古之后,恐怕连知道的人也绝无仅有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