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圣陶先生二三事-人生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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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试论人生

    前面说过,近年来我率尔操觚,积字成句,成篇,居然印成一些本本,其中只有主要写怀念的“负暄三种”和谈人生问题的《顺生论》是没有外来机缘,自己想写的;或者不避吹牛之嫌,引《庄子·天下》篇的话来壮壮门面,说其化意为文也,确是近于“彼其充实,不可以已”。但这两种又大有分别:前者是篱下闲谈,无论所谈是人,或地,或事,我表示怀念,可以说都是自己的私事,听者(假定肯听)认为值得也罢,不值得也罢,无妨都看做“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谈人生就不同,无论如何委婉,总要走说教的路,即向人表明,立身处世,应该如何如何,至少是最好如何如何,这显然就是自以为是,甚至自以为高,真是太狂妄了。

    狂妄来于“不可以已”;想不管狂妄不狂妄,单说不可以已的情况。这在前面也已经说过,主要是两点。其一,来由至今说不清楚,是大学毕业前后,忽然有了想明白人生是怎么回事、怎样活才好的相当强烈的求知欲。其二,欲之后必随来“求”,于是在治学方面就转了方向,改为钻研哲学,尤其人生哲学。总有十几年吧,读了一些书,多数是西方的(本土的,包括来自印度的,已略有所知),想了一些问题,大多是古今哲人思考过的。所得呢?可以说不多,因为未能如上至(各种教的)教主、下至信徒自信的那样悟了道;也可以说不少,因为,至少是对于有关人生的问题,比前些年有了较多的了解,具体说是,知道某些根本性的问题,我们无力解答,其下许多零零碎碎的问题,或则不难解答,或则不成问题。

    “有了较多的了解”,当仁不让,是自信有所知,也化为具体,是对于怎样活才好,有了比较明确的想法,包括应如何如何、不应如何如何的理论根据。老习惯,有所想,尤其有所信,就愿意形于言,或进一步,形于文,让己身以外的人听听,看看。可是,在“思想改造”的乌云压在一切肯思肯想的人的头上的时代,我这自知非正统甚至异教的思想,何况还是关于人生的,当然不敢形于言,形于文,而且不只此也,还要装做没有想过这类问题,也就没有在读书方面“攻乎异端”,因而也就没有可以称为自己的未必合于时宜的想法。这类的伪装不很难,不过是古人说的“良贾深藏若虚”。也有难,是不少来自威权的想法和行事,与自己之所信背道而驰,自己要装做信受,可是与信徒相比,就有如蹩脚的演员,虽努力而终归演得不像。能力所限,或事实不过如此,也就只能安于人己都不可意,往下混。

    记得是五十年代,中期?晚期?外,不能形于言、形于文,以求入他人之耳之目的形势未变,可是内,天命所定“有话想说”的根性忽而发荣滋长,逆,无力,又不想用简捷式,如希腊神话所说,跑到河边,俯身面对流水,说国王头上生有驴耳云云,于是终于决定,拿起笔写,成篇之后“只可自怡悦”,然后“藏之名山”。依思路的次序,先写人生问题的哲理部分(即成书之后第一分的“天心”部分),因为“存在”“天道”一类内容与现实距离远,违碍的可能性小些,就是闭门只图自怡悦,也就胆量大些。用多长时间,不记得了,大概写了八九个题目吧(成书之后是十二个),究竟只是自怡悦,兴趣不很大,截止,未能藏之名山,就塞在一个旧书包里。因为生活少余裕,自怡悦的闲情很少,也就没有再看,时间稍长就把它忘了。是“文化大革命”使我又想到它,不少书,唯恐红卫英雄判定为“反”,或扔或烧,出于他人之手的尚且如此,况自己手写,讲人生的白纸黑字乎?为了避免可能的生命危险,赶紧找出来,用火攻之法,使之灰飞烟灭。

    想不到六七年之后,我由干校放还,夏秋之际到家乡去斗室面壁,却迎来过多的闲。语云,闲情难忍,还要加上旧习难改,这旧习是眼前有书,手中有笔,单说手,就想写点什么。当然不是想发表,即写,就又是只能自怡悦,其后还会有藏之名山吧,于是大革命开始时灰飞烟灭的几篇谈人生的文稿真就死灰复燃。“复”燃,走老路,时、地不同,具体说是或野外拾粪归来,或吃完自做炸酱面并小睡之后,独坐在无“记”的“西厢”,仍是由“存在”起,以下“生命”“鬼神”等一个题目、一个题目写下去。后来检查,是连带“天道”“命运”“快乐”“出世”“本性”“节制”,一共写了九个题目,单看篇数也是功亏一篑,因为自知必不能问世,也就未感到有什么遗憾,仍旧放在那个曾经容纳此内容的旧书包里。这是二稿,乡居时所写,留有乡居时的痕迹,即“生命”一题开头所说:

    邻居有一只母羊,下午生了两个小羊。小羊落地之后,瘸瘸拐拐地挣扎了几分钟,就立起来,钻到母羊腹下,去找乳头。

    这是记实,所谓邻居,有名(暂男本位,玉民)有姓(石),则小羊出生也就真是亲眼所见。亲见会有什么价值吗?也只是使我想到“生命”,感慨更深而已。

    这双料的未完之稿(就全书说未完,就哲理部分说仍是未完)在书包里酣睡了十年有余,其间外面的大环境经历了罕见的变化,主要是人亡政息加改革开放。用知识分子的眼看,最值得重视的变化是,由原来的不许有自己的思想变为可以自己想想,由原来的不许表达自己的思想变为可以适度地表达自己的思想。换句话说是,有所思,有所见,只要不是明显地表现为反的,形于言,形于文,就不再有加冠,发往北大荒或投入监狱的危险。对于书生之流,这可以说说、可以写点有诱惑力,我不能例外,所以走入八十年代,尤其中期及其后,就写了些自己认为还可以算做温柔敦厚的。

    但也知道,如果移前二三十年,就是如此温文尔雅,也会招来灭顶之灾,因为里面终归有自己的思想感情,与读宝书的体会或说“万岁体”不是一路。非万岁体也可以爬上报刊版面,并进而印成书本,对于书生之流,就如运动员之得服兴奋剂,上场,像是还有余力可以发挥。向哪里发而挥之呢?也许真要藏之名山?或者竟未深思,就把未完稿从书包里找出来,决定补写,完成《顺生论》的哲理部分。其时是一九八八年的夏日,断断续续写了“利他”“不朽”“增补”三个题目,并入早已写成的九个题目,合为十二个题目,就成为一九九二年全书完成后的第一分,“天心”部分。

    未完变为完整,心里感到小小的安然,但沉吟一下,还是放在书包里。因为照预计,第二部分要写“社会”,且夫社会,如何组织,如何管理,以及有问题如何解决,我的想法未必与宝书上所讲以及至上之所言所行相合,或竟是多有不合,纵使我有兴致并有胆量写出来,也必没有地方肯印,至于藏之名山云云,不过是太史公的无可奈何的自慰,实际则是,至晚由马、班起,直到目前舞文弄墨的诸公诸婆止,动笔而确知必不能问世,一定就劲头儿不大,吾从众,也因为还有别的事可做,这想写的“论”论了一段,就又放下了。

    这一放,差不多经历了三年,查日记,是一九九一年四月七日、八日,这本多年想写的书才可以说是正式动手写。七日的日记说:“看已写成之顺生论第一分天心部分十二篇。”八日的日记说:“写顺生论社会部分第一篇《群体》,两千余字,一日完。”校完旧的,继续写新的,可见真是如先进人物所常喊,“下定决心”了。何以会由劲头儿不大变为下定决心?想了想原因,或者可以说是三面夹攻吧。第一个方面是大环境的改革开放向广处深处发展,虽无明文规定,事实却表现为,对于个人私见,已经不再是一律用权势压,而是变为含有不很少的容忍成分。

    第二个方面是有一些相知,觉得我的这方面的所知来于多年的读与思,至少有参考价值,不写,余年无几,一旦晏“步”(因无“驾”),随着遗体火化,未免可惜,我听了,一阵忘其所以,觉得也有些道理。第三个方面是自己被改革开放之风吹时间长了,心里乐观的成分增加,有时甚至想,也许能问世,就是暂不能,写成总比没有好,还是立即动笔吧。之后就真的动了笔。可是速度不快,主要是杂事多,不能连续拿笔,以社会部分的开头为例,第二个题目“组织”,是写完“群体”之后一周才动笔的。就这样走走停停,社会部分和己身部分,共题目四十有八,将近二十万字,费时一年零一个月,即到一九九二年五月,写完了。

    关于写的过程中的甘苦,像是也有值得说说的。人生,在有生的人的身边,想离也离不开,可是想抓住它,并进一步说说,它就轻则表现为千头万绪,重则表现为恍兮惚兮,而写,就必须使千头万绪变为有头有绪,恍兮惚兮变为有物有象。这不容易,所以就成为苦。还有一苦,来于有些意思不好直言,因为自知不合时宜。不能入时,理论上有两条路可走:一条路是修改意思,使之入时;另一条路是意思保留原样,据实陈述,不管入时不入时。移到实际,则两条路都难通,因为,放弃原意,写就没有必要;想什么就说什么,以老子骑牛西行为喻,过关就困难了。要在两难的夹缝中挤出一条路。幸而我们的祖先早已有从夹缝中挤过来的经历,并且想出妙法,是换个不刺耳的说法。

    如当权的老太太不愿意听“死”字,可以改为说“山陵崩”;李三郎玩女人误正事,直说唐朝君主不合适,可以改为说“汉皇重色思倾国”。吃祖先也是祖先所传,我何乐而不为呢,于是照方吃药,用“换个不刺耳的说法”之法写我的意见。也举例以明之。有小换,如“政治”,多年来喊政治挂帅、政治第一、突出政治等等,直说,过于敏感,就到《礼记·大学》篇那里去乞讨,拿来“治国平天下”,简化为“治平之道”,听,不刺耳了,看,不刺目了。还有大换,这要多说几句。比如讲治平,我不赞成完全信任英明,小民早请示、晚汇报以等待幸福的办法,理由可以凑一大车,可是直说,就难于不触及一个人说了算的制度和实况,这必不合时宜,而又不能不说,不得已,只好仍是到古人那里去乞讨,而就从孔、孟那里讨来个“王道”,从多方面论证那种幻想不可通,时不同,理则一,我自己认为也可以算是说明白了。但终是心中有苦,表现于字面就成为不明朗,这里提一下,希望能够得到大度君子的体谅。

    为不刺耳绕大弯子,目的很明显,是能够刊印问世。还真就有人找上门,说愿意接受出版。那是熟主顾黑龙江人民出版社,已经印了我四本。但是这一本,我不骗主顾,告诉他们,内容与谈闲话、谈禅不同,让他们先拿去看看,印不印以后再说。拿去,看了,果然有老成持重的表示迟疑。我听到反映,立刻把书稿要回来,交给打过招呼的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他们看了,大概认为,关于人生之道,无妨各言其所信吧,没提什么疑问,印了,于一九九四年年初出了书。

    一本多年想写而没有信心能出版的书得以问世,我当然很高兴。因为高兴,想再说几句兴之所至的话。还是说治平之道,专就其中的思而言说,处理的态度,有对立的两条路,一条,只许至上一个人思,一个人言,其他千千万万人只能信受奉行;另一条路,人人可以思,并言己之所信,不知道别人怎样想。我是坚信后一条路好,因为消极方面,可以减少铸成大错的危险;积极方面,必有利于国家民族的发荣滋长。至此,无妨再说一句大话,是回顾平生,我写《顺生论》以及一些有些人看到未必愉快的文章,费力,心苦,所为何来?也只是想到国家民族的前途,未能忘情而已。

    月是异邦明

    我不是连月光也是外国的亮派,可是实事求是,也不得不承认,有时候,或在某一方面,外国的什么确是值得效法,至少是参考。说效法,参考,不说买,是想把谈论的范围限定于唯心,而不及唯物。说到物,大如汽车,迫奔驰,小如饮料,追可口可乐,甚至纯土而不洋的,包装上印几行洋字,档次就像是提高了不少,总之是已经有口皆碑,再说就等于颂扬人活着要吃饭为真理,将为三尺童子所笑。而说起唯心,我这里断章取义,是指对于某种事物,我们怎样看,或更具体些,怎样评价,还苦于范围太大。应该缩小,即指实说。可是有困难。困难之小者是千头万绪,三言两语说不清楚。

    困难还有大的,是事不只关己,而且及于古往今来的大己小己,说,求明确就难免是是非非,也就会成为不合时宜。但是还想说,怎么办?只好多叙事,以求因事见理。此开卷第一回也,宜于说说想说的因缘。也不好过于指实说,是近一个时期,见了一些什么,闻了一些什么,旧的胡思乱想之习不改,于是想到过去,想到将来,想到事,想到理,想到希望,想到幻灭,想到幸福,想到苦难,想到明智,想到愚昧,终于想到难难难,心电不免有些凄惨,古人云,情功于中而形于言,所以想把这些乱七八糟的统统写出来。内容过杂,但也有个主线,是小民,数千年来,为求幸福,至少是安全,曾经有多种想法,这多种想法中有泪,也有理,可惜这理,并不容易明,所以还值得深入想想;如果凭己力想不明白,那就学玄奘法师,到异邦去取点经也好。

    也是古人云,天地之大德曰生。小民也是人,因而也就乐生。生有多种,专由苦乐一个角度看,有人很苦,如缺衣少食还要受欺压的小民;有人很乐,如帝王。苦乐的来源,可以是天,但绝大多数来于人;因为天灾是间或有,而且天塌砸众人,受害而心可以平和;人祸就不同,而是强凌弱,众暴寡,无孔不入。受人祸之害,苦而心不能平。不平则鸣,是韩文公的高论。这论其实还应该有下文,是一,鸣必无用,因为人祸来于力(绝大多数来于权)不均等,鸣不能改变权的不均等状态;二,也是由于权不均等,有权者可以使无权者不敢鸣(用刑罚之类的办法),甚至不能鸣(用垄断报纸、电台之类的办法)。而苦和不平则如故,怎么办?理显而易见,是求有某种力,能够变不平为平,或说得实惠些,来保障安全甚至幸福。这某种力,究竟应该是什么,如何取得,问题过于复杂,或者说太大,不好说;只好避近就远,或说数典不能忘祖,由高高的说起。

    最高的,依旧的常识,是天。天,圣贤怕,所以说“畏天命”;帝王也怕,所以要定时祭祀,祭祀之前还要斋戒。如果天真能主持公道,维护正义,人间的不平,以及由不平而来的苦难,就可以没有至少是减少了吧?小民是这样希望甚至进而相信的,所以总是欣赏这样的话:“天道福善祸淫。”(《尚书·汤诰》)“天之所助者,顺也。”(《易经·系辞上)“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老子》)但希望总是希望,事实呢,大量的循规蹈矩的小民还是备受苦难,不少杀人如麻的在上者还是享尽荣华富贵,最后寿终正寝。事实胜于雄辩,所以就是在古代,也还是有“天道远,人道造”之叹。

    不信天道,有另想办法的,如荀子作《天论》,就说:“大天而思之,孰与物畜而制之?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还有表示痛心的,如杨街之在所著《洛阳伽蓝记》里说:“昔光武受命,冰桥凝于滹水,昭烈中起,的卢踊于泥沟,皆理合于天,神抵所福,故能功济宇宙,大庇生民。若(尔朱)兆者,蜂目豺声,行穷枭獍,阻兵安忍,贼害君亲,皇灵有知,鉴其凶德;反使孟津由膝,赞其逆心。《易》称天道祸淫,鬼神福谦,以此验之,信为虚说。”虚,实,难证,但总是远水不解近渴,又语云,得病乱投医,于是,放弃天道也罢,半信半疑也罢,而幸福和安全是迫切的,所以不得不另想,或兼想别的办法,其性质是娘娘庙烧香不灵,只好转往太上老君庙,或呼天不应,只好降雨图实际,呼人。

    这办法是许多人想出来的,但可以推孔孟为代表,因为信得最坚,喊得最响。办法是什么呢?是求高高在上者能够行王道,或说施仁政,爱民如子;小民的所求是明确的,用孟子的话说是“养生丧死元憾”。这仁政的办法是在实况制约之下想出来的。实况是有权无限的高高在上者,而在上者,因为权无限,就可以英雄造时势,甚至一张口就举国震动。以这种情况为背景,不只孔孟,就是我们中的一些人,也会相信,“如果”在上者乐于施仁政,小民就可以福从天上来,一切与幸福、安全有关的问题就都不成问题。施仁政是老话,新说法是贤人政治,这就会引来两个新问题:一是如何能保证在上者必是贤人;二是贤人的所想(如太平天国要求小民拜天父天兄,然后分住男馆女馆),万一与小民的所求相左,怎么办?前一个问题更大,只说前一个。

    准情酌理,如果不贤,最好是换一个。可是不要说做,有几个人敢这样想呢?剩下的唯一办法,也是孔孟一再用的,是规劝加利诱,如孔说“先之,劳之”,孟说“王何必日利,亦有仁义而已矣”,是规劝;孔说“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拱)之”,孟说“当今之时,万乘之国,行仁政,民之悦之,犹解倒悬也,故事半古之人,功必倍之”,是利诱。可谓煞费苦心。而结果呢?理论上有两种可能,采纳和不采纳;而实际则几乎可以说只有一种可能,是你说你的,他干他的。事实正是这样,如孔孟奔波了半生,磨破了嘴皮,最后还是只能还乡,或授徒,或授徒兼著书。今天我们看,孔孟的办法,本质是乞怜,形态是磕头,其失败是必然的。这是孔孟的悲哀。也是其所代表的小民的悲哀,寄希望于天道,无所得,转而寄希望于(大)人,同样是一场空。

    但是又不能不活,而且难于放弃奢望,幸福,至少是安全。于是只好再下降,或说变兼善天下为独善其身,具体说是寄希望于清官或好官,以求小范围之内,变欺压为公道,化不平为平。歌颂好官,推想应该是从有官民之分的时候开始,因为官是既有权又紧压在头上的,通例必作威作福,损民肥己,忽而出个例外,从小民方面说,以为送来的是棍棒,却是面包加果酱,怎么能不喜出望外?怎么能不焚香礼拜?其实还不只小民,即如太史公司马迁,不是也在《史记》中辟地,为一些循吏立传吗?等而下之,古今多种笔记,也是对于这种例外的官的嘉言宣告行,元不津津乐道。小民不能写,甚至不能读,但盼望有好官则更为迫切,语云,有买的就有卖的,于是应运而生,就有了不少好官的传说。其中最显赫的是宋朝的包拯,因为小民敬爱,尊称为包公。其后还有个明朝的海瑞,也许因为晚几百年吧,却没有高抬为海公。

    专说这位包公,舞台形象必是小民想望的,黑脸,表示铁面元私;能力大得不得了,所以探阴山,威风扩张到阳世以外。最让小民感兴趣的是只管公道而不管势力,所以如陈世美,与公主(相当于今日之高干子弟)结婚,也竟死在侧刀之下,为小民群里的秦香莲报了仇,雪了恨。真的包拯是否有胆量这样干,我们可以不管,姑且假定袭盛戎表演的就是真的,就是说,世间真有这样的好官,我们应该怎样看?一言难尽,只好多说几句。以一思、再思、三思为序。一思,我们应该与小民同道,说包公是大好人,值得钦敬,所行之事值得感激。再思呢,问题就复杂了,只说一些牵牵大者。其一,宫是更大的官(包括最高的那位帝王)委派的,他好,也不能不具有两面性,即一只眼肯往下看,另一只眼不能不往上看,而眼往上一扫,爱民的思想和措施,还能保持多少,也就大成问题了。其二,要请数学家帮忙算算,包公式的官,赃官沈不清式的官,在所有的宫中,究竟各占百分之多少?总不会包公占绝大多数吧?那么就来了其三,依概率论,比如父母官是包公的机会只是十分之一,甚至百分之一,小民的处境如何,就可想而知了。其四,靠官,官有权,他可以给你面包加果酱,也可以给你棍棒,除了听天由命以外,你有什么办法可以保证,他给你的必是面包加果酱,而不是棍棒?其五,这种歌颂包公式的好官,自然是因为苦难过多过深,渴望解倒悬的心情过于迫切,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这样说,我们就应该看到,比如陈世美被侧之后,人心大快的背后还藏着东西,是小民的长时期的普遍的深重苦难和无告,或说得形象些,泪水。还可以三思,是盼好官,歌颂好官,正如上面所指出,追问本质,是乞怜,表现的形式是磕头。我们现在标榜民主,乞怜与民主是背道而驰的。又,歌颂包公,不管包公如何秉公爱民,究竟还是官治。官治与法治也是背道而驰的。还可以想得再深些,如果民真能主,真依法而治,官好不好就关系不大,因为不管你心地如何,总不能不依法办事,否则民有力量让你下台,法有力量让你走进牢房。所以再推而论之,颂扬好官就正好表示,民未能主,法未能治。

    话像是扯远了,还是转回来,说小民为了幸福和安全,寄希望于好官。这条路也难通,怎么办?只要还活着,希望是万难割舍的,只好另找寄托之地。古圣有云“人心惟危”,那就向和尚学习。近的此岸不成,干脆远走高飞,寄希望于神异的彼岸。就是说,靠人不成,只好求鬼神帮忙,主持公道,为有冤者报仇雪恨,前如《太平广记》,后如《聊斋志异》一类书,记因果报应的故事,真是太多了,都是这种希望的反映。这种形式的报仇雪恨,主角有强者,如李慧娘,是成为鬼后自己动手报。绝大多数是弱者,靠神鬼代为动手,如关公一挥青龙偃月刀,坏蛋人头落地之类就是。

    雷劈也应该算作这一类,因为劈死某人是由神决定的。关公挥刀,雷劈,都是现世报,痛快,解恨。可惜不常见,即不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比如判窦娥死刑的那个坏官,虽然六月降雪,却没有说他受冻而死。有遗憾总是不快意的事,于是退一步,放弃亲见而满足于耳闻,甚至推想,是阎王老爷铁面无私,判官有善恶清楚的账,欺人太甚的坏蛋躲过生前,躲不过死后,必上刀山或下油锅,所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是也。这想得不坏,可惜的是,许多压榨小民的人还是腰缠万贯,到林下享清福去了,关公和雷公并没有管。至于死后,更加可惜,报应云云只是传说或推想,谁也没见过。

    到此,天道,仁政,好官,鬼神,一切己身以外的善心善力,作为小民幸福和安全的保障,就都成为画饼。剩下的真饼只是苦难,因为力或权不均等,自己总处于少的那一方,就难得摆脱这种困境。但还想活,怎么办呢?只好再退,用祖传的最后一个法宝,忍加认命。不问青红皂白,上堂重责四十大板,回家自己养伤,是忍。忍是心中有怨气而口不说,自然就更不会见诸行。但怨气终归是怨气,有违古圣贤不怨天、不尤人之道,总之就修养的造诣说还得算下乘。上乘是认命,即相信苦难是天命所定,或前生所定,命定,微弱如小民,又能如何呢?这样一想,也就可以释然了。这最后一种办法,表面看,不高明,因为是变有所求(求天道,求仁政,求好官,求鬼神)为无所求;可是用实用主义者的眼看,且不说高明不高明,总是最靠得住,就是说,靠天道、仁政、好官、鬼神之类,都会一场空,忍加认命就不然,而是必生效。也就因此,从有官民之分之日起,小民总是以这妙法为对付苦难的最后的武器,而其中的绝大多数,也就居然能够活过来。

    忍加认命,是承认有苦难。无论就理论说还是就事实说,苦难总不是可意的。所以要变,或说要现代化,话不离题,即应该想办法,求小民幸福和安全的没有保障,成为有保障。这不容易,因为,如上面所叙述,几千年来,小民想了多种办法,并没有生效,至少是不能保证,哪一种办法必能生效。看来,祖传的办法是行不通了,应该改弦更张。这是一种想法。但也只是“一种”想法,因为还有不少人(确数只有天知道)并不这样想。证据是电视中所见,如《无极之路》,仍在颂扬好官;还有推波助澜的,就我的孤陋寡闻所见,是会写旧体诗的,写成组诗,在报刊上助威。恕我重复上面的话,对于现代包公式的好官,我同属下的小民一样,认为既值得钦敬,又值得感激。可是问题在于,如果这位好官不来,小民的幸福和安全,保障在哪里呢?所以,根据上面对于寄希望于好官的分析,我总认为,歌颂包公,歌颂海瑞,无论就事实说还是就思想说,都是可悲的,因为看前台,是小民的有告,看后台,是小民的无告。

    现代化,不只应该要求不再有无告,也应该要求不再有有告,因为,如果幸福和安全有了可靠的保障,就不会有强凌弱,众暴寡,也就用不着告。这是个理想,如何实现呢?道理上容易说,也是上面提到,举国上上下下都首肯的,是变祖传的乞怜为现代的民主,变祖传的官治为现代的法治。祖传青毡,王献之舍不得,历代传为美谈,几千年来的想法和生活体系,变,又谈何容易!所以无妨听听鲁迅先生的劝告,暂且放下经史子集,看点异邦的。我当年盲人骑瞎马,在书林里乱闯,也看了些异邦的。专说与小民苦乐有密切关系的治道,有些书的讲法就很值得我们炎黄子孙三思。可举的书不少,其中绝大多数还没有中译本,为了简便易行,只举近在手头的两种。一种是法国孟德斯鸠著《论法的精神》(张雁深译,一九七八年商务印书馆出版,上下两册。此书还有清末严复译本,名《法意》,不全)。几乎稍有文化常识的人都知道,这是讲三权分立的开山著作,其主旨是,只有分权才能保障人民的自由。

    孟氏是十八世纪前半的人,书应该算是老掉牙了,但西谚有云,书不像女人,老了便不成,所以还是值得热心于歌颂好官的诸公看看。看,是看靠法不靠官,他是怎么说的。自然未必有取信于一切人的说服力,总可以参考参考吧。再举一种半老而未掉牙的,是英国罗素在半个世纪前(一九三八年)著的《权力论》,一九九一年商务印书馆出版吴友三的中译本。这本书量不大,主旨很简单,是一,权力是怎么回事以及表现的各种形式;二,容易滥用与可怕;三,如何节制。同《论法的精神》一样,其中所讲,我们未必尽信,但总是值得参考。

    值得参考,是因为,其一,他们所讲,是我们的经史子集里不讲的,只是为广见闻吧,也应该看看。其二,在生活与治道的大问题上,我们一贯是寄希望于善心,结果所得是画饼,而仍想活,并活得如意,就应该看看人家不问善心,在权上打算盘是怎么讲的。其三,人祸的苦难,绝大部分由权来,我们乞援于善心而想不到如何对付权,是空想,人家实际,如果所想对了,并有办法,就会使画饼变为真饼,实惠,为什么不尝尝呢?总之,直截了当地说,在这方面,我觉得,外国的月光也还是可以去看看,所以取古人什么什么与朋友共之义,希望有些人,于歌颂包公、海瑞之暇,也找这类书看看,当然,更重要的是看后想想。

    通往禅悟的路

    禅悟,大难。难,是因为必须反生活的常情始能获得。常情是饮食男女,或者说,看见锦衣玉食,看见西施和潘安,觉得好,并进而企求。求得,觉得乐;不得,觉得苦。对于苦乐,是尽全力避免前者,取得后者。此外,再加上立德、立功、立言,生则高官厚禄,死则有人慎终追远之类,自我安慰,说是无憾,而已而已。佛家就大不同,认为这都是在苦海中流转;想脱离,就要走完全相反的一条路。这相反的一条路,至少由常人看,怪诞,渺茫,而且太崎岖,几乎是连举步也困难。怎么能走通呢?显然,用现在的话说,要改造思想;而且小改不成,必须大改,改到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才勉强可以及格。佛家的修持,主要是禅定,后来南宗禅改为参禅,目的就是思想真能够得到改造。能得不能得,关键在于能不能以新境代旧境。

    如上一章所分析,感知的境,因为有现实为证,变换几乎是不可能的。那就只好在冥想方面多下工夫。这冥想的境,即所谓新境,或说禅境,“生”和“存”都不容易。所谓生,是冥想时,真就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所谓存,是悟以后,长时期,即便走出山林,碰到锦衣玉食,碰到飞燕、杨妃,仍旧是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或者总的说,是心不再为(感知的)境移,因而也就不再有烦恼。佛家称有烦恼为迷,不再有烦恼为悟。常人当然相反,会说迷是常态,悟是变态。禅师们,至少悟之前也是常人,那么,求悟就要由常态走到变态,仍用常人的话说,要视有为空,感乐为苦,等等。这显然太难了。难而求有成,不能不下大工夫。这工夫,如果身和心可以分开说,是以心(冥想)为主力,身为助力(居山林、静坐、调息等),求变知见,变爱恶,变取舍。

    这样大的变,要靠坚忍的修持才能取得。修持,同是禅,方法也会因宗派的不同而有差异;又同一宗派,也会因人的不同而有细微的差异。关于宗派的较大不同,圭峰大师宗密在《圆觉经大疏》《禅源诸诠集都序》等著作中有较详的说明。《圆觉经大疏》分禅法为七家:一是“拂尘看净,方便通经”,意思是勤除染污,以明清净本性,并以通经为助力。二是“三句用心,谓戒定慧”,意思是要无忆,无念,莫忘,即修戒定慧。三是“教行不拘而灭识”,意思是破一切执著,以无心得妙道。四是“触类是道而任心”,意思是一切作为皆可显佛性之用,不思善,不思恶,任心而行。五是“本无事而忘情”,意思是心境本空,明此理即可忘情,忘情即无苦。六是“借传香而存佛”,意思是师徒授受,以传香为记,以念佛求无想。七是“寂智指体,无念为宗”,意思是心体本寂,识此清净心即可证涅?这类别是由学理方面分析出来的;实际去行,恐怕难于这样清楚地划清界限。又,关于心、识、体、用之类,如果深入追求,就会陷入名相的大海,所以这里还是只好迁就常识,少管修持的心理状态,而多注意修持的功效,即渐或顿。

    依常理,修持,以及变,大不易,路程都应该是长的;可是由南朝竺道生起,尤其由六祖慧能起,有不少禅师相信,也可以短到一瞬间。时间长是“渐”,时间短是“顿”。两者都是求得禅悟的方法,其性质和分别,以及其间的关系、得失等,也是想了解禅的人不能不追根问柢的。

    生命

    邻居有一只母羊,下午生了两只小羊。小羊落地之后,瘸瘸拐拐地挣扎了几分钟,就立起来,钻到母羊腹下,去找乳头。据说这是本能,生来如此,似乎就可以不求甚解了。

    生命乐生,表现为种种活动以遂其生,这是司空见惯的事,其实却不容易理解。从生理方面说,有内在的复杂构造限定要如此如彼;从心理方面说,有内在的强烈欲望引导要如此如彼。所以能如此如彼,所以要如此如彼,究竟是怎么回事?原因是什么?有没有目的?

    小羊,糊里糊涂地生下来,也许是“之后”,甚至也许是“之前”,有了觉知,感到有个“我”在。于是执著于“我”,从“我”出发,为了生存,为了传种(延续生命的一种方式),求乳,求草,求所需要的一切。相应的是生长,度过若干日日夜夜,终于被抬上屠案,横颈一刀,肉为人食,皮为人寝,糊里糊涂地了结了生命。

    人养羊,食羊之肉,寝羊之皮。人是主宰,羊是受宰制者,人与羊的地位像是有天渊之别。据人自己说,人为万物之灵。生活中的花样也确是多得多。穿衣,伙食,住房屋,乘车马,行有余力,还要绣履罗裙,粉白黛绿,弄月吟风,斗鸡走狗,甚至开府专城,钟鸣鼎食,立德立言,名垂百代,这都是羊之类所不能的。不过从生命的性质方面看,人与羊显然相距不很远。也是糊里糊涂地落地。之后,也是执著于“我”,从“我”出发,为了饮食男女,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甚至口蜜腹剑,杀亲卖友,总之,奔走呼号一辈子,终于因为病或老,被抬上板床,糊里糊涂地了结了生命。羊是“人杀”,人是“天杀”,同是不得不死亡。

    地球以外怎么样,我们还不清楚,单是在地球上所见,生命现象就千差万别。死亡的方式也千差万别。老衰大概是少数。自然环境变化,不能适应,以致死灭,如风高蝉绝,水涸鱼亡,这是一种方式。螳螂捕蝉,雀捕螳螂,为异类所食而死,这又是一种方式。可以统名为“天杀”。乐生是生命中最顽固的力量,无论是被抬上屠案,或被推上刑场,或死于刀俎,死于蛇蝎,都辗转呻吟,声嘶力竭,感觉到难忍的痛苦。死之外或死之前,求康强舒适不得,为各种病害所苦,求饮食男女不得,为各种情欲所苦,其难忍常常不减于毒虫吮血,利刃刺心。这正如老子所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也无怪乎佛门视轮回为大苦,渴想证涅?到彼岸了。

    有不少人相信,天地之大德曰生,因而君子应自强,生生不息。我们可以说,这是被欺之后的自欺。糊里糊涂地落地,为某种自然力所限定,拼命地求生存,求传种,因为“想要”,就以为这里有美好,有价值,有意义。其实,除了如叔本华所说,为盲目意志所驱使以外,又有什么意义?

    天地未必有知。如果有知,这样安排生命历程,似乎是在恶作剧。对于我们置身于其内的“大有”,我们知道得很少。可以设想,至少有两种可能:一、它存在于无限绵延的时间之中,其中的任何事物,前后都有因果的锁链联系着;二、它是无始无终的全部显现的一种存在形式或变动形式,前后的时间顺序,只是我们感知它的一种主观认识的形式。如果是前者,则从最初(假定有所谓“最初”)一刹那起,一切就为因果的锁链所束缚,所有的发展变化都是必然的,就是说,其趋向是骑虎难下。如果是后者,则一切都是业已完成的,当然更不容有所谓选择。总之,死也罢,苦也罢,都是定命,除安之若素以外,似乎没有别的办法。

    古人有所谓“畏天命”的说法。如果畏是因为感到自然力过大,人力过小,定命之难于改易,则这种生活态度的底里是悲观的。古今思想家里,讲悲观哲学的不多。叔本华认为,生活不过是为盲目意志所支配,其实并没有什么意义,他写文章宣扬自杀,说这是对自然的一种挑战(意思是你强制我求生,我偏不听从),可是他自己却相当长寿,可见还是不得已而顺从了。世俗所谓悲观,绝大多数是某种强烈欲望受到挫折,一时感到痛苦难忍,其底里还是乐生的。真正的悲观主义者应该为生命现象之被限定而绵延、无量龌龊苦难之不能改易而忧心,应该是怀疑并否定“大有”的价值,主张与其“长有”,毋宁“彻底无”。

    彻底无,可能吗?无论如何,“大有”中的一个小小生命总是无能为力的。孟德斯鸠临死时候说:“帝力之大,如吾力之为微。”畏天命正是不得不如此的事。不过,受命有知,作《天问》总还是可以的,这也算是对于自然的一个小小责难吧。

    信仰

    “生”是被限定的一种情况,正如彗星之绕日运行,也是被限定的一种情况。这限定之下或之中,自然还会有多种限定,只说一些荦荦大者。偏于身的是饮食男女,抗,大难,除非有大力,连生(包括求活得好)也不要了。偏于心的是要知、要信,表面看不像饮食男女那样质实,骨子里却更为有力,因为有逻辑或康德的所谓理性为靠山。关于知,《庄子·秋水》篇末尾“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的辩论可为明证,是庄子驳惠子的“子固非鱼矣,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说:“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这说得更简单明快些是,不知也只能来于有所知。关于信,可以举古希腊的怀疑学派为证,老师落水,大弟子不救,得到老师的赏识,因为对于救好还是不救好,他怀疑。可是,如果我们进一步问:“对于怀疑主义,你是否也怀疑?”也怀疑,显然问题就太大了。这表示,我们生在世间,不能不有所信。信是怎么回事?应该信什么?问题显然不简单,以下择要谈谈。

    依习惯用法,“信”和“信仰”有别,信义宽,信仰义窄;所有信仰都是信,有些信不能称为信仰。所信可以是零星的,微小的,如信窗外的一株树是柳树,树上落的鸟是麻雀。这习惯称为知,由坚信不疑方面看也是信。所信还可以是不微小的,如信珠穆朗玛峰最高,哈雷彗星七十六年后还会再来。这也是知,也就可以称为信。信仰的所信,大多指具有玄理意味的,如信有全知全能全善的上帝,有佛、菩萨,月下老人有能力使有情人成为眷属,等等。专由这类事例看,信仰的所信是超现实的,或说是无征而信,或干脆说是迷信,信窗外的树是柳树不是迷信,界限分明。其实问题并不这样简单,比如相信还有明天,相信活比死好,我们能够找到可信服的证据吗?如果真去找,追根问柢,最后可能就发现,这类事之所以像是确定不移,就因为绝大多数人信它,从未想到过还需要证据。但为了省事,我们无妨就以人的主观为依据,说这类无征而信的是知的信,不是不知的信;不知的信,如上帝、佛祖之类,才是信仰。

    话还没有说清楚,或者说,里面还藏着问题,所以不清楚。什么问题呢?一个问题是由“知”来的,比如上帝,说不知,神父、牧师一流人就不会同意;佛祖,说不知,身出家心也出家的僧尼就不会同意。另一个问题是由超现实来。这有时会失之太宽,如到卦摊找什么铁嘴算命,也就不能不算信仰。有时又会失之过严,如孔孟之信仁和中庸,边沁之信功利主义(其实不如译众乐主义),也就不能称为信仰。不得已,只好从另一面下手,说人,为了生活能够有绝对保障,究极意义,常常不得不设想一种超越的力量(具体的神灵或抽象的道理),以作为寄托心灵的靠山,对于这个靠山的依赖和崇拜,是信仰。这样说,信仰的对象就具有这样一些性质:它是唯一的,至上的,也就没有任何事物能够与它相比;它是超越的,也就不需要任何理由来证实它,支持它;它有大力,所以绝对可靠,能使人心安理得;它存于人的内心,所以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形质,或说公信公的,婆信婆的。

    为什么要有这样一个虚无缥缈的?总的说是无可奈何而不甘心无可奈何,只好画饼充饥。人生,为天命所制,微弱,有限,也就可怜。可是心比天高,愿意,或并自信,有智慧,有能力,虽然知也无涯,形体不能永存,却幻想能明察一切,生有伟大价值,并非与草木同腐。不幸这愿意或自信,不能在现实中找到对证或保证,怎么办?有退守或进取两条路。退守是不求,即知道人生不过是这么一回事,有胆量面对现实,破罐子破摔。古代道家如庄子,说“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列子说“生则尧舜,死则腐骨,生则桀纣,死则腐骨”,可以算做这一路。这破罐子破摔的态度,看似容易而实难,因为事实是正在活着,又要把活着看做无所谓。也就因此,几乎所有的人都走进取一条路,找理由,找靠山,在现实中失败,就到现实的背后,勉强(从设想中)找到,不能在理性方面取得证明,就不要证明,以求能够心满意足。这心满意足还可以分析,主要是三种心态,一种是全知,另一种是永存,还有一种是一切活动的有意义。先说知。活,尤其活得顺遂,要靠知,所以也可以说是天性,人没有不乐于求知的。

    知有近的,如鸡蛋可吃;有远的,如银河系外还有天体。庄子已经慨叹“知也无涯”,我们现代就更甚,是所知渐多,越苦于有些大事我们还不能知。比如我们生于其中的这个大环境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们有生,生究竟有没有价值,等等,是直到现在我们还不知道。“不知为不知”,是孔子的看法,或说理想,至于一般人,就难于这样知足,因为活了一辈子,连有关活的一些大事也不明白,终归是难忍的憾事。又是不得已,只好乞援于设想,比如是上帝愿意这样,然后是坚信,也就可以心平气和了。再说永存。人,有生,于是乐生,贵生。不幸是有生必有死,这是天大的憾事,如何对待?庄子是任其自然,所以老伴死了,该唱就“鼓盆而歌”。西汉杨王孙也可以算做这一路,是裸葬以求速朽。至于一般人就很难这样看得开。这也难怪,书呆子几本破书被焚,佳人的钗钏被抢,还心疼得要命,何况生命?所以要想法补救。一种补救办法是上天代想的,是传种,生孩子,容貌、性格像自己,自己百年之后,还有个“三年无改于父之道”,似乎可以安心了。但那终归是间接的,总不如自己能够长生不老。道教,葛洪之流炼丹就是求这个。

    可惜是葛洪,直到白云观的道爷们,都没有能够长生不老。所以又不能不向天命或自然让步,到关键时候,只好狠心,舍去形体,想个别的办法,以求永存。这办法,有小退让和大退让两种:小是形亡神存,大是形亡名存。神,或说灵魂,存于何处呢?天主教、基督教是升天,坐在上帝旁边。佛教(尤其净土宗)是到极乐世界去享受,因为据《阿弥陀经》所说,那里遍地是鲜花和珠宝。其下还有俗人的,《聊斋志异》一类书可为代表,是与阳间对称,还有阴间,那里虽然有阎罗和小鬼,不好对付,但也有酒铺,可以买酒喝,还有不少佳丽,可以依旧风流。再说大退让,是用各种不朽的办法以求名存,前面已经专题讨论过,不再赘述。最后说第三种心态,一切活动都不是枉然,而是有意义,或说有价值。这不像求永存那样清楚,或竟是在无意识中暗暗闪烁。但也未尝不可以推而知之。活动各式各样。可以分为大小,如殉国是大,访友是小。还可以分为忙闲,如修桥补路是忙,作诗唱曲是闲。不管忙闲,就活动者的心情说,可以重,是以为应该如此,可以轻,是觉得有滋有味,这应该,这滋味,不能没有来由,这来由也是信仰,纵使本人未必觉得。

    以上的分析也可以用家常话总而言之,是,所以要信仰,是图精神有个着落,生活有个奔头。但人,性格不同,经历(其中更重要的是学历)不同,信仰自然也就不会尽同。具体信什么,千头万绪,不好说。这里只想依所信的性质的不同,概括为三种。其一,所信不明确,像是没有什么信仰;或者说,听到什么就接受一点点,头脑中成为五方杂处。古往今来,我国的平民大多走这一条路,乡村的有些寺庙可以说明这种情况,是既供养孔孟,又供养太上老君和观世音菩萨。这算不算没有信仰?站在教徒的立场,也可以说是没有信仰。我的看法不是这样,因为没有信仰有两种情况,都是很难做到的。一种是《诗经》所谓“不识不知,顺帝之则”。这是老子设想的“虚其心,实其腹”一路,虚其心,其造诣也许就不只是少思寡欲,而是无知无欲,又谈何容易。另一种是由广泛而深远的思辨而来的不信,这是因为追寻所以然而终于不能明其所以然,就不能不暂安于怀疑,也是谈何容易。

    所以,对于这种头脑中模模糊糊的情况,我们与其说是没有信仰,不如说是同样有信仰,只是不够明确。最明确的是其二,宗教。不管是信上帝,还是信佛、菩萨,都是信的对象明确(不是可见、可闻、可触,而是诚则灵),并且有组织、礼仪等加固,因而也就像是有灵验。人生不能不有所求,于是,根据能捉老鼠就是好猫的原则,既然灵验了,它就有了大用。其三是传统的所谓“道”,“朝闻道,夕死可矣”的道。这道是惯于思辨的读书人的理想的什么,可以偏于知,如说“天命之谓性”,也可以偏于行,如说“畏天命”。读书人敬鬼神而远之,有所思,有所行,又希望能够心安理得,所以不能不乞援于道,或说树立自己的道。道是对天对人的认识的理论系统,有了这个系统,求知就有了答案,行就有了依据。自然,人心之不同,各如其面,因而不同的人也就有不同的道。但也可以大别为两类。一类可以举“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为代表,是以天理定人为,儒家,尤其宋儒程、朱,都是走这一条路。另一类是不问天,只管人,如英国小穆勒之信边沁主义,以及无数人的信这个主义、那个主义,以为一旦照方吃药,娑婆世界就可以变为天堂,都走的是这一条路。

    信仰有好坏问题,评断,似乎仍不得不以人文主义为标准。比如信上帝,并信上帝是全善的,因而对己,由于相信得上帝的庇护而心安,对人,由于相信上帝乐善而时时以仁爱之心应世,我们总当说是好的。反之,因信上帝而以为唯我独正确,并进而发了狂,于是对于异己,为了拯救灵魂,不惜用火烧死,我们就很难随着喊好了。可以不可以兼评论对错?如果对错是指有没有事实为证,那就不好下口,因为信仰都是来于希望和设想,求在事实方面取得证明,那就近于故意为难了。

    由以上的分析可知,信仰,虽然难于取得事实为证,却有大用。有用,正如我们对于诸多日用之物,当然以有它为好。可惜是有它并不容易。记得英国的培根曾说,伟大的哲学,应该始于怀疑,终于信仰。始于怀疑,这是由理性入手,能够终于信仰吗?我的想法,有难能和可能两种可能。难能,是理性一以贯之,就是思辨的任何阶段,都要求有事实为证,或合于推理规律。比如信仰上帝,就会问,这至高的在哪里?如果如《创世记》所说,一切都是他所造,他是谁所造?依理性,这类问题可以问,可是问的结果,获得信就大难。另一条可能的路是分而治之,比如说,上讲堂,用理性思辨,上教堂就暂时躲开理性,只用崇敬之情对待上帝。这种不一以贯之的办法,用理性的眼看,像是不怎么理直气壮;但人终归不是纯理造成的,所以很多明达之士,也还是乐得走这条路。

    用实利主义的眼看,始于怀疑,以理性为引导往前走,未能终于信仰的人是苦的,因为得不到心的最后寄托。这从另一面说就是,人应该有个信仰。信什么好呢?具体的难说。可以概括说,是最好离理性不过于远而又合于德的原则。理性与迷信是相反的,所以离理性不很远,就要迷信气轻一些。举实例说,信天,或说大自然,或说造物,或说上帝,就会比信二郎神好一些。如果仍嫌上帝之类离理性过远,那就无妨效法禅宗的精神,呵佛骂祖而反求诸本心,就是说,不靠神而靠道。

    卑之无甚高论,如“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的道也可以勉强算吧?至于德,前面多次说过,其实质不过是利生,包括己身之外的生,所以“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就不能算,更不要说落井下石了。最后总的说说,信仰方面的大难题是难得与理性协调,而偏偏这两者我们都难割难舍。就某个人说,有的信仰占了上风,如有些老太太,虔诚地念南无阿弥陀佛而不问是否真有极乐世界,应该说是因信仰而得了福报。其反面,理性占了上风,比如由上帝处兴尽而返,想寄身于道,偏偏这时候,理性又来捣乱,问,这样的道,有价值,根据是什么?显然找不到最深的根,于是像是稳固的信仰又动摇了。动摇的结果,如果放大,就必致成为生的茫然。古语有“察见渊鱼者不祥”的说法,我想,在有关信仰的问题方面,情况正是这样。

    晨光

    习见之景,用自己的心灵之秤衡量,像是可以分为两类:一类量很大,殆等于视而不见,例俯拾即是,近如室内的桌椅,远如版块状的林立高楼,等等,都是;另一类量不大,入目,不只见,而且会随来这样那样的情思,例也可以找到一些,其中排在首位的,专说我的一己之私,是晨光。

    晨光指东方发白到太阳浮出地面那一段时间目所见的大景观。这景观有变化。以年为背景,冬夏差别最大,冬,晨光来得晚;夏,晨光来得早。以月为背景,月的有无、圆缺、位置,日日不同。一日,以起床早晚为背景,早,有稀疏的星光闪烁,晚,星就隐去。总之,都是晨光,也就都能引起这样那样的情思。情思,无形,以佛家所说五蕴的“识”来捉,也是恍兮惚兮,何况还有这样那样的杂乱,怎么说呢?不得已,只好用以事系情之法,主要说事。事与晨光的关系,也苦于多而不很清晰,挑挑拣拣,想只说两类,哲理的,家常的;家常的还可以分为两种,总起来就成为三种。

    先说哲理的,是由辨析逻辑的归纳法来。我当年未疯学疯,念穆勒,念休姆,念罗素,才知道围绕着归纳法,也可以提出疑问。穆勒的疑问是枝节的,他在所作《逻辑系统》里说,如果能够知道什么样的事例可以推出正确的归纳判断,什么样的事例不能,他就是最聪明的人。这样说,他是承认自己还办不到,但至少是理论上,也可能办到。

    可是到休姆和罗素手里,疑问就成为根本的,那是:归纳判断的可靠,要以自然齐一(永远如此运行,不变)为条件;何以知自然是齐一的?由于信赖归纳判断(赵大、钱二、孙三、李四都死,所以人都要死,等等,由部分如何推断整体如何),这就成为连环保,其结果必是都靠不住。记得他们还以明天太阳一定出来为例,也说是来于归纳判断,并非绝对可靠。这使我的思绪变为哲理和家常两半。万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是家常,如傍晚,我从众到奶站去取牛奶,因为不疑惑明天必来,就还要吃牛奶。问题是还有那万分之一,通常是早起,忽然瞥见晨光的时候,哲理就闯进来,像是电光一闪,引来感慨万千。这感慨,化为疑问是,难道我们的宇宙真是规规矩矩,可以永远托靠的吗?如果竟是这样,我们就应该感谢吧?感谢谁呢?可惜我们不能知道。就这样,我常是始于怀疑,终于慨叹,慨叹存在的神秘,己身的微弱。

    再说家常的,先前一种。事非一,只说一次印象最深的。还是二十年代后期,在通县念师范的时候,照例于旧腊月中旬放假,回家乡过年。其时还未改革开放,过年是大事,也是乐事,闲中忙,要买这个买那个,贴这个贴那个,还要听鞭炮声,今年元夜时追花会,看红男绿女。语云,没有不散的筵席,终于开学的日期近了,只得准备走。只有京津公路上有长途汽车,最近的河西务站离家三十里,要九时以前赶到,用驴代步,起程就必须在六时以前。起程了,照例是借西邻王家的驴,我呼之为韩大叔的长工送。天很黑,出村,几乎对面不见人。走出六七里,到村名大新庄的南侧吧,韩大叔牵着驴在前面走,我步行跟着,忽然觉得昏暗的程度稍减。我停住,转身,看到东方露出一线微明。由微明反衬,参照新学来的一点点天文地理知识,用目光远扫上下左右,然后缩到脚下,清楚感到,原来我们置身于其上的大地,真是个飘动的圆球。它在向日光那一方转动,无知觉,无目的。我呢,与它相比,太渺小了,也在动,却有知觉,这有什么意义呢?我想到明天,因不知道明天怎么样而惶惑。就这样,村野的晨光曾经使我感到人生的渺茫。接着说家常的后一种。想哲理,慨叹人生,都是远水不解近渴。正如列子御风而行,虽然“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还是不得不返。我也这样,虽然也曾心逐白云而飞往天边,但天边是不能起火做饭的,于是不得不敛翅落地,仍然公则阿弥陀佛,私则柴米油盐。而一晃就到了庄子所谓“佚我以老”的时期。佚是好的理想,但能佚要有条件,专说主观方面,低级的是“不识不知,顺帝之则”,高级的是“回坐忘矣”。这些可意的造诣,我都做不到,于是也就只好安于不佚。佚的反面是忙,忙什么呢?只说一种唯心而最放不下的,是感到枯寂,说具体些是心情有如行沙漠中,渴望遇到绿洲芳草。不记得是不是弗洛伊德学派的理论,人是日有所思,不得,夜就有所梦。

    庄子说:“至人无梦。”我不是至人,多有所思,所以入睡必有梦。遗憾的是,梦经常是杂乱的,远离现实的,也就大多是不可意的。我很希望有个可意的“犹恐相逢是梦中”的梦。而有那么一次,我就真入了这样一个梦,真切,细致,简直是梦的现实,使我惊异。可惜的是,和往常一样,梦断之后,情境就成为像是同样迷离恍惚;只记得当时想诌韵语抒情怀,苦思不得,只好略改贺方回句,默诵云:“凌波一过横塘路,渐目送芳尘去。”就是这次梦断之后,我早起出门,望见几颗疏星闪烁的晨光,心里感到热乎乎的,因为确认,在这样的晨光的映照之下,我的生活还不少温暖,并且,今天之后一定还有明天。有明天,我就期待着看明天的晨光,接受明天的温暖。

    归

    锦瑟无端,忽然想到一件事,居常舞文弄墨,所写有几番是心底的幽微,连自己追寻辨认,也若隐若现,难以名状的?也许有,总是不多。这有原因。总的说是难,分着说是有不同的难。其一是我乃街头巷尾的常人,也就与常人一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常在心头徘徊的是柴米油盐,至多是觉得这种表演长,那种表演短,而很少是幽微。其二是刚才所说,若隐若现,难于捉住。其三是,幽者,深而暗,微者,细而软,比如藏在卧室某角落的什么,与陈列在客厅案头的什么有别,有谁愿意己身以外的人“刮目相看”呢?但我写柴米油盐,以及说长道短惯了,颇想换换口味,或大而言之,反一下潮流,即写一次幽微。

    且说这也并非制艺之文,而是事出有因。是前不久,主要是有那么一天,我感到岑寂,也许盼什么人,今雨也来吗?但终于连轻轻的印地声也没有,于是岑寂生长,成为怅惘,再发展为凄凉。我没有传说的达摩面壁的修养,又不能树立烦恼即菩提的信念,因而感到苦,也就渴想漂泊的心能有个安顿之处。秀才人情,“不有博弈者乎”的路,既不会又无兴趣,只好找书。谢天地,一翻腾就碰到丁宁的《还轩词》。其后是神游,与词的意境会,甚至与词人会。所得呢?又是难说,也因为分量太重,想留到后面试试。为不知者设想,要先说说丁宁及其词作。这在一九九二年八月,我曾以“丁宁词”为题写过,其中一部分可以移到这里,也就不另起炉灶,摘抄如下。

    丁宁,姓丁名宁,字怀枫,女,一九〇二年生于镇江,后移居扬州。庶出,生母及父都早亡,依嫡母生活。十六岁出嫁,生一女,四岁病殁。其后即离婚,仍与嫡母共同生活。一九三八年嫡母去世,此后即孤身度日。解放前在南京几处图书馆任管理古籍工作。解放后在安徽图书馆工作,仍管古籍,直到一九八〇年九月去世,卒年78岁。所著书名《还轩词》,四卷,卷一为《昙影集》,收一九二七年至一九三三年所作;卷二为《丁宁集》,收一九三四年至一九三八年所作;卷三为《怀枫集》,收一九三九年至一九五二年所作;卷四为《一厂(ān)集》,收一九五三年至一九八〇年所作。量不算多,总共才二〇四首。四卷外有《拾遗》,收词九首,诗十首,还有一副怀念母亲的联语。专说词作,我读后的所感,由浅入深可以说三种。其一是功力深厚。由所作的意境和辞藻看,三十岁前后,她已经能够深入宋人以及五代的堂奥。这评论是由感觉来,找感觉以外的证据不容易。勉强找,似乎可以到有迹象可寻的地方试试,这就是学什么像什么。卷二有《鹊踏枝》八首,注明“用阳春均(韵)”,想来也是学冯延巳,其第一首是:

    断雁零鸿凝望久,待得来时,消息仍如旧。常日闲愁浓似酒,吟魂悄共梅花瘦。心事正如堤上柳,剪尽还生,新恨年年有。独倚危阑风满袖,朦胧淡月黄昏后。

    这就确是五代气味。再如《莺啼序》,是字数最多的词调,吴文英喜欢填的,有一首想来是学吴文英,开头部分词句是:

    疏更暗催滟蜡,飐轻虹万转。绛心苦,微雨浮烟,似说身世如茧。峭寒重,繁声渐息,前尘冉冉。春云乱,趁低迷摇荡沉宵,倦怀重唤。

    这就换为南宋气味。笔下风格多样,自然只能由深入各家的堂室来。其二是深入各家之后,能够融会贯通,生成自己的。这自己的是离北宋(或兼五代)近,离南宋(主要指吴文英一流的风格)远。举短调长调各一首为例:

    十载湖山梦不温,溪光塔影酿愁痕。数声渔笛认前村。芳草绿迷当日路,桃花红似昔年春。天涯谁念未归人?(卷四《浣溪沙》)

    淡月窥云,昏烟阁水,夜深清露初零。络纬惊秋,凄吟直到三更。无端唤醒机窗梦,渺瀛涯莫问归程。最销魂,万缕千丝,锦字难凭。便教幽意从头数,问迷金醉粉,能几人听?为汝低回,有声争似无声。青芜未必埋愁地,胜筠笼绮户长扃。许知音,风露深宵,萤火星星。(卷三《庆春泽慢》戊子孟秋乌龙潭步月闻络纬感赋)

    一看或一念就知道,这不是南宋风格,因为可以用耳欣赏;像吴文英那种“七宝楼台,拆碎下来,不成片段”的,是只能用目,还要加上查辞书,才能推测个大概的。可是由不少文人看,南宋词风有个大优点,是晦而曲,文气重,可以显示作者有不同凡俗的高雅。也就因此,有清一代,除极少数人,如纳兰成德以外,几乎都是浙派的路子,拿起笔就掉书袋,剪红刻翠。丁宁词没有走这条路,譬如与王鹏运、郑文焯等相比,像是出语平易,其实正是她的值得赞许之处。其三是感情真挚,几乎所有的篇什都是用词人之语,写得一字一泪。也举短调长调各一首为例:

    薄幻轻尘不暂留,那堪重过旧西州。愁怀阅日长于岁,老境逢春淡似秋。拼一醉,解千忧,烽烟满目怕登楼。分明已是无家客,偏向人前说去休。(卷三《鹧鸪天》)

    霜意催砧,萸香恋袂,倦吟人在沧洲。梦冷东篱,那堪重省清游。近来身似庭前树,感西风一例惊秋。听沉浮,不说飘零,只算淹留。

    明年此日知何处,问夕阳无语,衰柳含愁。匝地风波,几翻误了扁舟。莼丝已共江枫老,甚人前犹说归休。恨悠悠,手把黄花,独上层楼。(卷三《高阳台》九日感赋)

    这正如她在《还轩词存》的序中所说:“第以一生遭遇之酷,凡平日不愿言不忍言者,均寄之于词。纸上呻吟,即当时血泪。”是血泪,不同于浙派词之绣花,所以有强大的感人力量。

    以上一大段是抄现成的,如此不避重复,是因为有偏爱,就愿意效先贤子路,“与朋友共”之。以下要转到现时的有那么一天,感到凄凉,想使漂泊的心能得个安顿之处。可用的办法像是不少。年轻时候常用的是身移以求心随境转,老了,不宜于用也不想用。再一个办法是找点什么物或什么活动,比如新得的书画册和歙砚之类,欣赏,以求把注意力引进去,也就可以“坐忘”了吧?想想,也不行,因为终是身外之物,力量不会这样大。书生,剩下一个可用的办法是找书看,目牵心,如果能深入,就可以取得境由心造的效果了吧?书,就内容的性质说有多种,——还是少纠缠,只说此时此地,我,最合用的就是这本《还轩词》。何以这样说?理难明,而且隔,只说事。

    是找到这个小本本,室内无人,靠窗安坐,随便翻到一页,恰好是卷三开头,就一首一首往下读。一般是读两遍,特别喜欢的读三遍或四遍。就这样,只三五首吧,尤其是这类句子,“漫从去日占来日,未必他生胜此生”,“千里月,五更钟,此时情思问谁同”,“鹤侣难招,陇愁谁递,回首瑶台梦一场”,“分明,身世等浮萍,去住总飘零。任写遍乌丝,歌残白纻,都是伤情”,使我像是立即离开现境,移入词境,与作者同呼吸,共命运。这词境可以说是苦吗?又不尽然,因为其中还有宁静,有超脱,以及由深入吟味人生而来的执著、深沉和美。对照这样的词境,一时的失落和烦恼就化为淡甚至空无。总之,就算做只是短时间吧,我像是真就飞升了。飞升到哪里?是到这类词里:

    一载淞滨效避秦,寻幽问竹渐知津。昏昏白日云垂野,渺渺荒波海沸尘。谁是主,孰为宾,红娇绿暗自成春。凭阑多少凄凉意,惟有黄花似故人。(《鹧鸪天》过兆丰花园感赋)

    小艇偏生稳,双鬟滴溜光。几回兜搭隔帘张,却道凫庄那块顶风凉。杨柳耶些绿,荷花实在香。清溪虽说没多长,可是紧干排遣也难忘。(《南歌子》索居无俚,缀扬州土语,忆湖上旧游,兼怀船娃小四)

    湖海归来鬓欲华,荒居草长绿交加。有谁堪语猫为伴,无可消愁酒当茶。三径菊,半园瓜,烟锄雨笠作生涯。秋来尽有闲庭院,不种黄葵仰面花。(《鹧鸪天》归扬州故居作)

    读词,“生活”于词境中,是神游。而神游又不到词境为止,是“凭阑多少凄凉意”,“不种黄葵仰面花”一类句子使我不由得更前行,想到作词之人。我爱读的词不少,都有作者,比如李清照,也生涯多难,为什么特别心系丁宁?因为她不只是多情种子,而且生于光绪壬寅,我生于光绪戊申,相距六年,应该算做同时代人。同时,就容易勾起更多的思绪,比如卷一有一首《台城路》,调名下解题是:“冷雨敲窗,乱愁扰梦,拥衾待旦,咽泪成歌。时己巳重阳后三日也。”就使我立即想到昔年,己巳是公元一九二九年,作者二十七岁,我还在通县师范学校上学,其时已经写日记,可惜毁于七七事变战火,不然,就可以查查,九九登高之后三日,我在做什么呢?“隔千里兮共明月”,这心情使我更爱读她的有些解题,抄几则如下:

    往事如烟,清宵似水,年年秋叶黄时,病怀如是。(卷一《阮郎归》)

    尽日西风,衰秋难驻浮生急景,回首凄然。(卷二《乌夜啼》)

    江南故里,一别且二十年,丙子秋登平山堂,望隔江山色,感事怀乡,遽成此阕。用美成均。(卷二《蓦山溪》)

    申江除夜,拥衾听门外笙歌,忆年时欢乐,惘惘如梦。忽风振檐铎,凄响泠然,恍如庭闱唤小名之声,感音成调。效福唐体。(卷二《唐多令》)

    壬寅岁暮,偶向南图借书,中夹旧书签,尚系十余年前所手订。往事如烟,感成此解。(卷四《买陂塘》)

    这就有如她自己说的,都是“当时血泪”。我也有血泪,可是没有丁宁那样的天赋和学力,因而虽也想把血泪固定在字面上,以期日后能够重温情怀的旧梦,却力有不逮。不得已,只好“乞诸其邻而与之”。就是怀抱这样的愿望,我读丁宁的词作。感受呢,是与她的心情近了,甚至“相看泪眼”。这是感伤,其所得,推想热心寻欢作乐的人不会理解吧?至于我,以这一次为例,就感到,由读前的凄凉(或说彷徨)变为读时的平静、温暖、别无所求。有所求,求而不得,是“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别无所求是有了归宿。

    说到归宿,我神游的神忽而飞到昔年。是四十而不惑前后吧,我有希冀,渺茫的,但并不无力,因而带来惶惑,甚至愁苦。我常常想到定命。但安命也难,于是有时也就想到,不可意的,幻想及其难于实现;可意的,终于寻得归宿。本诸古训“情动于中而形于言”,今训“苦闷的象征”,我也想写小说。因为这种情怀,一是形体恍惚,二是分量太重,都宜于用小说的形式表达,而且要长篇。并已拟定标题,先是《中年》,写定命下的愁苦;后是《皈》,写终于寻得归宿。事实是没有写。不是没有能力写;我自信,有了主旨,正如其他所谓作家,我也会编造。而终于不写,是因为时移世异,这世有要求,表现手法可以殊途,所表现则必须同归,山呼万岁。我的《中年》愁苦,《皈》的设想,都与万岁无关,行祖传明哲保身之道,只好不拿笔。

    一晃三十年过去,文网不那么密了,可是已经是吟诵“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的时候,即使好汉不忘当年勇,也终于不能不如京剧《女起解》中崇公道所说:“心有余而力不足,这个岁数办不到了。”自然,办不到是写,至于设想的《皈》中的所求,至少是有时,就并不较昔年为不强烈。但我有自知之明,整个生命的“皈”,由于天机过浅,做到是不可能了。只好用李笠翁的退一步法,即如这一次,先是感到岑寂,接着发展为凄凉,以至漂泊的心没个安顿之处,就可以投奔丁宁,读词集,相看泪眼,如面对其人,就说是有限时间吧,生命就真是得了所归。人生有多种愁苦,心的无所归是渺茫的,惟其渺茫就更难排遣,所以得所归就特别值得珍重。专说这一次,使我得所归的是丁宁,所以神游半日,掩卷之后,我感谢她。感谢她写了这样好的词,创造一个充满温情和美的精神世界,我一旦感到无所归,就仍然可以向她求助,以期漂泊的心能够有所归,就是短到片时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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