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国功贼5:快哉风-问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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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呢?给老窦送信不用亲自去吧!”石瓒关心王伏宝的安危,走了几步后又扭过头来,低声追问。

    “你甭管那么多了。我这条命本来就是老窦的!”王伏宝笑了笑,大声回应。“能跟李大将军正面一战,乃武将之荣。走了,咱们就此别过!”

    说罢,一带坐骑,风一般冲向北方。剩下的两千多骑兵毫不犹豫,跟在主将身后,卷起一股浓浓的烟尘。

    遮天蔽日。

    此刻,程名振可不知道在遥远的地方还有一位“老朋友”在关心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他正紧盯着舆图,为眼前的战局忧心忡忡。

    战事进行得太顺利了。与突厥人恶战之后的博陵军,精锐尽失,在二十万来势汹汹的窦家军面前,几乎不堪一击。北上不足一个月,统领右路兵马的王伏宝已经穿过了河间,比主力提前半个多月杀到了易县城下。而中路的窦建德,则轻易攻克了数座大城,将博陵军的老巢鲜虞都一举囊括在手。

    只有程名振所在左路比较迟缓,但从大陆、柏乡一直杀到了赵郡的治所平棘,沿途根本没遇到像样的抵抗。

    可越是这样,程名振越觉得心里头不踏实。博陵军大总管李仲坚当年仅凭着几千骑兵,就将同样号称领军二十余万的张金称打得全军覆没。窦家军一路凯歌,若是被人设下陷阱……

    他不敢想象最后的结果。这场战争,他打心眼里不赞成。曾经写信劝告了窦建德几次,无奈对方坚持认为,只有早日拿下背后的博陵和幽州,才有力量去争夺天下,根本听不进他的进谏。起先,还耐着心回复一番。到后来,干脆直接给他下命令,不再给他任何违拗的机会了!

    这令程名振心里很不舒服。他不喜欢被人强迫着做那些看上去明显是错误的事情。但是作为窦建德的臣子,他又无法公然违抗。好在窦建德也清楚强扭的瓜不甜,没有派程名振领军去正面攻城拔寨,而是把最容易的左路和为大军输送粮草的任务交给了他。

    沿着平坦的通道缓缓而行,越往北,程名振越是胆战心惊。据窦建德派来的信使所言,博陵军的抵抗之这么弱的原因在于,所有主力目前都被李仲坚带去了塞外替一个契丹女子主持公道。根本没来得及回军。可与博陵六郡近在咫尺的罗艺干什么去了?李渊麾下驻扎在河东道的大军干什么去了?怎么到现在还毫无动静?

    唯一对窦家军有利的解释就是,李中坚与上述二人面和心不和。所以三者目前虽然名义为一家,实际上却互相戒备。所以罗艺、李渊二人,宁愿看着李仲坚的老巢被窦家军端掉,也不愿意折损自己的力量,替别人看家护院。

    至于这种可能有多大,程名振毫无把握。目前,他只有有一条可以确认的消息,事到如今,窦家军已经没有了停下脚步的理由。既然大半个博陵郡既然已经到手,下一步,就是三路大军合一,倾力攻取易县。以拒马河,飞狐岭为界,彻底关上李仲坚回军自救的大门!

    中路和右路早已出发,程名振只能怀着满腹的忧虑继续往前赶。他把心腹将领段清留在背后的平棘城,把守大军的退路。然后又将本来没就没多少人的队伍分成了前军、中军和后军。分段向前推进。每逢险要,都命令人带领前军先探查一番,直到确信前方没有敌人的埋伏,才命令临时征募的民壮们赶着粮车慢慢通过。

    一路上,大部分时间他都在警戒辎重队的安全,但偶尔一瞥间,却是深深地为周围风景而迷醉。此处已经距离目的地易县没多远了,经过长时间的修生养息,博陵郡的民间远比大隋朝的其他地方繁华。虽然百姓们听到兵讯,都躲到山里边避难去了。但刚收割过的田野,整理的沟渠,还有田埂之间一排排用来标记界限的杨柳,无不透出世外桃源的味道。

    这里的树干檐罕见的不是焦黑色,土地出奇地平整。齐踝高的谷茬子之间,偶尔有大腹便便的仓鼠被惊起,翻滚着逃出老远去,然后瞪圆乌黑的眼睛回首四顾,看谁搅乱了它的秋梦。成群的鸟雀紧跟着飞起来,呼啦啦掠过人的头顶,遮断头上的长天。当看到身子底下不是自己所熟悉的那些装扮的时候,小家伙们又惊又怒,吱吱喳喳,叫嚷不停。

    “老窦这仗打的?”伍天锡在队伍前回首,轻轻长叹。“嗨!即便把地盘抢到手,人心也得不到。没个三年五载的光景,这几个郡有没有一个样!”

    “不一样,大大削弱了李家吧!”王飞跟在他身边,低声反驳。对于眼前这仗,他也觉得索然无味。功劳怎么着也轮不到洺州营头上,麻烦还有一大堆。押运粮草的活看起来轻松,可不到三千人护送着这么多粮车,每辆车跟前都站不上一个人。有伙子强盗冲上前,就够大伙喝一壶的。

    你还甭说,越怕什么,还真就来什么。王飞的头还没等扭回来,远处已经传来了马蹄声。一整队博陵骑兵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

    好在洺州营平素训练抓得紧,才没有被敌军冲垮了队伍。可自从第一波骚扰出现之后,博陵军的散兵游勇就像闻见血腥的狼一般接连而至。或者凭借灵活的骑术冲进运粮队伍中恐吓民壮,或者远远地向粮车投掷火把。把洺州将士们骚扰得苦不堪言。一整天,也没走出几里路,大部分时间都在整队迎战和驱赶敌军游骑中浪费掉了。

    到了第二天傍晚,窦建德也发觉后路有异。特地派遣了王伏宝和石瓒各带一路兵马回来接应。这才算赶走了博陵游骑的骚扰,保住了粮车的安全。

    见到阔别已久的老朋友王伏宝,程名振非常高兴,迎上前去,程名振迎上前,拱手致谢。“多亏了王大哥来得及时,窦王爷那边怎么样?战事紧么?”

    “嗨,甭提了。昨天到了半夜你还没见踪影,谁还有心思攻城?!”王伏宝一摆手,满脸都是遗憾。“老窦当下决定,先暂缓攻势。派我带骑兵来增援你。又拍了石瓒带了一万步卒沿官道回头接应。杨公卿也被他派了出去,一边四下征集军粮,一边检视幽州方向的动静!”

    听窦建德安排得有条不紊,程名振心里的石头彻底落地。拉起王伏宝的手臂,带他到车阵中歇息。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所有损失清点完毕。粮车基本无忧,但上万运粮的民壮却逃散了大半,剩下的已经无法承担这么重的运送任务了。

    事已至此,急也没用。王伏宝想了想,笑着提议,“这样办吧,我派几千骑兵,用战马驮一批粮食去给老窦应急。其他人就在这等着,待石瓒那家伙到了,让他手下的弟兄来当一回辎重队,替咱们推车!”

    这个办法倒也妥当,程名振欣然答应。跟王伏宝两个敲定了一下细节,派出王伏宝麾下得力臂膀王玄龄和洺州营勇将雄阔海两个带领三千骑兵,驮着一批军粮先行。其余人原地戒备,等候石瓒的到来。

    如是又等了一个下午,到了太黑之后,石瓒终于带着部属赶到,个个走得风尘仆仆,筋疲力竭。三人商量过后,决定先派斥候给窦建德送给信。大军于原地再休息一晚,第二天早晨待所有人体力恢复后便立刻拔营。

    第二天早晨,粮车重新上路。才走了不到十里,身后猛然听见一声号角,数百名骑兵突然从田野里杀了出来。扑进车队中,四下放火。待王伏宝反应过来带领骑兵迎战,又呼哨一声,旋风般跑远了。

    这一下闷棍造成的损失没多大。但对士气的打击却非常严重。王伏宝、石瓒和程名振三个费了好大力气才重新整理好队伍,押着粮车继续上路。又是没走三五里,博陵军大将张江带领数百轻骑再至。干脆连火都不放,只管冲着粮队末尾射了一波乱箭便匆匆而去。王伏宝追他不上,气得破口大骂。骂累了,却不得不承认,对方这招足够阴损,害得大伙走了一个半时辰,却连二十里平路都没走完。

    一上午,张江来来去去,反复骚扰。害得粮队走走停停,苦不堪言。王伏宝忍无可忍,干脆把队伍停下来,等着张江来攻。远远地看着对方的旗帜出现,立刻策马迎了上去,一边跑,一边大声喊道:“你要战便战,只会使阴招给老子添堵,算哪门子英雄?”

    “要战便战,不战就请让路!”伍天锡也带领一队洺州营弟兄冲出队伍,与王伏宝互为犄角。随时准备将杀过了的博陵军置于死地。

    “我只是念当日的交情,不忍让你等前去送死而已!”见王伏宝等人这次已经做好了防备,张江笑呵呵地带住坐骑。“如果你不听劝,执意要去,也随你,某家不拦着就是!”

    说罢,一带坐骑,居然头也回的走了。气得王伏宝愣在当场,“懦夫,废物”骂不绝口。

    气归气,王伏宝却压根儿没法追。因为这是在人家的地盘上,张江对道路和地形远比他熟。一旦他手中这点骑兵被人家拐到某个山沟去打了埋伏,肯定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此外,张江今天的举动明显透着蹊跷。就带着一千多轻骑反复袭扰,即便每回都能占到便宜,所起的作用也不过是拖延运粮车的行进速度而已,实际上造成的损失只是九牛一毛。而此地距离易县已经只有一日路程,即便运粮队保持目前速度,明日午后也能与主力汇合了,根本影响不到战局。

    回到自家队伍,王伏宝将自己的疑惑跟程名振、石瓒两个说了说。后二者也觉得莫名其妙。“你说,姓李的不会再前面伏击阔海他们吧?”程名振心里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低声向其他两人嘀咕。

    “别瞎猜,我在路上碰到过小王将军和雄将军,他们两个什么事儿都没有!”石瓒的心里登时一揪,皱着眉头否决。

    做绿林道最讲究口彩,即便情况再险恶,也得尽量往好了说。程明振能理解石瓒的想法,所以也不与他争,把目光再度投向王伏宝。只见后者紧皱眉头,满脸都是不安之色。“即便伏击了小龄子和阔海两个,老窦那边也不至于挨饿。倒是咱们押送的这批粮食,无论如何不能再出差错了。”想了好半天,王伏宝终于定下心来,低声安排。“这样子吧,今天咱们连夜赶路。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由我带着骑兵顶上去。你们两个尽管督着两队向前冲,冲到易县就是胜利!”

    “好,照王大哥说的办!”“我俩谨遵王大哥吩咐!”石瓒和程名振双双拱手,陆续回应。王伏宝又看了一眼二人,脸上分明带着还想叮嘱几句的欲望,话到嘴边却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犹豫了,只是咧了咧嘴,强笑着道:“小心些吧,到了易县大伙就解脱了!”

    三人立刻开始分头行动。石瓒负责督促粮队,程名振带领洺州营弟兄在粮队周围护卫。王伏宝带领骑兵前后警戒。提心吊胆走了两个时辰,沿途却再也没看到一个博陵军的影子。眼看着已经进入了上谷地界,石瓒暗暗松了口气,走到程名振身边,低声说道:“看来小王将军和雄将军他们两个没事儿,否则路上肯定能看到交战的痕迹。这里离易县只有五十多里了。只要能平安过了狼山……”

    “他们两个应该没事了!”一路上没看到任何尸体,程名振心情也放松了不少。疲倦地笑了笑,低声附和。“你知不知道王大哥最近怎么了?他好像一直心事重重的!”

    “你看出来了!我以为你还没看出来呢!”石瓒咧了下嘴巴,笑容里隐隐透出几分苦涩。“还能怎么,被老窦身边的人给挤兑了呗!其实王大哥也是,窦王爷要打这仗,你跟着就是了,还老提什么点子扎手,别轻易招惹!结果弄得里外都不是人,本来该到手的骠骑大将军之位,也被曹将军给抢去了!”

    “王爷恼了王大哥?”程名振被吓了一跳,压低了声音追问。先前他还奇怪窦建德怎么会把麾下最有攻击力的一支兵马调派过来接应粮草呢。现在才明白,原来窦王爷不是担心粮草安全,而是看王伏宝不顺眼了,想远远地把他打发开。

    石瓒在马背上略略耸肩,一脸无奈,“也不算是恼了吧。反正他们两个人现在话总说不到一块去。咱们窦王爷身边,现在和原来可不一样了。总是围着一群小人,整天就会拍王爷的马屁,说什么英明无双的话。时间久了,估计咱们王爷自己也有点信了!”

    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程名振心中暗想。虽然王伏宝跟窦建德是实打实的姻亲,但此刻的窦建德早已不是当年的窦建德。有道是富贵骄人,在窦建德自信心满满的时候你王伏宝非要学什么铮臣,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么?

    不行,改天我得好好劝劝他!回头向王伏宝所在方位望了一眼,程名振心里暗暗打定主意。此刻的王伏宝,看上去比当年沧桑得多。肩膀依旧宽阔结实,背上却隐隐有了些弯度。他承受的压力太大了,不但来自敌方,还且还来自自己内部。对于这个性格直爽的汉子来说,自家人的猜疑羁绊,往往比敌人的刀剑造成的伤害更大。

    正感慨间,猛然间王伏宝扭过头来,冲着粮队奋力挥手。

    “全体戒备,护住粮车!”程名振见状,立刻凭着多年养成的本能下达了命令。

    “不要慌,推着粮车先前冲!”石瓒的反应速度也不慢,扯开嗓子冲着大队人马喊道。

    命令虽然发得及时,士卒们依旧乱作了一团。石瓒策马冲进队伍,用刀鞘来回乱抽。忙碌了好一阵儿,终于把队形给稳住了。再看王伏宝,已经带领兵马冲到了队伍最前方,遥遥地拦住几十号衣衫不整的士卒,大声喝问。“谁带的队伍?怎么这样狼狈?”

    “走,走,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来的不是敌军,而是几个逃难而来的自家士卒。马背上的骑手浑身染满了鲜血,也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李仲坚,李仲坚就在前边!”

    “李仲坚,你是说里遇到了李仲坚?”王伏宝一把扳住对方肩膀,大声追问。

    对方的身材比他还高大,一搬之下,却直接从马上掉了下来。王伏宝一把没拉稳,也跟着滚落于地,双手死死将对方拖起来,摇晃着问,“老雄,老雄,到底怎么回事。李仲坚在哪?”

    “老雄,雄阔海?”策马赶过来的程名振闻听,浑身上下的汗毛都竖了起来。雄阔海的膂力在洺州营里堪称第一,三百多斤的石头碾子随便就可以举几十下。前两年又受过罗成的指点,武艺突飞猛进,两军阵前拼命,一般人根本跟他走不了三招。先前程名振之所以派他去护送粮车,看中的就是这一点。即便中途遇到劫杀,雄阔海未必能护住粮食,自己冲回来报信总没问题。谁料一晚上不见,三千骑兵只剩下了这么几个,连雄阔海本人被伤到了如此地步!

    “李仲坚,李仲坚就在易水河南岸藏着!快走,马上,马上他就可能追过来!”雄阔海一边回话,一边大口大口的吐血。程名振看得心如刀割,赶紧跳下坐骑,从王伏宝手中抢下雄阔海。“你慢慢说,别着急。奶奶的,都是死人啊,拿袋子水来!”

    左右侍卫早已吓得没有思想,听见程名振怒喝,终于稍稍回过些心神,跌跌撞撞地取来冷水。程名振接过水袋在手,把雄阔海放在膝盖上,慢慢喂送。喝了几小口水之后,雄阔海终于缓过些精神,看了看四周,惨然说道:“教头,走吧。这仗不可能翻盘了。李仲坚卡死了粮道。窦王爷已经看到了我们,但援军就是过不了河!”

    “援军,你是说窦王爷知道你们中了埋伏!”王伏宝蹲下身体,看着雄阔海的眼睛追问。

    雄阔海惨然一笑,露出满嘴通红的牙齿。“看到了!咳咳,没用!咳咳!李仲坚派兵顶在河岸,咱们的人根本杀不过来。”

    “嗡!”王伏宝感觉自己脑袋里有无数马蜂在飞,眼前的日光通亮,照得整个世界都成了雪白色。李仲坚回来了,不在易县城里,而是把人马埋伏在了易水南岸。窦建德要想跟他决战,必须强渡易水。而眼下秋汛正急,博陵军可以从容半渡而击。如果窦建德不顾侧翼威胁,继续攻打易县,恐怕没等将县城攻下,窦家军已经粮尽援绝!

    “走,走,回平恩。能撤回去多少是多少!”雄阔海已经筋疲力尽,念念不忘的还是催促大伙尽早脱离战场。从易水河畔带着一身的伤跌跌撞撞跑到这里,天知道他怎么坚持下来的。也就是他,若换了旁人,恐怕半路上早已油尽灯枯。

    “走,走啊!”见没人听自己的建议,雄阔海伸直脖颈,继续大喊。嗓子眼儿猛然一甜,一口鲜红的热血又喷将出来。

    程名振躲避不及,被热血喷了满身。双手一用力,他将雄阔海平托而起。“王大哥,前路如何也去不得了。此刻派人绕路给老窦送个信,及早撤离,窦家军也许还能平安脱身……”

    “你跟石头带着粮车,沿原路缓缓退向鲜虞。必要之时,可以丢下粮食!”关键时刻,王伏宝身上立刻显现出大将风度,挥了挥胳膊,沉声命令。

    “诺!”程名振也不多啰嗦,抱着雄阔海一躬身,转头而去。

    “你呢?给老窦送信不用亲自去吧!”石瓒关心王伏宝的安危,走了几步后又扭过头来,低声追问。

    “你甭管那么多了。我这条命本来就是老窦的!”王伏宝笑了笑,大声回应。“能跟李大将军正面一战,乃武将之荣。走了,咱们就此别过!”

    说罢,一带坐骑,风一般冲向北方。剩下的两千多骑兵毫不犹豫,跟在主将身后,卷起一股浓浓的烟尘。

    遮天蔽日。

    不待王伏宝的身影去远,程名振和石瓒两个立刻整顿队伍,掉头南下。一路上,二人谁也没精神说话,想着窦建德可能遭遇到的危险,想着王伏宝舍身赴义的壮举,心潮翻滚。

    士卒们也都知道前方出了事情,不敢怠慢,推着粮车急匆匆赶路。不时有粮车因为车轴受热断裂垮翻在地,周围的士卒也不用上司下令,立刻将粮食连带车子一并推进道路旁的水沟,毫不犹豫。偶尔也有被强行征调来的民壮扭伤了脚,或真或假,赖在地上不肯起身。押送粮车的军官们无暇甄别,丢下一包干粮,随他自生自灭。

    伍天锡已经可以独挡一面,看到程名振和石瓒两个都乱了方寸,便站出来代替二人整顿秩序。一边排除任何干扰大步后撤,他一边抽出时间,私下里找到跟雄阔海同一波撤下来的几个幸存者了解情况。那几人伤势远不及雄阔海严重,听见伍天锡问,便断断续续地把自己的遭遇说了一遍。原来博陵军早就下定决心要断窦建德的粮道,因此不见兔子不撒鹰。王伏宝和石瓒所带领的两路援军都被他们轻轻放过。待王玄龄和雄阔海二人用战马驮着粮食到达了易水河南岸,立刻四面八方杀了过来。总兵力足足有七八千,并且都是训练有素的轻甲骑兵。王玄龄和雄阔海两个仓促接战,马背上的粮草包都来不及卸下。因此不到半柱香时间,就被敌军冲散了队形。

    博陵军士卒训练有素,将领们个个都弓马娴熟。王玄龄跟其中一员身穿校尉服色的将领就走了一个照面,便被劈于马下。雄阔海武艺虽然好,却不幸被李仲坚亲自盯上了,双方勉强对付了三个回合后,没等拨马,李仲坚劈手丢出一记飞矛,正中雄阔海的后背。多亏了洺州营给将领都配备了前后护心镜,才侥幸逃过了一劫。

    重伤之余,雄阔海不敢再恋战。抱马南逃。一路上冲破了数重拦截,全赖着李仲坚忙于领兵应付河对岸的窦建德,无暇分身,才勉强带领几个随从杀出了重围。

    “窦建德呢,打了那么长时间,他就在对岸眼睁睁地看着?”伍天锡越听越窝火,叫着自家主公的名字追问。

    “窦王爷……”小喽啰怯怯地看了他一眼,低声嘟囔。“他倒是一直在调兵,但是根本帮不上忙。过河一批,就被人家给砍掉一批……”

    “奶奶的,这回亏大发了!就爱占别人小便宜,结果这回长记性了不是!”伍天锡小声抱怨。拨马冲到队伍最前方,闷头带领着弟兄们开道。

    这样一路紧赶慢赶,速度远比来时快。待到天色擦黑,已经过了徐水浮桥,来到博陵与上谷的交界处。在此处有个废弃多年的土城,名为永乐。里边的百姓本来就不多,在运粮队折返之前已经受有心人蛊惑逃散一空,因此刚好可以拿来宿营。程名振和石瓒等人商量了一下,决定队伍先进入城中休息一宿,待明天一早,探听到窦家军主力的动静后,再做撤离或绕路前进的打算。

    连续走了一整天的路,士卒们早已疲惫不堪,听到命令,立刻推起粮车冲进了城去。片刻之后,街头巷尾,已经响起了如雷鼾声。

    “把洺州营的弟兄集结起来,先弄些热饭添饱肚子,然后轮流上城值夜,兵器不准离手!”程名振先安排好队伍,然后叫来伍天锡,仔细了解敌我双方军情。待一切情况弄清楚了后,他又走到石瓒身边,用手拉了拉对方的衣袖,低声劝告:“石兄,能不能让你的弟兄烧些热水,洗了脚再休息。明天无论向前向后,恐怕都少不了一番恶战!”

    “啊,啊,你说得对。咱们是该有所准备!”此刻的石瓒不知道在想什么,看上去有些心神恍惚,话都顺嘴答应了,人才慢慢抬起了头。犹豫着又看了程名振一眼,他立刻将头转向自己麾下的几个亲信将领,“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该吃饭的吃饭,该洗脚的去洗脚。这个土围子有四个面,咱们人多,守西、北、南三面,留东面给洺州营。精神点儿,死爷爷了还是死娘老子了!”

    “诺!”众亲信挨了顿骂,反倒鼓起了几分士气。咧着嘴,抱头鼠窜地去执行命令了。

    “程兄弟,你看这样安排可好!”给属下布置完了任务,石瓒再度目光转向程名振,陪着笑脸商量。

    “石大哥太客气了!”程名振有些不好意思地拱手致谢。他刚才只是想提醒石瓒注意军纪和士气,没想到对方把大部分守城任务一并接了过去。

    “王大哥连命都舍了。咱们两个再唧唧歪歪,就太他奶奶的对不起人了!”石瓒咧了下嘴,眼睛里边隐隐有泪。“他奶奶的,老子这辈子没佩服过几个人。但是对老王,着实没有话说。一个字,服,老子心服口服!”

    “石大哥放心。王大哥吉人天相,没那么容易被打败!”程名振心里,此刻对王伏宝刚才的义举也只有“佩服”二字。所谓以死回报窦建德,那只是王伏宝毅然领骑兵北上的一个原因而已。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如果没人在路上缠住李仲坚,恐怕运粮队向南退不了多久,就要被大批博陵精锐追上,截杀干净。王伏宝此行,等于一肩承担了全部风险,与死亡坦然相对,把活着的机会留给两位袍泽兄弟!

    “当然,老子还等着跟他喝酒呢!”石瓒用力抹了一把脸,大声强调。“他奶奶的,说不定老窦那边一使劲儿,已经冲过易水河了呢。老窦带着小十万人,七八个打一个,总也不至于拿不下那李仲坚!”

    此时再说什么大获全胜的话,就有些自欺欺人了。粮食接济不上,即便是铁打的队伍也会散架。况且眼下地利、人和、天时三个方面已经被博陵军占全。窦建德麾下兵马再多,也不过是给对方的战功上再添一笔罢了。

    程名振心里很清楚,此战的结果在雄阔海等人遇袭那一刻早已写定。但此时他不想乱自家军心。笑了笑,没有接茬。石瓒心里也明白,奇迹根本不会发生,自己不过是自壮胆色耳!也连声苦笑,笑够了,又抹了把眼睛,叹息着道:“其实,王大哥开始就不赞成老窦北上。可老窦不听他的,反而觉得他的心向着李仲坚,胳膊肘往外拐!”

    “路遥知马力!”程名振听罢,也跟着叹气。他这次跟窦建德相遇,也感到了对方的行止气度隐隐有所变化。却没想到,变化竟然会这么大。连王伏宝这样的一道起家的老兄弟,都会因为几句话受到猜疑。

    “希望如此吧!”石瓒又叹了口气,不置可否。“明天早晨,如果听到的全是坏消息,你准备怎么安排?”

    “这里以石大哥的弟兄为主,我听石大哥的!”程名振略作沉吟,笑着回答。

    “还是我听你的吧!我这个人,冲锋陷阵还可以。算计谋划一窍不通!”石瓒先是笑着摇头,然后低声补充,“你别担心。无论你做什么决定,老窦那边都算我头上。暂时,他还不会难为我!”

    “那好,我就僭越一次!”这个时候没必要太多客气,程名振见石瓒说得坚定,便主动承担起了为大军谋划出路的责任。皱着眉头想了好半天,他犹豫着说道:“即便兵败,也需要根据具体情况而定。如果窦王爷领兵退过了涞水,回到河间郡内。咱们就直接向东,押着粮草去跟他到河间会师。”

    石瓒心里预想的后果可比这严重得多,四下看了看,低声问道:“退过了涞水也没大用!弄不好还得被人截住!呸呸,我只是假设。凡事往最坏处想总没什么亏吃!我觉得,老窦真的想平安脱身,必须把这些日子吃进去的地盘全退出来。一直退过滹沱河,然后在河东岸凭险据守!可李仲坚怎么会那么傻,大占上风情况下,还容老窦轻轻松松退走?”

    “那恐怕,我们也难全师而退!”程名振眉头皱得更紧,仿佛有刀在脑门上刻下了一个愁字。“窦王爷不是喜欢拼命的人。见到形势对我军不利,肯定会主动后撤。李仲坚即便追过了易水,凭借他麾下那点儿兵马,也很难令窦王爷败得太狼狈。若是他真想把老窦留在滹沱河西岸,只有一种办法,勾结罗艺,请虎贲铁骑南下!”

    “我怕的就是这啊!”石瓒咧着嘴用力拍自己的大腿。“你说,王爷这回怎么想的,不是拼死吃河豚么?李仲坚带兵把粮道一断,罗艺再带兵从背后这么一兜……”他比比划划,做了个双手掐脖子的姿势,“嗨!也不是谁这么缺德,非撺掇着老窦来冒这么大一个险!”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程名振轻轻摇头,脸上的笑容越来越苦。“今天见了雄阔海那一身伤,我突然觉得,咱们这回一路上打得这么顺,十有八九是李仲坚故意放咱们进来的。他跟罗艺两个人勾结好了做了个套,想把老窦一举干掉!”

    “可不是咋地。我早就觉得不对劲儿,可没王大哥那胆子,不敢当面提醒老窦!”对于程名振的见解,石瓒一百二十个同意。其实不光是他,窦家军中有很多文武官员都看到了潜在的危险。但有王伏宝不受待见的例子在那明摆着,大伙谁也没勇气去捋窦建德的虎须。

    “那就有些麻烦了!就咱俩手中这点兵马,送上去还不够给李仲坚和罗艺塞牙缝!并且……”程名振皱起眉头,脸色看上去非常凝重。隐隐地,他猜到了李仲坚的基本战略意图,看样子,对方之所以付出这么大代价,是打算通过此战彻底解决掉窦家军这个大麻烦,一劳而永逸。那样的话,博陵军光是跟幽州军联手还不够,还需要一支兵马,从后侧绕上去,趁乱攻取河间,彻底断掉窦建德的生还希望!

    “并且什么啊?你有话别藏着掖着,都到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可藏的!”石瓒被程名振阴沉沉的脸色吓得发毛,推了他一把,大声追问。

    程名振打了个趔趄,然后不住地苦笑,“我不是藏私,我是害怕。我怕在咱们身后,还有第三路敌军!”

    “你说还有第三支兵马?”石瓒大吃一惊,上前抓住程名振的胳膊。

    “我不确定!”程名振苦笑着挣脱出来,目光看向远处黑漆漆的夜空。“李仲坚付出这么大代价,恐怕打的是经此一战保六郡数年平安的主意。光是他和罗艺两个联手,恐怕留不下窦王爷。如果我是他……”将目光从远方收回来,程名振深深吸气,“如果我是他,就干脆再狠点儿,派支兵马绕到滹沱河东岸去,彻底灭了窦建德回头的希望!”

    “啊!那,那咱们还不快走?”石瓒吓得都顾不上考虑是否影响军心了,跳起来高喊。

    临近的将士不知道这边发生了什么事,纷纷扭头张望。程名振拉了石瓒一把,低下头,以细不可闻的声音回应,“不能走啊!我的石大哥。第三路兵马只是我瞎猜,一旦根本没有出现,咱们拿着粮食不去支援老窦,过后能有好果子吃么?并且如果老窦真的被人给灭了,李仲坚领兵南下,咱们还能藏到哪去?!”

    “啊!这,这……”石瓒又急又气,两脚在地上乱跺。“这也不能,那也不能,咱们到底能干什么。等死么?等死也不是这种等法!”

    “石大哥,小声些!”程名振拉了一下石瓒的衣袖,示意对方注意影响,不要自己乱了军心,“左右已经是这个样,咱们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先让弟兄们恢复体力,万一遇到敌人,好歹也能拼一拼。其他,就等明天早晨看斥候能探到的消息了。根据具体情况再做决定,反正随机应变就是!”

    “也只能如此了!”石瓒就像一颗泄光了水的猪尿泡,低头耷拉脑袋的嘟囔。二人又小声议论了一下当晚的值夜安排,然后草草吃了顿晚饭,各自去休息。第二天一大早,天色还擦着黑的时候,石瓒就爬了起来,将手中仅有了百余骑兵全派了出去,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探听全部军情。

    见石瓒忙得团团转,程名振也敢闲着。命人叫来伍天锡、王飞和韩葛生等,分别给他们指派任务。“葛生,你派几个身手好的弟兄,每人三匹快马,火速赶到平棘,让段清把监视后路的骑兵全撤下来,沿着官道大张旗鼓向北插。沿途能携裹多少人就携裹多少人,把声势造得越大越好!”

    “嗯!”韩葛生向来话不多,上前接过令箭,转身而去。

    “且慢!”没等他脚步出门,程名振皱了下眉头,毅然作出决定,“再派几个干练的兄弟,快马传信给七当家,让她点起全部兵马前来接应!”

    “全部?”韩葛生的腿立刻被定住了,转过身来,惊诧地追问。

    “全部!”程明振想了想,郑重点头。

    目送韩葛生离开,程名振又将头转向王飞,“你立刻点一千弟兄,去把拉车的牲口翻捡一遍。只要能骑着跑的,无论是骡子是马还是驴子,全都单独挑出来!”

    王飞答应了一声,也去执行命令。程名振咬了咬下唇,又将头转向伍天锡,“情况比咱们出征前预想的还糟糕。恐怕接下来即将有一场恶战。老雄受了伤,他麾下的长槊手就全归你指挥。再加上你的陌刀手,把咱们事先准备好的盔甲全穿上,到这个时候了,也没必要隐藏实力了。能平安脱身才是正经!”

    “嗯!”伍天锡用力点点头。“开路的事情就交给我好了。宁可拼着性命不要,我也给大伙杀出一条血口子来!”

    “还不光是为咱们洺州营拼命的事儿!”程名振摇头苦笑,“等王飞挑选完牲口,把最结实的牲口也全归你。陌刀手和长槊手每人两匹,一匹自己骑着,一匹驮兵刃。遇到敌军,先快速冲到跟前,然后下马而战。”

    “好!”伍天锡再度点头,然后抬起眼睛来追问道:“不光为了咱们洺州营,还为了谁?石将军的弟兄么?让他跟在咱们身后好了!”

    “恐怕还得去救老窦!”程名振站起身,轻轻按了按伍天锡的肩膀,“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老窦若是死了,下一个恐怕就是咱们。况且你我都是老窦之臣,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人困死……”

    话刚说了一半,外边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二人同时扭头,看见石瓒顶盔贯甲,气急败坏地跑了进来,“完蛋了,完蛋了,老窦真的败了。被罗艺和李仲坚两个联手……”

    “退向哪了?还是被人困了起来?”程名振立刻迎了上去,抓住石瓒的胳膊问道。

    “这么快,我怎么可能知道。”石瓒疼得呲牙咧嘴,“赶紧松手,你小子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有力气。我派出的斥候刚出城没多远,就遇到了一波逃难的喽啰,是徐元朗手下的。据他们说,老窦昨天就败了。连带着高开道、杨公卿等人的兵马全都搭了进去。他们这些人当时正在战场外围收集粮食,见机得快,才……”

    “该杀!”伍天锡猛然恨恨地插了一句,吓了石瓒一大跳。

    转头看看伍天锡那幅结实的身板,石瓒很自然地收住了火气。这个时候,他可不想因为一点儿言语上的误会再跟洺州营起了冲突,“的确该杀。但也亏了他们,才让咱们及时得到了消息。具体老窦那边败到什么程度,是仅仅兵败溃退,还是已经丢了脑袋,他们几个也不清楚。我已经命斥候再向北查探,不管五十里还是一百里,得到老窦的确切消息后立刻接力回报!”

    “没关系,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关键时刻,程名振反倒比石瓒这老江湖更有定力。“石大哥先坐下,在我这吃了早饭。等具体消息传回来后,咱们再一起行动!”

    “不了,不了,我得赶紧去准备准备!”石瓒立刻连连摆手,看到伍天锡脸上闪过了一丝轻蔑,他笑了笑,惭愧的解释,“你们两个别觉得我胆小。我得回去镇住场子。如果这个时候不见了我,弟兄们肯定得乱起来。不过二位兄弟尽管放心,老石头我肯定不会丢下你们自己逃命!”

    “多谢石大哥高义!”程名振躬身,轻轻施了一礼,“危难时刻,大伙共同进退,活命的机会总是多些。废话我就不多说了,请石大哥安抚好队伍。一会儿如何行动,咱们商量着办就是!”

    “嗯,嗯!”已经完全乱了方寸的石瓒连连点头。凭着过去的经验,他本能地选择了将自己的未来与程名振绑在一起。不为别的,只凭着当年程名振敢领军硬挑桑显和的举动,就值得他这样做。在此前和此后,河北绿林道窝里斗的情况多,公然对抗官军的举动却少之又少。

    此刻的永乐城内,窦建德兵败的消息已然传开,士卒、民壮很快就乱成了一锅粥。谁都知道窦建德兵败的消息意味着什么,谁却都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有机灵一点儿的民壮和心思不稳的喽啰,便结伙偷了干粮、兵器,冲向城门准备自寻出路。而守城门的士卒却因为没得到上头的将令,死活不肯放人离开。双方面对面挤在一起,剑拔弩张。亏得石瓒和程名振的亲兵闻讯及时赶到,才在惨剧发生之前制止了这场内讧。

    “奉石将军命令,不是当兵的,尽管拿了干粮离开。东城门已经打开了,都从那边走!但是……”负责整顿秩序的是石瓒麾下一名亲信,名叫石重,跟了他许多年,军中素有一定威望。“吃粮当兵的,这个时候就别给老子耍奸。要么面对面死在敌人刀下,要么被绑了死在老子刀下,两条道,你们自己选!”

    “民壮可以离开。士卒迅速归建,否则,以逃兵罪论处!”洺州营的军官说话更为直接,冷冰冰地丢下一句,然后便从腰间抽出了横刀。

    乱挤在一起的人群见了如此阵仗,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吵嚷了片刻,慢慢散去。整整一个上午就在惶急不安中渡过,正午过后,两支兵马都做好了撤退准备。石瓒和程名振各带心腹将领,聚集到了废弃的县衙内,以此为中军,共同商量下一步行动计划。

    根据斥候送回来的最新情报,窦家军虽然受到了重大打击,却没有全军覆没。因为王伏宝突然拼死杀向了李仲坚的后背,牵制了博陵军的一部分兵力,给窦家军创造了一丝机会。善于审时度势的窦建德就借着这稍纵即逝的机会,毅然丢弃了在虎贲铁骑践踏下苦苦支撑的大半弟兄,带着幕僚和后军兵马逃过了涞水。

    将虎贲铁骑甩开一段距离后,窦建德立刻命亲信四下传令。命所有隶属于窦家军的兵马不惜一切代价,前往河间与他汇合。石瓒派出的斥候就是在一个半时辰前遇到了其中的某个传令兵,才把窦家军战败之后的详细情况接力送了回来。

    “王伏宝将军呢?他情况怎么样,老窦的人说了吗?”斥候刚刚汇报完了军情,程名振立刻出言追问。

    “好像也冲出来了。也可能是李仲坚故意放了他一条生路。反正王将军现在正跟窦王爷一起,匆匆忙忙往雄县方向撤!”斥候想了片刻,低声回应。

    “王大哥没事就好!”仿佛跟程名振心有灵犀般,石瓒轻轻松了口气。“如同他有个三长两短,我老石头也没脸再活下去了。窦王爷手中还有多兵力?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渡过滹沱河?”

    “兵力大概还有五、六万吧。据传令的人说,窦家军基本实力尚在!”斥候又犹豫了一下,脸上表情明显露出了不相信的意味,“小的没敢多问。小的估算,他们那个样子,差不多需要两天时间才能赶到雄县,然后着手准备渡河。如果老窦什么也不顾,独自骑马逃命的话,半天时间也就够了!”

    “行了,你下去休息吧!”石瓒摆摆手,命令斥候退下。然后将目光转向程名振,“程兄弟……”

    “恐怕还得再等等,派往南边的斥候一直没消息传回来!”程名振摇了摇头,不想仓促做出决定。

    按照常理,派往南方查验退路的斥候应该比派往北方打探消息的斥候更早一步回来才是。他们到现在还没有音讯,恐怕不是什么好兆头。石瓒心里也很明白这个道理,点点头,闭上眼睛苦等。

    时间在煎熬中乌龟一样慢慢爬过,又苦等了一个多时辰,外边终于想起了一阵喧哗声。“来了!”程名振和石瓒两人同时睁开眼睛,站起身向门外张望。只见几个洺州营弟兄搀扶着一个泥人,跌跌撞撞地滚了起来。不是石瓒派出的斥候,而是洺州营派往赵郡给段清送信的一名弟兄。

    “南归道路已断。李老妪麾下两万兵马,正沿官道杀向清苑!”那名弟兄十分干练,只用了一句话,便禀明了大伙急需的全部军情。

    “给段将军的信送出去了么?韩将军呢?其他弟兄们呢?敌军由何人领兵?”程名振三步两步冲上前,扶住信使的手臂追问。

    全身是泥浆的信使看了他一眼,难过地低下头,喘息着道:“不知道!为保证把信送到段将军手里,韩将军命令大伙分头行动。属下这队,除了属下之外,其余几个弟兄们全战死了。仇人姓柴,打着隋左翊卫大将军的旗号!”

    “柴绍,他不是在山南么?怎么到河北来了!”话音刚落,石瓒也腾地一下窜了过来。作为窦家军高级将领之一,他多少对周边势力有所研究。而李渊麾下的另外一名得力臂膀,左翊卫大将军柴绍,绝对不是一个可以忽略的人物。此人素以狡诈机变著称,李家军南下攻取京师时,曾经先与刘肇基合力破宋老生,然后又与史大奈一起击败桑显和。风头一时无两。

    按照窦家军所掌握的情报,柴绍此刻应该正在陇西抵御付吐谷浑人才对,谁曾想到李渊情急之下,居然拼着陇西不要,把这个杀星给调到了河北来!

    “舆图!”没理会石瓒的咋呼,程名振拍了下信使的肩膀,然后低声喝道。

    左右亲信闻令,立刻在地上展开一张羊皮地图。程名振蹲下身去,抓起一支炭条,慢慢勾画。很快,就连石瓒这从来不看舆图的人都明白了,窦家军眼下正处于什么样的恶劣态势!东北侧,李仲坚、罗艺二人节节进逼,将已经濒临溃败的窦家军一步步往滹沱河方向赶。而柴绍这支奇兵的目标,就是抢在窦建德渡河前一步,堵住通往河间郡城的退路。将窦家军剩下的几万残兵彻底困死在滹沱河、濡水之间的三角地上。

    如果不能平安渡河,窦家军唯一可以逃命的地方就是狐狸淀。而已经多年无人居住的狐狸淀,藏千把人可以,却绝对养活不了几万大军。一旦窦建德带领残兵败将退进去,无粮无援之下,就很可能再也走出不来!

    “这厮,好狠的心肠!”看完舆图上的态势,石瓒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以他的人生经验可以预测,即便窦建德侥幸能从狐狸淀的沼泽地里脱身,等他钻出来的那一刻,李仲坚和罗艺、李渊三人早已重新瓜分完了河北。没有任何凭依的窦建德,这辈子只能继续做一个打家劫舍的流寇。哪天倒霉遇到了官军,便会像张金称一样被一个无名之辈生擒活捉,成就对方的封侯之路!

    “我要是李渊,也会这么办!”伍天锡走上前,低声插了一句。“教头,恐怕咱们的计划还得变一变!”

    “变,怎么变?”石瓒闻言一愣,皱着眉头询问。没得到南归道路被封之前,他还在犹豫是否赶往雄县与窦建德会师。三方兵力合拢在一处,平安撤回河间的把握会更多。而如今,敌军包围之势渐成,会师等于去一起等死,不抓紧时间走,更待何时?

    “嗯!”程名振皱着眉头沉思。即便现在大伙押着粮草赶去与窦建德汇合,恐怕也难逃全军覆灭的命运。但丢下窦建德独自逃生,大伙也未必能多挣扎几天。想要平安脱身,如今恐怕只有一个办法。虽然危险,却好过束手待毙。

    “石兄,能否再相信我一次!”抬起头来,他向石瓒郑重请求。“咱们向这儿,也许还是一条活路!”

    无论如何不能让窦建德逃走!一边督促着麾下弟兄抓紧时间赶路,左翊卫大将军柴绍一边在心里对自己默默地讲。无论对于李家军,还是对于他自己而言,这都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杀掉窦建德,李家则可以在原有博陵六郡的基础上,一举拿下整个河北。与此同时,他柴绍也可以得到一块完全听命于自己的封地,就像罗艺和李仲坚二人那样,凡事自己做主,不用再仰人鼻息。

    天地良心为证,柴绍没有拥兵自重的打算。可目前这个不尴不尬的地位,也忒煎熬人了。同样为将,罗艺手中握着幽州的战马,李仲坚手里握着博陵六郡的税赋,即便是唐公的另外一个侄儿李孝恭,眼下也握着半个山南之地,要风有风,要雨得雨。唯独他柴绍,论家世、名头、战功一样也不比上述三个人差,却连一块可以自己养活自己的地盘都没有,一切全得听凭岳父李渊调拨。虽然说从起兵开始到现在,岳父老大人一直没亏待过他。可毕竟有些话说起来很不好听啊。人家都认为,柴大将军能有今天的地位,是夫凭妻贵,而不是凭着自己的真本事。虽然他在李家起兵后曾经数次血战,一幢幢功劳都是明摆着的,可偏偏那些喜欢嚼舌头根子的家伙都视而不见。

    想起某些人的嘴脸,怒火就在柴绍心里边烧。想当年,柴某人也是堂堂的世袭郡公,长安子弟眼里的长眉大侠,监国太子身边的千牛备身,怎么就夫凭妻贵了?如果不是岳父李渊偷偷地造反,估计用不了太长时间,执金吾的职位便要落在自己身上。可惜,世事无常。正好好地过着日子的时候,岳父反了,作为女婿的他除了逃离长安外别无选择。属于自己的功名富贵全都成了过眼云烟。待新的富贵到手时,却完全变得味道。

    被自己在逃难路上抛下的妻子,成了二十万娘子军的统帅,从此与自己形同陌路。岳父李渊和妻舅建成、世民没少替双方撮合,终是起不到任何效果。曾经有几次,柴绍准备冲进娘子军去重振夫纲,可看到妻子麾下将士们那一双双充满鄙夷的眼睛,他又瞬间失去了全身的勇气。

    是自己抛弃的婉儿,对不起自己的大侠之名。所以没有权利再责怪婉儿什么。可自己虽然曾经对不起婉儿,却对得起整个李家!起兵以来,那一幢幢战功就是明证。为了证明自己对李家有用,也为了挽回妻子的心,柴绍几乎改掉了身上所有的坏习惯。打起仗来像婉儿麾下那些绿林豪杰一样不畏生死。可没等他再度得到跟妻子面对面把话说清楚的机会,娘子军已经不复存在了。

    面对着长安城外李家陵墓中的那座衣冠冢,柴绍才真正明白自己失去了什么。先前李婉儿活着的时候,无论夫妻双方是否形同陌路,无论外边的人如何风言风语,他柴绍都是李氏家族的核心成员之一。即便没任何功劳,即便天天混吃等死,也会随着李氏家族的发展高升而平步青云。而如今,他能凭借的只剩下自己了。虽然李渊依旧对他十分宽厚,虽然建成、世民、元吉三兄弟已经拿他当好亲戚,可柴绍知道,从现在开始,他必须学会选择,学会站队,学会与人为善。一旦自己把握错方向,下场也许连李家看门的的奴仆都不如!

    所以,他开始用尽一切手段积攒实力。用尽一切办法表现自己。只要有战斗,便奋不顾身。光奋不顾身还不够,群雄逐鹿时代,有的是拿性命换取功名富贵的主儿。要想在几十数百员将领中脱颖而出,不但要勇于作战,而且要打得巧,打得有特色,打得骇人听闻。

    上述这些,柴绍全努力做到了。吐谷浑趁着李家主力受损时过来打秋风,他命属下打开城门,躺在门口的毡子上看胡姬在万马军前翩翩起舞。吓得吐谷浑统帅不知所措,转头后退数十里。悍匪张弘降而复叛,他只带着二十骑闯入张弘军中,出其不意而斩之,举其首而收其众。还有去年弥勒教黄子皮作乱,半月内聚众数万。他只身带一壶箭前去平叛,连续三箭射翻三名据说有“金刚不坏之身”大佛,叛乱顷刻而平。

    这一幢幢,一件件带有他柴绍特色的功劳,别人模仿不了,而掩盖不掉。令他在李渊面前身价再度回稳。但柴绍不敢稍有懈怠,他收拾起世袭郡公的傲气,与房玄龄、李靖、长孙无忌等区区小吏人平辈论交。他不顾对方的冷眼,跟刘肇基、李孝恭、慕容罗等人称兄道弟。他甚至放弃了追究李婉儿为何会战死的念头,从心里到外表把娘子军的覆灭当做是突厥人的罪孽。只为了为自己经营一套好人脉,以备将来之需。

    但这一切,依然不能令他感觉安全。握在自己手里的东西才是最真实的,有本之木,总比水中浮萍更经得起风浪。所以,这次河北遇险,柴绍又主动向李渊请缨,带着麾下将士千里迢迢地赶了过来。不为别的,只为李渊曾经答应,无论谁能擒杀窦建德,都会授予其一个清河大总管的职位。按大隋旧制,大总管可以自行开府建衙。取得了大总管之位,他就不必再处处受制于人。此外,一旦能代替李家统治河北南部各郡,他就可以与李仲坚重新建立彼此的关系,在朝野中互相引以为支援。

    所以,窦建德必须死。他的脑袋非但关乎李家的帝王基业,还关系着柴绍自己的功名富贵。为此,柴绍不惜在穿过井陉关后,督促麾下士卒以一日七十里的速度急行军。只用了三天,就从太行山下一直杀到了博陵郡治所鲜虞。然后用一日一夜时间攻破城墙,屠尽窦建德留下的守军。紧接着,就马不停蹄地沿着官道杀向清苑,誓不肯让窦建德的脑袋落入他人之手!

    “大将军,弟兄们都走不动了,您看……!”归德将军史大奈策马上前,附在柴绍的耳边低声请示。

    “谁说的?!哪个带的头?”柴绍眉头一拧,瞬间从沉思中惊醒。“来人……”

    饶是自幼见惯了杀伐,奚族特勤史大奈对着柴绍依然有种脊背生寒之感[1]。发觉顶头上司语气不善,赶紧换了一幅讨好的笑脸,低声解释:“没人带头。但弟兄们真的走不动了。从五天前到现在,大伙就没正经休息过……”

    柴绍看了他一眼,咬着牙下令:“来人,传令下去,让弟兄们互相搀扶着赶路。擅自离队者斩。偷奸耍滑,耽误行军的者,斩。叫苦叫累,大声喧哗者,斩!胡言乱语,扰乱军心者,也斩!”

    “诺!”传令兵从柴绍手中接过令旗,飞驰而去。转瞬之后,队伍中就响起了军纪官的大喊声,“互相搀扶着赶路。擅自离队者斩。偷奸耍滑,耽误行军者,斩。叫苦叫累,大声喧哗者,斩!……”

    “大将军!”史大奈登时气得脸色铁青。虽然他是奉命来给柴绍做副手,可他以往的战绩半点不比对方差。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出身于塞外,而对方是唐王的女婿,左翊卫大将军的位置还说不定由谁来坐呢?可这世道,偏偏是小人容易得志,连自家的老婆都要丢弃的主儿,偏偏爬到了很多真豪杰的头上。身边还有一大堆人天天郡公长,郡公短,大拍此人马屁,好像只要出身好些,无论做什么龌龊事都是应该的般。

    “慈不掌兵!”柴绍猜到史大奈会不高兴,笑了笑,沉声提醒,“如果能及时赶到高阳,把窦建德堵在滹沱河以西,他们这几天受的罪,老子肯定会有所补偿。可如果让今天探路那伙人抢了先手,非但他们免不了伤亡惨重,你我估计也少不了要亲自提刀陷阵!”

    提起上午时遇到的那伙来历不明的流寇,史大奈心中就是一凛。追随唐王起兵以来,他也曾经历过许多大阵仗,却从没见过那么不怕死的人。仅仅是十余骑,居然敢在两万大军面前且战且退。如果不是柴绍断然命令他的亲卫营出手,估计一时半会儿还真拿不下他们。可尽管如此,也让其中一个人逃了出去。按正常战马奔跑速度估算,那个漏网之鱼此刻已经逃到了百里之外,早就将自己所在这支“隋军”的消息送到了敌人之手。

    由于没能逃走的流寇都力战而亡,所以至今大伙还不清楚这些流寇是谁的部下。对方此时驻扎在哪,手里有多大实力,是不是跟窦建德一路,这些详细军情也一概无从得知。唯一让史大奈清楚的就是,脚下的官道不会再是一条坦途。敌军随时都可能在前方杀出来,随时都可能阻断自己的去路。

    想到这儿,他心中的火气渐渐熄灭,冲着柴绍拱了拱手,低声说道:“谢大将军指点。属下愚钝,一时没想到那么多!”

    “你懂得爱护士卒,也是好的!”柴绍笑了笑,换了幅柔和的口吻说道,“但我麾下这些弟兄,与你麾下那些弟兄略有不同。这几年仗打下来,他们已经都习惯了我的风格。所以,你和你的弟兄还是迁就我一下。等打完了这仗,我再亲自把盏向大伙赔罪!”

    一个巴掌加一个甜枣,打得史大奈一点儿脾气都没有,只好又拱了拱手,笑着回应:“大将军客气了!既然调到大将军麾下,理应接受大将军节制才对。”

    “什么节制不节制的。你我俱在唐王麾下称臣,话说得那么见外做什么?”柴绍在马背上伸了个懒腰,非常随意地说道:“我也就是沾了祖上的光,得了唐王赏识,所以才让你暂时屈居我的帐下。往后老哥你指日高升,说不定哪天我还要给你做副将,听你号令呢!”

    “嗯,不敢,史,末将不敢!”史大奈仿佛全身上下的衣服都被人剥了个精光,满脸通红,在马背上长揖施礼,“大将军真的言重了。能在大将军帐下奔走,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真的?”柴绍伸出手中皮鞭,只是轻轻一托,就托住了可史大奈胳膊,望着对方的眼睛追问。

    史大奈本是胡人,肚子里哪有世家子弟那么多弯弯绕。脸色登时愈发红润,顶着着满脑门的汗珠回应道:“真的,十足十的真。如果史某,不,如果属下今后敢有半点对大将军不敬之处,就请大将军拿我正军法。属下肯定不敢反抗,也肯定没有怨言!”

    “那倒不至于。你老史乃唐王的臂膀,我可不敢随随便便拿你怎样!”柴绍笑着一收胳膊,登时把史大奈又闪了个趔趄。“但咱们两个既然有幸为袍泽,就要生死与共。如果柴某有做的不妥的地方,烦劳史兄给担待一二。当然,如果你史老哥有什么麻烦,做兄弟的我也肯定给你兜着!”

    “那是,那是!”史大奈连声回应,心里再不敢对柴绍有半点轻蔑之意。甭说对方这颗百孔玲珑心让他又敬又畏,就凭对方刚才轻描淡写间流露出来的高明武艺,也让他史大奈不敢不低头拜服。奚人以狼为神,狼群中以强者为尊。武艺高强,心机又足够深沉的柴绍,无疑是这两万多人中的最强者。所以,他史大奈理当受对方差遣。

    谈笑间压服了史大奈,柴绍心情非常舒畅。用手向不远处奔腾的濡水河指了指,笑着补充道:“人的潜力几乎是无限的。刚才不还都喊累么?你看,马上就要渡过濡水了,也没一个人掉队!只要过了前面这条河……”

    话说了一半,他突然静了下来。两眼直勾勾地盯住河对岸,一眨不眨。但是,此刻对岸什么都没有,只能看见河畔的芦苇在风中摇曳。或疏,或密,高高低低,与远处的蓝天白云遥遥相映。

    “柴秀和,带骑兵靠近河岸,沿岸抢占渡口和桥梁!”没等史大奈看出端倪,柴绍扯开嗓子发出一声呐喊。

    走在队伍前面的两千多名骑兵立刻抖动缰绳,风驰电掣般冲了出去。腾起的烟尘遮天蔽日,呛得行进中的步卒们几乎无法呼吸。烟尘中,凄厉的号角声犹如龙吟,“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然后是柴绍身边传令兵的齐声呐喊,“全体加速,沿着河岸般急行。掉队者在史大奈将军旗下集结,慢慢追赶主力。加速,抢占渡口和木桥,敌军就在河对岸!”

    整支大军轰然而动,就像一支巨大的百足虫般呼啸着前进。数以千计的士卒从队伍中掉了出来,茫然不知所依。待周围的烟尘慢慢消散后,他们才发现官道旁边竖起了一面将旗。归德将军史大奈满身黄土,站在将旗下,望着河对岸一动不动。

    河对岸有什么?掉了队的士卒们这才想起柴绍的命令全部内容,举着脖颈向对岸张望。透过摇曳的芦苇,他们也看到一道烟尘腾空而起,几乎与自己这边骑兵同样的速度,由西向东,沿着河岸飞奔。

    “是流寇!”有人低声惊呼,一边叫喊,一边用手揉自己的眼睛。

    的确是流寇。所有人都看见了。一伙不知道从何而来,隶属于谁麾下的流寇,正在河对岸与李家军并肩而行。很显然,在柴大将军发现他们的同时,他们也发现了李家军。所以,人和马都压榨出了最后的潜力,唯恐落后对岸半步。轰隆隆,轰隆隆,马蹄声距离河岸越来越近,隔着一条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轰隆隆,轰隆隆,在两岸骑兵的交相挤压下,原本平静的河水猛然窜起一道道波浪,半空中相互撞击,飞花碎玉。

    “他们去阻击柴大将军了!”有人继续低声惊呼。在有限的行伍岁月里,他们从没见过任何流寇居然有如此大的胆子,敢于跟官军面对面硬撼。虽然眼下他们这支官军也只是听奉李家号令儿不是朝廷。可训练、装备还有将领的本事,无一为流寇能比!

    “他们速度可真快!”有人不顾身边耳目众多,悄声赞叹。这样胆大,这样行动迅速的流寇,他们都是第一次见。心中充满了惊诧和佩服。

    听着周围乱七八糟的议论,史大奈心里猛然腾起了一股无名业火,“嚷嚷什么嚷嚷,赶紧整队。柴大将军已经去抢渡桥了,让老子来管你们这群废物。今天就是爬,你们也给老子爬到桥上去!否则,休怪老子不客气!”

    也许是被对岸的流寇激起了心中的血气,掉队的士卒们虽然挨了骂,却没人敢跟史大奈喊冤。在几名低级军官的指挥下,乖乖地整成了两队。然后跟在史大奈身后,小跑着去追赶主力。

    无奈大伙的体力毕竟有限,气喘吁吁的跑动中,他们看到主力留下的烟尘越去越远。他们看到对岸腾起的烟尘渐渐消融。他们看到前方的天空中,无数野鸟被两岸的兵马惊飞,呼啦啦遮断整个天空。

    很久很久之后,他们听见了一声呜咽的号角,然后看见头顶满天的云朵,被身后的残阳染得通红,通红。

    洺州营弟兄比李家军的骑兵稍晚了半步抵达渡桥。当他们看见那座破烂不堪的桥头时,柴秀和已经带领先头到达的三百多李家军骑兵在北岸整队。发现洺州营距离自己越来越近,他猛地一挥手,率先向敌军发起了冲击。

    马上厮杀,速度是第一位的。如果眼睁睁看着流寇撞过来而原地不动,过了河的这点儿骑兵也不够垫对方的马蹄。可双方都拉起速度来对冲,结果就完全不一样了。平素的训练、双方的装备,还有坐骑的优劣,指挥官的调度水平,都将成为胜负的决定因素。李家军在这方面一直很舍得投入,所以柴秀和对自己和麾下的弟兄们有着足够的自信。

    近了,近了。转眼之间,双方的距离已经由五百步拉近到二百步。突然,柴孝和感觉到有些不对劲儿了,敌人奔行速度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慢得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没等他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情,对面的骑兵猛然将马头向两翼一拉,将身后三百多步卒组成的方阵,整整齐齐地暴露了出来。

    三百步卒,居然想硬撼同样数量的骑兵?他们的脑袋一定被马蹄踩过。可随着双方距离的越来越近,柴秀和的眼睛突然瞪了起来!那不是普通步卒,而是一座移动的钢铁丛林。三百骑兵傻头傻脑的冲上去,肯定会被撞得筋断骨折。

    “拨马——”几乎出于本能,柴秀和大声喊道。将战马一拨,迅速窜向对手的侧翼。

    “拨马,拨马……”亲兵们齐声高呼,将柴秀和的命令传了开去。一瞬间,三百多名骑手纷纷掉转方向,或追随柴秀和本人绕向方阵侧翼,或者匆忙中与柴秀和背道而驰。也有一些骑术不精湛者,来不及掉转坐骑,直愣愣地冲到前方横过来的战马身上,将自家袍泽撞飞出去,摔了个筋断骨折。两匹战马悲鸣一声,轰然而倒,飞溅的血浆腾上半空,冉冉如雾。

    没人敢抱怨柴孝和胡乱指挥,包括躺在地上哀鸣者,也知道自家将军下达的是一道正确命令。挡在他们前方的,根本不是什么流寇步卒,而是整整齐齐三百重甲陌刀手。在一名脸被面甲遮盖起来的贼酋指挥下,对着骑兵原来的冲击方向,大步前行。

    “向前,五十步,走!”丝毫不为前方的混乱所扰,声音里也没用丝毫的感情。伍天锡站在陌刀阵背后的一匹马脊梁上,大声命令。“咚咚咚,咚咚咚!”数面战鼓狠狠敲打,将催战的军令传进每名陌刀手的耳朵。面孔藏在铁甲后的陌刀手们踏着鼓点,一步,一步,再一步,端起陌刀,举过头顶,然后奋力下挥!

    “啊!”来不及躲闪的骑兵瞬间被劈成了两段。刀势不绝,继续砍在战马的脖子上,将一个硕大的马头也给砍了下来,血流如瀑。“咚咚,咚咚,咚咚!”催命的战鼓声里,陌刀手们继续向前,不理会身上的血迹,也不理会脚下的断裂的尸体。

    挥刀,再挥刀,所有刀手的动作整齐划一。没有人能抵挡这么强大的攻击力,即便是训练有素的李家骑兵也不能。大部分被陌刀队咬住的人,第一时间就被砍成了数段。个别士卒武艺精熟,挡住了第一把刀,手中兵器被劈飞。然后遭到第二把,第三把,第四把陌刀的交替攻击,头颅,躯干、四肢,全部飞上了身后的天空,乱纷纷砸在目瞪口呆的袍泽身上,惨不忍睹。

    “啊——”有人在第一时间就崩溃了,拨转马头向桥上跑。有人则呆呆地望着大步踏向自己的陌刀队,不敢抵抗,也不敢逃走,眼睁睁地看着陌刀砍下来,然后如朽木桩子般委顿于地。失去了主人的坐骑往来乱窜,口里发出一阵又一阵悲鸣。落在地上,身体已经残缺不全的却侥幸未死的士卒在血泊中来回翻滚,厉声惨叫,“啊——啊——啊——-”,吓得已经冲上桥头的新一波骑兵毛骨悚然地带住坐骑,然后被自己身后的同伴从马上撞下来,下饺子般落进了河里。

    已经过了桥的李家骑兵拼命后退,还没过桥的李家骑兵却无法适应战场上的最新情况变化,拼命前拥。一时间,整座木桥上挤满了人,压得木桥格格作响。

    摇摇欲坠的木桥前,定远将军柴秀和欲哭无泪。如果刚才他不命令麾下的骑兵转身,大伙也许会全部在第一时间战死,但凭借血肉之躯,也有将陌刀阵冲散的可能。而如今,什么都晚了。陌刀队已经快顶到了自己跟前,可弟兄们即便逃过了第一刀之后,也失去了打马再战的勇气,远远地呆立在河岸上,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袍泽被人屠杀却不敢上前相救。

    “侧翼,侧翼包抄!”大批的骑兵陆续赶到了桥对岸,无法给柴秀和帮忙,只好扯开嗓子出主意。听到对岸的呼喊,已经陷入了痴迷状态的柴秀和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潮红,高举起横刀,大声呼喊,“弟兄们,跟我上,侧翼突破,杀光他们!”

    说罢,他也不敢看背后有没有人响应自己的号召,磕打着马腹冲向了陌刀阵侧翼。伍天锡在高处将柴秀和的反应看得清清楚楚,微微一撇嘴,伸手举起另外一面角旗。

    “长槊手,列阵迎战!”亲卫们立刻扯开嗓子,将伍天锡的命令传了出去。随后,号角声宛若龙吟,凛然传遍濡水两岸。呜呜,呜呜,呜呜——-

    伴随着雄壮的号角,有支不足百人的长槊队从后面急冲而上,护住了陌刀队的侧翼。带头的队正槊锋戟指,正对柴秀和。

    这是一个非常轻蔑的挑战姿势,只有绿林豪杰之间搏斗才会使用。柴将军不肯把自己的身份降低到与土匪同列,加快速度,带领着二十几名李家军勇士直闯槊队中央。他准备以此为突破点,进而搬回整个战局。不过,他实在太低估了对手的狡诈。看到柴秀和不肯迎战,洺州营的那名小队正立刻哈哈大笑,扯开嗓子喊道:“姓柴的怕了,弟兄们,围住他。捉了献给教头!”

    “围住他,围住他!”长槊手们士气大振,呐喊着逆冲柴秀和的马头。可怜的战马看到了明晃晃的槊锋,挣扎着想转换方向,却奈不过柴秀和的逼迫,哀鸣着冲进了槊阵。两杆长槊被战马的冲击力撞断,连同持槊的士卒一起飞了出去。战马身上立刻也多了两个血窟窿,再没有力气随主人厮杀,缓缓倒地。

    柴秀和不待坐骑倒下,立即甩开马镫,单手持刀跃向半空。刀刃在夕阳下划了道弧,直劈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名敌人。洺州军士卒招架不及,立刻弃槊后退。柴秀和哈哈大笑,踢槊,落地,转身,横扫。数个动作一气呵成,在自己身边迫开一个血淋淋的圈子。

    其他冲过来的骑兵却没他那么好的身手,或者在最后一刻拨马逃开,或者连人带马直接冲进槊阵,被长槊捅穿前胸,倒地而亡。

    转眼之间,随同柴秀和冲进槊阵的骑兵已经全部战死,只剩下他老哥一个还在阵中呼喝厮杀。更远处,有数十名骑兵看到主将奋不顾身,也鼓起剩余的勇气,呐喊着冲了过来。还没等他们冲到槊阵近前,带领长槊手的洺州营小队正突然大声喊道:“变阵,中央后退,两侧斜伸。横、挤、……”

    短短几个干脆利落的命令,涌在一起的长槊手就变成斜斜的两排。就像一只燕子尾巴般,底部夹住柴秀和,两侧迎住即将抵达的骑兵。槊锋朝上,槊纂朝下,与身体支撑一个硬三角。

    “两翼不动,中央轮刺!”小队长见队形调整完毕,继续大声命令。

    迎住骑兵的长槊手们立刻蹲身,凭借槊杆的长度和锐利的槊锋逼住加速冲来的战马。距离柴秀和比较近的十几名长槊手则开始慢速跑动,位置往来交替。每经过柴秀和身边,都奋力刺出一槊。

    当、当、当,已经浑身上下多处受伤的柴秀和连挡了五、六槊。然后被斜刺过来的一杆长槊绊住双腿,趔趄着倒地。立刻又有两杆长槊奋力刺下,一记刺中他的胸口,一记刺中他的腰部。“啊——”柴秀和惨叫一声,睁着眼睛而死。已经冲到槊阵近前的骑兵们动作猛然一滞,人和马明显地慢了下来。

    “斜刺!”洺州营的长槊手们两年多来整天练的就是这些杀招,几乎是本能地追随军令做出反应。十几名骑兵立刻被刺穿,身子高高地被挑起来,离开马背。另外的几十名骑兵逃开一截,拨转战马就向远处跑。再也不敢打陌刀队的主意。

    “追过去,把他们杀光!”伍天锡得理不饶人,大声命令。他麾下仅有的三十几名真正的骑兵闻令,立刻催动坐骑,向河岸旁溃退中的李家骑兵杀了过去。论人数,他们远远少于对方,论装备和坐骑,他们也差对手远甚。可那些刚刚被长槊手杀破了胆的骑兵居然不敢转身迎战,或者被洺州营弟兄从背后追上砍死,或者拍打着坐骑跑向更远。

    从柴秀和发起反击到他阵亡前后也就间隔了半柱香的功夫,洺州营的陌刀队已经杀光了堵在桥头李家军,正式攻上了桥面。李家军的人数虽然多,却被堵在桥上发挥不出半点人数上的优势来,反而像待宰的羔羊般,被陌刀手们一个接一个砍死。

    陆陆续续还有李家的骑兵赶到,被眼前惨烈的杀戮惊呆了,望着桥面不知所措。已经踏上木桥却无法回头的骑兵们高声大叫,希望身后的袍泽能退下去,给自己让出一条逃生的通道,却得不到半点回应。一个接一个,他们待宰的羔羊般被砍进了水里。奔流的濡水很快就被染成了红色,在夕阳下绮丽如火。

    “射死他们,射死他们!”刚才给柴秀和出主意反击却害得他送了性命的将领又想到了一个破敌妙计,扯开嗓子大声嚷嚷。

    临近众人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从马背上取下骑弓,弯弓向河对岸抛射。被桥上自家弟兄们挡着视线,这些羽箭自然谈不上什么准头。大部分被河风吹飞,纷乱地插入了岸边的泥地中。仅有少数跃过了袍泽头顶,射中了陌刀手的头盔和面甲。被厚厚的甲胄挡住,发出“当”的一声,软软的坠落。

    骑兵所用之弓,本来就不强调力道。陌刀手身上的重铠,又恰恰是羽箭的克星。几轮乱射过后,洺州营的子弟没一人中箭倒地,被误伤的李家军骑兵却有十好几。在自己人和敌人的两面夹击下,桥上的骑兵彻底崩溃了,不待陌刀手们逼到自己眼前,甩开马镫,自己跳入了濡水。秋天的濡水流势正急,将全身轻甲的骑兵缓缓一卷,就立刻“吞”了下去。水面上只留下几只头盔,几杆刀鞘,依稀证明曾经有人坠落。

    “杀,杀,杀,将他们挤下去!”伍天锡抢过亲卫手中的鼓槌,亲自敲响战鼓。随着“咚咚咚”的鼓声,陌刀手们愈发锐不可当。他们伴着鼓点缓缓推进,将桥上挤成一团的李家军人马剥掉一层又一层,血肉横飞,血流如注,持刀者们却宛若没有感觉的木偶,不管前方是怒骂还是哀求,机械地举刀,落刀,如痴如狂。

    伍天锡亲眼看到一名李家军骑兵被三把陌刀同时砍中,连人带马变成数块掉进河中。然后,他又看见一名骑兵跳下坐骑,双手把住木桥的护栏,翻身躲闪。陌刀手们一刀剁下,留住两条手臂,将失去手臂的身体逼入血河。

    一道无名木桥,宛若通往地狱的入口。随着陌刀手们们每前进一步,便有数名不甘心的灵魂离开躯体,被阎王收走。这简直是一边倒的屠杀,没有任何道理可讲。人数占尽优势的李家起兵后退,后退,哀哭着后退。忽然轰地一声,受惊的蝗虫般让开桥的另外一端,让开桥面上已经剩余不多的自家袍泽的后路。随即,所有挤在桥面上的李家士卒放弃了相依为命的战马,或爬或翻,沿着护栏,桥沿,鼠窜而走。

    一座桥,彻底在洺州营眼前让了出来。大半被人血染得通红,小半则挤满了失去主人的战马。几名机灵的洺州营士卒立刻点燃了事先准备好的火把,小跑着冲向桥头。只要桥上的陌刀手全部退下来,把木桥付之一炬,大伙的任务就彻底完成了。但是,伍天锡突然出现在大伙的面前,伸手制止了众人的下一步动作。

    “别烧桥,给姓柴的留点念想!”对着满脸惊诧的弟兄,他狂笑着大喊。

    当柴绍带领大军赶到河边的时候,夺桥之战已经结束。一千三百多名李家骑兵如同霜打了的庄稼般呆立在濡水南岸的河滩上,一动不动。任由河对岸的洺州营将士在对岸四下砍伐木材,于桥头北侧搭建起一重重拒马。

    见到此景,柴绍心头的怒火“呼”地一下就腾了起来。脱离侍卫的保护,纵马冲到正在发呆的骑兵们中间,低声怒吼:“怎么回事?柴秀和哪去了?让他过了见我!”

    骑兵们木然地后退几步,张了张嘴巴,却谁也没有勇气回应。柴大将军以铁腕治军,赏罚极为分明。对有功者从来不吝赐予重赏,对于犯了错误者也毫无怜悯之意。刚才那场梦魇般恶战,定远将军以身殉国。按照“大隋”军法,他们这些部下应该冲过桥去跟全部战死才对。而大伙既没勇气血战到底,又抢不回柴秀和将军的遗体,等待他们将是什么样的惩处可想而知!

    “都哑巴了,还是傻了,柴秀和呢?死了?”见没人上前回答自己的问话,柴绍心里猛然一沉,竖起眼睛,盯住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名骑兵喝问。

    “属,属下……”那名骑兵被瞪得脊背发虚,却避无可避,立刻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属下不知道,属下没看见。属下来得慢,赶到这里时,仗差不得已经打完了……”

    “废物!”柴绍策马上前几步,一把推开哭哭啼啼的骑手。然后抽出腰间横刀,高举着喊道:“带兵的将军呢?还有谁活着,速速过来见我!明法参军,准备执行军纪!”

    两句话他一口气喊出,呆立在桥头的骑兵们立刻“轰”地一下有了反应。个别人拨转战马,作势欲逃。但大多数骑兵都跳下了马背,重重地跪在地上,叩头不止。

    “大将军,不怪弟兄们!”一名校尉模样的人手脚并用爬了过来,抱着柴绍的马腿哭喊。“定远将军、怀化郎将和时德将军都战死在对岸了。贼子用陌刀队封住了桥头,大伙拼了性命也过不去,过不去啊!”

    “什么!”柴绍举起横刀,奋力劈下。刀落到一半,突然歪了歪,砍进了校尉身边的泥土里,“铛”地一声断成了两截。

    定远将军柴秀和、怀化郎将李德堪、时德将军刘省身,都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嫡系。无论个人武艺和领兵能力,都在他手下排得上号。三位将军,居然在一天之内全部战死了,麾下这支骑兵还能剩下些什么?这可是他麾下最最精锐的士卒,如今核心将领全部死光,就剩了一个小小校尉当顶梁柱,让人如何不心痛?须知将乃军之魂,一支失去灵魂的军队,人数再多也不过是群行尸走肉而已,根本不可能再投入战场。

    怀着满腔悲愤,柴绍扭头看向不远处的木桥。这才发现,整座桥身都已经被血染成了红色。个别地方血迹还没有凝固,顺着桥的边缘,淅淅沥沥地往下淌。

    桥下,就是奔腾的秋水。汛期已经到来,水流甚急,却无法洗净那一缕缕红,让整个河面奔腾如血。

    那都是我亲手训练出来的精锐啊!看着看着,柴绍眼前一黑,身体就开始摇晃。那名校尉虽然职位低微,为人却还十分机灵,不管断在自己身边一寸外的刀锋,跳将起来,双手抱住柴绍的身体,继续哭叫道:“大将军节哀。大将军,弟兄们已经尽力了。桥太窄,冲上去也只是白白送死啊!”

    “白白送死也得死。失掉了主将,你等本来就该死在河对岸!”柴绍挣了两下,挣脱了对方的搀扶,眼前一阵阵发黑,嘴里说出来的话却丝毫不肯放松。“你,从现在开始就是定远将军,这支骑兵全部归你指挥。给你们一刻钟时间休息,一刻钟之后,老子亲自为你们擂鼓壮行!”

    “大将军!”校尉楞了一下,连连后退。从正六品昭武校尉被直接提拔为正五品定远将军,他等于接连升了三级。可这三级官职,却要他拿性命来换。柴大将军亲口说了,要为大伙擂鼓。也就是说,要让他带着身后这一千三百多名幸存下来的骑兵,把命全都填到桥头上去。

    “怎么,不敢?”柴绍皱起眉头,嘴角上带着淡淡的冷笑。

    “末将谢大将军不斩之恩!”那名校尉咬咬牙,长身站起,抱拳肃立。

    “你们呢,愿意死在明法参军的刀下,还是愿意死在河对岸!”柴绍侧转头,咬着牙冲其余的骑兵大喊。

    骑兵们面面相觑,沉默了片刻,终于有人带头上前,大声回应,“谢将军不斩之恩。我等愿意舍命夺桥,一雪前耻!”

    “好!”柴绍用力一挥胳膊。“我柴绍的麾下,容不得孬种。先前是柴秀和无能,怪不得大伙。现在柴秀和已经死了。你等无需为他抵命。原来的校尉升为将军,旅率升为校尉,队正升为旅率。旅率之下官员,由校尉自行任命报备。打下眼前这座桥,无论你等是死了还是活着,升迁都会算数。除此之外,柴某还会亲自向唐王为你等请功。只要拿下眼前这座桥,就每人授勋三转,赏勋田十亩,战后立即兑现,决不食言!”

    “谢大将军!”这下,连先前准备逃走的骑兵也靠拢上前,齐声喊道。对于普通士卒来说,授不授勋还是次要的,十亩勋田可是了不得诱惑。那意味着只要李家当政,自己就有十亩可以传给子孙,永不缴纳赋税的土地。一家人永远不会再有冻饿之忧。

    “不必谢我。”柴绍轻轻摆手,语气又迅速转向低沉,“打不下眼前这座桥,你等就全死在桥上。千万别往后退。咱们丑话说在前头,退下一人,我斩一人。一队退下过半,我连逃兵带队正一并斩首。一旅退下过半,逃兵,旅率,队正皆斩。一团退下过半,逃兵斩首,包括领军校尉之内的所有军官皆斩!明法参军,上前记下所有军官的名字和新晋升后的职务!”

    “诺!”明法参军段志达带领十余名文职幕僚跑上前来,拿出纸笔挨个统计骑兵中身穿军官服色者姓名。骑兵们见此,知道今日退一步,进一步都难逃一死,索性豁了出去,掏出干粮,打来还泛着粉色的河水就开始用餐。至于今天谁升官升得快些,谁平素没本事也交了好运,大伙都不计较了。反正都是过眼富贵,未必有人享受得着。

    收拾完了这群残兵,柴绍拨转马头奔向河畔。他要好好看一看,把他麾下精锐打残了的家伙,到底是哪路神仙?为什么捡了便宜却不烧掉木桥,反而想凭借几重临时搭建拒马阻挡两万大军的脚步?对方的人数不多,绝对不可能超过五千,这点在刚才两军隔着河比赛赶路时,对方队伍溅起的烟尘规模上,他就能看得出。以不到五千兵马妄图硬抗李家两万大军,带兵的要么是亡命徒,要么就是个疯子!

    伍天锡不是亡命徒,也不是疯子!他只是胆子稍微比常人大了些,临阵经验多了些而已。濡水河上的确只有眼前这一座木桥,但可以过河的渡口却有十几处。最近一处距离木桥只有七、八里远,柴绍稍微费点儿工夫就能找得到。所以,烧掉木桥,顶多可以耽搁李家军两个时辰。而留着木桥不烧,却可以把对方的注意力全部吸引到木桥上来,根本顾不上去寻找渡口。

    所以,伍天锡宁愿利用桥头地形狭窄,兵力无法展开的优势,跟李家军耗上一耗。只要拖过一个晚上再加半个白天,他相信,程名振一定会赶过来,利用别的办法给李家军以痛击!

    看到李家军的一名将领先是站在骑兵中间指手画脚,然后慢慢打马走向河畔,伍天锡判断,此人想必就是传说中的悍将,长安城中有名的,丢了老婆自个跑路的大侠柴绍。笑着跳下刚刚才搭建好的指挥台,单手倒拖着把陌刀迎了过去。

    隔着一座血淋淋的木桥,双方主将同时止步。目光迅速在空中一接,然后同时大笑着拱手。

    “在下柴绍,敢问对岸英雄姓名!”不愧为世家子弟,盛怒之中,言谈举止依旧彬彬有礼。

    想比之下,伍天锡就没风度得多了,双手搭在刀杆上,大声嚷嚷:“你就是柴绍吧。俺听说过。爷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洺州营领军都尉伍天锡是也!”

    “洺州营?”柴绍眉头轻皱,记忆里,他从没听说过窦建德麾下还有这样一支队伍。想必是托庇在窦建德旗下的一伙悍匪,犯不着他太费神。“武都尉是吧!好一条壮汉。窦建德已经是涸泽之鱼,你又何必为他殉葬?”

    “你说的话什么意思嘞,俺听不太懂!”伍天锡晃着脑袋,存心跟柴绍装傻,“吃谁家饭,替谁家干。俺是既然吃了洺州营的军粮,少不得要跟你拼一拼。这地方小,摆不开多少兵。来,来,来,干脆咱俩都别带兵了,就在桥上大战三百回合!”

    说罢,单手一按拒马,居然拖着几十斤中的陌刀跳上了桥面。柴绍身边的护卫担心主将遇刺,立刻抽出兵器,死死堵住南侧的桥头。伍天锡先是装模作样地向前跑了几步,然后停下身躯,傻傻地问道:“怎么上这么多人。莫非你没胆子跟我单挑么?速速上来,咱们比划比划,我尽量手下留情便是!”

    “哪个需要你手下留情!”柴绍当年在长安城内是赫赫有名的长眉大侠,打遍皇宫附近数条街都找不到对手。听得伍天锡说话如此嚣张,把人群一分,就想上前与对方拼命。明法参军段志达就跟在他身后,见到此景,赶紧大喝了一声,“此乃两军阵前,岂可由个人逞勇斗狠。姓武的鼠辈,赶紧回去洗干净脑袋。爷爷这就带兵去取!”

    被段志达的喝声吓了一跳,柴绍猛然惊醒。强压住心头烦躁,用马鞭冲着伍天锡戟指,“我不惧你,但也不会陪你逞勇斗狠。要切磋,且待我将你生擒活捉之后。此刻,你我还是拿些真本事出来吧!“

    “呵呵呵,口气真大,不怕闪了舌头。谁生擒谁还不一定呢。你不信,尽管发兵过来!”伍天锡连连撇嘴,说话的声音越来越高。

    无论他再怎么挑衅,柴绍也不肯跟他单挑决胜负。伍天锡又损了对方几句,估计着柴绍“懦弱”的样子已经被对岸的李家军士卒看清楚了,笑着一拍屁股,大声说道:“你不敢来,也就算了。千万别派手下弟兄替你送死。大伙都是一条命,凭什么你自己不上,却让别人抱着脑袋向前冲。言尽于此,我回去了。等你想比试时,尽管派人给我送信!”

    说罢,将陌刀扛在肩膀上,接连跳过三重拒马,乐颠颠地跑远了。柴绍气得七窍生烟,却不敢因小失大。拨转马头,冲着身后的弟兄们叫嚷,“你等准备好了么?左右,拿战鼓来!”

    吃完了干粮的骑兵们闻听此言,默默地开始整队。几名壮汉抬来一面巨大的战鼓,在河畔高出处支好,然后把鼓槌捧给了柴绍。从亲卫手中接过鼓槌,柴绍就准备下令进攻。手还没等举起来,明法参军段志达又凑到他跟前,低声提醒,“大将军,小心对岸有诈!”

    “有诈?一个亡命徒而已!能翻出什么风浪?”柴绍扫了对方一眼,非常不客气地反问。话虽如此,他却皱着眉头将鼓槌放到了身边的鼓架子上。伍天锡的举止的确非常蹊跷,按道理,众寡悬殊之下,他应该尽早烧掉木桥才对。这样才可能有效阻止官军。可如果他是存心使诈,按照古书上的战例,他就不该在木桥上再多余地放三道拒马。因为不放拒马的话,还能勉强算个疑兵之计。万一碰上个多疑的对手,有可能会误认为濡水北岸藏有埋伏。可眼下拒马已经摆了出来,等于明白地告诉别人,濡水北岸没有多少士卒。就打算蛮干硬拼,拼到对方一个算一个!

    这是哪个师娘教诡计?这是哪学来的,二半吊子兵法?柴绍自问饱读兵书,可从没见过像伍天锡这样,用计只用一半,却又落下一半的?犹豫了好半天,他咬了咬嘴唇,低声冲段志达道:“无论有没有埋伏,都得试试才行。你带着执法队督战,把那名新上任的定远将军找来,命他先派两百人过桥!”

    “他叫陈良诚,是陈老的远房侄孙!”段志达低声提醒了一句,然后领命而去。

    “嗯!”柴绍乍闻这个消息,忍不住发出一声沉吟。段志达是骠骑将军段志玄的族弟,李渊身边记室参军段偃师的侄儿。手眼通天,对各种传闻野史,小道消息极为灵通。正因为有他在身边,柴绍才能在朝野同僚之间左右逢源,游刃有余。而段志达口中的陈老,则特指的是李渊身边的第一谋士陈演寿。想当年,李氏家族在太原如何积聚实力,如何铲除异己,如何趁势起兵,都是此老一手谋划。虽然眼下此老已经功成身退,不怎么管事,但在李氏家族中,其地位依然无可替代。非但普通文臣武将见到他,要恭恭敬敬叫一声陈公,就连建成、世民二人,见到他也执晚辈之礼。

    柴绍既然身为李家的核心子侄,当然知道此老得罪不得。叹了口气,冲着身边亲兵命令,“你去,把陈良诚将军找来,命他到我身边,有要事交代!”

    “诺!”亲兵拱了拱手,小跑着去传令。片刻之后,定远将军陈良诚急匆匆地赶到,冲着柴绍拱手施礼,“启禀大将军,弟兄们已经做好的准备,随时恭候大将军的命令!”

    “你先派二百精锐做试探攻击。自己不要学柴孝和那笨蛋,杀到第一线去!”柴绍叹了口气,低声吩咐。“刚才我的话说得虽然狠了些,但也明白战败之过,不在弟兄们头上。练一支骑兵不容易,怎么着也不能把他们杀断了种子。待会若是久攻不下,你就向段参军求个情。我暗中知会他准你的请求,让弟兄们有个借口活下来就是!”

    “谢,谢大将军!”已经存了必死之心的陈良诚没想到在最后时刻,柴绍居然会放大伙一马,感动得言语哽咽。

    看到他那幅感激涕零的模样,柴绍又叹了口气,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以长者的口吻叮嘱:“但你要自己把握好尺度,不能让大伙存了侥幸之心。领兵打仗,军法尤为重要。如果对畏缩不前者过分纵容,则没人肯卖命作战了!”

    “末将省得!大将军尽管放心。只要有一丝希望,末将也要坚持到底!”陈良诚拱手施礼,大声回应。

    “去吧,我看着你!”柴绍挥了挥手,命令对方下去指挥战斗。自己抓起身边的鼓槌,慢慢地举了起来。

    呜呜呜呜,角声骤然吹响,低沉而悠长。

    奔腾的河水瞬间一滞。紧跟着,对岸的角声也响了起来,呜呜呜呜,如同挑衅般,与李家军的角声遥相呼应。

    “给柴将军报仇!”陈良诚站在南岸桥头,举刀高呼。“报仇!”两队骑兵下了马,换上了趁手的长兵器,在各自队正的带领下,呐喊着扑上桥面。前去必死,但他们无人敢退。因为段志达带领的执法队就站在身后,他们根本无路可逃。

    “报仇,报仇!”刚刚履任的队正刘老柱大声呼喊,眼泪忍住不地顺着脸往下淌。他本来是个赶脚的苦力,去年在河西一带被携裹着抓到了军中。这辈子从没指望过升官发财,却做梦也未曾想到,居然在今天突然受到了上司赏识,成了能指挥一百人的队正。更是做噩梦也未想到,才当了队正,就被赶上的进攻的第一波。

    木桥在众人脚下来回摇晃,吱吱咯咯,仿佛随时都可能垮掉,却一直不肯塌下去。脚下的血越来越厚,越来越粘稠,滑得人几乎站不稳,却被身后的袍泽们簇拥着,一步都无法停下来。对面的拒马越来越近,陌刀的刀锋在夕阳下闪着红光。对面的敌军带着面甲,看不见他们长得什么样,只能看见他们冰冷的眼睛。“咚咚咚!”战鼓在背后响了起来,生生催命。刘老柱觉得自己的心与鼓点一个速度在狂跳,眼泪和冷汗顺着两腮流个不止。猛然间,他感觉到整个队伍停了一下,然后听到一声低沉的哭喊,“娘……”,然后,他看见自己前方的袍泽接二连三地倒了下去,顺着桥面的血瀑落入桥底……

    洺州军堵在拒马后的重甲步兵只有数百,却是程名振为了对付强邻李仲坚的骑兵专门打造。兵器、铠甲、身材,无不是一等一精挑细选。为了打造这支保命的步卒,洺州营多年来人数一直徘徊在四、五千出头。大批的资源、钱财都集中花到了重甲步卒的装备和训练上。今天,他们终于发挥了应有的威力,一上来,就给了赶路赶的疲惫不堪的李家军一个下马威。

    不能停,虽然前方就是屠宰场。不能停,转身退后必然会死。一步一跌,队正刘老柱继续向前,猛然间,他想起了柴大将军的承诺,无论生死,职位升上去便永远有效。每个人给十亩勋田。是攻下桥后给还是战死后也给来着?他发现自己居然没记清楚。忍不住搜肠刮肚地想。然后,他感觉到肚子一痛,发现自己前方有双眼睛闪了闪,就像多年前的夜里,他赶着大车在郊外走,看到的一双狼的眼睛……

    被长槊刺穿身体的刹那,柳老柱心里竟然涌起了一股轻松之感。没有惨呼,没有挣扎,也没有拼死反击一下的打算。只是随手丢下兵器,任对面的长槊将自己的身体越举越高,越举越高。

    解脱了,终于解脱了!三十多年的人间生涯,他基本上不知道快乐是什么滋味。活着,挣扎,挣扎,然后活着。不知道人生的目标在哪里,也不清楚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终点。而今天,一切终于结束了。他不用再为明天的两餐而发愁,也不用再战战兢兢地看他人脸色。随着疼痛的减轻,他感觉自己在槊锋上飘了起来。飘过袍泽们的头顶,飘过小桥上方的血雾,最后,与蓝天上的血色晚霞融为一体。

    血色晚霞下,李家军的士卒还在继续前冲。一边冲,一边操着各地的方言大声诅咒。诅咒对手,诅咒丧尽天良的上司,诅咒落在自己头上悲惨的命运。一名来自上党的士卒被陌刀砍中,惨叫着掉下了桥面。紧跟着,一名来自太原的年青人被长槊捅穿,挣扎着不愿意倒下。被另外一名对手用长槊又砸了一记,仰面跌倒,双眼直勾勾地望着天空。

    然后是来自离石的一位壮汉,在临死之前发出绝望的怒吼。趁着敌军愣神的机会,一名来自龙泉的年青人用长矛刺中了对方的身体。笨重的长矛捅穿了铠甲,肌肤,却卡在铠甲与肋骨之间无法再进一步。对面的洺州士卒伸手抓住矛杆往后拖,拖得长矛的主人将身体贴在了拒马上。几杆长槊交替捅来,结束了这场纠纷。来自龙泉的李家子弟战死,洺州长槊手重伤。

    双方都舍生忘死,隔着几道矮矮的拒马互相攒刺。一方前冲,另外一方倒下。一方倒下,另外一方前冲。无止无休,没完没了。血,瞬间又汇流成溪,分不清那股来自洺州营,那股来自李家军。最后全部混成一道瀑布,沿着桥的边缘飞溅而落。河水接住了血瀑,河水也变得通红。晚霞接上了河水,晚霞也被染成了血色。血色的河流,血色的人,血色的大地,血色的苍天。一片令人无法窒息的血色里,炸响着两岸的战鼓,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没完没了,无止无休。

    冲上桥的两百士卒转眼间就损失了七七八八,对岸的拒马却一道也没被攻破。陈良诚回头望向柴绍,大将军能给自己一个暗示。哪怕那催命的鼓声稍有停顿也好,他就立刻回冲上去,抱着明法参军的大腿哭喊,求情,不管别人如何嘲笑自己妇人之仁,把剩余的袍泽全撤下来。

    但是,鼓声始终没有间隙。仿佛根本没看见桥面上的惨烈搏杀,左翊卫大将军一下又一下,将鼓点敲打得如痴如醉。慈不掌兵,慈不掌兵,慈不掌兵。死百十号人算什么?如果现在就命那些家伙撤下来,今后就甭想让他们面对任何恶战。功名但在马上取,功劳也是血里边飘起来的。只要最后的胜利属于自己,任何付出都值得!

    既然如此,那就让我一起去吧!陈良诚抹了一把脸上的血与泪,不再祈求鼓声能停下,而是自己走上了木桥。他理解柴绍为什么要催着这么多人去送死,对于一名合格的将军来说,只要能获取最后的胜利,无论采取什么手段都无可指责。况且如果对于怯战者姑息纵容的话,也会影响整支队伍的战斗力与士气。可现在战死的那些,都是他平时一口锅里搅马勺的弟兄啊!大将军柴绍可以无动于衷,他陈良诚却无法视而不见。

    鼓声还在继续,但喊杀声却已经渐渐稀落。亲眼目睹了身边的袍泽一个个被陌刀砍成数段,残留在桥面上的数十名李家子弟士气越来越低。也不知道是谁带了个头,转身向后便逃,剩余的弟兄立即尾随而上。放弃了敌人,放弃了荣誉,奔向南岸自己人的屠刀。

    “停下,不能退!”窄窄的桥面已经被人血涂满,几乎是一步一滑。陈良诚跌跌撞撞向前,一边走,一边大声呼喊,“弟兄们,不能后退,要死也死在桥上!”

    退下来的士卒对他的呼喊充耳不闻,木然地从他身边跑过。不管在南岸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样的命运,只想逃得一刻且算一刻。“后退也是死,不如死在桥上,给家里父母换份赡养!”陈良诚大急,一手一个,抱住两名袍泽,死死堵住败兵的退路。

    “让开!”有人认出他的身份,用力推搡。陈良诚被推了个趔趄,却肩膀顶住大伙死死不退,“段阎王在桥头等着呢,被他杀和被敌人杀不都是一个样?”他大声哭喊,眼泪伴着血水顺着脸上淌落。“转身,转身,我跟你们一道去死!”

    “去死?”不知道是被陈良诚的话说动,还是被段志达的名头给吓到,带头后撤几名的士卒们犹豫着停住了脚步。整个桥梁立刻被堵死,后退的人流登时一滞。就这短短的一滞已经够了。陈良诚松开被自己抓住的两名袍泽,抽出腰间横刀,高高举过头顶,“跟我上,大伙一起去死。给父母兄弟搏一份赡养!”

    “一起去死!”众人茫然地回应。随即发出绝望地狂吼,“去死,去死,一起去死!”流着泪同时转身,簇拥着陈良诚,再度扑向北岸的桥头。

    这瞬间的变化,令南北两岸都猝不及防。北岸的伍天锡是没想到眼前这一小撮李家军士卒韧性居然如此强,折损了尽三分之二居然犹自死战不退。南岸的段志达却是惊诧陈良诚这家伙居然如此不分轻重,身为定远将军却抛弃麾下大部分士卒,心甘情愿与几个溃兵自寻死路。

    “怪不得他只混到个校尉当,他也就是当校尉的料子!”段志达心中大骂。却不愿真的让陈良诚战死,冲着手下亲信打了个招呼,带上几名家将,快速冲上了桥头。

    转眼之间。陈良诚带着残兵已经又扑到了拒马跟前。这一波,他们的人数虽然少,攻击却远比先前犀利。一名藏在拒马后的洺州子弟刚刚用长槊捅穿了一名对手,旋即被对手死死地抓住了槊杆。“起!”他大声怒喝,试图用槊杆的弹力将对手甩到桥下。却没想到,已经濒临死亡的对手却又用双脚死死地勾住了拒马上的木刺。鲜红的血浆顺着腹部和被木刺挂伤了腿部向外冒,受伤的李家士卒对这一切视而不见。他仿佛已经不能感觉到痛,只是狞笑,狞笑,满足的狞笑。“一起死!”狞笑着,他从血红的牙齿间挤出了这个诅咒。随后,几名奋不顾身的李家子弟冲上前,利用濒死者以生命换来的战机,翻过拒马,将持槊的洺州营士卒砍成了两段。

    下一瞬,翻过拒马的李家子弟全部给陌刀砍碎。再下一刻,更多的李家子弟翻过拒马,濒死反击。双方战做一团,拒马两侧堆满了血肉。层层血肉之间,陈良诚像个疯子般大喊大叫,“去死,去死,一起去死!”他砍倒一名对手,然后转向下一名。一名对手用长矛刺中他的肩窝,剧烈的疼痛让他的脸部扭曲变形。但下一个瞬间,他手中的刀飞了出去,砍中了对手的鼻梁,然后单手从肩窝处拔出长矛,在对手肚子上开了个深深的血窟窿。

    两名长槊手左右杀来,逼得单臂持矛的陈良诚不停后退。论武艺,他远远高于这些洺州士卒,但对方的娴熟配合,却让他很难抓住破绽。肩膀上的血越流越多,他的动作也越来越不灵活。半边身子仿佛都离他而去,每出一招,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往侧面倒。脚下突然一绊,陈良诚跌出数步,丢小兵器,手扶在拒马上,惨然而笑。他知道自己的戎马生涯到头了,带着封侯梦入伍,混了好几年才混上一个定远将军当,可惜定远将军的正式袍服还没穿上身,一切都已经结束。

    “呜……”刺到眼前长槊越来越急,隐隐还带着风声。陈良诚已经没力气招架,把眼睛一闭,坦然接受自己的命运。身旁的拒马却猛然震动了一下,将他身体弹起来,滚向一边。紧接着,当当两声,刺来的长槊先后被两面巨盾砸开,一把大手拎着他的后脖领子,将其拖过拒马,倒拖着向后。

    “谁救我!”陈良诚在生死之间走了个来回,心头一片迷茫。睁开双眼,他看见明法参军段志达将自己拎在手中,拖牲口一样向后拖。左右数面巨盾遮住前方,将敌人的攻击和袍泽们的垂死呻吟统统遮挡在外。

    “段参军!”不知道该感激还是该痛恨,陈良诚大声哭叫。“大将军已经鸣金了!”段志达看了他一眼,脸上依旧是那副冷冰冰模样。随即,陈良诚听见了盼望已久的收兵号令,“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冲上桥头二百人,最后撤回来的不到二十。默默地跟在段志达等人身后,无喜无悲。对岸的洺州营士卒仿佛也厌倦了这种毫无意义的屠戮,任由李家子弟在眼前退走,没有追杀,也没有发出胜利者应有的欢呼。只是默默将战死和受伤的袍泽从拒马下抱起来,运往身后的河岸。然后擦干兵器上的血渍,再度站在了桥头上。

    这样冷静的对手,李家军从来没有遇到过。以前无论是面对官军还是面对流寇,敌人在占到便宜后总会大呼小叫。那样,往往会激起很多人的同仇敌忾之心,以仇恨去报复对手的仇恨。

    而今天,对手虽然杀死了很多袍泽,却没有激起李家军的仇视。对手仿佛在例行公务,除非他们全部倒下,否则,哪怕来的是天王老子,也甭想越过他们的防线。遇到这样的对手,李家军的行动也变成了例行公务,没有什么荣誉感,也没有什么道义上的优势,李家军也罢,窦家军也罢,此时不过是争夺天下的两方,成王败寇,如是而已。

    刹那间,两岸的兵马都静了下来。

    刹那间,天空中的风也静了下来。

    只有奔腾的河水,拖着一缕夕照,滚滚东流!

    “属下作战不利,有辱军威,请大将军责罚!”直到被拖至柴绍面前,陈良诚才终于从迷茫中清醒,翻身拜倒,俯首请罪。

    “起来,起来,你已经尽力了!”柴绍大笑着上前,双手扶住陈良诚的胳膊,将他用力拽起。

    “大将军!”力气没有对方大,陈良诚只好顺势起身,望着柴绍的眼睛祈求。距离天色完全黑下来还有一段时间,以柴绍的性子,极有可能逼迫弟兄们做第二次进攻。可那些骑兵现在名义上都是他陈良诚属下,他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大伙去送死。

    “不单是你,你们,你麾下的那些骑兵,已经都尽力了!”看了陈良诚一眼,将头又转向不远处那些忐忑不安的骑兵,左翊卫大将军柴绍哈哈大笑。“天底下没有没打过败仗的军队,柴某也非输不起之人。但打了败仗,却不能输了胆子。他们……”

    抽出一只手臂,奋力指向陈良诚身后,那十几个浑身是血的士卒,柴绍大声喊道:“他们,今天没有让柴某失望,宁可战死于阵前,也不肯旋踵向后。他们,今天用血洗刷了你等的耻辱。他们,让对岸看到了我李家军只有战死的好汉,绝无后退的懦夫!他们,今后就是我柴绍的左膀右臂,只要我柴绍活着一天,就保他们一天的功名富贵!”

    说罢,他向身后一挥手,“来人,取酒来,柴某亲自为几位兄弟把盏!”

    “诺!”左右亲卫立刻捧来酒坛,在柴绍身边倒上满满的十几碗。柴绍亲自将酒碗端起来,双手捧着,一一送到那些站都几乎站不稳的士卒手里,“好汉子,柴某佩服!”一边向大伙敬酒,他一边拍拍这个的肩膀,捶捶那个的胸口。登时,把十几名幸存者感动得热泪盈眶。

    “干了!”柴绍自己也抓起一碗酒,一饮而尽。

    “谢大将军!”士卒们心潮澎湃,哪还敢再记恨柴绍逼他们去送死,举起手中的酒,咕咚咕咚喝了下去。

    “张长史,给他们每人都记头功。校尉以上再升一级,没到校尉的,皆都升做校尉!”柴绍放下酒碗,紧跟着就颁布对幸存者的嘉奖。如果说刚才那碗酒只是让大伙眼馋的话,此刻这番做作,却让所有没能参战的骑兵们眼睛都红了起来。

    校尉级别不算高,只是团级主官而已。可踏入校尉这一级,就等于兵头将尾,从此正式进入军中正式官员行列。很多人在兵营中混上十几年,如果没有什么奇遇或者卓越战功的话,有可能就在旅率的位置上止步不前。根本没希望百尺竿头更近一步。而这十几个人,只是在桥头上多坚持了一会儿,就被破格提拔做了校尉,如何不让众人眼红?

    一时间,所有的眼睛都集中到陈良诚和那十几个残兵身上,目光充满了羡慕与嫉妒。还有不少人心中暗自怨恨,恨自己怎么没被点入刚才的攻击队伍。万一侥幸没战死,现在就跟别人一样受大将军的赏识。

    柴绍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训练一个骑兵不容易,他才不舍得全部将其葬送在一座木桥上呢。先前逼着众人去拼命,不过是为了保住这支精锐的士气而已。如今目的已经达到,就没必要再下狠手了。笑着拍了拍陈良诚的肩膀,他继续大声说道:“陈将军,你方才身先士卒,奋勇杀敌。柴某非常敬佩。这十几位兄弟,还有剩下骑兵弟兄,你都带着去休息吧。明日一早,且看柴某如何破敌!”

    “诺!”陈良诚先是一愣,旋即彻底放松下来。弟兄们保住了,他不用再逼着大伙去送死。可已经战死的那些弟兄?偷眼望了望血淋淋的木桥,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下去休息吧,过河之前,骑兵不必参加战斗!”昏昏沉沉中,他听见柴绍如是叮嘱,无法思考,只懂得诺诺称是。然后他听见有人低声命令,让弟兄们将自己搀扶走。当再一次从茫然中清醒,他已经走到了数百步之外。回头再找柴大将军,发现对方已经离自己很远,正与段志达等人笑呵呵地冲着木桥指指点点。

    慈不掌兵。陈良诚猛然记起自己投军时,一个远房长者的教诲。心里登时变得沉甸甸的,连呼吸声都变得凝重。

    从傍晚一直到天黑,柴绍都没发起第二次强攻。对岸的士卒很少,通过上一次试探和斥候的靠近观察,他已经知道得清清楚楚。但对岸士兵的战斗力非常强悍,如果不惜代价强攻的话,拿下这座木桥,至少要填进三千到五千弟兄。

    这么大的损失,柴绍可有点承受不起。他这次来的目标是擒杀窦建德,而窦建德的面儿还没见到,自家的队伍先被打残了,未免有点儿得不偿失。根据事先制定的作战方案,李仲坚和罗艺两个会联手将窦建德赶往滹沱河边。自己需要做的只是堵住窦建德退路而已,充其量需要在窦建德垂死之前给他最后一击。根本没必要与一伙籍籍无名的小流寇拼死拼活。

    可不解决掉眼前这伙小流寇,就无法顺利渡河!这的确是一个令人懊恼的问题。柴绍皱着眉头反复琢磨,也没找到一条万全之策。按理说,窦建德在最近这几天会被李仲坚和罗艺两个联手击败,那个叫伍天锡的家伙不急着逃命,在濡水河边跟大伙较什么劲儿?大厦将倾,他一根烂椽子能回天么?还有,此人打的旗号是洺州营,洺州又是在哪里?整个舆图上,根本就没有这么一个地方!

    “大将军,属下有一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见柴绍在灯下愁眉不展,刚刚带着掉队的士卒赶到的史大奈上前半步,低声问道。

    “啊!史,史将军何必这么客气!”柴绍猛然抬头,然后点头微笑。

    史大奈白天刚刚领教过这位郡公爷的虎威,说话自然加着十二分小心,“属下不是客气,而是对自己的话没什么把握,所以不想干扰大将军的思路而已。属下……”

    “史将军但讲无妨。”柴绍摆摆手,笑着命令。

    得到对方的允许,史大奈终于慢吞吞地开口,“属下觉得,对岸的伍将军,行事非常蹊跷!按道理,他只带着区区这点儿人,根本无法改变战局。占了便宜应该早早离开才是,何必非要跟咱们死拼?”

    柴绍点点头,低声回应:“史将军也看出来了?我也觉得此事非常蹊跷?那姓伍的虽然是个草贼,指挥调度却中规中矩,好像身经百战一般!”

    “恐怕是郡兵出身,不得已归入窦建德旗下的!”段志达对敌将也非常佩服,想了想,低声附和。

    “嗯!”柴绍点头同意,然后将目光转向史大奈,“史将军继续,咱们这里任何话都可以说!”

    “所以属下就想,这姓伍的之所以跟咱们拼命,恐怕还有其他目的。”史大奈拱拱手,继续提醒。

    “柴某也这么想,但一时半会儿却想不起姓伍的怀着什么目的来!史将军若有什么思路,不妨拿出来大伙一道参详!”柴绍点点头,坦然承认。

    不得不说,此人除了心里边比较阴暗之外,表面上还是有几分大将风度的。史大奈受到鼓励,笑着说道:“我也是瞎猜。这姓伍的之所以跟咱们为了一座桥拼命,恐怕是为了耽搁咱们的行程吧。在这条臭水沟边将咱们多拖一天,窦建德就有可能多活一天!”

    “你是说,窦建德已经败了?”柴绍皱了皱眉头,低声反问。窦建德兵败,只是他的一个猜测。毕竟这里距离易县还有一段路程,消息不可能再第一时间送过来。

    “不但败了,也许还败得很惨。这姓伍的是窦建德麾下忠臣,所以拼死也要给主公保一条后路!”史大奈点点头,低声分析。

    “这不可能!”柴绍断然否决。“既然知道咱们已经赶到了濡水和边,窦建德就不应该往这边退。否则,只要咱们在南边将桥堵住,窦建德一样过不来!”

    话音落下,他又猛然惊觉,“奶奶的,上了姓伍的当了。这厮,真她娘的阴损!”

    怎么了?众将领纷纷侧目,弄不明白柴大将军为何如此失态。三步两步跑到舆图前,柴绍的手指在上面指指点点。“奶奶的,咱们地形不熟,吃大亏了。濡水河只是一条小河沟而已,这座桥不可能是唯一的北去通道。说不定,没多远处就有渡口,或者存在徒步可涉的浅滩。姓伍占到了便宜去不肯逃走,也不肯烧桥,就是为了吸引老子跟他拼命!”

    说罢,柴绍“呯”的一拳捶在书案上,差点把身边的书案给捶散了架子。“他奶奶的,阴险,阴险。别让老子抓住,否则,肯定饶不了他!”

    被他这么颠三倒四一嚷嚷,众将领也恍然大悟。对手哪是想跟大伙拼命,借着拼命的幌子拖延时间而已。可渡口到底在哪,谁又能说清楚?手中的舆图还是十几年前大隋兴盛时期所画,能找到这座桥已经不容易了,上哪找一个无关紧要的渡口,或者浅滩去?

    “来人!”发泄过后,柴绍大声命令,“四下派出斥候,方圆五十里内搜索,把凡是喘气的活人全给我请来,不分男女老幼!”

    “大将军!”段志达被吓了一跳,赶紧低声提醒,“大将军,这可是咱们自己的地盘!”

    “是啊,李仲坚那家伙很难说话!万一过后他向唐王那边参将军一本……”史大奈也赶紧低声附和。塞外民族最推崇强者,而李仲坚这个名字对塞外的豪杰来说,那简直是凶神恶煞一样的存在。

    听到属下的提醒,柴绍略作犹豫,但依旧下定了不惜一切代价争取早日过河的决心,“没事,请,去请。礼貌些,多给些钱。只要咱们给了钱,并且没出人命,过后,李大将军也没话说!”

    斥候们领命而去,半夜十分,有人回来禀报,说是在三十里外一个隐蔽的山村里请来了十几个没来得及逃走的老者,正在帐外等候。

    柴绍闻之大喜,赶紧命人将老者们请到一间比较宽敞的大帐,点上炭盆驱寒。然后摆出茶点酒水,好生款待。接着自己略微收拾了一下,换了身寻常贵公子穿的衣服,笑呵呵地走进来,冲着众位老人躬身赔罪,“柴某为了早日赶走窦贼,不得已才请几位老人家前来问路。冲撞之处,还请老人家们原谅则个!”

    众老人哪曾见过这种场合,早就吓得魂飞天外了。听柴绍嘴里说的还是人话,赶紧小心翼翼地站起来,结结巴巴地回应道:“好汉,好汉爷客气了。有什么话,您老尽管问。我等绝不敢隐瞒!”

    “我与你家李大将军是同僚。此番是为了驱逐窦建德,解民倒悬而来!”柴绍被几声好汉爷叫得有些气闷,拖长了声音向大伙解释。

    “好汉,好汉说的对。解,解民倒悬。”众老者根本听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只是一味地顺着他的口风说好话。

    欺负这些平头百姓,也实在显不出什么威风。柴绍摇了摇头,不再跟对方一般见识。“我想过这条河,可桥被人堵住了。所以我想请问诸位老人家,除了这座桥,还有办法过河么?”

    这回,众位老者总算都听懂了。互相看了看,退出一名口齿比较伶俐的长者回应道:“回好汉爷的话,若是平时,随便一处都能过得。河水没多深,扑腾两下子就游过去了。可是现在……”

    “现在怎样?现在涨水了是么?”柴绍急得火烧火燎,一连声地追问。

    “现在是秋天,正发洪的时候……”老者看了他一眼,然后闷闷地回答。

    “那还有办法过么,除了这座桥之外?”柴绍被堵得两眼发蓝,却不敢动怒,陪着笑脸询问。

    “往下十里左右,我记得是有个渡口的。但只有一艘船,也不知道还在不在那!”老者想了想,低声回答。

    “嘿!”柴绍急得直咬牙。怪不得伍天锡不拆桥,原来道理在这呢。可现在后悔也晚了,耽搁了这么久,多少天渡船也被人毁了。不过,也好在姓武的麾下人不多,否则他夜里渡过河来袭营,自己又要吃个大亏。

    想到这儿,柴绍恭恭敬敬给老者施了一礼,继续问道:“老人家,您能不能再想想,除了这座桥和不远处的渡口外,还有其他过河的路么?”

    “有啊!”老者见柴绍一直彬彬有礼,心中也不向先前那么害怕了,想了想,继续补充道:“上游三十里外有座山,不怎么高。山沟沟中有几根独木桥,可以直接走过去。过了桥再走一段,就是北平(注:现在的完县)。您要是嫌走山路不方便,那就往下游去,差不多是五十里左右,河面变得很宽,也浅了很多,人抓着马尾巴,可以慢慢走过去!”

    柴绍闻言大喜,赶紧命人取来数吊铜钱,分别赏赐给众位老者。然后以五吊钱为赏格,聘请其中两位腿脚相对灵便的老人为向导,带着自家兵马去寻渡口。只待来日一早,便强行渡河,抄到伍天锡身后,一举将其擒获。

    老人们领了钱,欢天喜地地去了。柴绍随即在中军升帐,调兵遣将,忙了个不亦乐乎。转眼之间天亮,去寻找渡口的将领分别派人来回报,说渡口都已经找到,但第一个渡口没有船。第二个渡口的确河水又宽又浅,但对岸却有数千敌军在严阵以待。

    “不惜一切代价杀过去!否则提头来见!”柴绍想都不想,冲着较远那个渡口派来的信使命令。

    比起在一座桥上跟伍天锡拼命,下游显然是更好的选择。至少战场宽阔些,能发挥出李家军在人数上的优势。

    说罢,他留下五百士卒在桥边监视伍天锡,带领其余人马,径自冲向濡水河下游。

    濡水北岸,早有机灵着斥候将这边的动静报告给了伍天锡。听闻柴绍去下游寻找渡口,伍天锡忍不住哈哈大笑,“这厮,向昨天那样再冲几次,淹也把老子淹死了。没想到却自己胆怯去另寻道路,亏得还是什么大将军!”

    笑罢,又隐隐地替守卫下游的石重担忧。凭借昨天对李家军的观察,石瓒麾下那些喽啰,绝对不是李家军的对手。万一濡水河下游的防线被柴绍冲破,恐怕教头的所有谋划都要落在空处。

    想到这儿,他赶紧命人将最新军情和自己对李家军的实力判断向程名振汇报。然后命令所有长槊手留下继续守桥,自己点起所有陌刀手,跨上拼凑起来的战马,战驴,风风火火向下游赶去。

    接到伍天锡的汇报,程名振微微沉吟。最新情况倒也不算出乎他的意料,他原本的计划便是,以一部弟兄为代价,在濡水河畔消耗柴绍的兵力,待对方筋疲力竭地登上岸时,自己和石瓒两个再带领伏兵半渡而击。却没想到,伍天锡居然没有拆毁木桥,并且凭着一招似是而非的计策,硬是拖了柴绍一个下午外加整整一夜。

    多出了一夜的时间做准备,先前那个布置就显得有些太仓促了。石重所部的两千多人,再加上伍天锡所部的几百陌刀手,恐怕拦柴绍不住。而在对方士气和体力没降到一定程度前,伏兵冲出来未必能起多大用场。毕竟双方的人数差距在那明摆着,柴绍麾下两万多人,只要过河一半,就不会把几千突然杀出来的伏兵放在眼里。

    “怎么?怕小石头他们顶不住么?”见程名振沉吟不语,石瓒走上前,笑着给他打气。“你放心,我麾下那些弟兄,虽然没你洺州营的人有本事,但也不是泥捏的。让他们顶三个时辰,他们绝对不会只顶两个半!”

    “不是!”程名振笑着摇头。这个时候,他可不想说什么话来打击自己的盟友,“我觉得先前的布置消耗太大,杀敌三千,自己损失也得一千五!”

    “能打赢就中!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石瓒倒是看得开,笑呵呵地安慰。

    “石大哥凑这点兵马不容易!”程名振继续摇头,非常体贴地说道。事实上,他倒不是想替石瓒节省有生力量,而是一个更为大胆的计划突然出现在他心里。“如果能少损失点弟兄,打败柴绍,石大哥觉得怎么样!”

    “那当然好了。他可是什么左翊卫大将军。甭说打败他,让他吃个大亏,就足够咱们哥们长脸的!”石瓒吃了一惊,非常热烈地回应。

    “但是要冒些风险!”程名振想了想,还是有点犹豫。“并且,石大哥需要配合我。一步不能差!”

    “没事,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石瓒还是那句话,只要能打赢,不在乎冒不冒险,“况且了,你说过,打不赢柴绍,咱们也就成了秋后的蚂蚱。说罢,你想怎么办,老哥我跟着就是!”

    “首先,需要有人在濡水和边,死死将柴绍顶住。伍天锡和石重两个肯定做不来。石头大哥得亲自出马,带一半弟兄,在这里……”程名振手指按住舆图,声音听起来带着微微的颤抖。

    程名振的设想很胆大,他要利用濡水河下游浅滩淤泥稠厚,不利于对方快速突破的地形,一举吃掉柴绍部。

    促使他做出这个大胆的决定原因有三,第一,敌我双方目前兵力相差悬殊,洺州营和石家军两方加在一起,人数刚刚到达柴绍部的一半儿,堂堂正正的列阵对决,基本上等于伸长了脖子找死。因而,只能用诡道谋取胜利。第二,柴绍所部敌军长途奔袭而来,沿途根本没有好好休息过,到现在已经成了强弩之末。这点,从他们能一夜拿下鲜虞城,却对着伍天锡带领几百人防守的木桥无可奈何上,就能清晰得看得出。如果能把握住战机给予当头一棒,很可能收到奇效。第三,也就是最重要一点。他根本没时间跟柴绍耗下去。李仲坚和罗艺的兵马随时都可能杀过来,一旦三路“李家军”合围,洺州营上下必然死无葬身之地。

    完成这个设想的具体措施就是,由石瓒带领五千左右兵马,与伍天锡,石重等人一道,堵在白沙滩一线,不惜任何代价将柴绍顶住,令对方无法顺利登岸。而程名振自己,则带着洺州营全部人马和剩下的石家子弟从目前还掌握在自己人手里的木桥杀过去,迂回到柴绍的后背,给予他两面夹击。

    一旦程名振迂回到位,腹背受敌,脚下又是冰冷秋水的柴绍部定然会崩溃。但是,万一在程名振没到达指定位置之前,白沙滩防线被柴绍突破,整个战术动作便宣告失败,石瓒和伍天锡等人也将九死一生。

    “此计,胜负可能仅在五五之间,石大哥……”粗略介绍完了自己的想法,看着石瓒的眼睛,程名振低声征求对方意见。

    “干,甭说五成,有两成胜算也干!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石瓒“啪”地一拍桌案,毫不犹豫地做出决定。他的想法远比程名振简单。老子就一个山大王,想当年除了这条命是自己的之外,其他什么都没有。如今老子山珍海味也吃过了,漂亮女人也玩过了,大官也做过了,这辈子活得已经够本儿。你柴绍敢堵住老子的退路,老子就跟你拼上一把。拼输了,脑袋掉了不过碗大个疤,过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万一老天爷保佑把你柴绍小子打残废了,俺老石可就赚到了。从今往后,无论走到哪,大伙提起谁以少击多打败了左翊卫大将军,大拇指挑起来得先说出咱老石的名字。不是贪功,谁让现在咱老石的兵比程小九的兵多呢!算主力当然不能算兵少的那一方。

    无论如何,二人的目标基本一致,都是击败柴绍所部,为窦家军的众兄弟冲出一条活路。当下,匆匆调整部署。派遣亲信,骑上快马将已经派到各处埋伏的弟兄们再叫出来,分头赶往白沙滩和无名木桥。两个主帅自己则带领亲兵,星夜赶往弟兄们的集结地点。

    此事说起来简单,执行起来却颇为仓促。石瓒紧赶慢赶走了大半天,到了傍晚时分,总算赶到了白沙滩战场。望着尚在隔河对峙的两军,他暗自松了口气,甩镫下马,扯住前来迎接自己的心腹将领石重问道:“你怎么跑过来了?前头弟兄们乱了阵脚怎么办?姓柴的呢,他什么时候到的,开始进攻了么?”

    一连串的问题问下来,弄得石重都不知道该先回答哪一个才好。想了片刻,斟酌着回应道:“柴绍是晌午到的。人困马乏,看见我军已经有准备,所以就暂时没有发起进攻!属下听斥候报告说您来了,所以把弟兄们暂时交给伍天锡掌管……”

    “行了,姓柴的还没进攻就行了!啰嗦!”石瓒不耐烦地挥手,打断了石重的解释。然后呲牙一笑,“嘿嘿,我还怕他一赶到这里就立刻渡河,你小子顶不住呢。没开始就好,咱们把兵合在一处,好好伺候伺候姓柴的!”

    “大帅……”石重四下看了看,低声喊道。“属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有话就说。跟谁学的这一套?”石瓒的眉头立刻竖了起来,沉着脸呵斥。

    石重挨了训,脸色立刻红了起来。却依旧非常小心地四下扫视,发觉附近没有洺州营弟兄,才把声音压得极低,以仅有两人可闻的幅度补充道:“属下觉得,很难把河滩守住。姓窦的兵马太多,眼前这条河看起来虽然宽,河水却没多深!”

    “我看你小子是欠抽了。没战之前,先乱我军心!”石瓒眉头紧皱,低声呵斥,“人家伍天锡带着几百人就守了一个下午外加一个晚上。算上我新带来的,咱们手里有五千多弟兄,再让柴绍冲破防线,就可以都去跳河了!”

    “情况不同!”石重向后退了半步,然后陪着笑脸反驳,“伍天锡的兵我看了,全是清一色的重甲陌刀手。咱们手里哪有那么好的装备啊?况且他昨天守的是一座桥,占足了地形上的便宜,柴绍带的人虽然多,却压根儿摆不开。双方同一时间真正交手的,也就十几个!所以才杀得势均力敌。而现在,大帅您往河道中间看……”

    “那又怎样!”石瓒非常不服气地回应,“程兄弟是把所有家底儿凑起来,口挪肚攒,才攒出这么支精兵。咱们的装备不如他,但咱们的人数是他的好几倍!好虎还架不住一群狼呢,你个小石头,怎么人越大,胆子越回去了?”

    一边数落着石重的不是,石瓒一边抬头望河道中间望去。不看则已,一看之下,立刻倒吸了口凉气。

    柴绍的兵马的确还没开始渡河,但也不是都在河对岸养精蓄锐。很多士兵,还有很多被抓来的百姓,加在一起看上去至少有七、八千,蚂蚁般在河对岸忙碌着。不断将一包包河沙抛进河道中央,然后逐段铺上刚刚砍来的大树。

    濡水河到了白沙滩这段,河道已经扩张到上游的五倍余。但相应的河水深度也只有原来五分之一。几个沙包砸下去,立刻就砸出了一个简易桥墩。大树在两个桥墩上一架,转眼之间,由沙包和大树拼凑起来的木桥就向前“长”了一大截。

    令人震惊的是,这样的正在搭建中的简易木桥还远远不止一座。石瓒粗粗数了数,从东到西,足足有六座木桥在齐头并进。按石重的说法,柴绍赶到南岸也就是两个多时辰。而就在这短短的两个时辰之间,桥面已经铺到了河道五分之一处。

    这下可就有点麻烦了。如果柴绍犯傻徒步跋涉的话,借助地形的优势,石瓒还有信心挡他一挡。可他踏着桥面杀过来,就弥补了自身陷在河泥中行动不便的缺陷,地势上与北岸守军几乎齐平,很难被防守方占到便宜。

    “你傻啊,怎么不用弓箭阻止?”扭过头,指责的话语冲口而出。

    “大帅息怒。河道上风大,羽箭很难射中目标。并且咱们的弓箭手数量没对面多。互相用羽箭招呼,肯定吃亏!”石重叹了口气,低声解释。在石瓒没来之前,他和伍天锡两个已经采取多种办法,试图延缓敌军的建桥速度。可是,这些办法都没能奏效,反而白白搭进去了几十号弟兄。

    “奶奶的!”石瓒愁得直嘬牙。六座浮桥齐头并进,按目前速度,今天下半夜肯定能跟北岸接上。届时,他只能兵分六路,堵住六座桥头跟柴绍死拼。可柴绍估计也不会那么傻,非要沿着桥梁运兵。他只须将桥梁伸过大半个河道,就可以挥师发起强攻。一部分弟兄沿着桥面冲过来,跃上北岸沙滩。另外一部分士卒则沿着桥梁下面涉水而过,利用桥上弟兄与守军交手时的混乱,硬冲上河岸。

    只要有一千以上的李家士卒登岸,就能死死顶住自己麾下的五千弟兄。而后续的李家军就可以从容渡河,用人数的优势,把自己麾下的五千弟兄活活“淹死”白沙滩上!

    “我刚才跟伍兄弟也商量过,觉得死守肯定守不住。”仿佛猜到了主帅在想什么,石重低声提醒。

    “那你想怎么办?”石瓒对新出现的情况大为光火,皱着眉头向下属询问对策。

    “伍天锡的意思是半夜时分主动发起进攻,劫柴绍的营。”石重咬了咬牙,以极低的声音回答,“但属下觉得,既然上游的木桥还在咱们手里,不如,不如咱们一走了之!反正窦建德对您老也是一般,他死不死,关咱们屁事!”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石瓒连连摇头,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老窦的确对咱们一般,可也没亏待了咱们。况且没有老窦,咱们在河北也蹦跶不了几天。过河偷袭,恐怕也没多大意思。柴绍好歹也是个大将军,不会这点防备都没有!嘶——”

    一边吸着冷气,他一边冥思苦想。已经到了这个时候,再找程名振问计肯定来不及了。自己打十几年的仗,如此硬的茬子还真没遇到过。“奶奶的!”猛然间,石瓒一咬牙,大声喊道:“他要过河就让他过。把弟兄们从岸边都撤下来休息。别拦着。谁怕谁啊,让他上岸,老子就跟他实打实地玩一玩!”

    “大帅……”石重望着自家将军,目光中充满了迷惑。混的时间稍长的老江湖都知道,所谓绿林道义,福祸与共,那都是糊弄刚入行的生瓜蛋子的玩意。真正绿林规矩却是有便宜我先上,拼命由你来。谁知道今天自家将军犯了什么迷糊,居然非要为窦建德做一回孝子忠臣?

    “别啰嗦了,去收拾队伍!”石瓒横了他一眼,沉声命令。然后又叹息着推了推他的肩膀,“即便老窦没了,河北这片地方也轮不上咱爷们说得算。去吧,老窦虽然不大够意思,可换了别人,咱爷们的处境还未必如现在呢!”

    石重刚才想提的就是抛弃窦建德,借机取而代之的建议。听石瓒如此一说,知道自家将军心意已决,只好咧了咧嘴,苦笑着去执行命令了。望着他的背影离开,石瓒又深深地吸了口冰凉的晚风,将其化作满腔的无奈喷了出来,“他奶奶的,老子现在好歹也是个将军!见了硬茬就跑,今后还怎么在道上混!来人,给老子向柴绍下战书,就说今夜老子不会偷袭他,让他放心大胆的造桥。明日一早,老子在河这边跟他决一死战!”

    “是,大帅!”石瓒亲卫队正张楚上前领命,转身而去。大帅今天到底怎么想的,他猜不清楚。但张楚本人却十足十地赞同对方最后那几句话,‘老子好歹也是个将军,见了硬茬子就跑,今后还怎么在道上混?’

    通过正在搭建临时浮桥的士兵之口,石瓒这边发出的挑战很快就传到了柴绍的耳朵里。后者闻之,先是一愣,然后摇头而笑,“吓,跟老子玩这一套啊,真是被猪油蒙了心。告诉弟兄们,该搭桥的继续搭桥,该睡觉的继续睡觉。明天一早,本将军带着他们去割敌人的脑袋!”

    帐中诸将轰然而笑,都道对岸的蟊贼自不量力。柴绍想了想,点手叫过刚刚被自己提拔起来的定远将军陈良诚,低声吩咐道:“今晚警戒的差事,就有劳你和你麾下的骑兵了。多布几重哨岗,别指望贼人言而有信!”

    “属下遵命!”陈良诚抱拳施礼,心中对柴绍充满了感激。事实已经证明,在狭窄的桥面上,骑兵的战斗力很难发挥完整。贸然上前,只有被人屠戮的份儿。而在河滩上往来巡逻,为大军站岗放哨的差事则没有送死的风险。并且,自己麾下那些刚刚遭受重大打击的骑兵弟兄也可以借机恢复体力和士气、

    “都下去休息吧,已经到了这时候了,就让贼子多活一个晚上又能如何?”柴绍疲倦地挥挥手,命令将士们各自退下。

    将领们接连忙碌了好几天,早就累得筋酸骨软,听柴绍如此体恤,道了声谢,纷纷起身出帐。当中军大帐又静下来之后,左翊卫大将军柴绍冲着跳动的灯火摇了摇头,咧嘴苦笑,“呵呵,老子还真是虎落平阳啊,连个蟊贼都敢跟老子玩疑兵之计了!呵呵,呵呵,算你有种,要是放在一年前……”

    要是放在一年前,他才不会管石瓒用的是什么计呢,直接带兵扑过去就是。反正最后的胜利肯定是属于自己的,差别只是麾下弟兄折损多少的问题。可现在不行,人正走背运的时候,折不起那么多的本钱。一个左翊卫的职位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把弟兄们打光了,自己今后也就不用再带兵了。

    想到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他又思念起已故的妻子来。如果婉儿还活着,无论跟自己怎么闹,看在她的面子上,也没人敢打自己的主意。可现在想这些还有什么用呢?她都死了快一年了。尸体都没能找回来,沉睡在坟冢里享受祭祀的不过是几件平时穿的铠甲罢了!

    凭心而论,柴绍跟婉儿之间并没多少夫妻之情。他们这桩婚姻完全是为了联络两个家族而设,当事双方都心知肚明。并且两个人的性格也都太强势了,彼此之间很难相互包容。作为一个风流倜傥,名满京师的少年才俊,柴绍需要的是红袖添香,温柔似水的女娇娘,而婉儿最擅长的却是排兵布阵,舞刀弄枪。她眼里不是没有温柔,但那温柔却绝不会为自己而生。曾经在某年某月某个瞬间,柴绍在看到过婉儿的妩媚。可就在一转身之后,她脸上就又恢复了唐公之女应有的端庄。

    那是在帮妹妹李萁出主意的时候吧!柴绍至今还记得萁儿当时为什么而离家,她们姐妹二人说的是哪段往事。可当自己突然出现在身边时,姐妹二人都立刻改变的话题,顾左右儿言他。真是气人!不就是年少时那点破事儿么,谁还没年少轻狂过?凭自己柴大侠的心胸,还会在乎这些没影子的勾当?!

    想着想着,柴绍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朦胧中,他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几年前,夫妻二人从长安城逃出来的那一刻。人困马乏之际,他无意间唱了句,‘虞兮虞兮奈若何?’然后,就看到妻子淡淡地笑着转过身,对着自己建议,“相公尽管离开,婉儿自有脱身之计!”

    “我不是那个意思!”柴绍非常生气,大声替自己辩解。但夜色中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了,再无聊地纠缠下去,夫妻两个谁也走不了。于是,他转过身,策马冲向了岔道。本以为婉儿很快就会服软追上来,谁料直到胯下坐骑累死,身后也没听见任何呼唤声。

    “我当时真的没想丢下你!”一转眼,柴绍又发现自己来到了长城脚下。突厥人如蚂蚁般攻了上来,自己和婉儿身边却已经没了任何侍卫。“相公尽管离开!”还是同样的话,同样的笑容。然后婉儿便挥舞着横刀,冲向了距离自己最近的敌人。一支冷箭从背后突然射来,射进婉儿柔软的身躯。柴绍大吼着扑上去,杀散突厥人,抢回妻子,心中痛若刀绞。依稀间,却听见婉儿低声叮嘱,“别给我报仇,你自己好好活着!”

    “我要杀了你——”柴绍知道那枝箭来自谁的箭囊,放下妻子,大声悲鸣。哗啦一下天崩地裂,整个长城都着燃烧了起来,烈焰刹那吞没了天地之间所有。“我要杀——”柴绍大喊大叫,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的手正触在蜡烛上,被蜡泪淌了满掌。

    “大将军——”亲兵们全都冲了进来,围着柴绍形成了个小圈子。“没事,没事,我做梦了!”柴绍疲倦地挥挥手,命令亲兵们散开。“什么时辰了,天亮了么?”

    “寅时三刻了,天还擦着黑!”家将柴戎向外看了看,低声回应。

    “我居然睡了这么久?”柴绍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目光向帐外一扫,发现果然已经能影影绰绰能看见远处营帐的轮廓。伸了个懒腰,他慢慢站起身子活动筋骨,一边来回在军帐里漫步,一边继续询问道:“桥搭好了么?对岸什么动静?”

    “丑时左右就搭好了,距离对岸河滩只有半丈左右。基本可以一跃而过。”家将柴戎是自幼就跟了他的,非常懂得此刻主人最需要什么,一边伺候着柴绍洗脸,一边低声汇报昨夜发生的最新情况,“敌军信守承诺,没有发动夜袭。把登岸的河滩也给咱们空出来的一大段。但依照段参军估计,贼将打的是半渡而击的主意!”

    “就凭对岸那几千号人马?”柴绍撇嘴冷笑,接过柴戎送上来的热手巾,胡乱在脸上擦了几把,“除非个个都是陌刀手!如果窦建德养得起五千陌刀手的话,他早就统一河北了,何必非等到现在?”

    “嘿嘿,嘿嘿!”柴戎尴尬地挠了下自己的脑袋,“大将军说得对,小的犯糊涂了!”

    “为将者,谨慎点儿没错!”柴绍将手巾丢还给对方,笑着鼓励。“还有什么新情况。派出去的斥候都回来了么?你直接说给我听,懒得再翻那些报告!”

    “其他就没什么了!李、罗两位将军那边还没有音讯!”受到鼓舞,柴戎的话越来越有条理,“斥候们昨晚还送回来了对岸的情报,敌军大概有五千到七千左右。领兵者姓石,是窦建德麾下的高唐大总管。前天跟咱们拼命的洺州营也打听清楚了。是盘踞在平恩、清漳一带的贼寇程名振的部下,现在暂时依附于窦建德!”

    “哦!”柴绍低声沉吟。“这个人我隐约听说过,当年冯老将军就死在他手里!应该还算个人物!他也在对岸么?对岸有没有他的旗号?”

    “这个,斥候还没打探清楚。前天跟咱们拼命的伍天锡,倒是也在对岸。打的还是洺州营的大旗!”柴戎想了想,尽可能详细地汇报。

    光是这点消息,显然无法满足作战需求。但柴绍也没法指望更多,千里奔袭,人生地不熟,斥候们能把敌军情况打探到这种地步,已经非常难得了。正当他准备针对最新了解到的敌军情况作一番斟酌的时候,外边猛然响起了一阵号角,“呜呜,呜呜,呜呜——-”

    清晨的寂静里,角声显得格外刺耳。柴绍一步窜出了军帐,手按刀柄喝问,“怎么回事?谁在故意捣乱!”

    天还没有完全亮,士卒们睡得正酣。被骤然炸响的号角声吵醒后,一个个狼狈不堪地窜出了帐篷。好在平素训练严格,大伙倒没有完全乱了阵脚。在当值军官的呵斥下,很快就重新稳定下来,整理好了队伍。这时候,负责在营外警戒的陈良诚也策马赶到了中军,甩镫离鞍,躬身向柴绍报告,“启禀将军,对岸贼将鸣角,向我军邀战。”

    “多少人?如何动作?”柴绍眉头一皱,沉着脸追问。

    “全军集结,在河对岸摆了个硕大的方阵!”陈良诚直起腰,大声回复。

    “找死!”柴绍低声骂道。把五千多人挤在一起,连左右中三军都不分,纯是一锤子买卖。万一阵型崩溃,主将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可越是这样蛮干,对李家军来说越是麻烦。因为六座浮桥能同一时间杀过河的士卒毕竟有限,很难形成局部突破。

    “随他闹去吧。咱们不能让人牵着鼻子走!”明法参军段志玄上前,低声向柴绍建议。

    这个主意很契合眼前实际。无论对方使用什么计策,敌我双方人数上的差距却在那摆着呢。只要中规中矩地打下去,早晚能将这个方阵击垮。柴绍想了想,觉得段志玄的话很有道理,笑着一挥手,大声命令道:“没错,他有千条妙计,某有一定之规。让大伙散去吃饭,卯时三刻集结,辰时按原计划渡河。”

    “散去吃早饭。卯时三个集结,辰时渡河!”传令兵的大声呼喊当中,被折腾醒的李家士卒打着哈欠,咒骂着敌军的亲属,纷纷散开。距离集结时间还有一段功夫,但回笼觉肯定是睡不成了。这种一紧一松的感觉最为熬人,让大伙浑身上下都感到酸涩。可对岸那帮缺德家伙却得了便宜还卖乖,呜呜呜呜,呜呜呜,将挑衅的号角吹个没完没了。

    角声凄厉喑哑,顺着人耳朵里钻进去,然后化作一团团猪鬃,毛扎扎地堵在心里。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李家军将士宁愿饿着肚子现在就跟敌军开战,也不愿意忍受这种摧残。可他们人微言轻,没有资格质疑主帅的决定。只能拖着疲惫的身躯,慢慢地在晨曦中煎熬,煎熬。眼皮上下打架。

    不知道熬了多长时间,终于,对岸的号角声噶然而止。紧跟着,自家营地的战鼓炸响开来。随即,是低级军官骂骂咧咧地号令。“丢下碗,丢下碗。整队,整队,你们这些吃货。整队,准备渡河。杀他娘的!”

    “渡河,渡河!”杂乱无章的声音回应着,吃过饭和没吃过毫无差别。士卒们你推我搡,低声诅咒,不知道在诅咒着该死的敌军,还是在诅咒自家上司。队伍在忙碌中渐渐成形,骂骂咧咧,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河岸。河岸上,薄薄的晨雾渐渐被阳光染成了淡粉,盈盈绕绕,反复蒸腾。

    淡粉色的晨雾中,李家军缓缓逼上浮桥。排成一条条长龙,齐头并进。

    淡粉色的晨雾将他们包裹。桥下浅滩,是雾气的源头。从上游漂下来的尸体被干枯的芦苇绊在河道中,静静的,一具挨着一具,宛若沉睡。偶尔阳光穿透雾气,活人的影子立刻洒上死者的眼皮,生者与死者刹那被粉红色的晨雾连接在一起,分不清哪里是地狱,何处是人间?

    濡水北岸,石家军早已严阵以待。凭借洺州营前天在无名木桥上大胜的锐气,士卒们对于即将发生的战斗并没有太多的恐惧。‘洺州营几百人就能顶住李家军一整天,咱们五千多人肯定也做得到。’大多数人这样给自己打气。‘石寨主挑了一早晨战,姓柴的直到现在才敢过河,分明是怕了咱们!’很多低级头目如是鼓舞麾下袍泽。

    表面上蔑视敌人,在战术方面,石瓒则使出了浑身本领。参考伍天锡前几天的经验,他把军中所有使用长兵器的士卒,无论是长槊手、长矛手还是砍刀手都集中在了方阵的正面,一排接着一排。层层的长兵器背后,隐藏着七百余名步弓手。在步弓手的身后与两侧,则是手持盾牌和短兵器的朴刀手,他们的主要任务是保护步弓手不被敌军砍杀,同时维持方阵的侧面完整,具体能坚持多久很难预料。在方阵的最后,伍天锡和三百陌刀手被隐藏了起来。那是石瓒心中的扭转乾坤的最后手段,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轻易使用。

    对于熟读兵书的柴绍而言,这个大方阵显然破绽百出。略一斟酌,他便有了应对之道。怀化郎将孙炎武带领两旅长槊手从最中间的两座桥梁上缓缓前进。归德中郎将李荣和游击将军马则卿各带一旅朴刀手登上了中偏左右的两座浮桥。站在最外侧两座浮桥上的,则是由蒋钦和杨怀两名校尉所部的朴刀手和弓箭手,侧着身子,缓缓向河对岸移动。六支队伍同时接受身背后鼓声调节,在推进的同时形成了一个尖锥形。锥形的顶端,正对方阵的中央。

    “呜呜,呜呜呜——”号角声夹着晨风,吹得人浑身冰冷。

    “咚咚咚,咚咚咚!”战鼓声急促如雨,催促人加快步伐。

    时间骤然变得很慢,仿佛和桥上的晨雾一样慢慢凝结。突然,太阳又往天空上跳了一下,桥上的队伍向前涌了涌,又涌了涌,缓缓加速。“呜呜——”又是一声凄厉的号角,走在正中央两座浮桥上的士卒拉下护面的铠甲,放平长槊,躬起身子。“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鼓点的调子突然激越,如惊雷滚过天边。人群先是一顿,然后向潮水般炸将开来,卷着呐喊声扑向对岸。

    一百二十步,一百步,八十步。弓箭手率先发难,白羽缤纷,在敌我双方头上飞来飞去。先是几十支,几百支,然后是铺天盖地。河风将其中一部分吹歪,但大部分还是落向了既定范围。静止的方阵前端顿时被打出了无数缺口,血光飞溅,哀号声不绝于耳。前冲的队伍中也有不少人倒下,被自家袍泽踩在脚底,或者推下桥面。

    “射!”石瓒挥动鼓槌,大声命令。

    呜!”数百支死亡之箭带着风声飞上了半空,掠过河面,向桥上的李家子弟扎将下去。

    “射!”奋武郎将蒋钦挥动横刀,威风凛凛。

    呜!”数百支死亡之箭带着风声飞上了半空,掠过河面,扎向石家军方阵。

    “射!”石瓒再度挥动鼓槌。

    “射!”蒋钦再次举起横刀。

    羽箭往来,带起一团团血雾。血雾当中,石家军的方阵如被暴风雨中的芭蕉,左右摇曳,却寸步不动。血雾当中,李家军队列被打得碎裂成段。红雾翻滚的桥面上,伤者一个接一个倒下,攻击的队伍却继续执著向前,片刻不停。

    双方都没有做调整,也来不及再做调整。死者和伤者被拖出队伍,摆在一旁。生者脸上挂着冷汗,要紧牙关,准备以血肉之躯迎接下一波打击。第四轮弓箭很快又落下,带走更多的生命。弓箭手们看都不看,拉开弓弦,将第五支羽箭搭在了弓臂上。

    白羽当空,风声萧瑟,血如莲花般绽开,生命如残荷般凋落。

    濡水滔滔,奔流不息,再度被人血染红。宛若一条血河,从脚下一直流向天外。

    好在双方的羽箭的有效杀伤射程都只有百余步,好在双方的距离足够接近。就在河水即将被尸体堵塞的时候,双方的前锋同时爆发出一声呐喊,然后平端长槊,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起。

    “轰!”血肉飞溅,地动山摇。

    借着从桥上跃下的惯例,李家军士卒瞬间将石家军方阵撞出一个豁口。几十名长槊手顺着豁口冲了进去,将身边的敌人一个个刺翻。方阵一颤,再颤,像一块被斧头劈中的榆木般发出悲鸣。艰难地开裂,然后艰难的合拢。无数兵器从四面八方插过来,将突前的李家士卒刺倒,绊翻,扎成筛子。方阵猛然一顿,一合,一挤,恢复原状。李家士卒死的死,伤的伤,被推出阵外,半步不得前进。

    石瓒自打清早就开始的骚扰战术终于见效。睡梦中被惊醒又在营帐里等待了近一个时辰的李家士卒个个疲惫不堪,平素训练好的战术动作生涩无比。而站在岸边严阵以待的石家军则精神抖擞,趁着李家子弟精神头没恢复过来之前,将他们一个个送入地狱。

    攻击迟迟达不到预定目标。柴绍心里不由得有些着急。紧皱着眉头想了片刻,他挥舞令旗,再度作出战术调整。

    角声将军令送到最前方。低级军官不畏生死,迈开大步,从桥头一跃而下。紧跟着,更多的李家士卒从桥面上跃下,在方阵之前与自家袍泽结成小团,淌过河岸边的浅水区,彼此照应着向前厮杀。他们将敌军数个,剥开一层,然后自己也被刺倒,扑在敌人的尸体之上,变成下一具尸体。新的一轮突击就在尸体上发起,踩着血,踩着泥浆,踩着死者和伤者的胳膊,脊背,不管不顾,无止无休。

    “杀贼!”一晃功夫,已经冲到了第一线,举着横刀叫嚷。几名忠心耿耿的护卫夹在他前后左右,端起长槊奋力前刺,将敌军的方阵再度撬开一个缝隙。孙炎武一个箭步冲了进去,身体下蹲,横刀迅速扫动,几条人腿顺着刀光飞了起来。受伤者厉声惨嚎。不待敌手做出反应,孙炎武又向前迈了一步,还是一蹲,一扫,周围仿佛就多了一块空隙,然后再一扫,空隙瞬间增大,身后的李家士卒快速把将军冲出来的空隙补满,将窦家子弟向远处挤去。

    转眼之间,至少十余人倒在了孙炎武的刀下。鲜血溅得他满身都是,顺着铠甲的边缘滴滴答答地下淌。他却半步都不肯停歇,继续呐喊着冲锋陷阵。向前,向前,再度向前,手起刀落,如入无人之境。

    与此同时,归德中郎将李荣跳下浮桥,从左翼冲入石家军方阵。游击将军马则卿跳下浮桥,带领麾下袍泽从右翼突入石家军方阵,三名勇将彼此呼应,如同三头猛虎扑入羊群。石家军的方阵再度出现裂纹,缺口,并且裂纹越来越大。眼看着方阵就要崩溃,猛然间,石瓒停止击鼓,从手边抓起一支暗黑色的令旗。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令旗展开,一阵怪异的角声骤然响起。河岸旁干枯的芦苇丛中,猛然推出了十几只木排。每支木排都载着了十几名光着上身的死士,还有一大堆浇过油的干芦苇。不待李家军作出反应,死士们抓起事先准备好的竹篙,奋力一撑。刹那间,就将木排撑到了河道中央。然后又是齐齐的一用力,十几座木排化作一条长龙,顺着河水向浮桥撞了过去。

    “阻止他们!”段志玄反应迅速,越俎代庖替柴绍下令。

    “弓箭手,射木排,射木排!”几乎是与此同时,柴绍的亲兵也扯开嗓子,将最新命令传遍了全军。正在弯弓搭箭随机寻找目标的李家弓箭手马上掉转方向,将铺天盖地的羽箭射向河道中央。宽阔河面上,立刻下起了一场箭雨。红色水花伴着红色的血花飞溅,被射中的石家军士卒像下饺子般掉入河道。但木排却在惯性和水流的推动下,毫不停歇地向浮桥靠近。

    “嘭!”两支木排撞上了拖住浮桥的沙包,发出沉闷的轰响。临时搭建的木桥晃了晃,然后慢慢恢复平静。没撞断!正在列队过河的李家子弟齐齐松了一口气,可是没等他们将这口气缓过来,木排上猛然腾起了一股浓烟,事先摆在木排上的芦苇,树枝都燃了起来,浓烟伴着火苗卷上了桥面。

    “啊!”李家士卒被烧了个措手不及,在烈火和浓烟中互相推搡,拥挤,噼里啪啦落入水中。

    其余几支冒起浓烟的木排顺着水流,在敢死队的操纵下继续扑向第二座浮桥。“放箭,放箭,阻止他们!”一瞬间,所有李家军弓箭手的注意力都被燃烧的木排吸引过来,拼命向河道中攒射。一个个操纵木排的死士被射成了刺猬,弥留之际,却用最后的力气推着竹篙,挣扎着将木排一寸寸向桥墩靠近。

    你不让我活着,我也不让你活着。冷笑声中,木排撞上了浮桥,浑身是羽箭的石家军勇士翻身落水。这一刹那,他目光中没有恐惧,只有骄傲。他尽力了。对得起石瓒将军给的那二十吊赏钱,也对得起在河对岸注视着自己的父老乡亲。如果他日四海归一,无论谁当了皇帝,他的儿孙可以凭着那二十吊赏钱买地开荒,娶妻生子,过上远比父辈们幸福的生活。

    他的要求如此简单,生命如此廉价。历史中永远不会记下他的名姓。但是,他的身影却前仆后继,写满四千年青史。

    只是希望自己的后代比自己活得好一些,活得像人样一些而已。没有别的奢求,却为此可以忍受一切磨难。

    冒着浓烟的竹排顺流而下,扑向了第三座浮桥。桥面的李家士卒几乎被吓呆了,不肯继续前进,却也无法后退。眼睁睁地,他们看着烟火长龙涌向自己的脚下,眼睁睁地,他们看见火焰卷向自己。然后,无数人在火苗烧到身上之前悲鸣着跳下水,扑腾着逃向岸边。不管身后指挥者声嘶力竭的喝骂,也不管河水深度其实仅仅没过了锁骨。

    第三座,第四座浮桥陆续被木排撞中,在木排上幸存的石家军死士的操控下,接连四座浮桥都被烈火阻断。第五座浮桥上的士卒反应及时,在一名小校的带领下跳入水中,用身体挡住了木排的去路。经过一番厮杀,他们杀死了木排上所有石家军勇士,保住了大军过河的最后两条通道。

    余下的木排失去了主人,打着旋,裹着浓烟从最后一座浮桥下飘过。浮桥上,李家士卒发出一一声欢呼,冷汗顺着脸颊滚滚而下。

    “过河,过河,不要停顿!”昭武郎将杨怀大喊大叫,督促自家袍泽继续前进。李家军在双方接触面上的人数不占优势,攻击一停顿,很容易被对方抓住破绽。

    他的反应不可谓不快,但是已经于事无补。一座木排上的柴草有限,根本焚断不了任何浮桥。而石瓒所求的,也不是将浮桥彻底烧断。付出了这么多条性命,他需要的,仅仅是将李家军的攻势停一停。

    停一停,停一停,只要短短地一个停滞,已经足够了。

    “全军向前,将王八羔子们挤下河去!”趁着浮桥上的敌人攻击停滞的机会,豁出去了石瓒大声命令,丢下鼓槌,顺手抓起横刀。

    “全军前进!”石重,石慧,还有张全、冯庆等将领全部抓起兵器,加入了反击序列。

    一直在李家军冲击下屹立不倒的大方阵猛然收缩,然后缓缓向前顶去。士卒们一个接着一个,前仆后继。已经冲入方阵中的孙炎武、马则卿等人奋力厮杀,却无法阻挡对方的脚步。他们完全凭着个人勇武制造出来的缺口慢慢便窄,慢慢被挤成了纵条。后续的袍泽们跟不上来,也接应不住。

    “靠拢,向我靠拢!”怀化郎将孙炎武声嘶力竭,横刀舞得像风车一样,水泼不透。迫近他的石家军士卒纷纷被砍倒,以他为圆心,周围形成了一个血肉圆环。被陷在方阵中的李家子弟抓紧时机,不顾一切向孙炎武靠近。彼此背靠着背互相保护,在海潮般的人流中屹立不倒。

    “原地结阵,大将军马上就来救援咱们!”得到孙炎武的提醒,归德中郎将李荣、游击将军马则卿二人也照葫芦画瓢,将自己附近的李家军士卒聚集在一起,组成两个牢固的小圆阵。正在向前推进的石家军方阵被三个“节点”所阻,中间很大一段被割得支离破碎。拼命三郎石重见状,勃然大怒,挥舞着一把簸箕大小的斧子冲了过来。“让开,让开,我来对付他!”一边冲,他一边提醒大伙注意让路。不但提醒了自家袍泽,也将孙炎武等人的目光吸引了过来。

    阵前斩将,是最有效打击敌军士气的办法。不待石重靠近,一名李家军旅率脱离队伍,径直向石重扑来。他手里持的是一杆长槊,人没到,槊锋先至。眼看着就要刺到石重胸口,后者突然停止了跑动,身体像被绊住了般向旁边一跌,随后跌跌撞撞地晃出两步,单膝着地,斧面由下往上斜扫。李家军旅率想要撤槊阻挡,已经来不及。黑漆漆的斧刃直接砍在了他的肋骨下,砍断铠甲和肚皮,将内脏撕成数段扫了出去。

    “啊!”李家军旅率惨叫一声,仰面倒地。失去重心的石重将军借着斧头挥动的惯性向前一撞,用肩膀顶开另一杆刺到身边的长矛,一脚踢在了持矛者的下裆处。

    “啊——”又是一声凄厉的惨叫,持矛的李家军士卒鼻孔喷血,眼见就已经活不成了。原本牢固的小圆阵瞬间出现了个缺口,拼命三郎石重带着几名心腹向前猛撞。孙炎武气急败坏,咒骂着挥刀迎战。石重抡起斧头对上了刀刃,将横刀磕出了一溜火星。然后反手一斧,砍向对方的脑门。孙炎武被自家袍泽簇拥着,避无可避,只得举起横刀格挡。“当”的又是一声脆响,石重的斧头被磕偏,孙炎武手中的横刀被砸成了弧形。

    “再来!”樵夫出身的石重最不缺的就是力气,没等孙炎武更换兵器,又是一记力劈华山。“铛!”“铛!”“铛!”“铛!”火星四溅,孙炎武手中的横刀越来越弯,越来越弯,终于“咔嚓”一声断为两截。

    说时迟,那时快。将手中半截刀身向石重脸上一扔,孙炎武纵身向后跃去。撞在自家袍泽身上,将好不容易组成的圆阵彻底撞烂,借此也逃过了石重奋力一击。劈手从弟兄手里夺过一把长槊,再度迎上。光顾则追杀敌人,石重额头被飞来的刀身砍中,脑门上鲜血横流,与刚刚溅在身上的血液混在一起,整个人看起来就像被血泼过一样。

    来不及抹去脸上的血浆,孙炎武的长槊已经刺到了眼前。石重又侧了下身体,这回却没有上次那般幸运地躲过,被槊锋将肩窝刺了个透穿。“啊——!”他大声惨叫着,单手挥斧横扫,将槊杆砍为两截。然后连人带斧子向前一扑,径自撞进了孙炎武的怀里。

    孙炎武闷哼一声,跌坐余地。石重用脑袋顶住他的脑袋,膝盖顶住他的大腿,单手推着斧子狠狠下压。如此近的距离,斧刃根本发挥不了砍劈作用,就像一块铁疙瘩一样死死下切。孙炎武双手扳住斧头,奋力回推。嘴里大声呼喝,命令自家兄弟前来解围。附近的李家子弟本来人数就不多,防御队形一散,立刻被杀上来的窦家士卒缠住,哪还抽得出手拉援救旁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石重将斧刃下压,下压,最后整个身体都趴了上去,顶着斧头向下死顶。厚重的大斧硬生生地压弯孙炎武的手指,切断他的护身皮甲,顶碎他的胸骨,将内脏和污血顺着嘴巴鼻孔挤压出来。

    “挡我者死!”石重在敌人的身体里拔出斧头,转身奔向下一个目标。正在与对手纠缠的李家子弟听到他的脚步声,被吓得手忙脚乱。旁边的窦家军士卒立刻抓住机会,刀矛并举,将这名李家子弟放倒在血泊中。

    “挡我者死!”石重迈开大步淌过血泊,奔向下一名敌军。那名李家子弟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模样,嘴巴上还带着一圈绒毛。发现自己被一名凶神恶煞盯上了,吓得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将兵器上下乱舞。不用石重动手,底下的普通士卒就解决了这个孩子。有点儿于心不忍,出手却毫不留情。

    “去死,去死!”石重大喊大叫,疯子一般扑向另外一群敌人。才跑出没多远,就被一个脖搂劈在了脸上,不得不停下了脚步。“保持队形,那边的事情不要你管!”跟上来的石瓒拎着石重的耳朵,大声命令。后者瞬间清醒过来,大声长啸,转身扑向阵前。

    与此同时,方阵中另外一个“节点”上,李荣和石慧已经分出了胜负。久经战阵的李荣经验丰富,借着一个错步的空档将长槊捅进了石慧的小腹。深受重伤的石慧惨叫着倒地,双手却抓住槊杆死死不肯松开。李荣连拔了两次没拔动,正想放弃之时,身边的袍泽已经被杀光。三名石家军士卒围上了他,长矛、短刀上下乱刺。李荣侧身一扭,从地下捡起把断刃,刺进了距离自己最近一人的胸口。然后被几把兵器同时刺中,怒吼着扑在了石慧身上。

    二人迅速纠缠在了一起,血从自己和敌人身上不断往下溜。突然间,石慧的头向上仰了仰,喷出一口血,气绝身亡。李荣把手支撑在他的胸口上,一点点起身,起身,然后长长地“吁”了一声,叹息着死去。

    张全、冯庆二人双战马则卿,杀了个难解难分。周围的石家军士卒蜂拥而上,趁着马则卿被缠住的功夫解决掉了陷在附近的所有李家子弟。孤身一人的马则卿左挡又杀,精疲力竭,被张全冲到身边抱住了腰。冯庆看准机会,一锤子砸过去,将马则卿的头盔和脑袋一并砸了个稀烂。

    解决了自身内部问题的石家军大方阵越来越顺畅,如洪流般涌上河滩,将渡过河来的李家子弟逼得节节败退。后续的李家子弟在桥上被浓烟阻挡,一时半会无法给前方提供有效支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袍泽被挤下河道,被长槊捅死在血河里。

    “弩箭,射住阵脚,为大军开路!”站在河对岸指挥战斗的柴绍火冒三丈,怒吼着发出了一个残忍的命令。

    站在河道当中靠近南岸一侧的血水里,早已准备多时的李家弩手立刻举起弩弓,扣动冰冷的弩弦。平射,无法越过已经退到河水里的自家袍泽,只好把他们和敌人一并解决。刹那间,河对岸不分敌我倒下了一大片,惨叫声,咒骂声,哀鸣声不绝于耳。血水汇成溪流涌进河道,把本来已经通红的河水染得更红,更稠,映着天空中的朝阳,冒着烟,腾着雾向下游淌去。

    正在奋力前推的石家军方阵立刻停了下来,所有人都惊呆了,谁也没想到柴绍如此“豁”得出去。前方和后方的弟兄们挤做一团,在河岸边挤成了一堆堆箭靶子。李家军的弩手毫不客气地将更多的铁羽长弩射了过来,将措手不及的石家士卒成片地放倒。

    “后撤,后撤!后撤结阵!”方阵中,石瓒痛得心如刀绞。这支队伍是他一手拉起来的,弟兄们都是他的同乡或者同族,彼此之间情谊极为深厚。本想着带着他们寻一条生路,却没料到,一个早晨,就把他们全送进了恶鬼手里。

    “大帅,不能退啊!退下去,弟兄们就白死了!”张全抹了把脸上的血和眼泪,冲着石瓒叫嚷。“把桥毁了,给弟兄们报仇!”转过身,他立刻举起刀,义无反顾地扑向了慢慢恢复通畅的浮桥。

    一支铁弩射穿他的身体,从后背露出乌黑的弩尖。紧跟着密密麻麻一排铁弩从他的身体里钻出来,直接将他的上身分成了数段。几名亲兵冲上去试图抢回他的遗体,没等冲到张全身边,已经都被射成了刺猬。弩箭如飞蝗,一排又是一排,石家军方阵正前方彻底崩溃,所有人涌在一起,乱哄哄地向远方退避。

    “结阵,重新结阵。盾牌手上前顶住!”被自家兄弟推搡着,石瓒一边狼狈地后退一边试图稳住阵脚。不少亲兵手挽着手,在他周围拉成一排。却挡不住大伙后退的脚步,转眼被挤得东倒西歪。

    “结阵,结阵,退下去谁也活不了!”石瓒大惊,挥舞着刀鞘到处乱打。已经被弩箭打懵了的弟兄们却不肯再听,抱着脑袋拼命后撤。

    “洺州营,上前!稳住阵脚”关键时刻,伍天锡的声音从阵后传来,不高,却天籁般传进了很多人的耳朵。令大伙惶恐不安的心情登时为之一静。紧跟着,三百名重甲陌刀手结队上前,用刀杆挡住后撤的人流。混乱的人流受到阻挡,奋力推搡,却无法将重甲陌刀手推动分毫。很多人侧着身子绕开,继续溃退。也有不少人不得不停住了脚步,闭上眼睛,等待飞来的铁弩将自己的性命取走。

    想象中疼痛却迟迟没来,等死的人睁开眼睛,才霍然发现大伙在混乱中已经退出了足足有二百余步,早已退出了弩箭的射程之外。

    “结阵,结阵。盾牌手上前,护住全军!洺州营看着咱们呢!”石瓒的声音终于传到了大伙的耳朵内,焦急中夹杂着惭愧。“结阵,结阵。盾牌手上前,护住全军!洺州营看着咱们呢!”亲兵们扯开嗓子,将这个命令大声重复。茫然中的石家军兵卒互相看了看,再看看巍然不动的洺州营,心中猛然涌起了一股狠劲儿,跑动着站到石瓒身边,重新整理出一个四四方方的攻击阵列。

    “弓箭手,弩手一起向前推,给我在对岸清楚一片空地来!”河对岸,捡到便宜的柴绍大声命令。濡水河在这一段已经没多深,河风也不像上游那般烈,方才战斗,已经证实了弓弩的威力切实有效。听到命令,几名低级军官组织起全部弓箭手和弩手,结成阵列,一步步向前趟。在河水即将没过腰肢的位置停下来,重新分成几排,交替着将羽箭和长弩射向对岸。

    石家军一边用盾牌抵抗弓弩的袭击,一边缓缓后退。让开浮桥正对的河滩,再度退出羽箭射程之外。借着这段空档,李家军士卒将浮桥上下的火焰全部扑灭。大队大队的兵卒走过浮桥,在羽箭的掩护下于北岸河滩上缓缓结阵。

    石瓒急得额头青筋直冒,答应程名振将敌军堵在河滩上,他决不能自食其言。扭头看了眼伍天锡,对方也轻轻向他点头。二人同时咧了下嘴,然后异口同声地说道:“再来一次!从西往东压”

    “我先!”伍天锡迅速又补充了一句。

    “我派人护住你的侧翼!”石瓒点点头,毅然承诺。

    伍天锡哈哈一笑,举起手中陌刀,大声喊道:“弟兄们,跟着我来!给姓柴的点教训!”

    “给姓柴的点教训!”陌刀手们大声回应,迈开整齐的脚步,与伍天锡一道走向了河岸。

    “小石头,带人拿盾牌护住武将军!”石瓒咬了咬牙,从喉咙里吼出了一个残忍的命令。拼命三郎石重闻听,红着眼睛从身边抢过一把木盾,举过头顶,大声喊道:“洺州营上去了,不怕死的,举着盾跟我来!护住洺州弟兄!”

    “不怕死的跟我来,护住洺州弟兄!”冯庆抓起盾牌,带领自己的嫡系袍泽,跑到陌刀手们身侧,组成两条单薄的长队,挡住羽箭可能飞来的方向。

    河道中的弓箭手和弩手立刻发现了这个变化,调整目标,将弓箭和长弩对准盾牌手。铺天盖地的羽箭飞落,砸得盾牌咚咚作响。脸色煞白的石家军盾牌手们咬紧牙关,用手臂挡在身侧,跟在陌刀阵旁边寸步不落。

    一波羽箭过后,紧跟着飞来一排长弩。一排长弩过后,紧跟着飞来一波羽箭。木制的盾牌被射得像刺猬一样,慢慢出现了裂缝。突然,几面盾牌碎裂,将盾牌后的石家子弟暴露于外。羽箭立刻射满了他们的身体,将他们推得踉踉跄跄。内排的盾手立刻补位,挡住新出现的空裆,挡住所有对陌刀手可能的伤害。

    一名盾牌手倒下去,一名盾牌手由内侧队伍上前补位。

    又一名盾牌手倒下去,又一名盾牌手走向外侧,补上袍泽们留出来的死亡空档。

    一名,又是一名。盾牌手不停地摔倒,盾牌手不停地补位,前仆后继。身披重甲的陌刀手紧握长刀,咬着牙,眼里喷着怒火,缓缓向桥头靠近,靠近。

    “咚咚咚,咚咚咚!”低沉的鼓声又响了起来,站在不远处的河滩上,石瓒双手挥舞鼓槌,血水顺着嘴角缓缓滑落。

    “呜呜,呜呜,呜呜!”亲兵们吹响号角,为陌刀手,为自家袍泽,呐喊,壮行。

    风突然大了起来。

    依稀中,有神明在天空上击筑而歌。

    风萧萧兮濡水寒!

    陌刀队呈楔形,前窄后宽,锉刀般向最西侧一座浮桥靠近。从他们开始出发的位置到目标所在之处不过是短短三百步距离,可这三百步距离没走完一半,已经有一百多承担掩护任务的石家军士卒倒在了敌人的羽箭之下。

    一步一人,步步是血。偏偏伍天锡还不能提高队伍的前进速度。莫说那一身重达四十余斤的铁甲严格限制了陌刀手的移动幅度,即便是能加快脚步,伍天锡也不敢冒着阵型被冲乱的危险盲目前冲。单独一名陌刀手入阵起不到逆转乾坤作用,当年在败在程名振手里的事实,已经充分证明了这一点。陌刀手破敌,凭得是整体配合,凭得是大阵所生成的威压,一刀劈出,当者立碎,故而百人结阵足可破千。若是千人结阵,纵使对上上万敌军,也可以砍他个人仰马翻。

    一步,一步,又是一步。重甲碰撞声隆隆如雷,敲得濡水两岸大地为之晃动。没等靠近,西侧第一道桥头前的李家子弟已经慌了。他们分明看到来自河道中间有羽箭落在了陌刀手头上,却仅仅是在对方的铁兜舆上砸出了个白印,然后徒劳地掉落。他们分明看到河滩上横七竖八地尸体挡住了陌刀手前进的道路,却连陌刀阵推行的方向偏一偏的作用都没起到,转眼间,就被包着铁甲的大脚塌成了肉饼。

    轰,轰,轰。一步接着一步,毫无停顿。无敌无我。就像一只长满了獠牙的铁甲怪兽,任何阻挡于它面前的东西都被撕成碎块。“结阵,结阵!”不光是西侧第一道浮桥前的李家子弟慌了。第二座,第三座,第四座,一直到第六座,所有已经奔过浮桥的士卒在昭武郎将杨怀的命令下,不顾一切向第一座浮桥前集结。刚刚恢复畅通的六座浮桥能输送过来的士卒有限,他们必须挡住陌刀阵,为后续登岸的袍泽争取时间。“靠前,靠前了射!”河道当中,负责指挥弓箭手和弩手的宁远将军吴平也急了眼,不顾一切命令弓箭手和弩手抵近射击。

    弓箭的穿透能力弱,准头受风力影响极大,因此在战场上的主要攻击方式为抛射,靠着大面积的覆盖,给敌军制造杀伤。弩箭的穿透能力强,受风力影响小,因此在战场上的主要攻击方式为平射,可以瞄准目标狙杀敌军低级将领。但只要陌刀阵和自家袍泽发生接触,无论弓箭还是弩箭都不得不停下来。敌我不分,乱射一气的做法只能用于万不得已的危机关头。如果一名将领总是胡乱做无差别覆盖的话,不用敌军来攻,说不定哪天晚上在睡梦中,他就会被自家弟兄摘掉脑袋。

    不用吴平催促,弓箭手和弩手们也清楚自己拼命的时候到了。举着弓弩向前靠近,把箭馕叼在嘴巴里以免箭羽被河水打湿润。水很快就没过了他们的胸口,稍不留神就有人被河底的淤泥绊倒,被河水连同兵器一起卷着滚向远方。但身边的袍泽却丝毫不敢停顿,单人操纵一弓,两人前后配合着操纵一弩,将夺命的弓箭与弩箭一波波砸在盾牌手的身上和头顶。

    下游河道,风小,羽箭受到的影响也小。下游河道,水浅,所以弩手可以在河道中排成横列,逞扇面形为桥头附近袍泽提供支援。一切在上游无名木桥上对李家军弓弩手起到制约作用的不利条件,在宽阔的下游都不存在了。在无名木桥之战未能发挥威力的弓箭和弩箭,在此时得到了最大发挥。暴雨般的攒射下,石重所部的盾牌手被砸得血肉横飞,整个盾墙岌岌可危。忽然,几名盾牌手同时跌倒,一支弩箭从盾墙的缝隙飞了进去,正中一名陌刀手的脖颈。“扑通!”被弩箭射伤的陌刀手跪倒于地,紧跟着,被后续的袍泽推出队伍。

    “废物!”临近的陌刀手们大声叫骂,指责身侧的盾牌手们保护不利。附近的几名盾牌手登时红了眼睛,彼此看了看,然后一咬牙,脱离队伍,直接向河道中央冲了过去。正在河道中向北岸攒射的弩手们一愣,本能地调转方向,将弩箭射向越来越近的危胁。冲进河道的盾牌手们一手提盾护住自己露出河面的上身,一手持刀,淌着河水大步前进。没等接触到目标,他们已经被几百支来自不同角度的弓箭和弩箭射成了刺猬。

    血,顺着河流扩散开去,将上游流下来的河水分成截然不同的三股。两股清,一股飘红,潋滟燃烧着,汇入浮桥下的血泊。拼命三郎石重的眼睛登时被血染成了通红色,他不赞成自家大帅为窦建德拼命,但他在战场上却不是个孬种。死就死了!一个念头在他心中翻滚。最终化作一句话,冲口而出,“去些个敢死的,上去杀了弓箭手。老子随后就到!”

    “不怕死的,跟我来!跟我去死!”一名叫小字唤作石砬子的亲兵大喊了一声,抢在石瓒采取进一步行动之前,把盾牌挡在身上向河道中央冲去。“去死,去死!”百余名石瓒的亲信从第一排盾墙后冲出来,跟在石砬子身后,呈三角形,彼此简单的保护着,淌过河水,向羽箭的源头冲去。

    除了手中弓弩之外没有任何其他武器的弓手和弩手们大惊,不顾宁远将军吴平的呵斥,纷纷掉转方向,将弓箭和弩箭没命地朝石砬子等人射去。他们将一半以上的敌人放翻在河道中央,然后在敌人扑过来之前的一瞬间放倒了另外三分之一。最后剩下的二十几名石家军盾牌手厉声咆哮,将盾牌向弓弩手头上一丢,双手挥刀,扑入了敌军当中。

    贴身肉搏,弓弩手们的战斗力几乎为零。只能挥舞着弓臂四下躲避。已经豁出了性命的石砬子等人却不管不顾,追在弓弩手们身后,一刀一个,将远程攻击队列冲了个七零八落。

    “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石砬子砍翻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名弓箭手,咧着尚显青涩的黑黄面孔喊道。他是自幼被山寨收养的孤儿,父母早死于乱世当中。对他来说,无论是李家军,还是柴家军,只要是穿着官府那身号衣,就是不共戴天的敌人。你不让我活,我也不让你活,道理就这么简单。简单到不需劳烦任何圣贤来解释。

    “杀一个够本儿!”盾牌手们大声回应,挥舞着朴刀,如虎入羊群。敌军派来的援手已经下水,数量是他们的几十倍。敌军派来的援手已经靠近,在再不走就要死在河里。但是他们无一人后撤,挥舞着朴刀,将弓弩手们追得狼奔豚突。

    南岸的援军很快就赶到了,十几个打一个,将石砬子等人砍成了肉酱。四下逃窜的弓弩手们又在吴平的喝令下聚拢起来,拉回河道当中,重新排成一个扇面。他们将弓箭和弩箭搭上弦,却再也找不到合适目标。陌刀队已经走完了那段用袍泽血肉搭建的长城,如巨兽般冲进了桥头前李家子弟仓促结成的战阵里。河岸边已经千疮百孔的盾墙则迅速后撤,斜在陌刀阵侧翼,重新组成一道铜墙铁壁。

    我护住你的侧翼!身上插了两根狼牙箭的拼命三郎石重杵着盾牌,雕像般站在朝阳下。血顺着单薄的皮甲往下淌,染红盾牌,染红脚下沙滩。我将护住你的侧翼,我答应了,我做得到。

    “杀!”感受到身边传来的温度,伍天锡举起长长的陌刀,从牙缝里吐出一个字。长刀挥落,朝阳下泼起一道金光。金光过处,血肉横飞,李家子弟如风中枯草。

    “杀!”几百名陌刀手跨出一步,整齐地刀光斜劈向下。几十名挡在阵前和围拢过来的李家子弟倒飞而出,半空中洒落一阵血雨。陆续冲上前的李家子弟被袍泽的血肉浇了满头满脸,本能地停了一下,然后张大嘴巴,厉声惨叫。

    “啊——”垂死者和未死者齐声惨叫。仿佛看到了地狱出来的恶鬼。不错,那些浑身被铁甲包裹的家伙不是人,的的确确是地狱里边爬出来的恶鬼。他们藏在面甲后的眼睛里压根儿没有一点儿人类的柔和,有的只是仇恨和果决。

    在这道仇恨的目光注视下,所有挡路者皆为草鸡木狗。你不视我为同类,我亦不视你为同类。流非同类者的血,无任何怜悯可讲。“杀!”“杀!”“杀!”整齐的喊杀声中,陌刀手缓缓前推。所过之处,皆剁成一堆碎肉。“轰!”“轰!”“轰!”脚步声落地如雷,击起一道道血浪。几百只铁甲怪兽列队向前,一步,一步,又是一步。在李家军队列中推出一道整整齐齐的豁口,推得李家子弟不断后退。

    “挡住他们!”昭武郎将杨怀挥刀砍翻几个试图逃走的弟兄,厉声呐喊。必须将陌刀队的攻势遏制住,否则已经过河这两千多人绝对有崩溃的危险。届时,非但第一座浮桥保不住,其余五座浮桥,也极有可能被陆续杀上来的敌军付之一炬。

    “跟我上,报答柴将军的时候到了!”奋武郎将蒋钦带着百余名亲信冲出本队,直接扑向陌刀对正前方。他和杨怀二人都是柴绍一手提拔起来的后起之秀,骨头里早已深深地打上了柴家嫡系的烙印。如果柴绍飞黄腾达,他们二人不愁无高官可坐。可万一柴绍失了势,他们这辈子也跟着难以翻身。

    在两位将军的带动下,三百余名阵前觅封侯的敢死之士聚集成团,在已经崩溃的防御型圆阵之前,重新汇聚成了一个小小的三角阵。三角阵的正前方,恰是奋武郎将蒋钦。昭武郎将杨怀则藏身于其后三五个人的阵眼位置,随时准备组成第二个插入陌刀队的锥子。

    “老子跟你拼了!”奋武郎将蒋钦手持一把刚刚从弟兄手中抢来的长槊,冲着徐徐迫近陌刀手们大喊大叫。他能看出来,走在陌刀阵前排,正对着自己的就是此阵的阵眼。只要废掉阵眼,足可以将陌刀阵的攻击力降低一半。

    对面的伍天锡却不理不睬。用自己的脚步压住全军的推进速度,以未跟敌军接触前的节奏,继续一步步向前推进。前推,前推。后退,后退。仿佛有默契般,陌刀手们每前进一步,蒋钦背后的李家子弟就后撤一步,带累着他这个阵锋也不得不后撤。带累得所有过河的李家士卒不得不后退。前推,前推。后退,后退。奋武郎将蒋钦仿佛被人抽了无数个大耳光般,脸上红得几乎滴下血来。“老子跟你拼了!”他咬紧牙关,宁可失去袍泽的掩护,也不愿意再受这种折辱。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陌刀阵前,大声挑战。

    伍天锡依旧没有理睬他。带领着陌刀队缓缓向前。轰,轰,轰,整齐的铁甲撞击声中,蒋钦的身体倒飞出去,孤独地在半空中翻了个筋斗,四分五裂。

    “轰!”陌刀阵继续向前,撞上了蒋钦身后的锥形阵列。将这个锐利的锥形当场砸碎,断肢和碎肉伴着惨叫声四下飞溅。没等推到阵眼位置,昭武郎将杨怀则自己先崩溃了。声嘶力竭地发出一声悲鸣,带头向后跑去。

    身后,就是吓呆了的李家子弟。再身后,就是滚滚濡水。昭武郎将杨怀早已忘了自己是谁,推开一个挡路的袍泽,再撞到另外一个,然后丢下兵器,一头跳进红色的河流里。

    在他身前身后,还有数以百计的李家子弟,失魂落魄地仓皇逃窜。明知道逃至对岸是什么后果,明知道段阎王就在对岸磨刀霍霍,却再也不敢回头。

    突然,他们看到了一道刀光。不是来自背后,而是来自身前。

    数以千计的李家子弟走入了河道,沿着浮桥两侧,杀死自家逃兵,涉水而前。濡水河南,一直试图保存实力,以最小代价过河的柴绍放下鼓槌,长啸而起。

    濡水河北岸,陌刀队已经推过了第一座桥头。然后沿着河道,继续不疾不徐地向第二座浮桥的桥头推去。兵锋所指,如沸汤泼雪。

    到了此时,不用跟伍天锡联络,石瓒也清楚自己该做什么了。三百人组成的陌刀队可以将上岸的李家军冲散,却无暇将他们杀光,也无暇毁掉浮桥。而自己麾下的弟兄最擅长的就是打顺风仗。“全给老子压上去,把姓柴的砍进沟里!”丢下鼓槌,他高高地举起长刀。“大帅有令,全军压上!”早已迫不及待的亲兵们立刻扯开嗓子,将这道将令伴着号角声传遍整个北岸。

    “大帅有令,全军压上!”

    “大帅有令,将姓柴的砍进沟里去!”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咚咚咚,咚咚咚!”呐喊声,号角声,战鼓声,烧得人热血沸腾。伴着沸腾的角鼓声,石家军抄起兵器,冒着羽箭向河岸边的李家士卒冲了过去,手起刀落,将对方砍了个人仰马翻。

    整个北岸战场登时乱成了一锅粥。在陌刀队所向披靡的攻击下,李家军仓促结成的防御阵列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冲垮。很多将士被吓破了胆儿,掉头跑进了冰冷的河道中。而通过六座浮桥,还有大批大批的李家士卒不停地往岸上冲,红着眼睛,狼群般围着陌刀队打转。恨不能立刻从陌刀队身上啃下一块肉来。石家军一投入战场,立刻扑向了浮桥头,与李家军在六座丈把宽的桥头处杀得你死我活。如此狭窄的接触面上敌我双方都无法形成有效组织,往往是前排倒下,后排补位,完全凭着个人勇力在硬耗。甚至在同一座桥面上敌我双方犬牙交错,稍微冲得靠前一点,除了后背还对着自己人外,前方,左方,右方就都成了敌军。这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混乱情况,让弓箭手和弩手们最难发挥作用,端着弓弩瞄上好半天,却无法保证不将自家袍泽误伤。而被陌刀阵吓破了胆子溃退到河水中的那些家伙,很快又冲到了弓弩手的身前,把本来就不再整齐的弓弩手队列冲得千疮百孔。这个时候,刚刚冲上来保护弓弩手的朴刀手们,就只好暂且充当一回督战队了。在段志达的喝令下,手起刀落,将以昭武郎将杨怀为首的溃军接连斩杀了二十几个。溃下来的兵卒被血淋淋的刀光吓醒,惨叫一声再度回冲。他们头先没入水中,然后再探出水面,一步步重新涉过了红色血河,一步步捱上去,再度跟岸上的敌人或自己人搅成了一团。

    站在血河靠南岸处,左翊卫大将军柴绍脸色铁青,几次将手中刀举起来,几次又缓缓放下。仗打到如此地步,早已成了一支鸡肋。他先前以少量牺牲渡过河去,抢先一步堵住窦建德退路的计划彻底失败。但即便到了这个时候,他仍然下不了将全军压上,不惜任何代价消灭对岸敌军的决心。左翊卫积攒这点家底不容易,一拥而上冲过河去,凭人数优势有可能将对方拿下。但那样一场仗打完了,左翊卫也就彻底残了。兵到哪去补?下一步该如何行动?能不能堵住窦建德?会不会被人借机吞掉?都很成问题。

    按常理,博陵军和幽州军应该已经追着窦建德杀过来了,他们带的可都是骑兵?

    即便窦建德退向了东方,至少博陵军和幽州军已经派前哨过来接应?可现在,博陵军在哪?幽州军在哪,他们为什么没任何消息?

    也难怪柴绍畏手畏脚。从前的他,就像一个身家万贯,背后还有一座金山的阔少。平素不用从山上挖金子,花钱照样可以一掷千金。可现在突然发现背后的金山变成了粪堆,即便手中还握着大笔的财富,也会变得比一个乡下土财主还要抠门儿。

    “大将军,末将愿意带骑兵迂回过河,洗雪前耻!”见自家的兄弟在对岸被敌军压着打,而主将大人却迟迟不做任何战术调整,刚刚被柴绍提拔起来的定远将军陈良诚走上前,躬身请命。

    “先前有弟兄徒步跋涉,踮起脚来,水刚刚齐了下巴。末将带着骑兵从远处淌过去,料贼人也无暇分兵来拦!”唯恐柴绍不答应,陈良诚继续补充。

    “嗯,好计。不过,你再等等!”柴绍轻轻皱了皱眉头,挥手命令对方稍安勿躁。分兵从各处渡河,让对岸敌军无暇兼顾,这个招数在昨天晚上他就想过。但是,过了河后各部如何统一行动?光凭着战旗和号角能不能让过河的兵卒调度协调?他没有任何把握。而万一敌将豁出去了,无论自己分兵几路过河,他只缠着一路去打,各路弟兄来不来得及互相支援,也很难保证。与其冒着被人将几根手指头挨个掰断的风险,还不如将队伍握成一个拳头。至少眼前的损失自己都能看得见,也能及时考虑应对。

    “大将军,弟兄们被陌刀队杀得太惨了!”听出柴绍话语里的敷衍意味,陈良诚又向前靠了半步,红着眼睛强调。

    柴绍最讨厌的就是别人对自己指手画脚,眉毛向上一跳,就打算对陈良诚施以颜色。猛然想起段志达的提醒,他又不得不将这股无名业火忍下去,狠狠地瞪了对方一眼,然后信口补充道,“急什么急,这么点定力都没有,如何为将?你能保证对岸的敌军就这么点儿人么?程贼的旗号在哪里?他会不会再蓄力以待,正等着对咱们半渡而击?稍安勿躁,该用到你的时候,我自己会给你建功立业的机会!”

    “是,末将知错了!谢大将军指点!”陈良诚被问了个瞠目结舌,只好躬身认错。被他这么一搅,柴绍的目光也不得不从战斗最激烈处收了回来。皱着眉头四下张望了一圈,他沉声问道:“斥候呢?最新有没有回话,周围有没有异常动静?”

    “没!”紧跟在他身边的家将柴兴摇了摇头,低声回应。

    “嗯!”柴绍皱着眉头冷哼。刚才的话虽然是为了敷衍陈良诚,可也同时让他意识到了一个潜在的危险。程名振的旗号从战斗开始到现在一直没有出现,他跑哪里去了?还没来得及细想,突然间,远处隐隐传来一声轻微的号角呜咽。

    “赶快去看看,是不是斥候发现了什么情况!”柴绍的脸色立刻变得惨白,咆哮着向自己身边的亲信喝令。没等亲信做出回应,另一声号角紧跟着传了过来,更近,也更清晰。“呜——呜呜呜呜——”

    “斥候回来了!”柴兴大声提醒。“远处好像有烟尘!”

    “用你说,速去接应斥候,他奶奶的,角声也不吹清楚些。平时都白教导你们了么?”柴绍一把推开柴兴,三步两步奔回河岸。这下,他看得更清楚了,的确是斥候,自己派出去在大军外围十里处警戒的斥候,只回来三两个人,个个带伤,一边策马飞奔,一边拼死地吹响警号。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敌袭,全是骑兵,人数很多,无法数清!”越来越近的号角声里,柴绍分析出自己需要的内容。程名振终于出现了,不是在对岸,而是在他的身后,好在他没把所有弟兄派过河去。

    河滩上整队待发的其他李家士卒也听见了报警的号角。顾不上再过河给自家袍泽提供支援,而是齐齐地转过身来,把目光转向柴大将军。在众人的期待下,柴绍抓起长槊,翻身跳上坐骑,“整队迎战,步卒结方阵,骑兵护住侧翼!段志达,带领已经上桥的弟兄封住桥面,等杀散了来犯之敌,老子再过来接应你!”

    “整队迎战!整队迎战!”喊声此起彼伏,狂躁中隐隐透彻一丝恐慌。骑兵,来得居然全是骑兵,居然想办法摸掉了大部分警戒的伺候,然后卷着滚滚烟尘,向河岸扑了过来。

    濡水北岸,石家军和陌刀队所面临的压力登时减弱。“程将军来了,抄掉姓柴的后路了!”已经累得筋疲力尽的伍天锡立刻举起陌刀,大声叫嚷。到了此刻,他麾下三百陌刀队已经被敌军用死缠烂打的方式磨掉了六十有余,再磨下去,即便不被彻底磨垮,大伙也要活活累死。

    “杀啊,杀过河去,活捉吃软饭的柴绍!”比起伍天锡,石瓒鼓舞士卒的本领简直不能用“老到”二字来形容。染血的钢刀一举,就从嘴里冒出了一句既涨自家威风,又灭敌军士气的口号。

    “杀过河去,活捉吃软饭的柴绍!”石家军的士卒才不管对方如何感受,怎么痛快怎么重复。

    失去后继支援的李家子弟登时士气大落,被石家军和陌刀队接连砍翻了数十人,剩下的迅速后撤,桥上的通过浮桥,桥下的徒步涉水,互相推挤着向后撤去。

    发觉势头不妙,临危受命的段志达立刻冲到了河道中央,站在一匹坐骑的背上大声鼓舞士气。“不要慌,不要慌,伏兵没几个人,大将军杀散敌军后就会回来接应咱们!”

    “伏兵没几个人,大将军杀散敌军后就会回来接应咱们!”李家军的底层军官们也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扯开嗓子,将段志达的话一遍遍重复。仿佛南岸杀来的伏兵真是一群乌合之众,轻易就可以被柴绍驱散般。

    “弓箭手,射住阵脚,射住阵脚!”喧嚣声稍微一停,段志达的另外一道军令又传遍的众人耳朵。

    正泡在水里茫然失措的弓箭手闻令,调高角度,在自家兄弟和尾随追下河来的敌军交界处下了一波箭雨。弩手们也尽最大可能寻找目标,通过人群缝隙,将几个冲得太靠前的敌将一一射杀。

    误伤在所难免,但毕竟令敌军推进的步伐为之一顿。趁着石瓒调整战术,调动朴刀手上前列阵的间隙,段志达将一道道命令及时下传。凭借麾下训练有素的底层军官,他终于将阵脚稳定在和河道南半段。隔着一条血河,与站在河水齐膝处的敌军遥遥对峙。

    北岸,几伙朴刀手在石云的带领下,试图通过浮桥进行突破。被李家军的弓箭手和弩手重点照顾,丢下数十具尸体后,不得不承认了自己一方装备不如人的事实。石家军的少量弓箭手试图报复,却每每引来对面更沉重的打击。愤怒之下,石瓒再度联系伍天锡,希望陌刀手混在河道中的大队人马里发挥威力,却发现陌刀手们根本不敢下河。铠甲太重了,万一他们在水中跌倒,连爬起来的机会都没有。

    南岸喊杀声如雷,柴家军已经受到了前后夹击。可就是因为脚下这条该死的濡水,这锅饭又做夹生了。无计可施的石瓒暴跳如雷,躲在盾牌后,恶毒的咒骂滚滚而出。什么吃软饭的小白脸,什么倒插门的老婆奴,只要能发泄怒气,怎么难听怎么骂。石家军士卒都是粗人,焉肯缀了主将威风,扯开嗓子,将石瓒的污言秽语齐声重复。

    血战先是变成了弓箭互袭,转眼又变成了骂战。气得段志达两眼冒火,恨不得立刻重新发起进攻,将石瓒那张冒着黑烟的臭嘴用泥巴堵上。可在南岸的局势未明朗之前,他绝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小心翼翼地等待,等待自家大将军带兵杀回来,同时也不给两支敌军汇合的机会。

    等待的时间是如此的难熬,以至于他总以为头上的太阳已经停止了移动。河风渐渐变得冷了,明亮的天空渐渐涌起了乌云。乌云起处,隆隆地雷声夹着号角和战鼓,轰隆,呜呜,咚咚咚咚。敲得人心底发颤,骨头发痒。

    “段将军!”期待的呼喊声终于从背后传来,却显得非常疲惫。段志达冲空回头,看见陈良诚骑在一匹被血染黑的战马上,背后插着两支流箭,“柴大将军有令,退回河岸与他汇合,放火烧桥!”

    心里突地一沉,段志达咬着牙下令,“路踵明组织桥上人手后撤,毁桥。张显组织弓箭手护住阵脚。其他将士,跟随鼓点,一步步后撤!”

    这回,亲兵们不敢再大声叫喊,而是采用约好的号角。“呜呜,呜呜,呜呜!”“咚咚咚咚咚咚”,伴着短促而低沉的角鼓声,桥上和桥下的李家军开始缓缓后退。先慢,逐渐加速,然后呼啦一下,全部退回了岸上。

    弓箭手和弩手立刻奋起余勇,将箭馕中的羽箭迅速射光。趁着敌军举着盾牌互相掩护的时候,他们猛然扭头,撒腿就往岸上逃。

    “追!”石瓒大声命令。“程将军得手了!”

    “活捉小白脸!”弟们轰然响应,举着兵器,淌过红色的河水。水流不急,但深度已经到了石瓒的嘴唇处,很多人都不得踮起脚尖,以免被河水呛死。个别倒霉蛋滑倒,落水狗般在袍泽面前扑腾。临近的弟兄不得不腾出手来帮忙,令队伍的推进速度更加缓慢。

    等足够发起一波冲击的人登上了南岸泥滩,浮桥早已被段志达派人点着了。很多沿着桥面杀过来的石家士卒不得不又沿着原路退了回去。乱哄哄又忙活了好半天,石瓒终于在濡水河南岸的泥滩上将队伍整理好,抬眼再看,段志达的兵马已经退到了二里之外。

    远方,程名振的帅旗和柴绍的帅旗搅在一起,令旁观者一时分不清到底是谁战了上风。骑兵们往来冲杀,骑着战马的是李家军,骑着骡子、叫驴和黄牛的是洺州营和石家军的士卒。更远的地方,还有一支骑兵在往来冲刺,所过之处,李家军旗帜纷纷倒地。

    不光是这支骑兵,原野尽头,还有几队步卒,列阵缓缓而前。从战旗颜色上看,他们应该也是洺州营的一部分,训练有素,压得李家军步卒不断避让。除了这些之外,更远处,还有一支队伍在迅速靠近。人数看不清楚,队列不算齐整,头顶高举着的,却是洺州军战旗。

    “天啊,洒豆成兵!要不洺州营哪来的这么多人?”一名石家军将领伸长脖子,低声惊呼。他记得程名振只带了五千多人去迂回包抄柴绍,而眼前战场上,双方参战人数肯定超过了四万!

    “加把劲儿,活捉小白脸!”石瓒才不管程名振会不会洒豆成兵的法术呢,举起刀,大声宣告胜利即将到来。不用再看了,他相信此战已经毫无悬念。连他都弄不清楚程名振到底弄来了多少援军,柴绍估计更紧张。腹背受敌外加敌方援军不断,傻瓜才敢继续纠缠下去。

    果然如他所料,一波波,源源不断出现的援军,将柴绍等人的信心彻底压垮。先是骑兵发生了混乱,有人纵马向远方奔逃。然后是步卒,低级军官。互相携裹着,被人赶鸭子般向东撵。段志达带领兵马及时接应上去,却无法稳住自家阵脚。、随着石家军从背后冲来,段志达的将旗也开始动摇,倒地。几十名亲卫护着他和柴绍两个,策动战马狼狈逃走。

    “别放跑了柴绍!”石瓒大喜,带领百十名亲卫,斜刺冲向柴绍,试图阻对方后撤的道路。可惜他身上的铠甲都被河水浸泡透了,此刻比铁疙瘩还沉,没等他跑到预定位置,柴绍等人已经呼啸着从眼前冲了过去。

    “别放跑了柴绍,别放跑柴绍!”王二毛带领一群骑兵呼啸而过,缀着柴绍等人后背紧追不舍。只可惜,他们的战马好像也累脱了力,居然被对方抛得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最后只看到一溜烟尘。

    注释:

    [1]史大奈出身于塞外,据说为奚族。亦有一说为突厥族。在投靠李渊之前,拥有阿史那家族授予的特勤封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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