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国功贼5:快哉风-观局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不远处的中军帐依旧热闹,劝酒行令之声不绝于耳。但魏征和储君彦二人的目光中,却充满了寥落。“君彦知道魏某因何而醉!”呆立半晌之后,魏征摇头苦笑。“君彦也看到了,眼前热闹不过是刹那繁华?”

    “我可是密公的记室参军。所有往来公文,下传政令军令,有几个不经我手?”储君彦耸了耸肩,低声反问。

    魏征眉头轻皱,立刻明白了自己不是第一个看出瓦岗军所临窘境之人。但储君彦这厮居然看清楚了,却不向李密进谏。想到此节,他的目光瞬间变得凌厉,盯着储君彦,仿佛能穿破对方的灵魂。

    好好的活下去。让自己、自己的家人、朋友和自己所关心的人,平平安安地熬过这个乱世。这个愿望是如此的简单,简单到很多人都不敢相信。但是,因为程名振心中这个简单而平凡的愿望,平恩三县,却有无数人的性命得到了保全。

    对于胸无大志的程名振,窦建德也很是满意。虽然从平恩回来之后,不少文官向他告状,说程名振授艺时藏私,很多在平恩三县学到的屯田经验,根本无法与自己治下相适应。但窦建德把这些状子全丢到了一边。是人都有私心,铁匠教徒弟时还要留上一手,以免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更何况有九头蛟之称的程名振?况且人家程名振刚刚又打通了武阳至黎阳的商道,垫付了一大笔钱款给徐茂公,将黎阳仓的粮食买出来,源源不断地运到了窦家军治下各地。即便偶尔犯些小错,让人如何拉得下脸来深究?

    有时候,窦建德忍不住偷偷地想,自己当日是不是真的该狠狠心,把妹妹红线嫁给程名振做平妻算了。虽然红线当时说的明显是一句气话,可如果她嫁给程名振的话,无疑等于为窦家军赚回来一个富庶的大后方。河北道这些年被战乱破坏得太厉害了,放眼一望,满目疮痍。唯独程名振治下的平恩三县,繁荣得宛若世外桃源一般。不但武阳、清河这些刚刚攻克的郡县无法跟其相比,就连窦建德目前的临时国都聊城,繁华程度照平恩三县也有着天壤之别。

    在这种情况下,不少新归附的士大夫都希望窦建德把都城迁到比较富庶的襄国郡。奏折送进聊城行宫,结局和前面弹劾程名振“藏私”的奏折一样,转眼便石沉大海。跟瓦岗军徐茂公部购买第一批粮食的钱,还是程名振代为垫付的,窦建德根本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够还清。如果再把都城迁到程名振的地盘上的话,他这个王爷,就越发显得没有人君模样了!况且程名振不是石瓒、王伏宝、宋正本和淩敬,后几个人或者勇猛有余文略不足,或者只长于运筹谋划却手无缚鸡之力,离开了窦家军这个整体,就变成了无本之木。而程名振就像张飞手中的粪叉一般,闻(文)也闻(文)得,武(舞)也武(舞)得,离了窦家军,照样能活得滋滋润润。窦建德又怎敢过分相逼?

    一方谨小慎微,一方心存顾忌。窦建德和程名振二人,始终无法走得太近,也没有分得太远。多年的绿林生涯,使得他们两个都习惯了睡觉时也在枕头底下藏一把刀,不会轻易放心自己的安全。

    除了迟迟难以融入窦家军这个整体之外,这一年,程名振在其他方面倒是顺风顺水。屯田垦荒之策已经进行了多年,慢慢到了收获时刻。背靠窦家军这棵大树,轻易也不会再有人来打襄国郡的主意。没有战争的日子,风闻起来都带着花香。眼馋洺州的富足,驻扎在漳水对岸的石瓒、殷秋等窦家军大将隔三差五就跑过河来打秋风。对于这些性格粗豪的同僚,程名振总是竭尽所能地招待,让他们吃好喝好,走时还顺便捎上不少特产。小半年下来,彼此之间居然积累下了不浅的交情!

    在一团和气的氛围之下,程名振也没忘了居安思危。汲取前几年麾下兵力不足的教训,他暗中于巨鹿泽深处又建立了几个新兵训练营地。从前来投奔的流民们挑拣年龄和体质比较适合者,由郝老刀、雄阔海等人偷偷进行操练。

    所有参与新兵整训事务的将领都是程名振的心腹,士卒们一旦进入巨鹿泽,就不准许单独外出。对来访的窦家军诸将,大伙则一致宣称巨鹿泽已经被完全放弃。包括对王伏宝等人,也瞒得死死的。说实话,程名振心里并没有击败窦建德,取而代之的念头。但乱世远没到结束的时候,他不敢完全放弃自保的能力。经历了那么多次辜负与背叛,他已经渐渐忘记了如何去拥抱自己的同类!

    乱世也的确完全没到结束的时候。这一年,突厥人大举南侵。驻守在博陵、上谷一带的骠骑大将军李仲坚传檄天下,号召群雄暂且放弃相互攻杀,共御外辱。刚刚打下长安的李渊、在黎阳立足未稳的徐茂公,以及为朝廷苦守河间郡的老将王琮都发兵响应。窦建德对此举棋不定,既担心在与自家不相干的战斗中折损实力,又怕不出兵担上勾结突厥,引狼入室的恶名。看出了窦建德的犹豫,程名振写了一封信过去,将当前的形势稍做分析之后,引用了对方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作为结尾,“属下记得王爷跟属下说过,咱们现在是官,不再是贼!”

    “咱们从来就不是贼!”看罢程名振的信,窦建德拍案而起。将手中实力最强的一支嫡系,交给王伏宝带去了北方。与先前的仇家、同行们一道,在长城脚下,与突厥人殊死搏杀。几场恶战下来,血流漂杵,却令阿史那家族的狼骑最终也没能越过长城半步!

    “看来大隋气数未尽!”听闻来自北方的捷报,很多士绅贤达在心中暗自琢磨。可好消息带来的兴奋劲儿还没等过去,噩耗紧跟着就从南方传了过来。最受大隋皇帝陛下器重的宇文家造反,将隋帝杨广,蜀王杨秀,齐王杨暕等皇亲国戚杀了干干净净。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混乱当中,内史待郎虞世基、御史大夫裴蕴、左翊卫大将军来护儿、秘书监袁充、右翊卫将军宇文协、千牛宇文皛、梁公萧钜等一干权臣贵胄全都稀里糊涂掉了脑袋。

    虽然早在两三年之前,大隋天子杨广就成了摆设。可有这么个摆设在和没这么个摆设在,毕竟还是有些差距的。杨广活着的时候,虽然世家大族和读书子弟们都腹诽他,觉得他是个古今少有的昏君,可只要他活着,大伙就可以继续稀里糊涂地过日子,不用急着站队。如今杨广死了,等于将众人最后自我欺骗的遮眼布也摘了去。大伙抬头一看,西边立了个代王做皇帝,南边立了秦王做天子,东边立了越王穿龙袍。到底哪家是真命天子?哪家是逆子二臣?谁也说不清楚。可唯一清楚的有一点,三个大隋天子都没实权,他们背后的李渊、宇文化及和王世充,才是真正的捉刀客。[1]

    如果光要面对三个捉刀客也好,豪门大户家中的才俊不止一个。分三个方向均匀投注,就像三国时代的诸葛家一样,总也有投对的时候。可如今除了李渊、宇文化及和王世充三个捉刀客之外,在大隋的土地上,还活跃着李密、窦建德、杜扶威、薛举等大大小小二十余家诸侯。这下可让喜欢多头下注的世家大族们傻了眼。族中才俊再多,也不够这么多“真龙天子”分啊。可万一哪一注押漏了,而那个方向偏偏是真正的王气所在,那可就麻烦大了!在天下这张赌桌上赌的可不是真金白银,而是整个家族的前程和无数子弟的性命。押对了宝,随着新天子江山一统,整个家族都跟着被辅佐对象飞黄腾达。然而一旦压错了宝,则意味着万劫不复。即便新皇帝大度不找你麻烦,家中的田产、财货也无法抵挡从龙成功者们的窥探。只要新崛起的家族挥挥手,旧的家族改名换姓,也不过是转瞬之间的事。

    没法面面俱到,找其中最有可能得天下的几处下注总行了吧?有聪明的家主私下里做出决定。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的这个决定是多么的不靠谱。那些捉刀客和各路诸侯们,居然一时分不出高低来!

    按地盘大小和兵力多寡,本来唐公李渊、博陵大总管李仲坚、幽州大总管罗艺三人为天下翘楚。可长城上一场恶战,由于中原豪杰们是仓促走到一起的,彼此之间配合生疏,导致参战各方损失惨重。其中尤其以李仲坚麾下的博陵精锐和罗艺麾下的虎贲铁骑为甚,一战之后,二人立刻宣告从争夺天下这盘大棋上出局。作为参战的主力之一,李渊麾下将士的损失也不小。长子建成和次子世民二人的部众折损近半,而长女婉儿麾下的十余万娘子军战后归建的人数不足五千,其余兵马,包括主帅李婉儿、大将王元通、齐破凝在内,都化作了守护边关的千秋雄鬼!

    实力大损之后,三雄最终决定合并为一。罗艺认了李渊做义父,宣布幽州军从此受其节制。原本就跟李渊有叔侄关系的李仲坚也将博陵六郡并入了李家治下。其他各路诸侯也不甘心放弃如画江山,争相整合、吞并距离自己最近的弱小势力。凭着翟让留下的厚实家底和上洛、黎阳两座大粮仓,魏公李密策马驰骋,将东起文登,西到许昌的大片膏腴之地囊括在手。不甘让李密专美于前,大隋郑国公王世充拔剑而起。借助东都洛阳内留存的皇家财富和大隋内府兵的一点余烬,东征西讨,先击败李渊麾下大将柴绍,重夺宜阳。紧跟着又重创李密,拿下偃师。居然在李密和李渊两大势力之间打出一片广阔的天地来。

    在把握机会方面,长乐王窦建德从不落后于人。王伏宝才从长城之战撤下来没几天,就立刻奉命带领麾下兵马扑向了河间。面对前几天还是盟友的窦家军的猛攻,河间郡守王琮苦苦挣扎了两个多月。直到杨广被杀的消息传来,才终于放弃了为大隋守节的念头,命部将打开城门,将手中的半个河间郡完整奉献给了窦建德。

    拿下了大半个河间郡之后,窦建德得陇望蜀,试探着将触角向西伸了伸。结果在滹沱河西岸的博野县郊外“不小心”碰到了李仲坚麾下的数千残兵,被对方碰了个头破血流。亏得王伏宝救援的及时,才能全身而退,没把刚刚到手的半个河间郡又丢出去。

    窦建德的扩张受阻,李渊、李仲坚叔侄二人的实力再度令大伙刮目相看。他们叔侄好似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而黄河以北的其他诸侯是蚂蚁之群,联合起来足以吞噬巨象。一时间,黄河南北各路势力居然形成了短暂的胶着之势。谁也吞不下谁,谁也灭不了谁。只能先压一压各自的野心,将打出去的拳头纷纷收回来,在内政和精兵两方面暗下功夫。

    黄河两岸的豪杰搅成了一锅粥,长江两岸的豪杰们岂能袖手旁观?趁着杨广被杀形成的大混乱,罗县豪杰萧铣在岳阳称帝,国号为大梁。旋即以倾国之兵南下,攻克汉阳、珠崖等地,实力直抵交趾,兵力扩大到了四十万。

    几乎在萧铣四下攻城掠地的同时,江淮豪杰杜扶威破高邮,占厉阳,自号大隋东南大总管。以好友辅公祏为长史,义子王雄诞为大将军,剿灭盘踞在江淮各地的绿林豪杰一百余家,杀豪强三十余姓,使得淮河两岸气象一新。

    受到杜伏威的启发,宇文化及在江都杀豪强以筹军资,王世充在东都除权臣,抄其家以充国库。李渊在长安为其麾下将士筹饷,毁宫室二十余座,杀大隋旧臣四十余家。刹那间,很多尚在犹豫观望的脑袋没等弄清楚天下大势,就已经滚滚落地。

    说来也怪,当这些被世人视作国之栋梁的家族纷纷覆灭后,千疮百孔的中原,却重新透出了兴旺的势头!

    “怎么会这样?”程名振将最新送到的密报小心翼翼地放进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柳条筐里,然后苦笑着摇头。

    过去一年多的平安日子,并没有让他变得迟钝。反而因为有了充裕的时间观察天下大事,目光愈发显得敏锐。他刚才放下的情报,是一则涉及到紧邻李渊施政措施的消息。借着筹集军饷的由头,李渊将属于大隋朝皇家二十余座行宫劫掠一空。并且以“勾结叛逆,妄图谋反”之罪,将京师中的豪门大姓灭了四十余家。同样的消息,他在南方的杜扶威和洛阳城的王世充两人的治下也有细作送来过。从旁观者角度看,王世充、李渊、杜伏威三人所用借口略有不同,杀人敛财的本质却一模一样。

    然而,如果说杜扶威跟地方豪强过不去,还不令人感到奇怪,毕竟杜扶威出身于草莽,跟豪门大户有着与生俱来的矛盾。但李渊和王世充两个本身可都是靠豪强支持才上的位,他们现在掉过头来铲平豪强的举动,看上去就有些自毁根基的味道了?

    “要我说没什么好奇怪的,不得不为而已!”王二毛扫了一眼程名振刚放下的那份密报封皮上的标记,立刻给出了自己的答案。“乱了这么多年,平头百姓家里再也刮不出油水。而兵须吃粮,官须给俸,不从世家大族身上刮点儿,王世充和李老妪两个还能自己变出钱来不成?”

    “可这并不稳妥。可解一时之急,却不是长久之计。”程名振先是点头,然后又轻轻摇头。“且不说会令追随者中有人心寒。即便仅仅是铲除那些曾经与自己作对的世家,也不过是用新的世家代替旧人的位置而已。天长日久,谁还能保证他们始终与当政者一条心!”

    “也对!可千百年来,谁还有更好的办法?”王二毛笑了笑,目光变得无限深邃。“呵呵,叶茂之树,其下寸草难生。把树砍倒,草从中必然会有新的树苗长起来,最后还是寸草难生!呵呵,这个局千百年来无人解得,千百年后,恐怕也未必有人能解得!”

    二人如参禅般一番高论,早就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雄阔海距离王二毛最近,晃晃满是汗水的大脑袋,笑呵呵地说道:“砍掉一批,总比一个不砍的强。如果杨广在世时能拿出李渊一半儿狠劲儿来,也不至于稀里糊涂的掉了脑袋。”

    “所谓世家大族,不过是裤裆里的虱子罢了!早捏死一些,世道早干净一些!”伍天锡紧随其后,低声感慨。

    “嗯!这个典故用得倒也恰当!”程名振笑着侧过头,目光里带上了几分嘉许。“天锡最新肯定没少读书,连阮步兵的文章都能记得!”

    提到文字的出处,伍天锡立刻怯了场,赶紧站起来,咧着嘴解释,“没,没,教头千万别夸我。我也是几个月前在长城上听博陵军的人说过一嘴,觉得解气,所以就记住了。其实,什么阮步兵阮骑兵的,即便他认识俺,俺也不认识他。“

    话音一落,满堂皆笑。就连站在门口当值的侍卫,也忍不住将头侧开,以手掩嘴。笑过之后,不少人看向伍天锡的目光却露出了几分羡慕。长城之上,长城之上。也就是伍将军这种豪杰,才有资格到长城上走一遭。十五万中原子弟硬抗四十万狼骑,不用亲眼目睹,想想都觉得威风。

    “原来是李仲坚这厮说的!这厮,当年想必是吃尽了豪门大户的苦头!”听伍天锡解释说裤裆之典故来自博陵军,程名振立刻不觉得惊诧了。放眼天下,也就是自己这位近邻,拥有如此强悍的实力,却不曾为了如画江山而动心。也许其曾经动心过,但他却出于种种原因没有付诸于行动。白白便宜了李老妪,让他凭着一个庶出的女儿就换回了六郡膏腴之地。

    “那人是个真豪杰!”伍天锡又接过程名振的话头,言语中充满了对李仲坚的推崇。“咱们做武将的,这辈子能做到李仲坚那份上,也就够了。未必非要当独霸一方,却在天王老子面前,也敢直着腰杆子说话!”

    类似的话,众人在他嘴里显然听到过不止一遍。所以也不担心程名振生气,笑呵呵地打趣道:“你把博陵军吹得那样玄乎,不是灭自己威风么?万一李仲坚哪天带兵南下,你老伍如何跟他面对面较量?”

    “有何不敢?”伍天锡挺起胸脯,豪气满怀,“能与此人对面一搏,乃武将之荣。即便不胜,死有何妨”

    “还是怕了!”众人又笑,七嘴八舌地奚落伍天锡没有底气。伍天锡听了,也不懊恼,摇了摇头,低声叹道:“你们没见当时的情况。见到后,肯定不会说嘴。我当年跟在桑显和身后,也算跟不少名将打过照面儿。可没有一人,能达到李仲坚那种境界。桑显和不行,来护耳不行,曲突通也不行,即便是当年的麦铁杖老将军,也达不到!”

    众人听闻,愈发觉得不服气。笑着向上看了一眼,故意逗伍天锡出丑,“教头呢,教头跟姓李的,谁更高明一些?”

    “难说!”伍天锡一点儿都不傻,根本不往圈套里边钻。“各带一哨兵马列阵而战,教头可能拿不下李仲坚。但教头用兵向来是不拘于形式,总在人意想不到处有神来之笔,李仲坚则太方正了,比较容易吃亏!”

    “你这马屁精!”见伍天锡滑不留手,大伙齐声啐道。伍天锡先生抱着脑袋呵呵笑了一会儿,然后把笑容一收,正色回应,“这话也不是我说的。是王伏宝王大将军说的。你们骂我不要紧,骂王大将军,仔细自己的皮!”

    “呸呸!你少扯虎皮做大旗!”众人气得直啐,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程名振。然而程名振的心思好像不在这边,只是轻轻笑了笑,就又把目光放到了手边密报上。

    那是一份来自南方的密报,安插在虎牢一带的眼线探听到,东都洛阳有人主张招安瓦岗军,欲借其势讨伐宇文化及。王世充对此犹豫不定,但权臣元文都、卢楚等人却仰慕李密的文采和名头,认为此计可行。双方在皇帝杨泰面前几番争执,最后不了了之。

    “元文都是找死了!”程名振将这个密报放在了身侧收拢废弃物品的柳条筐中,不再为此浪费精力。洛阳城中的皇帝杨泰是王世充所立,东都的兵权也都在王世充和他的亲信之手。元文都等人仗着自己的名头和官职跟王世充叫劲儿,估计用不了多久,这些家伙的家产就会变成王世充的军资。

    众人见此,也停止了议论,各自低下头去处理手边的公务。议事厅内渐渐恢复了安静,偶尔有风吹入,送来阵阵麦穗的清香,平添几分舒爽。

    忙碌了片刻,程名振又站起身,将手头的一份密报放到了王二毛身边。“这个你看一下,我估计不久之后西边会有一场大战!”

    王二毛迅速向密报上扫了两眼,笑了笑,满不在乎地回了一句,“薛举这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呢了。他的实力照着李渊差距太大。即便趁着李家实力受损的时候占到些便宜,势头也不能持续长久。”

    “还有刘武周,也在厉兵秣马!”程名振点点头,然后将另外一份密报交给王二毛过目。他手下没有什么得力的文职幕僚,所以一干大事只能跟王二毛、伍天锡等人商量。好在眼下春播早就已经结束,王二毛这个县令即便不在任上,邯郸那边也出不了太大问题。

    “两面夹击,还有点看头!”王二毛将两份密报对照起来,低声分析。“但依旧没太大胜算。刘武周身后就是李仲坚和罗艺,二人当中只要有一个出兵,就能逼刘武周回身自救!”

    程名振点点头,很赞同王二毛的观点。但是,他关心的却不止是刘武周等人如何动作,“如果,窦王爷再度趁机北上呢?有没有机会?”

    “嗯!”王二毛迅速从胡凳上站起来,走到悬挂在墙上的舆图前,皱着眉头琢磨。刘武周南下太原,鉴于跟唐公李渊的关系,李仲坚不得不救。可长城之战后,博陵军实力和数量都大不如前,只要其离开老巢去就李渊。窦家军就可以趁虚而入!

    ……两条黑线,一横移纵,就像两翼剪刃,将夹在中间的兵马铰了个灰飞烟灭。王伏宝、曹旦、殷秋、石瓒等一干悍将纷纷战死,整个窦家军分崩离析,高开道、徐圆郎、杨公卿趁火打劫,带着其亲信党羽反戈一击……

    “啊!”窦建德向后退了两步,一跤坐倒。此时夜色已深,大臣都以退下去休息。空荡荡的大殿内除了几个侍卫外,只有窦建德的妻子曹氏还坐在一道屏风之后,强打精神苦撑。听见窦建德的惊呼,她赶紧抢了出来,双手抱住他的腰部,满脸关切,“大哥,大哥你怎么了!大哥,你别吓唬我!”

    内宫侍卫也迅速抢上前,看到此景,赶紧转身退了出去。顺手轻轻地掩上了门。曹氏是个好女人,他们心里都很尊敬。所以也不愿意令对方感到难堪。

    “我……,我没事,什么时辰了?”窦建德如梦初醒,双手按住自己的太阳穴。凝神再看,舆图上哪来的剪刀与叛贼,山还是山,水还是水,粗粗的墨线勾勒出的,不过是河北各地的大致轮廓。

    “三更天了。大哥,你到底怎么了?要不要把郎中找来?”曹氏两眼含泪,哽咽着问道。嫁给窦建德前,她只是个寻常农家少女。一点儿武艺都不会,也没什么心机。成亲之后,便把丈夫当做是自己的主心骨,顶梁柱,无论丈夫在高士达麾下做个小头目也好,晋位称王也罢,在她眼里差别都不大。只要窦建德平平安安的,她自己便心满意足。

    “不用,我不过是想事情太多,一时走了神而已!没什么大碍!”窦建德长长地出了口气,抚摸着妻子油黑的长发说道。曹氏比他年青了十四、五岁,得益于最近伙食改善的缘故,背后的长发宛若流瀑,处处闪烁着青春和生命的光泽。而他,却在不知不觉中老了。以前躲避官兵追杀,在沼泽地里接连几天一刻不停地行军也没觉得过累。如今,不过是看了会儿地图,就站着开始做噩梦。

    按道理,作为一个练武之人,三十六岁应该算正当壮年,气血精神都应非常旺盛。而窦建德却总觉得精力不济,每天早晨起床前,浑身上下没一处不酸涩。白天跟麾下群臣议事时,也经常魂飞天外。为此,今年开春以来,他不知道请了多少有名郎中,甚至连曾经给杨广看过病的御医也被王伏宝派遣死士采取非常手段从黄河南岸给“请”了过来。可那些名士、国手们却看不出什么端倪,都说窦王爷只是操劳过度,服几副安神汤就能痊愈。结果安神汤从开春喝到了夏末,药锅子熬坏了好几个,窦建德的身体却半点没有好转的迹象。

    上个月内史侍郎孔德绍请了个游方的道士过来,据说此人有本事专治疑难杂症。窦建德对这些道士、和尚向来没什么好感,这回却抱着试试看的心情让对方给望了回气。随后,道士便跟他说此病非病,而是一种心障,名曰“帝王障”。就像修行之人在飞升之前定然会遭到千灾百难一个道理,凡有头顶有王者之气的人,必然都要经过这一关。跨过此关后,从此诸事皆顺,前途一片光明。如果过不了此关,则会遭受百般挫折,甚至……

    甚至什么,道士没敢信口雌黄。但在场的人都能听得懂。道士也没给窦建德开药,只是言明此障需要修行者凭自身的功德和定力来化解,非药石之力可破。若是放在几年前,窦建德听到此言,非得命人将道士乱棍打出去不可。这回却只是叹了口气,让人取了五千个足色肉好作为诊金,打发道士走了。

    帝王障,非药石之力可破!孤的事业就到此为止了么?窦建德不相信,也绝不甘心。从当年那个跟在孙安祖背后的小头目一步步走到现在,什么风浪和波折难住过他?这点身体上的不适算得了什么?至于功德,咱老窦称王以来,轻税薄赋,从不滥杀无辜,这份功德总比光会念经的和尚大!狠下心来坚持到底,不信破不了这一关!

    话虽如此,在饮食起居上,窦建德还是比原来小心了许多。以往总是亲自过目的政务,现在却大部分都交给了宋正本、凌敬、张玄素、孔德绍四人处理。并且大胆启用旧隋的降官以及肯向自己效忠的世家子弟。至于军务,窦建德则将其尽量安排给曹旦和王伏宝二人。令二人放手施为,决不干涉。

    这样一来,窦建德需要亲自操心的事情就少了很多。只是将文武百官不敢做主,或者涉及到窦家军长远发展大计方面的事情才亲自把关。寻常琐事则一概放过。

    像是否响应刘武周的号召,共同对付李渊叔侄的事情,就是窦建德需要亲自把关的大事。刘武周的信使到来后,宋正本等人不敢做主,第一时间将刘武周呈了上来。窦建德召集麾下几个核心文武重臣议论了整整一个下午,每个人头都大了三圈,却始终没能得出一致结论。

    高开道、杨公卿肯定是主战的,但他们两个的建议可以直接忽略。已经到了问鼎逐鹿的时代,这二人的思路却还局限在江湖寻仇的框架内,没有任何进步。窦建德之所以对二人委以显职仅仅是为了表示自己不忘旧日弟兄,根本没他们当做自己的得力臂膀。除了这两人外,剩下的重臣基本分为两波,文臣当中凌敬、张玄素主张把握机会,一举统一河北。宋正本却力主小心谨慎,先打好自身基础再图谋其他。而武将们也非常罕见地分成了两派,曹旦、殷秋一反常态地支持凌敬,王伏宝和石瓒、阮君明和高雅贤却坚定地跟宋正本走到了一起。

    剩下一个孔德绍,则宣称战有战的道理,按兵不动有按兵不动的好处,翻来覆去地和稀泥。大伙逼着他表态,他就立刻跪倒在地,宣称唯长乐王马首是瞻。只要长乐王一声令下,无论是积极备战,还是按兵不动,修生养息,他都会不折不扣地去执行!

    碰上这么一个滑不留手的滚刀肉,窦建德也拿他没办法。毕竟孔德绍是孔子的嫡传后裔,在读书人中间很有影响力。并且此辈为人奸猾是奸猾了些,具体做事时却井井有条。每每派到他头上的任务,总能保质保量并且快速地完成。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便是他不善于谋,却善于执行。非贤臣之才,却有良臣之能。所以窦家军内,永远会有他的一口饭吃。

    臣子们没有能力得出最佳答案,窦建德只好亲力亲为了。散了朝后,他一直站在舆图前,反复思量。不知不觉就忘了时间。直到渐渐被“心障”所乘,才骤然惊醒,背上的冷汗淋漓而下。

    即便对着温婉恭顺的妻子曹氏,窦建德也绝不愿意将自己刚才在噩梦中看到的景象说出来。那不会有一点正面作用,只会令曹氏白白地替自己担心。万一哪天曹氏不小心在后宫里跟姐妹们说起来,很容易便会将他心神不宁的谣言传播到宫墙之外。要知道,如今在后宫中可不止是他和曹氏夫妻两人,王府要有王府的气派,即便不太沉迷女色,长乐王的后宫内也必然要按照传统增加若干妃嫔。而这些被属下和当地豪强们进献来的女人,谁知道其背后长没长着另外一双眼睛。

    默默在丈夫的后背上趴了一会儿,曹氏的情绪渐渐平稳。既然窦建德不愿意说,她就不会再追问。男人们有男人的考虑,女人最好别乱跟着瞎掺和。只是丈夫的脊背,如今越来越消瘦了。虽然依旧坚实,却隐隐已经可以触碰到骨头。

    这就是做王的代价。锦衣玉食,一呼百应。数年前,曹氏做梦也不曾梦到今天的日子。她为丈夫感到骄傲,心里却隐隐作痛。丈夫的肩膀上支撑的东西太多了,几乎一力顶住了半个河北。自己偏偏又没什么见识,关键时刻帮不上半点忙。想到这一层,她的眼睛又潮湿了起来,慌忙把头从窦建德的背上抬起,伸手去擦泪水。

    “我真的没事儿!”窦建德的感觉非常敏锐,立刻从沉思中惊醒,回过头来安慰妻子。“人家李密据说每天要批二百多份奏折呢,我连他一半的活都没干。你看你,好端端地哭什么?”

    “我困了,眼干!”曹氏温柔地笑了笑,给自己找了个非常蹩脚的借口。窦建德心头一暖,将身体完全转过来,握住妻子冰凉的手指,温柔地命令:“困了就去睡吧,不必每天都等着我。你看高妃、刘妃她们,就从来不像你这么操心!”

    “她们是大哥的妃子!”曹氏笑了笑,轻轻摇头,“妾身是大哥的发妻。大哥不睡,妾身便睡也睡不踏实。”

    “你这又是何苦!”窦建德紧握妻子的手,低声叹息。他知道劝也没用,即便他晚上睡在其他妃子的寝宫,妻子房前那盏灯也会一直亮到他安歇之后。这是妻子的固执,温柔而坚韧,让他永远无法拒绝。

    如果我只是个富家翁。一瞬间,窦建德心里不由自主地想。这个念头却立刻被他全力压了下去。心障,心障,这是心障。成大事者岂能贪图温柔乡?后宫,只是巴掌大的地方;身外,那可是如画江山。

    如画江山,自古以来哪个英雄能放得下?窦建德在心里默默细数自己认识的豪杰,其中掌握了巴掌大块地盘就想当皇帝,并且为此丢掉身家性命者比比皆是。断然退出,将兵马地盘拱手出让者却只有李仲坚、罗艺和程名振三个。前两者是因为时运不济,不小心折光了上赌桌的本钱。而至于程名振,那小子之所以落到今天这地步却十有八九是因为见识少,信心不足!

    想到去年写信提醒自己别忘了当初誓言的程名振,窦建德就哑然失笑。他看得出来,程名振当时有些害怕。唯恐一时拂了自己的意,被自己带兵铲掉。可内心里惶恐成了那般模样,此子居然还要硬着头皮向自己进谏。倒真有几分宁可死于殿前,也要名留史册的铮臣味道。

    一个胆小却执拗的铮臣!呵呵,窦建德再度走神,忍不住笑出了声音。曹氏见他脸上的表情突然又变得轻松,楞了楞,笑着问道:“大哥笑什么呢?能不能说给我听听!”

    这一回,的确没什么需要保密的。窦建德点点头,笑呵呵地说道:“我刚才突然想起程名振,这小子,做事总跟别人不一样!”

    “他啊!”曹氏对程名振却不是非常感兴趣,眉头轻蹙,鼻子拧了个小巧的弯儿,“一个不知道好歹的家伙!上次,红线可是被他给气得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

    “红线难过不是为了他!”窦建德笑着摇头。有关自己嫁妹,却被程名振拒绝的传言曾经传得有鼻子有眼,令当事人都非常尴尬,却谁也无法出面解释。好在那件事对窦家军的影响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般大。王伏宝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汉子,一点儿没有因为红线的变心而影响对窦家军的忠诚。而红线也只是当时觉得有些懊恼,很快就找到了其他值得关注的事情,把这些无稽之谈抛到身后了。

    “那又是为了谁?”喜欢八卦是女人的天性,曹氏亦不能免俗,趁着丈夫高兴,便探听起小姑的隐私来。

    “你别管了。红线自己估计都不清楚自己伤心什么!”窦建德笑着摇头,“我当年把她给惯坏了,现在后悔已经晚了,也只能由着她。个人有个人的缘法,随她去吧。即便成了老姑娘,咱们家也不在乎多留一双筷子!”

    “嗯!”曹氏轻轻点头,像只小猫一样将身体贴在了丈夫的膝盖上。小姑红线跟自己不一样。非但跟自己不一样,跟自己认识的所有女人都不一样。那是个自己想给自己做主,也有本事给自己做主的女子。虽然更多时候,也许红线自己也不知道她自己要什么,想去何方?

    “睡吧,咱们一起去安歇!”窦建德恋恋不舍地望了舆图一眼,笑着吩咐。

    “嗯!”曹氏温柔地答应,像猫一样伸了个懒腰,慢慢地站起身。“大哥不是说过,程名振很有见识么?如果遇到为难的事情,干什么不写信问问他怎么想?”

    “他啊!”窦建德笑着摇头,站起来,用手揽住妻子盈盈一握的腰肢。“不能问他,问他没用!”

    所谓后宫,规模也没多大,窦建德抱起妻子,三两步就走到了。寝宫的门吱呀一声合拢,烛影摇红,春色潋滟,引得夜幕深处无数双目光里充满了嫉妒。小半个时辰后,窦建德翻身坐起,披着衣服走到窗前。半个时辰内心无旁骛,使得他的灵台又清明了起来。这种难得的清晰感觉他不想浪费,所以又开始琢磨白天遗留的正事。

    曹氏在床榻上转过身,痴痴地望着丈夫瘦削的背影。事实证明,丈夫与当年一样有力。有力得令她几乎难以承受。但那种略带一点疼痛的疯狂感觉很是醉人,让她现在每一根手指都不想动弹。如果能留下一颗种子就好了,窦宝儿毕竟不是自己生的。作为妻子,她希望能亲自给窦家添一个男丁。

    正迷迷糊糊间,听见窦建德低声说道:“你的话有道理,我这就给程名振写一封信。不问他到底怎么办?只问问他对当前形势有什么看法。他这个人不思进取,却是难得的有眼光!”

    “嗯!”曹氏发出一声低吟,带着股子不加掩饰的满足感。不为别的,只为自己终于能替丈夫分一点忧。

    正在忙碌中的窦建德却无暇分心关注妻子的想法,一边落笔如风,一边继续唠唠叨叨:“其实宋先生和伏宝他们的想法我也清楚。休养生息,锻炼士卒,然后再图谋天下。打铁需要自身硬,这个道理谁还不懂?可老天不给我那么多时间啊!李渊的地盘是我的四倍大,又得了关陇世家的支持……”

    曹氏大吃一惊,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潮红色的半边身体都露在了被子外边,她却浑然不觉。大哥今天是怎么了?她心里暗道。自打接替了高士达的位置后,窦建德就很少将这些事情说给她听。理由是自古以来,所有圣贤帝王都不准后宫干政。所以,无论遇到再多烦恼,窦建德都一个人承受。决不给宋正本等人指责自己和曹氏的借口。

    可今天,窦建德却突然变得软弱了起来,仿佛想在妻子这里寻求什么支持般,一开口就说个不停。“眼下李家叔侄的实力大损,我跟刘武周、薛举一起动手,勉强还能占得上风。如果错过这个机会,我的实力的确会越养越强,李家叔侄也不会闲着啊,恢复起来未必比我慢!一旦等李渊实力恢复,我拿什么跟他争!”

    不知不觉间,曹氏已经穿好了衣服,捧了条薄被,轻轻盖住窦建德赤裸的身躯。“大哥想的,肯定有道理!可大哥为什么不跟宋先生他们明说。妾身看宋先生,也是个明理的人。不会死咬着一处不放!”

    “当家的不能喊穷!”窦建德抱住妻子的肩膀,用一句河北土话总结了问题关键所在。群雄逐鹿时代,哪里来得那么多忠诚。自己之所以压得住麾下这么多豪杰,是因为自己一直表现得很有信心,很强势。如果一旦自己表露出半分软弱,让大伙觉得没有建立从龙之功的希望,别人不敢说,高开道、杨公卿和老东西王琮,肯定立刻会弃自己而去。还有那些一心想飞黄腾达的读书人,被自己强行归置于属下的世家子弟,哪个不是首鼠两端的家伙?甭看他们现在成日间忠字当头,说得比唱得还好听。只要自己表露出对天下没有志在必得的信心,他们肯定一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

    这就是作为一个诸侯的艰难。有些道理未必看不到,却不得不采取与之相反的手段。趁李家叔侄虚弱,要了他们的命,今后这天下也许还有自己窦建德一份。如果让李家叔侄恢复了元气,河北各郡还不是人家口中之肉?

    曹氏静静地站着,听着丈夫的心跳,感受着丈夫的力量与软弱。她知道自己想不出什么好主意,但是,她愿意分担丈夫肩膀上的压力。沉默了片刻,笑着问道:“大哥不说原因,他们估计也不敢质疑大哥的决定。但大哥如果立刻就跟李渊开战的话,胜算有几分?”

    “不会是立刻!”窦建德笑着摇头,“不过也快了。至于胜算……”他继续苦笑,“五成吧!也许还不到五成。看刘武周和薛举两个能强到什么地步了。如果他们两个能够拖住李渊的全部力量,我把所有弟兄带上,未必不能跟李仲坚一搏!”

    说到这儿,他又猛然陷入了沉思。五成把握?当着宋正本等人的面儿,自己可没敢这么说。可事实在那明摆着,不管说没说出来都一样。此战,胜算其实寄托在薛举和刘武周两人身上,而不是凭借窦家军的自身实力。充其量,不过是一场规模宏大的赌博。至于骰子怎么开,天才知道!

    窦家军占据了河北南部各郡之后,大肆整饬地方秩序。各地土匪流寇或被招安,或被剿灭,因此道路颇为通畅。给程名振的信送出去七日之后,窦建德便收到了对方的回信。在信中,程名振先是以臣子之礼向主公表达了敬意,然后告诉窦建德,襄国郡今年风调雨顺,夏粮大熟。各屯田点明年均可自立,不再需要官府扶持。特别是三年前就开始屯田的那些村落,按照当初的约定,今年已经可以向地方缴纳粮赋。虽然只是百姓收成的十分之一,但所有屯田点加起来,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扣除了官吏和郡兵的日常开销外,还会有所盈余。

    此外,因为窦家军目前跟黎阳徐茂公、博望王德仁以及博陵李仲坚、幽州罗艺等人都保持了友好关系,所以北运河水道重新恢复了畅通。商人的货船可以从黄河北岸的黎阳开始,向北一直走到罗艺治下的蓟县。襄国郡受益于此,街面上日渐繁华。设在平恩县的市署衙门今年上半年共收到了市易税四百多吊,即四十万钱。如果下半年还是像上半年一样没有大的战事的话,税收有可能翻倍。

    收上来的夏粮和铜钱现今都以入库,襄国郡只截留两成。剩下的八成,待秋粮收取之后,便可以派遣人手一并押送到窦王爷指定的地方。程名振才智鲁钝,能力一般。不能为窦王爷冲锋陷阵,所以只好在筹备物资方面进一份微薄之力,希望窦王爷笑纳,云云。

    汇报完了地方上的诸事,接下来,程名振开始回答窦建德的问题。以他的眼光看来,杨广的横死,意味着群雄逐鹿时代的真正开始。以当前的势态,尚看不出来谁有必胜的把握。放眼天下豪杰,地盘最大,声势最隆者无过于李渊叔侄。但木秀于林,风必催之。过早地暴露实力,未必是什么好事。倘若逼得群雄合纵,李渊实力再强恐怕也会遭受重大挫折。况且眼前军力最强的还不是李家军,而是瓦岗寨。如果李密能彻底将瓦岗内部各派系捏在一起,凭着秦叔宝、罗士信、程知节这些名将,瓦岗军兵锋几乎无人可当。但李密这个人有霸王之才,却无容人之量。瓦岗军兴盛想必也只是一时热闹,早晚会因为李密的刚愎和狭隘走向覆灭。

    除了上述两强外,其余的各路豪杰的实力就差不多了。窦家军比他们略强些,但成军时间过短,基础尚显薄弱。如果能保持现在的政策,精兵简政,敞开大门广纳贤达,同时与百姓休养生息和话,数年之内,必将一飞冲天。

    所以,程名振建议窦王爷切莫过于心急。不妨以静制动,耐下性子细看天下风云。待时机成熟时断然出手,一举多得九州巨鼎……

    “这小子,嗨,还是那幅德行!”看完程名振的信,窦建德摇了摇头,苦笑着点评。信中的大多数内容他都很赞同,并且很欣赏程名振对天下大势独到的剖析。但关于以静制动的观点,窦建德却不敢苟同。机会往往稍纵即逝,错过后便不可再得。等你把自己的翅膀养结实了,早已追之末及。

    但程名振在信中的观点,倒也不出窦建德的意料。在窦王爷心中,早就给程名振下了“守成有余,进取不足”的八字评议,如果打程名振嘴里能说出什么“不如虎穴,焉得虎子”的话来,才真令人怀疑他的话是否出于真心呢。

    此外,窦建德非常高兴屯田之策这么快就见了成效。虽然那些已经可以承担赋税的屯田点是洺州营在并入窦家军之前就已经建立的,但其毕竟证明了“屯田养民”之策切实可行。问鼎逐鹿是一个漫长的过程,通过“屯田养民”,河北各郡必将成为窦家军的霸业之资。

    没出意料的确没出意料,可窦建德依旧感觉有点儿失落。在给程名振的信中,他只字没提自己即将挥兵北上的计划。而从程名振的回信中的言辞来看,此子知道这个计划后,肯定要出言反对。宋正本、王伏宝、程名振,三个人加在一起,可是能代表窦家军内部很大一批人了,窦建德不得不慎重考虑。然而,博陵六郡的富庶程度和对窦家军来说的战略地位又在那明摆着,仿佛一团散发着甜香的蜂蜜,反复诱惑窦建德,‘来吃吧,来吃吧,一口就能将我吞下”,同时,守护蜂蜜的野蜂们却在非常遥远的地方忙忙碌碌,根本没时间迅速赶回来。

    想来想去,窦建德还是决定坚持自己的既定计划。同时,为了保险起见,他让孔德绍以自己的名义写了一封信给李密,言辞间,将对方狠狠地捧了一通。认为对方是天命所在,众望所归,早晚必建周公、召公那样的事业。同时,窦家军也希望与瓦岗军的关系更加深一步,彼此约为兄弟。一家有难,另外一家不吝鼎力相助。在信的末尾,孔德绍以后进弟子的口吻隐隐提了一句,李老妪攻下长安之后,铲除奸佞,释放宫女,分散杨广行宫中的资财于民,种种举动证明,其志必不会小。作为天下英雄的主心骨,魏公请仔细斟酌。

    这封信言语非常恭顺,俨然把自己摆在了李密的晚辈位置上。窦建德自己读了一遍,立刻面红如枣。但他依旧非常爽快地在信上用了印,然后找了个既有些名望,又能说会道的儒生为使节,捧着它去出使瓦岗。

    李密收到信后,哈哈大笑。他没想到窦建德是这么有趣的一个人,竟然赶上门来拍自己的马屁。然而,窦建德在信中所包含的那点儿小心思岂能瞒过他的如炬慧眼?三言两语将信使打发到驿馆安歇后,李密立刻收起笑容,命人将自己的掌书记魏征找了过来。

    魏征是随着武阳郡守元宝藏和汲郡太守张文琪二人一块归降瓦岗的。徐茂公北上接手汲郡和黎阳仓后,为了避免李密在自己身边安插眼线,索性将元宝藏、张文琪二人连同他们的下属一并“礼送”到了瓦岗寨的老营。李密新得了北海、齐郡等大片地盘,治下正缺干吏。因此很快就给元宝藏和张文琪委官,让他们各自去替自己治理一郡。却因为欣赏魏征的文采,单独把他留在了自己身边担任掌书记之职。

    初来乍到便被委以重任,魏征对李密也知恩图报。每逢对方有问,必倾尽全力为其谋划。有时候二人意见相左,魏征宁可惹得李密不快,也要逼着对方采纳自己的建议。因此,李密心中对魏征的感觉是既敬又厌,敬其过人的能力和眼界,厌其不肯顺从自己,不肯在众人跟前给自己留颜面。但遇到为难事时,依旧喜欢把魏征叫到身边,私下里询问一二。

    仔仔细细将窦建德的信看了一遍后,魏征眉头紧皱,半晌之后依然沉吟不语。

    “驱虎吞狼之策,玄成莫非没看出来么?”李密觉得很奇怪,看了一眼魏征,笑着提醒。

    魏征轻轻欠了下身,眉头依旧紧锁,“窦建德想表达的意思很明显,无非是想借助瓦岗军的实力,一并对付李渊叔侄。如果臣所料不差的话,最迟在霜降之前,窦建德定然要挥军北上,夺取博陵,上谷等地。”

    “你怎么知道他图谋的是博陵?”李密吃了一惊,满脸的伤疤都聚到了一起,看上面目非常狰狞。他这一脸伤疤,全是拜博陵大总管李仲坚所赐。因此恨不得将对方剥皮敲骨。如果窦建德明说自己要对付李仲坚的话,无论采取什么方式,瓦岗军都应帮他一帮。

    “很简单,不解除后顾之忧,窦建德便无法全力南进,与群雄争夺天下!”魏征点点头,侃侃而谈。眼下的他与早先在武阳郡的他大不一样。变化之巨,几乎可以用“脱胎换骨”四个字来形容。如果说在武阳郡时,他还是个羽翼未丰的草鸡的话,此刻的他,却俨然是一头铁翼苍鹰,挥臂便可搏击天宇。

    “为什么是今年秋天?”李密想了想,觉得魏征说得很有道理,却依旧将信将疑。

    “主公可以细观窦建德的起家痕迹,几乎每一次发展壮大,都是借助时势巨变,巧取豪夺。久而久之,这已经成了窦某人行事的习惯。根本不想凭借自身力量,一味地想浑水摸鱼。”魏征想了想,细细讲解给李密听。

    “这厮,也就是个坑蒙拐骗的馕货!”李密一撇嘴,鼻孔当中冷气直冒。无论是在出身方面,还是在为人处事方面,他都不大瞧得起窦建德这号草莽。也就是瓦岗军现在忙着攻取洛阳,无暇照顾河北。否则,以一支偏师北上,足以令窦建德死无葬身之地!

    魏征耸耸肩,摇头补充。“那厮粗鄙虽然粗鄙,却是少有的擅长把握机会。长城之战,李渊叔侄名声鹊起,实力却大大受损。因此,对付他们叔侄的最佳机会也就在这两年。博陵六郡又是有名的富庶,秋粮入库后发起战事,窦建德正好可以就粮与敌!”

    “就粮与敌?凭他?他有那幅好牙口么?”李密连声冷笑,非常不看好窦建德北上作战的前景。能驱使窦建德跟李仲坚拼个你死我活是一回事,眼睁睁看着李仲坚兵败身死是另外一回事。李密坚信,如果全天下有一个人能在正面战场上击败李仲坚,那这个人就非他李密莫属!像窦建德、刘武周之流,给自己提鞋都不配,焉能完成自己都没能完成的事?

    “窦建德既然能写信给魏公,必然也会联络其他人。对李渊叔侄心存忌惮的诸侯不在少数,如陇西的薛举,李轨,还有马邑的刘武周,恐怕都恨不得早日解决了这块心腹大患!”魏征笑了笑,低声说道。

    李密又是一愣,旋即脸上浮现了一丝狂喜,“联手做掉李渊叔侄?连横伐唐?好大的手笔!”跃将起来,他快速在书案上展开一张舆图,手指于舆图上来回比划,“嗯,嗯,大手笔,端的是大手笔。布此局者乃真毒士也!玄成从北来,可知窦建德麾下谁有此般眼界?”

    魏征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还真没从窦建德麾下找出李密欲打听的人来!在元宝藏麾下时,他比较忌惮的人是程名振。但程名振出手虽然狠辣,眼界却算不得宽阔。未必能坐拥一隅而观天下全局。

    除了程名振之外,能拿出如此良谋的只有窦建德自己了。想到这,魏征郑重地坐直了身躯,“依属下之见,此策十有八九是出于窦建德自己之手。借力上位是他的强项。推动诸侯共同讨伐李渊,他于其中收到的好处也是最大!”

    “一厢情愿罢了!”李密又撇了下嘴,从鼻孔里发出声音。“其他人又不是傻子。谁又肯替姓窦的火中取粟?”

    “这才是微臣一直想说的地方?”魏征快速站起身,走到舆图前与李密并肩而立,“魏公请看,李渊起兵之后,势如破竹。如今已经拿下了山西、京师和半个关陇。岷蜀之地,也有官员遥相与李渊呼应。如果他再将蜀中掌控在手的话,便可以坐拥西北形胜,俯览东南。此乃先秦崛起之资,退可以借雄关和蜀道天险自保。进则以凭舟师沿江河顺流而下……”

    他的手指移动速度很快,李密的目光也不断地闪烁变化。巴蜀自古以来便有天府之国的美誉。无论是先秦还是前汉,无不凭其为帝王起家之资。可对于瓦岗军而言,在拿下洛阳之前,巴蜀却永远是一块可望而不可及的肥肉。早有人劝过他,建议瓦岗军暂时放弃对洛阳的图谋,绕道南向,从汝南、南阳一带绕路西进。反正王世充的兵力有限,不可能把触角离开洛阳太远。但李密心中,却一直以洛阳为痛。在拿下此城之前,根本不想考虑其他谋划。

    魏征今天这番话的用意,无非是想劝他接受窦建德的结盟请求,分一部分兵力去攻打李渊。如今山西境内,还有以尧君素为首的几个大隋孤臣在河内郡苦苦支撑,如同瓦岗军肯予以援手的话,双方彼此呼应,必然会给李渊以重大打击。

    届时,刘武周南下,薛举、李轨东进,窦建德北上,瓦岗军西征,五家联手足以分掉整个河东道。失去了山西这块起家之所,李氏家族就成了无本之木,转眼之间就会枯萎倒地。

    可瓦岗军能从中得到多少好处?如果这次连横之计时出于瓦岗,事成之后尚且好说。偏偏如此妙计又出于窦建德这些鼠辈之手,届时,瓦岗军出力肯定是最多,分成却要看他人眼色,岂不是在为人做嫁衣?

    无论如何,李密都无法让自己想听从窦建德调度。叹了口气,低声道:“咱瓦岗军抵抗大隋暴政多年,突然要替尧君素出头,恐怕有许多不便。你我这里还好说,将士们那边,叫我如何开口?”

    “古来行大事者不拘小节。况且尧君素领兵多年,骁勇善战。如果能让他感恩,说不定可以为我瓦岗再添一员上将!”魏征大急,赶紧提高声音强调连横之策对瓦岗军的好处。

    这句话却不足以让李密动心。瓦岗军现在什么都缺,唯独不缺的就是猛将。“玄成容我再考虑考虑,毕竟这是关乎天下气运的大事,不能仓促而定!”轻轻敲了两下桌案,李密低声回应。

    魏征立刻意识到自己刚才已经失态,看了眼李密的脸色,低着头说道:“臣不敢催促密公。只是臣素受魏公之恩,谋事不敢不尽心!”

    “我知道玄成一切都是为了我!”李密叹了口气,低声安抚,“但玄成要考虑我的难处!瓦岗军这么大的基业,都压在我一个人的肩膀上。一举一动,都不得不慎之又慎!”

    说完这话,他自己也觉得过于做作。笑了笑,低声补充,“当然,我也不会立刻回绝窦建德。他想借助瓦岗军的力量谋取好处。咱们未必不能借助眼前的混乱局势,不战而屈人之兵!”

    明明可以堂堂正正地以力取之,偏偏却想采用诡道!魏征听得心头火起,望着李密的眼睛就想直言劝阻。但看到李密那张疤痕累累的脸,他又无可奈何地改变了主意。提起对李渊叔侄的忌惮来,魏公心里恐怕比窦建德还多吧!毕竟瓦岗军与博陵军作战,一直是败多胜少。如果李渊叔侄在四面受敌的情况下,拼死打击其中一路,渡过黄河作战的瓦岗军相必是首当其冲。未战之前,主帅已经心怯。战争的结果自然可想而知。

    不愿意跟魏征那明亮的目光相对,李密将脸向侧面移开些,闪烁着说道:“王世充乃鼠目寸光之辈,李渊只要许以好处们,他未必不肯替李家出头。届时,远征山西的瓦岗军,很可能被洛阳兵马切断退路,从此陷入危险境地……”

    魏征这回真的叹气了,力不从心的叹气。李密的内心软弱的如此地步,他这个做谋臣还有什么话好说。可错过了眼前的机会,李家叔侄的势力即将越来越大。寸步未出过河南的瓦岗军,届时凭什么与李家军相争?

    “窦建德所为,倒是给孤家提了一个醒!”李密不管魏征心里的感受,自顾按照自己的思路行事。“哈哈,上兵伐谋!如果各路诸侯合纵图谋李家,孤的瓦岗军即便不发一兵一卒,也可以让李渊有所忌惮。白鹿山下的修武、新乡等地与我瓦岗治下的原武隔河相望。抱犊山下的陵川也是上佳的屯兵之地。此三处当年皆落在娘子军手中。如今娘子军已经名存实亡,相信李渊一时半会儿也顾不上这些地方!”

    “主公准备派何人领兵取之?”魏征精神又为之一振,迫不及待地追问。

    “何必动刀兵,玄成看我一纸书信将三地轻松取来!”李密笑了笑,满脸高深莫测。

    一封信?魏征抬头看向李密,在对方目光中看到了无比的孤傲。这回,他迅速理解了对方的意图,心里就想塞了把草般堵得无比难受。在窦建德等人与李家开战之时,李密伸手向李渊讨要几个县,李渊岂有不给之礼。但这样做,等同于瓦岗军彻底与刘武周、窦建德等人划清了界限。李渊只管全力对付刘武周、薛举、窦建德等人,从此再无后顾之忧。

    他无法赞同李密的谋划,但一时间心乱如麻,根本想不出任何言辞来反对。毕竟单单从收益与付出的比例来看,李密的策略所得收益比连横之计大很多。几乎是空手套白狼的买卖,有何理由反对?可长远来看呢?瓦岗军失去的又是什么?但有谁又能保证,所谓长远之谋,不是在画饼充饥?

    越想,魏征心里越沮丧,咧着嘴苦笑了几声,拱手说道:“主公所谋之精妙,魏某望尘莫及。此刻天色已晚,如果主公没有其他事需要魏某做,且容魏某告退!”

    “玄成这么客气做什么?”李密知道魏征肚子里有气,但是不愿意跟对方斤斤计较。这点儿容人之量还是有的,否则也做不得瓦岗大当家。“离立秋还有一段时间,你我二人不妨都再仔细斟酌。届时根据形势变化,策略也可相应的变化,没必要急在今天!”

    “臣尊命!”魏征又做了一揖,头也不回地离开。

    李密目送他走远,笑着摇了摇头,转身又回到舆图前。魏征能看到的东西,他完全能看得到。李家叔侄的潜在的威胁,未必有人感受比他还深。可比起李家叔侄日后的威胁来,有一个人就横在眼前。一日不将此人除掉,自己瓦岗军大当家的位子就甭想坐得稳。

    他把目光又投向黄河以北。半年前,心腹谋士房彦藻的尸体,就是从那里被送回来的。说是死于王德仁之手,可如果没有人暗中支持,即便再给王德仁十个胆子,他敢动房彦藻一根汗毛么?

    关于房彦藻的死,李密一直隐忍。如今,终于有人把机会送到了眼前,他岂能再度放过?让房彦藻死不瞑目!窦建德、刘武周等人勾结起来攻打李渊,届时就没人顾得上再跟自己争夺河内郡。而只要从李渊手里把半个河内郡骗过来,属于自己的瓦岗军诸营,就可以对黎阳瓦岗军形成三面夹击之势。届时,徐茂公再想像上次一样从容脱身,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待孤把瓦岗军彻底掌握,天下英雄,谁又堪做敌手?

    “天下英雄,密公与渊”,没等李密决定是否向李渊写信,趁乱勒索修武等地,李渊的使节已经带着他的亲笔信到了瓦岗。信中其他客套话都可以一眼扫过,但上述八个字,却真真切切地让李密拔剑而起。

    天下英雄,密公与渊。如果类似的话出自窦建德或者王世充等人之手,李密肯定二话不说将信当着使节的面扯个粉碎。他窦建德算个什么东西,落草前不过是一个搜捕盗匪的小吏耳。至于碧眼狐王世充,此辈出身更是不堪,居然是一波斯胡人的后裔,交了好运,才过继给王家做假子!此等血脉卑贱之人,岂能与蒲山公相提并论。而唐公李渊,却与其他人大有不同。且不说其祖父那辈已经是北朝数得着的贵胄,单是三代世袭国公的名爵,就令窦建德等人望尘莫及。更何况李渊之母,与先帝杨广之母还是同胞姐妹。可以说大隋皇家的高贵血脉,有一半流淌在李渊的血管中。这样一个世袭的贵族主动前来结交,还口口声声称自己为大兄,让李密如何不开心?

    开心归开心,李密还不至于立刻得意忘形。什么都不索要就轻易地答应李渊的结盟请求。但来自长安的惊喜远远不止几句好话,李密这厢刚一开口,使者立刻拿出了事先早已准备好的“诚意”。为了表达唐公个人对李密的赞赏,李渊家族愿意将半个河内郡,包括李密先前虎视眈眈的修武、安昌等地,立刻割让给瓦岗军。并且,李渊决定,以唐王,监国丞相的身份,纠集百官表李密为魏国公,上柱国,河南大总管。表文已经送入皇宫交少帝杨侑用印,只待两家盟约一达成,便立刻可以派人将印绶送往瓦岗。

    这,已经远远超过李密当初所求了。尽管他心里很清楚,所谓少帝杨侑不过是个傀儡皇帝,李渊此举无非是学曹操那样,挟天子以令诸侯。尽管他心里很清楚,如今天下光姓杨的皇帝就有三个,一个空头的国公爵位其实未必怎么值钱。但有皇帝的钦封和没皇帝的钦封就是不一样。至少从今往后,他这个魏公变成了货真价实,不再是一伙强盗关起门来沐猴而冠。此外,得到杨侑的钦封之后,下次再领兵与王世充相争,就可以说是奉旨讨伐奸佞。洛阳城内数万精兵连同他们头上的皇帝杨侗都可被视为叛贼,而瓦岗军则摇身一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国家栋梁。

    种种好处,李密根本没法拒绝。因此不顾魏征和裴仁基等人的反对,迅速答应了李渊的同盟请求。而李渊也说话算话,不但痛快地将几个县的地图和魏公印信送到了瓦岗,还顺势以皇帝杨侑的名义给李密下了一道旨意,责令他总管河南各地兵马,尽早平定渑池以西,黄河以南的各路叛匪。

    简直是刚犯困就有人送枕头。领了地图和圣旨,李密立刻检点瓦岗兵马,以从李仲坚麾下俘虏并招降过来的悍将王君廓为镇北将军,河内郡守,带兵两万,挥师杀向了修武。然后,亲领其他诸路大军,浩浩荡荡地杀向洛阳。

    王世充领兵迎战,在洛北被瓦岗军杀得大败。虎贲郎将王辩奉命断后,半柱香时间都没坚持到,便被秦叔宝一槊刺于马下。程知节、单雄信、裴行俨等猛将各带兵马,如海浪一样扑上前,杀得王世充根本站不住脚。亏得天空突降大雨,才趁乱跑回了洛阳。

    李密大喜,趁势直逼东都。金紫光禄大夫段达、民部尚书韦津出兵拒之。刚一交手,段达所部的中军兵马就被秦叔宝单骑穿透。把个段达吓得魂飞魄散,撒腿就跑。韦津跑得稍慢了些,被程知节从背后追上,一记飞斧劈碎了脑袋。

    一时间,东都岌岌可危。王世充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班底,纷纷倒戈投向瓦岗军。李密麾下士卒人数转眼膨胀到了三十多万,风头一时无两。消息传开,窦建德立刻纠集徐元朗、朱璨等人上表劝进,劝李密尽早顺应天意,登基称帝。想起窦建德上一封信的内容,李密笑了笑,拒绝了这个提议。

    “这个窦建德,总想把别人架到火上烤!”打发走了使节之后,李密冷笑着说道。“前些日子刚刚把李老妪竖成箭靶子,现在又开始瞄上孤家。就不想想凭着他那点道行,也能骗过本公的法眼?”

    瓦岗军最近发展得一帆风顺,其中明显有当初李密力排众议,与唐王李渊联盟的功劳在里边。所以众文臣武将也不愿意扫李密的兴,纷纷出言嘲讽窦建德目光短浅,异想天开。李密闻听,愈发新高彩烈,干脆命人在中军摆起宴席,庆贺连战皆胜之功。

    众文武齐声称是,搬酒坛,抢座位乱个不停。唯独魏征不愿意凑这个热闹,冷笑了几声,转身而去。

    这下,饶是李密气量再大,也有些恼火了。轻轻拍了下桌案,笑着喊道:“玄成要到哪里去?何不留下来与大伙举盏同乐?!”

    “有今天没明日的酒,不喝也罢!”魏征头也不回,丢下一句冷冰冰的话,继续急走。程知节正好交割了军务从门外走进了,听到魏征的气话,楞了楞,伸手将其拦住,笑呵呵地劝道:“今朝且图一醉么?管他明天干什么?你们这些读书人,想的就是太多!”

    前后两句话呼应起来,就像事先演练过的一般,严丝合缝。把李密跟气得两眼乌青,发作也不是,不发作也不是,鼻孔中呼呼直冒白烟。右长史邴元真见状,怕李密盛怒之下再与程知节等军中宿将起了冲突,笑呵呵走上前,低声劝道:“东都旦暮可下,此刻还计较先前的决定有何用途?不如集中全力灭了王世充这个心腹大患,然后再做其他考虑!”

    “长史之言甚是!正所谓开弓即无回头箭。我军已经杀到了洛阳城外,岂有再改弦易辙的道理?不过玄成今日之举也应了一句古话,君正而臣自直,为此,我等也当浮一大白!”邴元真的话音刚落,又一个容貌看上去及其猥亵的人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高声提议。

    这句话说得非常有水准,非但替魏征遮掩了过错,而且把魏征的败兴之举归结为因李密持身严正而起。登时令当事双方都熄了火气,相互看着咧嘴而笑。唯独程知节这个愣头青,明明自己闯了祸却毫无意识,见魏征脸上的笑容十分牵强,拉了拉对方衣袖,大声问道:“怎么了。你们刚才说什么呢。这都是哪跟哪啊?”

    “没你什么事情!你少跟着掺和两句比什么都强!”秦叔宝和裴行俨一左一右,夹着程知节的胳膊将他扯进武将的坐席处。

    这两人一个是齐郡子弟的主心骨,另外一个是大将军裴仁基的长子,在瓦岗军中的位置都极其重要。害得李密即便想借势敲打程知节几下,也不得不主动放弃。笑了笑,提高声音说道:“玄成乃难得的铮臣,孤怎会真的恼他。至于程将军,更是难得怀有一颗赤子之心,孤要是因为几句逆耳之言就责罚他,岂不是太小家子气了!不提这些,举盏,且尽今日之欢!”

    “尽今日之欢,为魏公寿!”众人笑呵呵地附和。

    魏征本不愿意掺和,耐于邴元真和祖君彦的面子,才勉强坐了下来。但一个人落落寡欢,与满座欢声笑语格格不入。如此一来,他哪有不醉的道理。十几盏闷酒落肚后,左右太阳穴像针扎般疼了起来。“诸位慢饮,魏某不胜酒力,先告退了!”努力压下胃肠中翻滚之意,他强打精神向大伙告辞。双脚刚一离开座位,立刻开始绊蒜,摇晃了几下,将一名送菜的侍女撞了个四脚朝天。

    那名侍女来自杨广的行宫,因为有几分姿色,才没被瓦岗军的士卒瓜分,而是与几个年青貌美的姐妹一道被李密留在了身侧。平素做些撒扫事务,偶尔也被李密招去侍寝。却由于出身寒微,血脉不够高贵,所以没有什么名分。只能算作普通的侍女,一旦犯错,就可能被李密送给侍卫蹂躏。

    千小心,万小心,她没想到今天自己居然跟掌书记大人撞到了一起。登时吓得委顿于地,哭不敢哭,讨饶亦不敢讨饶,苍白的面孔上泪珠直滚。倒是魏征,虽然酒醉,灵台处却依旧保留着一丝清明。见侍女吓得如此模样,也顾不得身上撒满菜汤,抢在李密发作之前醉熏熏地喝道:“你这女子,怎么敢挡我的去路。来,来,来,随我去,今日让你知道魏某人的厉害!”

    众人闻言,登时爆发出一阵哄笑。李密半口酒全喷到了桌案上,一边抚摸脸上的伤疤,一边狂笑着道:“好你个魏玄成,平素装得不食人间烟火般。喝醉了居然也这般德行。好,这个侍女就赐给你。你自己带走,愿意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

    “愣着干什么,还不扶着魏大人去洗漱!”面容猥亵的官员又抢出来,指着吓傻了的侍女喝令。

    那名魂飞天外的侍女打了个激灵,立刻双手抱着魏征的腰。就像蚂蚁撼树般,搀扶着魏征向外走。丑陋官员见状,摇头而笑。冲着大家四下拱了拱手,“我还是去送一送魏大人吧,免得他连自己的寝帐都找不到!”

    “君彦速去速回!”李密心思全在攻取洛阳后如何号令天下方面,所以也没觉得丑脸官员的举动多余,摆了摆手,笑着命令。

    丑脸官员领命,立刻走上前架住魏征的胳膊。与那名倒霉的侍女一道,连拉带拖,将醉得迈不开脚步的魏征拖出的中军大帐。被外边的寒风一吹,魏征再也憋不住了,推开丑脸官员和侍女,急走几步,扶住一棵大树尽情狂呕。

    小侍女显然是见惯了类似的场面,伺候起来手脚极其娴熟。不一会功夫,已经依次取来了洗脸水,漱口水、面巾和醒酒茶,井井有条地替魏征解酒。几盏热茶落肚后,魏征终于停止了呕吐。抬起头四下看了看,非常惭愧地向丑脸官员抱拳,“魏某不胜酒力,让储兄见笑了!”

    “玄成何必客气!”丑脸官员储君彦轻轻摇头,“此刻,谁知道哪个醉着,哪个醒着!”

    不远处的中军帐依旧热闹,劝酒行令之声不绝于耳。但魏征和储君彦二人的目光中,却充满了寥落。“君彦知道魏某因何而醉!”呆立半晌之后,魏征摇头苦笑。“君彦也看到了,眼前热闹不过是刹那繁华?”

    “我可是密公的记室参军。所有往来公文,下传政令军令,有几个不经我手?”储君彦耸了耸肩,低声反问。

    魏征眉头轻皱,立刻明白了自己不是第一个看出瓦岗军所临窘境之人。但储君彦这厮居然看清楚了,却不向李密进谏。想到此节,他的目光瞬间变得凌厉,盯着储君彦,仿佛能穿破对方的灵魂。

    “走吧,到你帐中喝点水!”储君彦叹了口气,上前扶住魏征,“玄成不要怪我!储某非是不敢直言,而是知道说什么都没有用!其实,密公自己,何尝不后悔当日轻易做出决定,上了李老妪的当?可眼前我军已经打了到洛阳城根儿底下,哪还能轻言收兵呢?”

    魏征挣扎了一下,酒后乏力,终于没有能够挣脱,只好让储君彦继续搀扶着自己。两个跌跌撞撞的醉鬼,后边跟着一个小心翼翼的侍女,缓缓而行。走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来到魏征的寝帐。伺候魏征的亲随见此,赶紧抢上前,搀扶二人入内。然后打水洗脸,奉上醒酒汤,忙了个不亦乐乎。

    到了此时,跟在二人身后的小侍女反而插不上手了,怯怯地站在门口,不知所措。魏征努力想了好半天,才想起此女的来头。挥了挥手,低声命令:“你下去歇息,我让人给你安排一间寝帐,就在我寝帐的旁边。待今日之事平息,魏某再想办法安置你!”

    “救命之恩,不敢言谢。”小侍女久在李密身边,也学会了些场面话,蹲下身体,敛衽施礼。“贱妾乃薄柳之质,不堪伺候君子。但洗衣洒扫之事,大人尽管吩咐!”

    “去吧。我想起来时,自然会叫你。魏良,你去给他安排寝帐!”

    被唤作魏良的随从答应一声,引了小侍女匆匆离去。当寝帐内再度恢复了安宁,储君彦端起茶盏,吹了几口,慢慢饮下。“唉!”仿佛被茶水烫了喉咙般,他哑声而叹,“看得到和做得到,完全是两回事情。玄成你不要再埋怨密公,他其实也挺难的。前日见到从河东送来的密报,几乎整整一天一夜没合眼!直到今天接到众人的劝进表,脸上才勉强有了笑容。”

    “河东来的密报?那边已经打起来了?!”魏征的手一颤,茶水泼了自己一腿却浑然无觉。“战况如何?李渊叔侄怎样安排?”

    “非但河东,如今河北也打成了一锅粥。从目前来看,局势对我瓦岗军来说还好!”储君彦四下看了看,压低了声音透漏。

    “李家军败了?”魏征的心思立刻被勾了起来。形势对瓦岗军有利,说明李渊叔侄肯定是吃了大亏。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一旦几家联军稍有松懈,很容易便让李渊翻盘。

    “大败!”储君彦连连点头。“倘若当初听了你的建议,不跟李渊结盟的话,我军估计已经攻下了半个山西。谁能料到李渊的实力居然疲弱到如此地步,八名悍将追随李世民抵挡薛举,居然溃了六路。慕容罗睺等人战死,名将刘肇基被薛举生擒!”

    “啊!”魏征惊讶地大叫。身上的酒意一扫而空。从书案边翻出一卷舆图,他迅速在地上铺开,不顾地面已经有些发凉,趴在上面,仔细观看。

    “这里!”储君彦用手在渭水上游指了指,笑着说道。李世民兵败,把责任都推给了刘文静,自己缩回岐关之后不肯出头。薛举在关外天天叫战不止,慌得李渊赶紧调整部署,把潼关以西的兵马大部分都抽调回去,拱卫京师!”

    如此一来,洛阳到华阴之间的千里关山几乎是空的。只要瓦岗军不理睬洛阳城内的残兵,立即就可以将兵锋推到潼关之下。这样好的机会,可惜就被李密为了一个魏国公的虚名给放弃了,无法不令人感觉可惜。谁料,更可惜的事情还在后边,说完了西边的军情,储君彦将手指一晃,又点到了河东和河北两地上,“刘武周趁虚南下,日前已经攻破了太原。李仲坚又要救太原,又要防止突厥人的反扑,根本忙不过来。窦建德只是轻轻向北推了推,便一举推到了鲜虞城下!”

    “哪里?”魏征额头上冷汗直滚,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惊讶。曾几何时,虎贲大将军李仲坚在大隋官吏眼中,几乎是一个不可战胜的神话。如今,他居然也败了,居然败得如此狼狈,连博陵郡的治所鲜虞都岌岌可危!

    “鲜虞,大概是十二天前的事情。此刻,估计鲜虞也落入了窦建德之手。据密报说,李仲坚本人根本不在博陵,回军都来不及。”储君彦笑着介绍,言语之中不无遗憾。

    比起窦建德、刘武周等人所得,李密从李渊手中敲诈出来的几个县,简直就是一堆鸡肋!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此刻分兵,不但要背上背信弃义的恶名。万一王世充趁机缠上来,瓦岗军等于两头都没得到好处。

    魏征皱着眉头,目光炯炯如电。此刻的他,所想的却完全不是瓦岗军分多少好处的事情,而是李仲坚败得如何蹊跷。窦建德的实力他很清楚,通过与秦叔宝等人的交谈,博陵军的实力他也有所了解。凭借窦建德麾下那些草莽英豪,如破竹般攻下博陵六郡,这怎么可能?即便李仲坚无法分身兼顾也不可能,当日李仲坚不在的时候,留守博陵的将领可是连罗艺的虎贲铁骑都能挡一挡,前后不过两年时间,怎么会突然变得如此羸弱?

    “窦建德的兵马如何部署?”哑着嗓子,他向储君彦追问。

    对于魏征这个级别的官员,透漏些军情不能算泄密。储君彦想了想,笑着回应,“据我军安插在河北的眼线汇报,窦家军分成了三路。一路由王伏宝带领,出河间,直插上谷。另外一路由程名振和伍天锡两人带领,经柏乡,取赵郡。这两路兵马都不多,主要起牵制作用。中间一路,却是窦建德亲自领兵,号称二十万,由饶阳攻向鲜虞!”

    “王伏宝到了何处?”放着窦建德的主力不顾,魏征却问起了两支偏师,“程名振的,这厮又到了哪?”

    “王伏宝据说已经攻到了易县城下。程名振,好像也顺利突破了赵郡守军的拦阻,随时有可能与窦建德会师!”储君彦在舆图上虚画了两笔,低声介绍。

    “这厮!”魏征倒吸一口冷气。窦建德麾下的诸将当中,他最为忌惮的就是这个号称是文官的程名振。“这厮,居然如此听窦建德的话。自取死路,自取死路。怎能怪得了别人!”

    “玄成说姓程的自取死路?”储君彦没想到魏征居然能得出与自己完全相反的结论,愣了愣,皱着眉头问道。

    “你看这里!”魏征用手指在舆图上某处一指,连声冷笑。“何止程名振,如果此点突然杀出一支兵马,窦建德的三路大军,能活着回去几人?”

    “啊!”储君彦腾地一下跳将起来,惊叫出声。“那里,怎么可能……”

    “诡道,只可偶尔为之,岂能每次都见效?!”魏征大袖一拂,背过手去,长身而立。一瞬间,他的背影显得萧瑟如斯!

    注释:

    [1]匈奴使节拜见曹操,曹操觉得自己长得没法见人,就命美男子使崔季圭代,自己扮作侍卫捉刀立床头。既毕,令间谍问曰:“魏王何如?”匈奴使答曰:“魏王雅望非常,然床头捉刀人,此乃英雄也。”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