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夜-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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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丛冬青被园丁修剪成形如一把张开的绿色折扇,造型别致。老杨便藏身在它的后面,屁股底下垫着一只塑料袋,蜷缩着,强睁开耷拉的眼皮,目光散漫地往外望。

    远处,是在寒风中穿梭往来的溜旱冰的孩子。一个穿着黄色羽绒袄的小女孩很是惹眼,让他不时地分神看向她。她跌跌撞撞,很显然溜冰的动作还不熟练。她的身后跟着一位妇女,应该是她的母亲吧,也在跌跌撞撞,亦步亦趋,像是张开翅膀护小鸡的母鸡。

    近处,在离老杨不到二十米远的地方,是一溜儿烧烤摊。七个摊位,像家里制作干豇豆似的,一根风干到发黑的豇豆被切成了七截,一字儿排在那里。牛羊肉的焦煳味,孜然的香味,和油烟一起在空中弥漫。这些气味也像是被这冬夜的寒冷给冻住了,固执地笼罩在老杨的四周不愿散去。

    风像刀子,像老杨过去使用过的篾刀,一刀一刀地刮他。他本来就是一个干瘦的人,现在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被刮成了一片薄薄的篾片,没有骨头没有力气。那烧烤的香味又诱使他的肚子咕咕地叫,他又冷又饿又累,觉得自己像是一只疲乏而老迈的流浪狗,离死已经不远了。

    这里是文化广场的一角。他是听到郝峰说,在这儿见到周伟明了,他才来这儿蹲守的。在此之前,他一直在解放大道那儿的沃尔玛超市门口守株待兔。

    郝峰在这座城市工作,是家乡郝局长的儿子。老杨和郝局长在家乡县城的爱民小区做了两年的邻居。郝局长一接到儿子的电话立马就打电话给老杨了,中间几乎没有停顿,还将儿子的电话号码告诉了老杨,便于他了解更详细的情况。老杨接到电话的当天夜里就挪了蹲守的地方,从沃尔玛超市门口,挪到文化广场来了。但到今夜已经是他在文化广场蹲守的第28个夜晚,他还是没发现周伟明的身影。

    他曾经有些怀疑是不是郝峰看花了眼认错了人,特意打了电话过去求证。郝峰说:“杨叔,错不了。我每个春节都是回去跟我爸一起过的,周伟明跟我爸住对门,我能不认识他?”

    “那是不是他也发现了你,所以不敢来了?”

    “他没发现我。我是傍晚开车去那儿买烧烤,从车窗里望到他,我就没敢下车,他怎么能发现我呢?他背着个擦皮鞋的工具箱,在那些烧烤摊前转悠,招揽生意……杨叔,你就守在那儿,盯紧了那几个烧烤摊,总有一天会逮着他的。”

    情况倒吻合。之前也是有人看到周伟明在沃尔玛超市门口给人擦皮鞋。可周伟明怎么会给人擦皮鞋呢?他手头现在有这么多钱了,能干这营生?

    老杨有些盯不住了。他屁股底下的塑料袋虽然隔住了草地上的湿气,但隔不住寒气,寒气像是一捆荆棘上众多的尖刺,先是扎他的屁股,接着是后背、脖子、脑袋……他的全身没有一处不痛。他知道是自己的风湿老毛病犯了。白天他要洗车,洗车就是个湿气很重的活,一双手总是泡着冷水。晚上又要到这儿来蹲到大半夜。他的身体早就垮了。

    十点半的时候,他还是决定回洗车店里去。他已经有经验,过了十点,溜冰的孩子就会陆续回家,烧烤摊的生意也就越来越淡,淡到十一点,也就收摊走人了。人都走了,哪会有擦皮鞋的?

    他推着那辆花30块钱买来的破自行车往回走,身子僵得像是个冰坨子。走在他前面的就是那对老鸡护小鸡的母女,她们玩累了要回去。小女孩不到十岁,跟他的孙女佩佩差不多高,最像佩佩的是她身上的那件黄色的羽绒袄,现在近了看,连款式都是一样的。他是大前年给佩佩买了这么一件黄色的羽绒袄,也不知道现在是不是小了,还能不能穿。

    那对母女一直在叽叽喳喳地说着话,是当地的话,他半懂不懂,只听得懂“星期六”“溜冰”“摔倒”等几个词。但他还是很认真地听着,跟在她们的屁股后面。小女孩很兴奋,格格格笑了一路,当母亲的帮她提着旱冰鞋,那旱冰鞋也是黄色的,又小巧又漂亮。很可惜,佩佩没有这样的旱冰鞋。佩佩曾经向他要过,那是在佩佩读一年级的时候,但他没舍得。那时他们一家人都在憋了劲地攒钱买房。

    那对母女拐进一条巷子,老杨才恍然醒过神来,停下来没再跟着。他应该是走广场北路再拐到建设路回洗车店去,可他竟不知不觉地跟着这对母女到广场东路来了。自己是真的老了,老得犯了迷糊。

    其实也不是犯迷糊。仔细想来,他在冬青背后坐了那么久,目光其实一直没离开过这个穿黄袄的小女孩。他好几次疑心那就是自己的孙女。他往日都是等到烧烤摊收摊时才离开文化广场的,今夜情不自禁地跟着这小女孩提前离开了。

    他知道,自己是想佩佩了。

    佩佩一岁那年断的奶,断了奶后就跟着他。儿子和儿媳出门打工,将佩佩交给他带。他带了佩佩七年,从一岁到八岁,从乡下到县城,佩佩只跟他亲。但就在前年,这种爷孙俩相依为命的日子戛然而止了。

    星期六?他掏出手机看日期,确实是星期六!难怪在文化广场玩的孩子比往日多。星期六佩佩应该可以睡得晚点吧?佩佩跟着他时,他是允许她星期六晚上看电视的。他掏出的手机再也装不回裤袋里,犹豫了好久,他还是决定跟佩佩通个电话。

    电话是佩佩的外婆接的,这在他拨号的时候就预料到了,但听到那老太婆黯哑的一声“喂”之后,他还是情不自禁地结巴,他说:“她外婆,我,我,我是东升啊,我想跟佩佩说两句话。”

    “佩佩睡了。”对方的话嘎嘣脆,很坚决地就断了他的念想。他也长长地“哦”了一声,有些失望。对方第二句话又跟了过来:“我说亲家,人逮着了没?”

    老杨张张嘴,一口冷风灌进来,将一个字的回答噎成了两半,他说:“没——没。”

    对方便沉默了,老杨也不知道该咋说。

    就这么挂断似乎不礼貌,似乎还得说两句。老杨便结结巴巴地说:“我天天晚上在这儿蹲着呢,像郝峰说的,总有一天能逮住他。”

    “光蹲着有屁用?拉屎才蹲着呢,找人得靠嘴巴。”这个老女人说话恶毒,对他一直不客气,像是将闺女嫁到他杨家来,是公主下嫁似的。以前不客气,出了那件事后就更不客气了,她教育起他来:“我说亲家呀,孩子们挣俩钱容易吗?你看我闺女,累得瘦成啥样了?”老杨只能说:“是。是。都是我拖累的。”

    “找人嘛,要多打听。我说亲家呀,你说起书来,嘴皮子那么溜,打听个人,咋就那么难呢?你去了有仨月了吧?”

    “是。是。”老杨有些后悔打这个电话。他早该料到,这个时段佩佩已经睡下了,他干嘛还要打这个电话呢?

    他不想听亲家母那近乎训斥的说话,但他又没有胆量掐掉通话。他现在不仅仅是杨家的罪人,也捎带着成了他们李家的罪人了。谁都有权利埋怨他,除了佩佩。

    不不!佩佩其实也埋怨他。上个月佩佩偷偷给他打电话,让他回去,说她再也不愿在外婆家待了,说她还想像过去一样到县城里上学。他只能劝佩佩,说你现在到不了县城里上学了,你乖乖地在外婆家待几年,先在乡下的学校念几年……他还没劝完,佩佩哭了,佩佩说:“外婆说,我不能到城里读书,都是你害的。爷爷,你快点将那个骗子逮住呀,逮住了我们就能买房了,外婆也就不会骂你是老不死的。”

    那天佩佩在电话里哭,他挂了电话后也忍不住掉下泪来,眼泪滴在宝马车的引擎盖上,又被他自己手中的抹布抹掉,弄得宝马车主在一旁跳着脚嚷:“喂喂喂,大爷,你干嘛呢?你这样给我洗车不吉利你知道吗?我又没逼你洗,哭啥子呢?”他只能硬着头皮赔小心,说:“老板你误会了,这大好的日子,谁舍得哭呢?是洗车液弄到眼睛里了,辣的。”

    大好的日子?这话说得将自个儿都给噎住。

    佩佩说得没错。佩佩在县城里的房子,是被老杨弄没的。

    老杨的老伴死得早,家中没有女老人,带孙女的活就只能由老杨担起来。那时儿子对他孝顺,儿媳待他也不错,夫妻俩在外打工,挣了钱寄回来交给老杨,还是将老杨当家长看待。

    佩佩六岁时,老杨的儿子说,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乡下的教学质量差,得让佩佩去城里上学,暂时在县城买不起房,就租吧,等再攒两年,买房的钱也就有了。

    儿子真在县城租了房,就租在爱民小区,在郝局长和周伟明的上一层。老杨每天上下楼梯,都得经过郝局长和周伟明的门口。他这人礼仪周全,为人谦卑,见人一脸笑,遇上了就要问声好,一来二往,就与郝局长和周伟明混熟了。

    老杨的任务就是接送佩佩上学放学,照料佩佩的生活。佩佩去学校了,他没事干,就跟小区里的人闲聊,要不,就是陪郝局长和周伟明下象棋,日子过得倒也滋润。

    郝局长以前是县卫生局的局长,那会儿退休了,闲着没事,就找人下象棋打发日子。周伟明呢,据说以前做生意赚了很多钱,够他坐吃一辈子的,反正没老婆没孩子,没了拖累也就没了追求,四十岁就收了手不再做生意了,过起了退休人的生活。周伟明常常陪着郝局长下象棋,两个人的棋艺旗鼓相当。但这两个人都不是老杨的对手,老杨如果不谦让,可以饶了一二子也能胜了他俩。

    老杨不但棋艺好,还博古通今,这是因为他年轻的时候是说书的。一把琴,一架鼓,往那儿一坐,时说时唱,边弹边敲,几个小时一溜儿顺下来中间不打一个磕绊。改革开放头几年,说书人的生意还很火红,老杨夹把琴背只鼓走村串巷到哪都有饭吃。后来,电视机普及了,人们就不稀罕听鼓书了。老杨的鼓书没了市场,他是农村人,但对农活却生疏,主要是没力气,人太瘦小,干不动活,说不了书他便改行学篾匠,编竹器。

    他当篾匠也没干上几年,塑料制品渐渐泛滥,替代了竹器,篾匠的活路也就渐渐没了。终归是农民嘛,还只得种地。但不管干啥,那些说书的鼓词儿他没忘,戏说的历史也没忘。现在不拿那些鼓词儿讨生活了,但往小区里同龄的老人中间一坐,前五百年后五百年,他知道得很玄乎,显得很博学。所以郝局长和周伟明都很尊敬他。郝局长和周伟明都说过,老杨不像个农民,如果硬要说成是个农民的话,就是黄金埋土,是个很有知识的农民。

    老杨很愿意听这样的话,这样的话让他很有面子。

    他在乡下是活得没面子的。说书那会儿可能还有点面子,但只是昙花一现。之后长久地便是种地,他的地种得总不如人家的好,出去打工也因为力气小没人要。不知从哪一年起,世道和乡风全变了,大家越来越看重钱了,笑贫不笑娼,钱成了面子,他老杨就成了没面子的人。但他到了城里,却成了郝局长和周伟明这么欣赏的人物,他一下子便容光焕发了。他觉得郝局长和周伟明这两个人是真好,简直就是他的知己。

    郝局长和周伟明在爱民小区是最有身份的两个人,一个是仕,一个是财,都是大家望尘莫及的。这两个人高看老杨,全小区的人便跟着高看老杨一眼。这让老杨觉得很风光。

    老杨在爱民小区住了两年,儿子儿媳在西安打工,挣了钱就往他的卡上打,多少年积攒下来,他的卡上便有了42万。儿子说:“42万,可以买房了,爸你先四处看看房,有中意的就定下来。”老杨很骄傲,儿子要在县城买房了,自己今后就是正儿八经的城里人了。他请郝局长陪他一起看房,又请周伟明陪他一起看房,明里说是仰仗郝局长和周伟明的见识和经验,内里其实也是有显摆的意思,巴不得所有人都知道,他也快要成业主了。

    郝局长陪他看了一天房,嫌累,就没再陪他。周伟明索性一开始就不去。周伟明说:“现在的房子,有啥好看的?都快建到周边农民的菜园子里去了,没一个好位置,没啥看头。”

    周伟明说得不错。城内早就没房子卖了,现在开盘的楼盘,都在县城的外围,位置偏。儿子的意见是买房要“三近”:离学校近,离医院近,离菜场近。现在开盘的楼盘都不符合这样的要求。

    老杨转悠了两天,还是没有达到儿子“三近”要求的房子,他便有些急,去找郝局长和周伟明讨主意。郝局长和周伟明在小区花坛边下象棋,一张折叠象棋桌,两把折叠靠背椅,阳光暖暖地照着,棋子叩在棋盘上“啪啪”地响,四五个老头在旁边围着,很热闹。

    老杨凑过去讨好地冲两位点头打招呼,说:“你们见识长,帮我想想辙,哪儿有那种‘三近’的房子。”周伟明虎着脸冲他摆手:“别吵别吵!”郝局长则抿一口茶,呵呵地笑:“再有三步,他就死毬了。”老杨只得观棋,观了一阵子,他说:“死不了。”

    “真死不了?”周伟明来了精神,递过一支烟来,“你有救着?支一招呗。”郝局长立即指着老杨,警告:“哎,你要支招我就跟你翻脸,这一局我们下了赌注的,一瓶茅台。”

    一瓶茅台?这就不能胡乱说话了。老杨闭了嘴。周伟明不干了,指着边上一个老头说:“他刚才给你支了两招呢,我说啥了?杨叔给我支一招就不行?”郝局长说:“行。”他看定老杨,说:“一瓶茅台就要到手了,你要是将我的酒弄没了,你得赔。”老杨堆起一脸笑:“我赔不起。我不说话了。”郝局长便得意地看着周伟明,说:“怎么着?请吧,你请不动他了。”

    周伟明跳起来:“你这是耍赖!”他对老杨说:“杨叔,你给我支招,大胆地支!不就一瓶酒吗,我出!我不蒸馒头争口气!你刚才说啥来着,要‘三近’的房子?你让我赢了他,我给你‘三近’的房子!”

    郝局长撇着嘴角:“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你哪来‘三近’的房子?你以为你是房产商?”

    周伟明脸都涨红了,说:“我没‘三近’的房子?”他抬手往楼上一指,“我这房子算不算‘三近’?杨叔,你给我支招,让我赢了他,这套房送给你,一套房子对于我来说算个啥?我拿来送人眼睛都不带眨巴的,哪像有些人为了一瓶酒就在这儿巴巴地较劲。”

    这话有些带刺,郝局长哪听过这种带刺的话,脸当下便沉了下来,问:“你在老子面前显摆你有钱是吧?老子还不玩了!”他一句话说完,将桌子掀了,人站起来气呼呼地走了。

    这一来弄得大家脸上都有些挂不住,观棋的老头都尴尬地退到一旁,然后讪讪地离开了。周伟明一个人站在花坛边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将自己的茶杯狠狠地摔了,那“砰”地一声响像在小区里引爆了一颗手榴弹。

    老杨很难为情,到晚上还在犹豫,要不要去找郝局长道个歉,郝局长发那脾气,表面是冲着周伟明,其实内里,还不是自己引起的?他还没打定主意呢,周伟明上门了。周伟明黑着一张脸,进门就问:“杨叔,我家的房子你要不要?棋没下完,房子当然就不能送你,但我周伟明一口唾沫一个钉,说要给你好处就给你好处,我知道你只有42万,你要是要,我那房子就42万卖给你。”老杨只料他是在说气话,就说:“别当真,郝局长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当官的嘛,当然……”“当什么官?早退休了,还耍哪门子威风?”周伟明仍是火冒三丈,说:“我还就当真了。他说我显摆有钱,我还真显摆了。我告诉你,我那房子,以前有人看过,出55万我没卖,我现在就42万卖给你!损失个十来万对于我来说,算个毬!”

    周伟明说第二遍时,老杨便意识到这不仅仅是气话,他问:“你真舍得将房子卖了?”

    “有什么舍不得?我告诉你,我在上海还有一套房子呢,我早就想离开这小县城,去上海住了。原来舍不得走,是觉得跟小区里的人混熟了,每天跟他姓郝的下下象棋也自得其乐,哪知道他一个退了休的破局长,还掀老子的桌子。”

    老杨说:“郝局长就那脾气,过了这阵子,到明天又好了,又找你下棋呢。”

    “他找老子下,老子还不尿他了!老子去上海去!我是说真的,我那房子你到底要不要?不要我就通知以前来看过房的人。”

    老杨赶紧说:“要。要。”他吞吞吐吐地问:“真42万?”

    “真42万!不瞒你说,这个小区里的人,我还就只瞧得上杨叔您。便宜一点给你,算感情。外人要,低于55万我不会给。明天咱俩一手交钱一手交房,去房产局办手续。”周伟明说完出了门,可着嗓门嚷:“老子愿意少要十来万,我还真要显摆一下我有钱,十万块钱对于我来说算个毛?”他这话是嚷给楼下的郝局长听的。

    老杨兴奋得一个晚上没睡好,爱民小区地段好,正是符合儿子要求的“三近”房子,主要是42万这个价钱太便宜了。要知道,他看过的那些楼盘,都是毛坯房,没有低于60万的,买来了还得装修,又得花钱。周伟明的房子才住了五年,一切都是现成的,42万就钻头进,多划得来!老杨高兴,赶紧给儿子打电话,儿子将信将疑,问:“这里面有没有诈?哪有这么白捡的便宜?”老杨笑得合不拢嘴:“有什么诈?我和周伟明的交情不是一天两天,人家是冲着我的面子呢,你现在知道你爸的面子也值点钱吧。”

    第二天房子并没买成,周伟明一口咬定要现金交易,但老杨去银行一下子取不出这么多钱来,银行的工作人员说,大笔取款要预约。

    老杨就预约。他丝毫没想一下,周伟明为什么非得拿这么多现金。他喜孜孜地不想这些,只一味地高兴。

    第三天老杨取了款,42万,装在儿子不用了送给他的那只黑皮包里,满满一包。他搂着那只包像佩佩小时候他抱佩佩似的,抱着钱去了周伟明家。周伟明将钱倒在茶几上,哗啦啦摊开来一茶几,拿过自己的包来,一边往包里装一边数数。数完了,取出钥匙往茶几上一扔:“房子是你的了。家具我也全送给你,我什么都不带走。谁叫我跟你投缘呢。”

    这样的惊喜一下子将老杨砸晕了,一屋的家具电器就这样白白地送给他了?这又得多少钱啊?这周伟明太仗义!他握着周伟明的手,一个劲地晃:“小周,你让我咋说呢?”

    “啥也不用说。走,去房产局,得索地,咱过户办手续。”

    两个人去了房产局,周伟明一直背着那包钱,他说办完手续他就去上海了。两个人到的时候时间不对,正是中午,工作人员休息,还没上班。两个人到了办证大厅,办证大厅的窗口上搁着“暂停服务”的牌子,周伟明急起来,他说他去上海的火车票是中午一点半的,等工作人员来上班就误了他的车。他急得在大厅里团团转,转着转着一拍脑门,说:“我怎么忘了小王了?小王是这儿的头啊,让他特事特办,叫个工作人员来将我们的事办了。”他说着话就往电梯里去,快进电梯门时还回过头来对老杨说:“杨叔,你在这儿候着,我让小王喊个人下来给我们办手续。”

    老杨是看着周伟明走进电梯门的,电梯门就在大厅里。但周伟明这一走进去就再也没出来,好像那电梯门后面藏着一条巨型蟒蛇,将周伟明连人带包一口给吞了,连骨头都没吐出一根来。老杨以为,那电梯就是上下楼的唯一通道,事后很久他才弄明白,房产局那幢大楼除了电梯还有一条消防通道,就是步行楼梯,那楼梯口,在大厅的外面,他待在大厅里,根本看不到。

    广场东路很冷清,没多少车,也没多少行人,也不知是天太晚,还是太冷的缘故。偶有一两个行人从老杨的身边经过,缩着脖子拢着袖子,嘴里呼出的白气像烟雾。老杨记起来,白天洗车的时候,听车载电台里播过,今天的最低气温是零下五度。大约这时候,就是那温度吧。

    那通电话,老杨接听了起码有20分钟。这是很讽刺的事情。电话本来是他主动拨打过去的,结果,他变成了被动的接听者,佩佩的外婆一直在呱啦呱啦地说,他只能被动地听,没有机会插话。似乎,他也没有权利插话。

    亲家母从年轻的时候就瞧不起他。他俩本来是住在相邻的两个村子里,彼此都知道底细。她是那种地道的农妇,只佩服那些会种地有力气的男人,再不就是佩服那些在外挣了大把大把钱的男人,对于他,她觉得他“就是一只鸡屁股,人锅前是该割了丢掉的”。这是她的原话。

    她的女儿相上了老杨的儿子,两个孩子谈恋爱时,她跳起脚来反对。她站在她家的田埂上骂女儿:“哪家你不好找,你要找杨东升家的儿子?杨东升算个嘛人?就是一只鸡屁股,入锅前是该割了丢掉的,免得坏了人胃口。一个农村人,不好好种地,也种不好地,整天价的就只知道拉二胡,下象棋,说书,这像个正经农村人吗?拉二胡能当饭吃?下象棋能当饭吃?说书说来了钱吗?你看他家的地种成啥样子?你再看看,他出外打过工挣过钱吗?这么混了一辈子也好意思?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有这样的爹,儿子能好到哪儿去?”

    那时老杨正在地里锄麦草,他家的地和她家的田只隔着一道高土坝,一个在坝上,一个在坝下。土坝上长满了密不透风的芭茅,像一扇绿得恣肆的屏风,隔开了田里和地里的两个人,你望不见我我望不见你。但声音是通透的,那女人的话字字清晰,传到他的耳里,臊得他满脸通红,气得他恨不得跳起来骂娘。但他被人瞧不起惯了,也没有了骂人的底气。再说,为了儿子的终身大事,他只能忍着。

    她一直瞧不上他,后来两个人终究还是成了亲家,她还是瞧不上他。现在,他将儿子和儿媳攒了多少年的钱弄没了,她就更瞧不上他了。她在电话里聒噪了二十分钟,虽然一口一个亲家,可说的全是训斥他的话。她批评他不该闷着头蹲守,找人嘛就要多打听。可去年呢,去年她却骂他:“就你嘴欠,就你有一张能说会道的嘴。逮人嘛,悄悄地去,你干嘛要咋呼?”

    反正嘛,正说反说,全由她说,过错永远是他老杨的。

    去年,比这时节早些,仿佛是刚入秋,郝局长不知从哪儿得到消息,说有人在武汉看到周伟明了。他便给老杨打电话。那时候老杨已经不在爱民小区住了,儿子早就将租来的房子给退了,老杨回了乡下的老家。郝局长在电话里说:“我跟你一起去,我们一定能逮得住他。”

    郝局长很热心。事情发生的时候,是郝局长带着老杨去报警的,这之后,郝局长几乎动用了一切可以动用的力量来寻找周伟明的下落。他这种热心的背后其实是一种愤怒和一种自责。

    愤怒是因为周伟明的做法降低了他在小区里的威望。过去,他和周伟民是爱民小区最有地位的两个人,两个人秤不离砣,常常在一起,现在一个成了骗子,另一个地位便受到影响。大家像是猛然醒悟过来,这年头其实是不用对人仰视的,周伟明原来表现得那么财大气粗,其实都是装的,周伟明其实是个骗子。郝局长表现得那么高高在上,说不定也是假象呢,说不定他是个大贪官什么的呢,指不定什么时候他也得逃跑或者被警察抓起来呢……人们的这种议论他其实没听到,他是从人们看他的目光中感知到的。小区里的人们看他的眼神再没有以前那么恭敬,甚至还有人当着他的面喊他老郝,不再喊他郝局长了,这一切的变化都让他恼火。

    自责是因为他觉得老杨的受骗他真的有责任。依他和周伟明、老杨之间的关系,周伟明要卖房子给老杨,他怎么着也得介入其中,最起码,周伟明和老杨去办房产证过户时,他要跟去。他如果跟去了,周伟明想要溜走就没这么简单。但那天他发了脾气掀了棋桌,和周伟明赌上气了,就没好意思介入这件事。说白了,他是着了周伟明的道,周伟明是故意激他发脾气的,好不让他介人卖房的事,而他傻里吧叽地就中了计。这让他自责的同时更恼火了一回,所以发誓要将周伟明逮住,大约只有逮住了周伟明,小区里的人们才会知道他的能耐和手段,又能回到过去的岁月去。

    他和老杨去了武汉的古田三路,是有人看到周伟明在这儿的一家超市买香烟的,他分析周伟明是租住在这家超市的附近。他和老杨先去了当地派出所,请派出所帮着调查,但派出所查来查去,古田三路没有这么一个租客。租客要租房都要复印身份证备案的,周伟明的身份证没出现过。

    郝局长不死心,他当过官,知道许多事并没按规矩来。并不是公安局要求租房子的人备案人家就备案,有些租房子的不愿备案,房东也不愿意备案,不备案就可以少交税。人家没备案警察就不知道。他决定自己找。他的手机里有周伟明的照片,他和老杨一起,拿着手机挨个儿问人。他们问到一个炒货店里时,一个在那儿买瓜子的大妈看了手机上的照片,说:“这有些像租住在我家的那人。他就在隔壁吃饭呢,我带你们去看看。”正说着话,隔壁小吃店里传来盘子掉落地上的声音,一个人从小吃店里冲出来,两个人探出头来望时,正是周伟明。

    两个人出门追,追进一条巷子就不见人了,慌忙地打110,警察赶过来,也没找到人,周伟明再也没回房东家,消失了。

    就是那次武汉的经历,让老杨吸取了教训,他不敢再打草惊蛇。他要埋伏起来,埋伏在暗处,在周伟明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突然冲出来,一把揪住他。

    重新走回文化广场时,广场上溜冰的孩子已寥寥无几,广场角落里的烧烤摊也只剩下五个,有四个摊子前有零星的孩子在买烧烤,都是溜完冰的孩子,喘着热气嘻嘻哈哈地说笑,全然没有冷的感觉。

    老杨拐上广场北路,看到了一个烧烤摊的摊主。是6号摊,一个比他儿子小得多的小伙子,他已经认得熟熟的。小伙子正推着烧烤架往前走。烧烤架的四只脚上安了轮子,烤炉已熄了火,架子上架着折叠桌和塑料椅,轮子在地面滚动,震动得架子上的折叠桌和塑料椅嗡嗡地响,仿佛行进的不是一只黑乎乎瘦小小的烧烤架,而是一列隆隆作响的火车。

    老杨跟在烧烤架后面,听着那隆隆的声响,还在琢磨亲家母责怪他的那些话,亲家母怨他没向人打听,也许这种责怪不是全无道理。他蹲守了28个夜晚,不但没看到周伟明,连一个擦皮鞋的都没见到。这中间就有蹊跷,是该问问人。当然不能像在武汉那样直白地问人,最起码,也该拐个弯问问。

    他紧走了几步,走到跟6号摊主并行了,他看了看那个摊主,摊主也看了看他,他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问,便先笑笑打个招呼,他说:“这么早收摊了?”小伙子也冲他笑笑,说:“天太冷,扛不住。”

    “是有些冷。”老杨应了这一句就没话说。亲家母说得对,他说起书来嘴皮子很溜,但说正经事就不行了,在现实生活中他是一个很自卑的人,话很少。小伙子也没再说话,街灯惨淡地照着,将他俩的影子拉长了又缩短。这气氛有些怪异,还是小伙子先开口了,问他:“大爷,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向我打听?”

    老杨吓了一跳,问:“你咋看出来的?”

    小伙子笑笑,说:“我注意到你有好些晚上了,在我们背后那丛冬青后面躲着,一坐就是大半夜。你好像是在监视什么人。”

    小伙子早就发现他了?那么,周伟明是不是也发现了他,所以不敢再来了?这样的猜想让老杨有些害怕,事情到这地步,他就不能不问了。他问:“小伙子,我问你,你们烧烤摊那儿晚上咋没见擦皮鞋的?”

    小伙子上上下下打量他,尔后笑起来:“大爷就是为了找个人擦皮鞋?不会吧。”

    老杨说:“我问正经的。”

    小伙子说:“那我也正经地回答你吧。大爷,你要找擦皮鞋的,来的不是时间。晚上来文化广场玩的都是孩子,孩子们穿的都是球鞋,擦皮鞋的来了也揽不到生意呀。”

    老杨一下子愣住了,他这一刻才突然发现自己很没用处。他蹲守了28夜,天天晚上瞪着一双死鱼眼睛看着那些溜旱冰的孩子和七个烧烤摊,怎么就没观察出这么一个规律呢?那些孩子都是穿球鞋的,不是穿皮鞋的。没有穿皮鞋的,擦皮鞋的来揽什么生意?

    可郝峰怎么说在烧烤摊前看到周伟明在擦皮鞋呢?

    老杨好半天只会翻眼睛说不出话来。小伙子便说:“大爷,我也不问你为什么要找一个擦皮鞋的,你这么大年纪这么冷的天每个晚上都蹲在那儿,一定是大事。放心吧,我不会跟外人说。但我必须告诉你,你要找擦皮鞋的,就得来早些。傍晚五点来钟,是我们烧烤摊生意的高峰期,那会儿来买烧烤的都是刚下班的大人,他们有些人会坐下来吃烧烤,这时擦皮鞋的才会有生意。那时候通常有三四个擦皮鞋的背着工具箱在那儿转悠。转到六点就都走了,六点以后就没擦皮鞋的生意了。”

    天啊!居然是这样!老杨怔得站住了。他28个夜晚是白挨了冻了。他每天在洗车店要等到6点钟下班,从洗车店到文化广场骑自行车要半小时,等他到了文化广场,擦皮鞋的早走了。难怪,他一直找不到周伟明,连一个擦皮鞋的都没见到。不是郝峰提供的信息出了问题,是自己没长脑子,始终当着马后炮。

    等到老杨醒过神来,想向小伙子再多打听些时,小伙子推着烧烤架早走远了。他懊恼得扇了自己一个耳光,骂自己,真是一个老糊涂,白遭了28夜的罪了。但扇这一耳光时,他满心都是欢愉的,他终于知道问题出在哪了。知道了就好了,就有希望了。所以这一夜回去时,他骑自行车比哪一次都快,回到北新街时,他的脸上甚至还带着笑。

    北新街是这个地级市最为边远的一条街,也是最新建的一条街。越过这条街,往北,就是田野和乡村了。街名虽说叫北新街,但正经叫它这名字的人很少,大家都习惯叫它“洗车街”。这一条街全是洗车店,一家挨一家,共88家。城内不准洗车,为什么有这规矩老杨不知道,只知道城管是这么管着的,要洗车,就得上“洗车街”来,所以,全城的车就全开这条街来洗了,白天里,车水马龙,满街淌水,很是热闹。

    老杨打工的店是88号,是这条街的最后一家洗车店,但那是从东往西数。如果从西往东数呢,这家店就是第一家店了,它位于北新街的西出口,连接着建设路的北梢。从建设路开过来的车子,首先就得经过88号,所以这家店生意才那么好,他才每天都要忙到傍晚6点才下班。

    他在路口跨下自行车,推着车子匆匆地往店里走。店门口的水迹已经结了冰,尤其是墙根边的冰结得厉害,他一脚踩上去,滑得差点摔倒。好在有自行车撑了一把,他稳了稳身形站住。这丝毫没影响他的情绪,他弯下腰来一把掀起了店里的卷闸门,卷闸门的铁皮哗啦啦地响,他弓身一头钻进去,便大叫大嚷:“小朱!小朱!”

    小朱是这家店的店主,也是他的老板,胖嘟嘟的一个人,30多岁了还没对象,开这家店就为了多挣钱早点娶上媳妇,每天跟着老杨一起洗车,晚上就住在店里。

    店内和外面差不多冷,里面没有任何的取暖设施。两张行军床白天是收起来的,晚上才铺开。小朱躺在东边那张行军床上,连头带脚都裹在被子里,连头发都没露出一根来,听到老杨叫,不悦了,在被子里嗡嗡地说:“嚎个鬼呀大爷!我刚睡着。跟你说过多少回了,回来开门时轻点,你现在倒好,还嚎上了。”

    老杨一点也不气恼,甚至还笑了,他温声软语地说:“小朱,我跟你商量个事,从明天起,我想早点下班。”

    “这不行。傍晚的生意太重要了。”小朱一口就回绝了。

    “小朱,你听我说,我真得早点……”

    他的话还没说完,小朱将脑袋从被子里探出来。灯光刺得他睁不开眼,他皱着眉挤着眼,更显出一脸的肉来,他说:“大爷,我也将话挑明了,你要是想早点下班,那你索性就别干了,我另请人吧。”说了这一句,他又将脑袋缩回被子里去,咕哝了一句:“我是给茵子姐面子,才留的你。你老手老脚,慢腾腾的,耽误我多少生意?现在还跟我谈这条件?”

    老杨傻站在那儿,后面的话说不出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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