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夜-又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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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天日子短,一捱近5点,天色就暗淡下来。看看店门口,除了正在洗的这辆车,旁边还有三辆车,像癞蛤蟆似地趴在那儿候着。老杨就有些着急。

    等到洗完那三辆车,6点早过了。他又得像往日那个时间点去文化广场,那又得像前28个夜晚一样,毫无意义。所以,当他和小朱一人抓住长浴巾的一角,从车头到车尾拖抹车壳上的水时,他就一直可怜巴巴地看着小朱,他希望将恳求的意思传达给小朱。但小朱根本不看他,是故意不看的,拽着浴巾角像是拖一张拖网,一张宽脸根本不侧向他这一边,而是扭过头去与一旁的车主说话,直说车主的车子保养得真好,连漆皮都没掉一块。

    老杨没办法,将浴巾拿回毛巾架上晾着,只能拿一条小毛巾来擦车,他寻思,将这辆车擦完,怎么着也得开口。毛巾从毛巾架上取下来,像个立体的“n”,硬邦邦的保持着挂在毛巾架子上的模样。今天一整天不见太阳,天阴阴沉沉地冷,湿毛巾都冻上了。他只得将毛巾拿回店内,挂在取暖器前的铁架子上烘烤。冻住了的毛巾是不能拿来擦车的,那会伤漆。所以白天小朱舍得开取暖器,但晚上却舍不得开。

    取了一条烘软了的毛巾,暖暖的,老杨拿手上捂了一会儿,手背上的冻疮便痒起来,他只得不捂了,回来擦车。车擦完了,小朱正在拿水枪冲洗另一辆车。老杨便站在那里,低声下气地说:“小朱。”

    “开泡沫机。”小朱眼皮都没抬一下,他举着水枪,水枪喷出的水柱“哧哧”地,水花四溅。

    “小朱。”

    “我说了,开泡沫机。”

    “可是,我……”

    “甭说了,干活。”

    “可是,我……”

    小朱气恼地将水枪关了,瞪着老杨:“啥意思?还是想走?”

    “是的。”老杨小声说,“迟了就逮不住人。”

    “行。我不拦你。你走了就别回来,我另外请人。”

    老杨愣在那里,这句话很有杀伤力。这话小朱昨晚就说过,现在再次说出来,显然是认真的。如果小朱另外请人了,他晚上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当然,他如果此去逮住了周伟明,他也就不需要睡觉的地方,他就可以功德圆满地回家了。但,问题是,如果没逮住呢?他在沃尔玛超市门口蹲了两个月,不是也没逮着人么?

    老杨不知道怎么办了,傻站在那里。但他的目的不是出来打工,他的目的是出来逮人,也许他现在去,就能看到周伟明呢?他说:“我还是要去逮人。”

    最后一辆车的车主明白了两个人对话的意思,问小朱:“他要走了是吧?他不洗了?”小朱黑着一张脸不说话。那车主就拉开车门上了车,说:“那我换地方。”小朱赶紧冲过去扒住了车门,堆起一脸笑来:“老板别走,洗,就洗。”

    车主指着老杨,说:“他要走了,你一个人洗要洗到什么时候?我还是换地方吧。”

    “别,别。千万别。大家都是老主顾。”小朱张开双臂拦着。洗车店只有白天的生意,晚上没人来洗车。这傍晚的生意很重要,走了一辆车就少了一单生意。留在这里等着的三辆车都是老主顾,是照顾小朱的生意,其实别的洗车店前车辆已经不多了。没有车主愿意耗很长的时间等着,一个人要走,另一个便也动摇了,也打算走。小朱慌得拼命摆手,冲大家央求:“别走,就洗就洗。大家给我一分钟。”他又急又恼,冲远处喊起来:“茵子姐,茵子姐,你过来!”

    小朱一喊茵子姐,老杨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他车转了身子却迈不动腿。在北新街和建设路交汇的路口,有一个煎饼摊,摊车上竖块招牌——茵子煎饼。卖煎饼的是位四十多岁的妇女,挺着个大肚子。茵子听到喊,扭头望向这边,问:“小朱,啥事?要煎饼?”

    “茵子姐你来一下。”小朱急急地说,说完了又对两个车主说:“两位老板等一分钟,就一分钟。”

    茵子挺着大肚子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小朱又冲老杨喊:“你也过来!”老杨像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只得走过去。他和茵子在小朱面前会面了。小朱说:“茵子姐,老杨是你介绍过来的,他要走呢,也跟你当个面,不能说我不给你面子。”

    茵子用一只手撑着腰,问:“啥呀啥呀?你要赶杨叔走?”

    小朱说:“不是我要赶他走,是他自己不干了。你瞧你瞧,我的两单生意要被他搅黄了。”

    “咋了咋了?”茵子紧着问老杨。老杨只得说了:“我要去文化广场逮人。那个骗子五点至六点会在那儿出现。”

    “消息可靠不?”

    老杨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他只能说可靠。

    茵子对小朱说:“小朱,你要同情同情杨叔……”

    小朱摆了摆手:“同情,我是同情!可同情也要有个底线。”

    小朱这说的是实话,老杨心里也清楚。他能在这里打工,一是小朱给了茵子面子,另一方面就是小朱同情他的遭遇。但同情是有止境的有底线的,那就是不损害他自身的利益。现在老杨的决定显然损害了小朱的利益。老杨要提前下班,那两个车主就不愿意等,小朱就要损失两单生意。

    三个人还没商量出个结果,那排在最后的那辆车的车主等不及了,将车子发动了。吓得小朱丢下老杨和茵子,又跑了过来,拦在车头前面,说:“老板,老板,别。”

    “我不能等下去了,天快黑了。”车主说。

    “不等不等。”茵子接了口。茵子对车主说:“杨叔有事要提前下班,别急,我来替他。我来替他洗车,耽搁不了大家。”

    “你洗?”车主问。

    “我洗。”茵子很坚决地说,还挽了挽袖子,车主便将车子熄了火。

    “你……你不守摊子?”小朱看着茵子的大肚子,有点担忧。他其实想问的是,茵子这么大肚子,洗车行吗?要知道,茵子已经有八个月的身孕,又是个大龄孕妇。但这话他不敢明说,怕车主又要走。

    茵子懂小朱的意思,她笑笑,说:“没事。”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突然到小朱发出那一声惊叫时,老杨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茵子催老杨离开时,老杨就回店里去推他那辆破自行车了。他往店里走时,茵子也往店门前的墙根那儿走,一边走还一边问小朱:“现在是不是要给这辆车打泡沫?”小朱回答了一句是的,茵子便去拿泡沫机上喷泡沫的枪头。

    老杨刚扶着自行车的车把手,用脚蹬了一下自行车的站架,车子还没推动,就听到门外小朱可着嗓门喊:“茵……”只喊了一个字,后面的话都没来得及出口,像是被冷风给突然冻住。所以老杨有点不懂他喊的是什么,他正愣了愣呢,就听到门外一声沉闷的响声,是肉体撞击地面的声音,接着又是小朱的惊叫:“天啊!天啊!天啊!”

    小朱一连喊了三声“天啊”,这事情就很严重。人胖性子缓,像小朱这种体型的人一般不会大惊小怪。听他一连喊了三声天啊,老杨就知道出了大事,他赶紧撒了车把,跑到门口来看,这一看他也吓得叫了一声“天啊!”因为茵子躺在地上,鞋尖儿上还沾着一层冰沫。很显然,茵子踩到墙根那儿的冰上了,那块冰昨晚就差点让老杨摔了一跤。这一整天,那块冰就没化过,更要命的是,他和小朱都没顾得上清理掉它。

    茵子是侧身摔倒的,好在冬天穿得多,似乎没伤着骨头,因为她的手脚都在动,往一块儿团,她很快团成了一只虾,背弓着,手和腿都往隆起的肚子那儿移动,这就让大家害怕。大家最怕的就是这件事。三辆车的车主都奔过来,小朱也奔过来,大家将茵子团团围住,慌乱地问:“咋样?没事吧?”

    茵子的脸上分明写着“有事”,她皱着眉咬着牙一脸痛苦。大家小心翼翼地将她搀起来,她双手捂着肚子,人站不直,汗水就在这时从她的额头滚下来,脸白得像纸,她“哎呀”地呻吟了一声,众人的心就全都紧缩起来。

    “要不要去医院?”小朱惊慌地问。

    “这不废话么?快快快,上车上车!”那第三辆车的车主算是热心的人,奔过去拉开自己的车门,一头钻进去,就发动了车子。老杨和小朱搀着茵子将茵子往车里塞,车主瞪着小朱说:“你真大的胆子,这么重身孕的人,你也敢让她洗车,出事了吧?”这句话一下子就吓着小朱了,小朱呆呆地在车门外立着,车子就开动了,那时小朱还没上来,一扇车门也没来得及关,老杨只得探过手去将车门拉上了。

    茵子想坐着,坐不住,最后还是躺在了老杨的怀里。车子拐上建设路时她就开始呻吟,然后,她就哭了,她说:“羊水破了。”

    “啥?”老杨慌慌的,没在意她在说什么。他一直在嚼咀车主刚才对小朱说的那句话,车主说小朱真大的胆子,敢让这么重身孕的人洗车,那意思就是出了事小朱要担责任。如果小朱要担责任,那么,他老杨更要担责任,因为茵子是帮他的,是替他干活。这让老杨害怕,害怕到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茵子在说什么。

    当他托在茵子腰上的手感到一股温暖的潮湿时,他吓得眉毛都挑了起来,赶紧抽出手来看,他以为是血,但谢天谢地,不是。他正要吁一口气,茵子说了第二遍:“羊水破了。这孩子……恐怕保不住。”茵子哭出声了。

    老杨这才明白过来茵子话里的意思,也明白了那潮湿是什么,他吓得冲司机大叫:“快!快!开快些!”

    但车子快不起来,正是高峰时段,老杨觉得车子还没蚂蚁爬得快,到后来,干脆停了。司机拼命拍方向盘上的喇叭,骂:“他妈的,只有三百米了,只有三百米了!堵啥呀?你就让我将这三百米开过去行不?”

    老杨问:“三百米?医院?”

    司机说:“是。往前三百米,右手边,医院。”

    老杨开车门,开不开,车子在行进中自动上了锁。他一个劲地嚷:“开门开门开门!”司机明白了他的意思,按了开车门的钮,老杨“呼”地一下推开车门,车门“嘭”地一声顶在了旁边一辆车上,那辆车的司机探出头来一个劲地嚷:“喂喂喂!”老杨也不理睬,他从车里抱出茵子,就往前跑。被顶的车子的司机追下来,这辆车的司机赶紧下车拦住,说:“就蹭了一下,我赔我赔。救命呢救命呢,那是在救命呢。”

    确实是在救命。两条命!但老杨想得更多的不是命,而是钱。他口袋里只有两千多块钱,那是他在洗车店打了两个月的工攒下的,如果出了事,他该怎么赔呢?他已经被人骗了42万,他现在全部的家当就只有两千块钱,拿什么赔?

    老杨的个子瘦小,准确说是干瘦。这也是他一辈子光在说书和当篾匠上折腾而不愿意种地的原因,他没什么力气。抱着身材臃肿的茵子,他的腰快断了,腿肚子也在打颤,但他咬着牙硬挺着。

    跑出几十米远的时候,茵子呻吟着呻吟着便“呀”地叫了一声,说:“我的手机呢?”

    手机?老杨有些犯迷糊。此时天还没完全黑下来,街上的路灯却全都亮了,天光和灯光交融在一起就显得很混沌,这混沌的光让老杨脑子里也混沌,他不知道茵子这时候怎么还会记挂一只手机。但茵子还是将手机从口袋里掏了出来,她哭着说:“我只怕要死了。我要是死了这事就说不清楚,我得跟我老公打个电话。”

    这句话吓了老杨一大跳,但他开不了口,他的牙快咬断了,他只怕一开口泄了气茵子就会从他的怀里掉下去,所以他只能咬着牙在车缝里钻来钻去。

    茵子拨了号,将手机贴在耳边哭着说:“伟明,伟明,我出事了。我摔了一跤,羊水破了,我怕我要死了。……你别说话,你听我说,这事跟任何人都没关系,是我自己不小心摔的。杨叔是好心送我来医院,我要是不在了你可不能借这事赖人家,别赖任何人。我得在死前跟你交待清楚。”

    老杨眼眶一热,落下泪来。他真没料到茵子找手机是为了这个,好人啊!快虚脱了的他一下子又有了力气,他发足狂奔,一口气冲进了医院的大门,他一进门就嚷:“救命啊救命啊救命啊!”他就一直喊着救命,跌跌撞撞地往里跑。他叫得惊心动魄,好多护士奔过来,从他手里接过了茵子,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就再也爬不起来。

    一个护士冲他嚷:“快起来,交钱办手续,别耽搁了。羊水显然是破了,只能剖腹产了。”他才吓得一骨碌又爬起来。

    医生让老杨签手术协议时,老杨脑子里还是混沌的,他差点就在家属栏里签了自己“杨东升”的名字,他写了“杨”字的第一笔那一横之后,脑子才清醒过来,得是家属的名字。茵子的家属叫什么来着?刚才茵子打电话叫过他的,对,伟明。她叫他伟明。他俯下身去,只考虑着怎么就着那一横写出一个“伟”字来,这么略略一踌躇的工夫,他一下子目光就直了。伟明?天啊,伟明!

    他握着笔便从医生办公室冲出来,那时茵子正被推往手术室,他冲过去惶急地嚷嚷:“你丈夫叫什么?叫什么?”

    茵子说:“伟明。周伟明。”

    茵子被推进了手术室。老杨却傻了。他背靠着墙壁,眼睛大大地瞪着,瞪着玻璃门上大大的红红的“手术室”三个字,像是那三个字是抽了他的血写上去的。他找了周伟明两年,从家乡到武汉再到这离家千里的小城,他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罪,却不知道,周伟明就在他的身边。这个整天站在离他的洗车店不到50米远卖煎饼的茵子,就是周伟明新娶的老婆。也许他每天从茵子那儿买来吃的煎饼,那面团就是周伟明和的。茵子说过,她男人每晚都帮她和料。

    他虚脱起来,甚至还伴随着颤栗。他也说不上来是愤怒还是惊喜,只觉得身子那么软,没有一丝的力气。他背靠着墙壁缓缓地滑了下去,蹲在了地上。

    医生追过来,问他:“怎么不签字?”

    他懒得搭理。他本来想说,等她的周伟明来吧。但他却连说话的兴致也没有。他的态度让医生有些愠怒,医生弯下腰来推了一下他的肩膀,说:“你知不知道很紧迫?羊水早就破了,不及早动手术将孩子取出来,孩子会有危险的。”

    他这才醒过神来,像是睡梦中被人泼了一盆冷水,他惊得站了起来,问:“大人呢?大人有没有危险?”

    “按理,大人不会有危险。但手术嘛,就会有风险,才要家属签字的。你磨蹭什么?”

    “我签!”老杨往办公室跑,他在手术协议的家属栏里签上了“周伟明”三个字。医生问:“你叫周伟明?”他不答话。医生又问:“你和患者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呢?老杨茫然地说:“她帮过我,她应该算是我的恩人吧。”

    “恩人?这不是胡闹吗?我需要的是家属签字!”医生敲着桌子说。

    是的。茵子算得上是老杨的恩人。

    老杨之所以来这个城市,还是郝局长帮他打听的消息。郝局长转了好几道弯,听一个认识周伟明的人说起过,说在这座城市碰到了周伟明,说周伟明在这儿给人擦皮鞋。郝局长不相信这个消息的准确性,他觉得周伟明是不可能干擦皮鞋这种活的。但得到这个消息,他不能不告诉老杨。他说:“如果消息确凿呢,我可以跟你一起去,但这消息好像不怎么可靠。”

    不管可不可靠,老杨得到消息就来了。在武汉追丢了周伟明,整整一年,他总算听到有关周伟明的消息了,他怎能不来?

    老杨动身时,身上只有600块钱。自从儿子将爱民小区的房子退了租,将佩佩送到外婆家去住后,儿子儿媳就没往他的卡里打一分钱。这600块钱是他帮村里修路时挣的工钱。

    坐了一趟车,到地方他身上只剩下400块。那人说是在解放大道的沃尔玛超市门口看到周伟明的,他就找到沃尔玛超市,在那门口蹲守着。他是计划无论白天黑夜都在沃尔玛超市门口呆着,但他来的时候是仲秋,白天好说,到了晚上就凉得厉害。他最终还是受不了,寻了个便宜房子住下了。他找到的住的地方离北新街不远,那里是城乡接合部,要拆迁,所以房子便宜,月租只要两百块。他花两百块钱租了一间。白天去沃尔玛超市门口守株待兔,晚上回到租住的房子里。

    沃尔玛超市门口的广场上,确实有好几个擦皮鞋的摊位,但就没一个是周伟明,他除了死守没别的办法。守了一个月,他租的房子要续房租了,但他再也拿不出钱来。他吃了一个月的馒头,即便如此,他口袋里也只剩下几十块钱,再过些日子馒头都没得吃了。房东要他交钱,他只能死乞白赖地求情,软泡硬磨,多住了三夜。到第四夜,房东再不通融,将他赶出门来将门锁了。他没地方去,顺着建设路游荡,还在街边的地上歪了一会儿,但睡不着。已是深秋,冷得他打哆嗦,他便又爬起来,继续往北走。他希望能走到乡下去,能找到个草垛,在草垛里歪一夜。

    他就是在那时候遇到茵子的,在建设路和北新街接头的十字路口。那时候茵子正在收摊子,打算回去。一看到煎饼摊,老杨就挪不开步。他饿。为了省钱,他晚上什么也没吃,平时可以对付,现在在大街上冻了几个小时,受不了,越发地饿。他便往那摊子前走去。正在收摊子的茵子停了下来,问他:“要煎饼?”他含糊地点了一下头,眼睛却一直看着煎饼炉子。与其说他难捱的是饿,不如说他更难捱的是冷,他冷得瑟瑟发抖。

    茵子那时候肚子隆起得还没这么高,但看得出来是孕妇。她便给他摊煎饼,他则伸出双手烤着,只差没将那只架在三轮车上的热炉子抱进怀里。茵子摊好煎饼,卷了给他,他哆嗦着伸手到怀里掏钱,茵子说:“算了,不要钱。大爷,送给你吃的。”茵子说着话还将他胳膊上沾着的灰尘拍了拍,那是他刚才在街边歪着眯那一会儿沾上的。只这一个动作,老杨的眼泪就流了下来,不争气地流了下来。他看出来了,这女人是好人,面相和善,一看就知道是乡下来的。他这才敢壮起胆子提要求,他说:“求你,别这么早收摊子,让我烤一会儿,行不?吃完这煎饼我就走。让我烤一会。”茵子点了点头,还叹了一口气,问他:“大爷,你记得你家住在哪里不?”

    他愣了一下,明白过来,茵子将他当流浪汉了。他说:“我不是流浪汉。”

    “哦——对不起。那,是儿女不管你?”

    一听“儿女”两个字,老杨含在嘴里的煎饼咽不下去了,他从来没觉得这么委屈过。

    他也不想受骗,他也是想帮儿子买到好的房子,儿子和儿媳怎么就不理解他这一点呢?出了事后就将租来的房子退了,将佩佩也送去了外婆家,这摆明了就是不让他再带佩佩了,意思就是对他全盘否定了,不再让他干任何事了。连续两个春节,儿子儿媳都没回家过年。他们没有骂他,但他们做出的一切比骂他更让他难受。那是一种无声指责,这种指责无处不在,让他心冷心寒。老杨从来没打算将自己的遭遇告诉别人来博得别人的同情,但在茵子那闺女般关爱的目光注视下,他彻底地崩溃了,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说了自己的一切,自己是怎么受骗的,又是怎么到这个城市沦落到快成流浪汉的地步的。他说得飞快,像是不快点将心里的苦水倒出来他就要活活地被憋死。他也说得含糊不清,因为他嘴里还包着没来得及咽下的煎饼。但茵子还是弄清了是怎么回事。茵子问:“你现在没地方住了是不是?也快没钱吃饭了?”老杨可怜巴巴地点头。茵子说:“大爷,你得找点活做,挣点钱,吃饱了才能有精力去找骗子。只是你年纪太大了,能做什么呢?”

    老杨说:“我不大。我才六十三。”

    “六十三?天啊!你才六十三?比我爸还小两岁呢。我以为你七十了。”茵子一拍巴掌,问:“你会洗车不?”

    “洗车?”

    “没什么难的,学学就会了。来,你跟我来,我帮你找个事做,最主要的是解决住的问题。”茵子小心地牵着他的手,像牵着一个孩子,她牵着他来到了北新街88号洗车店,“咣咣咣”地拍那铁皮子卷闸门,她喊:“小朱,小朱!你说要找个洗车的找着了没?”

    屋里有人答:“茵子姐吗?找了,中介说,明天就来试试。”

    “别别。你打电话给中介的说,不要了。我帮你找到一个。”

    卷闸门由下往上升起来,胖胖墩墩的小朱就这么出现在老杨的面前。小朱一看到老杨就噗嗤笑了,问:“你说的是他?茵子姐,你开什么玩笑?我是要找个干活的,不是要找个爷爷。洗车这活其实很重的,一天下来,我都扛不住呢。”

    茵子一把拽住小朱的袖子,说:“你听我说,你得帮帮他。”她将老杨的遭遇都告诉了小朱,小朱还在犹豫,茵子便说:“钱你可以看着给,主要是他要找个落脚的地方。你就算帮他。”

    小朱其实还是不情愿的,说:“我帮不了呀。你说他要找人,找人他就没时间在我店里干活。在我店里干活他就没时间找人呀。”

    茵子看定老杨,问:“你白天在这里干活,晚上去找人行不?你不是说你要找的人在沃尔玛超市门口擦皮鞋吗?沃尔玛超市要晚上十点关门呢,我看到那里八九点的时候还有擦皮鞋的。”

    老杨白天在沃尔玛超市门口守了一个月,也没找到要找的人,他对白天在那里找到周伟明已经不抱希望,更何况,他现在迫切需要的是住的地方,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表态:“行。我傍晚再去找人,白天就在这里干活。我手脚还是很利索的,我做过篾匠,篾匠的手是很巧的,洗车一点问题都没有。”

    他就这样在小朱的洗车店呆了下来。如果没有茵子,他真说不上来自己会不会流落街头冻死,或者饿死。说茵子是他的恩人,真的一点也不为过。

    可周伟明,这个该死的周伟明,怎么成了茵子的丈夫呢?

    茵子呆在手术室里,但手术一直没开始,因为老杨签下的手术协议算不得数。办手续的医生很焦急,跑去将茵子的手机拿了来,站在走廊里给周伟明打电话。打完了电话他冲手术室门口的护士嚷:“准备手术,她老公同意剖腹了,他说他就上来签字,他已经到医院门口了,最多两分钟就到。”

    听着医生的话,老杨兴奋得站了起来,握紧了双拳。他想象得出周伟明从医院门口往里走的样子,他找了他两年,终于就要见着他了,就要逮着他了。他现在应该进电梯了,对,应该就站在电梯里,电梯往上升着,电梯上的数字也在跳动:“2,3,4……”很快就要到6楼了。当老杨脑子里的电梯上的数字出现了“4”字时,老杨心里就像塞了一团棉花,闷得慌慌的,他握着的拳头也颤抖起来。他想象着那“4”字变成了5变成了6,周伟明一脚从电梯里迈了出来,往这间医生办公室走来,他就受了惊吓。他的心突突突地跳着,胸口堵得快喘不上气。“来了来了来了。”他自言自语,猛一下就从医生办公室跑了出来,跑得那么惶急,像是有人要来追杀他似的。他头也不回地往电梯相反的方向跑,那儿是步行楼梯。他一口气跑到楼梯那儿,中间没敢回一下头,他觉得周伟明已经在走廊里了,虽然走廊里空空荡荡,但他还是觉得周伟明已经在那里,只要他回一下头周伟明就认出了他。

    他一口气从六楼跑到一楼,然后出了医院大门。一出大门,冷风一灌,他就怔住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逃跑,逃跑的人应该是周伟明才对。他便在医院大门口的台阶上蹲了下来。蹲下来他便呕吐了,是干呕,没吐出什么东西,但搜肠刮肚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他站起来想再次走回医院里去,蹑手蹑脚地走到六楼,走到周伟明的身后,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但他迈开步子时人还是下了医院门前的台阶。

    他就这么走着,像游魂似的。天黑得空中不见一颗星星,路灯却格外地晃眼,还有街道上的车灯,惨白得像是剜了他的眼睛刮出了他的骨头。他走不几步就走不动了,于是选了一根立广告牌的柱子靠了上去,蹲了下来。他想扇自己一个耳光,这么好的机会就这么放过了?该不该打?但伸出巴掌来,冷得他又将手缩了回去,拢进了袖子里。他说:“茵子太可怜了。”

    是的,他自言自语着,就说了这么一句话。

    茵子是可怜人。一个怀孕八个月了还要出来卖煎饼的女人,可以想象得到她是怎样可怜的一个人。他与茵子交往了两个月,天天买茵子的煎饼吃,茵子也帮他洗过衣服。在这样的交往过程中,他听茵子说起过她的生活。

    茵子的前夫是三年前去世的,患的是白血病。茵子为了给前夫治病,将家里的房子卖了,还借了一屁股的债。治到后来,所有的亲戚朋友都劝她,别再治了。她的前夫也劝他,别再治了,再治就坑了你一辈子。但她不,她就是要给丈夫治,治到后来,丈夫还是死了。她便一个人来到这个城市卖煎饼,她说,她欠了亲戚朋友28万。28万对于有钱人可能不算什么,但对于她来说,靠卖煎饼攒钱,可能得还一辈子。她说她一定要还,钱都是经她手借的,她不还没道理。

    她有个闺女,15岁了,留在乡下读书。她为了还债来城里,和闺女分开了。她的父母都劝她,再找个男人,也好有个帮衬。她其实也有这样的心思,一个人过太苦了,她需要有个男人帮她。她相了好几个男人,其中一个还睡了她,但最终都离开了她,一听说她欠了28万元债就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她。

    直到去年,她才认识了一个男的,四十多岁,跟她看对眼了。她那时其实不抱什么希望,她坦白地说,我欠了28万元债,你怕不怕我拖累你。那男的说,28万挺多的。说实话,我攒到现在才攒了三十万,我这大半辈子也才攒那么点钱,我要是帮你还了债我就没钱了。但我就是稀罕你,我跟你说了你别生气,我可能更多地是同情你。女人是让人疼的,可你太可怜了,没人疼你。我想来疼你。你带我回家吧,去见见你闺女,也顺便见见你的那些债主。

    男人跟着她回了家,背着一只脏兮兮的蛇皮袋,她也不知道那脏兮兮的蛇皮袋里装的是什么,只道是一些不值钱的见面礼。等到见到那些债主,他将蛇皮袋上的拉链拉开,扒开四周裹着的一圈脏衣服,她才看到,里面全是钱,现金。他帮茵子将欠下的债全还了,末了还剩下两匝,他将那两匝拍到茵子手里,说,我前半生就攒下这么点钱,我全交给你了。你要是变心就对不住人了。

    茵子哭了。她搂着男人哽咽着说,我是哪来的福气啊,你让我怎么回报你?男人说,我只要个娃。我婆娘还没来得及给我生个娃就死了,我后来就一直打着光棍,我想有个娃。可你年纪已经这么大了,不知道还能不能生出娃来,生不生得出来我都认了。茵子说,我给你生。你要十个我都给你生,我能生。

    茵子就这样怀了孕。她已经四十四岁了,医生说她这个年龄不适宜怀孩子,但她就是怀了,她得给男人生个娃,她只有这本事,没别的方式报答。

    老杨回到洗车店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半钟,小朱还没睡,焦躁地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见了他劈头就问:“人怎么样人怎么样?”老杨像霜打的茄子,一声不吭,默默地在行军床上坐下。小朱便软了,像刚发起来的面团,一屁股跌回到他自己的行军床上去。他问:“是大的,还是小的,出事了?”

    老杨说:“都没。”

    小朱便跳起来,哇哇地嚷:“大爷,我的大爷,你吓我?你吓死我了!我问过那两个车主,他们说,要是出了事我就要担责任。是我店门前的冰让她摔倒的,何况她是来帮着洗车的,这就是责任。谢天谢地呀,好在没事。”

    老杨说:“还不知道有没有事。手术还没做。”

    小朱便愣住,然后瞪着老杨,明显是生气了,像是被戏谑了似的,他问:“手术没做你回来干嘛?你得知道个结果啊。”

    老杨不说话,勾着头,好半天,他说:“我是犯了浑了。”

    “你现在知道你犯浑了?你不就是犯浑了么,被鬼迷了?偏要提前下班,弄出这事来。”

    老杨不再搭理他,将身子侧一边去。他说的犯浑不是这意思。他所说的犯浑是指自己不该从医院里逃了出来。为什么要逃出来呢,等了两年就为了等到逮住周伟明,现在周伟明出现了,他却逃了,他犯浑啊!

    但不逃又能怎么样呢?逮住他?让他坐牢?周伟明去坐牢了,茵子咋办?茵子三年前没了个丈夫,现在又让她没了个丈夫?说不定茵子的孩子没事,茵子就还要拖累个孩子。一个女人,拖累个孩子怎么卖煎饼?她不卖煎饼又能怎么生活?

    最可怕的呢?最可怕的是又像上次一样,他还没来得及逮住周伟明,周伟明就发现了他,然后,周伟明就只能逃了,再也不会回到茵子身边了。他没逮住人,茵子却没了男人。

    只有这两种结果,没别的结果。哪一种结果都坑了茵子。而茵子临进医院还要打电话给周伟明,说出事是她自己造成的,叫别赖他。

    他躺了下去,合衣躺在行军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他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他从来没在茵子面前提骗子的名字,他从来没提过周伟明的名字,茵子也没提。茵子只说:“我男人”,一脸幸福地说:“我男人”,就是没提周伟明这个名字。如果早点提多好,说不定自己还下得了决心逮他,可为什么要等到茵子出事了,茵子说“我要是不在了你可不能借这事赖人家”之后,再说出周伟明的名字呢?

    小朱走过来,用脚踢了踢行军床的床架,说:“大爷,你给我起来,你得跟我说说具体情况,到底是什么情况,我心里一点底也没有。”

    老杨说:“别烦我。”

    “哈哈,别烦你?你惹出事来叫我别烦你?出了事我有责任你更有责任你知道不?茵子姐是替你干活时摔的。”小朱不依,又踢了床架一脚。

    老杨一翻身坐了起来,吼起来:“叫你别烦我!”他的样子很恐怖,眼直直地瞪着,青筋突暴。小朱受了惊吓,退了回去,怪异地打量他。他从来没见过老杨这样。老杨自己也从来没这样过。他本来就是个没脾气的人,他在生活里的尊严不多,尊严不多的人哪有脾气?

    但他心里真的堵得慌。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想打电话给郝局长讨个主意,或者打个电话问问儿子的意见,但将手机举到眼前,就是拨不了号。他知道,如果打了这个电话,儿子一定骂他傻,郝局长也会骂他傻,就要逮住骗子了,却自己怂了,有什么好怂的?

    有什么好song的呢?他想哭,眼睛里涩涩的,喉咙里痒痒的。他张张嘴,心里像是有一口气要涌出来,他便咿咿呀呀地唱了一句,唱得很小声,他唱:“我见着他绕道走……”是鼓书《廉颇负薪》里的唱词。他有多少年没说过书,没唱过鼓词了,但他还记得那些唱词,他索性一张嘴唱了起来,但却全然没有了年轻时说鼓书唱这一段时的豪迈气概,倒唱得悲凉和凄切。他唱——

    我见着他绕道走,

    并非怕他莽将军廉颇。

    将相若争斗,

    损了社稷,徒让君主愁。

    我蔺相如这是以德报怨,

    你们肖小之辈哪里知根由?

    唱腔咿咿呀呀,声音越来越大,惊得小朱张大了嘴巴。他本来想骂老杨一句,说他这时候还有心思唱曲儿,但话到嘴边,嘴张开了,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看到,老杨神情悲戚,一副死了儿子的表情,他的脸上,挂着两行清泪,那泪水,映着屋内的灯光,亮亮的。

    就是老杨的这种表情吓着小朱了,他意识到出了大事,意识到老杨没跟他说实话,茵子姐只怕是出了事了。他慌得手脚绵软,匆匆地穿了一件羽绒袄就往外走,他一口气去了医院。

    打听着茵子的名字,他找到了茵子的病房。他一眼就看到了茵子姐,她正斜靠在床头吃面条,脸上汗涔涔的,额前的头发散乱地黏在脸颊上,旁边一个脸庞黑黑的男人拥着她,帮她端着碗。一看到这情景,小朱一颗悬着的心就踏实了一半,大人是没事了!他紧着问:“孩子呢?孩子咋样?”

    茵子看到他时笑了,笑得很虚弱,说:“男娃。不足月,终归还好。隔离在温箱里。不过医生说了,孩子应该不会有事,比预料的要健康。”

    小朱慌了一路,这时便没了力气,他一屁股在床沿坐下来,只顾抚着自己的胸口,他说:“吓死我了。将杨大爷也快吓成神经了。”

    小朱回来时步子就稳实多了,他回到洗车店时,店门还没关,冷风嗖嗖地往里灌。老杨像是个傻子,还没睡,坐在床沿上,像是已经感觉不到冷了,就那么坐着,没再唱,也没了表情。这让小朱疑心他已经冻成了一根冰棍。

    小朱说:“杨大爷,放心吧,母子平安。没事了。”

    老杨抬起头来,笑了笑,其实只是嘴唇咧了咧,算不得笑。他说:“这就好。”然后他躺了下去。但他并没有睡着,他的眼睛一直睁着。小朱睡了,熄了灯,他就看着黑暗的天花板。他到现在还没弄清楚,周伟明为什么要骗他的钱溜走。周伟明原来那么有钱,为什么要骗他的钱呢?这是个谜,他解不开,也许他跟周伟明见一面,这个谜就解开了。但他现在不想解了,不想解了是因为不想见。

    天终于还是亮了。老杨爬起来就折被子,然后找来根绳子开始捆起那被子来。那被子是他到小朱这儿后他自己掏钱买的。小朱也刚起床,正在那儿扣衣服扣子,扣着扣着就停了手,一脸疑惑,问:“杨大爷,你干嘛呢?”

    “回家。”

    “回家?你不逮人了?”

    老杨叹了一口气:“只怕是逮不着了。过几年吧,过几年孩子大了,我再来。”他将被卷儿甩上肩膀,人很委顿,无精打采地往门口走,掀开卷闸门,他愣了愣,门外站着一个脸庞黑黑的男人,那男人问:“你是杨叔吧?”

    老杨狐疑地打量他,不认识,他说:“我叫杨东升。”

    男人憨憨地笑着,点着头:“谢谢你,谢谢你昨晚送茵子去医院。对了,还有你帮着垫付的医药费。”男人说着话,从怀里掏出一叠钱,递了过来。

    “你是……”老杨一脸茫然。

    男人不好意思地笑了,说:“哦。我忘了介绍。我叫周为民,是茵子的老公。”

    “周——伟——明?”老杨瞪大了眼睛。男人挠了挠头,又憨憨地笑,说:“我的普通话说不好。喏,就是那两个字,招牌上的前两个字。”他指了指身后。老杨这才看到,街边停了一辆三轮车,像茵子卖煎饼那样的三轮车,车上黑乎乎地堆放着沥青桶和熬沥青的铁锅,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工具。三轮车的前面,像“茵子煎饼”的牌子那样,也竖着一块招牌,上面是这么几个字:“为民屋顶防水”。

    老杨愣着,愣着,尔后就突然笑起来。他笑得可厉害,怎么也收不住嘴,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抹着眼泪,一边笑一边说:“为民!你叫周为民?天啊,你咋取这么个名呢?”

    太阳被挡在了街东的高楼后面,看不见,但显然太阳是升起来了,空中流淌着橙色的温暖的光。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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