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底下-黄晓洋日记(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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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重庆,最让人愉快的节日,不是春节,而是第一次看到天空的那天。

    今年,看到天空的日子是5月3日。

    全城最典型的庆祝方式,是吃火锅。各家火锅店爆满,无论走向哪一家,至少都要等上半个钟头。幸好我们去得早,下午4点钟,岳父就到“辣得跳”占位置去了。平时吃火锅,都慢条斯理的,一片肉一片菜地烫,今天可不行,见外面那么多人等着,就没法慢得起来。什么东西都往锅里倒,有的烫化了,有的还没熟。到重庆这么多年,我适应了麻辣,却依然对这种烫吃的方式很不内行,一条“软皮蛋”才过了血气,就被我送进嘴里,惹得晶晶笑翻了天。

    吃完出来,天还很亮,晶晶找同学去了,岳父岳母回家去了,芸秋说我们去游船上喝杯茶。我们都难得有这样的兴致。可走了好长一段江面,游船里都座无虚席,只好打道回府。

    在学校门口,我跟芸秋分了手,她继续乘出租车去画室。

    街灯已上,街灯夺走了白天,却夺不走人们的好心情。

    学校中心花园周边的草坪上,男男女女的学生,铺着油布,坐在上面边吃零食边谈天。是真的谈“天”,天空成为他们说话的主题。我站在灯影里听了一阵。有个男生说,今天凌晨,他听见外面传来唿拉唿拉的声音,以为是园艺工人昨天剔了树枝,趁学生起床前把树枝拖走,结果——是两条大江把雾气扯回去了!他说你们发现没有,今天嘉陵江的水涨了好多,长江我没去看,肯定也涨了,那是雾气化成了水,这水今天早上之前还淹在我们头顶。凡到重庆生活一年以上的人,都会变成两栖动物,半年在水里,半年在陆上。“生活在陆上多好哇,”那个男生说,“当我被那声音吵醒,然后又睡过去,然后再醒来,看见对面窗子上映着一轮金光闪闪的太阳,我差点儿只穿条内裤就跑出去了。”

    夸张的话语里隐着实情。说来奇怪,重庆第一次现天的日子,太阳总是出得特别早,它好像懂得“成事在秘”的道理,生怕人们起了床,它在众目睽睽之下就出不来了,而且永远出不来了。太阳很早出来,很晚才落下去,学生在教室上课,在图书馆看书,都想着天空,想着天上的太阳。他们把课桌、黑板、老师的面孔,都当成了天空。现在,坐在星光底下说话,也会时不时地去望天。

    天空越望越近,星星触手可及。

    他们是在天空里说话……

    我没有回家,直接去了银杏坡。

    出去吃饭之前,我就去看过安伯母。那时候她刚给猫洗过澡,在打扫卫生,猫坐在沙发上舔毛。这只老猫早就跟我熟了,见我进去,也不躲避。安伯母丢下扫把,拿出自己梳头的牛骨梳子,坐下来,把湿漉漉的猫抱在身上,给它梳理毛发。她并不理我,边给猫梳,边对猫说话。她说:“我家的咪眯是最漂亮的对不对?”猫不回答,把背躬起来,大概是被梳子弄痛了。她说:“我家的咪咪是最聪明的对不对?”猫依然不回答,只呼呼地喘,表明它现在不痛,它很舒坦。她说:“我家的咪咪是最听话的对不对?”这次猫回答了,猫说:“唉。”它真是这样说的,它不叫“喵”,而是说“唉”。

    她说:“既然你听话,就要记住妈妈对你说的,你不能死在我后头,要死在我前头,记住了吗?”

    猫又不回答了。

    她说:“妈妈让你死在前头,不是妈妈怕死,是怕我先死了,就没人养你了,明白吗?”

    猫没吱声,似有若无地摇着尾巴。她放下梳子,捉住猫的前腿,将它半提起来,让它望着她。

    她的情绪似乎很糟糕,一直没有理我。我多么希望她能跟我们一起去吃火锅,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如果我把她叫上,岳父多半会离席而去。

    此刻,银杏树和寄生树遮没了星光,屋子里也没亮灯,这幢独院漆黑一团。

    安伯母可能是被李同安或李小楠接走了。

    要不是我在院外的马路上站了一会儿,就会像晶晶说的那样,把身边的事情错过。

    站那么一会儿,我的眼睛适应了光线,才看清院坝里坐着一个人。

    其实我首先看见的不是人,而是伏在人身上的白。白,成为了黑暗的阴影。

    “安伯母!”我叫了一声,走过去。

    “安伯母,你吃过晚饭了吗?”

    “早吃过了。”

    “小楠和同安……”

    “小楠来接我去她那里,我有事情,就没去。”

    “什么事,我来做……”

    “我的事就是等你。”

    她把放在身边的一张圆凳推到我面前。

    安伯母等我,是要告诉我一些事情。

    ——她终于要告诉我一些家长里短之外的事情了!

    她说,1939年的重庆人,也是在5月3日这天第一次看到天空。

    但首先发现这天会看到天空的,不是重庆人,也不是中国人,而是日本人。

    日军电文说:

    “四川晴空万里……”

    发这封电报的时候,5月3日的天空还在夜色中,但据日军预测,5月3日白天,四川重庆不仅有很好的太阳,气温也只有摄氏24度,是一个温暖而柔软的白昼。

    重庆人既能看到天空,又不被溽暑折磨,重庆人有福了。

    可日军电文还有一句:“对空袭重庆来说是绝好的天气。”

    在武汉的W基地,日军通宵作业,检修飞机,不放过任何一个螺丝钉。

    他们要轰炸的目标,是重庆这片土地上外国使馆之外的所有。

    “法律依据”早已完备,去年(1938年)12月2日,裕仁天皇就在御前会议上批准了可直接从空中攻击平民。敌国平民——特别是首都平民——的士气和爱国热情,同样是一支强大的敌人,因而是必须打击的军事目标。敌国平民应该像洛伦兹实验中的那条狗,卧地屈服,把咽喉露出来,可他们没有,他们受了本国政府的蛊惑,也被李本森“反洛理论”提醒,纷纷从日人占领区逃亡。这就给外界造成一种印象:日本不是去“亲善”他们,而是去侵犯他们。这种印象对大日本帝国相当不利。

    上午8时,W基地连接跑道的导引线上,排着40架中型攻击机,挂满炸弹的机身贴近地面,用结实的支柱支撑着,机体披着绿色迷彩,机械师在作最后检查。9时,36架轰炸机陆续起飞。从武汉到重庆,水路1370公里,航程780公里,去时需四小时,返回三小时。天气这么好,气流这么平稳,驾驶员戴着风镜,心手相合,感觉不是飞机在飞,而是自己在飞。11点半,飞机越过三峡上空,俯视雄伟的巫山与褐色的扬子江,机组人员心潮澎湃,有人吟诵起某军官所作的《维新之歌》:“汨罗江波涌,巫山乱云飞。乱世吾辈立,血潮涌义愤。维新展春潮,良友结正义。胸藏百万兵,樱花散长空!”

    然后,机组人员吃午饭。

    有红烧肉、咸烧鱼、红酸莓、煎鸡蛋,饭里配有芝麻盐。

    吃过饭,从暖水瓶里倒出热咖啡。

    吃得喝得都很满意。

    重庆人也很满意。这么好的阳光啊!对雾都重庆而言,阳光是神的光芒,“当一个婴儿早晨醒来呀呀喊叫和咯咯大笑时,从他的眼神中,可以看见某种比海洋更深、更宽、更加永恒的东西,因为婴儿在他的摇篮中看见了阳光”。不管说这话的人生在哪朝哪代,也不管他是哪国人氏,他所说的,一定就是重庆的阳光!现在,雾气消散了,神圣的光芒出现了,应该好好享受今年的第一个好天气,大人们在屋里做午饭,房顶升起浅淡的炊烟,他们想赶紧把午饭吃过了,好坐到太阳坝里去喝茶;孩子们则三五成群,在阳光下画一块地盘,跳房子,打珠子,踢毽子……

    谁也想不到,这时候的好天气,对他们来说就是坏天气。

    12点40分,全市拉响空袭警报。

    一刻钟后,拉响紧急警报,并在市中区标高370米的枇杷山升起红灯笼。

    下江人大多是听过警报的,但重庆本地人没昕过。那声音真好听!灯笼他们虽然见过,却没见过那么大的灯笼。他们不把灯笼叫灯笼,叫球,看见大灯笼升起来,只听遍街呼喊:

    “呃——快出来看啦,挂球了!挂球了!”

    在他们兴奋的呼喊声中,日机越过涪陵。

    红灯笼由一盏(预警)换成两盏(敌机接近),又迅速换成三盏(敌机已侵入上空)。

    警报声也响得越发急促。

    天空中,飞机烟烟雨雨的。

    市民对球不感兴趣了,都跑上楼顶看飞机。许多人没有看到过飞机,飞机真好看!太阳照在机身上,吐出或长或短的银色光芒。人们左手搭凉棚,右手戳指头,一架一架地数,老是数不清,数了这架,又忘了那架,真是怄死人。为究竟是多少架,双方争执起来,互骂对方是猪脑壳,是龟儿子。

    市中心的中央公园里,这天有不少游客。能看见天了,当然要出来玩。公园里有只老孔雀,毛发纷乱,叫声粗莽,还叼人,因此大家叫它“蛮子”;它似乎很喜欢这名字,一叫蛮子,它就开屏。这天,蛮子从上午9点钟——即日机起飞时间,一分不差的——开始叫,叫声与往日不同,像是在感喟:“哟喝!哟喝!”叫几声停下来,撩一撩片毛不存、疙疙瘩瘩的棕色脖子,再叫,把喉咙都叫哑了。游客被逗得直乐,大人小孩都笑得合不拢嘴。后来,蛮子的叫声越来越嘶哑,越来越慌乱,且连成一片:“哟喝哟喝哟喝……哟哟哟……喝喝喝……”

    日机就在它这样的叫声里,哗哗啦啦犁开780公里的气浪,把浪头堆涌到重庆上空。防空火炮拉下炮衣,向日机发射,然而它们打出的黑烟,却在机翼下方飘荡(这与“独臂大盗”有关,他事先透露了我高射炮的射程,敌机便飞到射程之上);从白市驿机场起飞的中国老一代战斗机,也很快被敌人击退。当蛮子慌乱狂叫的时候,天上只剩下在机头涂着血红圆盘的日本飞机了。

    游客们丢开蛮子,也跟那些跑上楼顶的人一样,把头抬起来,看飞机,数飞机。

    飞机上的人,不能清楚地看到好奇的观众,但他们清楚地看到了漂浮在两江上的半岛城市。

    它像一片树叶,静静地漂浮着。

    千千万万年地漂浮着。

    多美呀!

    他们闭了一下眼睛,然后,打开炸弹舱,将投弹杆轻轻一推……

    安伯母说,那年的5月3日,中央公园里的那只孔雀,蛮子,比人最先看到飞机“拉屎”。飞机拉出的屎,把太阳的光芒劈开,发出“日——”的哨音,欢快地从云空坠落。下坠的速度越来越快,接近地面时,声音变了,不再是“日——”,而是像筛着一筐破铁。人们终于跟蛮子一起听到它,看到它,但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它就钻入地下,炸开了花。它不知道坠落意味着它的死亡。

    强风从地下刮来,把人的耳光打得啪啪直响。黑烟在风里奔蹿。

    蛮子怎么不叫了?因为没有蛮子了。

    只有蛮子飘飞的羽毛。

    一片羽毛向不远处的孙中山像飞去,像是呼救,但塑像轰然倒塌。

    半分钟前,这里是人间,茶在喝,牌在打,金钱板在敲,川戏在唱,而现在,这里变成了阎罗殿。

    墙垛上,屋梁上,电线上,将断未断的树枝上,到处挂着碎肉和肚肠,巾巾吊吊的。

    那棵树上是什么?是一条女人的腿。腿上套着黑丝袜。重庆的女人,春、夏、秋三季,都爱穿黑丝袜。那是高贵的颜色,也是性感的颜色。树上那条套着黑丝袜的腿,小巧的脚上穿着鞋子,是半高跟,红色的。腿的断裂处,咕嘟嘟地冒血,血很稠,在黑丝袜上缓缓地、吃力地爬行,想重新找到一个栖身之所。北边的断墙上,有个印子,仔细一看,是个人印,肩部很宽,看来是个男人的印子,他是被气流扔到墙上的;再看仔细些,在人印的旁边,是一条狗印,那个男人大概是牵着他的狗出门的。

    持续了40分钟的爆炸声停歇之后,仿佛又过去了数十年,都没有声音,也看不到活物。

    后来声音起来了,活物也出现了。那个走过来的中年男人,屁股上的肉一层一层地翻出来,像他的屁股上挂着好几串干萝卜卷。那个坐在地上的老太婆,半边脸皮撕开了,她哭叫着,把悬在下巴上晃悠着的脸皮捧起来,往烂糟糟的脸上贴。那个半人高的孩子,头发烧得精光,脸膛黢黑,已分不出是男是女,他(她)大惑不解地瞪着自己的右肩,然后去周边寻找,他(她)的右臂不见了……那些跑上楼顶数飞机的,即使楼房没塌,即使没被炸伤,也没力气下楼了,他们要在原地坐很长时间,确认自己是活着的,才四肢着地,慢慢地朝楼下爬,爬到自己的家里去。

    有人的家还在,有人的家没有了——他们的家成了吐着黑烟的废墟。

    分明知道没有家了,还是朝家的方向去;那里曾经是他们的家,一家人挤在并不宽敞的“捆绑房子”里,又苦又甜地过着日子。现在却成了废墟。于是他们就在废墟里寻找,看能不能找到一只碗、一双筷子、一件衣物,让自己在呛喉刺鼻的硫磺味和焦糊味中,分辨出家的气味。

    夫子池德智小学旁边的那家人,可没工夫去废墟里找什么,他们在急急忙忙地筹措棺材,装家里的死人。他们要一次性找七口棺材,装七个死人。

    孩子们饿了,要吃的。

    家都没有了,哪里去找吃的?

    —个卖盐茶蛋的老太婆,把蛋发给他们。

    孩子的父母说:“婆婆,我们没钱。”

    婆婆说:“吃吧,吃吧。”

    婆婆是重庆本地人。从她手里接过盐茶蛋的,是下江人。

    就是从这天开始,重庆人和下江人才变成了同一种人。

    (听安伯母说到这件事,我想起我初到重庆时,在菜园坝火车站也见到了一个卖盐茶蛋的老太婆,当时我心里一热,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我知道了。这种遥远的感应,使我心惊肉跳。)

    5月3日那天夜里,大片区域停电,还出现了月全食。

    重庆在黑漆漆地忙碌着……

    千余公里水路之外的武汉W基地,日军也在忙碌。

    他们跟5月2日一样,通宵作业,检修飞机。

    因为,5月3日过后是5月4日。

    这又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阳光把山山水水照得发亮,昨天炸毁的房舍、庙宇、车辆和山体,零零碎碎摊在地上,同样发出亮光。家里有死人的,抓紧出殡。以往死了人,至少要在堂屋停放三天,发财人家要停七天,甚至有把寿材用上好的川漆漆封了,停上七七四十九天的,家属请来和尚,斯斯文文地做完全套法事,还请来戏班子,唱上若干台大戏,并让各路亲友轮番吊唁之后,才体体面面地送他们上坡。祖祖辈辈的墓地都在北岸的山上,埋进土里,把周围打扫干净,就地取材地采下白石,立块墓碑,碑前栽棵小小的松柏,让人感觉到,死亡不是悲伤的事情,而是十分精致的事情。

    ——这天的死者可不行,他们是凶死。凶死的人不能在家里停放,那会给生者带来晦气,死者都不愿给亲人带来晦气,而且,尽管他们没有呼吸了,却也知道伤心,要是他们看到不仅自己死了,还连家都没有了,在奔赴黄泉的路上,就会一直伤心,一直流泪,把眼睛哭瞎。何况,世上的事情,有了一次,就不愁二次,谁也料不到日机还会不会来、什么时候来,死者的尸首已经不全,活着的人不愿看到他们再次破碎,更害怕万一自己也死了,就没有人为先死的亲人出殡了。

    在这样的时候,悲伤也必须变得短促。

    不能在家里停放,却也不能去祖上的墓地,因为桥断了脊梁,船只成了顺水漂流的木屑,过不了江,去不了北岸。于是只好新辟墓地,沿江掩埋,让死者用白骨去倾听他们熟悉的江声。

    精瘦的黄牛,默默地拉着装了棺材的架子车(没有棺材,就用篾席或草席包裹),吱嘎吱嘎地往荒草连天的江滩上走。找不到黄牛的,就靠人拉。连架子车也找不到的,就肩扛手抬。

    到了目的地,随便挖个坑,把和着乱草的黄土锨进去,盖住算数。

    这时候,死亡再不是精致的事情,而是十分潦草的事情了。

    哭是免不了的,但哭声很稀,一抽一抽的,也见不到多少眼泪。

    中午时分,该埋的都埋下了,城市又干净了,活着的人们必不可少的生活,又启动了。

    那些死里逃生的孩子,从学校出来,在明亮的阳光里滚着铁环回家。

    这一天,1939年5月4日,也是纪念五四运动二十周年的日子。纪念活动安排了一周,中央大学和重庆大学还联合拟定了节目单,从5月1日开始,分别是音乐晚会、科学晚会、诗歌朗诵会、青年运动总检讨会、足球比赛、美术展览及文艺晚会。前两夜,高高的窗槛上都挤满了人,因为所有活动都是开放的,节目单也在沙坝坪主要街区张贴,不仅外校大学生可以去听、去看,中学生也可以去。我大伯组织演奏的《民主进行曲》、《孔子纪念歌》、《满江红》,郭沫若先生、李本森教授等人的演讲,把两个夜晚连成一片,学生回到寝室,好些人连眼皮都没碰一下,就准备进入第三夜。第三夜的诗歌朗诵会,既有学校师生,也邀请了中华剧艺社和中国电影制片厂的著名编剧、导演和演员参加。

    然而,这一夜他们却是在黑漆漆地忙碌着……

    现在天亮了,他们要把漫长的黑夜吐出来,拿着小旗帜,浩浩荡荡走上街头,发表演说,呼喊口号,抗议日军暴行。

    可日军看不到他们游行,也听不到他们呼喊。

    看到了听到了又怎样呢,飞机已经检修过了,检修了就得让它起飞,不然为什么检修?

    这天下午,日机再次从W基地出发。这次是27架,分三批抵达重庆。

    再没有谁去数了。警报拉响,就朝防空洞跑。

    防空洞分成三个等级:上层官员防空洞,里面可打牌、唱戏、跳舞;地方保甲防空洞,条件差些,且需私人拿钱买证;下层百姓防空洞,洞内有水,放了石头当座位,中间留条过道走人。一部分人进去了,多数人进不了,重庆人口近百万,防空洞只能容纳20多万。没能进防空洞的,匍匐在街道路口,尽管不去数飞机,但头上顶个锅盖或搭床棉絮,还是把眼睛溜出来,偷偷地朝天上望。

    人们发现,飞机似乎比昨天更沉,声音也比昨天更闷。

    这大概只是错觉,昨天扔了166枚炸弹,今天只带了,78枚来。

    其中48枚是燃烧弹。

    日军感觉到,昨天虽然摧毁了重庆最繁华的七条街道,但战绩还说不上突出,重庆不是遍街的捆绑房子吗,好好利用,将事半功倍,于是就主要带了燃烧弹来。

    当炸弹和燃烧弹尖利的哨音响起时,警察奔跑着,朝满街乱蹿的人群喊叫:

    “趴倒!趴倒!”

    可是趴倒有什么用?日军的燃烧弹里填充了固体燃烧剂,可持续燃烧15分钟,断氧也不熄灭,温度高达三千度,几公里外,也能感受到它锐利的热力,二十公分厚的混泥土,它也能烧穿。

    在街上趴倒,跟站着是一样的。都是被烧焦。

    整个重庆,弥漫着焚化肉体的臭味儿。

    好不容易看到了天空,可白天的天空除了烟子,啥也看不到。

    到了晚上,却漫天赤红:月亮是红的,星星是红的,江里的倒影,全是火苗。’

    重庆本就是座山城,现在变成了一座火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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