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有趣了!”大爆炸就在眼前。
6月26日,一座102米高的钢铁巨人在罗布泊湖边高高地耸立。这座由人民解放军124团5000余名官兵苦战数月竖起的铁塔,是原子弹试验的最后地点。它的出现,意味着中国的原子弹爆炸试验已经进入倒计时。
9月中旬,王淦昌等基地技术与行政负责人全部被北京叫了去。
这无疑是党中央对基地最高领导层做最后的一次检查和动员,但爆炸时间却没有确定。“听中央和毛主席的决定。”周恩来总理在会议临结束时对在场的这些早已按捺不住的将军们和科学家们这样说,“在正式命令下达之前的时间里,我们不能有任何松懈,无论从技术还是从官兵的战斗情绪上,一定要一切从零做起……”王淦昌和将军们如期回到罗布泊。基地所有人都明白,凭经验,中国的许多重要事件,一般都发生在元旦、五一、七一这样的喜庆日子。这回中央让9月10日前做好一切准备,这等于告诉大家:国庆前将进行原子弹正式爆炸试验!9月15日,9月20日,9月30日……国庆快到了,怎么中央还没有下达爆炸试验命令?王淦昌也同大家想的一样,该是国庆前的一天正式爆炸呀!可一直到国庆节那天,北京仍然没有命令。
“王先生,张爱萍将军明天要带你们去古楼兰!”像成千上万的工作人员一样,王淦昌也焦急地等待着北京下达爆炸命令。当听部下有人这样通知他时,不免奇怪地反问:“张将军让我们到古楼兰干什么?”“听说是带你们去散散心,那儿有很多鱼螺化石呢!”“什么什么?去拾鱼螺化石?”王淦昌火冒三丈,“我不去不去!都什么时候了,谁有那份闲心呀,不去!”“是王先生说不去呀?哈哈哈……”正在说着话时,帐篷外传来熟悉的声音。
“张副总长来啦!”工作人员赶紧趁机溜走,免得挨克。
“王先生,我是来向您转达周总理话的。”张爱萍说着在王淦昌的铺上坐下,郑重其事地说,“总理指示说,我们的‘小太阳’要等国庆过后,让那些来参加我们15周年庆典的外国朋友都送走后再爆。为了稳定军心,我和基地司令员同志作出了新安排,一方面让大家进行预防、预想查漏补缺,增加演练,以确保万无一失。另一方面怕大家在临战时大意紧张带来急躁情绪而影响我们的‘万无一失’,我准备组织同志们到古楼兰散心来调整一下情绪,您看如何?”王淦昌这才恍然大悟:“张副总长,你们到底是打仗出身的,考虑战斗艺术真有一套。行,我看大家的情绪现在波动很大,太需要调整了。包括我在内,都有些等不及了。好,明天我也跟你到古楼兰去拾鱼螺化石!”“王先生,由您一带头,我的工作就好做了几倍!”张爱萍握住王淦昌的手,动情地说,“王先生,你那么大年岁整天跟大家没日没夜地工作,千万要注意身体。否则我无法向总理交代啊!”“谢谢。谢谢总理和你的关心。”第二天,王淦昌随张爱萍一行到了古楼兰一带,那实在是个值得一看的戈壁滩上的独特景致。古河道虽然干涸了,却留下了深深的河床和随手可拾的鱼螺化石。加上左右追逐的、摇动着小尾巴和眼睛光亮溜圆的黄羊群,使整个“死亡之海”呈现少见的生命画卷。不用说,“诗人将军”的这一招,让随行人员简直乐开了怀。但唯独只有一个人既不拾鱼螺化石,又无半句笑语,他就是王淦昌。
“王先生,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张爱萍关切地问道。
“没没,我在想我们还有什么地方没有考虑到或者哪个环节上有质量问题,我想回去后第一个任务就是先要看看那些线路接头安装得牢不牢。一想到这些,我就没了其他心思啊,张将军!”张爱萍把科学家的双手放在自己胸前,对天长叹一声:“国宝,我终于明白总理为什么这样珍重您这样的国宝啊!”“现在我下令:根据中央命令,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的爆炸时间为1964年10月16日。从现在开始的48小时内,全体人员进入战斗状态……”10月14日下午,张爱萍代表党中央和中央军委,在“石头房”里向基地高级将领和王淦昌等技术领导者下达正式命令。
“‘小太阳’终于要闪光了!”王淦昌内心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激动。而作为现场的技术主要负责人,王淦昌又无法平静。在过去的几十天里,他和朱光亚、邓稼先、程开甲等已经不知多少次检查过每一个可能出现问题的接头、线路或者装置,但毕竟这是第一次大爆炸,第一次真正的大爆炸,久经沙场的大科学家王淦昌心头紧张得直冒虚汗--他相信自己和同事们的能力,但他又担心可能会出现的问题。因为这毕竟是件太大的事了,只要有半点问题,就可能影响整个大爆炸,或者可能出现难以料想的可怕后果!啊,实在太可怕了!那绝对是不能想象的事!可又不能不朝那方面想一想。万一……那可怎么办呢?不,不能有这种“万一”,绝对不能有!可谁又能保证没有这种“万一”呢?
事后有人说那两天里的“王老头”真的像个老头,不管见什么人,都要不停地问你这儿到底怎么样了?那儿到底有没有问题?当别人清楚地告诉他什么问题都没有时,他反倒又朝你瞪眼睛:
“你怎么就敢保证没有问题?”训完,他又自己蹲下身子重新检查,直到什么问题也没有发现才罢手,可等临要离开时,又在唠叨:“再一起想想,看到底有没有问题呀!”他心头的压力实在太大了!14日傍晚7点20分原子弹放到铁塔,当那个巨大的圆锥体“家伙”傲然挺拔地耸立时,所有的人都紧张得有些不能自控,包括我们那些身经百战的将军们。
15日的一天是在检查再检查中度过的。大爆炸前的十几个小时是怎么度过的,我问过数位参加原子弹试验的人,他们都用了极其简单的“太紧张”或“稀里糊涂”这样的字眼来形容。
好在我看到了张蕴钰司令员写的一篇题为《中国一日》的文章,他在文中细述了原子弹爆炸前那扣人心弦的情景--……在10月15日那天晚上,我不知道在整个试验场区有多少人没有睡觉,至少在那个晚上没有人能像以往睡得踏实。多少年后我还记得那天晚上的月相:上弦月,呈半圆形,从顺时针方向看,右边发亮。试验场上几处强烈的灯光在朦胧的月色下却有些显得暗淡昏黄。我们住的帐篷内非常安静,听不见以往熟悉的呼噜声。在躺下之前我们都互相催促过,但能否真正睡着却又是另一回事。
第二天,我们的激动和不安似乎都已经稳定下来。按照张爱萍总指挥的指示,李觉、朱卿云和我在上午10点分乘两辆吉普车向铁塔驰去,很显然,铁塔上任何一项工作都不需要我们,更不要说伸手去干。对塔上操作的技术专家我们也没有丝毫的担心。但是过去我们总是怕它不响,现在却又担心假如在万一不受控的情况下“响”了怎么办。这种担心不是没有一点道理。我们这时来的目的,也正是在这里。在我们党内和军内有这个传统,就是在困难和危险的时刻,领导和同志们必须在一起。如果真的“响”了,我们和塔上的同志一起来个“太空葬”,那真是一种灿烂辉煌的荣耀,那时我们会成为最早庆祝我国首次核爆炸试验成功的人……
车到铁塔前,我们在警戒线外下车,简单地问候了值班的哨兵。李觉将军对上塔的同志说,张司令和朱主任都在下面,等一会儿再上去。我向操作吊车的卷扬机手致意。然后我们围着铁塔小步地来回走着,像在清闲地散步。不一会儿,李觉又钻进了铁塔旁的一间小砖房。这里安装着引爆电缆的电闸和一部与塔上通话的电话机。按程序,塔上正在进行接插雷管的工作。我在离小屋不远的地方席地而坐。太阳很好,碧空如洗,地面上有轻微的风。对试验来说这真是一个顶好的天气。塔上缓慢地放下吊篮,几个操作手走下来,李觉将军从小砖房出来在铁塔下迎接他们。接着我和他登上吊篮,朱卿云主任留在塔下。
吊篮徐徐往上升,把我们送入了塔上的工具间内,为我们消除了身上的静电后,我们又登上了几级台阶才进入爆室。九院试验部副主任方正知和他的助手正在做最后的检查,他简单地对我们说:“就完了。”然后又继续埋头检查。
这个核装置在安装时我已看过,现在再看忽然觉得它已经具有了活的灵魂,庄严、纯正,令人肃然起敬。检查完后,方正知在塔上的最后一项工作是合上启爆电缆的电闸。我把墙上贴着的那张操作规程顺手取了下来,即时在上面签了字:
“1964年10月16日。张蕴钰。”从塔上向四周眺望,极目所见的效应物都是静静地展开地在地面上,整个情景就像是大战前的战场。
我突然摸了摸装在我口袋中的那把能够启爆这个核装置的钥匙。
在向下降落的吊篮里,我和方正知教授并肩站立,我们身材的高矮差不多相同,体态和面色也类似,只是他比我少一脸络腮胡子,他是一位很有成就的科学家,工作起来精力充沛,作风严谨,他的气质使他更像一个高级熟练工人,他的名字应该记在功臣榜上,使更多人记住他。
我们3人走下吊篮之后,李觉将军又特地嘱咐卷扬机手:“请把毛主席像降下来,忘记了就是政治事故。”我们对面而立彼此相看着。这些日子在共同的工作中我们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之后不久他又回到他的青海大草原去。“苦命”的将军,一生戎马倥偬,从西藏到青海,从青海到罗布泊,在这里他才能够呼吸到充足的空气。他喜欢考古,一个念念不忘的心愿就是到周口店去考察那里的北京猿人遗址……
方正知教授又合上了小砖房内的电闸。从铁塔上的核装置到主控站的启爆电缆这时已经全部接通了,我又一次摸了摸那把钥匙,它还是那样紧贴在我的衬衣口袋里。
我们一起离开了铁塔,我的车是最后离开的。走出几百米,我又让车停下来,向塔看了最后一眼。这座铁塔在核爆炸后已经不再是本来面目,它的上部在那个惊天动地的瞬间化成了气体,塔身残骸扭曲着倒在地上,像一具巨大的恐龙骨架,更像一座造型奇特的纪念碑。22年后,这里竖起了一个爆心纪念碑。其实,真正的纪念碑还是这座铁塔。
在返回途中我先到了主控制站,在主控站的领导同志还有基地的邓易飞副政委和基地研究所副所长程开甲教授。程开甲教授是1950年从英国归来的学者和技术负责人,是一位真正的老师。在试验各项准备工作就绪后,他曾不止一次地对我说:“它不能不响。”他薄薄的嘴唇颤抖着,那样子像是在对原子弹诅咒和祈祷。爆炸后我又见到他--这个试验方案的制订者,并对他说:“这一回,你是张飞的胡子--满脸。”在主控站,我将启动控制台的钥匙交给了在那里负责指挥的张震寰同志。
即将工作的启动控制系统是可靠的。主控站的门口堆放着许多沙袋,这些都是用来堵塞门洞的,以防止冲击波的压力。在上甘岭作战中我们也使用过米袋和面袋来构筑工事,今天这一方法又派上了用场。事实证明没有比这种办法更经济和更有利于争取时间了。
在主控站担任指令长的是忻贤杰同志。他学术一流,功底深厚,与人共事平易近人,是个很有声誉的研究室主任。今天,他带领这些科技人员将用自己的一双手去撞击这个世界。他1988年冬逝世时,我曾沉痛地向他遗体告别。
我来到白云岗指挥部的时候,张爱萍将军说“K1”指令已经发出。这时炊事人员送来包子,老远就闻到了香味,但吃到嘴里却一点也感觉不出来。吴际霖和我站在一起,这位核武器研制的领导者,我始终忘不了当时他的那种复杂表情,与平时的和颜悦色判若两人。
“K2”指令发出,我回到自己的位置。
“K3”指令发出后,仪器设备进入自动化程序。9、8、7、6……读秒的声音让我感到了一种无法形容的激动和紧张。我屏住了呼吸,我们面对着爆心的方向,戴着深度黑色的防护眼镜,头朝下低着,等待着最后时刻的降临……
王淦昌这个时候在哪里?
在张蕴钰的视野里没有见到他的身影,这是为什么?这是因为王淦昌仍在布置一项项比司令员启动大爆炸似乎还重要的工作,那便是大爆炸后的科学数据的测试与采样--这是验证原子弹爆炸必须和最重要的事。将军和士兵们可以看到“蘑菇云”就算完成任务了,可对科学家来说,大爆炸仅仅是表象,获得各项数据和采集到各种样本才是根本的。王淦昌在忙着大爆炸前必须交代完的几十项细微的事。但毕竟眼前的大爆炸是最辉煌的,作为核武器的主要技术领导者,王淦昌比所有参加试验的官兵和将士们更期待亲眼看到自己研制的“小太阳”闪出万丈光芒!一切安排就绪,但这并不意味就没有什么事做了。从决定16日爆炸试验倒计时48小时开始,所有技术问题已经全部准确无误地完成了。然而这不能按捺得住王淦昌那颗悬在嗓门口的心。
我与王淦昌先生本来有约,请他细说一下在原子弹爆炸24小时内的每一个细微的工作与他的心情。因他后来突然离开人世而未能实现。我从郭光甄、苏方学著的《娃娃博士邓稼先》一书中见到了有关王淦昌和他弟子邓稼先在大爆炸前的一段描写,可以一窥这位大科学家当时的情景:
当原子弹试验进入48小时准备程序之时,所有在场的人都紧张得几乎晕厥,其中最甚者数王淦昌教授和邓稼先。王教授总是不时地问身旁的人,某某测量仪器某个焊点牢不牢。他忽然于静思中惊叫一声,拉住人问,你看见那条导线按程序插进去了吗?你确实看清楚了?没有丝毫差错吧?他甚至还要求打开已经贴上封条的工号大门,再进去检查线路,总担心有人不慎碰了哪条线路引起脱焊……
可以看出,大爆炸前王淦昌那根紧张得不得不绷紧的心弦是何等颤动!是啊,在庞大而无比复杂的原子弹工程试验中哪怕是一个焊接头、一个线路、一只螺帽的任何一点点的松动,便有可能使整个试验陷入可怕的后果!这样的问题,谁都不敢设想。可如果出现这样的问题呢?谁该负责?又有谁负得起这种责任?不管什么责任,不管负得起还是负不起,作为生产和技术总负责人的王淦昌第一个跑不掉!大爆炸前,他无疑是最最紧张和压力最最大的一个人。都说上了年岁的人不易激动,都说大科学家最沉得住气,但这回王淦昌比那些一二十岁的士兵更沉不住气了--“5、4、3……
”读秒声使王淦昌的血压直线上升,似乎连心跳都停止了……
1964年10月16日下午3时,王淦昌在黑色防护镜下看到距他23公里远的爆心点突然闪了一道强光,只听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随即大地开始剧烈地颤抖……在他前方有一颗硕大的火球轰鸣着、怒吼着,以雷霆万钧之势,携着百米高的沙尘,迅速托起一个蘑菇状烟云……
“成功啦!”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于是所有躲在掩体里的千军万马齐声高呼:“成功啦!”“我们成功啦!”那情景,王淦昌一辈子也忘不了:士兵们纷纷摘下自己头上的帽子往空中扔去,将军们互相捶拳,科学家们抱成一团……他们喊呀叫呀甚至骂呀,连王淦昌这样年纪的“老头儿”都兴奋得跟着年轻人在地上乱蹦乱跳。王淦昌突然感觉两眼模糊,用手抹一抹,原来是泪水,是激动的泪水!“王院长,我们成功啦!”“王先生,我们终于胜利啦!”邓稼先、程开甲等科学家们一齐围过来,一个劲儿地向王淦昌祝贺。
“真有趣!太令人高兴了!嘿嘿,太有趣了!”王淦昌的弟子们见他们的恩师说的仍然是那类“太有趣”、“太高兴”的话,忍俊不禁地更加放声大笑起来。
当天傍晚,北京人民大会堂内。
毛泽东笑呵呵地示意周恩来:“你说,你来向大家报告好消息吧。”在毛泽东面前,早已站满了被接见的《东方红》剧组的几千名工作人员。
周恩来一边笑着,一边退后毛泽东半步:“主席,还是你来讲吧。”这下可乐坏了在场被接见的艺术工作者们,他们看到了一幕国家领导人之间的亲密谦让。
毛泽东又笑了,对着话筒朝周恩来说:“今天应当由你讲,今天一定由你讲。”周恩来顿时露出灿烂的笑容。他走近话筒,用目光扫了一眼全场,说:“请同志们坐下。因为我们的合影架子还要接待很多人,我怕你们一高兴把它跺塌了!”全场一片哄堂大笑。
“同志们,我向大家报告两个好消息:第一,赫鲁晓夫下台了!”周恩来伸出一个手指。他的声音刚落,全场齐声欢呼。
“第二,今天下午3点,我们的原子弹爆炸成功啦!”周恩来伸出另一个手指,并把臂膀举得高高的。
“万岁!毛主席万岁!”“万岁!共产党万岁!”“万岁!中国万岁!”人民大会堂内的欢呼声,飞向天空,飞向神州大地……
劫难中的秘密历程罗布泊的一声巨响,惊醒了西方世界的霸权主义者。美国《纽约时报》等主流媒体隔日便开始进行铺天盖地的报道,说什么的都有。但是最使西方政要和情报部门想不明白的是,到底是谁主持和领导了中国的原子弹研制?一篇篇臆测文章带着情报部门和政要们的恐慌心理,不断抛出。
“K.C.Wang!”“一个曾在苏联杜布纳联合原子核研究所担任副所长的K.C.Wang领导和主持了毛泽东的东方大国成功地进行了核试验。”“K.C.Wang--中国的奥本海默!”一时间,美国《纽约时报》等西方媒体大量地刊载着一篇又一篇有关K.C.Wang的“传奇”、“轶事”,K.C.Wang成为公众议论的东方神秘人物。
K.C.Wang就是王淦昌的英文名字。西方人推测王淦昌是“中国的奥本海默”是有足够理由的。这位20世纪30年代在德国迈特纳手下曾与中子的发现擦肩而过,后来又在40年代提出微中子实验建议,50年代末在苏联杜布纳联合核研究所发现反西格马负超子的黄皮肤黑眼睛的中国著名物理学家,无疑是此次东方核爆炸的“领头马”。
在20多年后的80年代中期,当中西方世界开始出现某些和解时,王淦昌作为中国核能代表团团长出现在美利坚合众国,引起了大西洋彼岸不小的轰动。
“原来中国的‘奥本海默’是那么慈祥,而并不是几十年来盛传的恶魔呀!”美国公众发现政府和情报部门又将他们捉弄了几十年。
西方世界知道王淦昌的名字的比中国人还多,这正是极有意思的一件事。那是因为西方传媒在当局霸权主义思想引导下,对东方的社会主义大国的每一点发展都感到紧张和不舒服,特别是那些可以影响世界和象征一个国家实力的核武器与尖端科学领域里所出现的任何一点事,西方当局和情报部门都要大肆渲染一番。
美国的霸权主义者害怕“中国奥本海默”,除上述原因外,他们感到格外恐惧的是:自1964年10月16日那次大爆炸后,中国的核试验就像下凡的仙女在浪漫地散花,仿佛要把整个罗布泊的四季照个通体透亮。美国情报部门连续不断地派了高空侦察机和无人驾驶间谍飞机飞越那块令霸权主义者惊恐的“死亡之海”,而且得到的情报是:中国核试验的研制速度、技术水平,太快太神,实在是不可思议!1964年10月16日第一颗塔绑式铀球原子弹爆炸成功,当时的西方国家为了掩饰恐慌心理,恶意说中国的铀球原子弹只是具有实验性质的核试验,从这一步到实用核爆炸至少还要5年。
结果仅仅时过半载,1965年5月14日,罗布泊上空又一声巨响--中国人民解放军优秀飞行员于福海在几千米高空将原子弹准确无误地投下,后据雷达测得:空爆原子弹与靶心目标仅40米偏差!这一次西方政要们哑了。
1966年10月27日,当美国为首的西方世界还在忙于派高空间谍飞机采集中国空爆样品时,新华社又传出了一则惊人新闻--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新闻公报:中国在本国国土上,成功地进行了导弹核武器试验,导弹飞行正常,核弹头在它预定的距离,精确地命中目标,实现核爆炸……
又一次震撼天地的巨响!听听傲慢的美国人这回还能说什么。多么不容易啊!美国人在沉默了24小时后,开始装出一副阿Q嘴脸,说中国的导弹核试验“是在预见的时间之内进行的”。嘿,这真是极其难受的“大度”!1967年6月17日,罗布泊试验场地的上空出现了一个白色的圆柱体--它在湛蓝的天空中被高速飞行的飞机抛出,犹如蔚蓝色海洋中一个浮沉着的深水炸弹。它使劲地拽着降落伞,摇晃,飘飞,寻觅,滑行……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只剩下一个小小的白点,一个只能凭感觉而不能凭视觉捕捉的白点。突然--白光!白光,无所不在的白光,亮彻天宇的白光!就在人们因强烈的震撼稍稍眯了眯眼的刹那间,白光中现出了金色,犹如一个新生的更为壮观的太阳,将另一个太阳挤向一边,那个在大自然中具有永恒意义的太阳竟然被挤成了一个小小的无光彩的弹丸。一片夺目的晕眩。茫然之中是灿烂的光海。核火,在这一刻超越了太阳。崇拜太阳的人在这一刻意识到了人类自身的力量的燃烧。一切都按照预先的轨迹运行。火球的上方渐渐出现了草帽形的白色云团,云团悠悠地旋着,旋着,变成了一朵白色蘑菇云。在这数10公里高10公里宽的蘑菇云顶部,是黑墨色的穹庐……许久许久,人们的耳鼓中留有两声惊心的巨响。一声来自前方的巨响是巨大的火球的爆裂,而另一声更为惊心的巨响,是来自背后的绵绵无尽的天山山脉的回响……(摘自彭继超《东方巨响》)
当天23时30分,仅11岁的我和亿万中国人半夜起床听到了这样一则“重要新闻”--一则经毛泽东亲自圈阅的重要新闻:“我们向全国人民和全世界人民庄严宣布,毛主席的这一英明预言和伟大号召已经实现了,在两年8个月的时间内进行了5次核试验之后,今天,1967年6月17日,中国的第一颗氢弹在中国的西部地区上空爆炸成功了!”氢弹比原子弹厉害好几倍,是一种杀伤力巨大的核武器。中国的此次氢弹当量为300万吨。
“上帝,毛泽东想干什么?难道他手中有100个奥本海默?”白宫一片惊恐。在他们看来,中国倘若没有100个奥本海默,就不会在这么短时间内将美国、苏联用了十几年才走完的那条艰巨复杂而曲折漫长的“核历程”,仅用短短两年时间就全都走完了!可怕!可怕的中国人!可怕!可怕的“中国奥本海默”们!其实西方世界应当清楚,中国具有几千年历史,又是个“四大发明”之国,华人的聪明与智慧是超人的,一旦获得可以充分发挥的机会,任何人间奇迹都会创造出来。
“中国奥本海默”就是这样一群非凡的创造者。
作为核武器主要领导者和组织者之一,1964年王淦昌和并肩战斗的同事们完成第一颗原子弹试验之后,毛泽东和中国共产党领导人为了褒奖这些杰出的功勋人物,将他们接回北京。1965年1月,第三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在罗布泊的那一声巨响之后隆重召开,这对刚刚经历了3年自然灾害,被“左”、右倾挤压了数年的中国领导人和我们的人民一下变得扬眉吐气!在选举人大常委会委员的一次会议上,一个从未在中国政坛上出现过的名字--王京,被代表们一致选举为新一届人大常委。
王淦昌看到人大公报上有自己的名字,心头涌起的一股激动是旁人无法理解的,因为他根本不曾想到自己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加入到了国家政坛人物的行列,而且是以化名的身份出现。
自进入“灰楼”或后来到青海高原的罗布泊基地,王淦昌虽然工作中再不用“王淦昌”这3个字记录自己的生活与工作,但化名后的“王京”其实也没有几个人这么叫他。无论从国家的总理到共和国的元帅,还是整天厮守在一起的同事,甚至那些“娃娃兵”们,全都叫他“老王”、“王先生”、“王老头”,这是他听得最多也最熟悉的呼唤。
“嘻嘻,我是王京,王京就是我。”这位平时天真得像孩童般的科学斗士,手拿人大会议新闻公报,唠叨着。回到家,他拿着报纸有趣地对自家的孩子说:“这个‘王京’就是我!”从第三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开始,王淦昌当了四届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直至1987年第七届人大。而在这20多年间,王淦昌始终在中国核武器试验及核能科学工作的最前沿领导着中国核试验的秘密工作。
我们常把王淦昌等著名科学家誉为“两弹先驱”,这两弹指的就是原子弹和氢弹。
出于时局与形势的考虑,罗布泊第一次大爆炸之后,中南海随即决定搞氢弹战略决策。就在王淦昌参加人大会议之时,他和并肩战斗在核武器试验一线的核专家接到了毛泽东主席的又一道命令:“原子弹要有,氢弹也要有。”早在研制原子弹的同时,最高决策者已经把视线触及了“别人有我们也应该有的”氢弹上。而这个“蛋”的威力远比那个“蛋”要大得多,且其相关的技术当时也仅有美苏英3国能够掌握。从来就好胜的法国总统戴高乐将军当时曾发誓要成为氢弹“老四”。这时,王淦昌、钱三强等中国顶级核物理学家对氢弹方面的技术一无所知。
毛泽东的命令发出后,二机部部长刘杰召集部下迅速写出了“3年到5年能爆炸氢弹”的报告,送到总理办公桌上,周恩来马上告诉刘杰:“3年才能爆炸氢弹,太慢了,要快!”可以看出,中国领导人对发展核武器的心情太迫切了。
我们今天应当怀着崇高的敬意,说一声:“感谢钱三强。”因为正是这位有远见的中国核武器研制战略家,在王淦昌他们全力进行原子弹研制的同时,悄悄开始布置另一个“核战略”--氢弹技术的基础理论研究。
已经解密的史料告诉我们,氢弹是利用原子弹的能量点燃氘和氚等氢核的自持聚变反应,并在瞬间释放巨大能量的核武器,一个原子弹的威力可能是几百至几万吨梯恩梯当量,但氢弹的当量则要大至几千万吨梯恩梯。可是并不是所有核武器都能在短时间内让众多科学家所能掌握的。美国人从原子弹试验中得到启示开始氢弹探索,他们的第一颗氢弹爆炸用了10年时间,苏联用了更长时间。中国总理对部下“用3年时间”爆炸氢弹的计划很不满意,可想中国的科学家又将面临更紧张更艰巨的秘密历程!“小黄,有一天我们要搞氢弹试验,所以组织上决定把你的那个研究小组的专业研究内容作重大调整,进行轻核理论研究。这是一项非常艰巨的任务,可要注意保密啊!”一天,钱三强把30来岁的黄祖洽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叮嘱道。正是钱三强的这着棋,使第一颗原子弹爆炸后,为中国科学家们开始进入氢弹正式研制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后来,被称为“中国核武器国产一号”的青年物理学家于敏同志也加入了黄祖洽他们的轻核理论研究行列,并且因此使中国这方面的科学理论得到了迅速突破。
一日,钱三强带着于敏和黄祖洽等一批轻核理论研究人员来到核武器研究院,对主持工作的副院长王淦昌说:“王先生,我把最后的兵将都调来了,现在就看大家的了!”王淦昌瞅着于敏、黄祖洽等年轻人,喜上眉梢。经研究,于敏被派到核研究院的理论部,而这时的理论部真是兵强马壮:主任邓稼先,副主任周光召……这么一批才华横溢、思维敏捷的年轻科学家,给全面主持生产与技术工作的王淦昌犹如送来了千军万马。
“其他的我不用说,大家也与我一样清楚,周总理说的‘3年拿下氢弹’,这是道死命令。
虽说我们把原子弹搞出来了,可是对氢弹我们谁都不懂,它的一些基本原理,我没碰过,三强同志没碰过,钱学森同志没碰过,你们也都没碰过,但我们必须用别人七八年、十几年搞出来的东西,用两三年的时间把它搞出来。难在什么地方?难就难在第一步要搞清它的基本原理。不知我说得对不对?请大家一起思考这个问题。俗话说3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有趣,我们这儿可以有好几个诸葛亮!”一次会上,王淦昌点着理论部的邓稼先、周光召、于敏等人说。
“王先生说得对,要说氢弹可比原子弹复杂得多。苏联人撤走后,我们还有王先生、三强院长,他们都是在西方留学或者搞实验时,不同程度地接触过原子方面的理论与实践,就连我们几位年轻同志也知道原子方面的不少基本原理。可氢弹就不一样了,谁都是门外汉。现在上面给的研制时间又这么紧,但我想也没有什么值得可怕的事。攻下原理这一关,我们就可以突破。”“娃娃博士”邓稼先平常就有一股诗人气质,容易激动。他的话就像给理论部的年轻科学家们打了一针兴奋剂。
“邓主任和王先生说得对,第一步我们就要抓原理研究,我想只要方向对头,应该是可以突破的。”于敏充满信心地说。
“稼先和于敏兄在这方面是行家,有他们的理论功底,再加上我们这些人配合,应该不成问题。”周光召说。
“就是。我们敢向中央保证,一定在预定的时间内把我们自己的氢弹爆炸成功。”像以往的每一次会议一样,王淦昌觉得他手下的这批年轻人太有希望了。
“好,我们向中央报告,以求尽快投入原理研究。同时也把实验迅速开展起来,同步进行,一旦有突破,合二为一,时间就能抢住了。”王淦昌说。
“听说法国的戴高乐要当‘氢弹老四’,我想我们绝不能当‘老五’,争取把戴高乐比下去!”邓稼先的话又引起了一片欢欣鼓舞。
王淦昌每每在临睡前都要向理论部方向望上一眼,每一次他看到的都是通明的灯火……“太晚了,大家要注意身体。”好几次他实在不忍心,进屋动员年轻的科学家们早点休息,但每一次都被“赶”了出来:“王院长,你都快60岁的人了,还常年待在戈壁滩吃沙泡夜睡帐篷床,我们加点班开个夜工,还不是受您老影响?什么时候戈壁滩上见不着您的身影了,我们才敢偷懒呀!”有这些好小伙,中国还愁干不成上天入地的事?王淦昌常常被这些聪明绝顶而又可爱的小伙子们所感动。但是科学毕竟不是“小儿的玩意儿”,核科学更不用说了,它是一门新科学,根据当时的实际,中国的战略家们在周恩来总理直接指挥与组织下,采取了“龙头三次方”合成作战的战略步骤。
当时王淦昌他们有两种考虑:一是热核聚变,如美国的氢弹试验装置用的就是一个很大的固定体,进行热核聚变就算完成了氢弹试验,这对王淦昌来说比较熟悉,他在研制原子弹时就成功探索了激光惯性约束核聚变,其本身就包含着这方面的突破;还有一种意见就是直接研制出能装上导弹头的氢弹。后来周恩来总理综合各方面意见,提出了氢弹试验也要像原子弹那样小型化的见解,因此,王淦昌、朱光亚(时任副院长)和邓稼先、周光召、于敏等统一了研制方向,即不求大而求“爆”的战略决策。
当时碰到的第一个难点是关于氢弹爆炸的热核聚变的核数据掌握不了,因为没有核数据的理论探索就等于大海捞针。为此女物理学家何泽慧率30多位科技人员,在王淦昌的另一位弟子丁大钊教授等曾进行过的轻核反应研究基础上,苦战半年,成功获得了相应的核数据。同年9月于敏率领的一支小分队在上海计算机所不分昼夜,战斗100天,发现了氢弹的热核材料自持燃烧等方面的关键性原理,为整个氢弹试验开辟了一条光明的道路。
“于敏兄,太感谢你了!你为我们整个氢弹试验找到了一扇可以通向胜利终点的大门,哈哈哈,我太高兴了!太高兴了!”邓稼先得知消息后,专程飞抵于敏处,当他见到于敏后拥抱住这位好搭档,兴奋得像个大孩子。
“哎,稼先啊,我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你这个样,我们都会吓出毛病来呀!”后来邓稼先在向周恩来总理汇报此次氢弹原理研究成功时,由于太兴奋与紧张,竟然脸色苍白,连手都在发抖,害得周总理赶紧给他解围。
“我能不激动吗?数据和原理这一关过了,就等于我们可以大踏步向实验的方向前进了!我又可以为不远的将来的胜利而干它个大醉!”事后,邓稼先在王淦昌面前分辩道。
王淦昌特别欣赏自己的这位得力助手,他本人不善言谈,可邓稼先是位豪情喷涌的科学家,所以他从心眼里喜欢邓稼先。“于敏他们给我们整个研究工作带来一种喜人的突破,这个开头好。你和光召同志要抓紧从另一条路子入手,对已经取得的成果进行计算论证,这样我们才能从根本上攻克热核聚变原理。”王淦昌不愧是个站得高看得远的大科学家,他要求邓稼先这样做的目的,可以使中国在热核聚变理论的研究领域超越西方国家的老路子,从而为中国以后的核武器研究工作摆脱许多被动局面。
邓稼先不负众望,很快另辟蹊径,并和于敏的研究成果形成了著名的“邓—于理论方案”。
“直接进行多级热核试验。”经周恩来总理批准,王淦昌他们又开始了新一轮氢弹试验。
由子氢弹的原理比原子弹复杂得多,虽然邓稼先、于敏他们把热核聚变原理的研究完成了,但从原理到实验、到核爆炸成功,这过程又是极其艰难和漫长的。王淦昌是实验高手,但氢弹试验却让他费尽心思。首先是那个核装置本身就够他动足脑筋的。“假如能用不带核反应的冷试验解决问题,都用冷试验解决,这样来提高热试验的成功率,尽可能减少热试验的次数。”这是他日夜思考的问题。王淦昌多次从周恩来总理的口中得知:为了进行核武器试验,政府和全国人民都在勒紧裤腰带。王淦昌懂得,在试验中多动用一个核反应堆装置,等于把几万甚至几十万人的口粮剥夺了,因而他比别人想得更多。
搞核试验的人都清楚,冷试验的10次效果可能就只抵一次热试验。为此王淦昌带领大家付出了比原先多出几倍甚至几十倍的艰辛。正是在一次次冷试验中,王淦昌他们很快解决了引爆设计中的许多关键技术。当实验中得到的技术再到邓稼先他们的理论研究之中进行“回炉”后,整个氢弹研究工作便进入了实质性的研制程序。
氢弹试验实在太复杂,从热核材料的部件研制到产品设计、爆炸实验,再到物理测试,每一个环节都得王淦昌操心几阵子的。他早出晚归,奔波在几千里基地上,从细微的一个计算题到顶天立地的一个钢铁装置,他都要过问。
当年与王淦昌并肩战斗在罗布泊的同志告诉我,“王老头”除了工作和技术,其他什么都不在乎。穿的也是绿军装,住的也是帐篷,睡的也是木板床。虽然中央有指示,他的待遇应当跟基地司令级首长一样,但见过王淦昌的人,实际上谁都不会相信他有那么高的“待遇”。
王淦昌是以一名忠于职守的科学家的态度在对待每一件生产和技术上的事,而在庞大的氢弹试验的系统工程中,他又承担着统率千军万马跨越各种艰难险阻的重任。然而,王淦昌没有而且不可能想到的事发生了。
“报告王院长:北京城里全乱了,到处都是大字报,我们的‘灰楼’也被包围得水泄不通。
”“周光召主任的家都被抄了……”有人把这些消息偷偷地告诉王淦昌。
“谁敢包围我们的‘灰楼’?那是毛主席和周总理都说过的国家绝密地方呀!为什么要抄光召的家呀?他又没做什么坏事!我要到北京给他作证!”王淦昌是一个从来不知政治奥妙的老知识分子,他根本想不到别人告诉他的这些到底是怎么回事。“说光召是‘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那我们是什么呀?‘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怎么为国家造原子弹嘛!瞎胡闹。我要找聂元帅问问清楚!”王淦昌从来没有这样气愤过。
1966年12月27日,王淦昌想找的人来了。当聂荣臻元帅从飞机上下来,来到指挥部帐篷时,王淦昌劈头就问:“聂老总,周光召是‘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的话,那我这个当老师的又是什么呢?你得给我说说清楚。”聂荣臻一愣,继而笑开了:“王先生,你当然是大大的‘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哩!”“什么?我、我是大大的‘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我?我怎么会是呢?”王淦昌瞅着大家,又瞅着自己草绿色的军装,一脸茫然。
“哈哈哈……”聂荣臻大笑,然后打趣地说,“王先生,你相信我是‘大军阀’吗?他们骂我是‘大军阀’,还要‘火烧’我,‘万炮齐轰’我,可我并不怕他们呀!我告诉他们,毛主席让我指挥原子弹等核武器试验,你们谁敢来‘火烧’和‘炮轰’我?那我就让谁尝尝‘蘑菇蛋’是什么滋味!你跟我一样,是毛主席和周总理让你来搞原子弹的,谁要说你是‘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你就告诉他,你是革命的学术权威,那就来罗布泊造造原子弹呀!”王淦昌被逗笑了,自言自语道:“怪了,政治怎么就比我搞原子弹还复杂?”聂帅的到来,使基地重新恢复了紧张而专一的试验工作,王淦昌的心头暂时消除了一丝掠过的疑云。爆炸之前千头万绪的准备工作,使得他无暇顾及北京和其他地方正在发生的事。千里戈壁滩上的核试验基地上有的只是一片神秘而紧张的战斗情景。
经请示中央,第一颗氢弹原理试验在聂荣臻到来后的第二天进行。
王淦昌和邓稼先等科学家们感觉这一次试验似乎比两年前进行原子弹试验时还要紧张,原因是这一次大家心里都没多少底。“我到罗布泊不下10次,每次做这种试验,心都提到嗓子眼上……记得有一次试验,当量知道了,第二天才能知道物理试验的具体结果。会不会没有结果呢?那一夜睡不着,翻腾得厉害,真担心啊!心慌、心跳、紧张、不安,非常之难受!我躺在床上,不敢动,也不好意思叫人,强忍着,现在想起来真后怕,那时我是40多岁,如果是晚几年,心脏就会受不了,就会死在那儿了……知道成功了,五脏六腑和浑身的毛孔全都舒服极了……”于敏在十几年后对作家彭继超谈起当年的心情时,充满了真切感。
1966年12月28日,曾经让全世界震惊的中国西部罗布泊又腾起一团直冲云霄的蘑菇云……
这便是让王淦昌终身感到自豪的“大太阳”--氢弹爆炸成功了!“王院长,你感觉怎么样?”在“大太阳”徐徐升起的一刻,聂荣臻元帅握住王淦昌的手,关切地问。
王淦昌吐出了一句真言:“不轻松,太不轻松了!”聂帅听后,默默地点点头,因为这仅仅是开始,真正意义上的氢弹大爆炸还有太多的路要走。可此时此刻的聂帅心头不由涌起了难以形容的忧郁:唉,罗布泊的“大太阳”虽然升起,可当量级的热核聚变还有很长的距离。但聂帅最担心的不仅是这些,他担心的是一场已经开始袭击神州大地的劫难……
“‘文化大革命’?”“知识分子被叫做‘臭老九’?”“有功之臣变成了反动学术权威?”聂帅望着身披绿军大衣、脑门已呈光溜的王淦昌的背影,心头一阵痛楚:这么好的老科学家,忠心耿耿为祖国,凭什么把他们推到“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牛鬼蛇神”之列?我能保得住他们吗?一个被别人“火烧”、“炮轰”的人?
聂荣臻对天长叹:“唉,老天啊,能多给我几年时间,中国的核武器就可以在世界强国之林拥有自己的一席之地,中国人也可以不再总受人欺压了。”然而突发的政治风云,使中国的核武器发展历程开始陷入可怕的命运--1967年初,当中央决定大当量的氢弹“实弹”试验正式下达后,一些重要部门和生产基地却像断了齿的轮子转不动。那个试验必须用的铁塔制作任务交给了华北某金属结构厂加工,可人家根本不动手。
“张震寰,你去用3天时间给我把这个问题解决了!”周恩来总理亲自过问并指派大将。
作为氢弹试验的基地总指挥,张震寰后来因为忙不开身,周恩来又重新派遣另一位大将到这个金属结构厂,他整整用了12个白天和黑夜总算动员职工到车间干活了。
至于王淦昌他们急需要的一些部件,更是催张三张三说要“革命”没时间,催李四李四讲“批判”还没完。“这样还能干事吗?勿来事勿来事!”王淦昌一着急就冒出几句别人半懂半不懂的常熟话来。
“啥都可以马虎,科学实验是马虎不得的。这样搞法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完成更大的核试验嘛!”王淦昌向周恩来总理和元帅们发起牢骚来。
于是一封以中央军委名义的“特别公函”产生了。
“毛主席号召做的事绝不能耽误!”“特别公函”所到之处,全都“坚决拥护”。
“为试验发展中国核武器作贡献是顶顶光荣的事”,成了千军万马的战斗号角。然而,被“革命”和“造反”弄得神魂颠倒的中国人已经难以控制自己的狂热,就连国家一级机密单位的人也跟着发疯与发高烧。
第一颗氢弹原理试验爆炸成功后的第二、第三天,聂荣臻元帅在基地的“马兰招待所”主持了一次核武器试验高层会议,基地指挥方面的负责人有张震寰、张蕴钰、李觉、胡若嘏等,技术负责人有特意从北京赶来的钱学森和一直在基地工作的王淦昌、彭桓武、朱光亚、程开甲、郭会英、于敏、周光召等。聂帅给大家出的议题很清楚:总结此次核爆经验,来年进行百万吨当量的空投氢弹核试验。
“大家谈的时候不要过于慎重,随便些。”聂帅的话,使会场气氛顿时活跃起来,特别听说来年就要搞大当量级的空投氢弹试验,将军们和科学家们精神振奋。
“不过我要提醒大家:眼下到处都在贴大字报、抄家,可这样的风我绝不允许它刮到基地来,也不允许它对准在我们这儿辛辛苦苦工作的科学家们。我们这儿是什么地方?我们这些人是干什么的?是毛主席、党中央亲自领导指挥的最高机密单位呀,乱冲乱批还了得!大家放心,有我在,你们该干什么还干什么。谁要想动你们或者想在基地上打主意,我和几位老帅都说了,那就拿我们的命一起抵上!”王淦昌他们听完聂荣臻的这番话,内心泛起无比感激的巨澜。尤其是周光召,这位已经被冲击得不轻的科学家,身体又有病,在聂帅亲自过问和保护下,才使他摆脱了造反派们的无理纠缠,来到基地重新参加激动人心的核试验。
就在这时,一向被外界视为“苍蝇也飞不进”的罗布泊也发生了一连串荒唐的事。
有一天,一辆全副武装的吉普车横冲直撞地开进基地禁区,警卫人员想拦住,结果反被对方缴械。谁敢这么胆大妄为?原来一打听,是那个通天人物毛远新。
“谁敢冲核试验基地,就给我统统逮起来,一个也不放!”聂帅火了。一道命令下达,那个“中央文革小组”派来的要员毛远新被官兵们押进一间小黑屋。
“谁干的?给我马上放人!”康生冲着聂帅高嚷。聂帅义正词严地回答:“放人可以,但得毛主席、党中央批准。核基地是国家保密地方,难道你们“中央文革小组”的人连最起码的知识都没有?”下面的一件事更叫人听后心惊肉跳。
1967年6月17日,中央决定首次空投氢弹爆炸试验。聂荣臻亲自在基地坐镇。空投爆炸时间定在上午7点。一切准备就绪。聂帅和王淦昌等都进入了指挥室,等待空军飞行员驾着载有300万吨当量的热核装置起飞。
“嘶--”飞行员徐克江驾驶着726号“轰—6”飞机准时从马兰机场起飞。聂帅和王淦昌等基地指挥员与科学家们始终盯着战鹰,并且不时指指点点。8点整,徐克江的飞机进入空投区。地面指挥立即发出“10、9、8、7、6、……2、1--起爆!”的命令。
10秒、20秒、30秒过去了,飞机竟然还在平稳地飞行,聂帅和王淦昌他们期待的大爆炸迟迟不见。
怎么回事?聂帅不安地看看王淦昌,王淦昌则用更加不解的目光看看聂帅,目光分明在说:
这是飞行员的问题。
是吗?聂帅又把头转向穿越于白云间的“轰—6”战机:嗯,好高嘛。它还在天空中转悠,好你个家伙!“快给我接通飞行员,问清到底是怎么回事。马上!”聂帅发脾气了。
“报告聂老总:飞行机长徐克江说他因为背毛主席语录而一时忘了按自动投掷器!”“扯淡!”聂帅脸色发青,看得出他是强忍着不让自己的口中吐出脏字。
“报告聂帅:北京来电。”“不接!”“是总理的。”聂帅这才接过话筒:“是总理啊,我没有完成好您和毛主席交给的任务呀。”“怎么回事呢?是技术故障?人员有没有伤亡?”这是总理关切而焦急的声音,“……好,没有伤亡就好。告诉徐克江同志,请沉着冷静,不要紧张。”总理和聂帅的指示传到了白云间的战机上。机长徐克江定了定神,将拇指贴向自动投掷器,然后用力一按……
顿时,他看到被自己抛出的一个白色圆柱体,飞速地坠下,瞬间,一顶猛然张开的降落伞使劲地想拽住坠下的圆柱体,只见白色圆柱体在与地面即将撞击的瞬间,一个巨大的“太阳”闪着强烈的光芒,亮彻天宇与大地之间……
王淦昌直流泪水……
空中投掷氢弹爆炸成功后,王淦昌接到周恩来的指示:着手研究地下核试验。
进入60年代,自从美国奥本海默完成“曼哈顿计划”,苏联的库尔恰托夫院士也在斯大林元帅的紧逼下相继完成多次原子弹试验后,当时的苏美两个超级大国一方面为抑制对方的核试验,一方面想使自己永远保持在全世界的核霸地位,签订了限制在空中和地面核试验条约。虽然这一条约对第三国并不存在约束力,然而毕竟核武器由于它所具有的巨大毁灭性后果,只要继续不停地试验,就会对自己的国土家园带来环境与自然条件的严重破坏。地下核试验在这种情况下首先被提了出来。中国总理是人民的总理,周恩来想在了所有中国领导人的前面。王淦昌在接受这一新命令后立即开始布置。10月,他与自己的学生、后来也成为杰出物理学家的程开甲教授(时任西北技术研究所所长),组织召开了我国首次地下核试验讲座。会议的主题非常明确:争取在一两年内将地面核试验多数转入地下。在这之后,王淦昌作为我国地下核试验的直接组织者和领导者,全面担起理论与设计的重任。繁重的工作使他不得不奔波于罗布泊和北京之间。然而这位年已6旬的老科学家不曾想到在他从事如此机密和重要的工作时,一场他根本弄不懂的劫难洪水猛兽般地向他袭来……
“那一天王先生从青海回到北京,我开着他的伏尔加专车去接他上班。在他将要钻进车内时,王先生突然站住了,然后绕到车子后面,站在那儿半天一动不动。我急了,以为出了什么事。过去一看,原来后车的玻璃上又被造反派贴了张标语,写着‘反动学术权威’几个大字。我看到王先生的脸色气得发白,嘴唇微微颤抖着。
‘这帮狗日的!’我心里骂了句,因为在王先生回来之前就有人已经贴过同样的标语,可每次都给我撕了。我没有想到今天又有人贴上了。为此我曾向李觉副部长反映过,他也很生气,说王先生这样的科学家是‘国宝’,怎么能不负责任地说他是‘反动学术权威’?李将军指示我不要让王先生知道这样的事,以免刺激王先生。可是那天我还是没有‘把好关’。”时隔近20年,我采访跟随了王淦昌十几年的司机大邵同志,这位中原大汉仍然怀有几分内疚。大邵全名邵春桂,现已退休在家,这位经历朝鲜战场洗礼的老战士,自1960年起就来到核研究所(院),之后成了王淦昌的专职司机,同时又兼王淦昌的“随身警卫”。
王淦昌平时是个“好老头”,从不跟别人计较什么,埋头业务工作,把国家和人民交给的任务视为生命去实现,这是他最大的乐趣和追求。他的女儿说过这样一句话:“我父亲从来不知道向单位和上面要点什么,所以单位的人一说起我父亲就是‘王先生那里不会有什么事的’。他就是这样的人,倒是我们这些儿女和家人被他常常弄得一肚子气。”但王淦昌的大智大慧又决定了他不是一个别人想嘲弄就嘲弄、想污辱就污辱的人。“我是‘反动学术权威’?反动的人可以参加国家最机密的核试验?天下哪有你们这样的‘革命者’?‘造反派’?”王淦昌平时本来就不善言辞,有话常常心里说。
这回他火了,一连几天在心里骂人。
好啊,你们说我“反动学术权威”,那我就“反动”吧。王淦昌作出一个“重大的决定”:
不再坐专车,改乘公共汽车。
王淦昌住在中关村,工作在花园路的“灰楼”,其间有相当一段路程。原先每天都是大邵车接车送--这也是中央规定给王淦昌等大科学家的待遇,一方面是出于照顾,另一方面是为了保密。自隐姓埋名后,王淦昌他们在一般情况下不允许自由出没在公共场合。这回老先生不坐专车,可把大邵急坏了,万一出了什么事或者失密了怎么办?
“王先生,您快上车吧!您越这样,人家越会注意您的。”“伏尔加”里的大邵一边把车挡和油门开得最低,一边急红了脸跟在王淦昌的后面不停地叫唤。
王淦昌只管自己走,不理那一套,既然昨晚决定不坐车就永远不坐车了!他从家门出来后直奔开往花园路的331路公共汽车站。他上了车,把大邵害苦了,开着“伏尔加”不快不慢地跟在公共汽车后面,一路上被后面大大小小的其他车子骂得狗血喷头。331路车到站了,王淦昌从公共汽车下来后照样步行,任凭大邵大呼小喊。
一连数日,王淦昌和大邵天天这样“对峙”。结果吃不消的不是60多岁的王淦昌,而是身强力壮的大邵。组织上让他为王淦昌开车时就说得明明白白:“王淦昌先生是我们国家杰出的科学家,要像保护高级首长一样保护他,不得出任何差错。这是一项极重要的革命工作。”虽然大邵并不太清楚王淦昌到底是在从事什么工作,但王淦昌经常进出中南海,去见周恩来总理等国家领导人,可知他是个不同寻常的人物……
“伏尔加”像只蜗牛似的跟着王淦昌一步一步地慢行着……望着性格耿直的“老头儿”,大邵突然灵机一动:“王先生你是不是爱国的?”大邵把“伏尔加”贴近王淦昌,然后伸出半个头冲王淦昌这么说。
王淦昌一愣。停下步子,两眼直盯着驾驶座上的大邵:“我怎么会不爱国?”大邵心里偷偷一笑,“老头儿”上钩了!随即装出一副特别认真的样子:“我看你不爱国。
”“我怎么不爱国?我不爱国怎么去……”王淦昌想说“去为国家造原子弹、氢弹”的话,但一想到纪律,便改说,“我不爱国为啥当初从德国回来到浙江大学去教书,后来参加了社会主义建设?”“我看你不仅不爱国,而且你还里通外国……”大邵有意气他。
对人情世故一点不沾边的王淦昌哪能清楚大邵的“阴谋”,“我怎么会里通外国?胡说八道!”“真的?真的是胡说?”“当然,绝对是胡说八道!我怎么可能会里通外国嘛!”王淦昌挺着脖子,分辩道。
“那--你为什么不坐专车?”“人家骂我是‘反动学术权威’!可我不是!笑话,我怎么会成‘反动’?成为坏人?”王淦昌一提起“反动学术权威”,气不打一处来。
大邵哈哈大笑起来:“王先生既然你坚持自己不是‘反动学术权威’,不是‘里通外国’,那就证明人家确实是在胡说八道。既然您认定人家是在胡说八道,干吗还理他们?生他们的气呀?值得吗?您生了气,影响了工作,您说谁高兴?还不是那些想整倒你的人高兴嘛!所以你犯得着吗?”这劈头盖脸的“反击”,真把王淦昌给拨开了:是啊,我凭什么跟那些无知又鲁莽的人计较呀?他们哪能理解我们这些连自己真实身份都要隐藏起来的人一生所追求的是什么呢?真糟糕,我干吗自己生自己的气?想到这里,王淦昌止住了步子。
“上吧,再不上后面的车就要顶我们的屁股了。”就这样,王淦昌重新坐进了“伏尔加”。
1969年,党中央正式决定进行一次地下核试验,并任命王淦昌为此次核试验的总指挥。同以往核试验一样,当中央的重大决策下定,所有相关的制造与参加试验的数百家工厂、数十家研究单位、数万人将要投入紧张的运转。
可是人呢?人都到哪儿去了?王淦昌从北京飞抵罗布泊时,昔日人声鼎沸的战场,怎么就见不着几个人了?
“老院长您总算来了,我们的人都被拉去开批判会了,这儿已有一两个月没正经搞生产了!”有人走过来悄悄告诉王淦昌。
一两个月没工作?这还是不是核试验基地了?王淦昌心头之怒不由直冲脑门。他找到上面派来“支左”的头目、人称“恶二赵”的两个人(两人后被镇压),责问道:“中央的命令可以不执行吗?”“恶二赵”见中央有文,自知不好正面与王淦昌较量,便悄悄避到一边去。然而没有人干活怎么行呢?地下核试验可不是往地里种萝卜,缺一个方面的人马,就会使整个系统无法正常开展工作。身为地下核试验的总指挥,王淦昌心急如焚。他又一次找到“军管会”头目“恶二赵”,要他们赶快停止把大队人马整天拉出去搞运动。
“那怎么行!伟大领袖毛主席亲自发动的‘文化大革命’,本身就是一场史无前例的革命群众运动,广大群众不参加还叫什么运动,谁都别想破坏这场伟大运动的开展!”“恶二赵”气势汹汹,根本没把王淦昌这个“总指挥”放在眼里。王淦昌是个忠于职守的人,想不到碰了如此一鼻子灰!当天,他用机密电话向北京汇报了基地的情况。
“胡闹!地下核试验是毛主席、党中央作出的决定,怎么能耽误呢?一定要恢复生产和科研工作,该上班的同志都得回到第一线!这是中央的命令,必须执行!”周恩来得知后,直接向基地打来电话。
“恶二赵”无可奈何地硬着头皮开会传达,然而基地的广大干部群众和指战员恨透了这两个人,没有人理他们。这一下,“恶二赵”反倒紧张起来了。他们明白,“文革”重要,可核试验也不是件小事,每次核试验执行的都是铁的纪律和铁的命令,跟打仗没有两样,谁真要耽误了,或者在试验过程中出了什么事故,那可是天塌下来的事,谁顶得住呀?“恶二赵”只得极不情愿地张罗人开工,但已经陷入混乱的基地竟然到了想动也动不了的地步。
无奈,“恶二赵”找到了王淦昌:“王总,这可怎么好,找不到人上班呀!我们是下了很大工夫的,可还是不见效,是不是由你向中央把这里的情况汇报汇报?”王淦昌不傻,知道对方想把皮球踢到他这边来。思忖片刻,他说:“既然这样,就用我这张老脸去做做工作吧。在中央对地下核试验定下的时间内,我们一定要按时完成,否则就是对不起毛主席。你们说呢?”危难之际,王淦昌心头比谁都着急。其实基地广大干部群众、科技人员和指战员都很关心地下核试验,只是大家恨透了“恶二赵”破坏生产和整人的那一套,一些胆小的人甚至惧怕他们的疯狂行径,所以宁可少找点麻烦,让“造反”就去“造反”,让参加“批判会”就去参加“批判会”,啥生产啥试验,才不管呢!面对如此一盘散沙,王淦昌怎能不急?
“同志们,我们干的这个事业与西方世界有一大段距离,不能再耽误了呀!大家应该清楚,科学试验花的时间是很多的,我们本来就有很多事情要做,再因为运动和整天开会,生产和科研就没有了保障,这就完不成中央交给我们的任务了!”“地下核试验意义重大,它可以丰富我们过去的地面和空中试验,能掌握许多新的数据。所以大家一定要抓紧时间,全力投入工作,以最快的速度通过地下试验这一关!”王淦昌一个科研室、一个生产车间地跑,一遍又一遍地跟大家讲道理。当时的科研人员连看业务书都被禁止了,只能在自己的家里偷偷看。王淦昌就利用就餐时间,挨家挨户去请出科研人员带着业务书上研究室学习、研究。
生产部件的车间里不见一个人,王淦昌拖着自己有病的身躯,到处寻找车间主任。车间主任告诉他:“王总啊,我们都已经给人家夺权了,再出面也没有人理我们啦。再说,大伙真的来上班,连食堂里的饭都吃不上啊。大师傅们也都回家的回家了,闹革命的闹革命去了,不好办呀。”看着车间主任为难的样子,王淦昌急得直搓手,他是个科学家,能独自运算和设计无数错综复杂的中子、原子一类的顶尖难题,也能作为一名核武器科学研究的主要领导与组织者指挥和处理各种千头万绪的业务工作,但他却从来没有做过行政工作。面对车间主任和下面提出的类似难题,不知如何是好。深思之后,他突然对车间主任说:“能不能把同志们的家属发动起来,让她们给大家做饭?”“这……”车间主任想了想说,“倒是个好办法。可谁给她们开工资呀?我们职工的钱都是上面按人头拨下来的,家属们干了工作也不能从财务那儿拿得到钱呀!”“这个问题我能解决。”王淦昌不假任何思索地回答,“可以由我来给她们发工资嘛!”车间主任不由捧腹大笑起来:“王总您有多少钱可以给大家发工资?再说您真给大家发了,人家造反派会说您是在雇工干活,是‘剥削阶级’的行为嘛!”王淦昌一下愣住了,心想对呀,这倒是个难题。于是嘀咕道:“那还是我去动员那些烧饭的大师傅吧。”也许正是基地的干部群众和科技人员们看在他们老院长这么认真和天真的分上,再加上王淦昌本来威望就高,所以大多数部门和机构都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然而,被“恶二赵”人为搞成的两派只要一发生冲突,基地上的生产和科研就会受影响,甚至停工停产。派别斗争已经严重到拿枪拿重武器的地步,为了让双方停止武斗,回到生产和科研上来,王淦昌不止一次冒着生命危险亲自跑到两派的“司令部”劝说。
“你们都清醒地想一想,现在是啥时候了?按照中央规定的时间我们已经紧得不能再紧了,你们大家都不能再情绪化了。搞地下核试验是国家大事,大家要以国家利益为重,否则将来就会变成历史的罪人!”但由于派别斗争和管理上的混乱,一些原先就回北京休假或者办事的人借机都没有回到基地,使得基地不少岗位的人手异常紧缺。从青海到北京,来去需要坐好几天火车的工夫。王淦昌利用自己经常回北京汇报工作的机会,抽出时间走访那些留在家里的同志,劝说他们返回基地。
“九院”家属大院中不少老同志感慨地对我说:“那阵子王院长天天串东家走西家地找人,碰见一个就盯住一个不放,一直到人家同意回基地为止。好多同志回到基地,就是冲着老院长的面子才离开北京的。没有他呀,我国的第一次地下核试验还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呢!”如果不是王淦昌上上下下动员,如果不是凭着他崇高的威望,被“恶二赵”把持大权的基地在那几年是绝不可能进行任何实质性的试验工作的。基地的人们还记得,当时从乌鲁木齐通往基地关口的要道,都被两派的造反派重兵把着,别说物资不易运送,就是行人也常常都要被扣下。
一次,王淦昌和随行几个要员刚到乌鲁木齐机场就听到激烈的枪声,通往基地试验场的通道被造反派们死死地把守着。“怎么办?我们带的都是机密资料,可不能被坏人抢走啊!”王淦昌着急得在原地转圈。
有人建议绕道而行。“不行,一旦途中发生情况,资料丢了怎么交代呀?得重新想办法。”王淦昌急中生智,连夜给有关部门打长途电话,于是很快来了一架飞机将王淦昌一行安全送抵了核试验基地马兰。
今天很多中国人为自己国家拥有强大的核武器而无比自豪,谁能想到当年王淦昌他们所进行的试验工作是那样的艰难!不说国家的物质经济条件差,不说西方世界对我国技术与情报的封锁,我们自己给自己却造成了那么多的难题!中国的地下核试验,实际上是在一个人工挖掘的山洞里进行的,这个洞长达一公里。在这样深的洞穴里装配原子弹,其难度要比在地面上大好多,特别是几百根各式各样的线路,每一根都要拉几公里长,接头与接头之间、线路与线路之间,稍稍有一点点问题,都有可能酿成大难。
为了确保所有地下装置与线路不出任何问题,王淦昌一面向各个环节与系统提出要求,同时亲自深入洞内指挥和监督每道工序的操作和检验。
一次,探测器突然发出“啪啪啪”的响声,王淦昌立即赶到现场,询问是不是产品本身有放射性物质泄漏了,是不是山体本身有贫铀矿存在?为了查清真相,王淦昌一连几十小时钻在幽暗潮湿的山洞内,那时的他已是60多岁的老人了。
到底是什么东西在作怪呢?经过反复测试,终于查明是一种叫氡气的东西在作怪。氡气是一种放射性有害气体,对人的呼吸系统有很大损害作用。王淦昌得知真相后,看到在洞内工作的解放军小战士们根本没有任何防护措施,便一个个告诫他们:“小同志们,大家在干完工作和吃饭时尽量不要待在洞内,那样会很危险的。在工作时,一定要戴上防护口罩。千万千万记住我的话,人的生命宝贵啊!”“他这不是宣扬活命哲学吗?”“这是扰乱军心!”王淦昌没有想到早已想治他的“恶二赵”一帮人,竟然把他关心战士们的话当做“反动言论”,公然在大会上指名道姓地拿出来让“革命群众”批判。
“王院长,他们把大字报都贴出来了,您还是先躲几天吧。”几位好心人过来劝王淦昌。
王淦昌两只眼睛一下瞪得老大:“我躲什么呀?周总理交代的任务谁来完成?氡气就是有毒嘛,他们懂什么?同志们长期在洞内,不注意防护就是要伤身体的嘛!我叫大家注意点有什么错?他们这样批判我,我要向总理汇报,看看我到底有没有错!”老科学家较起劲来谁都拉不住他,“什么叫‘活命哲学’?我们是搞科学的,科学讲究的是实事求是嘛!”正是老科学家的一颗爱国的赤诚之心,影响了全基地参加地下核试验的将士与科技人员。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试验准备工作热火朝天地进行着。
然而,地面上的大批判一浪比一浪高。当“恶二赵”赤裸裸地批判王淦昌是“反动学术权威”、“笑嘻嘻地腐蚀青年人”时,一位同志实在看不下去,便责问造反派:“像王淦昌这样好的专家,你们都要批判,那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好人!”就这么一句话,这位同志竟然被“恶二赵”一伙抓了起来,并戴上了手铐,拉到刑场进行惨无人道的“假枪毙”。
王淦昌得知此事后,潸然泪下。他愤怒地对天长嚎:“我们辛辛苦苦干工作错在什么地方?
”他终于倒下了,血压骤然升高。但是他知道核试验远比自己生命重要得多,于是不顾大家的劝告,连续3天3夜在场指挥把最后的核装置和干燥剂放进洞穴。当工兵用最后一块水泥封死洞口时,指挥系统传来紧急状况:控制台的电压几乎全没了!没有电源怎么引爆地底下几千米的原子弹呢!“把洞口重新打开,我要进去检查!”王淦昌立即命令。
“不行,王院长你不能进去,里面已经有了核物质装置,太危险了!你绝不能进去!”战士和现场的同志们组成一道人墙,把王淦昌拦在外面。
“你们都给我闪开,技术方面的问题,我有权负责处理。谁也别想挡得住我,走开,让我进去!”王淦昌扒开人墙,指挥工兵迅速拆除封口,猫着身子钻进深深的山洞之中……
后来终于查出事故原因:一个地方的电线“脱壳”!这一事故,使王淦昌下决心发动基地人员重新从头到尾对已经装置好的整个核爆系统进行全面检查。
1969年9月23日,王淦昌和参加试验的上万人在几十公里外的山巅上,亲眼看到了在天山支脉的一个山体上扬起滚滚尘埃。从千米地下发出的阵阵闷雷,回荡在天山南北……
我国的第一次地下核试验,成功了!“老院长,我们成功啦!我们终于完成任务啦!”在大家兴高采烈地向王淦昌祝贺时,这位“两弹元勋”的脸上只露出了一丝十分凝重的微笑……
王淦昌带着地下核试验成功的喜讯回到北京,然而当他回到那个熟悉的“灰楼”时,一切都突然变得陌生了。
“王淦昌先生,根据‘林副主席’的‘一号命令’,我们决定把在北京的九院所有机构,迁至四川绵阳一带,这是一次极其重要的大迁移工作,组织决定你也一起迁至那儿。”二机部“军管委”正式通知王淦昌。
“我一个人去,还是家属都迁去?”王淦昌问。
“当然是全家都去。而且,你们要做好长期工作、生活在那里的准备!”“好的,我回去马上做迁移准备。”王淦昌丝毫没有想过其他什么问题。在他看来,自己所从事的工作,本来就是高度机密的,几年前自己连名字都改了,这很正常。只是这一次是大迁移,所以他想到了家的问题。回到家里,王淦昌对老伴和子女只说了几句话,就把全家离开北京的事全都定了下来。王淦昌当然不明白中央作出这项决定的大背景。
就在王淦昌忙于在罗布泊组织地下核试验时,北京发生了一件大事:9月11日,周恩来总理和苏联的柯西金总理在北京机场进行了一次历史性的短暂会面。这次会面,中苏两个大国敌对了近10年后双方都想试探一下对方的某些意图。但是那时的两国政治家们实在太不相信对方了,所以作出的一些判断现在看来都很偏激。在柯西金走后的一个多月,也就是在王淦昌报告第一次地下核试验成功消息后的第22天,中南海召开了一次重要的政治局会议,主题只有一个:研究当前国际形势和苏联战略动向。不知哪儿来的一份情报显示,苏联内部有人主张乘中国的核武器发展尚不够充分的时候,对中国的核设施进行一次“外科手术”式的毁灭性打击,这使得中国领导人怀疑“老苏”真的想对我们中国突然发动核袭击。会议经毛泽东批准,政治局作出决定:在全国立即开展一场“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全民战备动员。
为防患于未然,党和国家的领导人不管有无问题,一律紧急撤离北京。根据这一精神,毛泽东随即到了武汉,“林副主席”到了苏州,只有周恩来留在北京“守家”。
据后来了解,“林副主席”的“一号命令”共有5条内容:一是苏联谈判代表团于10月20日来北京会谈,对此要提高警惕;二是为防止苏联利用谈判做烟幕对我军进行突然袭击,全军各部队要立即将重武器和重要目标隐藏起来;三是通信联络要保持通畅;四是国防工业要抓紧武器弹药的生产;五是导弹部队要随时做好发射的准备。
王淦昌老两口带着外孙女三人很快到了目的地--四川绵阳(而今的长虹集团便是当年王淦昌他们的九院子属单位)。司机大邵一家跟着王淦昌“荣幸”地一起到了绵阳那片山沟沟里,并且这一去就是近20年。下面是大邵回忆跟着一起到四川后的有关王淦昌的一些情况--开始部里说了,凡是重要的领导和院长们都要迁到那里,可等我们一到那儿住下后,发现院级领导中就王先生一家搬去了。其他的院长都没有去,房子留着却是常年空空的。我对王先生发过牢骚,说你看人家多精,根本就没打算来。我们倒好,一下把全家的户口都迁到了这儿,现在想回去都没有门儿了。王先生说,别人我不管,可我们来这儿没有错,九院把主要人员和技术设备都搬来了,今后这就是我们工作的机构,我们不跟着工作的地方还能干什么?
王先生就是这样一个人,在他的心目中,从来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私事,只要他认为是上面交给的任务,不管在哪里,不管是干什么,他都要全身心地投入,直到完美地把它做好为止。那时绵阳的条件极其困难,连孩子吃的食糖都得从北京带过去。而我们的九院工作区为了适合战备需要,整个工区和生产厂区铺得特别大,共占6个县的地面,近的相互间距离三四十公里路,远的达100多公里。整个绵阳地区实际上成为中国核武器试验的大本营。那时王先生已经是近70岁的人了,但他是生产和技术的总负责,所以几乎每天都要在几百公里的工区里奔波。当时我们所在区域还有不少国民党残留部队,敌情很复杂。每次跟王先生出门,我必须带上武器,随时准备应付不测。由于“文革”影响,许多工厂停停干干,这给王先生的工作带来极大困难,他既要安排科研工作,还要做人的工作,那几年真是难为他了。绵阳地区又是地震多发区,我和王先生多次出门碰上地震,由于担心出事,我不让他往下面的工区跑,他哪儿肯听!地震一来,夜里我把他拖到汽车上睡,他就是不让,说怕什么?我是搞原子弹的,震波多大,对人类危害多大,我心里都清楚。他照常睡在屋里。有一次我问他,王先生你真的不怕地震砸死人啊?他嘿嘿一乐,说死谁都怕,只是你心里装其他事多了,死的事就给让路了。我相信他的话,因为他心里装了那么多工作,哪儿能顾及自己生死?但就是这样一个兢兢业业为国家作贡献的老科学家,“四人帮”一伙仍没有放过他。青海基地的“恶二赵”派人把王先生抓到罗布泊,说是“工作需要”,实是为了批斗他。而在后方的绵阳,他们则进行大抄家。我知道王先生家里的东西都是国家核武器试验的重要资料和文件,所以我坚决不让造反派动一动。为此,造反派也给我扣上了“反动学术权威的司机”帽子。
但这也并没有使我在抄家问题上屈服。我一直死死地把着王先生家的门,就是不让造反派进王先生住的房子。后来总算达成了一个“协议”:把房子封存起来。我心想这一招也行,既保护了王先生的东西,又可以过抄家这一关。但造反派头头警告我,说:“你以后不准再照顾王淦昌了,就是他从青海回来也不能去车接。”不几日,王先生真的从青海回到绵阳,我偷偷开车去接了他。王先生见了还特别高兴地对我说:“还是绵阳这儿好,这儿我就不是受批判的坏人了。”他哪里知道这儿的斗争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许多好心人一直全力在保着我们这位可敬的老先生而已……
1975年,因“文革”中断数年的第二次地下核试验又重新被列入议事日程,时已68岁的王淦昌仍然以技术总负责人的身份,与小伙子们一起,从吐鲁番到戈壁滩,乘着汽车,整整颠簸了11个小时,到达爆炸地。
“让我再进洞看一遍。”同每一次核试验之前一样,王淦昌坚持要在最后时刻亲自检查一下装置和线路。当在场的人看到老先生吃力地弯着腰在低矮的“猫耳洞”里钻进钻出时,谁都会感动。
大爆炸仍然在王淦昌的注视下获得预期的成功。
这一年,正是邓小平重新出来主持工作的年份。
这一年,王淦昌的名字又出现在周恩来总理主持召开的第四届全国人大常委委员名单上。
1976年,70虚岁的王淦昌再赴风雪迷漫的青海高原,在一望无际的“死亡之海”的腹部又一次成功进行了我国第3次地下核试验。经过代号为“21—29”、“21—92”、“21—93”三次平洞地下核试验,我国的空中、地面和地下核试验基本走完了所有历程。王淦昌带着让全国人民引以为豪的核试验成果,回到了北京。他没有想到的是,他最最敬爱的人--周总理离开了人世。
“你们看,上次我向总理汇报工作时,他向我提了5个问题,当时我只回答了3个。现在剩下的两个问题我也想出来了,可他已经走了……”王淦昌坐在椅子上悲痛欲绝地向人诉说着。
几个月后的“清明节”,天安门广场发生了声势浩大的群众性悼念人民总理的活动。王淦昌不顾人多车挤、年高体弱,义无反顾地加入了悼念队伍。
10月,沉闷了许久的中国响起一声春雷。王淦昌无比激动,他说:“这是更大当量的‘核爆炸’!我要继续努力为国家作贡献。”
1978年,王淦昌奉命从绵阳调回北京,任二机部副部长,并兼任中国原子能研究所所长。在这之前的3个月,他再次当选第五届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
1979年10月20日,72岁的王淦昌实现了他毕生的追求,成为一名光荣的中国共产党党员。
1980年2月,他被推选为新成立的中国核学会理事长,同时还被选为中国科协副主席。这一年,他进中南海为中央领导同志作了题为《核能--当代重要能源之一》的报告,从此致力于中国核电站和其他核能科研的领导与组织工作。
1982年,75岁的王淦昌主动辞去二机部副部长等职,仍兼任原子能研究所名誉所长。
1983年,第六届全国人大常委会上他再次当选常委委员。
1984年,王淦昌亲自主持和指导秦山核电站及北京的强流电子直线感应加速器论证等。
1986年,他与王大珩等著名科学家向党中央提出跟踪国外高新技术发展的建议,即著名的“中国863计划”。
1987年,王淦昌主持国家“神光”激光装置鉴定会,并在80寿辰时发表有关中国激光研究的重要论文。
1988年,他与王大珩、于敏等物理学家向国务院提出将“激光核聚变”列入“863计划”,并获得批准。
1989年,王淦昌赴苏联杜布纳访问,被莫斯科大学授予名誉博士。
1990年2月,他与钱三强、李觉、姜圣阶联名写信给江泽民、李鹏同志,就中国发展核电站提了建议,由他领导的氟化氪准分子激光研究取得重要进展。
1991年,王淦昌接受国家对“863计划”作出贡献的奖励。
1994年,王淦昌向“863计划”提出五点新建议,受到国家重视。
1995年,他与钱学森,黄汲清(大庆油田发现者)和王大珩一起获得李鹏总理颁授的“何梁何利基金优秀奖”。
1996年,他捐款设立“王淦昌基础教育奖励基金会”。
1997年夏,他被无名氏(至今仍未查悉)骑车人突然撞倒致重伤,住北京医院数月。
1998年12月,王淦昌逝世。江泽民、李鹏、朱镕基等国家领导人和中外科学界著名人士、社会学界、教育界近千人送了花圈。
1999年9月18日,党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追授王淦昌等科学家“两弹一星功勋奖章”。
熊剑东便哈哈哈大笑起来,“月盘啊月盘,生性文绉绉,只能一生做个被人奴役的月盘呀。
”“五六十年前,我对同窗学友的话并没有理会,不想后来还真被他言中了。唉,人哪,本来父母给你起个名字完全是一时的一种念头或灵感而已,可很多人却真的因为一个名字的缘故而命定终身。我就是。一个月字一个盘,命里似乎注定永远掌握在别人的手里……”陈月盘说起往事,不由感慨万千。
熊剑东如此杀人不眨眼,没多久也无法在乡下待下去了,陈月盘只好送他回上海,劝他另想出路,后来又帮助熊与国民党方面取得了联系,使这位“野马”有了比较好的归宿。
经过一段时间敌我之间的拉锯战,我“江抗”队伍度过了最困难的时期。新四军的敌后斗争形势出现了相持状态。这时,根据中共江南特委的批示,常熟地区准备成立自己的政府组织。江南特委在研究常熟县长人选时,首先想到了陈月盘。
“老陈有开明地主的公开身份,文化程度又高,又是当地有影响的人物,非他莫属。”江南特委的负责同志这样评价说。
“在当前敌我斗争十分复杂的条件下,陈月盘这样的人出面当我们自己的政府负责人是合适的。”特委同志意见一致。
可江南特委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决定传到常熟地下党组织,当组织向陈月盘本人征求意见时,他自己却首先否定了:“不行不行,我连一个共产党员都不是,怎么能当共产党的县长呢?
不行,你们一定要找位坚强的‘江抗’领导同志担当此任。”由于陈月盘的再三推辞,中共江南特委最后只得另选了“民抗”司令、在常熟一带声威显赫的民族抗日英雄任天石出任常熟县长。说起任天石,陈月盘禁不住老泪纵横,这是我没有想到的。
“50多年了,可就像是昨天的事呀。”陈月盘用那双颤抖的手,抹了抹眼角边淌出的泪水,说:“任天石在我们常熟近代革命史上是位最了不起的英雄。他就是后来《沙家浜》戏中的那个以中医身份到‘春来茶馆’送情报的县委书记‘陈天民’。我听写《沙家浜》的作者说过,戏中的‘陈天民’就是照任天石的名字搬过来的,陈和任音相近,中间的天字没动,陈天民的‘民’却隐含任天石是‘民抗’司令的‘民’字。任天石是我们土生土长的常熟梅里塘桥人。1913年出生在一个中医世家。初中毕业后,任天石回家学医。九一八后,思想进步的他,积极投身到抗日救国运动中去。从那时起,我们这些激进人士经常在一起碰头。1932年任天石考上了上海的中国中医学院。3年后他完成学业后回到家乡,在常熟城里开了一个诊所。这时他认识了常熟的地下党负责人李建模,从李建模那儿看到了不少马列主义进步书籍,任天石从此走上了革命道路。1937年初,任天石参加了中共地下党组织的常熟人民抗日救国武装自卫会。1937年常熟沦陷后,任天石就开始职业革命生涯,与敌人展开地下武装斗争。次年原红军团长赵伯华回到常熟,任天石便与赵一起举办了革命武装军事骨干训练班,不久便成立了常熟地区第一支由共产党人掌握的武装队伍,简称‘民抗’,任天石任负责人。1939年叶飞率领的新四军‘江抗’来到苏南后,任天石的‘民抗’与‘江抗’会合,两支革命武装队伍沉重地打击了敌人的嚣张气焰。任天石的名声也在当地响了起来,成了人人皆知的英雄。1940年任天石已是中共常熟县委书记了,由于我坚决不出任常熟县长之职,结果任天石又兼任了常熟县长之职。在他的领导下,常熟人民在阳澄湖一带与敌人展开了艰苦卓绝的斗争,特别是夏光他们的新四军伤病员队伍,既要养病,又要打仗,难得很哪,要不是任天石和我们坚定有力的配合,新四军伤病员这支队伍是无法坚持到革命胜利时刻的。”“老地主”的这段回忆,使我对《沙家浜》的戏有了很多联想:“陈—天—民,这个我党的地下领导者形象,可以是任天石的,但我倒有另一种联想,作者当时是不是也考虑到您在常熟抗日战争中所起的作用,所以就将地下工作领导者的名字前面用了您的陈氏姓?”陈月盘一听惊骇不浅,连连摆手说:“不会不会。从早先写的《芦荡火种》,到后来的京剧《沙家浜》时,我早已是戴帽地主和当了一二十年的‘牛鬼蛇神’了,怎么可能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敢为一个地主恶霸树碑立传?”听了老人的解释,我只得嘿嘿自乐,心想这是肯定的。但我仍然希望自己的猜测可能有一些是对的,因为我了解一些中国文人的独特写作心理。汪曾祺在世时,我就曾问过他《沙家浜》里的人物姓名是怎么出来的,他说大部分是根据你们常熟抗战时期那些民族英雄组合起来的,有时用张三的姓,有时用李四的名,总之别看什么阿庆嫂、郭建光啥的,知道内情的都明白那是写谁的。
据后来我回老家采访了解到,在抗日战争时期,陈月盘在常熟的影响同任天石不相上下,陈是公众熟知的人物,任是百姓心里的英雄人物,两人都为当地抗日斗争作出了特殊的贡献。
问题是由于后来的社会发生了质的变化,因而这两个人物在当地被完全地拉开了距离。任天石后来在抗战结束后便改任为京沪路中心县委书记,1946年9月,他又任华东十地委常委兼社会部部长。1947年十地委机关迁至上海。任天石刚到上海市区,就被人告密,被国民党逮捕了。在狱中的任天石宁死不屈,同国民党展开了坚决的斗争。在新中国黎明前的1948年,任天石英勇就义于南京雨花台。
可是活着的陈月盘的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在抗日战争最激烈的岁月里,陈月盘以自己独特的身份,进行着同任天石他们同等重要的斗争。他多次利用自己的公开身份,解救了数十名新四军伤病员和党的地下工作者。陈月盘最引以为豪的是他为后来成戏的在“沙家浜”养病的36个伤病员及后方医院的新四军们送枪买药的许多事。陈月盘说“郭建光”(夏光)第一次找他时,开口就问“你是不是有枪”?
他便告诉“郭建光”,“你应该问‘常熟是不是有枪’?因为常熟有了枪才能动员百姓起来打东洋人,保卫自己的国家”。陈说从那次见面后,“郭建光”(夏光)就经常找他,只要伤病员有什么困难,就来找陈月盘帮忙。为此陈月盘说,他祖上留给他的1000多亩佃田,最后到解放时仅剩了300多亩,那几百亩佃田大半是为帮助新四军伤病员买枪买药和营救地下党员卖掉了。
《沙家浜》戏中的新四军伤病员队伍经历的是与日本鬼子和国民党的“忠义救国军”的严酷斗争,演绎的是一曲军民鱼水情深斗顽敌的战斗凯歌。历史上的阳澄湖地区的那支新四军伤病员队伍确实有过比戏中更残酷的艰苦斗争,特别是队伍初来“沙家浜”时,人生地不熟,伤病员多数是闽南人,他们中间还有好几位是红军战士。叶飞和谭震林领导的“江抗”正规部队西撤后,夏光率领的这支连医务人员在内的100多人的队伍,既缺少必要的武器装备,又对当地情况极不熟悉,所以曾屡次受到敌人的袭击,先后有几十名同志英勇牺牲。“必须建立自己的武装!”身经百战的夏光同志十分清楚这一点,于是在他的主持下,养病的后方医院很快组织起了一个特务连。一方面负有保护后方医院中的重病号责任,一方面利用丰富的作战经验同敌人展开针锋相对的武装斗争。先后与日本鬼子和胡肇汉的“忠义救国军”多次交战,取得了“沙家浜大捷”、“阳沟桥战斗”和“八字桥围歼”等战斗的胜利,使新四军威震四方。尤其是新四军队伍与当地老百姓紧密配合,利用阳澄湖一带水面自然优势,狠狠打击了敌人,谱写了一曲曲动人的赞歌,为日后《沙家浜》戏的产生留下了动人的历史生活原型。
8年抗战,新四军在阳澄湖一带的后方医院,创造了我军抗战史的辉煌一曲。而对一个爱国主义的革命者来说,陈月盘一直认为这是他一生中最值得自豪的岁月。那8年间,他陈月盘由一名握笔杆子的激进文人,变成了“半职业革命者”,成为当地名噪一时的风云人物。他为此背叛了自己的家庭,赢得了党的信任和人民的拥戴。然而抗日战争胜利后的陈月盘万没有想到自己的命运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
在日本人举手投降的日子里,中共江南特委和新四军队伍为了遵照党中央关于防止内战的指示,纷纷撤到了长江以北的解放区,苏南又成了国民党的天下。本来陈月盘是准备随大军北撤的,但当时一位姓仲的地下党负责人找到了陈月盘。这位姓仲的地下党负责人曾是陈月盘的学生,他的恳切要求使陈月盘放弃了跟共产党大部队北上的心愿。历史就是这样无情,陈月盘的这一走一留,使得他这辈子的命运完全有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写法。
“如今,蒋家王朝已奄奄一息,但国民党反动派企图借助长江天险,从而想拖延我们解放全中国的伟大目标。所以党指示我们要做好敌后革命工作,准备迎接解放军渡江。党中央和毛主席指出,我们敌后工作的最重要的任务是争取敌人内部的策反工作。陈先生您是位有身份的人,以前的同窗学友不少在国民党军队里做大官,听说上海的国民党军队的实力派人物熊剑东就是您的同窗好友是吗?”姓仲的地下党负责人又找到了陈月盘。
“是,我同熊剑东不仅是同窗学友,而且我还在日本人手下救过他一命呢。”陈月盘说。
“太好了。这您就更容易去熊部为我党进行策反工作。怎么样,有困难吗?”“没有。只要对革命事业有利,我一定努力去完成。”就这样,在进入解放战争之后,陈月盘又满腔热情地投入了为我党我军展开对国民党军队的策反工作。
陈月盘再次来到了上海。
“好啊月盘兄,你来了正好,奶奶的这日子简直不知怎样打发了。你来简直太好了,可以帮我出出主意,日奶奶的国民党政府越来越不行了,往后我们这些人的后路不知怎么个弄法。
唉!”熊剑东见老朋友投他而来,真是喜出望外。稍假思索,便叫来副官做记录道:“从今起,这位陈先生就是我的私人秘书,他可以参与我部的一些重要会议和决策,要把陈先生,不,现在应该是陈秘书的生活和工作安排好,不得怠慢。”“是。”副官毕恭毕敬。
不用说,凭着熊剑东在上海的势力和往日的生死之交,陈月盘在熊部的工作非常顺利。加上由于我军各个战场的频频大捷,熊剑东内心充满了矛盾与焦虑,不时与陈月盘倾心相谈。陈月盘借机不时向熊灌输共产党的政策和中国未来的前途认识。然而就在陈月盘不断以自己的好友身份向熊做工作的同时,身在南京的蒋介石也一直没有放松对熊剑东的拉拢。有一次熊从南京回来,陈月盘发现他一反常态,默默地一个人跟谁都不说话,尤其让陈月盘担忧的是以往熊大小事都会主动同陈月盘吐露,可这一次一丝不透。陈月盘思忖着情况可能有变。果不其然,不出多久他知道了内情,原来蒋介石为了达到拉拢熊剑东的目的,承诺要让熊当浙江省省长,并且暗地里给了熊个人不少钱。鬼迷心窍的熊剑东从此很难再听得进陈月盘的话。有一天,陈月盘刚刚躺下,就被一位陈月盘策反成功的军官来向他报信,说熊剑东要在下半夜带着部队开往江边准备迎战解放军。陈月盘听后心如火焚,当即去敲熊剑东的门。熊剑东就是不开门,并令警卫拉走陈月盘。熊剑东不听同窗好友的劝告,结果出师便大败,一向好胜的熊剑东自知无脸在主子蒋介石面前交代,便一枪自尽了。
消息传来,陈月盘自责自己既没有完成好共产党交给的任务,又没规劝好同窗,使其最后落得尸骨遗野的下场,心头顿时极其沮丧,一气之下,回到了老家,从此再也不愿抛头露面。
“我自知没多大本事,但自尊心却极强。干什么事都希望能有个圆满的结果,可天不助我。
策反熊剑东没有成功后,我总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共产党,对不起革命事业,所以一气之下,再也不想折腾了。从此了断了一二十年的革命生涯,因为策反熊剑东工作的失败对我刺激确实太大。本来我自认为是完全有把握的,另一方面我个人也有打算,一旦策反成功,我准备正式参加共产党,并且已经同在革命队伍中做相当级领导的学友商量好了,准备上北京去见我一向敬佩的周恩来同志。但熊剑东一事使我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打击,觉得自己再也无脸见共产党了。所以横下一条心--回家种地当农民。”时近百岁的老人陈月盘回想起当年这彻底改变他后半生命运的“一气”,真是颇多感慨。他说:“人哪,有时就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要是我当时能想开一点,照样继续参加革命工作,或者同中共华东地下党组织说清楚,自己也许照常可以为后来的革命斗争做些有益的事。可我没有那样做,一气之下的后果,便是我永远与革命事业脱离了。但令我无论如何想不到的是,我本人也曾经为之出力流汗的革命事业在胜利之后,竟然使我这样一个无私的革命者在解放后成了革命的敌人,并且被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弹压几十年……”陈月盘讲到此处,那双早已失去光泽的眸子闪着泪光。
很久,我没有向他问话,因为我们面对面地坐着时,我便能感受到此时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内心世界的那份痛楚。
三有时人生的一闪念,便是对天堂与地狱的选择。我品味着陈月盘的一生,似乎更相信哲人金言。
“老地主”陈月盘的命运就是这样!“人的一生中有许多事可能真是命里注定的。”陈月盘突然冒出一句宿命的观点,但马上他又作了自我否定,“其实我这个人是最不相信命的,只是有时碰到那些无法理解的事后绕不过弯时,不得不这么去想,想一下似乎心头就能少一份沉重。”自策反熊剑东失败后,陈月盘回到老家常熟何市小镇的陈家宅子。这时,除了那座标志主人曾经是位财主的大房子还留在那儿外,实际上陈家已经沦为破落户。革命几十载后的陈月盘从父亲手里接过多少佃田他至今都记不得,只知道有那么千把亩吧。后来在他手里就没有哪一年正经收过全额的佣租,所以陈月盘自己都搞不清自己的家底到底有多少。陈月盘自家门里有位叔伯,在陈月盘教书和参加革命时期,家里的事都由这位叔伯代管。那时不少陈家的佃农到年底时经常不交租,陈月盘的叔伯就愁心得很,问侄子怎么办,陈月盘便大话一放:“够我们陈家大小吃的用的了吗?如果够了,就别为难佃农了,都是乡里乡亲的,大家都不易,免得伤和气损财嘛。”他这么一大手大脚,渐渐陈家不收租像是成了当地佃农的习惯似的,所以后来新四军断药缺粮,“郭建光”向陈月盘求援时,他只好一次又一次地卖地。
到底经陈月盘自己手卖了多少地,他都搞不清。总之自打从熊剑东那儿回到老家,当陈月盘自己真想“以农为生”时,一盘点自己的家底:仅剩490亩田产,再就是一幢空荡荡的大房子。
“月盘,你跟共产党干了几十年革命,最后落得什么好处?一点也没有嘛。听说共产党搞什么社会主义,镇压有钱人。你大小也是个地主,留下来肯定好不了,还不如和我们一起到台湾去发财。”就在国共和谈破裂前夕,曾在开滦煤矿当老板的同乡学友王崇植,在赴台湾之前回到老家见到了陈月盘便动员他说道。
陈月盘听后笑着摇摇头,说:“我骂了蒋介石几十年,到台湾能有好日子?”王崇植拍着胸脯对老同学说:“这个你只管放心,老蒋这人就讲老乡观念,他对江浙人有天然好感,你只要愿意听他话,不会吃亏的。”陈月盘说:“我既然跟共产党干了几十年革命,就不想把后半生交给国民党了。至于说到跟着蒋家王朝发财,我看还不如回家种田。谢谢老同学的好意。”王崇植后来到了台湾还真发了财,并且官至蒋介石的“社会局”局长。可他却没有劝动陈月盘一起赴台。没几日,陈月盘的嫡亲表兄也要搬往台湾去。陈月盘的这家嫡亲表兄不是别人,正是前面讲过的后来成为闻名世界的大科学家、中国“两弹元勋”王淦昌的堂伯侄。王淦昌的母亲便是陈月盘的祖姑妈。陈月盘虽比王淦昌辈分小,年龄却大几岁。王淦昌在我采访他时亲口说过这样的话:“月盘是好人,我们小时候就很要好,那年我背着家人报考了学校想走德国留学,家人极力反对,他听说后便跑到我们家来做工作,我对这事印象很深。”陈月盘对比自己年龄小几岁的“阿伯”王淦昌走科学救国的道路也十分推崇。而今亲戚家的表兄要到台湾做生意去,这是时势变化的结果,陈月盘不好多加阻挠。但他心头异常沉重,因为他清楚此次一别,便是天各一方。王家的这位表兄也是位知识分子出身,后来靠了陈月盘在上海与熊剑东的关系,才开始把生意做大的。自然这位表兄十分希望此时很“背时”的陈月盘跟他一起到台湾,意在回报陈的往日恩情。陈月盘面对表兄的好意又一次回绝了。只是这一次惜别对陈月盘心灵上刺激很深。那天他从上海回到偏僻的乡下老家,当他走在自幼熟踏的那条村头小路时,举目村头路边,袅袅炊烟,忍不住勾起心头万般情结。当晚,他写下了一首《西江月》:
瓦灶石台绳凳,纸窗竹径泥墙;风微日暖豆花香,沽得南邻新酿。
再不关怀世事,从此老死家乡;芒鞋箬笠立斜阳,呼鸭绿蒲塘上。
陈月盘告诉我,他此时年值四十有三。后来9个月里,他这位革命出身的“地主分子”第一次正式当起种田的农民,学会了锄田,学会了牵牛犁地。
“一句‘再不关怀世事,从此老死家乡’,是不是对以往自己的革命生涯有些懊悔之感或者说看破红尘的意思?”我吟着陈月盘50多年前的诗句,总感觉当时他的心态很灰暗。
陈月盘老先生听完我的话后,不屑一顾,说:“错了错了。如果说当时我一点也没有伤感之情,那不客观。但从那时起,我确实发誓‘再不关怀世事’和‘从此老死家乡’。因为经过几十年的风风雨雨,我发觉自己可能本来就不能成为革命和时代中那些力挽狂澜者,所以干脆就省了那份心思,老老实实当个靠自己双手自食其力者。这不是赌气。我从小爱读古人的诗作,尤其是欣赏陶渊明笔下的那种田园生活。可我觉得陶渊明还不是一个纯粹的乐农派。
我可以说比他要更多一层对田野和土地的情感。因为我从小生活在江南水乡,对这儿的一草一木,我觉得太恬静太美丽太符合我这个人了。故当轰轰烈烈的大事情做不成后,当不能实现个人理想中的那种大成功后,我的心一下又回到了原始的那种田园式的理想境界之中。因此我觉得自己比陶渊明更少了几分知识分子的清高,多了几分对泥土的亲近。与其说对泥土的亲近,还不如说我对家乡的那份抹不去的眷恋。陶渊明不为五斗米而折腰,那么如果给他五石米呢?可能情况就不一样了。但我不一样,当我立志后半生与土为伍时,我心头极其坦荡自然,绝没有一点为难自己的地方,否则之后50多年里经历的事特别是解放之后一直当‘老地主’的非人经历,我就早已挺不住了,不知死过多少回了。你想想是不是这样?”我只有点头的份儿。因为我只能相信这样一个简直有点怪的老头的话,我扪心自问:假如我像他经历的几十年多舛命运,能像他那样挺得过来吗?挺得如此乐观自如?还挺得如此延年益寿?我想我肯定做不到,我想不是我一个人做不到,而是绝大多数人都做不到。
陈月盘的人生魅力就在于此。这便是一个小人物的不一般之处。
芸芸众生,命运各不相同,有些事是无法比较的。也许找不出第二个与陈月盘的命运相同的人。
一顶“地主分子”的帽子,使当年的革命功臣蒙受的不白之冤非常人所能想象。而让陈月盘最寒心的也并非在土改时被评为地主成分,恰恰是这过程中他所感受到的那种切肤透骨的世态炎凉。
新中国还没成立的时候,由于陈月盘自己早已接受共产主义思想的教育和影响,当他着手接管家产后,便开始整理以前祖上留下的佃田,加上他的思想深处就根本清除了剥削阶级意识,因此在短短的时间里,他把绝大部分的佃田该卖的卖掉了,该送给那些贫苦乡邻的就送出去了,最后只剩下百十来亩地作为自己生活和耕作留在名下。解放了,土改运动便在全国展开,第一件事就是按地划成分。轮到陈月盘时,土改干部不知如何执行政策了,因为按政策,他当时的地大概就够个富农。但是谁都知道他陈家是历代富裕大户,那些政府准备划在地主成分线以内的地主分子就向土改工作队施压,甚至放言说你们要把我们划为地主,那他陈月盘就应该是第一个划地主成分的人。如果他漏划了,证明你们共产党有偏心眼,就是看在陈月盘曾经为你们共产党办过事。要是那样的话,既然在陈月盘问题上你们共产党可以不按政策办,那凭什么非要我们执行你们的政策呢?
当时执管陈月盘所在地区的区委领导正是当年陈教过的姓仲的那个学生。于是仲来找陈月盘,说你看大家都盯着你,不好办呀,再为革命事业贡献一次吧。
陈月盘想得太简单了,心想划地主成分也是劳动种地,不划地主成分也是劳动种地,不都一样嘛!还谈什么贡献不贡献?评,就评吧,谁让我是个名声在外的开明地主嘛!就这样,陈月盘怀着“再为革命事业贡献一次”的纯真心愿,被“光荣”地划入了地主阶级。当时他并没有在乎这个“地主”成分到底对他后半生命运有什么利害关系,而且他心头明了的是,反正共产党了解我,再说我自己的学生不就在管我的地方上当干部嘛,他出来说一句,我这个“地主”自然就同别的地主不一样了。
然而陈月盘大错特错了。在无产阶级的眼里,所有被划归为剥削阶级的地主是一样的罪恶累累。
“老地主,今天生产队有只粪缸破了,你下去修一修!”第一次有人叫他地主,陈月盘说,“我有名字嘛”,人家愣了一下,说,“你就是地主,有什么不能叫的?快去把活干了吧!”陈月盘心里闷了一口气,可干完活,累了个半死,就忘了这口气,反倒乐滋滋地自我总结道:“我又在做农民的长征路上迈出了一步。”“老地主,今天是元旦,社员们放假了,生产队的母猪要生崽,没有人管,你搬到猪棚去管一管吧!”生产队长说此话时连商量的口气都没有,完全是一副命令式的。陈月盘话到嘴边,想说一声自己也希望能在元旦假期里去儿子那儿看看孙儿,可他刚刚开口说话时,对方早已人影都没了。
“老地主,最近上面有话,你们‘四类分子’以后出门要请假,另外你也不要每天到镇上上早市了。”又有人通知说。
陈月盘站在原地想说又不知说什么,因为他越来越感到只有别人在不断地向他下达各种命令、各种限制,而自己想表达意见的机会都没有了,即使能吐半句话,人家也根本不听不回答。
地主?我真的是地主?为什么地主就得受这么多限制?凭什么对我也这么限制?
“凭什么?就凭你是大地主一个,你说凭什么?笑话。”总有一天陈月盘可以说话了,可人家就这么回答他。
这回陈月盘真生气了,他回家就抄起笔给那位当过自己学生又一起在抗战时期干过地下工作的已经当上常熟县委领导的学生写信,他想问个究竟。
一天过去了,十天过去了,一个月两个月过去了,陈月盘始终没有盼到那位当了县官的回信。有次陈月盘听说那个姓仲的学生到大队来检查工作,陈月盘瞅机会跑到检查队伍前面,想亲自当面问一声自己的学生,可人家远远看到“老地主”向他走来时,就问身边的公社武装部长:“你们这儿对‘四类分子’(即地富反坏--作者注)怎么管的?”随行的公社武装部长随后便气势汹汹地跑过来用手指戳着陈月盘的鼻子骂开了:“你这个老地主怎么贼心就不死?
回去给我罚三天苦力!”悲愤之中的陈月盘又给他当年一起革命和抗日的如今都在政府和军队里当领导的熟人、同学、战友写了一封又一封信,他想:过去与自己一起战斗的那么多人中总有那么几个人是了解我陈月盘的吧,总该出来为我说几句公道话吧?于是他等啊等,突然有一天,大队民兵营长找到了他,手里拿着一大叠信件,毫不客气地朝陈月盘一扔,板着脸说:“以后你给外人写信先交我们,然后再由我们看是不是该发出去。”那天,陈月盘听这话后,半天没有从惊呆中回过神:怎么,我连写信的权利都没有了?
从此,他再也不给任何一位过去曾经与他并肩参加革命或被他救过命的同事、战友、同窗写一封求助信。他心里说:你们眼高,我陈某心高。
此后,明细人情世故的陈月盘作出了一项重要决定:老婆和孩子们,你们以后再也不要同我来往了,我一个人过,你们都过你们自己的,不要管我这个“地主分子”!陈月盘有3儿3女,大儿子也是地下党出身,其他几位读书的读书,参加革命的做革命工作,本来就远离他,这回他向孩子们发出一道“家规”叫他们不得“犯规”,否则就不是陈姓。
最让陈月盘难作决定的是与自己往日相依为命、相濡以沫的妻子。自己已经50多岁的人了,还恋什么儿女情长嘛:“你的路长着呢,该怎么走就往下走。”他对妻子说了绝情话。可是真当妻子挥泪向他告别时,陈月盘这回可忍不住眼泪哗哗而下……俗话说,50出头,病魔纠缠。人生悲剧,莫过于在年迈的日子里孤独度苍生呀。可一个“老地主”,还有什么值得别人费心思的呢?陈月盘望着贤妻的背影,往事顿时浮现在眼前--妻名玉彩,是位贤惠女性。比陈小4岁。当时两人的婚姻是大人们包办的,结婚时陈月盘只有17岁,还在苏州上学。由于受新思潮的影响,陈月盘当初有想逃婚的念头。结婚前3天他还在上海徘徊,后来因为想到自己9岁时父亲就去世了,是母亲很不容易才把自己拉扯大的,如果当了新郎就想逃婚,母亲准会跳河自尽,为了这份孝顺,陈月盘勉强接受了这桩婚姻,可就在入洞房的那天晚土,陈月盘以颇带赌气的口气责怪小娘子为什么接受包办婚姻?他要她离开他另去寻找幸福。后来新娘子哭了。陈又哄着说:“我给你想个法子:等我上学去了,你就偷偷跑出我们陈家,只要留个条子便可。那样我就可以把一半嫁妆送到你娘家。”14岁的新娘子玉彩听着“小官人”的一番话,反觉他和蔼可亲,所以等陈上学去了,她不仅没有走,而且正正经经当起了陈家儿媳妇。半年后,陈月盘从苏州念书毕业回家一看,婚姻既已成不可改变之势,也就死了那份心。从此他教妻子认字。陈月盘在乡下当小学校长时,妻子也成了学校的一名老师。之后,陈月盘一直在外参加革命工作,妻子便带着孩子、照顾婆婆,一直留在家乡附近的一个小镇上教书。就是在陈月盘策反熊剑东失败后从上海回到乡下的日子里,妻子带着孩子一直住在了镇上,只是一到假期就搬来与陈一起住。那些日子对陈月盘是温馨的,然而现在一切都得改变,并且是永远的改变……
陈月盘感到揪心的痛。可又有什么办法,因为自己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是让人仇视的地主分子!别了,一切儿女情长,一切世态炎凉,皆随我这头顶上的这顶“地主分子”的帽子而去兮。
秋风萧瑟,陈月盘独自蹲坐在长满草、两边蛙声震耳的田埂上,对着悬空的一弯冷月,内心充满了无限的惆怅。他知道,自己面临的将是无数他永远想象不出的一个又一个严寒与一场又一场风暴。
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连陈月盘自己都不明白,一向以革命者和“开明地主”自居的他,竟然变得再也找不到以前那自我的感觉了。
那是个异常寒冷的岁月。广播喇叭里整天喊着“坚决镇压阶级敌人”!“彻底粉碎蒋介石反攻大陆阴谋”一类的口号。陈月盘从刺耳的广播中终于明白了怎么回事,原来盘踞在台湾的老蒋鬼子白日做梦想反攻大陆呢!哼,这个“蒋该死”,还不死心呀!一天,陈月盘找到生产队长,说:“我对国民党太了解了,对蒋介石的脾气也略知一二。他嚷嚷反攻大陆,那是说说而已,绝对不可能的事,你们不要信他。”谁知生产队长瞪大了眼珠,反问道:“你怎么知道老蒋不反攻大陆?”不几日,陈月盘被叫到全大队社员会议上。他被两位民兵押到前台,然后令他把头低下来。
陈月盘不明白,反问为什么让我低头?
民兵二话没说,上前一步,用力狠狠地将其头往下一按:“你这个狗日的老地主,叫你低头你就老老实实低嘛!”后来干部和社员代表纷纷上台发言后,陈月盘才明白过来:自己已经成了“麻痹群众斗志,企图帮助蒋介石反攻大陆”的“牛鬼蛇神”了!那一天,陈月盘感觉是自己最耻辱的一天。他心头好冤啊,面对苍天,陈月盘大喊道:“老天你作证,我自20年代开始就与蒋介石为敌,同他视如仇家,我怎么会跟他同流合污呢?老天啊,你要为我作证!啊,你说话呀!--”老天无声。
陈月盘悲痛欲绝地跪在田埂上,久久起不了身……
“后来是‘四清运动’,我又成了腐蚀干部的阶级敌人典型。”陈月盘指指我的父亲,说:
“这段你老爸是最有体会的。”我转头问在“四清运动”中被揪下台的父亲。
父亲抽着烟,苦笑着对我说:“当时我的一条主要‘罪状’是阶级阵线划得不清。说我们重用老地主,也就是重用陈老先生。”“到底怎么回事?你说说,要不我当了你好几年‘下台干部’的子女也白受冤屈了。”我半真半假地追问坐在一边的父亲。
“其实就是一点点屁事”,看得出,父亲内心的气还堵在胸口,“当时县里号召各公社都要写地方志小史。我们大队接受任务后,觉得应该找了解历史和有些文化的人来干这事。一排队,觉得生产大队里只有陈月盘先生是既知道我们这儿的历史,又是大队文化程度最高的人,于是就决定让他来写地方志小史。后来小史就成稿出版了。‘四清运动’开始后,这件事就成了阶级斗争大事了,说我这个当大队长的根本没有阶级斗争观念,让地主分子有了空子写变天账,还说小史实际上变成了陈月盘他们这批阶级敌人为自己树碑立传。于是我便被打倒了,理由是我阶级立场不稳,有严重政治问题。”陈月盘接过话说:“天地良心,我为了写那份小史,费了不知多少心思查阅资料,然后逐个年代逐个人物进行校对,完全是站在史学这个角度写的,哪知反被当做我自己想‘变天’的东西,还害了你爸和公社的几位主要干部。正是有理说不清。唉,哀哉哀哉也。”往后的日子就不用说了,陈月盘成了彻头彻尾的阶级敌人了,而且是个“非常危险的敌人”。
他完全失去了做人的自由与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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