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喜聚书,以文史为主,尤爱方志、家谱。丙午年末,收到一浙江邮件,为2008年1月山西古籍版的《中国家谱藏谈》一册,系浙江慈溪家谱收藏家励双杰所著,来新夏题签,徐建华序之。书前附有部分家谱书影。勒口有作者简介,作者自20世纪90年代开始,经手、过眼、编目的家谱近10万册,其千乘楼藏1949年以前所修家谱逾万册。收录于《浙江家谱总目提要》及《中国家谱总目》之家谱数量为私藏之最。
《中国家谱藏谈》一书介绍了作者所藏的稀姓家谱、合姓家谱、复姓家谱、彩绘家谱、红印本家谱、少数民族家谱、红色名人家谱、边缘谱牒等,并配有大量的家谱图片,既有观赏性又具资料性。书中夹有一张作者名片,随即与励双杰取得了联系,此后不断鱼雁往还,探讨家谱的收藏与研究。看到古籍充盈的千乘楼图片时,就想,励双杰生活在这汗牛充栋的古籍堆里是何等的惬意,何等的幸福。有机会也一定去看看双杰的千乘楼。
5月份,中国阅读学研究会在宁波举办年会,南京大学徐雁教授约我会后一起去慈溪访友,正合我意。会议结束后,便与徐雁、陈学勇、林公武等人前往慈溪。慈溪市属宁波市代管的县级市,城建规模超过了北方的一些地级市,单从气势恢宏的图书馆大楼上就可以看出当地政府对文化的重视。
励双杰住在慈溪市郊一个河边的普通的小院,院子里一座两层楼房,楼前一颗结满果实的柚子树。一楼的陈设极其简单,只有一个方桌、几把竹椅,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真不敢相信身处富庶之地竟有如此简陋的陈设。
上了二楼就像进了书店的库房,四壁书架上全是线装本家谱。还有好多堆在地上。千乘楼又名思绥草堂,斋名由来新夏先生题写,由于四壁都是书架,斋名牌匾却无处可挂。千乘楼里收藏的建国前家谱已达一万多册,是目前中国个人私藏家谱第一人。楼上的宝藏与楼下的简陋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励双杰搞家谱收藏始于1993年,当时,他在一个古玩市场看到一套《西华顾氏宗谱》,第一次见到这种深藏民间,一般秘不示人的家谱,就产生了一种冲动。问了一下价格,对方答曰,一共32册,索价1000元。他也没仔细翻阅,还价500元,把这套家谱买了下来。双杰说:“这是第一次接触家谱,对家谱如果有什么概念的话,要从这部《西华顾氏宗谱》算起。但就是这第一次,给我如此强烈的冲击,并且在以后的岁月里,能一直保持着同样震撼、特殊的感觉。这也许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固有本性,家谱成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
千乘楼所藏的家谱中还有许多名人家谱,像李鸿章的《合肥李氏宗谱》、粟裕大将的《粟氏族谱》、毛泽东的《韶山毛氏族谱》、杨开慧的《蒲塘杨氏六修族谱》、彭德怀的《湘乡久溪彭氏续修族谱》、徐向前的《五台徐氏宗谱》、黄炎培的《黄氏雪谷公支谱》、胡耀邦的《安定胡氏族谱》……
家谱不同于一般的古籍,收藏者都是作为传家宝一代代往下传的,绝对不会出卖自己的家谱。双杰收藏了那么多的家谱,没有一套是直接从本家族中买来的。一次,他根据朋友提供的信息,到一农户家看谱,正巧,老人在院子里晾晒家谱,老人听说双杰是来看家谱的,就把他和以前曾来买他家谱的当成一个人,老人性格倔强,拿起家谱,随手扔进了一旁的火炉,并说:“老祖宗的东西,不卖!”双杰赶紧把家谱抢出来,连说:“不卖不卖,我也不买。”
千乘楼里的每一部都有着不同的来历,背后都有一个精彩的故事。双杰收藏家谱以来,与各地旧书商、古玩商建立了广泛的联系,只要有家谱出现,都会和他联系。1999年除夕,他接到嵊州一位书商的电话,说有一部咸丰五年敦本堂木活字本《董氏宗谱》,该谱仅印了五部,其中有泥金所书12页,泥金写本在古籍中并不多见,是难得的家谱珍品。但当时正值过年,无法抽身去嵊州,待年后再去时,家谱已被人买走。与一部珍贵家谱失之交臂,使他懊恼不已。值得庆幸的是,半年后,双杰在一家古玩店里看到了这部使他一直耿耿于怀的家谱,虽以高出原价两倍的价格购得,仍喜出望外,珍若拱璧。这种失而复得的机会并不多见,一次,双杰买到一套《湘潭马氏族谱》,55卷,还没仔细研究,被一位马姓朋友缠着转让,因抹不开面子,便让给了朋友。后来得知,这套家谱竟是台湾马英九的家谱。但已经给了朋友,就不能再去索回。以后,再也没有遇到这套家谱。
《韶山毛氏族谱》是他一直惦念于心、孜孜以求的族谱。该谱于清乾隆二年(1737年)创修,此谱上下两卷两册。现国家图书馆仅存卷下残本;光绪七年(1881年)二修;宣统三年(1911年)三修;民国三十年(1941)四修。最初的《韶山毛氏族谱》除了国家图书馆的残本已无存,其余二修、三修、四修族谱,共22卷22册。要想收集齐全谈何容易。直到1995年,双杰才在广州一家古玩店里看到一册《韶山毛氏族谱》,但老板说是镇店之宝,不卖。到了2001年,根据湖南一位书友提供的信息,他花了两万多元买到了15册残本。后来,千方百计四处寻觅,终于把二修、三修、四修《韶山毛氏族谱》22册配齐了。双杰把22册族谱全部摊开摆在地上,他也坐在地上与《韶山毛氏族谱》面对面坐了两个小时,本来不喝酒的他,打开了一瓶干红葡萄酒,一边品酒,一边欣赏他好不容易淘来的宝贝,心里就别提那个美了。虽然花费了4万多元人民币还有六七年的时间和精力,但他觉得值。
叶灵凤说:“藏书家不难得,难得的是藏而能读。藏书而又能读书,则自然将心爱的书当做自己的性命,甚至重视得超过自己的性命。”藏书而不知读,犹弗藏也。我曾参观过一位藏书人的书房,他收藏了数千册图书,其中不乏精品,与之交流,却发现他不读书,遂问之,不读书藏书何用?他说,为子孙留下一笔财富。若其子孙与他一样,那书便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励双杰不但藏书,每收到一种家谱,便悉心研究、考证,有关谱学文章发表于《寻根》、《北京日报》、《天一阁文丛》、《谱牒学论丛》、《中国商报》、《藏书报》等报刊。并出版了《慈溪余姚家谱提要》、《中国家谱藏谈》等学术著作,《千乘楼藏名人家谱》初稿也已完成,正在修订中。2008年3月,励双杰应邀参加由北京大学、南开大学、美国犹他家谱学会等单位主办的地方文献国际学术研讨会,并在大会上作了《家谱与地方文献》的专题发言。
尤其出乎意料的是,他还以藏书为题材,创作了一部长篇小说《阳谋》,在博客和论坛上连载后,受到了众多网友们的追捧。
我问双杰,搞家谱一共花费了多少资金。他说,没统计过,保守估计应该有数百万了吧。家谱由于存世少,一般又不会出卖,因此价格也高于一般古籍。有时购买一套家谱就要花费几万元,妻子经常取笑他:“买家谱时热血沸腾,回家查存款四肢冰凉。”夫唱妇随,没有妻子的理解和支持,双杰是无法取得这些成就的。难怪美国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善本室主任沈津在来过千乘楼后,撰文认为励双杰毫无疑问是中国民间收藏家谱的魁首,并称他“富可敌省”。
在励双杰的千乘楼里,来访的客人们都在寻找着自己感兴趣的资料。我发现一套山东的《展氏族谱》,拿出翻阅,该家谱为和圣柳下惠(展禽)家谱,为民国五年石印本。该谱一函7册,分别为头册、次册、天部、地部、人部、忠孝部、风雅颂部。在头册前有“兖邑祠庙神像图”、“泰邑和圣祠庙神像图”、“和圣祠墓神像图”、“食邑柳下书堂图”等,在圣祖(柳下惠)年谱中记载:“26岁远行,夜宿于郊,时天大寒,有一女子趑趄,恐其冻死,乃令坐于怀,以衣覆之,至晓不乱。”遂一一拍照,待回家仔细研究。
社会学家潘光旦先生也沉醉于搜集家谱,曾有人送他一副联曰:“寻自身快乐,光他姓门楣。”这何尝不是对励双杰的写照呢。
2009年6月8日于秋缘斋
于晓明:日记文学的倡导者
于晓明是日记文学的倡导者和身体力行者,他与自牧联袂主持的《日记杂志》在全国读书圈产生了一定的影响。收到晓明寄来的《茶歇集》(2006年12月中国文史出版社出版),被古朴大气的封面所吸引,封面画有丰子恺作品《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的韵味。晓明也第一次用古农这个笔名,此前,他出版的《无定集》和《川上集》皆署本名。
《茶歇集》是晓明君2004年全年的日记。来新夏教授在序中说:“日记之体大抵分两种,一种是写个人记事以备查,文字比较随意的日记,作者不准备发表,或身后经他人发现整理,始公之于世的;另一种是作者利用日记体裁记事,准备公之于世,供他人阅读,内容也经过选择,文字也比较整齐规范。这可以称为日记文学。”这部《茶歇集》当属后者,日记贵在一个“真”字,研究人物所需资料,传记不如年谱,年谱不如书信和日记,日记是坦陈心迹的真实记录,即使公开的日记也不能为避讳一些人、事而失真,如果失去了“真”,日记就没有任何价值了。在《茶歇集》里就保留了这可贵的“真”,如日记中对一些人直言不讳的批评,这种批评不是人身攻击,只是善意的提醒,所以没必要隐去。
有人讨论日记应该怎么写,完全没有必要。日记是最自由的一种文体,就像止庵所说:“想怎么写,就怎么写”。随心所欲地歌自己的所爱,憎自己所恨,长者可达万言,短者只记数语,完全看自己心情。有人坚持日记要写有史料价值的、有意义的事情,普通人的人生有几件有史料价值的事情可写呢?可一旦成名后,一次极普通的交往或谈话可能变得是有史料价值。不能认为没有史料价值就不去写日记。写日记免不了记些琐屑的事情,但往往日后会从这些小事发现有价值的东西,从鲁迅的日记里就可以推算出他一生购买了多少书,及他的收入情况,当初鲁迅记这些书账时也是很随意的。
在3月1日的日记里,有晓明与老学者何光岳电话交谈时的一段记录。何光岳说:“我去年(2003年)买了99万多块钱的书,出了886万字的民族源流史,25斤重啊,定价1680元,拿了30多万元稿费,全部捐出去了。我现在藏书84000多册,186个书架,10大间房子装书,其中各类家谱4600多种12000多册,80%都是稀有古本;字典、词(辞)典4000多种;自然科学、农事方面的书2000多种;地图志书1300多种;文史哲方面的书最多,几万册。我写的《岳阳洞庭大桥记》,167字,岳阳市委给了我一万块钱,后来又给了一万;写《贺龙体育馆记》,384个字给了3万块润笔费,又给了10万块科研经费;写《雷锋纪念馆记》给了两万元,我没要,退回去了。这能要吗?雷锋是什么人啊,我写篇文章就拿两万,能行吗?!今年省里要给我盖藏书楼,在社科院里边,省委、省政府的领导在我家现场办公。要盖四层,名字就叫‘光岳藏书楼’,盖好了你一定要来,我辟了十几间房子,专供外地的好朋友来玩儿时住。”虽是一组枯燥的数字,却能说明几个问题,一是老学者何光岳的勤奋,经过数年的积累,藏书达8万余册;二是岳阳市委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给岳老的润笔费高出了人们的想象;三是体现了湖南省委、省政府对人才的重视,拨专款建光岳藏书楼。现在困扰着藏书家的最大问题就是藏书的存放问题,著名藏书家姜德明先生在向单位要求找间房子存放藏书时,曾遭到蛮横的拒绝,而湖南省委、省政府能专门为何光岳建藏书楼,真是难能可贵的。现在光岳藏书楼已建成,何老先生的藏书也已超过10万册,这不单是何光岳的个人藏书,也是国家的一笔财富。
《茶歇集》以书为主线贯穿始终,是我等嗜书如命之人丰盛的精神大餐,临近下班收到该书,便带回家,一口气读完。书中提到的人物我大都熟悉,读来尤为亲切。书读完了,于晓明经营的公司不景气,也找到了答案。他有时一天竟要给各地书友写几十封回信,到成都参加企业会议时却去拜访了流沙河、车辐、龚明德、冉云飞等文化名人,他的大部分精力都用在了淘书、办杂志及与书友交流上了。在市场竞争激烈,企业老总睡觉都要睁着一只眼的今天,不全神贯注地做经营,公司怎么还能够立于不败之地呢?书中的字里行间也透露出了作者些许烦恼:“这几日为公司的事情着急上火,想想有些得不偿失。默默要求自己平静下来。平静下来,总会好起来的。就去天涯闲逛,发现天涯真是个藏龙卧虎之地。”(6月25日日记)他在公司发生危机之时,到书话网上寻求安慰了。读完《茶歇集》,我就想,如果晓明在出版社或学术单位当编辑、做学问更适合一些,可往往在出版社或学术单位工作的人却又不安心当编辑、做学问。
在商海几经沉浮,晓明成熟了,面对人性的暴虐、自私、残酷,他都能坦然面对,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最佳位置,在北京主编着一份颇有影响的杂志。他仍然痴迷于淘书、读书,痴迷于文学创作。他说:“每次震撼和感悟都会让我起笔疾书,不为别的,只想记录下自己的一点真实的感受,也是自己难得的一点感动,为日后自己的情感寻找一点慰借。震撼和感动之后,总能够找到自己心灵的归宿,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心灵又经历了一次洗礼和升华。”
2007年元月3日于秋缘斋
川上纤夫
《论语》载:“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川上”是指山东省新泰市放城镇之洙水,洙水下游名胜“小三峡”以西为春秋古道,相传为孔子“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行迹处。在这个古老的乡镇生活着一位孜孜不倦的文史学者——郗笃惠。
郗笃惠是地方名人,之所以有名,不仅仅是因他从事文史研究所取得的成绩,更引人瞩目的是因为3次婚史,在小城引起轰动。作家萧乾一生经历4次婚姻,最后与小他二十几岁的文洁若结合,被传为文坛佳话。而郗笃惠在左得要命的时代不合时宜地发生婚变,自然成为人们指责的对象。20世纪60年代,小城曾发生一个“秘书告状”的故事。一位中央首长途经县城,县委高规格招待,造成了一些负面影响,郗笃惠给中央写信如实反映情况,中央把信转到省委,省委转到地委,当县委领导在会上传达地委的批评后,想追查信是谁写的,这时作为县委秘书的他正在列席会议,他当时就说,信是他写的。一言既出,众人皆惊。后来,他从县委机关下放到老家放城镇工作。从此,这位外表看似柔弱,而却是铮铮铁骨,敢爱敢恨,敢作敢为的汉子走上了一条坎坷不平的道路。
放城始建于春秋,历史悠久,文化积淀深厚,因系孔子弟子林放故里而得名,亦是明代著名的政治家、军事家,官至太师兵、刑两部尚书的萧大亨故里。回到乡镇的郗笃惠并没有消沉,在他看来只要能有个地方读书写作足矣。郗笃惠家庭负担重,生活清苦,但他会苦中作乐,从浩瀚的史料中寻找别人所体会不到的乐趣,从党史、文史资料征集工作中找到了一种精神寄托。他足迹踏遍了放城的每一个角落,走访革命家庭,整理记录先烈的革命事迹。探访考察历史遗迹,挖掘整理文化史料,勤于著述,先后出版了《历史不会忘记》、《旌旗猎猎》等书。2005年,郗笃惠在放城一座高山的悬崖峭壁上,发现了一处元代摩崖石刻。据专家考证,这是山东省目前发现的唯一一处大型元代佛教造像群,对研究元代文化历史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中央及地方电视台到放城采访,总要郗笃惠作为地方学者介绍这一名胜。
郗笃惠的字体别具一格,字体上方左飘,自成一体。我的另一位朋友云南的马旷源教授的字与郗笃惠正好相反,上方右飘,如果把他们二人的书信放在一起欣赏,更是别有一番风味。郗笃惠外柔内刚,马旷源内外皆刚,两人都是特立独行之人。
郗笃惠的谦恭也是有名的,每次相见,他都毕恭毕敬地以师相称,作为晚辈,每每被他叫的不自在,多次给他纠正,但第二次见面却依然如故。狂妄自大者有两种人,一是身怀绝技,有真本事,另一种则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浅薄。而谦恭者则多是有学识、有水平、有修养之人。
己丑新年刚过3日,传来郗笃惠病逝的噩耗,不禁愕然,本想节后向他约稿,没想到他却走了,走的那么匆忙,连个招呼也没打。此前,他每次进城买药都到我办公室小坐,有时送来新作,有时过来闲聊。问及他的身体,只说是腿痛,并无大碍。最后一次见他时,他还说把自己的文史文章整理了一部书稿,准备出版。不成想那次相见,竟成诀别。
郗笃惠一生婚姻坎坷,仕途多舛,但他过得很快乐,因为他实现了自己的愿望,按自己的想法活出了一个真实的自己。
“逝者如斯夫”!时光像流水,不知不觉间就会消失的无影无踪,郗笃惠的78道年轮在历史长河中也只是短暂的一瞬,但他的文史之作却会延长他生命的长度。
2009年1月30日于秋缘斋
布衣书人
在我栖居的小城有几位堪称同道的爱书人,时常一起品茗聊书,每每相聚总有收获。长者玉民兄便是其中一位。
玉民兄号布衣书人,从事教育工作,离岗后,淘书兴趣有增无减,常常呼朋引伴同去猎书。有一次,一旧书店从一家单位图书室收到一批处理旧书,他得知消息后,分别通报几个书友。我赶到时,他已经挑出了3编织袋,有几百册。我说,这么大的收获,你又要兴奋好几天了。他风趣地说,你嫂子又要骂几天了。他家里有8个书橱,占了客厅的两面墙,电视橱里,床头橱里,卧室的窗台上,阳台上……都塞满了书。家人颇为不满,但他依然我行我素,还是不断肩扛手提地往家里倒腾。
他当了大半辈子孩子王,除了爱书别无嗜好,真可谓“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世间俗事很少过问,就连酒桌上的套路也茫然无知。他的一位同事曾讲过一个笑话,在20世纪70年代,自行车还是稀有之物。一天,玉民兄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对同事说,自行车的链子怎么不管前轮呢。玉民兄为人处世非常谦恭,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我不止一次的对他说,老兄,你放开点,不要那么拘谨,好不好?但他仍是老样子。我外出访友,邀他同行,因志趣相投,他欣然前往,车子风驰电掣地在高速路上行驶,我俩也天南海北地神聊。他突然尿急,遂让司机停车,请他下车路旁方便。他却连连摆手:“不行,不行,在这里我尿不出来。”司机只好继续行驶,好不容易进了一个服务区,找到卫生间后,他老兄才板板正正地打开方便之门。
玉民兄年龄虽长,但没有世故,从不掩饰自己的观点,甚是率真。有什么想法无论对错,都直接说出来,我有时笑称他是王真人。和他的一次外出,更切身体会到了他直率。己丑暮春我去宁波参加一个会议,便邀玉民兄同行游览访友。得知我去宁波的消息,在浙江省某厅任副厅长的朋友邀我顺便到杭州一游,我一直没去过杭州,欣然同意。由于火车晚点,到达杭州车站时,朋友已经等候一个多小时。上了朋友的车子,玉民兄便说:“杭州人的穿着这么土气。”朋友不了解他,但我心里清楚,他认为有人间天堂之称的杭州,人们的衣饰应该如何的时尚,岂知现在不是以前相对闭塞的社会,是科技资讯发达的时代,大小城市人们的着装相差无几。一会儿,他又说:“杭州的绿化还不如我们新泰。”又是惊人之语。我忙解释道:“新泰在城市绿化上舍得投资,是全国园林城市。城市绿化已经超过了南方的一些城市,但和杭州还是没法相比的。”
玉民兄还有一些怪癖,到达宁波的第一天,吃过晚饭后,我便去其他房间与来自各地的师友聊天,他说:“你要早点回来,我一人睡不着。”由于师友们都常年不见,一见面格外亲热,10点钟,突然想起玉民兄的嘱咐,忙与朋友们告辞。回到房间,见他已睡下。便泡了一杯茶,打开台灯准备写日记。他突然发话:“你开着灯我睡不着。”心想,他年龄大了,我们一块出来,不能按我自己的习惯做事了,便关上灯,自己坐在黑夜里喝了一会儿茶,上床了。睡到半夜,他突然起来打开了空调。宁波是海滨城市,白天热,晚上凉。我说:“老兄你怎么回事?白天热的时候,你怕凉不让开空调,怎么夜里却打开了空调?”他说:“盖被子有点热,打开空调盖被子。”一句话让我哭笑不得。
玉民兄的书橱外形壮观,但放书少,中间隔板长,时间久了,就被书压弯了。而且书橱较宽,放一排书还余很大的空间,放两排书又找书困难,很不方便。这种书橱一般是放在办公室里宽大的写字台后面,装满崭新的大部头精装本,给领导装点门面的,真正用来藏书一点儿也不实用。
单位分了新房后,他想更换书橱。我建议他换成书架,我用的是直达房顶的书架,而且超薄,既节约空间,放书还多。但玉民兄一心想用书橱,他想给他的那些宝贝们置一个更舒适的家,以便更长久地保护藏书,完好地传给下一代。他跑遍了整个城市的家具商场,最后终于找到了一种既能多放书不至于压弯隔板,且十分美观的书橱,订了6组。还专门让我去参谋一下。我问他,嫂夫人知道吗?他说,不知道,我先斩后奏,等书橱送到家,她也没办法了。
爱书人搬家最头疼的是搬书,一只箱子数十斤,往返不知多少趟。流沙河先生乔迁新居时,别人帮忙搬书,他不让,他恐怕别人不小心损伤了藏书,70多岁的老人,全部是自己一点一点地背过去的。玉民兄也是如此,几十本打一包,一包包自己用自行车带过去,新书橱送到家后,他急于让书迁入新居,就雇了一辆三轮出租车运了几袋子书,下车时,刮伤了一本书的封面,心疼不已。出租司机不屑地说:“这些破烂你不卖了,还搬过来干吗?”显然,他无法理解爱书人对书的感情。
玉民兄打电话让我去看他的新书橱。进了房间,见有4组书橱,满地是书,他正在整理。我问,怎么只有4组?他说,书橱送来后,家人都反对。孩子也说,房子是贷款买的,你不能只顾你自己呀。他只好做了妥协,退了两组。他说,我换书橱只有你最理解我了。我说,不能这样说,嫂子不理解你,这书橱能抬到楼上来吗?嫂夫人在一旁道:“就是,你的书还是我背上来的呢。”他笑了笑继续整理他的藏书,看得出,尽管有些遗憾,但他还是心满意足了。
2008年11月11日夜于秋缘斋
2009年1月3日二稿
刘莐的家庭杂志
正当《读书》杂志四面楚歌之时,民办读书杂志却雨后春笋般在各地创刊,《开卷》、《芳草地》、《书人》、《清泉》、《书友》、《书简》、《泰山书院》、《书脉》……如火如荼,受到了爱书人的欢迎,全国的一些藏书大家、老作家也为民刊撰稿支持。每年一度的全国读书报刊研讨会已经连续召开了四届。这些读书报刊虽属民刊,但大都依托一个单位或组织,而新创刊的《三余书屋》却是一份家庭读书杂志,这在全国大概也属首创。在盛夏酷暑季节,《三余书屋》给人带来了一阵清新凉爽之风,杂志的主编刘莐则是一位十几岁的女孩。
刘莐是北京书友刘德水的女儿,从小跟父亲到旧书摊淘书,拜访文化老人,是一位小书痴,喜欢作文、画画。2005年在北京,我们一帮书虫子到布衣书局淘书,她也跟着去了,我们淘书,她在一旁画速写,晚饭的时候,她拿出那幅速写让陈子善题了“陈子善淘书图”,又让文洁若签了名。后来她把“陈子善淘书图”和她写的文章《书鬼陈子善》发给了我,我看文章写得不错,在《泰山周刊》的读书版发表了。后来不断收到她的新作。
“三余书屋”是刘德水的斋名,由斋主的忘年交张中行先生题写。刘莐创办家庭杂志借用了斋名,整本杂志从约稿、编辑、设计、排版、印刷、装订到邮寄都是由刘莐一人独自完成。杂志设有“三余杂记”、“三余斋嘉宾”、“三余之余”、“三余斋之友”、“三余斋藏珍”、“三余荐读”等栏目,作者以刘氏家庭成员为主,我曾从刘莐的博客里看到了她爸爸、妈妈的博客,一家三口写博客,其乐融融,在家里简直可以成立一个小作协了。杂志的作者还有止庵、赵晓霜、冯传友、许进等读书界知名人士。“三余斋之友”栏目是刘德水写我的文章《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文曾在《藏书报》发表;“三余斋藏珍”栏目介绍了范用先生给刘莐的贺卡和张守义先生赠她的贺年画;在“三余荐读”栏目里,刘莐向读者推荐了《月亮和六便士》和《汪曾祺谈吃》两部书。杂志虽然只有薄薄的三十几页,但内容却是耐读。
刘莐在学习之余亦爱画画,张守义在看了她的画后评论说:“哎呀,画得真好!有自己的东西。感觉好,色彩也好!”先生对她画的《潘家园淘书图》特别欣赏:“画得这么细!透视感挺强!”
每逢过节,都能收到刘莐自制的贺卡。2006年春节前,我同时收到了刘德水父女的邮件,刘德水在信中说:“今天中午和刘莐一起到邮局,为兄寄上了张中行先生的《诗词读写丛话》毛边本一册,以快递形式寄出,想在新年之际应能收到,为兄祝贺新春。前边的《再说几句》是当年再版前我代先生草拟的,如今先生已去近一年了,逝者如斯夫,思之怃然……刚才刘莐说已经给你发过邮件了,我说各发各的吧,你是我们家两代人的朋友!”除夕上午,邮递员把特快专递送到我的书斋。《诗词读写丛话》封面题签启功,封面绘画张守义。成为我收到的最好的新年礼物。
《三余书屋》杂志中夹着一张黄色的小纸条,上书:“阿滢叔叔指正!刘莐2007、7”,并钤有刘莐的阳文印章,纸条的背后写着:“希望您以后多多支持三余书屋,让它和泰山书院一样好!”杂志后面的版权页印着“主编:刘莐;家庭成员:刘德水、谢平、刘莐”,附有三人的博客网址。杂志每期只印30册,给我一册编号第十号。家庭读书杂志《三余书屋》是秋缘斋风格独特的珍贵藏品。
《三余书屋》编完后,刘德水父女有一段有趣的对话。刘德水说:“把你带这个圈儿里,你知道别人有多羡慕?庆幸吧你!”刘莐说:“这我知道,可是我只能永远在您膝下,永远以‘刘德水女儿’的身份出现了。我还想以后让您是‘刘莐的爸爸’呢!”我想德水兄一定会以“刘莐的爸爸”感到自豪的。
2007年7月24日夜于秋缘斋
忆老单
与老单是在一个文学创作班上认识的,老单40多岁,头稍微有些拧,似乎有一种不服输的犟劲。穿着打扮有些土气,看上去却像50开外的人了。
老单少言寡语,不苟言笑,每天晚餐我们都讲笑话,行酒令,喝得天翻地覆,然而他始终是默默地坐在那儿看大伙儿喝酒说笑,似乎他是局外人。
我们每人住一个房间,封闭式创作,休息时,我到他房间里聊天,他拿出一本《女子文学》杂志,上面发表了他的一个短篇小说,题目好像是《艾香》。他说:“写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发表一篇还是在老娘们刊物上。”他蔫蔫的语气中似乎还有一丝炫耀。创作班上他最勤奋,整夜不睡觉地写。他拿出刚写的中篇小说让我看,看了几页实在读不下去。在创作班里我刚刚出道,也是年龄最小的,碍于面子,我也不好说什么。他像张炜长篇小说《远河远山》中的歪歪、疙娃、闲人那样日夜不停地写着,还时时被自己创造的人物感动着。他就是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他坚信总有一天自己会戴上作家这一耀眼的光环。
后来听说他搞文学把自己搞成了孤家寡人,他在一家军工企业工作,下班后什么也不管,整天点灯熬油地做作家梦,家里一穷二白,妻子实在忍无可忍,和他谈判:要文学,还是要老婆孩子?他固执地选择了文学。老婆带着两个女儿走了,他仍不觉悟,似乎更加痴迷。选择写作也是一种生活方式,不论结果如何,过程充满了希望快乐,也伴有沮丧、痛苦。
创作班结束后,我们各自回到了原单位,再也没有联系。当我几乎忘记他时,他却突然来到我家里,我问他有何收获,他拿出了发表在一家文学杂志的文学创作函授教材“学员园地”上的一篇小说复印件给我。之后,又吞吞吐吐地说有件事请我帮忙,问他什么事?他嗫嚅半天才说,他单位一位女士离婚后在北京一家大学进修。他以我的名义给那位女士写了封信,说老单怎么怎么暗恋她而不好意思给她写信,问她对老单的印象如何?是否能结为秦晋之好?
老单把信交给我,让我抄写一遍。我有些为难,因为我并不认识那位女士,这样做未免唐突。可老单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我,就想,反正这不是坏事,如果他们因此结为夫妻,我岂不做了一件大好事吗?心想,老单也终于有些开窍了。我把信抄好,用我的信封写好地址,老单高高兴兴地带走了。
时隔不久,那位女士回了信,对老单的为人处事颇有微词,怕老单伤心,没让他看回信,只说没有回音。
之后,再没有他的任何消息,在文学刊物上也没有出现他的名字,他从我的记忆里渐渐地消失了。
1997年秋天,我与一位朋友路过老单所在企业,突然想起他来,10来年没见他,想去看看他现在怎样了。问了几个人都说不认识,难道他调走了吗?一位老工人听说我们找老单,淡淡地说:“他死好几年了。”
“怎么?他死了?”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是怎么死的?”
老工人说:“他整天在家里写,也不知道写些啥,老婆离了婚,他自己也疯了,厂里把他送到精神病院,后来自杀了。”写作者把自己所思、所想、所悟写出来,有一种痛快淋漓的感觉,这是为心所写者,不在乎写出的文字将会如何。亦有为名所写者,根本不考虑自身素质,抛弃一切,孤注一掷地去创作,极易走入魔道,当初一些人违心地吹捧和鼓励,把老单推向了绝路。
老单把自己写死了。这狗日的文学!
2006年6月11日晚于高孟骨伤医院八号病房病榻之上
异友
有人打来电话说,有些旧书要处理。我和同事石灵赶了过去,见了面才知道,是一位经常在旧书摊相遇的书友,只是面熟而不知姓名。
他领我们到楼下的储藏室,几个旧纸箱里装着书,有100余册,很多书都用废旧的画报纸包着书衣,没想到他与孙犁老先生有同样的嗜好,爱用废纸把书包得花花绿绿的。由此也可以看出他是爱书的,但不知为什么要卖书。我粗粗翻看了一下,就决定全部买下来,尽管价格比平时在书摊上要高一些,有些书也无收藏价值,但如果我们不买,就可能流散,或许进入纸厂作为再生纸的原料。回来的路上我对石灵说,我们是在做抢救工作。
回到家整理了一下,发现有一些好书,有中国社科出版社出版的张中行的散文集《散简集存》,有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姜德明的散文集《相思一片》,有山东画报出版社出版的《胡适影集》,黄裳的书有3本,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金陵五记》,开明出版社出版的《旧戏新谈》和花城出版社出版的《花步集》。尽管其他书都是大路货,有这几本书收获还是很大的。
过了几天,这位书友来我的书房看书,便有了一次长谈。他熟知版本知识,对一些外国名著的翻译水平也有独到的见解。他说别人都觉得他怪,因工作关系每天都有人请客,但他从来不去,把时间都用在读书上了。他对卖给我的每一本书都说得出购于何时何地。不只别人觉得他怪,我也觉得他怪怪的。我问他:“你的工资不低,又不缺钱,而且又这么爱书,为什么把自己辛辛苦苦买来的书卖掉呢?”他却说:“你认为我不该卖书,我还认为你们买的不值呢。”真不明白他是什么心态。就在他处理书的同时他还在买书。我在旧书摊上看到一本卜伽丘的《十日谈》,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品相很好,我已有藏,刚放下,他马上买了下来。
后来陆续从他那儿买了孙犁的《书林秋草》,周汝昌著《曹雪芹画传》,钟叔河编《知堂序跋》、《周作人散文精编》、《钱钟书散文》等书。还买了《中国新文学大系》中的9本,这套书是胡适、鲁迅、茅盾等人编选的中国新文学运动第一个10年(1917~1927)理论和作品的选集,赵家壁主编,上海良友图书公司于1935~1936年间出版,共10集,由蔡元培作总序,编选人作导言。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年10月据原书影印了10000多套。缺第二集,郑振铎选编的《文学论争集》。他有《莎士比亚全集》零本,石灵也有零本想买回去配套,一开始,他舍不得卖,后来再三劝说下,才勉强同意。
他是那么喜欢书,不停地买书,书看过之后,又要卖掉。我说,清代的陆源乘船外出,随身带了好多书,在船上边走边读,读完一本就随手丢到河里,到达目的地,他的书也丢没了。船家不解,他说,书已读完,记在心里,还留书干吗?你是不是也学陆源,书看完也不再保存了?他笑笑没作回答。
时隔半月,他来到我的办公室,向石灵要回那几本《莎士比亚全集》,他说,卖了那几本书后,就日思夜想,想再买回去,多少钱都行。石灵也正好凑齐了一套,怎么能再拆散呢?石灵说家里有4本精装的《莎士比亚全集》送给他。他却只要自己卖的那几本。我说:“你既然已经卖了就不要再要了。古人有‘借书一痴,还书一痴’之说,现在我们买书也是一痴,你再来索书更是一痴了。”我们答应再给他凑一套《莎士比亚全集》送给他,他才怏怏不快地去了。
他妻子在外地工作,他不交友,不参加任何聚会,读书是他唯一嗜好。一次,他带给我一本骆宾基的《初春集》。他说《初春集》里有几篇写萧红的文章,都提到和萧红同居后又抛弃了萧红的T君,有时还称之为“手持小竹棍的人”,但不知这人是谁,他让我查阅资料后,写一篇书话。他对书话感兴趣,却是述而不作。
后来,他常找我借书。爱书人藏书一般不外借,据说有人在书架上贴上“书与老婆概不外借”的字条。他借书,不好拒绝,况且每次来时也带几本书,说是送给我的。可他借去的书却不归还,向他要,他说:“我们不是交换的吗?我也给你带书去了。”我说:“即使你想换书也要说明,经过我的同意,我不可能把我喜欢的书和你交换。”而且他从我处拿去的书好多是从他家买来的,想想觉得有点可笑。
他再次到我家时说:“以后我从你这儿拿书,经过你的同意再交换。”我郑重地告诉他:“我的书不外借。你是读书人,可以借给你,但读后必须还我。我不像你,书就像自己的孩子,是不可以随意与人交换、让人带走的。”结果他又借走了4本书,其中的3本是我从他家买来的。我对他说:“你卖了又要来借,来回倒腾着玩呀。”拿走之后,再也没见他拿回来。
他看我从网上买了不少书,就让我从网上为他订了一套上海书店出版的《黄裳文集》,收到书后,见书相十品,他很高兴。过了几天,他又来找我,带着《黄裳文集》其中的一本和另一本精装书。他说《黄裳文集》中有瑕疵,我翻看一下,见其中的一页有装订时留下的一道皱褶,并不影响阅读。他知道我有一套《黄裳文集》,想与我交换,并用那本精装书作为补偿。我问他:“书里有皱褶是很正常的事,本来没什么。你看着心里不舒服,你把不舒服转嫁给我,难道我心里就舒服吗?”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他住城东,我住城西,一天晚上,快11点钟,他来敲门,我问他有什么事?他拿出一本书说:“曹聚仁的《万里行记》我还没看,给你这本曹聚仁的《北行小语》换一下。”下午,从他那儿买了些书,其中有本曹聚仁的《北行小语》,我想要,他不给,现在又跑来交换。我问他:“你明天再换不行吗?干吗这么晚了还要来换书?”他说:“我今天想看。”他到我的书房看书,我还是忍不住,再次问他:“你这么爱书,为什么又要不断地转让书呢?既然转让出去了,又觉得心疼,你何苦呢?”他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走时,又借了一本《契诃夫戏剧选》,看见书架上有本《梁实秋散文》第二集有复本,又说:“这本重复了,你留着还是给我?”我说:“送给你吧!”他满意地带上书走了。
2008年1月5日于《泰山周刊》编辑部
情重锦官城
最早知道成都,是在儿时读了杜甫的《春夜喜雨》之后,其中尾联“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使我对成都有了一种神秘的向往之情。真正与成都亲密接触是在20世纪90年代。当时,我下海经商,做图书生意,与成都的不少书商都有联系。那时,二渠道图书发行非常活跃,成都书商做得特别的火。很多书局不但出版图书、杂志,有时还出版一些赔钱的学术著作。他们说,做生意不能只为了赚钱。有家书店从日本买了卡通书的版权,在中国出版,出书量竟然超过一家出版社。全国的图书订货会在成都召开,成都的书商每人拿出10000元钱,用来招待各地前往参加订货会的朋友。与成都书商打了几年的交道,给我的感觉,成都人大气。
10年之后,再次与成都接触,不是书商,而是书人。原来我只是一个埋头读书、独往独来的苦行僧,是龚明德先生把我带入了一个新的天地,他对我主持的一家地方报纸的读书版细加指导,撰稿支持,并积极向读书界推荐。龚明德先生有段话对我影响很大,记忆也最深刻,他说:“我渴望做战士,为捍卫包括我自己在内的弱势群体而呐喊。如果这样的机会还不成熟,我乐意躲在书斋,读者会从我的文字中发现我的不亚于做战士的价值的。”龚明德先生就是一位斗士,他爱较真儿,他的斋名“六场绝缘斋”本身就是在与世俗较真儿。已过知天命之年的他,还毅然跳槽,离开工作了25年的出版社,到一所高校带研究生做学问去了。跳槽并不是不喜欢自己的工作,而是在特定的环境里无法更好地发挥自己。他做编辑从不去迎合大众口味,而是专做一些为小众服务的,有益于文化传承的工作。龚明德先生说:“一个文化人如果不在文化上显示自己的富有和高贵,那正好上了世俗的当,步入庸常一途了。”龚明德先生是位“不合时宜”的性情中人。
在龚明德先生的引导下,我先后结识了流沙河、车辐、张放等成都的作家、学者。流沙河先生为我主持的报纸读书专栏“泰山书院”题写刊名后,为报纸增添了亮色。他在一次接受记者采访时说:“这四个字写得稳当,我自己就是从刊物上剪下来保存的。”当我的《秋缘斋书事》将要付梓时,请流沙河先生题签,很快就收到了他寄来的繁简两种字体的题签。他一直在关注着“泰山书院”,在他的文章中也几次提到这份报纸。
车辐先生在二战时期就是非常活跃的名记者。乙酉年秋,他给我来信说:“老夫现年九十又二。几年前患脑溢血,导致左瘫痪,成了半残疾人了,靠轮椅出行,又于前年患脑梗阻,语言也发生阻碍,总之不得安宁。所幸天道酬勤,得病以来从未断笔,兴之所致,也写上几笔,遣兴耳。更多的时间是看书,易疲乏,岁月不饶人。”他寄来一张名片,正面有先生头像,背面有一方印:“不可救药的老天真”。他用笔作了注释:流沙河为我起的外号。车辐先生期颐之年仍笔耕不辍,并在我所主持的报纸上开设了专栏。
与张放教授联系了几次均无回音,原来他去韩国访学了。回国后马上发来邮件邀我到成都与朋友约集品茗。张放教授在谈到叶灵凤时说:“一个人这样孜孜不倦地与书为友一生,吃的是书,吐的是书,纵真的变成条‘书鱼’,也于生无憾,于世无羞了。”张放教授本身就是孜孜不倦地与书为友的“书鱼”。
因为与成都名士的交往,继而喜欢上了成都,遂密切注意与成都相关的信息,了解成都人闲适的生活方式。不时地想象着,哪一天去成都,跟龚明德先生到草堂寺淘书;去大慈寺茶馆听流沙河先生摆龙门阵;到叹凤楼向张放教授请教新文学版本知识;去反动居与冉云飞品茗聊书……
每当在电视上看到成都的镜头,我就想起,在成都有我的师友龚明德、流沙河、张放、冉云飞……心里便充满了温暖。
锦官城啊,你让我魂牵梦萦……
2008年5月8日夜于秋缘斋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