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闾文集:辽海春深-老窑工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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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过十多年的波折,东窑村的花盆窑又开炉升火了。

    老窑工李大伯坐在盆场窗前的老槐树下,深情地注视着窑上腾起的烟云,心头翻滚着层层浪花,忆起了几十年混杂着苦辣酸甜的往事:

    给盆窑主蹬轮子的苦难童年;

    整天弓腰驼背,掬坐抡盆的凄苦生涯;

    赶上毛驴,哼着小调,送新婚的妻子回门的翻身日月;

    在全省能工巧匠授奖大会上和省长亲切握手的动人情景;

    哎,还有刚刚合作化那几年,日子可真过得像火炭一样红啊!“罗锅李”远近驰名,东窑村的花盆远销各地。一车车瓦盆拉出去,一袋袋化肥、一件件农机具运回来。村民们都高兴得称它为“聚宝盆”哪!

    可是,风云突变,“史无前例”的狂潮,猛烈地冲击到这个紧靠铁路线的村庄。“罗锅李”再次挣扎在厄运之中,他被挂上“心不向农,手不务农,专为资产阶级效劳”的大牌子,走村串镇,巡回接受批判。连用花盆换回来的脱谷机、磨米机也被拴上黑布条,说成是“来路不正的资本主义私生子”。为着彻底决裂,铲掉“修”根,在一个郁闷的夏夜,村里的“造反派”用一包炸药把花盆窑送上了半空。

    窑在地面上毁掉了,可还在李大伯的心头屹立着。那通红的炉火,翻滚的烟云,时时闯入他的梦境。那双劳作惯了的大手,早已无盆可抡了,可他还是常常把两手架在胸前,搓擦着,抖动着。混浊的双眼里隐藏着一种凄楚的哀情。

    十月的阳光照临了大地,村中震响起欢庆除“四害”胜利的鼓声。大伯拖着两条粗细不匀的腿(这是童年蹬轮子的印记),兴冲冲地登上庄前蜿蜒如带的黄土梁,巡视一番,又慢慢地走下来,在当年窑场的废墟上久久地伫立着,很晚很晚才回到家里。从此,这冷落了多年的黄土梁,便时时印上这位老窑工的足迹。

    三年过去,转眼间,又到了桃红柳绿、春色怡人的时节。大田种罢,大伯被在城里做工的女儿接去。看,柜橱里摆满了长寿面、老白干,床头堆放着关东烟;女儿早就作好准备,要给老父亲美美地办一次寿筵了。

    这一带聚居着几百户职工。每天清晨,大伯都早早起来清扫街巷,然后伛偻着身躯到各户去看摆在窗前、院内、阳台上的盆花。人们不了解大伯的经历,以为他特别爱花,就怂恿老人家去逛逛公园。这在大伯来说,活了六七十年还是第一次呢。园中花事正盛,游人摩肩接踵。清新的空气中弥漫着沁人的芳香,眼前出现了紫舞红翻的鲜花世界。他穿过芍药花丛,观赏了一阵海棠、月季,又看过了许多叫不出名了的花儿朵儿。他正徜徉于人潮花海之中,忽见一老一少谈笑着走来。

    “养花还是用黏土素烧的瓦盆好,它比瓷盆通透性强,更适于花卉生长。可惜现在有些瓦盆质量太差。我们园林处准备去关内定货。”年轻人的话刚落音,那位须发皓白的长者便摇头笑道:“何必跑那么远?若论花盆,东窑村的就是上品。那里的黄土,黏度适宜,光润细致;‘罗锅李’手上的功夫也最好。不过,那些年他被折腾得好苦,即使活下来,怕也未必肯干了。”

    大伯听了心里热乎乎的,真想主动上前通报姓名,但他又踌躇——能空着两手去回答人民的期望呢!他悄悄地闪进了花丛。这时,有几位远洋归来的捕鱼工人来买盆花。长期的海上生活,使他们养成了对花卉的特殊感情。他们习惯于把夺取海上丰收的美好愿望和对陆上亲人的思恋之情寄托在赏心悦目的盆花上。其实,何止出海的渔工,对所有的劳动者,盆花不都是可以寄托工余情趣,体味生活的温馨吗!

    看到这一切,李大伯感情潮水被猛烈地掀动起来,胸中像是塞进了团团烈火。他再也无心赏玩花卉,匆匆地赶回女儿家里。第二天清早,不顾亲人们百般劝阻,径自乘车返回了村里,当即向队委会提出修窑、传艺、烧花盆的建议。队长高兴地扶着大伯坐下,说:“这事我们也议过了,感到确是一条很好的致富之路。我们应该充分发挥本地的优势,把这项传统生产恢复起来,增加集体的收入,满足社会上的需要。只是……”

    “怎么,怕我年迈上不了阵?”老人霍地站起来,把粗大的双手往桌子上一拍,“佘太君百岁还挂帅呢!”……

    绚丽的夕晖给黄土梁上的草丛、树冠抹上层层金色,晚风轻拂,盆窑上空烟雾缭绕。大伯仿佛看到一套套精美的花盆,飞出窑场,载满鲜花美卉,摆放到家家窗下、户户楼头,点染着无限的春光。

    他欣慰地笑了。

    (197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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