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叫开江。早先它叫新宁，因为与湖南一个县同名，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初被新生政权改为现在的名字，倒也没什么特别，也考证不出有多大历史意义的东西来。城不大，也分东街西街南街北街，只是东西为通汽车的干道新修了些二三层青砖楼房，南北仍保持着石板小道的老街格局。城很老旧，沿街铺就的木头房子也萎琐，连在民国时代很气派的李家大栈房也败落成了鸡鸣狗叫的大杂院。只有大跃进时代鼓足干劲修建的县银行能给人楼的感觉，像邮电局、百货大楼那类国家建筑，也带着僻远小城穷困潦倒的窘态。每到赶场天，全城变成了脏乱不堪的农贸市场，赶猪吆牛的人们大摇大摆穿城而过，小城东倒西歪的房屋像醉酒的农夫一样不安和亢奋。因为从上海辅仁学院以优等生毕业的父亲在中学堂做不教书的普通职员，自然分配到一间很小的房间做寝室，加上与父亲同校而产生爱情以至结婚成家的母亲在供销社分到的同样大小的屋子，我家六口人算有了两处并不宽敞的住地。小城当时有两所小学，县城一小在东街一座老庙里，二小则新建在南街外面的小山坡上。在五十年代末期，原则上一小是低年级二小是高年级。我是随父亲住中学宿舍的，所以每天早上要背着土布缝制的书包从西街走向东街，也就是说要穿过大半个县城才能到达书声琅琅的学校。这对一个活跃贪玩的小小少年，实在有很大的诱惑，常常为城里街头巷尾发生的种种新奇事情去东跑西看，免不了上课迟到遭老师刮胡子（挨批评）。这还不算是什么，每天要经过古怪神秘出名的肖哑巴的家门口，大着胆子看看他在干啥，甚至跟他说上几句话拌上几句嘴，再惹他生气黑红脸上青筋鼓起哇哇地吼叫着追逐捣蛋的孩子们，那才叫又刺激又过瘾呢。

    肖哑巴是很有意思的小城人物。他从哪里来？到底是农民还是居民？他是怎么在西街尽头那间破败不堪又修整得像个样子的木屋里安营扎寨的呢？对许多精通小城掌故俚闻的人都是个谜。连西街第一权威人士居委会主任王麻子，也只有搔搔头皮揪揪裤裆苦笑：龟儿子肖哑巴，他格老子是从哪个地缝缝里头钻出来的无常鬼哟！四十岁出头的肖哑巴是个壮硕结实的聋哑人，黑里透红的脸庞不但精神而且表情丰富，一对鼓鼓的金鱼眼睛也时常灼灼生辉，总之那张颇多内容的脸和那双能代替嘴巴讲话的眼让人一看就印象深刻过目难忘。查无出处的肖哑巴没有城镇居民引以自豪的户口本当然也没有供粮证，至于对生计很重要的布票、肉票、油票以及豆腐票、肥皂票之类也跟他没半点关系，他却是城乡镇民政办每年不得不重点救济的困难户。有人考察后说他是在严重的三年自然灾害时期，趁小城人被饥饿折腾得神智昏糊时混进城来落户的，等惊惶失措的城里人终于吃上饱饭头脑清醒过来时，肖哑巴已在西街尾巴上那间遭遗弃的破木房子里堂而皇之扎下根来了。起初西街派出所的户籍警老黄，还想把他当趁浑水好摸鱼的外来盲流人员清理出去，肖哑巴情绪激动地跟他叽哩哇啦吼叫几回，引来一大群人围观起哄，弄得责任心很强的老黄也身心疲惫懒得多事了。自从派出所干警搭下了严肃的眼皮，肖哑巴在西街上走路都昂头挺胸神气十足，遇见正二八经穿蓝警服的老黄还要挑衅地干笑几声。其实肖哑巴的到来和存在，并没使平庸无奇的小城损失什么，反而给闲得无聊的居民们添了些紧张和乐趣。肖哑巴是个勤劳﹑老实﹑憨直的男人，他做鬼脸吓唬小娃儿的样子也滑稽可笑一点不吓人。有些当父母的挺夸张地用他吓自家小孩，引来的反而是格格的欢笑声。在我乐趣极少枯燥得很的少年生活里，肖哑巴是不可缺少的人，现在人到中年想起他那神态模样，也忍不住发出开心的微笑。

    肖哑巴每天早上都在他屋门口干活，不是织竹筐搓苞谷编草席就是劈木柴清废纸，他双手翻飞总有干不完的活儿。他一看见背书包上学的我就双眼放光，丢下手中活计朝我哇哇叫唤，如果我仗着胆子走过去亲近他，哑巴就会手舞足蹈跑进屋去拿出花生红苕苞谷他认为挺好吃的东西给我，并用粗糙多汗的巴掌在我头上轻轻抚摸，口里呜呜呀呀似乎诉说他怎么认得我喜欢我。只是我常常因为害怕他那过度欢喜的样子，站得远远的不去接他慷慨给我的物品，让哑巴汉子觉得很扫兴很沮丧。如果我和父亲同时出现在他视野里，哑巴就更为兴奋了。他一定会小跑着过来紧紧拉着父亲的手，然后很慈爱地跟我比划，用巴掌贴着地面慢慢往上长，直到他跟我头顶一般高的胸部，意思是说他是看着我从细娃儿一天天长大成现在这样子的，我越长高他越高兴。一个非亲非戚的哑巴汉子为啥对父亲那么尊重对我这么亲热，我曾问过父亲，他没直接解释什么，只说前几年大家都饿饭的时期，他管中学堂伙食团玩忽职守曾悄悄给过哑巴半筐红苕，也许那些红苕救了他的命，忠耿的汉子一直把他当恩人看待，对他的儿子也就分外热忱了。

    肖哑巴毕竟是在贫困线上苦苦挣扎的残疾人，他为生存每天不得不背着很大的竹篓，从小城西街走到东街把每个垃圾堆翻遍，然后背着沉甸甸不值几文的大背篓往家里赶，他捡来的废品把屋子弄得臭哄哄的。每到城郊农村收获季节，他也会背着竹篓去乡下转悠，有些富有同情心的农民免不了跟他逗乐的同时塞几个苞谷几根红苕给他，每天摸黑回城背篓里倒也又满又沉。肖哑巴在小城人眼里是个不值钱的活劳力，有人抬不动大衣柜了就叫他帮忙，汉子会受宠若惊立刻放下手里活儿去帮人家卖力干活，出一身大汗他也许得到几角钱报酬，也许某个抠门的家伙只会给他买两个热包子了事，哑巴总是乐乐呵呵的，好像帮人干活是他最愉快最幸福的事了。有时笨手笨脚打坏了人家的东西，他勾着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任人家责骂抱怨，反正什么也听不见，脸上表现的难过却决不是装出来的。

    一个天生悲剧人物却注定要给平庸小城增添一些喜剧色彩和记忆，以至今日有些上了年岁的居民们提起那桩往事还眉飞色舞不掩兴奋。在天灾人祸造成小城四周农村凋蔽不堪的艰难日子快要完结的时候，一向规矩本分不事张扬的肖哑巴突然变了个人似的，每次出门不再背个捡破烂的大背篓，而是喜形于色见了熟人就叽叽哇哇比手划脚讲叙他日子过得如何欢喜。人还老往百货商店跑，掏出一大把皱巴巴臭哄哄的钞票，叫嚷指划着要买毛巾肥皂一类供应物品，由于他没有这些票证又固执地要买，怎么解释劝说他也听不见，弄得年轻漂亮的营业员面红耳赤很为难。听到他冲动的哇哇声，附近的居民婆婆过来帮他付了票证才办成了事，哑巴捧着那些对他来说有些奢侈的物品兴冲冲回家了，追随他的众多目光很纳闷：这不知香臭的家伙怎么爱起干净来了？一天他为买一块花布又和营业员激动争执，黑红脸庞上竟冒出豆大汗珠，人家拿出布票反复跟他讲光有钞票没那票证是买不了布的，可倔犟的哑巴汉子偏要买，吵闹声吸引了一大群人围观，可就没人肯帮哑巴出那几尺布票。那年月粮票布票有时比钞票还要金贵，家底贫困的小城居民实难对他伸出援手了。可哑巴死死抓住那块花布不放，大有不卖给他就撕成破布的架式。这一闹惊动了一个穿干部装的白胖妇人，她过来听营业员怯怯地讲了原委，冷笑两声抓过一张发票纸在背面写了几个字丢在柜台上，面色泛白的营业员就把抓布的手松开了。我们这个社会，有的人就靠一杆笔签字活着，并活得风光十足。肖哑巴在众人的欢呼声中抱起布就跑，连找他的零钱也顾不上要了。居民们当然认得，白胖妇人是商业局长的老婆，又是百货公司的部门经理，几尺布票在她眼里当然不算个东西。肖哑巴一连串反常举动，终于撩动了小城居民的好奇心，有人暗随他到西街尾巴上的小木屋，东看西瞅立刻有了惊人发现，原来这破旧木屋里竟藏匿着一个年轻女人！那女人虽说不上如花似玉，倒也白皙清秀略有姿色。她是怎么被哑巴弄进屋去成了他的女人的？传说有好些版本。一说那女人饿昏在车站垃圾堆边，哑巴把死尸一样的她背回屋去喂了几天米汤才活过来的；一说女人被几个外地流浪汉追逐，衣衫破了一对胀鼓鼓的奶子露出来晃得人眼花心乱，肖哑巴挺身而出打抱不平赶走那群无赖，女人紧随他进了木屋再也不肯出来了………总之肖哑巴家里自从有了女人也就有了鲜活的生气。他把女人菩萨一样供奉在屋子里，竭尽所能给她好吃的好穿的，把一个原来病蔫蔫满面菜色的女子养白了也养胖了还显出姿色来了，让一些光棍居民见了直流口水。于是老有人给哑巴开有盐有味的玩笑：那女人陪你睡觉好么？你捡来的婆娘靠得住么？你喜欢她她喜欢你么？不管那些人怀着什么心思跟哑巴说那女人，他都会情不自禁叽哩哇啦激动不已跟你说那女人如何好，他对她更是好得不得了，一种难以描述的幸福光彩从他眼底里脸庞上洋溢出来，使那些心术不正男人也受到感染。不能不咬牙压抑那虫子一样在心头拱动的浪荡之想。这对患难男女，也真算得上苦中有乐命里有福啊。为了养活从天上掉下来的女人，肖哑巴比先前更勤奋了，天天披星戴月早出晚归，每天都想带给在破木屋等待他的女人一点惊喜。那女人绝少出门，连木屋周围的居民们也极少见到她的面容，能确认的只是那是个有几分好看招男人喜欢的农村女人。民警老黄出于责任心去木屋查问过女人，她一直低着头默不作声，水汪汪的眼里含着又大又亮的泪珠珠儿却怎么也掉不下来，那浓浓的女人味让老黄叹了声长气对她讲要好好跟哑巴本本分分过日子，她没点头也没摇头泪光却晃得老黄心跳也加快了。过了一段时间，肖哑巴对一群关心他的婆婆妈妈在自己肚皮上比比划划，马上让人明白他养的女人怀上娃娃了，嘴巴杂心肠软的女人们不由竖起大拇指对他祝贺，哑巴汉子有些得意忘形地哈哈大笑。快要做父亲的肖哑巴简直成了全小城最忙碌最辛勤的男人，他拼命帮人挑煤担水干各种又粗又笨的体力活，就为挣几个小钱为女人买点好吃好用的东西。了解内情的善良居民们也尽力帮他，一些女人们还翻箱倒柜把自家不用的婴孩衣物送他，生活在对巨大幸福企盼中的肖哑巴这段日子里显出了前所未有的男人气派。而在一个沉闷燥热的夏日黄昏，西街尾巴破木屋里传出肖哑巴的哭声，先是极度压抑中的轻唤，仿佛一条被人击伤慌忙逃窜的野狗，接下来是声嘶力竭的哭叫像在荒原中充满野性的狼嚎。人们知道哑巴家出事了，赶去查看小木屋的门却关得死死的，怎么拍打叫喊哑巴不出声也不开门。有人从门窗缝里窥探好不容易才得出结论，那个怀了娃娃的女人不见了，她带着肚子里的娃娃抛开救过她命的男人走了！这个惊人消息很快传遍小城旮旯角落，大家都跺足感叹哑巴人好命不好，偏偏碰上这么个没良心的女人，在她几乎是倒毙在垃圾堆的时候，是哑巴不顾一切背她回家并悉心养活她爱护她，使枯草败絮般的女人变得花儿一样水润光彩，这女人却在男人最需要她的关头离去了，那颗不管是啥做的心也太硬太狠了。一连几天肖哑巴蜷缩在木屋的柴草堆里，不吃不喝不动一声不吭。木板床上放着他给那女人的所有东西，她连一块肥皂一条毛巾也没带走，这也明确表示了和他分开的决心。最后还是民警老黄采取行动叫人撬开了木屋的门，把迅速消瘦的黑脸哑巴弄去卫生所打针输液，才让奄奄一息的汉子活转过来。一群围观的婆娘们忍不住抹眼流泪，遭受无名女人严重打击的哑巴汉子竟对萍水相逢的女人也那么痴心痴情，实在是太让小城的多情妇人们打心眼里感动。

    短暂的露水姻缘，经不住太阳一晒便没了踪影。好不容易才感受到家庭温暖女人滋味的肖哑巴从此一蹶不振，这个原本壮硕的汉子也一下子进入了衰老期，人出奇地消瘦一张脸皱巴巴的连背也佝偻，往常那肝精火旺的样子全没了。他也不再背个大竹篓满城转悠寻找生机了，有时人们大方地施舍一点食物给他，汉子漠然接受连个道谢的手势也懒得做。他每天坐在自家门口晒太阳发呆气熬时光，有时眯缝着眼睛注视过路人，一副对生活对日子厌倦已极的样子。这种状况一直延续到文化大革命初期，在红卫兵狂热掀起红海洋的革命运动里，一字不识的肖哑巴居然成了小城赫赫有名的红色战士。不知他从哪儿弄来一套旧军装，还配上旧军鞋和旧军帽，戴上鲜红的布袖套，那副样子那副精神简直跟当年的红军战士差不多。他每天举着小红旗跟着造反闹事的红卫兵四处冲击，哇啦哇啦的吼声异常激昂，在哑巴汉子身后还聚着一群举小旗看热闹的自称红小兵的细娃儿，这几乎成了小城文革初期一道独特风景。其中也出了些岔子闹了些笑话，当革命小将们在临时搭起的城中心宣传台上，高呼战斗口号斗争那些居委会主任或者县委县府的官们，身板粗壮的哑巴汉子会跳上台去指责正在慷慨陈词的红卫兵头目，他这叽哇一叫不仅打乱了小将们精心策划的革命行动，又让小城居民看到了一出街头笑剧和闹剧，一场严肃伟大的革命竟让个啥事不懂冒充革命人士的哑巴彻底破坏了。尽管几个革命者造反组织相继严正宣告：肖哑巴不是我们队伍中的一员，他的任何行为都跟本组织无关。可哑巴汉子还是那身显得有些滑稽的革命装束，手执红旗理直气壮地出现在各种庄严的革命斗争现场里，久而久之人们习以为常也见怪不怪了。肖哑巴的真正革命壮举是在他的破木屋里，不知他从哪儿弄来那么多毛泽东画像照片和语录，把个不大的屋子布置得像个红彤彤的革命小世界，每天他手捧红色语录本在自家门口依里哇啦向过往人们宣讲什么，好像他这儿才是小城革命造反中心似的。当时我父亲因读过民国的大学而成了反动知识分子，受到中学红卫兵的冲击和游街批斗，路过肖哑巴屋子的时候，他突然大吼着冲进队伍把我父亲拉出了牛鬼蛇神的队伍，然后关紧他家大门生火煮了一罐子绿豆稀饭，比划着说要请父亲这个当先生的吃稀饭消消火。还轻蔑地伸出小指头比喻那些神气活现的红卫兵。就因为肖哑巴这一反常举动，无奈的父亲被迫在他的小屋里呆了大半天，从而错过了震惊小城的“8·18”血案。小城中学的两派红卫兵为争谁革谁保谁发生剧烈冲突，在县委门前先文斗后武斗，几个被视为黑手的教师当场死于非命。这次事件已经记入了小城的历史，父亲每每回忆都带感情地说肖哑巴是救了他性命的恩人，所以我们一家看见那个已有些老态的哑巴汉子不但喜欢还有些敬意。

    后来，为躲避更大规模的武斗，父母带着我们几个孩子逃到离小城挺远的乡下去了。每天我们站在山村的小坡上，倾听县城方向的零星枪声，猜测革命派和造反派谁强谁弱谁胜谁负，却从来没个正确的结果。直到有一天父亲从赶场的农民亲戚那儿得到城里朋友的确切口信，断定我们一家返回小城再无危险，才领着一家大小翻山越岭回去了。小城还笼罩在文革的冷严气氛之中，各派政治力量还是在召开他们的集会，学习伟大领袖的最新指示响应伟大领袖的最新号召。而这些都已令人麻木漠然，只有一件事使我们全家震惊痛苦：西街尾巴上肖哑巴的破木屋子被一场火烧了个精光，那全城知名的哑巴汉子在一场不知怎么引发的火灾中失去了踪影。火灾现场既没有一个男人的尸骨遗骸，连证实起火时哑巴就在现场的证据也没有。就像不知道肖哑巴从哪条地缝冒出来，在小城人群中生存了这么些年一样，一条活生生的汉子竟然又从哪条地缝中消失了，连一点蛛丝马迹也没留下。民警老黄和几个居委会干部，用木棍铁棒在残灰里拨弄了半天，得出的结论只能是肖哑巴化了飞了，小城人不得不接受了这个近乎荒诞的事实。

    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悄然出现，再划上一道若隐若现的痕迹，又再消失得无影无踪，乍看像一桩奇事，仔细想来也普通。肖哑巴就是这么一个人。他令我这个离开故乡二十多年的人，一想起小城就会想起他，一个面孔黑红身板壮实憨厚忠耿的哑巴汉子。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后期的小城，他绝对是知名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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