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邦!——邦邦!——”
几声清脆而有节奏的木梆敲击声,打破了小街长久的沉寂。接着是一声拖长的脆朗的像川戏高腔的吆喝乍然响起:
烙粑也!——烙粑!——
这诱人的喊声带着更撩人的烙粑香气把一条街都搅动了,立刻有受家人宠爱的小孩举着闪亮的镍币从屋里冲出来,兴奋地大嚷:王二伯,我要烙粑!两块烙粑。于是那个穿着干净利落挑着样式考究木箱式担子的中年男人,就笑咪咪地放下担子为小孩现场煎烤香脆可口的烙粑。王老二清瘦白俊,留着很受看的油光光小分头,看上去挺像中学堂有学识的教书先生。可他偏偏是个只爱读闲书杂书,靠自己独创的烙粑手艺求生存混日子的男人,四十出头的人了连个婆娘也还讨不起,常令一些对他印象不错怀揣柔情的妇人感叹:那个王老二哟,识了几筐字读了几本书,找女人就千挑万选,结果连个漏灯盏也没挑到,可气哟,可怜哟。
王老二的烙粑是小城一绝。那是用糯米做原料类似糍粑年糕的民间食品,但经过头脑机灵的王老二的艺术创作和加工,它简直成了独具特色既有观赏价值又香爽利口的优美乡土小吃。据说王老二对烙粑的加工制作是受了川戏脸谱的启发,一块铜钱厚的白色糯米糕片上被他镶嵌了红蓝绿黄诸种漂亮生动的线条,或像云朵或像山峰或像小鸟在自由飞翔。他把精心制作的烙粑原料,切成片片带着好看色彩和线条的糯米糕,放在亮锃锃黄铜平锅上用茶籽油慢慢煎烤,不一会儿让大人小孩欢呼不已的美仑美奂的烙粑就做成了。当王老二用小铜铲把艺术品一样的烙粑放入一张翠绿荷叶,再交给购买者的刹那,手捧烙粑的人无论老小都会有种说不出的天真和喜悦。
靠烙粑手艺,在六十年代的小城,王老二过着自在而富足的日子。他每天早晨和黄昏敲着他的木梆从西街走到东街,担子后头总跟着一群好热闹嘴巴馋的小娃娃,不到几袋烟的功夫他那精美小巧的烙粑就被小城居民欣赏完了。有了空闲,白天他常去西街茶铺听胡天乐胡壳子讲评书,什么“薛仁贵征东,五鼠闹东京……”一类老掉牙的评书段子,他一边嗑瓜子一边喝花茶摇头晃脑听得津津有味。晚上一般去城中心的川剧场,看《穆桂英挂帅》、《水淹金山寺》一类翻来覆去唱的老川戏。他总是坐在第一排靠门角的老位置,鼓起眼珠子紧盯戏台上,每当演武旦的何云春身着戎装英姿飒爽登台亮相,他都不由自主鼓掌喝彩,有时招惹不少老戏迷对他哄笑倒彩他也全然不顾,巴掌拍得更响。台上的何云春也是任性大胆的女人,敢在这时朝他投去含情脉脉的目光甚至骚情难掩的浪笑,把个烙粑匠王老二乐得云里雾里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晓得了。久而久之这也成了川剧场内的一景,老戏迷们看得眼热,心里骂道:狗日的癞蛤蟆硬是啃到天鹅肉了哇!
何云春是小城川剧团的当红演员,从地区艺校毕业回来不管演青衣饰武旦都风采迷人,在台上一招一式一个媚眼,把一大群新老戏迷弄得有点心晃气荡神颠魂倒。据说县城里有地位的党政干部,和有学问的知识分子,对何云春倾慕生情的男人不少。有位年轻有为前途无量的宣传部副部长同志,还在政协礼堂举办的小型舞会上,把为她沤心沥血而作的情诗悄悄塞进那柔软小手里。偏偏令全城人大跌眼镜的是,这么一个漂漂亮亮白白生生风风采采的小城丽人,竟然成了烙粑匠王老二的相好,而且好得让人看到都忌妒得眼珠子生痛。像丝瓜条一样的单条男人王老二无才无德,在小西街一带贫民区也算不上出众的男人,他那点做烙粑的雕虫小技只能哄哄好吃的细娃儿,那敲着木梆挑着木担走街串巷的样子跟叫化儿有啥区别?天生丽质风韵十足的何云春乍能看上他,还喜欢得昏天黑地的啊?这世上让人百思不解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一个“情”字上生出的奇事怪事也真令人费尽心思也说不清楚道不明白。王老二到底用啥迷魂药把心高气傲的何云春迷惑住了,除了好吃好看的烙粑还有什么?一连串的问号,成了小城人茶余饭后的热门话题,男人们没有不为如花似玉的何云春感叹可惜的。
其实从小对男人就怀有戒心的何云春,自己也不晓得她怎么喜欢上烙粑匠王老二的,是他身上好闻的烙粑香气,还是他看自己时眼里那既热辣又真诚的光亮?心里虽弄不明白感觉却真实火热。许多女人,都是凭感觉跟男人相好的,美艳可人的年轻女子遭受了太多太烦的骚扰,一旦挑选了自己喜欢的男人作相好,女演员表现出来的热情和胆量,使不少见惯风月情事的男女也瞠目结舌。一次剧场上演新排的《玉堂春》,在满堂喝彩中徐徐落下大幕,演玉堂春的何云春还再次被掌声请到台前谢幕,那模样千娇百媚男人们看到没有不魂飞魄散的。就在戏散场后不久,剧团管道具的胡大姐手电筒忘在了戏台上。她匆匆赶回去找到电筒刚一拧开就惊叫一声呆立不动,白亮的光柱不偏不斜照在一对纠缠一团的赤条条男女身上,男人蜡黄单薄女人雪白丰满,剧团的金丝绒大幕成了他们寻欢作乐的温床。这对偷情野合的男女正是遭人非议的王老二和何云春,他们受到突如其来的惊吓紧拥一起的身子同时发抖。那道刺目白光在一黄一白肉体上停留片刻终于嘎然消失,戏台又陷入一团漆黑一团死寂。同样受到惊吓的胡大姐逃似地奔下戏台,走出后台侧门双脚软得几乎挪不动了。戏台上纵情交欢的男女倒很快从慌乱中镇定下来,仍依依难舍地缠绵了好一阵才穿衣起身。那夜天上有清淡如水的月光,身心愉悦的何云春把王老二送到西桥头,还挺冲动地亲吻了一下他胡子拉碴的嘴巴才分手。胡大姐不是那种说闲话招是非的女人,可那太过剌激的偷情场面煎熬了她好几天,才忍不住对剧团里相好的朋友讲了。于是女演员戏台偷人的绯闻迅速在小城散布开来,一些正愁日子寡淡的人们又添盐加醋,编造一些粘腻腻的肉麻细节,真弄成黄色章回小说一般了。照理说出了这种天大丑事的女人几乎没脸见人了,奇怪的是何云春把那些闲言碎语全当作耳边风索性到西街王家走动起来,很快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这黄色闲话中的事实,对县城那些日日夜夜对何云春想入非非有头有脸的人物是不小的打击,他们怎么也想不通,一个卖烙粑的凭啥子赢得小城美人的芳心呢?实际上王老二也是懂得讨女人欢心的,这几年他靠卖烙粑攒积了一些钱,给爱美爱好的女演员买块上海牌女表买台红灯牌晶体管收音机什么的,让云春觉得这才是小城知情识趣的真正男人。对色鲜味美的烙粑,她也真喜欢吃,每次要连吃好几块,边吃还要发出孩童般天真的欢笑。由此说王老二是靠烙粑迷住何云春的,也一点不假。当然也有相当下流的传闻,说王老二裤裆里那驴样的东西很让风骚女子受用,沾了一回就迷入心髓难舍难丢了。
烙粑匠和女演员这段姻缘,在小城招人羡慕也招人忌妒,多数头脑清楚的人并不看好。倒不是说他们身份怎么不般配,古书上还说卖油郎也能独占花魁呢!实是因为这县城里喜欢美艳迷人的何云春的男人太多了,而这些男人偏偏有权有势一个强过一个,连讲过何云春丑话的胡大姐也暗自为她担忧。何云春知道自己的选择得罪了不少暗恋她的男人,可女人一旦真正喜欢上一个男人,就坠入情网难以自拔,对那些来自官场权势的诱惑很反感,连自己一步步拉着相恋的男人走向悲剧也全然不顾。这样一对男女要出事只是早迟而已,灾祸来得那么快,县剧团的人也吃惊不小。那是一个多星的夏夜,川剧场的鼓锣声早就停了,小城这样的夜晚总是闷热少风,不少人家干脆把竹床搭到街上来纳凉。在北门河坝倾斜的草坡上,王老二把刚唱完戏卸了妆的何云春紧紧搂在怀里,仰望着蓝黑色夜空数着白白亮亮的星星,河风徐徐吹来很凉快挺舒畅。王老二慢慢动了情欲,把手伸到云春衬衣里抓住了一只饱满翘挺的乳房。女人不知是被弄痒了还是也动情了,扭着好看的腰身咯咯地骚笑。欲火难耐的男人受到刺激和鼓舞,翻转把女人压在身下,急切地去解她的裤带,云春还是欢笑着摊开的身子软成了一团泥。就在男人要得手之际,突然几道雪亮的手电光照射过来,接着是又气愤又威严的喝吼:狗男狗女!耍流氓啊!——几个全副武装的民兵一涌而上,把两个衣衫不整的男女抓了现行。当时何云春还想分辩,刚说:你们乱抓人,我们耍朋友!——话没讲完就“啪啪”挨了两个耳光,打得她昏天黑地。那武蛮场面把做小生意的王老二吓坏了,想去护女人也挨了几拳头。当晚他们被当作流氓犯押进了东街派出所,听到消息的小城人跑去围观,派出所门前比看戏还热闹。
一对未婚青年在城外河滩上亲近也好野合也好,并算不上犯了多大罪错。可这事出在烙粑匠王老二和女演员何云春身上就不同了,连事件性质也发生了根本变化。不知在什么人的关心过问下,王老二很快成了投机倒把和伤风败俗搞流氓活动的两料坏分子,西街居委会把他列入管制分子放逐农村去劳动改造,他的烙粑担子则成了有力罪证。何云春回剧团遭受连续几天的批判,要她交待堕落腐化的问题她又一言不发。最后开除了共青团团籍,从此不安排她演任何戏的主角了。据说王老二被街道民兵押下乡去的前一天晚上,何云春向监管她的胡大姐求情,悄悄跑到王家和王老二见了一面,俩人抱头痛哭一场,相约风波过后再设法结婚成家。一对遭人暗算灾祸临头的恋人,对未来还是抱有一线希望。
然而史无前例的文化革命接踵而来,也彻底打破了王老二和何云春破镜重圆的念头。被下放到农村的王老二是管制分子,要进趟城不容易,而要和云春见上一面更难了。踢走了王烙粑这块绊脚石,小城里迷恋何云春的有身份有脸面的男人们又蠢蠢欲动,用种种方式手段来打动她的芳心。可胡大姐传出的一桩消息,使那些想着何云春就欲火攻心的男人们火冒三丈。没有结婚只跟流氓分子王老二发生过肉体关系的何云春怀孕了,而且那个为所谓爱情固执得很的女人居然宣称要把孩子生下来绝不堕胎。消息传开,这样一个女人就成了大破鞋,成了小城革命造反派批斗的对象。一个曾经风光十足的漂亮女人,被各种造反队战斗团弄去批斗游街戴高帽子剃阴阳头,她居然护着越来越大的肚子熬过来了。心地善良的胡大姐悄悄照顾她,苦口婆心劝她把孩子刮掉,给她讲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人生道理。何云春也哭泣也流泪,就是不肯堕胎,她横了心要做声名狼藉的未婚母亲。王老二得到何云春怀上他的孩子的消息,又惊喜又痛苦,在一个刮风下雨的晚上跑几十里山路回到小城,冒着危险去剧团宿舍看望云春,捧着女人隆起的大肚子他跪下了。顶着阴阳头的女演员情绪却很平静,抚去他皱巴巴脸上的泪水柔声说:老二,我想吃烙粑。为满足恋人这个愿望,王老二潜回到西街老屋想方设法弄来糯米,用尽毕生的心力才智,为心爱的女人做了几十块漂亮香脆的烙粑。据何云春后来回忆,那烙粑上的图案是她所见过的食物花纹中最美的,看上去简直是艺术大师的杰作。当王老二用铜锅端着香喷喷的烙粑赶去县剧团,刚把它交到何云春手里,走出剧场门口就被监视他的造反头目发现了,立刻纠集一群红色战士对胆敢向无产阶级专政疯狂挑战的坏分子一阵暴打。王老二抱着头护着胸,不叫不喊任他们踢打,生怕惊动了正细心品尝久违了的烙粑的心爱女人。这次严重的肉体伤害使王老二回到山村就卧床不起,不久含恨去世了。就在他咽气的那天,何云春在县医院的产床上生下一个的胖胖的儿子,她抱着看护她的胡大姐痛哭了一场。这个未婚妈妈,给儿子起了个小名叫:烙粑。
后来何云春跟一个喜爱川戏的机械厂工人结了婚,条件是他对儿子烙粑要好,比自己亲生的儿女还要好,老实忠耿的工人一口就答应了,并忠实履行了自己的诺言。
小烙粑在母亲和继父的爱护下健康成长,读小学中学大学都还顺利,不知为什么原本可在省城工作谋取一份好职业好薪金的小烙粑,突然辞职回了小城,在西街开了一间小巧玲珑的烙粑店,还请一位全省知名的书法家为他写了“烙粑王”三个字,他又请人刻了一个黑底金字的大匾,在整个小城都挺招眼的。
小烙粑做烙粑的手艺比他的亲生父亲还要好。父亲是王烙粑,他则是烙粑王。这叫有其父必有其子,也叫青出于蓝胜于蓝。
何云春望着儿子年轻忙碌的身影挺高兴,又哼起了熟悉的川戏腔调,这个当年名动小城的著名女演员,已经有二十多年没唱过一句川戏了。五十出头的女人,唱起来还那么字正腔圆婉转悠扬,风韵犹存的面庞依然闪动着让男人看了就砰然心动的丽色。
王烙粑,烙粑王,和紧密连接一老一少两个男人的女人,成了小城人津津乐道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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