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声歌唱-眼泪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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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了不行,得五六万,找穆利,让她领你找李行长,调不进省行,调市行也行啊。卜丁说,我好几宿都没睡着觉了,倒木材一是底垫太大,二是咱没路子,就算能把木材批出来,买家有的是,可接到货一半会儿不给钱,咱压不起。戴飞他们一压压几十节车皮,咱一听都迷糊。还是倒松子,往梅河,汽运就行,我算过了,至少要先压两车的货,不然现收不赶趟,质量也保证不了,这样,一天走一平头车两吨四千斤,加上压的两车一共是一万二千斤。一斤三块,多少?三万六吧?加上乱七八糟的,得四万。家里现在有两万,再借两万。现在关键是弄省林业厅的批文,否则倒林木种子是犯法,逮住全没收不算,还得罚款。

    卜丁笑笑,与我碰了一下酒杯说,我妈有一个叔伯弟弟在省厅,今年春天刚提的处长,好像正管林木种子划拨和调运这方面的事儿,我妈明天就去,成不成就在此一举了,看咱俩有没有这命吧。松子这玩艺儿也不是年年都有,三年一小收,做种子都不够,五年才一大收,才有出口的份儿,今年正好是第五年。一会儿给你几百块钱,明个一早你就去梅河外贸公司,把价格、等级、怎么扣杂质、怎么扣水都问清楚,我在单位等我妈电话,只要我舅一点头,这边我立马就让我妹妹他们开收。一会儿回去你好好睡一觉,明早请完假就走。我说我他妈不请假,反正现在就这么回事儿了,成我就远点儿走着,不成就近点儿走着,木香镇这儿是不能呆了,我还请什么假?卜丁说呆一天算一天,别得罪他。得罪他能怎么的?不得罪又能怎么的?我说,卜丁,等我混好那天,第一件事就是给你办转干,让你跟刘海和李玉才他们一样,省得天天受他老王头子的气。卜丁拍拍我的背:不用,只要你好就行了,我再混几年就老了,一眨巴眼姑娘就大了,就当老丈人了,还蹦达啥呀?

    雪花飞舞,就像春天的柳絮一样。

    四粉却在这时出了点儿事。两个像老板似的人争着要和她跳舞,后来就操起了家伙,四粉被夹在中间,还好,脑瓜摇摆得及时,一块大花盘子贴着耳垂儿片了过去,把耳坠捎带走了,耳垂扯了一个大口子,好悬没豁开。我从梅河回来,立即跑到公寓,她在睡觉,舞厅的工作正好黑白颠倒。我一敲门她就醒了。我察看一下她的耳垂,只看见肿起来的半块耳朵,下面被药布包住了。我点着烟一连抽了几口,说咱不干了!四粉从床底下拽出一个小人造革箱子,打开,把手伸进衣服下面,摸出一卷钱:你拿着,哥,把借的钱先还上。我接过来,抽出两张给她。四粉说不用,反正吃饭不用花钱。我说拿着,咱不干了,这段时间你就在公寓呆着,年底之前跟我一起走,不近走就远走。四粉说哥,我不想再让你管我了,也不想去你们银行信用社,我现在有城市户口就行了。我说你啥意思?四粉说,我都知道了,我不想让你为我,把婚姻的事都押上,我做梦都想帮你,可我帮不上,我恨死自己了。我说别哭!我不是为你,怎么能是为你呢?是我自己不想总这么混下去了,再说娶谁不是娶啊?别人想找这机会还找不到呢,娶谁不都是那么回事啊?再说我也不烦她,她人挺好的。四粉说,可你要照顾她一辈子。我说娶谁不都得照顾一辈子?还能两天半给扔了啊?再说她有工作,只是腿瘸,又不是不能自理,生小孩也不耽误。四粉说,可是你们没爱情,我知道。

    我一下子火了,扔了烟屁,大声说,你知道屁?什么叫爱情?爱情能当饭吃当水喝吗?你少跟我提这俩字儿!爱情?什么叫爱情?你有爱情?你的爱情是什么?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伸手管你要完钱人信儿没有?扯完犊子一拍屁股白白?好了,我不说了。这两天特忙,我先不来了,要不是着急还于姨,这钱我也不拿。四粉擦了一把眼泪,说,那你不管我行不行?谁管你了?谁他妈乐意管你?管得了吗?你心甘情愿让那个王八蛋耍我管得了吗?你好自为之吧,少给我添点儿乱吧。四粉说,我找他去!我说我看你是疯了!找他干什么?赖上他?跟他一块儿喝西北风?弄不好再让他给卖了!让我拿钱去领人!四粉说,我就要他一句话!不然我这辈子再也不能找对象了!我就要憋疯了就要气死了!问完他我转身就走,就当他掉大海里喂鱼了!我说你要问他什么?四粉又擦了一把眼泪:我就问他为啥骗我?那些山盟海誓是不是狗放屁?为啥人信不通?不行拉倒为啥连声都没有?想一走了之吗?我就要亲口听他说他以前对我说的话全是狗放屁!然后我转身就走!

    四粉脸上泛着青光,凶恶得就像一头小母兽,说哥你放心,我一不会去死,为一个负心人死犯不上,二我也不会嫁给他,他就是再反悔就是给我磕头下跪管我叫妈我也不会再相信他了,我不会再上第二回当,我就是想当面痛痛快快地质问他一顿,不然这口气我一辈子也咽不下,你别管我了,再管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我张着嘴,脑瓜一下子空白起来。

    我愣了很久,把手里的钱又全部递给她。四粉说不用,我一共给他邮了五百五十块。我从省城走,那样快。我一到就往你单位打电话。那,我让穆姐帮你买火车票。四粉说不用,我有她电话和传呼。我说把钱都拿着,穷家富路,不然我不让你去!你千万千万要加小心!四粉把钱推回来,笑了一下,笑得挺瘆人,说哥,你放心吧,我现在也不是小姑娘了。

    四粉刚走,红林宾馆就出了一把大事。

    一天夜里,杜经理在一家饺子馆被一丝不挂地提溜起来,饺子馆连吃带住一条龙,具体地说一层是饺子馆,二层是旅馆,并且全是高间。同时被提溜起来的还有一个人,而且也是一丝不挂。提溜他们的是几个嘴巴子没毛的小警察。当时两人刚消停,还没睡,几个警察就当地一声把门撞开,支着大手电,用手里的电棍挑开被子,把地毯上的衣服挑过去,厉声喝道:穿上!跟我们到所里走一趟!两人分别被带进公安局的两间屋子,据说还都挨了家伙,尤其是女的,被反手吊了起来,因为实在扛不住,就说出了一长串名字,有不少是林业局有头有脸的人。一亮天两人就被放出来,却不知从哪个环节走漏了风声——只是杜经理,女方则变得神秘莫测,扑朔迷离。刘海一边抽烟,一边往我住的小旅店地上叭叭吐唾沫,说给女同志留点儿面子,以后还得找婆家呢。我说算了,不说拉倒,说了我也不认识。他说,你不认识?就差没整一块儿去了。

    然后刘海又分析道:肯定是两人都得罪了什么人,被瞄准了然后去公安局点了一炮。瞅那样还不是瞄了一天两天,两人肯定早就不明不白了。估计还不是一般的小炮,杜小个子也不是一般人,这两年上上下下早喂遍了,一般的小白丁能搬了他?

    我心里突然有点儿不好受。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看着交缠在一起的两颗无名指,脑瓜嗡地叫了一声,抬头看看刘海,然后紧紧地闭上了嘴巴。

    漫天飞雪。让人振奋!

    卜丁母亲用小兜子背着批文回来了,整整一百吨。一吨一个批文,每个批文都是三联单,上面两联是能复写的薄纸,最下面一联是很厚的硬壳纸,一共是三百张,每张都盖着鲜红的大公章。就像一个大厚本子似的。我洗了手,十个手指微微地哆嗦着,用拇指肚轻轻卡着纸的边沿,一页一页地翻开,每翻开一页,心脏就咚咚狂跳几下。湖蓝色的百元票子从批文里飞舞出来,像蝴蝶,还像窗外灯影里翩然的雪片。要知道,光是这一百吨批文立马就能卖八到十万块。可打死我们也不会卖啊,我们要赚得更多。期限是两个月,时间绰绰有余。每斤收是三块,到梅河出手是六块,运费等等按最多一块抠,一百吨净赚是六十万。天啊,六十万,我不能再算下去不能再想下去了,否则我就要从卜丁家窗口飞出去了!卜丁说除了打点,给你二十万,你不就是啥也不愿干,只想溜达吗?明年就是小收也够咱俩倒腾的,再给你二十万,咱俩好好倒腾它几年,到时你不管上哪就是啥也不干也不怕了。

    我和卜丁躺在办事处的大木箱子上,睁着四只眼睛,一夜没睡。

    那一年的松子真是大丰收啊,铺天盖地,就像丰收的玉米和黄豆一样。可它们哪里是玉米和黄豆啊?这些三角形长不溜溜的小东西,这些黄褐色像金豆子一样的小东西,有了它,我就有了希望有了目标,有了热情有了想法。我和卜丁一下子就像充了电一样,马不停蹄,一天就是不吃不喝也一点儿不饿,一宿就是一眼不眨也一点儿不困。就跟两只鹰或两匹狼似的。因为卜丁得顶班、值宿,所以主要是我跑,跑收购点,跑梅河,新钉的两副铁鞋掌很快就磨没了。我穿一双破军勾,一条破牛仔裤,一件军大衣,跑得两眼通红,脑门发青,连头发都一根一根地竖起来。

    傅科长一连几天电话让我去,我都没稀理。卜丁说,还是抽空去一趟好,钱挣来之前千万不能得罪他们,老王头子见风使舵,没看现在你上哪都不管吗?见着你全是笑脸。去一趟,先往后拖。这样我就去了,而且是满不在乎地去了!路过秦行长办公室门前,我还捎带着满不在乎地停了一下,里面有人说话,是老王主任。

    ——这小子就像一只小公鸡似的,我要是不给他打发到河东所,不找个厉害丫头收拾他一顿,等着他娶咱闺女,硬掐脖他都不带干的,就算硬掐脖干了,你在位行,不在位那咱闺女还不得受他气呀?这样一来多好,两下扯平了。现在,说好听点儿他是小伙儿,说难听点儿那就是不折不扣的一个小老爷们儿。不然的话,就那小倔样儿,你就是给个小官当,他也不带干的,要不你一搭眼就看上咋没直接留下呢?说白了你是白脸,我是黑脸。从打发他去河东所那天我就看出来了,一是那丫头正奔他用劲,二是要不给他戴个小高帽他也不带去的,小孩也挺官迷的,行,冲这点,还不算颓废还有上进心,往后,那就看你咋规拢了。这话以后我老王头子可再也不说了,再说就是多嘴,弄不好连你也一块儿得罪了,一个姑爷半拉儿。现在不管怎么说我也算完成任务了吧?好,那就交差。

    秦行长说,咋的都是你的理。行了,先让儿子到办事处练练手,过了年再去信用社。

    我头重脚轻地来到人事科,对傅科长说,登记?现在不行,把我妹妹的事儿办完再说,我回不回来无所谓,两地分居更好。登记要房子?不用,租房也行。你告诉他,不办我妹妹的事儿,我坚决不干!有能耐他把我给开除了!

    我的松子!我的人民币!

    想不到的岔头还是出来了——戴局长看着卜丁递过去的批文直说行,说省厅的戳都扣了我这还敢不行?先放这汇一下总登完记我马上就签。然后我们再也没太寻思,只顾一心收松子,一口气收了十五吨。再去,戴局长还是原话,还直让放心。后来,就搭不着他的影了,说出差去了。天哪!半个月都过去了,一车还没送出去呢。怎么办?卜丁舅舅在电话里说已经跟他打过招呼了,估计这点面子他能给吧?又等了几天,实在等不了了,卜丁媳妇又去她姐家拿了一万,对卜丁说这回再也没有了,明个再去他办公室看看,不行晚上我跟你去他家把钱点上。

    结果呢?结果是炮被人给点上了。随着春雷般一声巨响,我们的发财梦就像戴局长家的小二层楼一样,在第二天晚上九点半左右一瞬间土崩瓦解。爆炸把人们刺激得疯疯癫癫五迷三道的,飞舞的雪花里,木香镇丁字形柏油路上,挤满了人,就像赶集和赴庙会一样。许多人竟穿着单薄的睡衣趿拉着拖鞋。热情被空前地点燃了,连冷都不怕了,连消防车警车挣命一样鸣笛开道都充耳不闻躲都不躲了。只有我在逆向奔跑,迎着风像挣命一样往卜丁家跑。我在办事处正等消息,等卜丁和他媳妇去戴局长家上钱之后的消息,然后就等来了惊天动地的一声炮响。我发疯一样冲进人群,又冲出人群,在柏油路外挣命朝卜丁家跑。我的两条腿软得就像两根面条,两条绸带,它们不是在跑,而且在飘,飘过一座座雪堆,一丛丛丁香。我的嘴和鼻孔像马一样喷张着,并发出奇怪的啾啾声。后来我一下子停住,他们会在家吗?不是去戴局长家了吗?我坐在雪地上,像一个丧家犬一样坐在雪地上,干嗥了起来。我又朝卜丁家跑去,然后倚着卜丁家的门像昏迷一样地迷糊了过去。

    睁开眼睛我立刻就看见了卜丁,看见了他媳妇。我的眼泪刷地一下就下来了,抽抽答答地说,我再也不想挣钱了,再也不他妈的想挣大钱啦……卜丁媳妇说,我的天神!一下子崩死四口,多亏我和卜丁在大道上干了一大架,耽误了一会儿,要不就得六口。卜丁说批文要放在他家里可就完啦!卜丁媳妇说,去他奶奶个批文吧,命好悬没给搭进去。

    批文在戴局长办公桌的抽屉里,不光我们这本,还有其他许多本。开始我们打算坚决不承认,可不承认不行,从省厅开始往下追查,我们有批文的人首先被列为重点怀疑对象。在漫长的提审和再提审中,我们不仅和久违了的倪中秀在公安局走廊里匆匆见了一回面,还知道了爆炸的大致经过。不知是什么人在什么时候给戴局长家送了一麻袋大米,当然这个东西他们连看都不愿多看一眼。问题就出在这儿,要是他们稀得看上几眼,或者像普通老百姓那样十分稀罕地再把手伸进去鼓捣一会儿,再串串袋子什么的那就一点事儿也没有了。可戴局长哪是普通老百姓呢?给他扛一麻袋大米就跟骂他差不多,不仅他一眼不会看,他家里人也一眼不会看,而且连门都不会开。可怪就怪在这儿,门开了,还把人给让进了屋里。据猜测当时应该是戴家人全不在,是小保姆开的门,小保姆一开始也不打算开门,可从门镜一看是扛一麻袋大米的人,那人又说自己是搬运工,而大米是戴家刚买的。门就开了,麻袋就被扛进去了,扛进去直接就放在了饭厅。

    当晚,戴局长和夫人还有儿子戴飞,外加小保姆刚吃完饭正在吃水果,麻袋里埋的家伙就石破天惊地轰了一声。平时戴飞是从不着家的,可那天怎么就在家了呢?谁也不知道。他媳妇和女儿却没在,怎么就没在呢?

    后来我去街上鞋摊钉鞋掌,那个满脸是褶的老头儿一扬锤子,用嘴突然轰了一声,说妈呀,钱就全飞出来啦,就跟树叶子纸片子似的,满天都是,就像天上下钱了一样。他叭地钉进一颗小铁钉:可白瞎啦!都是没打捆号挨号的伟人头,却一张也不往地上落,就往天上飞,飞着飞着就都化了没了,都着啦变成灰啦,让老天爷给收回去啦。老头无力地放下锤子,把鞋扔给我:太多了,不收不行了。

    爆炸案后来被封存在公安局的档案袋里,成了一个不了了之的悬案。

    最后,秦行长出面把我和卜丁保了出来。收来的松子是老王主任求林业局领导,按每斤两元内部收购价硬推给了木材科。加上乱七八糟的费用,正好把卜丁和他媳妇辛辛苦苦攒的两万块全赔了进去。我俩像做了一场梦一样,醒过来就没事了,还在心里暗暗庆幸呢,为了那春雷般的一声巨响,为了他媳妇跟他在大道上干的那救命的一大架。而且我们还学会了感恩,感恩老天感恩活着——爱恨交织吵吵闹闹地活着,不爱不恨风平浪静地活着。感恩眼前所拥有的一切。

    我给穆利打电话,她说我妹妹前晚刚走。我说她一直在你那儿的吗?穆利说,她大前天才来,在我这就住一宿。放下电话,我想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随她去吧。半夜,四粉打来电话,她在电话那端兴奋地喊道,哥,我看见大海啦!晚上的大海更美!我叭地就把电话撂了,什么他妈的屁大海,我睡得正香呢。

    一天早晨,立果的父亲突然中了风。小深临时被找来替立果送备用金。结果半道上就出事了,小深要携款逃跑,王兆花当时不仅立刻拨打了110,还十分勇敢地拽下头上的一个大头卡,分别捅进了小深的两面屁股,每面各两下。然后用一个手绢堵住了小深的嘴,扯下他的腰带就把他反手绑在路旁的一根电线杆上。那只黑色人造革皮包里的钱就像饺馅一样淌了出来,淌了一摊。王兆花大声疾呼:快来人哪!有人抢钱啦!

    110的人迅速赶到现场把小深抓了进去。

    秦行长傅科长保卫科孙科长一行六人全来了。老王主任脸色发黄嘴唇发黑。王兆花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只是哭,一个劲儿地哭,哭得一抽一抽的。

    老王主任说,会出这事儿?他会抢你钱?打死我我也不信,你是在栽赃在陷害在血口喷人!王兆花说,他不抢钱我咋会把他逮起来?我咋没逮别人呢?老王主任说,因为,因为你想转正,你逼我答应给你转正。你依仗兜里的字据动不动就来要挟我,我哪敢不答应?不答应你就要去公安局告,告吧,就把你给搞了咋的?就不给你转正咋的?别说不能转,能转也不转,八百六十个都转也不给你转,非但不转,今儿个我守着县行各位领导同志们的面,还要告你,告你搞了行长的姑爷!告你给行长闺女戴绿帽子!人家小段来咱这儿时那是一个嘎嘎新的小伙儿,硬让你给搞了,你还妈的有理了?今儿个守着县行各位领导同志们的面,我一不做二不休就好好摆摆你都干了哪一出,你无视银行声誉,败坏银行形象,在储蓄所和小段瞎搞七八搞,把肚子搞大了不算,末了你还眼睁睁地搞到我老王头子头上来了,你真是岂有此理!

    王兆花一蹦高从地角蹿上来,上去就给了老王主任两个响亮的嘴巴。她慢悠悠地说了两个字:放——屁!然后揪起左边胸脯上一个小衣兜,解开一枚有机玻璃扣,掏出一个叠得方方正正的小纸片,两手捏住,慢慢从中间一撕两截。王兆花笑了一下,说揩腚纸!给你,好好擦擦你的血嘴丫子。立刻,它们就像两只蝴蝶一样,扑扑拉拉地朝老王主任两面腮帮子飞去。老王主任一屁股坐进椅子里。秦行长说,行了,你一个主任遇事不冷静,不就事论事,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傅科长说,你不检讨你儿子扯上小段干什么?净扯些没用的,胡说八道,你这老头子,真是聪明一时糊涂一世,真该退休回家歇着去了。孙科长说,小段真有涵养,不愧是大学生,有礼有让,有君有臣。王兆花说,今儿个各位领导都在,必须给我一个说法!然后她掏出那把军工刀,缓缓张开,按在自己的手脖上。秦行长说,前有车后有辙,该咋办就咋办。

    小深没过几天就被放出来了。毕竟看老王主任的面子,毕竟钱一分没少。而他口口声声不承认是抢钱,说驮着王兆花,刚跟她开了一句玩笑,还没听见回音,就觉着脖子被一勒,一口气还没等上来,忽悠一下就造了个人仰马翻,然后哧溜哧溜就被捅了屁股,还没顾上喊疼嘴就被堵上了,就被绑电线杆上了。操他妈的,我没抢钱!钱兜子是她自己撕开的!警察说你跟她开句啥玩笑?小深说,我说王兆花,你还想不想再跟我干一锅?警察叭叭给了小深俩连二大嘴巴,当当又补了两脚。

    小深去工行城市信用社的事一下子就泡汤了。老王主任一股火上来,就像立果父亲那样突然就中了风。一星期后,不是刘海,而是李玉才做了工商银行木香镇办事处的代理主任。看样子不久他就会被扶正,因为老王主任一点儿恢复的迹象都没有。

    一天早晨,我刚冲着锅炉房墙根撒完一泼尿回来,就被王兆花给堵在了大门口。王兆花说段品红你过来一趟。我就跟着她屁股后来到单位山花墙根儿。天上飘着清雪,她的刘海儿和眼毛都挂霜了,连嘴唇上面的汗毛都挂霜了。我说,王兆花,你还好吗?她低下头说,你呢?我说凑合活着。她说,你要结婚了?我说嗯,下周去登记。她说啥时喝你喜酒?我说元旦,元旦吧。她说我就不去了,先随你一份礼吧。我说不用,不用随礼。她说咋的?我的钱不好花吗?然后她把袄罩掀开,从里面棉袄兜里掏出一个活期折:这本来就是你的,我表姐不给,没你的身份证我又没法办挂失,我没告诉她密码,她也没取出去,可她就是不给,我就去法院把她告了,上周开庭,才把它还给我。你拿着吧,一分没少,结婚好买点东西。我蹲了下来,说给你的,我不要,我没钱,我要是有钱再给你这些也不多。她把存折嗖地扔在我身上,我抓起来立刻扔到她身上。我说你拿着,等我以后有钱了再给你一些,因为你毕竟跟了我一回,毕竟怀了一回我的小孩。你放屁!王兆花嗖地又把存折扔回来,说谁怀了你的小孩?做你的梦去吧,找你的瘸子怀你小孩去吧,谁怀了你的小孩?我穿一步裙你还嫌我点脚,你看这回她光腚还点不点脚!说完她撅达撅达奔向门口,扯过自行车,一骗腿就跨了上去。我一把拽住自行车后座,大声吼道,王兆花!你他妈给我痛快儿拿着!告诉你,这不是我的钱,是一个木材老客的!你不拿白不拿!

    一眨眼,从大道上奔过来一个穿戴时髦的瘦小女人,她见了我劈头就问,谁是段四粉的哥?谁叫段品红?我把存折往王兆花怀里一塞,说我,我就是,怎么啦?四粉怎么啦?她立刻从嘴里呼呼往外喷热气,说我操你妈的可气死我了!我张了张嘴,半天才反应过来,我说你是谁?你刚才骂谁?她说我骂你!我骂段四粉!你那是啥养汉妹妹呀?大老远地去搅和啥呀?这不眼瞅着就把俺弟的好事给搅黄了吗?她咋就那么贱呀?俺弟凭啥大老板姑娘不要要她?俺弟傻呀?她咋去的呀?都是你让去的呀!你使的啥花花肠子呀?她的嘴丫像鱼一样冒着气泡,对准我的小肚一头撞过来,尖厉地叫了一声:今儿个俺跟你拼命来啦!我一把拎起她的头发,说我知道你是谁了。她两手向上一伸,咝啦一声,我的脸蛋子就像被刀刮开了一样,迅速地麻了起来,我一下子松开手向后闪去。立刻,她又像一条疯狗一样张牙舞爪地扑过来,今儿个俺就跟你拼命!就跟你拼命啦——

    这时,王兆花从后面呼地蹿上来,一把拎住她的脖领,然后她两腿一起空就被拎到了山花头上。王兆花呼呼地喘着气,说你敢挠他?看你把他挠的?你知不知道他就要结婚了啊?你还这么挠他?你为啥要挠他呀?你上来挠我呀!反正我这张脸现在也不想要了!你为啥挠他呀?我让你挠他!王兆花抡圆了巴掌,朝她小脸蛋子叭叭叭打了一连串的嘴巴子。我说,王兆花,打死她!她太熊人了,跟她弟弟一块儿熊人,我还没找她算账呢,她反倒找我头上来了!我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大声吼道,王兆花!使劲打!打死她!替我姐打!替我妹妹打!打死我偿命!王兆花一下子松了手。立刻那女人又像刺猥一样朝我扑来,我上去就是一脚,她一下子躺在那儿不动了。我说我不想打女人,是你逼的!王兆花用手心在她嘴上试了一下,说她装死。起来!不起来我给你送派出所去!王兆花厉声喝道。她立刻爬起来,边哭边骂,哪来的臊货?跟个大母夜叉似的!然后就像一个球似的跑了。

    我说,王兆花,他们会对妹妹咋样?王兆花一把拽起我,吼道,还不快进屋!冻了就完了!冻了脸上就留疤了!我说王兆花,快,我求你了,你追上她,告诉她必须保证我妹妹安全回来,快,王兆花,我求你了。王兆花说行,品红,你快别哭,你一哭我都不知咋的好了,你快别哭,伤口让眼泪一泡就更得留疤了。她没个跑,我抬腿就能撵上她,你快进屋,要不我就再把她给拎回来,让你好好出出气,你别哭,快进屋,我一会儿回家就给你拿药,你快别哭……

    我坐在雪地上,像一个娘们儿一个哀怨的娘们儿一样哭着。我闭着眼,越哭越能哭,越哭越畅快,越哭越想哭。突然,我的眼前一下子晶莹起来,五彩缤纷起来,王兆花就像一道小彩虹,一个多棱镜,一下子被扯远,然后变成了一个亮闪闪的小点儿。

    包万回来了,拎着一个大密码箱。

    他把密码箱放在桌面上,就像一个电影里的黑社会老大一样往我面前哗地一推,然后掂着手里那个圣罗兰皮包,说,那些归你,这些归我,我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活着回来了呢,我告诉了你皮包的密码,怕你酒喝多了记不住都写这上边了。他把皮包一举:就这儿,这里面还有一封信,一个十万存折,可你连看也没看,好了,现在归我了!你拿着那些跟你媳妇过日子去吧,算我给你的贺礼了。我把密码箱推了过去,我不要,我有工作,今后靠工资消消停停地活就够了,我说,你拿着,答应我以后再也别倒弄那不要命的玩艺儿了,因为我不想让你出事,不想再也见不到你。

    他的眼珠就像蒙了一层雾气一样,渐渐泛出泪光,说你忘了那晚自己说过的话了,是吗?我笑笑:喝多了,真的不记得了。他说,我正是为了那些话才九死一生地趟出来,才有了这一箱子东西,够妹妹咱们仨活一辈子了。我说不是我的我不能要。我怎么能承受得起呢?

    我说,先别走,参加完我的婚礼再走好吗?

    四粉也回来了,兜里揣着一张市行的调令。

    我,四粉,包万,我们仨坐在天街酒馆小包间内。在等酒和菜的时候,我把手伸进衣兜,我把椅子远远地支开低着头一点一点地把手伸进衣兜,我的拇指肚和食指肚酥地一滑,就捏住了那张新鲜得像眼珠一样的结婚证。然后我看见自己的脚就像被人捏住了脖子拎出了水的虾的爪子一样,一下子就停在那儿,一动也不动了。我眨巴了一会儿眼珠,看见有两颗像水一样的东西一前一后滴落下来,滴落到它们上面。立刻,它们就活了,并且像真正的虾的爪子一样,在我眼前,在我眼前半空中,胡乱地飞舞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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