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和日丽,新的一天开始了。
被褥百货商店本来有现成的,老于太太和严凤英挑来挑去嫌不好,最后老于太太决定亲手给我做。她说被里被面都多买几尺,棉花也多来二斤,省得冬天冷。在她家,她和严凤英像忙嫁妆一样忙了一个通宵,然后打了一辆三轮车一大早就把一套开满大花的被褥抱来了,还有一个装荞麦皮的枕头。她俩的眼珠都熬红了,却十分的兴高采烈。看着她俩我恍惚了半天,眼圈一点一点地红了。老于太太说,过来摸摸,看看有没有你妈做得好。严凤英说,哎呀妈呀这一道老多人问了,说你们单位这是谁要结婚呀?于姨说小段。他们说就是你们单位新来的那个年轻小伙吧?于姨说废话,不是小伙还是老爷们儿?我把鼻子凑上去,新鲜棉布和新鲜棉花在一起暄乎乎的香味,就像阳光的香味和刚出炉烤面包的香味一样。
卜丁叫了两辆三轮车,刘海拎起我的樟木箱子,一帮人站在门口的水泥台上。我仿佛又回到渭河,我一一和他们道别,就像和渭河道别和木香镇道别一样。什么时候我能与木香镇道别?
刚安顿好自己,四粉就来了。
她一迈进河东储蓄所的门槛就哇地一声哭了,吓了所有人一跳。我愣了一会儿,惊慌了一会儿,才一点一点反应过来——四粉回来了,四粉从姐家回来了。她瘦了不少,好像还黑了。我把她领进我住的小屋,她四下看了一圈,止住哭,说哥,你咋又跑这来了呢?我说打替班,一个女的生小孩。她说生个啥?我说生个小子。她说命可真好。我看着她,把溜到嘴边的埋怨话又咽了回去。人都回来了,还问她为啥去为啥连招呼都不打干什么?没用了。四粉眼巴巴地望了我一会儿,打开兜子,掏出一堆干鱼,一大罐酱。姐还要给拿,我背不动了,四粉说,哥,我还以为再也看不着你了呢。我说怎么会呢?我又没丢。她说我怕了一道儿,嫌火车慢,就倒了客车,恨不得一下子就见到你。她的眼泪又下来了,说哥我想你。我说我有啥想的?你早晨是不是还没吃饭呢?洗把脸,我领你出去。
在一家小吃部坐下,四粉说哥,我想吃锅包肉。那就来锅包肉,来一大盘,姐他们现在咋样?还那样,天天哜咯。我说房子大不?还行。柜什么的都做完了吗?做完了。
从哪儿找的木匠?
四粉一愣。
我问你姐从哪儿找的木匠?
四粉啊了一下,有点惊慌地说,挺好。
什么挺好?
四粉又啊了一下,惊慌地说,我是说小木匠……小木匠打的柜挺好。
在本地找的啊?
嗯,是姐夫找的。
岁数挺小啊?
嗯……是那个女的的弟弟。
什么?他把那个女的弟弟给请家去啦?他妈的找死吧?太欺负人了!
一开始不知道,知道时都做半截了。
姐还不得气死啊?没有,一开始是生气的,后来……我说后来怎么了?没怎么,哥你别问了。四粉垂下眼睛,摆弄着手里的方便筷。我盯着她,右眼皮突然一撅一撅地跳起来。我用手指肚使劲按了一会儿,揪了一块方便筷上的包装纸粘了上去。四粉愣愣地看着我,说哥你怎么了?我说没怎么你的话还没说完呢。你就爱刨根问底。我说咋的?有什么不能说的吗?那倒不是。不是就快说,怎么跟大萍一样了呢?她说对了,哥,我一回来就看见大萍了,上这来的三轮还是她花钱给打的呢。我说我没问大萍。她说,还有一件事儿我没告诉你呢,我和姐临走时大萍送我俩,火车要开时她把钱一下子扔过来,说是那次你上舞厅请客的钱,多出五十呢。我眯眼想了一会儿,说知道了,说你的事儿。四粉立刻又垂下眼睛,在嗓眼里咕哝道:后来姐看他活儿干得好就不生气了。我疑惑了半天,说就这么简单?四粉说对呀,是就这么简单。那你刚才还吞吞吐吐的干什么?四粉说害怕你呗。
完了,四粉说,大马勺黄了,刚黄,我去时小服务员正收拾东西呢。大姐走了,让大老常给打跑了。我说为啥呀?四粉说我也不知道,问大萍,她啥也没说。小服务员说小倪子和大老常正打离婚呢。我说是吗?要不咱也不上那儿干了。四粉说那上哪?我说放心吧,等着就完了。四粉一下子就高兴起来,说哥,我给你倒酒。
喝完二两,我把话题弄丢了,瞪着眼睛想半天,突然想起在大马勺后山坡做的那个梦——我挤挤眼珠说,我在大马勺后山坡睡了一觉。四粉顿时张大眼睛,说你咋跑那睡觉去了呢?我说,后来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姐和姐夫一起把你给卖了,卖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隔山片海的。
四粉一下子把嘴张得溜圆。
我在梦里还看见了那小子的照片,好像在姐家新做的组合柜上,一个信封里放着,羊毛卷头发,穿件花衬衫裂个怀,大傻个,挺瘦……没看清脸长啥样。还有,说家在农村,都穷得快不行了,睡觉连被都没有。
四粉手里的方便筷当啷掉了一根。
我给姐一个大嘴巴,给姐夫一啤酒瓶子。然后去找你,在大海上,小船就像树叶一样,海水跟天一样黑,一点儿亮也没有,大浪铺天盖地,小船眼瞅着就要翻可一直没翻,心都要揪出来了。后来我发现小船上就我一个人,而我手里连一根船桨也没有,关键是我不知道你到底在哪儿,只有铺天盖地漆黑漆黑的大海,我心一抽就醒了。
四粉的眼圈一点一点地红了:哥,我听你话,再也不去姐家了。
我伸手拍拍她脑瓜:没事了,就是一个梦而已。
哥,那我要是真找了一个那样对象呢?
那是你脑袋进水了,要不就让门框给挤了。
包万不在。吧台说没退房。小猫咪打开房门,一屋子阳光忽地一下跳出来,我立即闭上了眼睛。小猫咪说,你咋没来住呢?那天他还问过我呢。我说哪天?就是你找我开房门那天。那他哪天走的?这我可不知道。这个房间一直都是他一人住吗?对呀。平时也没外人来吗?没有啊,你今晚在这住吗?不一定,要住我再叫你,我先在这儿呆一会儿。
阳光安静了下来,我的酒劲却上来了。倚着门我使劲地掀着眼皮,茶几上没有白盒烟,只有一个烟缸,里面聚满长短不一的烟头,有两棵刚刚抽了几口就被碾灭,夹在烟缸豁口上。床头柜上圣罗兰皮包不见了,衣架上的白真丝衬衫也不见了。他去了哪里?我靠在茶几旁的沙发上,傻了一会儿,然后迷迷糊糊地躺到床上,习惯性地把一只手伸到被子下面。
我的手指尖迅速地凉了一下,抬起脑袋,掀了一下被,是包万的那件白真丝衬衫。看了一会儿我随手把它抽出来,立即它就像帆一样张开了。一闪,两粒纽扣扯着两绺碎布从上面飘了下来,就像两个微型小钟摆一样在我的脑门上方悠荡起来。我愣了一会儿,看了看领口,和领口下面,有一片被撕扯后像网一样拔丝的地方。半个衣袖也从肩上剥开了。我忽地一下跳下地,来到茶几旁,逐一拨拉了一遍烟缸里的烟头,只有一种——就是我爱抽的,介于中低档间的云烟——红山茶。他什么时候换的这种牌子?为什么要换这种牌子?
我的心好像被刺了一样,疼了起来。
中午下班,卜丁打开车锁刚要抬腿跨上去,一抬头看见了我。他一只脚踩在脚蹬板上,自行车曲里拐弯地奔我而来。我东躲一下西躲一下,好玄没被车轱辘撞上。而他竟开心地咧嘴笑。我白了他一眼,操了一句。他把车子停在一边,说好像肚里有火,干啥来了?他妈的砸银行来了。他一愣。我说赶紧回家侍候你媳妇去吧。他把鼻子凑过来,说小样儿,又跑哪喝的?我去找你没找着。你找我干个屁呀。你妹妹的公寓联系妥了。我啊了一下站住。
我找到杜经理。说有件事我得求您。他说啥事儿,是吃饭住宿吗?我说不是,我上河东储蓄所了,以后就在那儿吃住了。他说那儿有吃住的地方吗?我说有一个小屋,吃饭我自己做。他说不行就接着在这吃。我说谢谢杜经理,这么长时间给您添麻烦了。没事儿,我看你小孩挺仁义,要看老王早把你给撵跑了。我说住宿钱您该要就要吧,他要不给我就自己拿。那好说,我就管他要。
有件事我得求您……前段时间包万跟您说了吗,他让我直接找您。
小包啊,对了,这两天咋没见着他呢?
他,这两天出门了。
这小子出门也不吱一声,钱都让他挣飞了。
那他跟您说了吗?
说啥?
我绷了一下嘴唇:是这么回事,我妹妹,我就这么一个妹妹,父母不在了,她就得跟着我。前段时间她在大马勺干的,现在黄了。我想……看看您宾馆这儿缺人不,我妹妹能干,干啥都行。
杜经理微闭上眼睛,摆弄着手里的大哥大。过了一会儿他把眼睛睁开,说上个月小包还真跟我说过,当时还真能安排,现在都满了。嗯——他颤悠着大哥大上的天线——住宿能解决吗?
能!已经解决完了!
杜经理把大哥大从一个手心换到另一个手心,认真地在我脸上打量了一阵儿:那样吧,明早一上班让她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不用明早,我这就领她来。
就明早,我现在出去办点事儿。
公寓是卜丁走后门办的。现在,四粉终于有一处安身的地方了,一个想住多久就住多久的地方,虽然只是一张床。从此,有活干更好,就是没活也不怕了,我有工资足够我俩活了。我搂着卜丁肩膀,说你要是女的我非他妈亲你一口不可。卜丁说我是,亲吧。我拍了一下他后脑勺:完了,脑瓜进水了。
杜经理看看我又看看四粉,一愣神儿,随后笑了一下,说像,不过没想到。他摆弄着手里黑不溜秋的大哥大,把目光从我旁边射过去,在四粉浑身上下扫了几圈。往老板椅上一靠,很有风度地挺着将军肚,说条件不错,还会啥手艺呀?四粉说,还会跳舞,快三快四慢三慢四,还有摇摆舞和迪斯科。我回头白了她一眼,说我妹妹会改刀,原来在一家大酒店还学过做糕点。是吗?四粉说是。杜经理颤悠了一下下巴,说,餐厅的活儿有点儿屈材料了,舞厅贪点黑但活儿不累。没等四粉张嘴,我立即说,那就让她去餐厅吧。杜经理一笑,说,就让你哥给做主了?四粉说嗯,我听我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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