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林

    邢爵这个人，生活上很讲究。譬如喝茶，他只喝君山贡尖。泡这种茶，得过九道程序——这大概要一个时辰。茶泡好，他不急着喝，先洗洗手，再去书架上取下一本经书——读经喝茶——这是一件很雅的事情。

    喝茶讲究，做学问也不含糊。我们今天所看到的《十三经注疏》，其中九经的“疏”都是邢昺撰写的。他落了个绰号，叫九经及第。很了不起。

    邢昺居翰林侍讲学士一职，这是个闲职，很少有什么事情可做。

    邢昺的精力、时间都用到读书上面去了，他很少去过问世间俗事，家里柴、米、油、盐等开支，他更是连摸边都不摸边。他也很少和外界的人交往，朋友不多，有时倒和王钦若走动走动。他不管王钦若的人品如何，他只觉得王钦若这个人很有才华。

    王钦若来了，邢昺手中无论在忙活什么，都要放下，起身去泡茶。然后，二人下上一盘棋，说说闲话。

    王钦若虽说在赵恒那里很走红，但他也有烦心的事。有时正说着闲话，他会忽然长长地叹上一声，露出心事很重的样子。这时，邢昺就会劝劝他。坐一阵子，这种情绪就慢慢地淡去了。

    时间一长，免不了会有故事发生。

    王钦若又来了。一进门，他就喊起来：“邢大人，今天咱俩可要好好对弈一局！”王钦若今天的心情似乎特别好，鼻头上红红的，眼睛里有按不住的兴奋。

    邢昺一愣，笑了，说：“有好事了？”

    王钦若大笑：“翰林的眼真毒！”说着，把一盒君山贡尖放在几案上，手有些颤抖，跟着，声音也颤抖起来。“皇上准备让我出任参知政事一职！”

    “恭喜，恭喜！”邢昺朝王钦若拱拱手，语气里却多出了一点儿别的什么东西。

    “哼！”王钦若脸阴了阴，“要不是寇准、王旦这些人，我早几年就坐到这个位子上了！”随之又笑了，“若论才学，我哪比得上翰林您哪？听说皇上也早有重用你的意思，又是那个寇准，只一句话，‘那个老学究，除了会写几篇疏还会做什么！’结果你的事就搁住了。”

    邢昺的脸涨红了，他摆摆手：“说这些做什么？下棋，下棋！”

    这盘棋，邢昺没有下好，他接连走了好几步的臭棋。

    隔一天，邢爵单独来见赵恒。

    赵恒问：“老爱卿不在家读经，怎么有空跑到朕这里来了？”

    邢昺叹了一口气，说：“臣老了，腿脚不灵便了，想趁早请几天假，回故里曹州去看看，不然，怕今生回不了故乡了！”

    看着邢昺，赵恒忽然有些心酸，不禁安慰他说：“老爱卿清心寡欲，身子骨还好得很呐！明春郊外的祭天大礼，朕还想请老爱卿去读祭文呢！”

    “臣如果还能活到那个时候，愿效鞍马之劳！”邢昺的眼圈有些发红。

    赵恒请邢昺坐下，轻轻扶摸着案上的一件玉如意说：“邢爱卿，说起来朕小时候还听过你的课呢，你也算是朕的老师了，朕就任命你为代理曹州知州，也不用请假，就可以衣锦还乡了。”

    邢昺没有去接赵恒的话茬，他长长地叹了一声，说：“杨砺、夏侯峤当年与老臣同做王府的僚属，眼下三人都已作古，听说陛下都追赠他们为尚书了？”

    又说了几句话，邢爵就起身告辞了。

    事后，赵恒向王钦若转述了邢昺的这些话，说：“邢昺想当尚书了。——这个老学究，怎么来了官瘾了？”

    王钦若笑笑。

    过一阵子，圣旨下，任命邢昺为工部尚书，知曹州，仍带翰林侍讲学士一衔。

    邢昺来向赵恒辞行，准备赴曹州上任。邢爵白发飘拂，赵恒再次动了恻隐之心，赐给邢爵一套锦袍和一条白玉带，又在崇政殿为邢昺设宴饯行。

    酒宴上，赵恒兴致很高，他一连即兴赋了两首诗，都赠给了邢昺。王钦若、晏殊、陈尧咨等大臣也都赋诗应和，一时间，气氛好极了。

    邢昺一高兴，酒就喝得高了点。他颤微微地站起身，指着殿内壁橱里的《尚书》《礼记》《中庸》等经书对众人说：“凡是治理国家，都离不开《九经》啊！”

    听了这句话，赵恒站起身，走掉了。大臣们面面相觑。有人小声说：“邢大人真是老糊涂了。”王钦若赶紧走过来，扶住邢昺，说：“邢大人喝醉了，大家散了吧。”

    回到家，等酒醒过来，邢昺很苦恼，他埋怨自己，怎么能喝成那样子呢？太丢人了！赴曹州上任，一路上，邢昺都在不住地长吁短叹。又加上轿外萧杀的秋景，他的心情真是糟透了。

    不久，朝中出了一件大事。

    在这一年的科举考试中，一考生贿赂主考官，不但登上了皇榜，而且还被放出候补某县知县去了。

    这次科考的主考官是王钦若和洪湛。

    本来，案子已经由御史中丞赵昌言审理出了一些眉目，初步证明是王钦若的老婆李氏所为。但是，赵恒对这个结论持否定态度，决定重新审理此案。

    赵恒物色人选，就物色到了邢昺。另外还有一人，是宦官阎承翰。

    邢昺开始很高兴，认为赵恒还是看重自己的。可等他打开案卷，额头上就冒汗了。赵昌言的案子审理得滴水不漏！王钦若无疑就是受贿者。这个案子根本就不需要再审理！

    邢昺这才清楚了赵恒的用意。还有那个阎承翰，分明是来监视自己的嘛！这样一想，无限的烦恼又扑天盖地而来。

    接下来的几天里，邢昺的头发脱落大半。

    当洪湛被贬儋州的圣旨颁下以后，邢昺就病倒了。这场病害下来，差点要了邢爵的性命。病刚好一点，他就以年迈多病为由，向赵恒递交了辞呈。

    邢昺又开始致力于他的经学研究了，日子恢复了平静。只是王钦若不再来找他闲聊。他的朋友，又少了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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