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区村子里,有龙祥旺一类能唱会跳的狂热民间歌舞爱好者,就有更多高手,那些人是谁?现在何处?处境怎样?如何度过从前的日子?寻访逐渐深入,好奇越大,疑问越多。于是,我知道了李玉珍的名字。有人告诉我,本地一个名叫李玉珍的女人,唱民歌久负盛名。这个朋友无限赞叹地说,李玉珍的嗓子不得了啊,歌声就像从云彩上飘来的一样,那才是真正的好听啊。
高亢纯净的歌声在云层之上飘摇,早年我就领略过,我听过的泸沽湖歌声,非同凡响。姑娘一面划船,一面随口唱歌,歌声清澈辽亮,不是口中唱出的声音,是天上游龙轻巧吐出的一朵浮云,云南藏区的姑娘唱歌,同样高亢透亮。真正的民歌在野外露天演唱,音高很关键,先用高音把人吸引住,技压群芳,众所瞩目,唱得亲热了,再围成小圈委婉缠绵,应该是这样。
我问,李玉珍是哪里人?我能找到她吗?
朋友说,这个人从小就爱唱,唱得好,是岔河的,早就嫁到县城里来了,住城关镇。
城关镇在哪里?找得到她吗?我问。
县里做过一盘原生态民歌的音乐碟,里面录过她的歌,不过,她现在做生意,也忙得很,朋友说。
城关镇很近,找到李玉珍不难。县文联主席龙泽川拨打电话,找到她,就带着我匆匆朝县城边上一个十字街口赶去。十字街口是经典隐喻,车来人往,四通八达,噪声嘈杂,象征着人生的迷惘、动荡与波折。站在街对面,龙主席说,来了,在那边呢。我寻声看去,只见一片喧嚣,眼前晃过络绎不绝的卡车轿车摩托车和电机车,不见想象中的歌手。过街后,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穿出人群,迎面走来,这个人就是李玉珍。
李玉珍四十多岁,穿一件中式红花棉夹衣,头发朝脑后光滑地梳过去,眼睛大而有神,脸上堆着笑容,手里拿着一个电话。她把我们约到这个位于县城边上的街口,目的是带我们去她家,她在城关镇的家。
我们跟着她,朝越来越窄的路上走,逐渐进入类似旧城的老街。下午的阳光投在街道两边的矮墙老屋上,远逝的岁月在阳光里晃动,若隐若现。城关镇是与县城城区紧紧相连的乡村小镇,在日益发展的城市化扩张进程中,这个镇已经半城市化。我们行走的狭窄街道实际上是早年的镇街子,现在,充满乡村气息的镇街子与现代化的县城城区街道连通,从县城城区街道往镇上走,街子两边除了楼房由新而旧,商店由大而小之外,再看不出宁静遥远的乡村小镇生活痕迹。
在狭窄的小街上拐了两道弯,李玉珍把我们领进街边一个旧式土墙围住的小院里。小院里传出粗大的狗叫声,李玉珍解释说,她的丈夫爱养狗,隔壁房间里关着两条大狗。
我们在粗犷有力的狗叫声中走进院子,坐进一间光线幽暗的小屋。
李玉珍的丈夫走进屋,坐在沙发上,这个人头发花白,表情平静,目光坚定而自信。
我把从别人口中听来的溢美之词慷慨地赠送给李玉珍,她顿时脸红,兴致勃勃地追忆自己的逝水年华。
李玉珍与龙祥旺相似,同样能说会道,思维敏锐而清晰。不过,相比我在峨山县调查走访过的其他人,李玉珍又有不同,别人好像一棵树,在乡村的山坡上自然而然生长,她是树林里的鸟,始终想远走高飞,离开山村。她属于极不安分,富于幻想的女人。
李玉珍从小就爱唱爱跳。
李玉珍的老家在云南峨山县岔河镇宝石村,距离县城几十公里。她的父亲是军人,早年驻云南红河州,母亲是当地红河州人,在国家粮管所工作。爷爷37岁病逝后,奶奶带着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改嫁,儿子就是李玉珍的父亲。父亲长大后从军,在部队结婚,生下三个女儿。根据她的描绘,父亲在部队,走到哪里,也有人陪伴,端来杯子和送来椅子,算一个军官。这个指挥别人的军官,却指挥不了自己的母亲,他把年老的母亲带到部队家属院生活,母亲不习惯,住不了多久就走,回老家后思念儿子,经常托人写信,诉说生活的种种困难,要儿子回家。父亲无可奈何,只得离开部队,回老家务农。
父亲从部队带来了四个女性,一个是妻子,三个是女儿,最小的女儿是李玉珍,那年她刚出生不久。她说,我有多少岁,就知道父亲回村子有几年。
父亲离开部队还乡,有多种原因,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乡村生活的自由和亲切,李玉珍的父亲会弹传统四弦琴,能唱会跳,父亲的妹妹,她的大姑,同样爱唱民歌。很小的时候,奶奶骄傲地告诉她,父亲当兵前,早在村里弹琴唱歌出名,大姑从小爱唱,嗓子也很好,李玉珍听了,当时未产生兴趣。不觉岁月流过,长到十多岁,少女之心变得敏感,跟着家人到田头地角干活,黄昏时太阳落山,大姑和其他女人坐下来休息,你一句我一句,咿咿呀呀哼唱,她才幡然猛醒似地受到震动,浑身簌簌簌地发麻,对那些缠绵悱恻之歌心向往之。
大姑和村里的女人载秧时唱歌,挖地累了,坐在田边地头也唱歌,各有各的唱法,词曲皆不同。李玉珍挤在成年女人中间,无限好奇,心向往之,也跟着学,时间长了,就会哼几句。回家做饭,耳里回响着田头地角的歌声,就坐在灶门边哼了玩。没料到父亲听见了,脸色骤变,甩来一巴掌,怒气冲冲地骂道,家里也唱这种歌?不懂规矩。
她胆子大,不敢再唱,心里却觉得好笑。田边地头可以唱歌,家里为什么不能唱?带着这个疑问,她找大姑请教,又受到嗤笑。
大姑说,傻姑娘啊,那些歌不在家里唱,要在山上唱,山上唱了好过,家里唱当然挨骂啦。
弹琴唱歌,男女相悦,夜色中的山坡最好,田头地角哼几句,舒展筋骨,松弛心情,也不为过,在家里哼唱,尤其是少女,就不合适。
可是李玉珍不知为何家里唱歌不合适。
她问大姑,为什么不在家里唱?
大姑愣住,所谓不在家里唱,并非生死条约,只是一种习惯,无法解释。
她抓住机会,再问,你们唱的那些歌,是什么人教的?还是自己学的?
大姑说,没有人教,自己想着唱,一天到晚干活累了,心里有什么感觉,就唱,唱了才好过。
她问,那些音调也没有人教?没有人教就会了,不可能吧?学校里的歌,也要老师教的,不教怎么会唱?
大姑说,老一辈的人唱,村里的朋友也唱,跟着学就会了,没有老师的,山里面的风俗啦,长大你就懂了,我也说不来为什么。
求教不成,只能自学,听到大姑和村里的女人唱歌,李玉珍用心记下,回家写到学校的小本子上,听一句记一句,攒下很多歌词。去山上干活,身上带了小本子,有人唱歌,又赶紧记下,记不下再问。很多歌词问了人,还是不会写,就用同音字,她说的白眼字,记下。晚上躲在家中小楼上,悄悄翻出本子,低声哼唱,慢慢整理,日积月累地写满四五个小本子,会唱很多歌。那些歌丰富多彩,描绘出各种人生经历。有的唱了好玩,有的谈情说爱,有的倾诉生活之苦,有的抱怨婚姻的不幸与疼痛,有的唱出快乐与向往,少女李玉珍印象最深的,是倾诉哀愁的歌,那些歌凄凉而悲苦,听了心寒,愁肠百结。
她只是十多岁的少女,不知道生命的艰难,不知道凄凉悲苦的歌之所以动人,原因在于人生有无法回避的困难与艰辛。
悲愁的歌唱过就过了,她只觉得好玩,为自己学会很多民歌高兴,村里的同龄姑娘,也有人会唱山歌。姑娘们悄悄相约,跑出村子,找外村的小伙子,在山上跳乐唱歌。围在山坡空地里烧柴火跳舞唱歌的时刻,她格外舒畅,真正知道会唱歌的好处。
有趣的是所有父母都唱过玩过,几天几夜疯闹,却都不鼓励孩子满山乱跳,更反对孩子彻夜不归地唱歌跳乐。李玉珍的父母稍好,不好反对,也看不住心猿意马的孩子,只是反复警告,女孩子不能把男人领进村子,也不能随便跟着男人到处跑。玩归玩,唱归唱,不准唱脏话和乱来,出事打出去,再不准回家。
脏话就是谈情说爱的露骨歌词。
谁管得了谁?大人管不了自己,也就管不住孩子。山高路长,林深草密,一群年轻的豹子蹿到何处,谁知道?
有一种玩法很公开,任何人无法阻挡,就是在村里的文艺队或宣传队唱。不出村子她们也可以唱,唱现代歌曲。一群男女,找一块空地,或者找一间村里的空房子,挂出煤油灯,烧起柴火,排练节目,唱歌跳舞。这种时候,李玉珍最忙碌,唱得最多,也唱得最好,十四五岁的少女,跑来跑去,忙得无比快乐。
不管唱什么,能唱就好。
村里的宣传队排练节目,一为自娱自乐,二为去外村交流,吃吃喝喝,促进友谊,三为参加大队和公社的演出。这种演出光明正大,符合时代要求,暗中延续了祖辈能唱爱跳、男女相聚的古风,满足了身体的欢悦,很好。
排练是为了演出,更是为了交流,类似学会老山歌,出村玩姑娘和玩小伙子。相邻的几个村子,农闲时会乐一乐,各派自己的文艺宣传队,互相走动,去外村热闹一番。李玉珍家所在的宝石村,经常去邻村演出,一帮人过去,人家就杀猪宰鸡,把村里的空场子扫干净,地上撒松毛,点起煤油灯。夜色中摇晃的灯光,唤来家家户户出门,小山村立即弥漫着温馨和欢乐。村民坐在撒了松毛的地上,头顶苍茫的夜色,倾听四弦琴、二胡和笛子奏出的旋律,看一帮人走到场子中间,涂脂抹粉地演唱,其中声音最响亮的小姑娘,就是宝石村大眼睛的女孩李玉珍,她的歌声总能赢来热烈的掌声。
不管跑多远,李玉珍都要去,人家也要她去,少了她,文艺演出队的表演,就缺少精彩内容。可是她家太穷,父亲回村后,又生了四个孩子,加上从部队带回来的三个,七个孩子在家里折腾,乱成一片,管不了。老三李玉珍爱唱爱跳,跟着文艺队外出,没有像样的衣服,家里无可奈何,只好找别人借,干干净净,就可以穿着出村,脚上没有鞋子,光脚跑山路,也要跟着去。人家看了心疼,说,这个小姑娘啊,光着脚就唱歌了,真是肉麻呢。
云南话的肉麻,意为寒碜,李玉珍不觉得寒碜,只是高兴。十多岁的少女,有唱有跳,能玩能闹,能在煤油灯下的琴声中唱歌,跑很多地方出风头,赢得叫好声和掌声,已经很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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