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世纪稍后的意大利人,为在危险而狭窄的寂寞高音区寻找美妙歌声,创造过一种叫做阉人歌唱家的男歌手。男童在年幼时施阉割术,使发育停滞的声带保持短而薄的生理特点,成年后,a其发声音高,可超越正常标准。这种男童经训练,能满足迷恋奇异歌声的豪门贵族的理想,唱出穿云破雾的超凡脱俗境界,用身体祭献艺术,做成杰出歌手。
最近流行的俄罗斯歌手维塔斯,以正常的身体,再现了类似古代意大利阉人歌唱家的境界,他的音高被认为人类之不可为,无可匹敌,为此声名远扬,追捧者众。中国陕西歌手阿宝,也能唱出异常尖锐而清澈的高音,其歌声高不可攀,又无限贴近干燥而苍凉的黄土高原,揭示出滚滚黄尘中人心的悲怆与孤独。
民歌手阿宝十多年来坚持报名参加中央电视台的青歌赛,他的声音曾受到教授评委排斥,为此他流落江湖,一度不得门而入,人家认为他的尖锐音高不正常,干燥而苍凉的唱法也不正常,大学里不是那样教,没听过。
山村百姓却那样唱,如泣如诉地唱了上千年。
中国蒙古族歌手腾格尔,在解释其演唱的歌曲《天堂》时,曾说这是蒙古族原本歌曲,他仅以蒙古族人的心,忠实于原样演唱。未做改动,与盲目改造相比,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境界,腾格尔获得了巨大成功。
歌唱艺术原本出自身体和心灵,并非学院,原生态是艺术的源泉,尤其是歌唱家声音的源泉,不可随意改变。正因为如此,古代疯狂的意大利人才另寻途径,在歌手的身体上动手术,以创造诡异之音。
幸运的阿宝拥有正常的身体,能唱出“不正常”的奇异高音,还能唱出“不正常”的民歌原貌,他历经艰难一举成名,终于获得希望,令世人瞩目。
阿宝的成功,应该感谢原生态观念的复苏。
音乐舞蹈的原生态概念,是云南对中国的重大贡献。
几年前,出生于云南大理的舞蹈家杨丽萍跋山涉水,走村串寨,从云南各地村寨找来名副其实的农民男女,排练自己的大型原生态舞蹈作品《云南印象》,杨丽萍的《云南印象》构思,与一位名叫田丰的老音乐家有关。
田丰先生来自北京,多年的音乐研究与观察,令他对泛滥成灾的中国伪民歌和过分简单的民族舞蹈宣传品深恶痛绝,更对埋藏在乡间村寨,即将泯灭的真正中国民间歌舞忧心忡忡。于是,他从北京来到云南,在离昆明不远的安宁市住下,租下一个场所,成立了“云南民族文化传习馆”。
顾名思义,传习馆做的是传承,收集整理,传给下一代,这就是田丰的目的。他遍访云南各村寨,搜罗技艺精湛的乡村老琴师、老歌手和擅长跳民间舞蹈的乡下人,把他们请到自己的“云南民族文化传习馆”,供其吃住,支付报酬,让他们把祖辈的音乐舞蹈技艺传授给同样由田丰找来的年青一代乡村男女。
这个行动,类似登上荒僻高山,采来奇花异草,辛苦培育。
我登过云南的高黎贡山,理解田丰先生的辛苦。
云南西部的高黎贡山是重要的动植物自然保护区,山上的珍禽异兽,可以无忧无虑地生活,遍地的花草树木和昆虫,也在监控和保护之列,不得擅自采伐捕猎,如此严加看护,是因为云南人已经认识到那片山脉的价值。可是那片被称为世界动植物宝库的山脉,一百年前就已引起英国人极大兴趣,当时,英国人弗洛斯特从缅甸进入云南,不辞辛劳,雇佣大量人马,爬上高黎贡山,在山上发现了大树杜鹃。那是真正的世界花王,树高二十余米,树干粗壮,两人才能合围,一朵杜鹃花的花冠直径,宽达二十几公分,像一只张开五指的成年男人手掌。
高大粗壮是一绝,细小瘦弱也是一绝。高黎贡山的深谷背阴处,生长着貌不惊人的野生稻,这种野生稻瘦弱纤细,生命力坚忍顽强,是世界水稻的原种,亚洲数十亿人骨缝里的鬼魂。找到野生稻,就能找到亚洲人的生命史,也能找到亚洲水稻文化的真正意义。袁隆平令全球震惊的超级水稻品种,就由野生稻原种杂交而成。
田丰先生要的就是原种。他不远千里到云南,创办云南民族文化传习馆,就是为了寻找和培育中国民间歌舞艺术原种,研究和推广音乐舞蹈的原本意义。
云南二十五个少数民族,各有自己的文化和音乐舞蹈品种。由于地理面貌特殊,山高坡陡,不同人群相互阻隔,交往不便,很长时间以来,各民族的文化相对闭锁,个性特色长期保持不变。
那些云南少数民族,很多是从古代中国的四面八方迁入,他们在云南的群山环抱中自成一体,安居乐业,延续着早期的特殊文化样式。在他们的祖先栖息地,原本的文化面貌经过数千年人口融合,已经烟消云散,比如商周时的中国江南,据说是瑶族的故乡,那里的古代瑶族早就变成汉族,或四处走散,不知所终。一部分纯正的瑶族文化,包括瑶族传统歌舞样式,冻结在了云南的山谷中。
弥漫着“蛮烟瘴雨”的封闭和不发达,这个被经济学视作落后的事实,在文化上却有世界性的先进意义,一个可以称为文化冻结的现象,隐藏在云南的崇山峻岭间,为人类生活保存了众多古代文化样式。
那是中国和世界的一部分音乐舞蹈原种。
那些音乐舞蹈原种形态各异,有的热烈欢畅,如大树杜鹃般高大有力;有的孱弱渺小,毫不起眼,如瘦小的野生稻,却能使迷失在书房中的艺术家茅塞顿开,获得重大启发。田丰先生热情甚高,又处境艰难,没有足够资金和人手,这项工作很难长期而有效地开展,更不能造福于中国音乐舞蹈艺术的未来。
他不管那么多,干了再说。
田丰是音乐研究专家,更是一个行动者。人做事,就会有困难,人类在创造和探索中,面临的最大困难不是想不到,是做不到,没有行动。缺乏行动能力,光说不练,是人类文明发展的障碍之一,也是世界性的文化人通病。人类的很多发现,都在绝望的困境中诞生。资金充足、万事齐备、众所周知,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就难有开创性发现。
敢想敢干者,能艰难开辟出新路,当然也会被打倒。
行动者田丰受到众多云南艺术家的赞赏,云南纪录片导演刘小津闻风而动,跟踪拍摄过田丰先生的纪录片。可是,田丰还是倒下了。他面临的困难太大,年纪也太大。坚持几年,田丰先生逝世,传习馆村民走散,老年琴师、歌手和舞蹈家返回乡下村寨,一部分年轻村民流落在城里打工。
传习馆关门倒闭。
后继者出现,这就是杨丽萍和她的《云南印象》。
杨丽萍《云南印象》舞蹈作品,与田丰先生的传习馆及其思想一脉相承,云南民间歌舞原种在杨丽萍的《云南印象》中长成大树,一炮走红,震动中国舞坛,传遍世界众多城市。
舞蹈的原生态概念传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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