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普萧纪事-无章节名: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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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夏,贝特西和梅利莎都生了儿子,霍诺拉恪守或者说更好地实现了她的允诺。阿普尔顿银行的信托官员给科弗利和摩西带来了令人高兴的好消息,他们同意继续像霍诺拉一样资助水手之家和盲人院。老太太什么钱也不想要了。科弗利从雷姆森派克来到纽约,打算和摩西一起周末去圣博托尔夫斯探亲。得了霍诺拉的钱,他们要置办的第一样东西就是给利安德的新船。科弗利给父亲写信,说他们很快就要返回故里。

    利安德辞了银餐具厂的活儿,当众宣称他要重操航海事业。星期六一清早他就醒了,决定去钓鱼。在黎明前他使了好大劲才穿上橡皮靴子,这使他想起他的——或者用他自己的话说,他的家伙——已经是多么不听使唤了。他扭了膝盖,一阵疼痛直往心里钻,扩散开来,弥漫到全身。他拿起钓鳟鱼的竿子,穿过田野,到当初摩西遇见罗莎丽的湖畔钓鱼。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敏捷之中了,试着用小鸟的羽毛和一根发丝欺骗鱼儿。树林枝叶葳蕤,散发出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在橡树林间,乌鸦嘎嘎叫着,聒噪不休。在他一生漫长的历程中,许多粗大的树木倒下了,或者被砍伐了,但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改变这一池湖水的美。利安德站在湖水之中,阳光透过丛林的枝叶照射在湖底的卵石上。这一切在利安德看来无异于罗马神话中死者的安息之所。一层薄薄的纤微的光翳将它与世界隔开。在这现世,太阳温暖他的双手,乌鸦争吵不休,在这现世,可以听见沙沙的清风。而当他瞥见一条鳟鱼,那似乎是一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死者的亡灵——他缅怀起所有业已死亡的一起钓鱼的朋友们。他蹚水过小溪,似乎想借以兴高采烈地纪念一下这些故世的朋友。他一会儿抛钓线,一会儿收拢钓线,一会儿钓饵绊上什么东西。他跟自己聊天,忙得不亦乐乎,情绪很好。他想起了自己的儿子们,想起他们是怎样离家到世界去闯荡的,他们显示自己的才干,娶了老婆,如今富有而又谦和,还操心起盲人和退休海员的福利,他们会生许多儿子继承沃普萧这家族的姓氏。

    那天晚上,利安德梦见自己置身于一个奇异的国度里。没有火焰,也没有硫磺味,但是他想他正孤单地跋涉其间的准是地狱,一片犹如大海附近破碎的、风蚀的石头桩子的景色。然而,一英里一英里地走下去,他却见不到一点儿水的踪迹。风干而热,天空,即使从远处遥望,也缺乏人们惯常见到的水天一色的韵味。他听不到波涛的喧闹。虽然那国度的海岸线上亮着盏盏灯火,他却看不到灯塔。他迎面遇到的成千上万的人,除了有一位长者穿着鞋之外,全光着脚板,裸露着身子,尖石刺破他们的脚,鲜血直流。这风,这雨,这寒冷,还有所有他们必须忍受的痛苦,并没有减少他们血肉的敏感性。有的感到羞愧,有的则荒淫无耻。在路上,他见到一位年轻的女子。当他对着她莞尔一笑时,她却用双手捂住自己,脸色因忧愁而阴沉下来。在下一个拐弯处,他碰到一位年迈的妇女,伸手伸脚躺在页岩上。她头发是染色的,胖极了,一个跟她一样年迈的老头正在吮吸她的乳头。他看见在光天化日之下人们互相骑跨在一起,而漂亮、充满活力的年轻人似乎比年长者更为自制。在许多地方,他见到年轻人文质彬彬地走在一起,仿佛在这奇异的国度,肉欲是老年人的一种激情。在另一个拐角处,一个跟利安德一样的男子在情窦萌动之中,挨到他身边,这人全身披挂着兽毛。“这是所有智慧的端倪,”他说,暴露出他勃起的阴部,“这是万物的端倪。”他食指搁在屁股上,在页岩铺盖的小道上消失了,而利安德也在温馨的夏日清晨,在南风甜蜜的飒飒声中醒了。刚从梦中出来,他厌烦梦之污秽,由衷地感激这光明、这喧闹的白天。

    那天上午,萨拉说她太累,不去教堂了。利安德决定一个人去,这叫人们都大吃一惊。他说,那才叫有意思呢,让天使们在天堂展翅高飞。他去领早圣餐,兴高采烈,并非因为他坚信祈祷的价值,而是因为跪在基督教堂里,他比在世界上任何别的地方更能赤裸裸地正视人类。“我们赞美您,祝福您,膜拜您,颂扬您。”他大声地祈祷着,一边心里一直在纳闷过道那头那位男中音是谁,右手边那位散发着阵阵苹果花清香的漂亮女郎是谁。他的下身瘙痒起来,听见背后门吱吱嘎嘎打开时,心中寻思谁这么晚才来祷告。西奥菲勒斯·盖茨?珀利·斯特吉斯?即使主礼人在分给信徒面包和酒的领食高潮时刻,他仍然一个劲地看着圣徒们的绒垫子。绒垫子是用钉子钉在圣坛地板上的,而祭台的布帘上绣着郁金香。跪在栏杆前,他还注意到在教堂散发出恶臭的地毯上零零落落撒着几根松树或杉树的针叶。它们一定自基督降临节以来好几个月一直静静地躺在那儿,没人动过。这使他满心欢喜,仿佛这小把枯萎的针叶是从生命之树上飘零下来的,这使他遐想起它们当年的芬芳和活力来。

    星期一上午约莫十一点钟光景,刮着东风。利安德匆匆忙忙收拾起望远镜和游泳裤,给自己烤了片三明治,搭上特拉弗廷的公共汽车到海滨去。在一个小山丘后面,他换了衣服。他发现斯特吉斯夫人和盖茨夫人要在他准备下水和晒日光浴的地方野餐,大失所望。老太太们正在聊罐头食品,议论媳妇们怎样忘恩负义。他恶狠狠地瞟了她们一眼,事后自己也感到失望。此时海浪滔天,涛声隆隆,述说着万千沉船与航海的经历,述说着事物的相像性。那死亡的鱼身有着跟猫一样的条纹,而天空上飞逝的云纹与鱼身又非常相似,海螺螺纹活像个耳朵,海滩的细沙起伏有致,酷似狗的嘴,而万顷波涛里移动着的一切像耶利哥满目疮痍的城墙。他涉水往海中走去,一直到齐膝的地方才驻足,将海水往手腕上、前额上泼,使心脏适应这突然袭来的寒冷,以避免心脏病发作。人们从远处望去,他似乎是在自己身上画十字。他开始泅水——先侧游一会儿,半边脸浸在水中,右臂甩出水面犹如风车的圆杆——后来,人们再也未能见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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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本来回家省亲要给他买艘船的儿子们归来,只能听到为溺死者祝福的祷词了。摩西和科弗利没有带妻子,从纽约直赴村子赶上葬礼。萨拉见到儿子才哇的一声哭出来,摊开双手让儿子亲吻。村子里人们的友善和安慰一直支撑着她。“这是多年的友情了。”她说。人们端坐在客厅里,喝威士忌。霍诺拉赶来了,吻了一下男孩们,自己拿起一杯酒喝。“我想,你犯了个极大的错误,丧礼不该在大教堂举行,”她跟萨拉说,“他所有的朋友全死了。除了我们,谁也不会来。最好是在这儿举行。还有件事儿。他希望在坟前念普洛斯彼罗的诗句,我想,还是你们男孩子家去教堂一趟,跟教区长说说。问他我们能不能在小教堂举行丧礼,并告诉他关于普洛斯彼罗诗句的问题。”

    孩子们驱车开到基督教堂,有人带他们到教区长办公室。教区长正在摆弄加法器。在实际的事务中,神明几乎没有赐予他任何帮助。他似乎正带着点儿火气。他温和而又坚决地拒绝了霍诺拉的请求。小教堂正在上油漆,没法用,而且他不能同意在神圣的丧礼上念什么莎士比亚的诗句。仪式未能在小教堂举行,霍诺拉大失所望。大教堂过于宽敞,而送葬的人太少,会显得非常空寂的,这使她忐忑不安,也使她感到深深的悲伤。

    那天,她看上去苍老而又怅惘,脸容憔悴,活像头狮子。她拿了把剪刀到田野中去为利安德剪几朵鲜花——黄连花、葵花、毛茛和雏菊。午餐时分,她一直在为大教堂过于空寂而担忧。走上大教堂台阶时,她挽起科弗利的手臂——她紧紧抓住手臂,似乎她太困倦、太孱弱了——当大教堂门打开,她看见里面已聚集了黑压压的一大群人,猛地站定在门槛上,大声问道:“这些人在这儿干什么?这些人是什么人?”

    他们是屠夫、面包师、卖报纸给利安德的孩子、特拉弗廷公共汽车司机。还有本特利和斯皮涅特、图书馆管理员、救火队长、渔官、格兰姆斯面包店女侍者、特拉弗廷电影院售票员、楠格萨吉特旋转木马操作员、邮差、送牛奶的人、车站站长、锉锯老人、修钟表的工人。所有的凳子上都坐满了人,还有迟来者站在教堂后面。复活节以来,基督教堂还没聚集过这么多教徒。

    当教区长开始读《约翰福音》时,霍诺拉哇的一声喊了起来。“哦,不,”她大声说道,“我们这时要念《哥林多书》。”教区长翻了几页。这样打断他的布道,似乎并未让人留下任何粗莽的印象,因为她就是这么个人。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就是她家族的风格,这是沃普萧家的葬礼仪式。墓园就靠在基督教堂旁边,人们在利安德的后面缓缓前行,两个人一排,爬上小山,怀着人们在送葬仪式上都要有的那种因极度悲伤而昏昏沉沉的感觉。他们来到沃普萧家的公地。祈祷完毕,教区长合上《圣经》后,霍诺拉推了一下科弗利。“念诗吧,科弗利。念他所希望念的诗句吧。”科弗利走到父亲墓穴的边上,虽然他在啜泣,嗓音还是很清晰的。“我们的狂欢已经终止了,”他吟诵道,“我们这一些演员们,我曾经告诉过你,原是一群精灵;他们都已化成淡烟而消散了。构成我们的料子也就是那梦幻的料子;我们短暂的一生,前后都环绕在酣睡之中。”

    葬礼之后,孩子们吻别母亲,答应很快再回来省亲。七月四日,科弗利果然带着妻子贝特西和儿子威廉回家来瞧瞧独立节游行,这是他全家第一次回到故乡来。萨拉早早把水上礼品商店打烊,以便在妇女俱乐部的游车上再一次露脸。她头发全白了,只有两位俱乐部创始人还健在。但是,她那手势,她那笑容所含有的哀愁,发现讲坛上水杯里盛着甜酒时所显示出来的那副神色,一切如旧。人们仍然清晰地记得在往昔一个独立节上,有个捣蛋鬼在平切尔先生的母马肚子底下放过爆竹。

    霍诺拉没在场。游行完毕,科弗利给她打电话询问能否带贝特西和孩子到船舶巷去见见她,她回答以后再说吧。他大失所望,但并不惊讶。“以后再说吧,亲爱的科弗利,”她说,“我要迟到了。”人们也许寻思她赶着要去上钢琴课,但自从她学会弹奏《快乐的米勒》后,就此盖上琴盖成了个棒球迷。她说的“我要迟到了”是说她要赶到芬围公园球场去看一场棒球赛。她已和村子里一位小车司机商量好,红袜队在波士顿参赛期间,他每星期送她一次或两次去波士顿看比赛。

    她戴着三角帽,穿一身黑服去看球赛。怀着朝圣者的虔敬与热诚,她走上看台来到她在阳台上的座位。那看台要爬好一阵子呢,她不得不在每一个拐弯处停下脚步来喘口气。她一只手攥紧拳头,另一只手的手指张开按在胸口上,扑哧扑哧直喘气。“要我帮忙吗?”一位陌生人问道,以为她病了,“要我帮忙吗?”但是,这位勇敢无比同时非常荒唐的老太太似乎并没有听见。她找到自己的座位,安放好赛程表和分数表,用手杖敲敲坐在她肩膀附近的一位天主教神父。“请原谅,神父,”她说,“要是有什么疏忽之处,请原谅。我有时真会乐得把什么都忘了的……”她端坐在无害的清晰的光芒之中。棒球比赛中,她不时用手掩住嘴巴,喊道:“牺牲打,你这笨蛋,牺牲打!”她犹如一位年迈的朝圣者,为自己崇尚的信仰走遍世界。朝圣者在自己心灵的幕上看到一个高贵的、充满活力的民族,那民族犹如一个体魄健伟的人,刚从梦中醒来。

    贝特西很喜爱水上礼品商店,下午大部分时间她会跟萨拉一块儿待在那儿,细细欣赏那渔网浮子,悬吊在那儿的常春藤,细瞧那手漆的熨斗和煤斗,菲律宾产的午餐餐具、食盐和胡椒瓶,形如狗与猫。科弗利在农场空寂的房间里穿来穿去。眼看就要下雷雨了。天空越来越晦暗,厅里的电话受闪电影响,开始胡乱响起铃来。他瞧瞧那脱线的地毯。破碎的地毯包着石砖。风越来越狂,把它们挡在门上正好免得门乱磕乱碰。在一个角落的桌上,有一只古老的白镴杯子,里面盛满了月桂果和南蛇藤果,上面沾着一层厚厚的尘土。在暴风雨的闪电中,这精致的、古板的房间代表着一种人们不同寻常地向往着的生活方式,虽然这可能是行将袭来的暴风雨使科弗利的神经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之中他所感觉到的。他回忆起孩提时代,忆起幼时雷雨的情景——萝萝和狗吓得躲到衣橱里去了——雷雨使天穹、山谷、家屋的房间都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忆起他们怎样互相关心、贴近,手里提着木桶、杯子和点燃的蜡烛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他可以听见田野间树林在发疯般舞动喧嚣着,可以听见厅里的柚木桌子——闻名遐迩的寒暑表——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在暴雨到来之前,这古老的一隅似乎并不代表一种业已消逝的或者人们行将模仿的生活方式,而是代表一种生活的幻象——和欢笑声一样畅心而又倏忽——代表他赖以生活的准则。

    不管怎么样,利安德终于如愿被念到了他所希冀的祷词。开始下雨后,科弗利打开阿隆当年读的《莎士比亚全集》,发现他父亲亲笔书写的一段眉批。“请告诫我的儿子们,”眉批说,“永远不要将热水瓶盛装威士忌穿越干旱州或国家边界。橡皮味会糟蹋酒的醇香。做爱时绝不要穿内裤。喝了啤酒再喝威士忌,非常危险。喝了威士忌再喝啤酒,平安无事。呷饮威士忌时,绝不要吃苹果、桃、梨等,除非吃漫长的、最后一道是水果的法式大餐。其他美味菜肴具有镇静作用。永远不要睡在月光下。据科学家说,这会引起疯癫。要是床架就挨着窗户,遇到天清月明之夜,睡觉前拉上百叶窗。永远不要让雪茄烟与手指成直角。乡巴佬。要捏成斜线。是否撕掉套在雪茄烟上的那一小圈纸条,随你们的便。永远不要戴红色的领带。要是想取悦女士,打鼾尽量轻声点。过分粗鲁的性行为对于女性来说有时简直是灾难性的。每天早晨洗冷水浴。非常艰苦但也非常令人振奋。而且还能去除老茧。每星期理一次发。晚上六点之后穿黑色礼服。如果能买到的话,早餐吃鲜鱼。别跪在没有暖气的教堂石板上。教堂的潮气会使人未老先衰。恐惧犹如一把生锈的刀子,别让恐惧潜入你们的家。勇气是一种刚烈的血气。端端正正站在世上。赞美这世界。尽情享受一个温文尔雅的女人的爱。相信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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