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小说写到祖母游走他乡,带回孟幺幺与三路叔叔后,就停顿下来。因为现实中一个与鹿女有关的人物发生了些事。这个人物亦是小说中的人物。之前小说被打断,也因为这个人物。小说从执笔到今天打断过三次,都因为这个人物。这个人物便是鹿女的公婆,小说中的吴汰。
吴汰病了住进医院,先前写到过。本来鹿女决定让陆仔陪她度过人生中的最后时光,让她享受些天伦之乐的。无论怎样,她艰辛劳顿的一生,都是我们所应该顾念尊重的。鹿女觉得自己不要去打扰她这份宁静的渴望,亦很同情她所饱受的苦难。
吴汰从娘子湖携全家老少逃到河口乡后,在靠近故道最东角的堤脚下,搭了个棚子,整了块菜地,开了些荒,种上了稻谷小麦玉米,就开始了她的乡人生活。那些作物或多或少会收点,菜炖米粉,比喝娘子湖的青水营养得多。孩子们也日渐脸色正常。可这样的日子并不长久,就在菜地长得最好,稻谷快要丰收时。上面下发命令,她所在段面要筑堤。她辛苦劳累整治的菜园,就被农人东一铁锹西一锄头的连根带叶挖去了。筑长堤就是军令,谁敢违反谁坐牢去。望着那救命的菜地被挖掘一空,吴汰不仅嚎然大哭。用她的话说,自己是那时期最最穷苦的人。苦的是没有个人替她分担,穷的是身体有了毛病,干不起重活。身体的毁灭导致了贫穷与生的希望破灭。吴汰无论什么时候讲到这些,都会哽咽、哭泣,语无伦次。
吴汰有些记忆是混淆的,总体看,她病确是坐月子遭受了磨难得来的。一说是生了大月才两天去挑堤挑出来的。你说生孩子才两天,怎能去挑堤呢?现在的女人生孩子了啥事都不做,休息两年也有还不了原的。
吴汰说:“没办法,不挑乍办?家里只有我一个劳力,你大伯有气喘,吴汰因为生了九个孩子才活下来六个,前面三个都丢了,郭老爷子请人看,说孩子们与父亲无缘,往后生了得改口,就跟他在家里的辈分叫,才会好,由此孩子们就一直叫他们的父亲为大伯。是那两次失火熏的,干不了重活。我不去挑,就要被清工退队,退队了咋办?全家人都得饿死。挑都不说,还要打着赤膊,天寒地冷的雪直嗡嗡,打着赤膊,不是折磨人么?”
我很困惑,都不知为何要打着赤膊挑堤?
吴汰说:“打赤膊证明你挑得快,不打赤膊,证明你偷懒。打赤膊多冷的,只有拼命地挑,身体才发热,要不,会冻死。即使打着赤膊,如果走得慢,监工一皮鞭抽来,打得你个半死,好多支撑不住的,就死在雪地里了。”
很难相信吴汰这话的真实性。大月姐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生的,与大姐年岁差不多,母亲也挑过堤,怎么从没听母亲说起?不管真实与否,但吴汰确在月子里落下了半身不遂,在床上瘫痪了四年,还在一夜之间歪了嘴,好端端的一个脸上,五官都挪了位置。郭大到流港农场医院去求医,倒在雪地里爬不起来。由此落也下了永久性的风湿性关节炎,至死也没好,亦曾一度瘫痪在床。
还有一说是下水抢劳籽留下的后遗症。吴汰经常对陆仔说:“那时我生了你大哥才两天,雨下得河水涨了,田地都被淹了,你祖父在屋山头的荒地上种了好明个的劳籽,子粒饱满的正待收割。于是你祖父母便要我去抢,我就在齐腰深的水里泡了两天,一路的水面都浮着我身体里的血,两天之后,等劳籽抢上岸,我亦倒在了血泊中,从此瘫痪在床,多年不起,嘴也歪了,脸也变形了,我一直不能原谅你的祖父,鬼叫他要我在月子里下水抢劳籽的,害了我一生……”吴汰说这些时,总是双眼发呆,语不达意。并不像祖母友打卦,面临曾经的苦难都那般的坚定而超然,也从不跟她的孩子们讲。
总之,吴汰对自己曾经遭受的灾难刻骨铭心,可具体却又说不清晰,但有空闲又会拿出来说,作为后人必须孝顺她的资本。似乎全世界的人都欠她的。气特别大,一点不如意,便寻死觅活。陆仔的二嫂就说,她到郭家二十年,吴汰寻死觅活的不少于十次,隔年一次。似乎只她经历的苦难最大最难比喻。
而鹿女从陆仔的姑妈们那里听来的却完全不一样。
陆仔的姑妈们以后都嫁在故河口,家也安在故河口。对吴汰的历史一清二楚。她们都说吴汰一辈子把自己看得最重。如果有一个人这样说,是不真实的,但全都这样说,谬论也成真理了。她们都说,吴汰与她们一起生活时,没搞过一餐饭。公婆公爹是挨她不能挨,闯她不能闯。一挨就哭,一哭就又说不出几句话来,让人感觉是在欺负她。她在那个家,是高高在上而又不胜凄寒。
可以想象,一个晴朗或阴沉的午间与晚间,吴汰粗笨的身躯从田间归来,脸无表情却又仇苦深重,全家人没一个敢靠近她。她便如泰山一样静坐在饭桌前,谁也不敢吱一声?在吴汰心里,全家人都欠她的。公婆公爹欠她的,因他们的儿子是个脓包,还种了块大劳籽叫她在月子去抢,落下了终身不愈的月子病;姑妹子们也欠她的,因她曾为她们东奔西走,还帮她们说男人成家,才得力又要嫁出去,没沾一点光;孩子们更是欠她的,吃了她的奶水掉了她身上的肉,耗掉了她身体的元气……全家人都与她有着深仇大恨,是将她拉入贫苦与饥饿的罪魁祸首。她要带着这些仇恨生活!她安逸享受惯了公婆公爹的侍奉,姑妹子们的侍奉,也当一样享受儿女们的侍奉。
就这一辈子,吴汰做饭的时间真是少之又少,从没单独下地干过活。每来客人,就站在堤上叫二姑妈们来帮忙(陆仔的二姑妈跟他只隔一道堤),田间农活忙了,也叫姑妈们来帮忙。家里大事小事都离不开姑妈们。姑妈们也是不敢挨她,说个什么,话也听不清白,只会哭!一起时,若是吃饭了,她们没收碗的话,老爹老婆会将姑妈们骂得要死,把吴汰看得可重。全家人都宠着她,把她当菩萨供着。因为大人念及她从前的功劳与曾受的苦难,更念及自己的儿子废了。姑妈们念及她是大嫂,是娘家人。相对我的祖母母亲或大姑来说,吴汰真是太幸福了,可她自己体味不到这种幸福。
而她所养育的子女们中,却没有一个身体健康,读完了初中的。他们很小就在家承担起家务与农活,十一二岁就开始挑堤打沟,耕地放牛。个个都未老先衰,腰痛背痛。结婚成人了,也是一幅仇苦深重样,似乎全世界都欠他们的,与吴汰没二样。
鹿女从嫁进郭家,就只见郭大吃喝嫖赌,没在家正经干过一天活,也没在家呆上过一整天。他的沦陷与祖父陈千岁如出一辙。只是吴汰没有祖母友打卦幸运,没有李歌满在身边,也没有祖母那大公无私伟大的情怀。
三年之后,吴汰从床上爬起来,又开始了漫长艰辛的人生之旅。陆仔的大哥之前,她已做了三个月子。三个孩子都因没有奶水吃饿死了。后生养了大月姐,看得比命还珍贵。两个老天派只身为着他们一家人,害得郭大与他唯一的弟弟郭二反目成仇。但郭大死时,郭二还是赶来了,抱着他哥的腿撕破心肺地喊:“哥,我来了,哥,我来看你了,哥,你看见我了么,哥,哥……”喊得在场的晚辈没有一个不掉泪。两个世纪的冰雪仇恨于这生死相隔中终于得以融化。
年近古稀的吴汰,可谓饱经沧桑。照说早该练就一幅豁达而无谓的人生境界。面对死应该是坦然从容,面对人世该是明朗豁达,而面对子女更应宽容怜爱。不想几个世纪的沧桑,却将之变成了一个臃肿平庸而阴暗的老妇人了。
事因是这样,陆仔去医院照看吴汰的第二天,碰见了一个老乡的妻子,她的母亲也在住院。由此女子就每天跑到吴汰病房去说话,与陆仔在一起。或许陆仔内心深处本是希望鹿女也能这样陪他母亲说说话的吧,这不,女子正巧填补了那一需求。鹿女不是不想去陪伴吴汰,而是吴汰不乐意。本来鹿女在此事上已经想通了,就是吴汰要在有生之年完全霸占陆仔,她也让了。可不知这突然冒出来的一女子,竟被吴汰当做了嫡亲媳妇。真是令人费解。这一女的,每天从她病房进进去去,与陆仔形影不离。算怎么一回事呢?
而这女的决非贤德之辈。一个院落的,知根知底。都不知何故,她要于鹿女不在时,亲近吴汰与陆仔?女子叫秋什么,男人是陆仔一个村的,叫阿根。阿根不去看吴汰,秋什么倒每天都去,有些奇怪。
鹿女因此跟陆仔几天里闹不和,甚而再次产生老了也要与他分离的决心。可事情往往出乎意料。就此情形,若真心与陆仔分离,也就没必要为此事烦恼了!就昨夜间,他们都有过肌肤之亲……陆仔怎能在这个时刻,让另一个女人侵占她的位置?本来她还为大月姐与吴汰侵占了他,而不悦疼痛。但他们毕竟是亲人,而这一女的是什么呢?
清晨,陆仔在卫生间洗脸时,鹿女赤着脚,忍不住的跑去对他说:“我心都碎了,我必要去看看,给你们降降温,你的母亲我是知道的,头脑糊涂,明辩不了是非,这样下去,不知会弄出啥事来?”她几乎不想再掩饰什么,因为她确愤怒了。
“今天我去照看你母亲,你在家休息。”突然鹿女就决定去看吴汰。其实她早就想去看,只是陆仔一直都说,她不会是那样好的女人,她也就懒得做一个好女人了。他对她的爱在这些天都隐匿了。只管横竖看她不顺眼,挑得她满身不是。好在鹿女是天生气质的人,并不因此沉沦而放弃。说实话,这么多年来,陆仔却变得日渐平庸,承接了他母亲的秉性。像透了吴汰。
就吴汰生病这事儿,他只管把鹿女骂得狗血淋头。都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儿媳妇在公婆病了之后,能够主动承担起义务,自己掏钱,然后让丈夫去照看,就很了不起了。何况吴汰并不只鹿女一个儿媳妇,她有四个儿子,四个儿媳妇。鹿女没对陆仔说什么,倒是陆仔将之骂得狗血淋头,实在叫人有些想不通。鹿女没有去照顾吴汰,并非她不愿,而是吴汰不乐意。而这突然冒出的一女的,又如此的欢喜,说明什么?
陆仔没料鹿女会来这一招。就母亲生病的儿子,心态也是不正常的吧。他怎能在这个时刻亲近别的女人,容忍别的女人走进他们母子的生活?这说明什么?只说明他心理与他母亲一样,都以为自己是天下最苦的人,需要得到弥补。而委屈难狈的会是他们同忾仇敌的儿媳妇么?可他们的确会因鹿女的这一决定,失去那片供养他们恩将仇报的乐土。的确,鹿女的这一决定,让他们失去了一切发生的可能。
陆仔对鹿女说:“好啊,你去啊,当你的好媳妇去。”他以为鹿女不会去,还是不敢?在他心目中,鹿女是万不会去。因为他从来就没有把她当作一家人,鹿女也跟他家人不一样。尽管他一再说,他是多么的爱她,真爱她。可他缺乏爱的能力与养分,吴汰没给他那乳汁。
鹿女这一去,收获最多,其实她也明白一去会获得很多。譬如名声,人会说她是个好媳妇。还能剥夺吴汰与陆仔单独在一起的安享时光。鹿女之所以不去,是想给吴汰这些,给他们这些的。
想通了,就释然。在去医院的车上,她几乎怀着种欣慰快乐的情感,要歌唱起来。似乎是在展开一场战斗,最终胜利者是她。这个战争并不难打,只要她出场就胜利了。可她总隐在身后不出场,因什么呢?我姑且称这场战争为“夺夫之战。”
车窗外,油菜籽已经熟透了,在雨雾中清静亮色,中谷秧苗冒出尖儿,在白色雾色中一点点的触动人心。啊,车窗外的那一个村庄永远没变,而车窗内的人却变了许多。
鹿女跟我正说这些时,陆仔的电话打来。鹿女说:香平,你相信吗,你素日文弱超然的鹿姐亦可参加尘世的战斗……边说边笑,看情形行动真是有许多好处,可解除郁闷的枷锁。在家中跟我倾诉,是鹿女唯感幸福与温暖的事。从小我们就保持着这种深厚的情义。我们家的每个成员相互间都保持着这种深厚的情义。她根本不用担心我这个哑巴会发表什么看法。只管倾诉好了。多年来,她不曾感知陆仔对她爱的温暖了。他尽管爱,却不让她感到温暖。不知问题出在了哪里?
陆仔打电话问她,昨天吴汰有抽血化验过吗?因为那几天的费用很高,一日一千开外了。鹿女说,搞错了吧,要不可是大月姐检查了啥……当然这话鹿女没说完,就被陆仔挡了回来:“你是没话找话,我大月姐检查啥会用你的钱吗?”就陆仔的性格,鹿女说出这话简直是找骂。昨天她去医院碰见大月姐,大月姐曾向她说到自己也要检查下血糖,因为最近瘦得厉害,怕是得了跟吴汰一样的病。有这样的联想太自然了吧。“亏你这人想得出,没什么话好说得你,我姐会用你的钱……”陆仔不等鹿女回话,骂开了,骂些什么,鹿女都不记得了,只记得陆仔骂完之后,都的一声挂了电话。仿佛她是个万恶不赦的坏媳妇。本来她就担心陆仔在医院碰见那个什么秋,什么秋又会进吴汰病房找他,找吴汰,然后亲如一家的在病房里,人家看见了……算什么?这不,还不分青红皂白的挨了一顿骂,算什么?
就当她作为一个儿媳妇走进吴汰病房的那刻,同病房的人还错认为她是什么秋了。甚至还叫出那一女的名字:秋分。同病房的从前也是故河口的,相互之间认识。就算认错了人,也不该认为一大早送早点的会是秋分啊。
也许鹿女太细微敏感了,尽管陆仔一再申明自己与秋分毫无关系,甚至少与她讲话,但那一氛围确已存在。让鹿女的心灵倍受打击。
加以陆仔给她的那个电话,陆仔对她的态度,都使她内心无法再平静。曾经温暖的感觉与温存的向往,那一爱的温情场景,都那么熟悉的占据着她的心,或也占据着陆仔的心。只是它只滚动在各自的内心,没有释放融合一起。是什么阻挡他们之间的融合,失去了爱的感觉呢?
至此她不想再提吴汰。但在照顾吴汰的那几个日子,她确感一个生命的逐渐离去。心生种对生命原始的敬畏与同情。至此,她一点都不怨恨吴汰而只是怨恨陆仔。而从前乃至现在,她对吴汰的所有不满都由陆仔引发。她不明白自己的男人为何要将自己置于那么孤独而悲惨的地步?而她内心是多么想得到他的呵护与信任。就算因此种种,最终他们不得不分离,但她也不知道到底该怎样做,才能避免那些发生?
关于鹿女的生活情感,这里不再叙。让我们继续回到故河口,回到小姑的千金岁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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