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费掉了吗?
我望着她,重复着她的话,有种头脑空空、魂飞天外的感觉。
对了,你知道当你在他宿舍里时,我和他在菜园子里讲了些什么吗?他说他从来不生病,因为我跟他说,我是从医院逃出来的,我说你是我朋友,帮助我逃跑的人。他说他很想体验一下生病的感觉,躺在床上,什么都不干,什么都不想,好多人来看望他,对他说些温暖的话、鼓舞的话,他说他从没尝过那种滋味。
我听不下去了,起身走进里屋。那不是他的首创,那是我曾经说过的,那时我们刚开始冷战,偶尔还会说两句话,发顿牢骚。我已不记得因何而起,只记得我曾对他咆哮,我说恨不得马上得一场不治之症,躺在床上,什么都不干,什么都不想,好多人来看望我,对我说些温暖的话、鼓舞的话,好过现在这样,像置身坟墓,像死了半截没埋。我有理由这样咆哮,我并没得罪你,我一个人养活孩子,一个人撑起这个家,你只是定期回来探望一下,没笑脸,没句好听的话……我记得我吼完那些,他更蔫了,更不肯出声了。当然,现在我知道他为什么会那样了,但他有没有想过,他的隐瞒和撒谎,狠狠地伤害了我,也伤害了我们的关系。我只能说,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我倒了杯水给倪可,掩饰刚才的失态。
她问我打算在这里休息几天。我说随便,也许明天一觉醒来,觉得可以走了,就离开,也许多住几天,总之,全凭心情。
是啊,你还可以有多种选择。因为没有足够的力量支撑身体,她不得不紧贴椅背,看上去倒显得身体笔直,但她的手臂暴露了她的真实情况,手腕就像折断了,呈直角垂下来。
夜雾渐渐浮上来,小镇隐入雾气中,远远近近的房子只露出房顶,以及飘满小小彩旗的晾衣竿。此地有一个专属的设计,他们的晾衣竿统一架设在楼顶,每家每户为了确定界限,会在自己的地段两端插上两杆小旗子。布满枝杈的房顶衬着远处连绵不绝的山峰,并不觉得可笑,相反,倒有无尽的人间气息扑鼻而来。
倪可似乎跟我想到一处去了。
我喜欢马家台,很小气,但它不介意暴露自己的小气。为什么我以前竟不知道马家台这个地方?
见得多了你就不会喜欢它了。
有道理哦,一见而钟情,再见波不兴,三见已生厌,四见遁无形。
我带倪可去吃马家台的名吃:青花椒炖鱼。
青花椒又麻又香,超市里的干花椒没法比,两者根本就是食材与外壳的关系。几乎用了半锅青花椒,刚捞上来的河鱼深埋在青花椒里。怎么形容呢,尽管是鲜鱼,吃起来却像是在青花椒里腌了一整天,每片鱼肉、每根鱼刺都是青花椒又鲜又麻又爽口的奇异味道。
倪可尝了一口,马上两眼放光,接着,一手握汤勺一手拿筷子,左右开弓,不要命的吃相,惊得我差点尖叫起来。
你是不是克制一点,待会儿不舒服我可帮不上你。
撑死又何妨!
也许是医院的清淡饮食吃得太久了,急需刺激一下味蕾。我这样想。
吃完,我们两个摸着硬邦邦的胃,傻愣愣地看着对方。
为什么你不种一棵花椒树?
好啊。我开玩笑地问店老板,哪有花椒树卖?
没想到店家就有,他带我们穿过厨房,后面是个小院子,种了很多香料,生姜大蒜香菜罗勒香叶,应有尽有。边上就是一圈树,桂花树花椒树枇杷树柚子树,全都是跟吃有关的植物。倪可希望他能卖我们两棵小花椒树,老板爽快地答应,还免费提供两个大号花盆。
我笑倪可太认真,我不过随口一说而已,倪可说:就让这花椒树来纪念我们的相识吧。
她这样一说,我就认真地种起树来。
我把花椒树摆在阳台上,才几十厘米高,已经能闻到树身散发出来的特有的辛香气了。
其实花椒树叶子也能吃,小时候我妈妈给我做过,裹上面糊,入油锅一炸,才叫香呢。
倪可认真地对我说:至少今年,你不许吃掉花椒树叶,它还太小太娇嫩了。
夜色渐渐暗下来,我们一边闻着花椒树的香气,一边静静回味刚才的青花椒炖鱼。
如果我早点知道世上还有如此朴素又美味的食物,我可能不会是现在的饮食习惯。对于美食,我知道得太少了。
正如对于人生,我们知道得太少一样。
你要好好照顾这两棵花椒树,等它们长大了,要经常做做青花椒炖鱼。
要不,你带一棵到医院去吧,没事嗅嗅它。既然喜欢,说明它对你有用。
她没吱声。
因为开着灯招蚊子,我们关掉阳台上的灯,这才发现,夜幕已彻底闭合。马家台的夜晚像一个大院子,除了家门口,远处一片漆黑。
今天的夜色不错呀。
我实在看不出来有什么特别,无非是没有一丝缝隙的黑。也许我们真有不一样的审美体系。
因为要洗头,我早早进入卫生间,洗着洗着,突然噗的一声笑了起来:真是个虚伪的家伙呀,号称一个盒饭要分三顿吃,要管一天,结果呢,一盆青花椒炖鱼就让她现了原形。
洗完澡,吹干头发,来到阳台叫倪可快去洗。没人应声,打开灯,阳台上空无一人,只有两盆青花椒树静静地搁在那里。
屋里找了两遍,也不见人,也许她决定出去走走,她不是说喜欢马家台吗?当然应该去走走。
我去看电视。《新闻联播》看完,又把《焦点访谈》也看完了,还是不见她回来。也许该去找找她,马家台不大,就两条街,应该能碰上她。
街上没什么行人,几个小铺子处于半停业状态,路灯也很无力,欲明还暗。我走完一条街,又走完另一条,还是不见倪可,只好回来,也许我跟她刚好错过了,她现在应该已经到家了。上楼前,我问了楼下卖香烟和彩票的小老头,可曾见到一个非常非常瘦弱的姑娘出去,或是回来,他果断地、没好气地回答:人毛都没看到过一根,我也要收摊回家了。
回来一看,倪可还是不在家。
要么,她没在马路上闲晃,而是坐在某个地方,发呆,或者发泄她的难受。她肯定难受,我都替她难受呢。我把房间里所有的灯都打开,好让她可以看到我的呼唤。
……
一直到第二天早上。
我想我应该去报警,但我说不出她是怎么丢的,也不确定她是不是丢了。而且我拿不出任何证物证明她来过,她没带任何行李,除了那个帆布环保袋,那天我们不小心把它落在出租车上了。
想起她两手空空,突然一下出现在我面前的情景,不禁打了个冷噤。
在马家台又守了两天,希望她能猛地出现在我面前,就像她来的时候一样。
两天过后,又守了两天,日出日落,平安无事。
一直守到休假期满前一天,望着两盆花椒树,我突然明白过来,我等不到她了,她再也不会出现了,瞧她那天怎么说的:就让这花椒树来纪念我们的相识吧。
我带着两盆花椒树离开了马家台,回到自己家,准备上班,恢复旧日秩序。
三个月后,儿子带回一张高中毕业典礼请柬。不得已打电话给他,他痛快地说:我会回来的。
到了那天,我们分头在家里细心梳洗,他在儿子的衣柜里找出当年的西装,领带是红色的,皮鞋一直放在鞋盒里,几乎是新的。
我的衣柜很杂,除了我的衣服,还有全家的毛衣毛巾被褥和桌巾,我有些发福了,试来试去,只有职业装还勉强穿得下。这时,他走了过来。
可以帮我个忙吗?帮我把裤扣移一下,有点扣不上了。
我猜他也发福了,但我就是转不过身来,我不想看他的腰腹,不想看他敞开的裤腰。我让他自己为新裤扣标注好位置,等我忙完了再来帮他钉扣子。
他没说什么,转身走了。
直到出门,他再没提移扣子的事,他不提,我当然也不想提,而且他裤子穿得好好的,不知道是另换了一条,还是准备系上皮带将就一下。
他放弃了吗?大概是。既然他放弃了,我也不想挽留。
要不你去吧,我就不去了。不知道是裤扣的事影响了我的心情,还是临出门前想起儿子昨天晚上的提问,他问我是否我们两个都要去。当我回答都要去时,他眼神有些黯然。总之,我突然对酝酿多日的毕业典礼失去了兴趣。
我跟儿子待在一起的时间要比他多,就让他去吧,算是我的让步好了。以前我不是这样想的,总觉得儿子是我一手一脚服侍大的,所有的收获也都归我一个人所有,不容他来染指。
他站在门口检查他的指甲,种菜当厨师太久,指甲当然是不太干净的。
我有点不舒服。我说。
随你。他没看我,也没问我到底是哪里不舒服,或者要不要去看医生,拉开门,就那样去了。
一个人在屋子里站了好一会儿,决定还是穿着准备好的衣服出去。儿子的高中毕业典礼只有这一次,我凭什么放弃?我可以找个地方远远地看一看,也算是出席了。
时间还早,路过一家报刊亭时,我决定买份报纸,以便打发等候典礼正式开始的那段时间。
是当地报纸,没啥可看的,都是网上新闻的剩饭。没翻几下就翻到了副刊,一篇文章吸引了我:你何时再回人间。标题下配有一幅照片,这不是倪可吗?大概是她生病以前,比我看到的倪可圆润多了,但仍有仙风道骨之感。再看作者,正是孙非。
我想起她的话:一旦我死去,他会写一系列文章,纪念我,怀念我——他的内疚,他的惆怅,他的疼痛,他的无尽忧思,都是只有他才做得出来的文章。他不会浪费它的,包括那个少儿图书室,他都会把它变成武器,变成炸弹,一次次投向社会,为自己炸出灿烂的礼花。而我,会是那个礼花中最亮眼的造型,我应该感到欣慰不是吗?毕竟那是我,不是别人。可你再想想,在这个礼花表演中,谁才是最享受的那一个?礼花造型设计中的那一个,还是站在地上放礼花的那一个?
我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终于找到确凿的证据了,她走了,真的走了。其实,她不走,又能去哪里呢,她哪里还有地方可去呢?
标题书法 单火亮
原载《人民文学》2017年第7期
原刊责编 徐则臣
本刊责编 黑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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