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河口物语V-只为与你相见(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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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到此,必须打断下了,还因为吴汰。前面写过,吴汰出院后,住在鹿女家。病情似乎没有好转。陆仔总想把这个结果归罪于鹿女。

    年初,鹿女回乡给吴汰拜年,陆仔的二嫂便说,吴汰想到她这个城里儿媳妇家去住一段时间。说时无不酸溜溜。就那情形,鹿女心中很同情吴汰。因为鹿女太知道二嫂说那话的含义了。就是吴汰这人在哪里都住不好,住这个媳妇家认为那个媳妇家好,住那里又认为这里好。为了减轻吴汰这种悲哀,鹿女当场就跟二嫂表态:“若是事情忙完了,她身体还行,就去我家住一段时间吧。”

    这下,吴汰算是圆了心愿。鹿女并没有食言。

    吴汰在鹿女家住了二个月,每天都挨着陆仔坐,而鹿女则坐在另一个沙发上。他们看电视到啥时候,她也看到啥时候。一天里,陆仔有三次给她注射胰岛素,一次给她檫背。这天,陆仔要去办事儿,叫鹿女给她注射胰岛素,鹿女没答应。因为前两天,他们还为吴汰争吵过。吴汰住院回来,血糖降低了,可腿上的疤一时好不了,时有疼痛。医生都说了,要慢慢康复。可吴汰却很心急,每天就那个疤闹得半夜还不安生。陆仔便说要给吴汰打消炎针。一大早,鹿女就跟陆仔讨论这事,也主张打。没料陆仔根本不买账,恶狠狠的对她说:你有这么好心吗?昨天你不是说没打数吗?昨天鹿女是这样说的:现在有合作医疗,本地打可以补钱,异地打没钱补,打几针又没有效,得做长远打算,回去打,或者我们搬回小厂,这样离本地医院近些,多打些针,直到打好为止……没料这话却遭到了陆仔的强烈反击,他的理解就是鹿女不想跟吴汰打。就他心底,鹿女这些主张都不是出自真心,而是幸灾乐祸还是什么的。这种主观臆想别人思想真是可恶。在吴汰这事情上,她到底该怎么做呢?怎么做也没有一个人对她好言相向。如果什么也不做呢,也不可能。因为吴汰病到今天,已没人管她了。她的另外的儿子们,自从吴汰病后住院出院到今天,根本电话都没有打一个。

    天气阴晦了好多日,从吴汰来后,他们的家就一直阴晦,时有下点小雨。从小厂回青苔不过三个月,鹿女竟多次想到小厂处的阳台与天空,还有那一湾水池里的蒲扇与穿着红衣的村妇及她的菜园;想起院墙角树枝上飞起的一群鸟儿,想起那一份清幽的宁静与寂寞。而回小厂后,天气怎么老是这样阴晦呢?时不时打雷下雨,就象吴汰在这个家,给他们生活带来的气息一样。

    前些天,大月姐打来电话,谈到给吴汰做装尸衣的事。就鹿女心中,吴汰离死还遥远,做什么装尸衣啊!于是鹿女便对大月姐说:“她老身体还好,不出意外,一时半会死不了。”大月姐便说:“不管怎样,你得把那衣服做出来就是。”鹿女说:“那好,我等会楼下去给她量仄子,不知道她穿多大码子了?”因为吴汰糖尿病后瘦了很多。大月姐便说:“随便估下,不要让她下楼去,摔死了,自会有人找你。”也许大月姐在跟鹿女说笑话。可是鹿女听了,倒吸了口冷气。因为大月姐的话,在陆仔心中永远是最有分量的。

    鹿女印象最深的是陆仔菜园塘里的那群白鸭子,据说是北京烤鸭,非常好吃。大月姐回来一次,就杀一只,回来一次,又杀一只。渐而的,那群白鸭子就不再游泳噶噶叫,全成了大月姐与她野男人肚子里的屎。(大月姐没结婚一直跟着那个男人,所以鹿女称之为野男人。)还有陆仔小时候有关船笛的记忆,那时多行水路,清晨八九点钟,船都靠在故道岸边,把笛拉得清响,村上的人便将脚踏车踩得起飞,撵死了人家门前吃早食的小鸡。而每到黄昏,那悠长的船笛声,无不成了孩子们心中的盼望。陆仔心中就有个盼望,就是每论船笛拉响时,大月姐会从船上下来,带回一个大西瓜,几斤饼干。大月姐是他们家唯一的“城市人”。初中毕业了,就在市一家线厂上班。就那时大月姐的条件是好的,可最终大月却没过上幸福美好的生活。就陆仔懂事起,大月姐就在城里有个男人,男人结婚了,有孩子,一直不离婚,就那样霸占着大月姐。大月姐的名字叫得不错,可人生并不如月儿一样圆满。

    吴汰要住鹿女家,她是尽孝心与义务,倒没想到其他。若吴汰真在她家摔死了,会是她的罪过与责任么?可谁又保证一个七十多岁,患有高血压糖尿病的老人,不会突然死亡?还不说被摔?到时候,她是不是就得负起这个责任呢?

    听过大月的话,鹿女心情郁闷。就陆仔从头到尾的表现,依赖指望得上?想到这些,鹿女就是有千万个胆子,也不敢跟吴汰注射胰岛素!若是给吴汰注射胰岛素,她突然死亡,可是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陆仔的家人包括陆仔,没有一个人会相信她,即使吴汰临前也并不会为她矫正。鹿女自觉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为什么到他们这里,就变得这样了呢?

    躺在床上,望着窗外清白的月光,与窗内乳黄的被单,她真的贴近了孤独。想起那些古代戏曲中的大家族小家庭的儿媳命运,无不感慨。的确,如今的鹿女就是她们的写照。就如今,鹿女真回想不起,多年前,自己因什么走入了这样一个家庭?

    但这次陆仔确没有因她不给吴汰打胰岛素而发火。鹿女心中却内疚,不停的说:“不要怪我,不是我不跟她打,而是不能替她打,万一……”鹿女还没说完,陆仔就挡住了,没有象平日劈头大骂,而是深深的叹了口气,说了句:“我吃晚饭了回来打。”就走了。鹿女也深深的松了口气。

    在陆仔出去的时间里,吴汰最少问了二十次:“我幺儿去了哪里?他今天回来么?”鹿女说:“他出去有事了,今天会回来。”问过不到三分钟,又问:“我幺儿去了哪里,今天得不得回来,我胰岛素不打不要紧吧?”问得鹿女几乎要崩溃,陆仔还是我男人呢?用得着她那么操心吗?怎么说错都不叫我给她打呢?就鹿女先前的想法真的一点没错。吴汰就是这样的一个老人。这世间除了相信她的幺儿,不再相信任何人。

    待陆仔晚上回来,吴汰便从房间出来,忙拉过他的手说:“快来,快,我的儿,快坐到我身边来。”陆仔没象从前那样听话,而是走到他与鹿女的房间,这房间早沉默冷寂了,很久不曾有过热吻与拥抱。看见鹿女在房间发呆,他走上前看着她说:“妻,受累了么?在想什么?”

    说实话,一天里她思绪游离,还能想什么。她说:“还好,没想什么,办事还顺利么?”陆仔说:“还行。”于是他们就抱在一起,眼泪忍不住,都哭了。就这平常的拥抱,自从吴汰来后,就不再有了。这刻,鹿女觉得哀伤离自己远远的。可吴汰却在这个时候在客厅吞起酒精来。

    “真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吴汰凭什么在她家吞酒精?

    陆仔见吴汰在客厅吞酒精,心里不好受,就对鹿女破口大骂。鹿女小心翼翼的同陆仔一起走出房间,吴汰只是拿着酒精瓶,根本没有吞。鹿女每天都如惊弓之鸟一样陪伴着这对母子。身心受到了极大摧残。试问读者,该如何看待吴汰吞酒精的问题呢?陆仔也由此看出他母亲的无理处闹,可就是不承认,也不向鹿女道歉。还把鹿女骂得狗血淋头……

    夜黑深沉,鹿女想起这些,心沉得发寒。她不知道二十年前,自己怎么走进那样一户农家,成为了吴汰的儿媳妇?那种记忆实在渺茫而灰蒙。以后的日子,鹿女只有靠给儿子荞写点东西,打发那些与陆仔母子同住的难熬时光。当然这些文字,若不是我被看到,写进小说,只会永远藏在鹿女的抽屉里了。

    “荞儿好,至今我才发现,与你父亲结合是多么大的一个错误,尽管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才修得同床枕。但这千年的缘分都抵不过这种错误。二十年前的那户农家,与千百户农家没什么不同。二十年前的堤道上,却是阳光普照,鸟儿欢唱,堤坡上的青草携带着和风,吹在那一清爽活泼的女儿身上。天空的白云,远处的农舍,及长长的围堤,青绿的柳条儿,都将那一女儿衬托得如花儿一样,不仅是美的,更是盛放。”

    而二十年前的那户农家,门前有一个宽大的禾场,禾场边有五颗高大的药柑子树,还有几个板凳,几片树阴,树阴下躺着一只叫梭马的狗。板凳上坐着一个肥胖的老太婆,她是你的祖母。一个古式杉木架子屋,屋里一屋的文盲,他们是你的父亲与你的伯父们。

    这一情形无不沉滞着种悲惨,当初我却没有觉察出来。只觉这沉滞古老中的神秘与魅力。那是因为这屋里有你的父亲。那时,他还是一清澄少年,虽没读过多少书,却有极尽洁爱的本事,那是古老乡村成长的男子,最初都具备的一种纯朴。这么多年了,那里的一切早固定下来,如千百年遗留下来的农村一摸一样。只是那场景中的人,至今怎样了呢?

    从前,我怎么没发现那只是个让人日益沉滞呆钝下去的陷阱呢,时光越长久,便陷入的越深。无论世道怎么变化,这一幕沉滞的悲凉不可释。那是不同于你外婆家的气息,不合适我的气息,而于这种气息中,我竟然生活了二十年。如今,当你的奶奶,这个仍旧肥胖而步覆蹒跚的老妇人,在我们的小镇家中,还如当初那尊地主婆一样走来走去,或凝坐不动的时候。那一幕的悲凉与沉滞,便浮上心头,勾起我那压抑的记忆。

    当你的父亲与我,因你的奶奶发生争执时,你父亲那丑陋倔强的嘴脸叫我更深刻的意识到,二十年前我走入了一户什么人家?那本不是我的家,不该走入的,走入那家,都只为与你相见,儿子。因为那时我怀了你,舍不得拿掉你。你父亲那时真是纯朴的,如自然的庄稼一样。我从不祈望他能有所改变,也从不奢望他能予我更多更宽厚的爱。因为我知道他只是个平常的庄稼汉,没有知识,没有营养,唯有青春年少本质里的纯朴与芳香,那是青春的芳香。青春即使一穷二白,贫瘠透骨,亦是美丽丰富的。那里的爱也透着一样的纯朴与芳香。向来,我视你父亲如我的另一个儿子,面临他的孱弱与无知,都抱以深切的悲怜。

    儿子,你永远不知道那一幕凝固沉滞的图景,于我心灵是何种的压迫。当现今与之隔绝多年后,再回到心上,又有多么的恐惧。因为这么多年来,我发现自己付梓的一切并未将那种悲哀改变,也未将那图景中的任何人改变,改变的只是我。我过着种多么不合适自己的生活。这么多年了,我还没有一次象今天这样清晰的看到。二十年来,你才是我在这世上唯一想见的人,唯一值得爱与付梓的人。正因为有了你,我才将这种不合适的生活延续至今。与你父亲,与那一屋的文盲牵扯不清。

    明亮的阳光下,风吹动着树叶,将地面覆盖了。一个壮得如头水牛的女人,操着尖锐的嗓子,穿着花格子褂子,从屋台阶上走下来。她的脸黝黑的,目光如未开化的原始人,她亦是个文盲,生养了两个孩子,住在你父亲的屋山头,是你二伯父的老婆,你该叫她二伯母。她到你父亲家来,是找他要手电筒。她说:“谁叫你每天拿我手电筒的,捉到的青蛙我又不想吃到一只。”我因为怀上了你,害得厉害,什么也吃不下,惟独对青蛙情有独钟,吃了,便遽然活力猛增。你父亲便每夜去捉青蛙回来炒着给我吃。他家没有手电筒,由此借了你二伯母的。借了几回,你二伯母就不乐意了。站在屋山间尖着嗓门叫嚷。你父亲每一听见,便慌不择的拿着手电筒给她送去。那时你父亲还是有别于他们的。因为他心中爱着我与你,有想成一个家的最初美妙情感。那是天然第一储藏在人内心最美妙的情感。有的人或一生,只拥有这唯一的情感,就不再有第二次或其他情感了。这情感一旦被消耗磨损,又没有新的情感与营养补充。他她便成了一个贫瘠的人。你父亲正是由这样一个富于情感的人,一日日走向贫瘠的。

    你奶奶病了,住在我们家。一时我说不上她住在这里有什么不好。主要是我已经习惯与你父亲单独生活。这么多年来,无论寒暑,无论多忙多累,遭遇过多大灾难,都只有我与你父亲。所以我已经习惯与你父亲两人的世界。一直我们亦是过着两人世界的生活。尽管辛酸却也甜蜜,主要是静谧,它遮盖住一切不幸或贫瘠。在此,你父亲是富裕的,他拥有一个平静祥和的家,一个女人温暖的怀抱,一个聪明活泼的儿子。但你父亲一样也是贫瘠的,他的怀抱只容得欢乐与幸福,素日,哪怕我一丝的忧伤流露都会叫他惊恐的躲开。从来他都不会给我丝毫的安慰与帮助,只会让我陷入更深的忧伤。或我只需要他的一片言语一个抚摩,而他却从来不给,而只是习惯性的在我伤口上撒把盐。我已习惯在眼泪中与你父亲共欢乐。

    你祖母病了,又一年的五月,外面的雨总是下个不歇,小镇乡村田间的龙虾满爬上了坡,被农人捉了,用袋子提到镇上送人情。你大姨妈得了些龙虾,送给我们。你父亲用尖辣椒与大蒜生姜八卦五香之类的炒了,用干锅装着做火锅吃。这里,你父亲是能干朴实而温暖的,一如我怀了你之后,他每夜捉青蛙回来给我炒来吃的温暖与柔情。那夜的月光清朗平和的,又在那一瞬间流经他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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