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河口物语V-我的阔大之家(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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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那时期,小姑可算是家里最大的功臣,回娘家回得最勤遍,一天一次或二天一次,很少隔过三天。就小姑心中,现在娘家需要她。帮了四叔还要帮父亲,就小姑心中,她只有这个能力,钱没有,力气还是有的。因为她爱这个家,爱这个家里的每个人,希望他们都过得幸福美好。每夜小姑收拾好农具回家时,我们都随着小姑父嘹亮的吆喝,进入到另一方的世界与天空。那一方的世界与天空,是小姑的家。

    通往小姑家的乡路,树影葱葱的充满神秘。小姑家的高粱地,西红柿,黄瓜架,甚至借来的米,都渗透着甜蜜温润。第一知道小姑家有大大红西红柿的,是堂弟建。建每天帮四叔弄渡船,小姑每天在四叔家干活,由此从家里带来些红西红柿。堂弟建吃过就告诉我说:“小姑家的西红柿真大,皮折折的,吃起来又酸又甜。”谁家的西红柿不是又酸又甜的呢?可为什么听说小姑家的西红柿酸酸甜甜的,就忍不住嘴流唾液呢?母亲菜园的西红柿亦红红的,却小小的,不似堂弟描叙的大,也不似那皮折。那脆口一咬的清凉酸甜,成为我们一致想去品尝的向往。

    于是就有某个夏天的午间,鹿女、堂弟建与我,顶着炎阳烈日,顺着路边的树阴走到了小姑家。小姑不在家,去割高粱了。天鹅大队的人喜欢种高粱,满村的高粱,红红的遮盖了半边天。因为高粱生长期短,可收两季,梗高须顶,即使下雨涨水也淹不着。也是天鹅大队的劳力比较阔。因为砍高粱,打高粱,收藏高粱米粒,都是需要大劳力的。就我们家若种了高粱的话,肯定收割不上来。

    那成片绯红的高粱地,真是神奇而伟大,人们在厚厚的高粱梗上,割着长长的高粱须,那是真正的艺术。加以小姑菜地的西红柿一垄一垄的扎着架,真不似母亲的。西红柿果真大,每个都有碗口大,红红的,满身折折,好生奇怪。据说是杂交的种。味道确实没有母亲菜园里的好,我品尝了下。

    小姑听说我们来了,忙从田间回来。拿着一个瓜瓢去别人家借米,中午没有米下锅了,又来了这么些孩子。小姑把瓜瓢藏在背后,是怕我们看见。小姑炒的老黄瓜丝真好吃。小姑的小土墙屋里有个老太婆,看小姑的眼神恶毒,直说小姑生了女儿,没生得儿子。小姑边做饭边流着泪水。我们便在老太婆与小姑父的争吵中吃完了饭。

    不知怎的,小小年纪的我竟躲在屋山头哭,心里为小姑难过。屋山头有架南瓜,架上结了好几个小南瓜,开了好多的黄花。我便在那架下够南瓜花玩,把那心中的难过忘却了。鹿女也偷跑来南瓜架下哭,也为小姑难过。看见我在玩南瓜花,便跟我一起玩,也把她那心中的难过忘却了。

    小姑过的一点都不幸福。她婆家的侄媳妇都知道她不幸福,时常跑来她家吃饭,或叫小姑父去给她干活。因她自己的男人是个木匠,常在别人家打家具,没多少时间在家里。小姑父的母亲就是那个老太婆,高高瘦瘦的,二十几岁就守了寡。前面写过,她男人是在大跃进时期饿死的。个子太大吃不饱,还要囤给小孩子们吃,由此饿死了。可受苦受难的老太婆对儿媳妇并没有多少仁慈之心。总是这里那里找小姑的不是。

    二姐有个夏天去帮小姑割高粱,她家的老太婆一天里,嘴巴没停过,很琐碎的事儿也要把小姑说一顿。她就那样说个不停,直说得二姐饭都吃不进去。说真的,她就是要说得你吃不进饭。二姐也跑到小姑屋山头哭,心里亦为小姑难过。还有小姑父那个长满了麻子的大哥,每次吃饭都要过来,看见了,更吃不进去。

    尽管这样,我们还是极喜欢去小姑家,极喜欢吃小姑做的饭,围着那大方桌。有次下大雨了,不能回家。小姑还带我们到高粱地里拾蘑菇,田地一片宽阔新鲜,田间露着又尖又长的高粱庄子,也露着又白又嫩的蘑菇。堂弟建高兴过度,一不小心就摔到了又尖又长高粱桩上,将小腿刺了洞,流了好多血。小姑吓得好久不敢回娘家。

    我们回家时,小姑交代我们,谁都不准说她婆家里的事。就是如此过着的小姑,心里每日还惦记着娘家的事。小姑在娘家也完全不似在婆家的样子。小姑父在家吃饭,也象九江叔叔那样把碗在桌子上转圆圈,九江叔叔转碗是逗孩子们开心,而小姑父是为发泄内心的怨气。有时还将碗扔在地上摔碎了,一家人在桌子上吵得不可开交。小姑也不吃饭了,抹着眼泪跑了,只剩那老太婆在屋里骂人。都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吵?老太婆为什么要骂人?都不晓得我们也是客。家里来客了,怎么还那样吵呢?想必是素日的习惯。

    说实话,我们都不想往小姑家去了,可小姑菜园的西红柿一垄一垄的切近地面,无限的亲切。小姑借来的米煮的饭好香,菜也好吃。每次见他们吵架,心想,吃罢饭,便回家去,再是不到小姑家来了的。可刚回到家,心里又想着要去了。

    小姑在那个家没有亲人似的过着。母亲,二婶子,三婶子也从没去过她家。二婶子一开口就说小姑父是个黄腿,不去黄腿家?

    小姑说,一年上头她唯喜欢冬天。因为冬天,父亲会戴着那顶白色的羊绒帽去她家看她。小姑说,只要雪地里出现那顶白色的羊绒帽,她便知她娘家的大哥来了。她家老太婆也会在这刻对她好些。然后就是小姑无论看见谁戴着白色帽子,就以为是她大哥。搞得小姑父说:“全世界就只你大哥有那顶白帽子么?”

    父亲穿着军大衣,戴着白色羊绒帽,踩着黄色帆布靴,一看就是个公家人。小姑家的老太婆就怕小姑娘家的大哥。大哥一来,无非大哥前大哥后的叫,又是装烟又是敬酒,完全另样。在小姑心中,她定是希望她大哥经常去她家。只是父亲一年顶多去一二次而已。

    小姑父还特喜欢喝酒,喝酒了,就发疯,又唱歌又跳舞,跳累了就在床上哭,还呕得满地都是。小姑很烦恼小姑父发酒疯。一发酒疯了,就说对不住他先前死去的媳妇子。开始大家还不知道小姑父从前有个媳妇子。难怪每年春节后,他家老太婆要在屋旁边烧纸的,原是为了小姑父那死去的媳妇子?据说那媳妇子跟小姑父有了身孕,可那人家嫌小姑父家太穷,死活不同意。女子就上吊死了。

    那时女子若是跟人怀孕了,而嫁不过去,多半是个死数。社会舆论不会饶过她,家人也不会饶过她。小姑父这样一个贫穷人家的儿子,竟然早有女子为他死过!难怪他家的老太婆那样神奇而恶毒的。

    但小姑父不喝酒时,是极爽快的人,边干活边唱歌,似乎没有任何烦恼。还将那一锅猪菜剁得细蒙蒙。我们几姐妹没有一个剁得那么细。于是,小姑父一来了,我们就叫他教我们剁猪菜,一则,真学学,二则,小姑父一会就帮我们剁完了。小姑父边剁边对我们说:“一手将菜摁紧,一手将刀拿紧,这样一刀挨着一刀的剁下去,自然细。切忌有一刀没一刀的,剁不着猪菜,反倒剁着手。”

    小姑父说的很正确,就我们姐妹手上剁的刀印都数不清,总是要剁着手,一条又一条的,新的盖旧的,长大了,那印子也没有消失。小姑在娘家是快乐的。这些旧人旧事都让她回到曾经温暖的记忆里。尽管小姑在娘家时也并未享受过多少温暖与快乐。

    就这样,有着小姑一家以及大家的支持,四叔一家便在祖母的主持下,一日日的过下去。四叔还是没有任何改变,不弄渡船了,就去打牌,再不就是去搞女人,从来都不问田地的事。就小姑到他地里的次数,比他自己去的还多。有次,小姑自家的芝麻老了,还得跟四叔去倒芝麻。天将大雨,芝麻倒落在地上,岂不烂掉?一年的心血岂不白费?小姑心急的四处寻四叔,然后就在村部一个茶馆寻到了,一气之下,小姑就把四叔的牌桌子删翻了。四叔气得把小姑打了一巴掌,说小姑没给得他面子。小姑哭着跑回来,卷着衣服要走人,四叔心酸的向小姑道歉。跟小姑说了好些心理话。

    四叔好想有一个家,他想回家的,只是这个家,已不再是以前的那个家了,也不再是他的家,这个家没有了四婶子,没有温暖。年光岁月一日日逝去,四叔对四婶子的思念一日日益深。他想起许多夕阳西下的黄昏,四婶子温驯在厨房做饭的样子,想起他打四婶子时,她压抑的哭声,还想起四婶子将那针线活做得坦然从容……四婶子在生时与他百般争吵,没有一次离开过死去的刘翠鹅和活着的四媛。四婶子百般争吵,只不过为争夺他的一个爱字。只是这个字,四叔从来没对她说过。最终他想对她说时,她已死去……

    细风细雨的忧伤,啪嗒着门窗,一如四婶子在生时。一往这时刻,四婶子总会轻轻的关好门窗,点燃油灯,坐在床沿纳鞋底。灯下的四婶子恬静温存的渴望着甜蜜。只是素日这样宁静渴望的时光,四叔多在外面打牌或鬼混。今天他是如此安静的等她,她却再也不回来了。风一会停了,灯也熄灭了,窗户嘎吱一声被打开。四婶子慢慢的走进来,点燃了灯,轻轻的叹息。四叔便说:“刘妖,你回来了么?回来了,就上床睡吧。”四婶子真的上了床,还是轻轻的叹息,望着四叔良久不能入睡。四婶子哭了,眼泪滴到四叔的脸上,凉凉的。

    四叔一下子惊醒了,原是做了一梦。

    这幽深孤寂的思念,只有四叔与四婶子心中明白。四婶子能感应,才从窗户进来宽慰四叔的!只是四叔怎么也没能振作起来,就是在他过得最得意时,也不曾一刻里振作过。四叔没弄渡船后,原回村上当会计。欠下了不少公债。

    有段时间,四叔似乎打算结婚的,对象是他年轻时的同学,叫马连珍,是父亲结把子兄弟马克银的堂妹子。那时期,四叔是快乐的,每夜都跟马连珍约会,特别是月光好的夜晚。马连珍是个没结过婚的剩女,在村上当妇女主任,因为高不成低不就,耽误了结婚最佳时机。与四叔谈到一起也算缘分。四叔喜欢象她这样单纯的女子。每次从月光中归来,都一派喜气。那时四叔住在我们家,没与祖母住一起。因为他家的土墙屋跨了,准备做新房子。四叔也不想与祖母住一起了,就搬到我们家来。

    因为祖母一拢四叔边,总要骂死了的四婶子:“哪个死鬼,死了还留这些丧们害我。”祖母也是带龙龙虎虎带累了,发发牢骚。只是要把这归罪于四婶子未免不公平。四叔不会为死去的四婶子辩护,但他不与祖母住一起,算是无声的抗议。祖母一向待四婶子很有办法,而对四叔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每次四叔夜晚出门,大姐总会笑着对我们说:“等不了多久,我们的新四婶子就会娶回家了。”那股高兴劲儿,就如从前四叔失踪去看刘翠鹅时一样。无疑我们都以为四叔会娶回一个新四婶子,开始崭新的生活。可四叔要是重新结婚了,能一直住在我们家吗?这是父亲那么着急帮四叔砌好新房子的原因。没想四叔的新房子砌好了,马连珍并没娶回家。

    原是菊梅打的破漏。把马连珍约去说了些话,说的马连珍就不跟四叔来往了。都不知菊梅跟马连珍说了什么?四叔结不结婚关她么事?搬都搬走了,还是如此讨嫌。菊梅心中是想四叔永远不结婚么?那么说,菊梅对四叔有着真爱?后父亲跟马克银做工作,马连珍回心转意了,而四叔却又不愿意了。四叔的意思是,几句话都能将她吓跑,往后还要面临那些多现实的问题,他不能再连累马连珍。

    四叔自四婶子去世后,唯一一次的真心恋爱就此告终。

    四婶子死后,四叔曾在队里当过几年队长,也还为队里做过一些事情。在父亲的支持下,将前面的旱田改成了水田。乡里不是有句俗话:“手里有粮,心中不慌。”对于从前饿怕了的乡亲们来说,粮食是多重要的东西。

    父亲很支持四叔的事业。一是想四叔在家乡有所建树,希望他能就此混成个国家干部,二想四叔精神上有所改观。只是四叔心情从未改观,也没人提拔他去当国家干部。从马连珍后更是心如死灰。但四叔仍是风流潇洒的,从来就不缺女人。干活时,女人们因四叔争风吃醋吵架的次数都数不清了。四叔只管让她们吵去,自个躲开罢。若是四婶子在,这些事儿但不会发生!四叔的小家庭生活不只过得有多快乐而幸福呢,只是四婶子在时,他们过的也并不快乐幸福。但这种盼望,一直存在。只待祖母哪天离去,便可现实了。但就四叔这平凡的人生,似乎看不到这种希望了。因为祖母一时半会死不了。

    就在我们长辈的人生轨迹不断发生偏差时,我们这些小字辈的人生轨迹却在一日日的向前。姐们依旧那么淘气漂亮,母亲照旧那么喜欢骂人,我们家的气氛仍旧热烈。

    因着姐妹众多,队里没人分得清我们家,谁是老大谁老二或老三。就连母亲也弄不清楚,若是做事,总会叫上一大串名字。什么玉英,兰二,贵二,平二,鹿儿啊,几乎叫遍了所有姐妹的名字。

    这不问题就出来了,于是姐妹们就你推我攘的:“在叫你吧,叫你呢?”这样大懒使小懒。母亲叫不来人,就破口大骂:“砍脑壳的化生子们,耳朵都长到后襟窝去了,听不见吗?”于是有个非常不识相的跑上前跟母亲说:“妈,你在叫大姐?还是二姐?”大姐忙上前去:“妈,不是叫我吧,我又不叫鹿女”。母亲听着这些申辩,气坏了,不仅大骂道:“你们这些砍脑壳的婆花子们,我叫你屋里的先人,叫你们做点事,就这么难吗?世上哪里没有走人瘟啊,怎么不走到这里来,瘟死你们。”骂得句句吓死人了。听到母亲这样叫骂,姐们就都不吱声了,只管做点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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