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前屋后-放下,也是一种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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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块大石头始终压在郝大队长心头,那就是他的大儿子郝文亮。那时工厂迁来,因为占用了农民的土地,工厂就给出名额,招当地农民到厂里当工人,名曰“占地招工”。郝大队长常常后悔不该让大儿子郝文亮去油漆厂当工人,如果不去当工人就不会遇上陈素秋,他与儿子之间就不会翻脸,甚至断绝父子关系,前街那套翻盖的新房,就不会像气球一样只装满空气。

    郝大队长原来住前街,前街从明代就有了。前街历史最长,地势最高,风水最旺,最繁华。郝大队长想把最好的留给长子,郝家一辈辈人都是这么做的。他在村南建了一所新宅,搬了过去,村南属于后街,是老村的住户分家以后慢慢移过去的。他宁可把村边的冷风留给自己去挡,也要把郝家的福祉传给长子郝文亮。他把前街的老房子拆掉,涨高了地基,盖了三间房。

    尹儿湾人盖新房都要涨高地基,恨不得把房子盖到云彩里,以示后人出类拔萃,高人一头。鹤立鸡群的三间新房落成,只等大儿子郝文亮结婚。村民们都知道郝家拆老房子挖地基时挖出了一件宝物,是一个很精致的木盒子,紫檀色,看上去很结实,里面到底有什么郝大队长秘而不宣,也不知他把那木盒藏在哪里。村民纷纷猜测,说里面肯定是无价之宝,比如金条、翡翠、值钱的宝贝,因为郝家的祖上辉煌过,出过在清朝为官的人,也有过民国时期捐资助学的大教育家。郝大队长面不更色,似乎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然而郝大队长盼望的那一天,被“陈素秋旋风”卷走了。“陈素秋旋风”还是小女儿郝文艳命名的。

    郝文亮个子高,五官端正,一脸英气。他善诗文,通音律,二胡拉得抑扬顿挫,笛子吹得百转千回,张嘴能唱李玉和,上台能扮郭建光,他是老三届高中生。郝大队长欣赏儿子郝文亮时,总有一种仰望祖上那优良遗传的联想。那年油漆厂占地招工给了尹儿湾六个名额,村里第一次接触农民摇身变工人,雾里看花,隔山买牛,没有人愿意报名,村干部就到各家做动员,说当工人好,比农民多领油票布票棉花票,能买白面富强粉。因为是他郝大队长的儿子,他动员郝文亮带头报名,郝文亮和另外五个尹儿湾农民到油漆厂报到。

    那五个人里有一个年轻女子叫郭巧,柳眉杏眼,活泼开朗,叽叽喳喳像只百灵鸟。她和郝文亮都是尹儿湾大队宣传队的,嗓音甜,身段俏,她喜欢郝文亮,她认为这是和郝文亮近距离接触的机会,于是也报了名。郭巧分在油漆厂食堂,郝文亮在二车间。郝文亮买饭的时候,郭巧就多盛给郝文亮一些。然而郝文亮不喜欢郭巧的外向性格,他上早中晚三班,郭巧上正常班,这样郭巧与郝文亮一道上下班的愿望落了空,就经常找出理由到郝家串门。

    二车间有个女子叫陈素秋,是城里人,高大健壮,沉稳文静,戴眼镜,是二车间的团支部书记,比郝文亮大两岁。她是家里的独生女,父母都是城里干部,住在天津的五大道,据说她家住的是一所小洋楼,房子很漂亮。陈素秋经常组织二车间青年上夜校,排练文艺节目,参加民兵打靶,还有政治学习写心得体会,郝文亮的钢笔字很漂亮。不知是清风有意还是朗月多情,反正在一个色彩斑斓的夜晚,郝文亮向家人宣布,他要带女朋友回家。

    听说儿子要带女朋友回家,郝大队长高兴得合不拢嘴,前街的那所新房子早就等急了。他躺在床上满有把握地对老婆说:“我早就猜出来他要带谁回来了,不然我能把房子给他预备好了吗?”胖女人小指伸进鼻腔,抠抠,弹出指甲里的污物,问:“你知道?那是谁?”没人回答。胖女人扭头一看,郝大队长笑着睡着了。

    那天,郝文亮带回从黄昏里走来的陈素秋,夕阳的余韵并没为陈素秋增加美丽的光晕。郝大队长一看郝文亮带来的不是郭巧,笑脸立刻布满阴云,眉头蹙成一个大疙瘩。陈素秋戴眼镜。那个年代尹儿湾人对戴眼镜的人充满反感,在他们眼里戴眼镜的人就是假装矫情,便一律称呼他们为“四眼狗”。陈素秋礼貌地叫了声伯父伯母,郝大队长嘴里像含块热豆腐,带理不理。看到郝大队长的态度,为了儿子的面子,胖女人倒显得格外殷勤。

    大家正闷闷地吃晚饭,郭巧不合时宜地来了,眼前的情景让她尴尬而失落,郭巧说:“我来的不是时候,我走吧。”说着转身要走。郝大队长却异常热情地站起来:“巧儿你别走,坐呀,吃饭了吗?坐下一块吃吧。”郭巧坐也不是,走也不是。

    陈素秋很大方地起身,她对郭巧说:“坐吧,一起吃没关系。”

    郭巧瞟一眼举着筷子头也没抬的郝文亮,说:“我还有事,哪天有空我再来。”说完快步跑出去。黑暗遮盖了她湿润的面颊。

    胖女人追出门外,扬着手说:“巧儿,你怎么说走就走啦……”

    只有夜幕,郭巧如烟消失。

    郭巧并没有发现郝文玉跟在她身后。郭巧跑到不远的北运河边,抱着一棵大槐树,头抵在树干上哭泣的时候,郝文玉就躲在旁边。他早就暗恋郭巧了,只不过那是藏在他心底的一个秘密。

    郝家一场夜色之战就这样不可避免地爆发了,这只是个开始。

    “人家郭巧喜欢你我早就看出来了。”

    “可我不喜欢她。”

    “她哪不好了?我是从小看她长大的。”

    “我嫌她叽里呱啦太闹人。”

    “人家爱说爱笑不好吗?”

    “我喜欢稳当的,像陈素秋这样的。”

    “哼,可她戴眼镜。”

    “戴眼镜怎么啦?是我选媳妇还是您选媳妇?”

    “找个戴眼镜媳妇我丢不起这人,人家郭巧也是工人,以后一个双职工家庭多好。”

    “陈素秋有什么不好?”

    “她是城里的工人小姐,矫情,我们养不起。再说瞧她那个长相,不好看。”

    胖女人右手背拍着左手心,插嘴道:“再说她比你大两岁,不合适,俗话说女大一抱金鸡,女大三抱金砖,女大二拾破烂儿,比你大一岁三岁都行,怎么偏偏找一个大两岁的呢?”

    郝文亮不耐烦地说:“行了,妈,你那是农村的老迷信,那是讨个合辙押韵。”

    同样的遭遇也发生在陈素秋领郝文亮到自己家。陈素秋父母不同意,说:“怎么找一个农民呢?门不当户不对,不仅是两个家庭坐不到一起,你们两个人根本不是一类人,结了婚以后你就知道了,他身上的农民习气会让你受不了的。”

    后来才知道,温厂长是陈素秋的舅舅。

    让郝大队长暴跳如雷的是陈素秋家提的条件,入赘。“去他奶奶的!”郝大队长破口大骂,“老郝家的长子得在郝家顶门立户,怎么能入赘陈家呢,那还不得让村里人笑话死我!”郝大队长气愤地摔了茶碗,踢倒凳子,暴跳如雷,“再说我也对不起郝家的列祖列宗,休想!”

    郝大队长记得很清楚,那天细雨绵绵,郝文亮是赤身裸体走出门去的。郝大队长看着儿子赤裸着身体走进雨里,眼眶中立刻积满泪水。

    那天郝大队长带着绝望的口吻对郝文亮说:“你真要入赘陈家,我们就断绝父子关系,你光着屁股走,只当我没养过你!”让他没想到的是,郝文亮在他面前一件件脱下衣服,趴在地上给他磕了个头,转身走进雨里,一去不回头。

    郝文亮再没回过家。郝大队长经常在夜深人静时想起大儿子郝文亮,想起那天他赤裸着走进雨里的样子。每当这时他的心就滴血,疼痛,睡不着。他就悄悄披上衣服起身,走出去,来到星星高悬的前街。来到前街那所房子里,他挪开伟人像,搬出那个紫檀色木盒子,打开,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托在手上,仔细观看。

    油漆厂离尹儿湾并不远,几次到农田里干活,郝大队长都不由自主地朝不远处的油漆厂方向张望,田畴广阔,风动麦香,而他,被深深的空洞啃食着。

    有了长子的教训,郝大队长说什么也不让二儿子郝文玉去当工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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