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儿-红桑葚紫桑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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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庄园那时候我们学校被喊做景家庄园。因为看不到四川大地主刘文彩那样的收租院和地牢,便让人有一种名不副实的遗憾。镇上最老的顺子大爷也记不得庄园主人的相貌,因为他压根就没有回来过。真实的情况是他请最好的木匠石锁去京城住了一个月,据说是游遍了京城大大小小的清王府,然后带回一张图纸,然后工匠们就照着图纸栽花堆石烧砖盖房。然后,这座庄园就归了人民政府,成为我们学校。

    其实我挺喜欢那叫做庄园的三进院落,雕梁画栋凌檐翘角,高高的石阶上回廊环绕,廊柱下有精美的石刻,尽管风雨剥蚀,却有着一种败落后的奢靡和美丽的苍凉。想它新建成那会儿,红墙碧瓦的怎么像住人的家?若是摆一尊大肚子弥勒佛,倒更像一座寺庙。当我一个人悄悄穿过穹形的垂花门,一脚一脚踩在廊子的青砖地上,用手抚摩那些雕着花纹的窗棂和门框,想着里面曾经有过的花天酒地和穿金戴银的少爷小姐们时,心里就会愤愤不平:这才是货真价实的大地主,这才是奢侈糜烂的剥削阶级生活的有力见证,哪像我们家,顶着一个富农的帽子,却只住过一孔黑乎乎的破窑洞。

    走进学校的新大门,穿过操场,两排新建的平房是男生宿舍。再后面一座像生产队库房那样的房子,是我们学生食堂。食堂门前两棵女贞树之间拉一道铁丝,几块抹布在风中飘扬,让我想到弟弟的尿布。住校的同学们吃过饭后,蜂一般挤在铁丝下的水盆里涮碗,然后抢着抹布,一边擦碗一边四处张望,“这就是地主的后花园哇,看那石头,从南方坐火车来的,看那哨楼,烟囱一样,真他妈排场哇,啧啧。”

    上学时,我们女生喜欢走桑树涧,在竹园边掐两片薄荷叶贴在额头上,一上午都不会打瞌睡。在溪水边抿抿两鬓,头发便像抹过油一般光滑。经过这家人过去的马房院时,扒在刺栅门上看那个地主婆是我们每天的功课,有时候她在窑门前的灶前烧火做饭,浓烟熏得她不断地拿手绢擦眼睛。她经常踮着脚尖往铁丝上晾手绢,也是家织的却洗得白是白粉是粉,一块一块用枣刺别着在风中飘扬。我们总是惊讶,同样是从黑乎乎的窑洞里走出来,那地主婆的脸是那么白皙,连一道道的皱纹似乎都与众不同,有着一种我们看不懂的神情盈溢在眉间。

    桑葚熟了的时候,我们总是偷偷地溜出这昔日的大门,用竹钩去钩桑葚。我们把铁丝弯成钩缠在竹竿上,把柔如少女腰肢的枝条拉下来,让那又大又紫的果实把嘴巴填满。第一次摘桑葚我被那红艳艳的果实骗了一下,酸得我倒牙。阴兰兰笑我:“你真是个书呆子,熟透的桑葚是黑紫黑紫的,不好看但透心甜,那红艳艳的是徒有一张好看的脸。”她哪里知道在这之前我从来就没有见过桑葚,我童年所在的西北小城是连桑树也不长的。

    旧大门前的两尊石狮子我不喜欢,总感到它们在对我龇牙咧嘴,示威一般。跨过那道包着铜条的高门槛时双腿会感到一丝冰冷,少了些亲切。正厅的校办公室,开大会时就会打开两道中门,就能一直望到后面的藏书楼,那种庭院深深深几许的感觉让我觉得不像是走进学校,倒像是走进一部电影。相比之下,厅房前那座戏台显得有些简陋,背靠正厅三面敞开,被刮掉字迹的柱子像两根光秃秃的旗杆矗在台前,开学那天,两根旗杆上挂着“欢迎一年级同学”的横幅,校文工团就在上面演节目。我们新生坐在台下院子的最中间,二、三年级学生分坐两边,而在廊子里坐着老师,正面的小亭子里坐着老校长和教导主任。许多年后我才知道,那戏台曾经是一镇子的人们心仪的地方,每年的正月,请最有名的蒲州梆子剧团来,连本戏会从初五唱到元宵节,绣了八仙过海的大红缎子贺幛横挂台前,雪亮的汽灯光芒四射,照着台下女眷的粉面桃腮,天天入洞房夜夜做新郎的着名小生,就是勾引张家四姨太私奔后又被抓回活活打死的九岁红。从那以后,这台上再也没有了霓裳飘舞弦歌声声,那曾让主人得意的“借仙境以作高台,衣冠济济,无非黄粱梦中虚富贵;傍学宫以奏雅乐,音韵锵锵,不啻武城邑里闻弦歌”的楹联,也在一天夜里被铲去。原来我们学校的前身就是楹联里说的“学宫”,曾经就在这座庄园的旁边,是庄园的老主人出资建起的全县第一所高小。

    二进院子是我们初一女生宿舍,据说曾是姨太太和小姐们的住房。每当下课后走回宿舍,我们几个女生就会抱怨:“为什么二、三年级女生都能住前院仆人住过的房,单单让我们住这地方,难道不怕那些资产阶级腐朽气息腐蚀我们的灵魂么?”可没有人听到我们的抱怨。再说,我们只能在宿舍里悄悄地说,还敢去哪儿说呢?不过,沿着我们宿舍门前的廊子往后进一道垂花门,就能看到藏书楼,雕花的木楼梯和阑干,有着菱形图案的花格子门窗,檐下木刻的一出出戏剧故事,都会让我们想入非非。踩着一级一级的木楼梯上去,没有等身后自己的脚步声消失,一切秘密就被那把锈绿的大铜锁挡住了,就像是翻着一本章回小说,总在节骨眼上且听下回分解,有着一种不可抵御的神秘和诱惑。倚着阑干望去,整座院落错落有致,就连桑树涧的桑树和竹林也尽收眼底。那时我总觉得,藏书楼与地主这个词是不搭界的,难道他每天用鞭子打过奴仆后会去坐在书楼里读书写字么?顺子大爷说地主在北京有六房姨太太,他死后他那六房姨太太的归宿就成了我日夜的猜想,我想着她们一定是被抢进了这座宅子的,我还想着她们在这高墙大院里如何的争风吃醋,如何勾心斗角地上演着属于大户人家里女人的故事,像是瞎子阿丙的二胡曲,凄艳而又哀伤。

    三进院子衔接处的每座小屋,住着几位已成家的老师。音乐老师师杰住二进院子的西北角,我们文工团员去藏书楼下的排练大厅会经过他的窗前。体育老师邓天才住二进院子的西南角,篮球队的同学也要经过他门口才能进办公室拿篮球去操场。俄语老师裴纹住二进院子的东北角,是整个院落的一个死角,她是我们学校唯一的女教师。政治老师文龙住二进院子的东南角,不但进院子的所有学生要经过他的目光审查,就连住在院子里和要进院子的其他老师也要从他窗前经过。前院的东西两间,一间住老校长,一间住教导主任。其实除了最南边的大门,每进院子都有东西两个门,可谓四通八达。但二进和三进院子的门几乎常年锁着,所有住在院子里的老师和学生要去西边的操场,或者进东边的三排教室,都必须从前院办公室门前经过才能出去或者进来。从操场或男生宿舍去教室东边的厕所,则得绕一个大圈从藏书楼后面过去。这就使我们每一个女生都处在老师的目光保护之下。据说这样的布局安排,是经过学校深思熟虑的。我们每个班级四十多名学生里只有五六个女生,学校让结过婚的老师住在女生宿舍周围,而那些男生们如果走进垂花门,首先会遭到老师的盘问。除了文工团排练的男生和去拿篮球的体育队员,还有就是给老师送作业的班干部,一般男生没有特殊理由是进不了这个院子的。

    尽管学校把男生宿舍与我们远远地隔开,也把单身男教师安排在男生宿舍旁边,可我们心里想什么学校哪里知道?每下晚自习后我们经过文龙老师门前回宿舍,就抬轻脚步放慢速度,偷看门缝里溢出的灯光。躺在那盘大土炕上,我们激烈地争论:“你说那女生用什么方式让文龙老师爱她,是作业写得好还是上课老举手?”“听说她是团小组长,文龙老师是团支书嘛,这还不明白。”“学生嫁给老师其实挺好的,就是年龄差距大了点。”“不就差八岁么,男人大知道疼人。”“你怎么知道?”“我妈说的,你没看邓天才老师,那次他老婆哭着跑出房门,直奔桑树涧要跳沟,天才老师紧紧跟在后面,追兔子似的,听说追回去绑在桌腿上继续打,就那还同学呢。哪像人家文老师,恩爱夫妻。”我们天天晚上开这样的讨论会,学校哪里知道?

    学校也有让我心里难受的地方。比如往西直通镇街的学校新大门两边,就写着这样一副楹联: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校门为贫下中农子女所开。这副楹联让我觉得自己在这所学校读书不那么理直气壮,有点寄人檐下的味道,因为我生错了家庭。还有,一报到我们班就有两名同学去参加入团积极分子学习,却没有我,他们的考分还排在我后面呢。看到他们学习回来后的兴高采烈,我卷子上的那些红五分就黯然失色,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揪着,一阵阵地难受。这种难受没有人知道,也不能对任何人去诉说,只能悄悄藏在我心里。所以我总是走小路翻越桑树涧从废弃的大门进学校,然后穿过廊子去教室,没有人知道我舍近求远是因为那副楹联。

    尽管这样,我仍然深爱我们的学校,因为它是那样的与众不同。

    排练厅《黄河大合唱》是我参加文工团排练的第一个节目。我们从“风在吼,马在叫”唱到“张老三我问你,你的家乡在哪里”。到了《黄水谣》,只剩下我一个人的声音。我唱着“黄水奔流向东方,河流万里长,水又急,浪又高,奔腾叫嚣如虎狼……”,唱着唱着,我的眼泪出来了,声音像是没有上油的纺车,一顿一顿的,不再流畅。我不知道是为自己优美的歌声感动,还是为自己能担当独唱而感动,我知道不能哭,可眼泪不听我的指挥,自己一串串地往下滚。大家都盯着我,我的背上像扎了枣刺,我知道那是阴兰兰的眼睛,她一定在用眼睛对师杰老师说,让我唱《黄水谣》吧,欧阳惠珠唱不了。

    师杰老师停下风琴,望着我,“你要表现的是悲愤而不是悲伤,明白吗?记住,悲愤不能用泪水,要用声音去表现,要有力度,再来一遍好吗?”他示范地唱了一句。他说话的声音低沉而柔和,像琴声抚过我的每一根神经,唱的声音有一种出自胸腔的共鸣,嗡嗡作响,让我感到震撼。我心里甜滋滋的,因为这是说给我一个人听的,不是讲课。

    我突然就找到了感觉。又一个高音“米”后我落在中音“拉”上,结束了演唱,排练厅里一片静默,师杰老师坐在琴前不动,侧着头深思了片刻,然后一扬头说:“好!”他手下的琴键也随即发出强烈的一声轰响。我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触动了一下,眼泪直往外涌,连我自己都能感觉到那种荡气回肠仍然在排练厅里飘荡。

    师杰老师像个魔术师,风琴、小提琴、二胡、手风琴、口琴、小号,在他手里如同玩具一样,轻而易举地就把我们这些农村孩子带进了一个美妙的世界,让我们学会了用声音和动作去艺术地表达自己内心的情感。潘解放告诉我,师杰老师还有更绝的,有一次带他们男生去采柏树枝搭彩门,路过红旗水库,他把衬衣一扔就从高高的崖上扎进水里去了。他们男生都吓呆了,大声哭叫着救人时,师杰老师从很远的水里露出头来,抹一把脸上的水珠,冲着他们笑。潘解放说:“你没有见过师老师扎猛子的姿势,真是顶呱呱哇,连脚都是直的。像射出去的箭,又像跳起来的鱼,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师杰老师让我做每天下午的播音员。我打开广播室的门,盯着墙上写的“先低后高”的纸条,按顺序打开扩音器,把要放的唱片挑出来,当唱针的声音响起时,我的心里充满喜悦。有时候,我为大家朗诵普希金或者雪莱的诗,听着自己清脆的声音从扩音器里传送出去,在操场和教室间飘荡时,我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里都饱胀了满足。还有几次,我为大家唱歌,唱歌剧《刘三姐》插曲,唱电影《洪湖赤卫队》和《红珊瑚》插曲,我不用师杰老师的指点就知道怎样把广播员的工作做得花样翻新。那一刻我便忘记了自己不好的家庭出身,忘记了不能参加入团积极分子活动的沮丧,由自卑变得自信。

    师杰老师还代我们的美术课,他能几笔就勾出一个夸张变形了的自己或者同学,那些线条在他的笔下随心所欲变幻无穷,仿佛有了生命,非常有趣。但他只画男生从不画女生,不知什么原因。我太想让他画我,可他从不答应。其实我心里很矛盾,让他画我只是想让他专注地盯着我。可我又怕那些线条把我的鼻子画大了,嘴巴画歪了,眼睛画成一条缝,总之一个夸张变形了的我。后来我才懂得了他当初说的话,“女孩子不能用漫画表现,要用素描。”那一次他已经把炭条找出来了,但看了看我又说,“算了吧,以后有时间再画,该上自习了。”我沮丧极了,总认为是自己不够漂亮,才不能引起他的画兴。

    我原本不喜欢美术课,就因为是师杰老师的课,所以格外努力,一心想像在音乐课上那样引起他的注意和好感。有一次,他让我们设计花布图案,我费尽心思,缠住妈妈找出过年穿的新棉衣,那是当年从城里带回来的。我用蓝色涂底色,然后用紫颜色填那些用铅笔勾出来的菱形图案,最后用金黄色点缀那些散落在各处的小星星。我的设计赢得了师杰老师的赞赏,用红笔为我打了个大大的五分,还在右上角批道:设计新颖用色大胆。这张作业被贴在学校黑板报的美术栏里,这段时间我每一次上课都要专门从黑板报前绕过去,心里充满了得意。师杰老师问我,“是你自己要用这样的颜色吗?”我点点头却脸红了。我撒了谎。为了这个谎言不被揭穿,我拒绝再穿那件棉衣去学校。

    每晚下自习后,我沿着走廊回宿舍,总忍不住要去看师杰老师的窗口,灯光从那一个个白麻纸糊的小方格子里透出来,有一种格外亲切的吸引力。他没有睡觉时,中间的玻璃是不遮挡的,远远望去,会看到他坐在桌前写着什么,还会看到他在屋里走来走去。等他把那张报纸放下来时,就是要休息了。第二天早上,我站在门前的廊子上刷牙,耳朵却捕捉着他关房门的声音,我会在他匆匆的脚步刚好走过我们宿舍门前时把牙缸放回去,拿着俄语课本出来,用俄语对他说:“老师,您好。”用俄语问好是他最初要求我们的,那时我们的俄语老师裴纹还没有来,她在当军官的丈夫那里度假,师杰老师就有了代我们俄语的机会。裴纹长得可真漂亮,纤巧秀丽,皮肤白的像鸡蛋青,就连说话也像唱歌,让人想到电影里那些演员。如果把她比做一盆文竹,师杰老师的妻子就像一株橡皮树,文龙老师的妻子则是一棵向日葵。可如果听过师杰老师的俄语课再来听她的课,就有了截然不同的感受。比如说,听裴纹老师的课是听课,听师杰老师的课就像是在与一位苏联友人交谈。

    与师杰老师接触的机会还有早晨。我们文工团不上早操,我们练声、扩胸、踢腿、下腰、做深呼吸。这时候,老师会带我们到桑树涧边,排成一路纵队,先做扩胸,后踢腿下腰,然后练深呼吸,然后啊啊啊啊依依依依地喊。一群声音撞到对面的崖壁上又绕回来,在我们耳边萦绕。竹林里的小鸟从梦中醒了,叽叽喳喳绕着林子飞。溪水叮叮咚咚,为我们伴奏。下腰时老师要扶住我们的腰,保护我们并一个一个纠正姿势。第一次他的手挨住我的身体时,我突然地颤抖起来。他轻轻地说,“你冷么?你穿得太薄了,这样会感冒的,明天穿厚点。先起来跳一跳。”他不知道,我哪里是冷,我的心里像有一团火在燃烧,我都能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在快速地流动,心脏在剧烈地跳动,可我说不出为什么身体却会颤抖。第二天,我仍然没有再加衣服,因为我不属于裴纹老师那样的苗条身材,如果穿着棉衣练功,那就太臃肿了,像个水缸。终于我感冒了,下午排练时,我囔着鼻子唱出与平时不一样的声音,师杰老师马上就发现了,他盯着我看了看说:“没事,这样沙哑反而有了几分磁性,接着唱。”我不懂什么叫磁性,我只知道自己唱不出平时的清脆了,高音上不去了,我的眼泪如泉水般涌出来,我似乎看到在我背后,阴兰兰得意的笑容。那一刻,若没有师杰老师鼓励的目光,我可能会哭着跑出排练厅。

    礼拜六,师杰老师没有像往常一样回县城家里,他让潘解放从后面的木匠房扛来一块木板,帮他支床。下午,一个高个子的女人走进了师杰老师的房间,看到她抱着一个婴儿,在廊子下与我踢毽子的阴兰兰的脸刷地白了,她把毽子一摔说:“不踢了!”头也不回地跑回房,爬在被子上哭起来,弄得我莫名其妙。夜里,我们俩打脚头睡,就是睡一个被窝头却在相反的方向。我被阴兰兰的辗转反侧弄得没有了瞌睡,我开始默诵《长恨歌》,这是我喜欢的诗。阴兰兰突然爬起来望着窗外:“你说,他们在干什么?”“他们,他们是谁?”我说。这时我听到了婴儿的哭声,在遮着一方报纸的那个窗户后面叫着,由强而弱,似乎在证明着他的不容忽视。我明白阴兰兰是指谁了。是啊,他们在干什么,这也是我想知道的。

    桑树涧阴兰兰是初三班年纪最大的女生,比我们班女生整整大了五岁,再有两个月就要迈进十八岁的门槛。我们女生都忌讳十八岁,因为在小镇没有哪个女孩能逃脱十八岁嫁人的命运。所以阴兰兰总是说她十七。在我们眼里,她高耸的胸脯和翘翘的屁股都不像个学生,让我们为她脸红,还有她走路一扭一扭的姿势,甚至觉得可以用“坏”这个字去形容。阴兰兰在很多地方表现出与我们不一样,比如,她在师杰老师面前也会害羞,但我们的害羞是一种羞怯,而她的羞怯与我们不同,是那种故意装出来的羞,带着故弄玄虚,带着欲说还休,带着欲盖弥彰,这就使那种害羞里具有了一点点说不出来的味道,后来我才明白这就是女人的妩媚。她总是以这种害羞来勾引(我们都这样讲)师杰老师,让老师多跟她说几句话或是手把手地教她动作。那一刻她的胆大格外有用,我们虽然也盼望老师拉我们的手教动作,可当老师拉住手时总是会格外紧张,身体也会轻轻地发抖,甚至连老师的眼睛也不敢看一眼,过后却后悔莫及。阴兰兰就不同,她会盯住老师的眼睛,用专注的目光,那眼睛就跟几天没吃饭的嘴突然咬住一个馒头一样,然后一口气吞下肚去,嘴唇还会得意满足地咂吧几下,仿佛在炫耀她的成功。她还会把手臂搭在老师的肩上,蛇一般缠绕着,显出一种无助与柔软,像紧紧缠在竹子上的丝瓜蔓一样,柔韧中透着一种风吹不动的坚定,让我们既羡慕又嫉妒。虽然背后我们女生异口同声喊她“狐狸精”,可我发现自己会在没人时对着镜子悄悄模仿她,乜着眼睛,撮起嘴巴,表情滑稽极了,像个故弄玄虚的小丑。那天在排练室得到师杰老师的表扬后,我发现镜子里的我是那么陌生,眼睛里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光彩,脸蛋上飘起红云,化了妆一般漂亮。我不敢把这种漂亮挂在脸上,只有悄悄埋进心底。因为我不愿意让别的同学也喊我“狐狸精”。

    一般我们从不和上年级的女生扎堆,可阴兰兰例外。因为初三班四名女生有三名进了校篮球队,只有她参加了文工团,所以她总是缠着我,就是下课十分钟,也要绕到我们教室门前喊我一起上厕所。她搂着我的腰,让我觉得不好意思,总要借故蹲下勾鞋磨蹭着甩掉她。有两次刚从厕所出来就打了上课铃,我撒腿就往教室跑,我知道等她跑进教室,他们班的老师一定站在讲台上了,因为初三班教室离厕所最远。果然,下午她告诉我,老师让她站在教室外反省。她说:“我反正是考不上高中的,混一天算一天,反省就反省。”

    阴兰兰的胆大还表现在为别人,她能爬到洋槐树叉上去钩那棵最高大的桑树,然后用一张蓖麻叶子把黑紫黑紫如玛瑙般的果实包在里面,然后揣在兜里溜下树送给我。有一次蓖麻叶子散了,桑葚汁染紫了她的褂子,她只是说“糟了,今天少不了我娘一巴掌。”说完照样去爬树,直到树上没有了紫色的桑葚。有一次我生病请假,她就把桑葚藏在书桌里,让男生检举出来在教室外面站了一堂课。可她照样给我摘为我爬最高的树枝。我要是推辞,她就和我翻脸,说从此不和我说话。不说话还怎么演节目?在表演唱《老两口学毛选》里她是女扮男妆演老头的,我喊她“老头子”,她那声“哎”答应的不亲热,接下来喊我“老婆子”时眼睛不与我交流,我们这节目就演砸了。那可是我们文工团的保留节目,每一次晚会的压轴戏。每次演出因为阴兰兰的老头扮得惟妙惟肖,我们总是赢得如雷般的掌声。那是让我在学校里能够扬眉吐气的事情啊,不亚于考试得了红五分。

    那次县里开大会,还专门调我们两个去县大礼堂演出,风头出尽。最主要的是师杰老师亲自为我俩化妆,因为就我俩,所以化的格外仔细。可惜我只能满脸皱纹,一点儿也不漂亮。为阴兰兰粘胡子时,老师弯着腰,脸都快挨住阴兰兰的鼻子了,看得我心里很不好受,可阴兰兰一会说粘高了,一会说粘紧了,让老师的手一直在她的脸上摆弄。我早就看出阴兰兰的阴谋诡计了,师杰老师就看不见吗?还是他装作不知道?

    其实我有点看不起阴兰兰,因为她学习不好,还被人喊做“狐狸精”。但我却不能与她疏远,因为她除了跟我争角色外,没有鄙视我的任何举动。她出身贫农,父亲扛过长工,她却不求上进,连入团申请书也没有写过。她说:“你学习那么好都没有入团,我怎么能够条件呢?等你入了团我再写也不迟。”这样的话让我很感动。还有,如果她毕业了,这个节目我和谁去演呢?还去和潘解放吗?我忘不了刚开始跟潘解放演时的尴尬处境,演完后都成了全班同学取笑的把柄了。后来还是我哭着要退出文工团,师杰老师才换了潘解放让阴兰兰女扮男妆的。我在班里跟潘解放几乎从不说话,我们坐一张桌子,总在桌子中间画一条线,以示我们跟其他同学一样男女界线分明。有一次为了一件小事,潘解放还故意趁我不注意时悄悄抬起屁股,害得我压翻了凳子坐在地上。在老师的呵斥声中我虽然委屈地哭了,可心里甜滋滋的,因为潘解放在下课的乱哄哄里耳语一般对我说,“我是故意的,你也摔我吧。”后来我也如法炮制过几次,那根条凳都让我们摔坏一条腿,拿到木匠房里去修了,老师也把我们调了位置,班里同学再不说我们是小夫妻了。从此我与潘解放有了我们自己的秘密,我们用眼神说话。我拿着书出了教室往竹林边走,过五分钟后他就拿一本书在竹林边大声地朗诵。我们保持着互相能看得见的距离,却又隔着几位同学。那一次竹林边同学太多,我就钻到藏书楼梯下的拐弯处,那是我发现的最僻静的背书的好地方。一会儿潘解放顺着廊子过来了,选择了与我遥遥相望的台阶一角,也就是二进院子大厅的背后。这样顺廊子走来的老师是看不到他的,而潘解放是文工团的成员,他进这个院子是不会受到老师盘问的。我们背几句课文抬起头互相望一眼,奇怪隔的那么远,怎么就会同时抬头同时用眼睛说话呢?我背不下去了,心咚咚地跳着,有一种甜丝丝的感觉。第二天我背书的拐角多了一摞砖头,上面还铺了一张旧的包书皮,我以为是别人发现了这个背书的好地方,看到潘解放得意的眼神时才恍然大悟,心里的那种甜就蜜一样地浓,像是熟透了的桑葚。

    尽管这样,可潘解放不能代替阴兰兰,阴兰兰和我再好,也不会有人说闲话。一说闲话我就有了污点,就入不了团了。所以我得跟她保持一种距离,大概就是心里的距离和表面的距离吧,不知道用“不即不离”这个词是否恰当?当只有我们俩时我就用表面距离,而把心里距离放在一边。那一刻我们就像一对双胞胎姐妹,她中有我我中有她,好得如同一个人。阴兰兰开心极了,恨不得把心掏出来让我看,连她半夜起来见爹爬在娘身上爹对她说你娘肚子疼我给她揉揉的话也告诉我,“当我是傻瓜啊,不要脸。”说得我张大了嘴巴,心里涌动着一种东西,像是潮水一波一波的。众目睽睽下我就用心里距离,而暂时忘记表面距离,具体的表现就是跟其他女生扎堆,悄悄地叫她狐狸精,孤立她一人。我对阴兰兰说:“我出身不好,会影响你进步的,咱们虽然不亲近,但我心里跟你是最好的。”阴兰兰感动极了,于是排节目时也故意挑我的刺,不跟我说话。下来就问我装的像不像,还说:“这样太折磨人了,我就不明白,咱俩好有啥错,我都不怕你怕什么?我也不想入团。”我当然不能对她说我怕什么,我能说怕你影响我入团么?那我可能就连阴兰兰这样的朋友也没有了。我甚至盼望她留级,这样我们就能再演一年的节目,说不定就因为节目演得好而使我的政治分跟其他课一样出色。因为她学习不好,如果她准备考高中,留级是她唯一的选择。

    那个礼拜天,阴兰兰拉我去她家桃花洼割草。我们走到桑树涧的下游拐个弯就是桃花洼,我奇怪一条涧为什么会有这样明显的区别,桃花洼果然只长桃树不长桑树。而且苇子林里,溪边上,树底下,到处长满了青草。有阴兰兰帮助我,我的草筐很快就满了,想到下午回饲养室秤草时我不再是最少的一个而被别人耻笑时,我对阴兰兰有了点歉意,觉得她并没有什么坏的地方,只不过比我们多了几分大闺女的情态罢了。坐在树下歇息时,她左右看了看说:“看树的人回去吃饭了,咱们快走。”她拉着我的手穿过苇子林,踩着石头跨过溪水,又上了一个埝埂,一片桃林出现在眼前。我从来没有干过这样的事情,紧张得挪不开脚,心在胸腔里咚咚地似要跳出来。她让我站在埝边等她,三两步跑到桃树下,那些大大的桃子就在她脸前垂着,她一只手兜起衣襟,另一只手迅速地摘着往里放。突然,像孙悟空从天而降,树后面跑出一个男人,他一把拽住阴兰兰的手,怪模怪样地笑着说:“胆子不小哇,偷了那么多。”我吓得赶紧转身跳下埝往苇子林里钻,钻进去又觉得自己太不仗义,毕竟阴兰兰是帮我割草解我嘴馋的嘛。我又从苇子林悄悄出来,蹑手蹑脚走回来蹲在埝根下,按住狂跳的心伸长脖子,像个鹅似的朝树下探。阴兰兰竟然不害怕,不哭也不跑,说:“三叔,你说怎么办?反正这桃子摘下来也安不上去,要不,咱俩一人一半?”说这话时我又从她的神色中看到了叫做妩媚的东西,经常被她用在师杰老师身上的那种让人又羡慕又害怕的东西。那位三叔就盯着那东西,看了又看,不用转身我都能想到那是一种怎样的眼神。他终于哈哈一笑说:“好,这办法不赖,饶你这一回。不过,我有个条件,让你尝尝滋味,你以后就再不敢偷人了。你知道,这偷人的名声传出去,你婆家还敢要你吗?”

    桃子摆在树下,三叔用手指着念到:“一、二、三、四、五、六、七,一人三个,这一个嘛-也给你,谁要我是你三叔呢?”他把三个放在一堆,然后拿起一个看着阴兰兰。阴兰兰忙双手兜起衣襟,三叔却不往她兜起的衣襟里放,而是从她的胸口塞进去。阴兰兰没有提防,第一个桃子就穿过胸前从衣襟下滚到了地上。三叔弯腰边拣边说:“你看你看,桃子摔破了不?赶紧在底下兜住,别让人看见。”阴兰兰听话地用手按住粉红粗布衣襟的下摆,肚脐顿时暴露无遗,天哪,她竟然没有穿小背心!第一个桃子塞进去后她的胸前就多出一个圆圆的包,等那里凸起四个包时,那只手停住不出来了,它在她胸前动着,我能看到它在左右游动。阴兰兰的脸刷地红了,左右摇摆着想摆脱那只手的游动,可摇摆带来的只是加剧的游动。她只能一点一点往后退,那手就跟着她往前走。跟着手走的半个脸在我的视线里似笑非笑,像是饿急了的狗看到了一根骨头,往前扑着的腰弓着,有一种贪婪,还有一种急不可待。我一时竟找不出形容那种神情的准确词语,只觉得他像电影里的叛徒,一步步把阴兰兰逼到了树根下。他在掐她吗?我很想喊阴兰兰让她放下手来,我不要桃子了,可我不敢喊,我怕那个三叔也用同样的方式惩罚我,我会吓得魂飞魄散的。阴兰兰的手似乎想放下来,但她动了动又停住了,她极力地用手兜住那几个桃,小声地哀求:“三叔,你放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可三叔的手在衣服里不出来,怪怪地笑着说:“这里面的两个桃不比树上的好?叫我吃一口,吃一口我就把地上的桃都给你。”说着蹲下来就撩阴兰兰的衣襟。阴兰兰似乎才醒过来,一脚跳起来喊道:“我不要你的桃了,我告诉队长去。”说着手一松,衣襟里的桃子滚在地上,她掉头就跑。

    我们坐在溪边。我掏出自己的手绢在溪水里蘸湿,让阴兰兰擦洗身上的桃毛,我知道桃毛沾在皮肤上的滋味。阴兰兰像变戏法一样突然从衣襟下掏出一个桃子,得意地朝我晃了晃,然后扯下两片苇叶擦去桃毛,蹲在水边洗干净递给我,抱歉地说:“就剩这一个了,你吃吧。”她做着这一切时我竟然忘记了自己该干什么,我傻傻地看着,她难道忘记了自己身上的桃毛吗?她不难受吗?她被三叔那样掐着还没有忘记给我藏一个桃,她对我是真好呀。我有点后悔平日对她的态度了,我在心里暗暗说,今后一定要把她当做好朋友,那种心里没有距离的真正的好朋友。

    桃子很甜,汁液沾了我满手,那是我后来再也没有体味过的一种甘甜。阴兰兰撩起衣襟,用手绢擦洗身子。我突然发现,阴兰兰的胸脯挺挺地翘着,上面青一道红一道,我害怕起来,抱住阴兰兰,泪水一串一串地滴在她的胸前。我说:“你要是怀了孩子,可怎么办呢?都是我害的你,我再也不嘴馋了。”正在擦身子的阴兰兰一愣,突然笑起来,用手点着我的头说:“你真是个傻瓜啊,这样都能有孩子的话,那世界上的人早就放不下了。”我想着自己平平的胸脯,看着她饱满而圆润的乳房,心咚咚咚地跳起来,脸红得不敢再看她。她擦得很仔细,在擦红红的乳头时,我听到她轻轻地呻吟了一下,我问她:“你很疼吧?”她摇摇头,趴在我耳边悄悄说:“我告诉你你可不许告诉别人啊,这地方叫人摸时舒服得很,不,舒服这个词不准确,是,是一种被燃烧的感觉,又畅快又难受。”

    “这不矛盾吗?畅快与难受不能同时形容一种感觉。”我纠正她。

    “你不懂,这个难受不是平时说的那个难受,是……这样说吧,是想让人抱,对,是心里想让一个男的抱在怀里,搂得越紧越好。”阴兰兰眯起眼睛,回忆着她刚才的感受,脸上有一种陶醉的神情。

    我的脸发烧了,心却倏地一下,似乎涌动着一种东西,想要跳出我的身体,是什么我又说不清。突然,一股热流从身下涌出,我喊了声,“糟了,我尿裤子了。”我从石头上站起来,上面的尿水是那么鲜艳,像血一样。“我有病了!”我吓得哭起来。阴兰兰嗔了我一句,“傻瓜,这是月经,你是第一次吧?我们女娃以后每个月都要来的。你等着,我回家拿布给你垫上,你用完了可要还给我呀,不然我娘要骂我的。”

    阴兰兰一扭一扭的屁股被树遮住了,连脚步声也消失在一阵一阵的蝉鸣声里。正是歇晌时,远近看不到一个人,溪水的潺潺使苇子林更加幽静。阴兰兰的话像虫子一样在我心里一拱一拱,拱起我一种渴望。我面红耳赤,转身面对苇林,双手颤抖着伸进衣襟,慢慢向胸前伸去,我似乎听到了自己的呻吟飘荡在苇子林里,轻轻的,像歌,又像风。

    节目一天下午,裴纹老师把她桌上的《中国青年报》递给我说:“这篇《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写得非常好,你好好读读。你还没有写入团申请书吧?为什么不写?看看人家佳宁同志,不要自卑,我会帮助你的,作为团支部委员,我有这个责任。还有,看完不用给我,还给师杰老师吧,这是他的报纸。”

    那篇文章是北京一位叫佳宁的女工写的,她出身富农家庭,却不自卑,并在工厂搞了一项创造发明,为国家做出了贡献,成为一名光荣的共青团员。我突然明白了裴纹老师的良苦用心,她是希望我不仅仅学习好节目演的好,而是政治上也能要求进步,希望我做一名光荣的共青团员啊。原来团组织并没有对我关上大门啊,我激动得不知该怎样,只是把眼泪擦了又擦。我背熟了那篇文章,然后悄悄写了一封信,写给佳宁大姐姐,说我保证向她学习,做一个像她那样对国家有贡献的共青团员。然后,我向我们班团小组长递上了我的第一份入团申请书。

    星期六下午活动时间,团小组长通知我去参加入团积极分子会议,我早早地去了,一眼就看到潘解放一个人坐在那里,他朝我眨了一下眼睛就扭头去看别处。阴兰兰来了,她高兴地挨着我坐下,悄悄说:“你来了我当然也要来。你知道么?我上一年级时,政治老师文龙是团支部书记。后来他就被撤下来,换了师杰老师。”“为什么呢?”“谁要他没结婚就有了孩子呢?他妻子结婚后七个月就生了,就是说没毕业他们就有了男女关系,他们那时候是师生关系呀,懂不懂?”

    阴兰兰又说:“教导主任说师杰老师曾经是小右派,老校长不同意,谁说老师是右派学生就一定是右派?像这样有才华的年轻人到咱们这学校真是委屈了,要是留在北京,前途不可限量,不可限量啊!”阴兰兰还学着老校长的口气,惟妙惟肖。

    “我不喜欢老校长,他为什么要给师杰老师当介绍人呀,一个教育局的打字员,他们根本不般配,老校长还说什么:这下师杰老师再不会惦念着大城市了,这里就是他的家。你知道么?师杰老师原来迟迟拖着不想结婚,是老校长逼着并帮他操办了婚事,接着他们就有了孩子。”阴兰兰在我耳边喋喋不休。我奇怪她怎么就会知道学校和老师们之间的事情?她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我不知道,但我无法想象当团支部书记和代政治课的文龙老师,怎样让他的学生有了孩子。从此我看文龙老师的眼睛里多了一些说不出的东西,总觉得在他严肃的面孔背后还藏着一种表情,我看不到的表情。或者说,我无法看出的表情。这种表情让我对他也有了一种心理的距离,但与对阴兰兰的那种不同,这种心理的距离是表里一致的。

    当了团支部书记的师杰老师更忙了,俄语老师裴纹就主动来帮我们排节目。那天下午,我们排练表演唱《六个饲养员》,我演养鸡姑娘,阴兰兰演养猪姑娘。其他四个女生分别演养鸭、养牛、养羊、养兔姑娘,我们每人一段单独演唱,并用动作和声音表现出动物的类别和饲养员的喜悦。刚刚分配完角色阴兰兰就撅着嘴说:“为什么要我演养猪,我要演养兔子或者养羊。”裴纹老师说:“养猪的动作难度大,你是老演员,其他新演员演不了。”可阴兰兰就是不演,其他女生也不愿意跟她换。阴兰兰把目光转向我时,我赶快低下头,我也不愿意演,猪的叫声太难听了。裴纹老师生气了,说:“是我说了算还是你们说了算?谁不想演就换人。”阴兰兰不想被换下来,可她不肯认真演,学猪叫时像嗓子里卡了馒头。裴纹老师说:“你这是猪叫吗?你们家没有养猪吗?你们家养蚊子吗?去,到学校旁边那家农民的猪圈去观察观察,看猪怎样叫。”我们都笑起来,阴兰兰却委屈地哭了。其实裴纹老师并不怎么凶,她怎么就哭了?后来我想,如果师杰老师让她演,她会不会这样挑三拣四呢?我庆幸裴纹老师没有把养猪分给我,如果分给我,我也许不会当众与老师顶嘴,但背地里保不准会掉眼泪,虽然我是那么的喜欢裴纹老师。

    那天回家后我坐在院子里等着母鸡下蛋,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说:

    “鸡下蛋能下出花来?还不快写作业去。”等母鸡跳出窝叫着在院子里转着圈子时,妈呵斥道:“知道了,知道了,有啥炫耀的,又没有下双黄蛋。”说着还是端过了米糠拌野菜的鸡食盆放在母鸡面前,并嘱咐我拿棍子守着食盆,不许那只大公鸡抢食。我盯着鸡们,突然感觉到母鸡不是在叫是在唱,那歌词是只有鸡们才能听得懂的,那步子也与不下蛋时是不一样的。妈用了“炫耀”这个词,真是形象之极,因为她念过书,这个词使我茅塞顿开。第二天下午,我学鸡叫时用了母鸡的叫声,包括下蛋后的动作和表情,裴纹老师瞪大了眼睛,大声说:“同学们,这才叫表演,看见了没有,角色就是这样理解的。”她还对师杰老师说,“欧阳惠珠有表演天赋啊,好好培养,说不定将来能搞专业呢。”师杰老师说,“是吗?”并用眼睛看了我一眼,我高兴极了,因为我又感受到了被师杰老师赞许的快乐。而这快乐与裴纹老师是分不开的。

    从此我便格外喜欢裴纹老师,也像她喜欢我一样。我不再觉得她的俄语课不如师杰老师讲得好,我甚至觉得女老师天生就是讲俄语课的,那种卷舌的声音悦耳又动听,唱歌一般在我耳边萦绕。我对她的一举一动都充满了迷恋,我认为是她长至腰际的辫子营造出走路的袅娜,我在自己的辫梢系上蝴蝶结,希望也像她的一样垂在腰际左右摆动。可我的辫子只能到肩膀以下一点,使我感到沮丧,还让同学们骂我资产阶级臭美。我还认为她盯着师杰老师时的神态非常迷人,跟阴兰兰的那种妩媚有点相似却又不同,不过当着别的老师她从不表现出这样的神态,只有与师杰老师单独在一起时才表现出来。那次我去师杰老师房间取乐谱,就无意间发现了她的秘密。我想用“多情”或是“含情脉脉”这样的词去形容才准确。可这样的形容只能在我心里,不能对任何人讲,对阴兰兰也不能。我已经懂得她这样的表情是只能对那个海军丈夫的。我还喜欢看她挂在墙上的结婚照,穿着海军军官服的男子,英武极了,她倚靠在他的胸前,又美丽又温柔。

    他们真是天生的一对啊,那张照片使我们女生想入非非,觉得将来如果能找个军官做丈夫,那该是天下最幸福的女人吧?比找个老师要浪漫得多。那时候我们之所以胸无大志,总想着嫁一个什么丈夫,是因为我们学校毕业的女生从来就没有考上大学的,能上到高中的也寥寥无几。大多数女孩子初中毕业就回了村,没有多久就嫁了人,那么嫁一个什么样的丈夫当然就至关重要了,起码是不应该与村里那些没有读过一天书的女孩子相提并论。我们没有别的奢望,只想靠嫁一个好丈夫从此改变一生的命运。裴纹老师成了我们所有女生的榜样。可隐隐之中我们都明白,要想嫁一个裴纹老师那样的丈夫,首先自己得做一个像裴纹老师这样的女子,比如美貌,比如工作。而我们大多数女生,这两样一样也不具备,美貌是爹妈才能给,由不得自己。工作也离我们很遥远,虚无缥缈地如同一个梦,这就使我们总处于一种向往与沮丧的矛盾之中。但我从没有放弃自己的努力,因为我的妈妈不同于别人,就冲她省吃俭用供姐姐读高中,用“炫耀”这个词来形容一只母鸡,我也曾一度对自己的前途充满信心。

    我的俄语成绩飞快地上升,成了各门功课的首位。我经常找借口到裴纹老师房间里去,看她那张单人小照,就镶嵌在一个圆圆的镜子后面。我看得脸红心跳,因为那一刻我会在心里悄悄对自己说,如果有一天我也有这样一张照片,那么那个男子是谁呢?是像师杰老师那样才气横溢的教师?还是像潘解放这样聪明又善解人意的同学?有一次我们演出,裴纹老师专门把小镜子借给我化妆,那天师杰老师扭头看了我几次,我的心跳起来,他是发现了我内心的秘密吗?我从镜子里偷偷盯着他,后来突然发现他并不是看我,而是在看小镜子背后的照片。这时恰好裴纹老师也抬起头,他们相视一笑,那笑里意味深长,有着我不能用准确的语言形容的东西在里面。对,应该是默契,或者叫心照不宣。我的心又沉下来,有一种淡淡的失落,甚至莫名其妙的委屈,仿佛一朵云彩遮住了十五的月亮。那一刻,裴纹老师的手指正在我的脸颊上涂腮红,她的动作似乎更轻柔了,她看我的眼神也似乎更亲切了,她比往日更用心地用胭脂和眉笔遮盖了我脸部的缺陷,使我在镜子里发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欧阳惠珠。扫过定妆粉点完口红后她把我推到大镜子前说:“看看,欧阳惠珠多漂亮。”师杰老师立刻回过头仔细打量着我,点点头说:“真该把照相馆的人叫来,拍张照片留纪念。”这样的夸奖从未有过,使我骄傲又让我脸红,从眼睛的余光里我看到男生们故意借故从我面前走过,悄悄地瞟我一眼赶紧转头。女生们却故意装着没听见这一切,只是一次次地照着镜子,仿佛一个人的漂亮是镜子带来似的。潘解放更是连头也没抬,他错过了我最美丽的那一瞬。从此,我觉得裴纹老师不仅仅是我的老师,而像我的姐姐。我想,她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的。

    一天下午,裴纹老师在我去排练厅经过她门口时叫住了我,把一张《中国青年报》又交给我,让我先去还给师杰老师再去排练厅。“注意,不要对别人讲,最好的朋友也不要讲。”裴纹老师信任地望着我,眼睛里又露出姐姐的神情。我懂事地点点头,把报纸夹在我的乐谱里,顺着廊子走向师杰老师房间。可是,阴兰兰却在师杰老师房里。我愣住了。师杰老师说,“到时间了?走吧。”我没有动,也不知该怎么应付这料想不到的局面。如果没有裴纹老师那句“不要对别人讲”的话,我会坦然地把报纸交给师杰老师,可现在有阴兰兰,她就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怎么办?“你还有什么事吗?”师杰老师问。“她是来叫我的,”阴兰兰自作聪明地一把拉住我。

    我们走进排练厅时裴纹老师已经在风琴前坐着了,她看到我们三人一起走进排练厅,似乎有点惊讶,她又看了一眼我手中的乐谱,我顿时像手中捧了一块热红薯,放也不是捧也不是。我还感觉到她突然就不一样了,目光不再柔和亲切,而是审视,是疑问,是谴责,仿佛我已经暴露了她的秘密。幸亏我们一下午都是练唱,要是排动作,我真不知道那张报纸会不会从乐谱夹子里掉出来,被同学发现。我虽然不知道那里面有什么,也没有来得及去打开看一看,但我知道那里面肯定有秘密,如果是一张普通的报纸,为什么要叮咛我别对人说呢?她完全可以在排练厅自己交给师杰老师呀。难道她就不怕我偷看吗?不怕,因为她信任我。既然信任我就不能辜负了这种信任,何况她是我最喜欢的老师呢,何况她像我的姐姐那样的亲密呢,何况她在帮助我争取入团呢。那一下午我都心不在焉,老是唱错词,气得阴兰兰一个劲地用白眼翻我。只有师杰老师说;“你别着急,想一想再来唱。”他的态度温和极了,仿佛知道我的失态与他有关系似的。

    好容易排完了,当着大家的面,师杰老师说,“欧阳惠珠你帮我把乐谱拿到房间去。”看到阴兰兰跟在我身后,他又说,“阴兰兰你留下几分钟,帮潘解放把排练厅里的乐器归一归,明天要彩排。”阴兰兰看了我一眼,撅着嘴去了。师杰老师跟在我身后进了房间,说:“欧阳惠珠,刚才你找我有事吗?”我把抱了一下午的乐谱打开,取出那张报纸递给他,突然委屈极了,冲出房门,眼泪夺眶而出。

    后来,我又帮裴纹老师送过几次报纸,她都说是从学校办公室拿了师杰老师的报纸看完了还的。“先睹为快嘛。”她笑着说。我奇怪一张报纸为什么她能拿却不送,而要通过我呢?是因为她格外喜欢我的缘故吗?一次我悄悄把那张《中国青年报》翻了个遍,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只在报纸的右上角用铅笔写着一个“老”字,小小的,不留心真是发现不了。

    地区那年四月,我们文工团员不再上晚自习,天天排节目,要在“五四”青年节参加全县的文艺比赛。学校体育队也从各个班选拔同学补充篮球队,准备去参加地区比赛。我们二中的女子篮球队非常有名,是连续三年的全县冠军。可上一届学生毕业后一直只有五名队员,去地区比赛,连替补队员都没有,如果被罚下两名,就输定了。邓天才老师找师杰老师说:

    “欧阳惠珠跑女子百米第一名,借给篮球队救救急,打完球再完璧归赵。”

    于是每天下午我就去篮球队练传球、带球、三步跨栏这些最基本的技术,晚上去文工团排练节目。那些天我非常兴奋,忙得不亦乐乎,我发现体育运动也有不同于文艺表演的乐趣,当我投中一个球时,那种感觉与唱完歌后的掌声同样使我陶醉不已。尤其是天才老师对我非常照顾,总叮嘱那些老队员帮我纠正姿势,还让刘秀秀为我按摩被球撞过的手腕。当只需要五个人上场时,我就站在一边为她们抱衣服,去食堂打开水。

    那天下午,我们坐车去地区。这是我第一次离家外出,篮球队的一切都使我感到新鲜和有趣。天才老师为我们买了汽水,一摇动玻璃瓶子里就会冒气泡。我们都没有尝过汽水的滋味,围在天才老师身边看。开瓶时砰地一声,像过年时放的炮仗,响得我们抱做一团。我们每人分一瓶,坐在自己的铺位上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舍不得咽下去,让那种麻匝匝的味道在口腔里多停留一会儿。天才老师递给刘秀秀汽水时,握住刘秀秀的手捏了一会儿,刘秀秀的脸顿时红艳艳的,像涂了胭脂。大家都在品尝汽水,只有我看见了。也许,他们只是防范那几个年龄大的队员,觉得我最小,没有把我放在眼里。可他们没有想到,我已经对男女之间的事情有了朦朦胧胧的认识,是阴兰兰使我认识的。我装作没有看见,却从此对天才老师与刘秀秀的行为注意起来。我知道这有点卑鄙,但我忍不住自己的好奇,而且有一种拥有了一个秘密的快乐。初三班的刘秀秀也快十八岁了,而且她的胸脯比阴兰兰还高,我一看到她那里就会无缘无故地脸红,就会想起阴兰兰说过的话和发生在桃花洼的事情,就会猜想文龙老师和妻子是怎样在未结婚前就有了孩子的,心就会莫名其妙地跳动。我不知道自己的胸脯扁扁的是好还是不好。刘秀秀告诉我胸脯高将来生了孩子不缺奶吃,但对一个运动员却是累赘,她在操场上跑时,那里总是一上一下地跳动,仿佛胸前揣了两只小兔子,阻碍着她跑动。比赛那天早上,背过其他人,刘秀秀从包里拿出一条白布,让我帮她撩起衣襟,用布带勒住胸脯。那条白布刚好在她胸前绕了两圈,我帮她在后背打上结。她在地上跑两步,一脸喜悦地说:“还真管用,还是天才老师办法多哎。”我突然想起,那天刚来时天才老师问招待所管理员卖布的商店在哪里。“这是天才老师买的吗?”

    我脱口而出,刘秀秀警惕地看了看外面,然后叮嘱我,“可不许告诉别人啊。”“当然,向毛主席保证。”我信誓旦旦。

    那是我唯一参加过的一次篮球比赛,我们所向披靡地进入决赛。对手是地区的师范学校队,她们都长得人高马大,用两名队员牢牢看住我们的前锋,使号称攻击手的刘秀秀施展不开手脚,发挥不了优势。而且我们的队员连连犯规,刘秀秀第一个被罚下场,她下场迎着天才老师跑来时,我看到她的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转。天才老师拍着她的肩膀小声地说:“没关系,你打得很好。”刘秀秀却在天才老师的安抚下哭得更伤心了,天才老师那一刻像变了一个人,神情格外温柔,掏出自己的手绢就往刘秀秀脸上擦。刘秀秀赶紧用手挡住,一把夺过来自己把眼泪擦干,又把手绢仔细叠好悄悄塞进自己口袋里,望着天才老师一笑。他们俩那神情真让我羡慕,像文龙老师对待他的学生妻子那样,像裴纹老师在师杰老师面前那样。刘秀秀的笑我不知该怎样形容,像是撒娇像是生气又像是感激,对了,还有一点妩媚,都让我感到了不好意思。其他队员都在场上,除了我没有人看到这一幕。

    回到学校的那天下午,我回文工团排节目。裴纹老师仿佛就在那儿等我,与我一起走进廊子,一边走一边用手抚摩着我的头发说:“听说你在篮球队表现得很好啊,下次入团应该够条件了。你看脸都晒黑了,不过你皮肤白,几天就恢复过来了。听说天才老师很喜欢刘秀秀,是吗?”问这句话时她似乎不经意,但明显地压低了声音。我犹豫了一下点点头。“怎么个喜欢法?”她来了兴趣,索性靠在她房门前的柱子上看着我的眼睛。“我也不知道,反正刘秀秀裹胸脯的布是他买的。刘秀秀还让我帮她系呢。”我心里的秘密好像它自己憋不住了,那样自然地脱口而出,像我的歌声一样让裴纹老师惊讶了一下。一想到她会因此更加喜欢我,或者在师杰老师面前表扬我,在团支部会上肯定我,我早就忘记了对刘秀秀的保证,把我在篮球场边看到的情景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我只告诉您一个人啊。”我讨好地说,同时有点心虚似的红了脸。“你这个小鬼精,我怎么会告诉别人呢?放心吧,老师比你守信用。”她用手指点了我一下,意味深长地笑笑说:“你看我怎么把备课本拉在教室里了?你先去吧,我要回一趟教室。哎,刚才我们俩什么也没有说,记住了?”说完匆匆出了廊子。

    排完节目后师杰老师把我单独留下,让我把独唱《李双双》再练几遍,他要为我补上这几天赛球拉下的进度。他刚坐在风琴前,文龙老师匆匆进来了,他拉起师杰老师边往外走边说:“教导主任让我来叫你有事,快走。”

    他们刚走,裴纹老师来了。她扫一眼排练室焦急地问:“师杰老师呢?”

    “文老师把他叫走了,说教导主任有急事找他。”

    “糟糕,这人怎么这么没脑子呢。”裴纹老师就往外跑,弄得我莫名其妙。跑了两步她又转回来,对我说:“你快去竹园边喊他回来,快去。”

    “喊师老师吗?”我奇怪她怎么知道师杰老师去了竹园,“要是教导主任问我喊他做什么,我怎么回答?”我迟疑着说。

    “是啊,喊他是得有个理由。”裴纹老师急得在排练厅里转圈儿。“对了,你就问他你还用不用等他排练,已经快下最后一节自习了。对,千万不能告诉别人是我叫你去的啊。记住了?”

    我跑到竹园边时,文龙老师扭着刘秀秀的胳膊,师杰老师扭着天才老师的胳膊,后面还跟着教导主任和几位三年级男生。天才老师一脸沮丧,看到我,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刘秀秀流着眼泪头发蓬乱,走过我身边时瞪大了眼睛,接着朝我吐了口唾沫,嘴里似乎还轻轻地骂了句什么。我退到路边,看着他们走过去。师杰老师看到我,奇怪地问:“你来干什么?”文龙老师和教导主任也用怀疑的目光盯着我,盯得我心里一阵慌乱,把裴纹老师教我的话忘得精光。回到宿舍,我的心还在跳,我隐隐约约感到这里面似乎有什么阴谋,可我又弄不懂。

    第二天早晨,通往竹园去的小路被几蓬酸枣刺堵住了,竖着的纸牌上写着:堵绝此路,不许任何人去竹园。我们改在操场边练唱。阴兰兰把我拉到一边,气汹汹地说:“是你告的密?”

    “什么告密?”我不解她的意思。

    “装什么洋蒜!不是你告密,教导主任怎么会知道?文龙老师和师杰老师怎么会去捉奸?真卑鄙!告诉你,刘秀秀昨晚已经被勒令退学了,天才老师也被送进了公安局。大家都说是你揭发的。”

    “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去喊师老师。”

    “那你说,为什么别的同学都在上自习,唯独你去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师杰老师让我留下来练独唱,你也在场的。”

    “你跑到竹园边练独唱去了,那儿有风琴?骗鬼去吧!没想到你人小鬼倒挺大。”

    “我……我,”我突然想起对裴纹老师的保证,话到嘴边止住了。“我发誓,反正不是我告的密。我只是去问师老师还要不要练,就碰上他们了,我哪知道他们是去干什么的。”我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滴在地上,满腹的冤枉却找不出合适的语言表达事情的真相,也就无法洗清自己。我知道阴兰兰除了我,刘秀秀就是她最好的朋友了,可我真的没有做告密的事啊。再说,天才老师与刘秀秀去竹园我也没有看见,怎么会是我说的呢?

    “你还是我的好朋友呢,说不定早出卖我几回了,我现在才看透你,虚伪!”阴兰兰不再理我,到一边练声去了。其他几个女生也斜了我一眼,跟在她后面。我孤单单地站在操场边,像是一只离群的雁。那一刻我恨起了裴纹老师,她为什么要选择我去做这件事,再说,这事跟她有什么关系?我突然想起进排练厅前她问我的那些话和她的匆匆离去,我的心跳起来。可师杰老师是文龙老师叫走的,而她是阻挡师杰老师去管这事的呀?那么,到底是谁发现了天才老师与刘秀秀去竹园,又是谁去告诉教导主任的呢?我想得脑子疼了,也弄不明白这里的蹊跷,只会默默地流眼泪。

    几天后,传来了刘秀秀跳水库自杀的消息,像是一闷棍打在我头上,使我难过之余又多了几分恐惧。她是因为学校抓奸才去死吗?学校抓奸是因为我的多嘴吗?那么我就是杀死她的罪魁祸首了?如果这样,公安局抓我怎么办?他们家的人找我算账怎么办?我怎么对妈妈解释这件事?我怕是再也不能继续上学了,我的前途全毁了。我整日惶惶不安,没有心思上课,学习成绩急速下降。走过操场的篮球架时,想着一个活蹦乱跳的大活人就那么永远地消失了,想着世界上从此再也没有刘秀秀这个女孩子了,想着就在前几天她还拉着我的手腕为我按摩,我的心就像石头一样沉重,泪水止不住的湿了衣襟。我在心里一遍遍地问,你为什么要死呢刘秀秀?到底是我害了你还是你害了我?我没有害你可你听不到我的解释了,你哪怕听完我的解释再死也行啊。你死的那一刻可知道从此害得我不得安宁?我夜夜做噩梦,梦里刘秀秀一双哀怨而愤怒的眼睛,像要吃了我一样,使我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把被子都浸湿了。一个凶恶的老太婆也常常走进我的梦中,双手像鹰爪子一样伸向我的眼睛,喊着还我闺女来,拽着我在水库边上跑,一下就把我扔进水里了。我吓醒了,才知道自己尿湿了被子。我不敢把被子往外晾,这太丢人了,又不敢往家里拿,怕妈妈打我,只好夜夜盖着湿被子,直到暖干。我常常在梦里喊叫,宿舍的同学常常半夜被惊醒,说刘秀秀的鬼魂附了我的身,吓得不敢睡觉。

    同学们的议论雪片般在校园里纷纷扬扬,大家都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我,女生们都对我吐唾沫,仿佛这一切都是我的过错。我纵有一千张嘴也说不清楚,就是说清楚,也没有人会相信我。走过裴纹老师房间,我一直想去问问她,这到底是为什么,但一看见她甜甜的笑脸和她一如既往的亲密,我就排除了怀疑。她怎么会害我呢?她是老师呀,老师怎么会害学生呢?我再也张不开口。在排练厅里,我仿佛觉得师杰老师也对我冷淡了许多。他曾经说过,最讨厌女生翻闲话,要是他知道了我跟裴纹老师说过的话,会怎么看我?还有,我的入团申请书已经写过十二份了,还没有消息,师杰老师见了我也不提这件事,这一定跟刘秀秀的死有关系,我绝望了,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就成了一名坏学生。

    几天后,天才老师回到了学校,照常上课。潘解放悄悄告诉我:“你知道吗?刘秀秀是自己要死的,她在遗书里写道,因为不想与弟弟结婚,所以以这种方式抗议她爹和后娘对她安排的这桩婚姻。”

    “你瞎说,她怎么会嫁给弟弟呢?”我不信,我认为他是找借口安慰我。

    “真的,骗你是小狗,她弟弟是后娘带过来的,当初嫁给她爹时讲好了‘爹公娘婆’的。刘秀秀真义气啊,不然,天才老师能安然无恙地放回来?不过,他的团支部委员给撤了,再也没有条件跟师杰老师竞争支部书记了。”潘解放感慨道,像一个大人。他的话让我感动,心里的压力也稍稍减轻,不然继续下去我真的会精神崩溃。

    学校里又恢复了平静,篮球队和文工团照常训练和排节目,天才老师和师杰老师以及文龙老师裴纹老师都像往日一样各代各的课,廊子里碰面客气地互相问候,偶尔还开个玩笑。可我总觉得一切都发生了变化,而且潜在着一种危险,什么危险却又说不清。像是谁把装汽油的瓶子悄悄打开了,若是扔根火柴就会“嘭”地一声燃起大火。我的懊悔没有丝毫的减轻,一直影响着我的学习和情绪。我常常想,如果我不去做替补队员,就不会发现天才老师和刘秀秀之间的秘密;如果我不去讨好裴纹老师暴露这个秘密,也许就不会发生竹园抓奸的事件;如果我不答应裴纹老师去竹园喊师杰老师,天才老师和刘秀秀就不会误会是我告的密,我也就不会搅到这件倒霉的事情中来。我把这一切归罪于自己的嘴巴,还有虚荣心。我发誓以后一定要“话到嘴边留三分”,妈妈常对我说:女孩子有耳朵没嘴,可我总是当做耳旁风,还反驳道:“那要嘴光吃饭吗?那不成饭桶了吗?”

    看来妈妈的话有道理,这样的教训可真沉痛,够我记一辈子的。

    考试那天,阴兰兰突然就病了,没有参加毕业考试。再开学时,她插班进了19班,又做了初三学生。我照常升到初二年级,知道又能与阴兰兰继续表演节目了,我非常高兴。一个假期使阴兰兰似乎也忘记了因刘秀秀引起我俩之间的不愉快,整天与我形影不离,有男生说她是我的跟屁虫。阴兰兰说:“我又没当你的跟屁虫,管得着吗?”说着示威一般搂过我的肩膀看着那男生。文工团又吸收了初一年级的几位同学进来,有一个叫小琴的女生嗓子非常好,唱起民歌来像是一道清泉流过,独唱让她包揽了一半,让我和阴兰兰嫉妒得要死。我们甚至觉得师杰老师不再喜欢我们,而独独喜欢这个小女生了。

    生产队那年秋天,学校组织我们下乡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我们文工团要去的地方是桃花洼生产队。学校专门请了武装部的军人做示范,还发了绳子教我们打背包。我们背上自己亲手打的背包,后面像军人一样插着一双鞋,我还把搪瓷缸拴到背包一侧,整队出发时,觉得如果有一身军装穿在身,那真的跟解放军一样雄赳赳气昂昂了。

    师杰老师要去县里开会,裴纹老师也突然去了部队探亲,带队的是政治老师文龙,一想到他那张总是板着的面孔,仿佛总在讲政治课的腔调和表情,我们都觉得少了点什么东西,情绪有点低落。我与阴兰兰、小琴分在阴兰兰家,她家只有一孔窑洞,她娘在窑后支了一块木板做床,让两个弟弟挤在上面,她爹让她娘撵到饲养室去睡,我们与她娘挤在靠窗户的大炕上。其他几位女同学住在一个曾给地主做过丫环的婆婆家,是当年分地主的马房院,倒比阴兰兰家住的宽敞,三孔窑洞她们独占一孔,有院墙围着,高大的门楼下能躲雨乘凉,不像阴兰兰家是用枣刺扎的院门。潘解放他们男生住在治保主任家,第一次开会时我发现,治保主任就是那个叫三叔的男人,他东拉西扯地讲了一通阶级斗争之类的话,并不时地用眼睛瞟我,我突然就想起那次偷桃子的事,心里存着一点侥幸:但愿他没有认出我来。文龙老师住在队部隔壁的一孔窑里,那里原住着一位赤脚医生,白天背着小药箱在田间地头串,给社员看病发药片,夜里就回家去住。

    我们白天帮生产队到坡上去割豆子、掰玉米。男生在前面割,我们在后面把割好的豆秸抱归在一起,然后捆成捆,下工时每人一捆背到生产队的场里。对我们这些干过农活的女生,这并不很难,但还是有一种新鲜感。尤其是那些与我们年龄相仿的闺女们用羡慕的目光看我们时,我们就会感到一种莫名的骄傲。我们往往会用唱歌来表达心里的骄傲,让地里的男男女女都转身盯着我们。一边干活一边当着社员们大声唱歌,这是我们与那些闺女们的根本区别。也有让我骄傲不起来的事,像拔棉花秆,她们用铬斗钩住棉花秆的下部,一撬一棵,一会儿就把我们远远撂在后面,轻松的如同拔一棵蒿草。这是技术活,靠的是杠杆的作用。铬斗到了我的手里总是打滑,一行拔不到头手上就布满血泡,疼得龇牙咧嘴,腰也如同折断耷拉着的棉花秆。潘解放早就到头了,我看到他在地头转来转去,后来他就去帮阴兰兰,阴兰兰到头了,又拐回来接我。阴兰兰小声说:“他哪里是接我,他是想接你又不敢,我还看不出他的鬼心眼么?”我装傻道,“我听不懂你的话。”气得阴兰兰把铬斗一摔说:“不理你了,好心当做驴肝肺。”说归说,每次潘解放都帮她她也帮我,看到我终于站在地头伸直腰时,潘解放远远地瞥我一眼,高兴地在地头来了个小空翻,那一刻我觉得劳动是那么的美好。

    夜里我们在当过丫环的婆婆窑里开会,忆苦思甜。我们女生坐在婆婆的炕上,男生坐在地下的小板凳上。婆婆说:“我娘说,咱家穷得连锅都揭不起了,给你找条活路吧,我就进了马家,给马财主的娘当丫环,伺候她洗脸,给她梳头捶腿。还倒尿盆。”

    治保主任插话道:“错了,我说你是猪脑子啊,这糊涂咋就改不了?

    上次忆苦会是咋教你的?是马家抢走了你。同学们想一想,谁家做娘的愿意把自己七岁的闺女送给人当丫环?接着讲,接着讲。”

    婆婆又接着讲。讲到财主家顿顿吃白馍蘸油辣子时小琴说:“那你一定吃的糠窝窝吧?”婆婆笑了,“傻闺女,马财主一家善人,我们当丫环长工的虽然分桌子吃饭,吃的却一样样,也是顿顿白馍馍蘸油辣子。是吧他三叔?你们问他,他那会儿是长工,喂骡子的。”

    我们都把目光转向三叔,三叔得意了,把烟袋在鞋底上一磕站起来,在炕沿前走来走去,“那时候呀,挑长工一挑就挑了我,咋?我吃得多呗。马财主那个精呀,到了麦地前,先搬来一笼馍,比赛谁吃得多就挑谁,你们猜我吃了几个?猜不到吧?我一口气吃了十个,还没喝一口水。”三叔讲话的声音拖着腔,在窑里嗡嗡地响。

    小琴扭着身子说:“那不把地主吃穷了吗?不信不信,哪有这样好心的地主。”

    三叔把手一挥,对着炕边的小琴说:“说你们这些学生娃子不懂了吧?能吃才能干,我在马财主家,吃饭从来不限量,我干多少活你知道么?我喂骡子赶车,还要磨面推碾子挑水,从鸡叫忙到狗进窝,四脚朝天不着地,不能吃能行?”说完还在文龙老师肩上拍了一下。

    “同学们,听话听音,我们要分析呀,为什么财主不限制长工的吃饭?因为他的目的还是为了让他多干活,这就是剥削,这就是剥削阶级的本性。天下乌鸦一般黑,所有的地主都是阶级敌人,没有什么善人。”文龙老师突然站起来插话,随即振臂高呼:“打倒剥削阶级!贫下中农万岁!”我们也跟着喊口号,胳膊在炕上地下竖起一片树林。窑壁上晃动着文龙老师高大的身影,看不清他的表情我都能感觉到他的严肃,还有一点点对婆婆和治保主任无法表达的不满意。以后的几天里,文龙老师反客为主,下工后他亲自领着我们在村里到处看,指着阴兰兰家的刺栅门和地主家的马房院作比较:“同学们想一想,地主的牲口比我们贫下中农住得都好,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旧社会我们贫下中农的日子连牲口都不如。有些人是被地主的几个白面馒头蒙蔽了双眼,我们一定要擦亮眼睛,看清剥削阶级的本性,尤其是出身剥削阶级家庭的同学,更要认识到这一点,才能与自己的家庭彻底划清界限。”说着他看了我和潘解放一眼,我惭愧地低下头,我为自己出生在剥削阶级家庭而羞愧,我更为自己没有早日认识到这一点而懊悔。那一刻,我觉得文龙老师严肃的面孔背后多的那些东西里,有对我的关心和期望。

    阴雨天我们无法出工,去生产队部排节目。下午,到了帮房东做好事的时间,我有意不喊小琴一同去抬水,乘她去茅房的空儿,便自己拿着水桶去了井台。我一圈一圈往下放着绳子,听着桶挨住了水,咕咚一下沉下去,估摸着桶满了,我往上绞,却是轻的,低头一看,水桶不见了,只剩铁钩空空地在井筒里荡悠。我明明是扣好了扣子的啊,怎么会开了呢,怎么会把桶掉下去呢?我的眼泪刷地涌出来。

    我不知道治保主任是啥时来的,他把钩子在井里悠了几下,然后满满一桶清水绞上来了。他帮我把水提到阴兰兰家门口,诡异地笑着说:“同学,我帮了你,你也帮我件事好吗?”

    “你让兰兰夜里到队部等我,你们不是要排节目么?”他说着,眼睛里似乎说着另一句话,我认识你,你偷过我们的桃子。

    “可兰兰要回家,她娘每天夜里都要让她缠一个穗子的。”

    “你们回学校时要开总结会,我在会上表扬你。听说你出身富农,还在要求入团,生产队的表扬是贫下中农对你的肯定,我保证你回去就能入团。”

    我作难了,不知该怎么对阴兰兰去说。如果三叔还像上次对她那样,我不是把她往坑里推么?可这个表扬对我太重要了,说不定就能让我实现入团的愿望,那该多好啊。我努力地参加劳动,积极地做好事表现自己,不就是为了入团吗?入了团不就与剥削阶级家庭划清界限了吗?不就和其他同学一样了吗?将来考学政审不就可以过关了吗?考上学毕了业就能做公家人了,当然也就不愁找一个像师杰老师那样的男子做丈夫。刹那间我的世界似乎一片光明,诱人的前途在向我招手,再说,阴兰兰不是说,那样让人摸着很畅快么,说不定她愿意再让人摸一次呢。想到这里,不知为什么我的脸红了。

    排完节目,我故意磨蹭着不和小琴一起走,阴兰兰高兴地陪着我。等同学们都出了院子,三叔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他笑着说:“原来你们还没走啊,我见灯亮着,以为你们忘了吹灯呢。”

    阴兰兰没有一点儿觉察,说:“三叔,你跟我们一路走吧,路太黑我们害怕。”

    “我肚子有点疼,要不,你就在这儿等我,我上完厕所咱们再回家。”说完没等阴兰兰反应过来我就跑出院门,跑向外面的厕所。阴兰兰一点儿也没怀疑我,她知道我对她家的厕所不满意,她家的厕所与猪圈在一起,每次我上厕所都要让她拿根棍子站旁边赶猪,第一天刚来时就让猪在我的屁股上拱了一嘴,阴兰兰把她家的人都撵到院子里,让我关起门洗了好几盆水。

    我在厕所转了一圈,出来站在大门口,竭力捕捉着窑里的动静,我似乎听到了兰兰的挣扎和三叔的喘气声,我突然很想看看他们到底在干什么,我感到自己的脸在发烧,怀里像揣了一只兔子般地跳。理智告诉我不能去,这样做很下作。可窑里就像有一根绳子在拽着我,一步一步往里挪。挪一步问一声自己,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在干什么?”文龙老师突然站在我面前,我太注意窑里的动静,竟然文龙老师走到我身边也没有发现。我傻了一般看着文龙老师往窑里走去,我不敢拦住他,只好大喊一声,“兰兰你快点。”随着喊声阴兰兰跑出来,窑里的灯也突然灭了,阴兰兰看到文龙老师时愣了一下,随即埋怨我:“你屙井绳啊,我都等急了。”又对文龙老师笑笑说,“老师,您送我们回家吧。”

    第二天晚上排完节目,文龙老师把阴兰兰单独留下,叫到她那面窑洞谈话。他让我和小琴先回去,谈完话他会送阴兰兰回家。那晚我吓得睡不着,我想文龙老师一定发现我与三叔的那个阴谋了,如果他找我谈话,我该怎样去回答?阴兰兰回家后一句话也没说就钻进了被子,她娘问她她也不回答,我以为她知道了一切,以为她在心里恨我,吓得躲在被子里不敢吭声,后悔自己不该答应那个鬼三叔的要求。以后的几天里,阴兰兰的话明显地少了,脸也瘦了很多,几次面对我张嘴欲言又咽了回去,她似乎在那个晚上有了属于自己的一个秘密,她把它深深埋藏在心底,不再对我诉说。我们是真的有了距离了,心理的距离和表面的距离合在一起,在我与她之间挖了一条深沟,我不知道用什么才能填平它。想到她平日对我的信任,想到她为我做过的许多事,想到她如今的不快乐,我突然对自己产生了鄙夷,我在心里一次次拿阴兰兰的友谊与入团做比较,不知哪个对我更有意义。我只能一次次地安慰自己:阴兰兰说过她喜欢这样子的,我没有做错什么。

    下乡结束了,生产队为我们开欢送会,治保主任说了一通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对学生的重要性,一一列举了其他同学帮助房东做的好事,对我的表扬却一句也没提。我低着头,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转,我觉得自己受骗了,却不能对任何人去说。最重要的是,我又一次出卖了自己的好朋友,为了入团。当我明白出卖不具备任何意义时,我的良心受到了谴责,我感到不仅无法一如既往地面对阴兰兰,就连在潘解放面前,也觉得理亏得抬不起头。虽然阴兰兰自始至终也没有提那天晚上的事,可我总觉得她心里一定明镜似的清楚明白。而且她越闭口不提,我就越难受,我第一次体会到把一个秘密独自藏到心里的痛苦。

    回到学校,在入团积极分子会上,师杰老师把北京佳宁大姐姐给我的回信念给同学们听,并号召全校出身不好的同学向我学习,希望我们不再背家庭出身这个包袱,争取做一个共青团员。他的鼓励和同学们的热烈掌声使我心潮澎湃,面对大家我一下子咬破自己的食指,在我的第十三份入团申请书上,在“欧阳惠珠”四个字上,重重地按了下去。我的名字罩上了一个血印,不再像名字,而像一颗心,艳如梅花,红似炭火,旁边还洒了几滴血,像是从那颗心上滴下来的血珠。我捧着这份沉甸甸的申请书向师杰老师走去,手指上的血一点一点滴在我的衣襟上,滴在我脚下的泥土中。我含泪望着师杰老师,感到他是那样亲切,心里像有千言万语要对他说,却一句也说不出。他从来没有像那天这样神情温和,眼睛里全是对我的关切和爱护,他的关爱比任何止痛剂都管用,使我感觉不到手指的疼痛。他的爱护抵消了骗局带给我的伤害,使我心底又燃起一星希望。他是知道了我受的委屈才这样么?我甚至想,如果我的委屈能换来他对我这样,永远这样,那我甘愿再受一次委屈,再咬破几根手指。

    那天下午,文龙老师把我叫进他的房间,说:“说吧,在桃花洼那天夜里,你跟阴兰兰搞什么鬼?”文龙老师坐在桌前并不看我,我站在他身后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在学校里,我们文工团团员傲气的连班主任也不放在眼里,还怕你一个政治老师,不就是一周一节课么?比俄语和数学简单多了。再说,我相信那天他并没有发现什么,我可不怕他吓唬。

    “没有啊,我们刚要回家,我肚子疼,就让她在窑里等我上完厕所再走。你都看到了,你送我们回家的啊。”我说。他不是已经跟阴兰兰谈过话了吗?看来他什么都不知道,我似乎找到了阴兰兰不快乐的缘故。那我就更要守口如瓶,为了好朋友阴兰兰,也为了我。

    “是的,我还看到有一个人在窑里藏着,等咱们走了才出来,而且那个人是男的。你们要没有鬼,那个男的为什么不敢出来,还把灯吹灭?他自以为很高明呢,岂不知我一眼就看出里面的鬼了,灯是阴兰兰跑出门才灭的,他想制造一个阴兰兰吹灭灯才跑出来的假象,可他没有想到我并不是傻瓜。你年龄小,不知道这里面的厉害,这一男一女单独在一起是要出事的,太危险了呀。我要对你们负责,阴兰兰再大也是咱们学校的学生,是学生就不能犯学校的纪律。你不是要入团吗?你别忘了,只要你说谎,我这个政治老师就不会给你的政治课打满分,你就入不了团,你就是把十个手指全咬破也没用。我一句话就可以让你身败名裂。怎么样?说实话吧,我给你保密。”文龙老师对着桌子循循善诱,他的脸前摆着一面桃形的镜子,他专注地看着镜子。我突然发现自己就在他的镜子里,那么我刚才的撇嘴和不以为然他都一览无余了,我内心的紧张和真实也告诉他事情的真相了,他可真阴险啊。我还能瞒过他么?除非我不想入团。我似乎走投无路。

    可是我不能,因为我没有看到阴兰兰和三叔在做什么事,虽然我发誓不再撒谎,但我现在却不能不撒谎,不撒谎就会使阴兰兰遭到刘秀秀那样的打击,若是再发生阴兰兰自杀的事件,我的良心将永无安宁。我忘不了刘秀秀的母亲一次次走进我的梦中,忘不了刘秀秀被捉奸时那鄙夷我的眼神,忘不了一个善良的女孩子从此再也不能回到人世的残酷,忘不了自己质问自己又找不到答案的那一个个无眠之夜。我突然对自己说,为什么不撒一次谎呢?为了我的朋友阴兰兰,就撒一次,撒一次我的心里就会少了愧疚,就会在面对她时多一份坦然。

    “以前的事不提了,你要记住,以后阴兰兰和什么人接触,做了什么,都要告诉我,不许隐瞒。如果你的政治课想要满分,你还想入团,你就记住老师的话。”我抬起头,文龙老师的严肃一瞬间里变成温和,然后这种温和就变成了笑容,等我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把那只大手放在了我的肩上。我突然就想起了三叔伸进阴兰兰胸前的那双手,顿时打摆子一般浑身颤抖起来。

    “入不了团我也不能撒谎,这不是您常常教导我们的吗?”不等话落地,我就跑出房门,我似乎已经看到刚才那张善变的脸在我身后充满愤怒,甚至狰狞。

    藏书楼那一年地区搞文艺汇演,我们准备拿出四个节目参加县里的选拔比赛,文工团员们兴奋之余都有点惶惶不安,只怕自己选不上。一位男同学的独唱《哈瓦娜的孩子》,小琴的独唱《闹秋收》,我与阴兰兰演表演唱《逛新城》里的女儿,我是A角,她是B角,爸爸则选了潘解放。还有独唱《李双双》,由《逛新城》刷下来的我或是阴兰兰演唱。《逛新城》是一个藏族表演唱,一想到穿上漂亮的花裙子,甩着衣袖,在台上载歌载舞,我就莫名地兴奋,最主要的是能与潘解放同演一个节目,那心情更是不同。经过了两年的同学相处,我已不再是刚进学校的那个傻女生了,不再会为了同学的玩笑话去哭着找老师换角色了。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秘密藏在心里,那种甜蜜是无法与考红五分相提并论的。

    又是一个星期六,阴兰兰跟我都没有回家。我们去了师杰老师房间,门开着,灯也亮着,却不知师杰老师去了哪里。阴兰兰说:“你跟我来。”她拉着我的手,顺着廊子往后走。走到藏书楼下时,她蹲下来脱掉鞋提在手里,也示意我跟她学。我的心跳起来,觉得自己像是地下党去搞什么秘密活动,又刺激又兴奋。我们光着脚来到楼梯后面我每次背书的地方,那里有我搬的一摞做板凳的砖头。我们俩屏声息气,似乎听到楼上有一丝隐隐的声音传来,越过我们的头顶。在我的印象里,从来没有人进过藏书楼,那上面的声音是人还是鬼?想到楼后一踩就唧唧作响的叫声和有关叫声的种种传说,我顿时毛骨悚然,想站起来跑,阴兰兰一把按住我的头。上面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有熟悉的脚步声轻轻地沿着楼梯下来,响过我们的头顶,顺着廊子飘进了师杰老师的房间。天啊,是师杰老师,他在上面做什么呢?听着师杰老师关了房门,我站起来要走,阴兰兰又按住我的头小声说:“还有一个呢。”上面传来轻轻的锁门声,然后一个身影飘然而下,夜色下鬼魅一般,飘过排练大厅,一拐弯进了裴纹老师的房间。其实,从她走路的姿势,我早已看出她是裴纹老师了,只是我没有过早地说出来。他们去藏书楼干什么?又没有开灯,又选择这样一个其他老师和学生回家的夜晚。我突然想起自己下午刚刚帮裴纹老师送去的报纸,想起师杰老师仿佛不经意地扫了一眼报纸角上那个用铅笔写的“老”字时的神情,这一切有没有联系呢?我又想起了文龙老师的话,一男一女在一起是要出事情的。我有点明白了。

    我们再走到师杰老师门口时,他的灯关了。阴兰兰要敲门,我把她拉回宿舍。阴兰兰愤愤地嘟哝:“无耻,不要脸!”“你说谁不要脸?”我问。阴兰兰不回答也不睡觉,继续唠唠叨叨:“你没发现?自从裴纹老师进了文工团,师杰老师就很少回县城的家了,本来就对老校长介绍的这桩婚姻不满意,这下就更不喜欢于虹了。”“裴纹老师真不要脸,勾引师杰老师,师杰老师不该上裴纹老师的当。”我说:“为什么是勾引呢?为什么是上当呢?”阴兰兰说:“你不懂,裴纹老师是军婚,师杰老师会吃亏的。”我说:“海军多好呀,裴纹老师为什么还要勾引别人呢?”阴兰兰嘲笑我,“你又傻了不是?海军再好,远水解不了近渴,一年才去见一次,哪行呀。”阴兰兰的话让我越听越糊涂,她不耐烦了,让我跟她发誓,不把今天晚上看到的事情说出去。我跟她拉勾,我们共同说:“向毛主席保证,谁说谁是反革命!”

    坐在被窝里阴兰兰说:“你看着,我要用实际行动拯救师杰老师。”我说:“你怎么拯救呢?什么叫实际行动呀?”她不回答我,用脚抵住我的脚睡着了。

    又一个星期天下午,排节目时阴兰兰突然就倒在了地上,直喊肚子疼,大家手忙脚乱地把她抬进师杰老师房间,让她躺在床上。我乐得一个人演《逛新城》,与潘解放排了一遍又一遍,直到乐队都不耐烦了才停止。我去喊阴兰兰回宿舍时,她还躺在师杰老师的床上,手捧着师杰老师的茶杯,一口一口地喝热水。突然她放下杯子直喊:“还是疼得厉害,你为我揉揉吧?”她又用平日看师杰老师的眼神,甚至还多了一点可怜巴巴的味道看着老师。师杰老师说:“惠珠你去看看裴纹老师回来了没有,她应该有办法的。”可裴纹老师的灯黑着。师杰老师犹豫了一下,拿出一叠他新画的漫画让我坐在桌前看,他隔着阴兰兰的衣服把手放在她喊疼的地方,轻轻揉着。师杰老师一停下来,阴兰兰就喊疼,老师只好继续揉。一会儿,阴兰兰又喊这样不行,她让老师上到床上,用两腿压住她的肚子,说这样才能减轻疼痛。我突然就想起了她对我说过的她爹为她娘揉肚子的事,脸顿时发烧起来。就在这时候我听到了裴纹老师的脚步声,她一把推开门,师杰老师赶忙站起来说:“你总算回来了,你看看要不要我去外面找医生?”裴纹老师走到床边,摸了摸阴兰兰的额头,又贴着她的耳朵悄悄问了句什么,阴兰兰点点头。“没事,惠珠跟我去拿两粒药,喝了躺一会就可以回宿舍了。”说完笑着看了师杰老师一眼转身就走。我跟在她身后,看着她有点沉重的身子,知道她又要生一个小宝宝了,有点莫名其妙地兴奋。

    我很快就忘记了这件事,因为师杰老师最后选定了阴兰兰演《逛新城》,我去唱《李双双》,他的理由是潘解放与我配戏很拘束,不能发挥他的幽默感,而老头没有了幽默感,这个节目就完了。还有,又一批举行入团仪式的同学中没有我,我的血书并没有起到我预想的效果。这件事情带来的打击比演不上《逛新城》更厉害,我觉得已经痊愈的伤口像是被人又撕开了,刺心刺骨地疼痛。沮丧之中我觉得这一切都与阴兰兰那天晚上的事情有关,可我跟谁去诉说我的沮丧呢?突然我想到了潘解放,我发现自从开始排练《逛新城》后,他与阴兰兰的表情越来越亲密,就是节目外也很兴奋,我心里充满嫉妒,就给潘解放写了一封信,信里让他警惕阴兰兰的勾引(我已经知道怎么用勾引这个词了),我说我愿意与他保持以前的关系(什么关系连我也说不清)。我还告诉他一件事,就是阴兰兰让师杰老师给她揉肚子,动机不纯(纯是什么我却不明白)。最后,我写道:阴兰兰还干了一件对不起师杰老师和裴纹老师的事,像女特务一样,不过在信里不能写,等有机会当面再告诉你。

    我没有想到潘解放会把信丢了,一位同学拣到交给了政治老师文龙。这件新闻马上就在同学之间传开了,我一出教室,就有人指着我议论。那天下午,文龙老师把我叫进他房间,又板着那张很严肃的面孔说:“你写给潘解放的恋爱信,违反了学校纪律。”我很委屈,我并没有这样的意思,我只是觉得潘解放可以做我的好朋友罢了。什么恋爱,我才十四岁。后来我发现,他的重点是启发我说师杰老师给阴兰兰揉肚子的过程,我如实说了可他不相信,他让我仔细回忆师杰老师有没有关灯,有没有脱裤子。说得我面红耳赤,这怎么可能?“裴纹老师也在的,不信你问问她。”我突然想起裴纹老师的话他总该相信吧。后来我才知道他其实最想知道的是我要对潘解放说的那个秘密。我警惕起来,我知道这事说出去师杰老师和裴纹老师都会受处分,我不能这样。我和阴兰兰发过誓的,再说,我对潘解放提了一句就后悔了,我永远也不会对他讲的。文龙老师不耐烦了,他说:“你这个态度太让我失望了,就这封恋爱信都能让你名誉扫地,我把它拿到课堂上去念念,你就在学校里没脸见人了,还想入团?写一百份血书也没用。还有,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桃花洼偷过桃子,是治保主任抓住的。你还为了入团,讨好裴纹老师,出卖了刘秀秀,让刘秀秀跳水自杀,让邓天才老师丢了团支部委员,你说说,这像是一个学生的行为么?你早就应该被学校开除了,我今天给你一个将功抵过的机会,你说了实话,我为你保密,既往不咎,我向毛主席保证!好了,别哭了,先回去上课,咱们明天再接着谈。”

    文龙老师的话简直就是晴天霹雳,打得我晕头转向,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进的教室,又是怎样坐在座位上,当讲台上的老师呵斥着“滚出去”时,我才发现自己走进了一年级教室,面对一教室的惊讶和嘲笑的目光,从座位到门口的那几步有两万五千里,我真希望地上突然裂条缝让我钻进去,再也不出来。

    校园没有等文龙老师找我谈话,就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那是星期一的早晨,师杰老师没有来跟我们一起练功,也没有事先告诉我们原因,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情况。第一节课是俄语,上课铃响过十分钟了,还看不到裴纹老师,这也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我们看到老校长从窗外匆匆走过,屁股后面跟着一脸阴沉的教导主任和一脸得意的政治老师文龙,根本无暇顾及乱成一锅粥的教室。老师们都在三五成群地议论着什么,校园里的空气有点沉闷,仿佛发生了什么事情,有点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意味。

    下午,我和阴兰兰分别被叫到校办公室。

    面对着县公安局的警察和校长、教导主任、文龙老师以及班主任,我把那天晚上发生在师杰老师房间的事详细地叙述了一遍,有人在做笔录。他们问的很仔细,在师杰老师为阴兰兰揉肚子的姿势和关没关电灯的细节上,在阴兰兰让师杰老师揉还是师杰老师要为她揉的问题上,在他们有没有脱裤子的问题上,我叙述了一遍又一遍,连一个细节也不放过。可是他们认为我在撒谎,他们说:“你去裴纹老师房间拿药那个时间,那两个人在干什么?”

    “裴纹老师一直找不到药放在柜子里还是抽屉里,找了好半天,我拿了药回来师杰老师就让阴兰兰吃,吃了我们就回宿舍了,裴纹老师可以证明我没有说谎。”

    “你骗人也不能骗我们哪?裴纹老师都说那个时间很长,说她给了你药就休息了,他们干了什么你最清楚,你还不说实话?你还想入团呢?真是和你老子一样反动,再不老实就开除你!现在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揭发他们的犯罪行为,这是与剥削阶级家庭划清界限的实际表现;一是负隅顽抗,与人民继续为敌,最终被学校开除,毁了你的一生。

    你选择吧!眼泪是救不了你的!”

    警察的话和他身上的警服一样使我陷入从未经历过的恐惧,面对虎视眈眈的老师和警察们,我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整个身体都不是了自己。他们为我指出的道路就摆在面前,那是一条他们认为的阳关大道,我想做一名好学生,想成为一名光荣的共青团员,就必须走向那条阳关大道,那是我多么希望踏上的一条坦途啊!踏上去我就会如愿以偿,就会有一个光明的前途和未来,就会做一个像裴纹老师那样的女子,就会拥有一个如同文龙老师和裴纹老师那样幸福的家庭,这不是我久久以来就梦寐以求的人生么?他们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我,眼光里充满希望,希望我这个十四岁的女孩乖乖地听从他们的教导,按照他们的思想说出他们想要的结果。可我的心底一直有个声音在提醒自己,像是一曲我不知道名字的世界名曲,那声音由弱渐强,潮水一般裹挟了我,震撼着我,使我突然变得从来未有的清醒。我的良心告诉我,也许阳关大道的前面就是万丈深渊,一脚踩下去,我将堕入万劫不复的地狱,永生得不到超度。我的眼前升起一团乌云,使那条阳关大道在刹那间变的黯然失色,而一条小路,崎岖艰险荆棘丛生的小路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愈来愈清晰,我明白自己如果选择它,会让我鲜血淋淋,甚至付出粉身碎骨的代价。可我已经隐约看到,在顶峰有旖旎风光向我频频招手,她像彩霞一般瑰丽,像松涛一般使我豪情奔涌,会让我在另一个世界安然地享受终生。

    这时,阴兰兰的哭声突然从隔壁房间冲出,像葬礼上入殓时孝子的嚎叫,伴着“梆梆梆”的钉子钎入棺材的声音,让人有一种末日降临的绝望。随即就听见她边往外跑边喊道:“不是他的,就不是他的!我们什么也没干,你们冤枉人!冤枉人!”随即就有人把她又拖了回去,她的哭声似乎被什么堵住了,堵在了喉咙里,却让我感到它一直响彻在校园里,惊天动地,一直响彻在我日后的每一个日子里,撕扯着我的心灵。

    最后,公安局拿过厚厚一摞写满情况的纸,把印泥盒打开放在我面前,我用手指沾了印泥,看着欧阳惠珠四个字,重重地摁下去。那如血般鲜红的指印,在几双失望的眼睛的盯视下是那么微小,却将证明我没有说谎,无论怎样地威逼利诱也没有说谎。那是我为自己的良心坚守的最后一道底线。那个指印将带着我成长的痛苦和心酸的记忆,伴随我的一生。我庆幸没有人问我关于藏书楼上发生的那件事,我当然也不会说出去。我感到阴兰兰也没有说出去,她够朋友,她要是说出去了,我还隐瞒得了吗?

    奇怪的是,第二天一辆警车开进校园,把文龙老师和阴兰兰也带走了。接着,老校长和教导主任被一层层的大字报糊在房间里整整三天,整个校园里写了黑字的报纸铺天盖地,许多老师的名字横着或是颠倒着出现在上面,我的“欧阳惠珠”四个字上还用红笔打了八叉,从未有过的气势汹汹,连食堂门前挂抹布的铁丝上也挂了报纸,在风中哗哗作响。操场上整夜灯火通明,一堆一堆的同学在辩论,在叫喊,在振臂高呼,让我日夜心惊肉跳。

    两个月后,裴纹老师回到学校,做了团支部书记,并在入团积极分子学习时做了就职宣言,声称要把我们二中的团支部搞成全县的模范团支部。生过孩子后的裴纹老师剪掉了那两只齐腰的大辫子,穿一身草绿色军干服,比以前似乎更漂亮了,漂亮得让我觉得陌生。她的眉宇间少了以前让我迷恋的那种神韵,多了些我不喜欢的一种东西,什么东西我却一时说不准确。我奇怪自己怎么就再也没有了写入团申请书的冲动,我曾是多么的喜欢这个姐姐一般的女老师啊。就因为团支部书记再也不是师杰老师了吗?当然不是,那么为什么?我又说不清了。多少年后我反思自己,其实还是不说出来最好,那是我少女时曾经的一个梦想,我不愿意那美好的梦想像肥皂泡一样空有着五颜六色的斑斓,却脆弱得不堪一吹。

    裴纹宣布文工团解散,成立了“东风吹”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没几天,邓天才老师也宣布成立了“井冈山”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把一年级的新生拉了过去。两个宣传队仍然像以前一样每天下午排练,可是再也听不到师杰老师的琴声,见不到他那亲切的面容了。两个队比赛一般,节目排得很热闹,学校里停了课,整天莺歌燕舞。一队排舞蹈《北京有个金太阳》,二队就排舞蹈《北京的金山上》,一队搞组舞《长征》,二队就搞《毛主席语录联唱》。那天一队演《草原红卫兵》,前院的舞台上正马蹄声声,台下二队的队员们却扔起了砖头瓦块,一时台上台下乱做一团,有血滴在台上的黄土中,腾起的尘土弥漫了整个院子,久久不肯散去。

    那一天,我们看到裴纹老师照片上的海军军官来到学校,他可真英武啊,他在学校转了一圈,把小夏送给了山里的一对没有孩子的夫妻就走了。我不明白裴纹老师为什么要把小夏送给陌生人,我想小夏离开妈妈时肯定哭得很伤心,她才刚刚两个月啊。

    阴兰兰再也没有来上学,据说她原来的对象不要她了,她重新嫁了一个,在很偏僻的山里,是个死了妻子有两个孩子的二婚头。接着,我和潘解放都回到了生产队挣工分,因为学校再也不上课了。同学们成立了各种战斗队,打着红旗,胳膊上戴着红袖章去北京延安等地串联,他们都是出身好的同学,没有一个串联的队伍愿意要我,还有潘解放。

    那天潘解放在桑树涧那棵大桑树下等我,把一包熟透的果实塞在我手中。我们坐在涧边,他告诉我:“你不知道吧?师杰老师被关在监狱里,可能会判三年徒刑,罪名是破坏军婚。”看到我惊讶的神情,潘解放又说:

    “其实那天夜里,就是星期六那天,师杰老师下午就回了县城,他为什么晚上又悄悄回来呢?他不回来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他不知道我们从下午就藏在二进院子的厅房里,一眼也不眨地盯着藏书楼,憋得我差点尿了裤子,文龙老师硬是不让我们出去。后来,师杰老师和裴纹老师一前一后上去了,后来就悄悄关了楼门。”

    “再后来呢?”“文龙老师叫我和刘民生一起在藏书楼下把守,然后他就和邓天才老师脱了鞋提在手上,蹑手蹑脚上了楼梯,一脚就踹开楼门闯了进去。我要是知道是抓奸,打死也不会干的。”他真的很后悔,我看得出。

    “你怎么干出这种事情?像国民党特务。”我一点儿也不同情他。

    “你还说我呢,你……”潘解放没有说下去。我突然想起了自己写给潘解放的信,信里提到的那个秘密,想起了公安局一遍遍地审问我,想起我像守护自己的生命一般守护着那个秘密。

    “你知道阴兰兰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吗?是文龙的,所以他要判得比师杰老师还重,可能超过十年。阴兰兰比刘秀秀还坚强,他们都认为这个孩子是师杰老师的,要不是最后阴兰兰检举文龙在桃花洼强奸了她,师杰老师可真要把牢底坐穿了。

    “有件事我本来不想告诉你,可还是忍不住,你不知道吧,阴兰兰已经死了,死于难产。就是与文龙的那个孩子,也死了。”

    我张大了嘴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我把那声音深深地埋进心底,在以后的岁月里无数次地想对阴兰兰说:对不起。如果岁月可以从头再来,那多好。可阴兰兰你能听到吗?

    我久久地坐在涧边,与潘解放相对无语。潘解放摘的桑葚全是熟透的,黑紫黑紫的,玛瑙一般盛在碧绿的蓖麻叶子上,漂亮得如同一幅静物写生,让我不忍去动。我轻轻地拈起一粒,慢慢塞进嘴里,片刻的甘甜后是无尽的苦涩。它将随着岁月的流逝,愈来愈浓,愈来愈烈……

    (原刊《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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