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老板不耐烦了:在凤城,连当官的也没人对我说不,你不知道?哼,不就一个戏子么!你以为你是艺术家?怪不得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邢月兰一愣。扭身时已柳眉竖起,小镊子啪地拍在梳妆台上,兰花指颤颤抖抖,直点薛老板鼻尖,你,你与我出去……!
薛老板拂袖而出。木楼梯上,金利来皮鞋吱吱乱叫。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主儿!
今儿就吃你一杯,你能把老娘怎样!话落,邢月兰顺手抓起梳妆台上的搪瓷茶缸追出来,朝楼梯砸去。声音撵着薛老板脚后跟,丁零当啷到院里,泡涨的膨大海一路撒落,像谁家的狗屎拉在楼梯上。
奔驰600旋风般冲出剧团大门,扬起的烟尘有点盛气凌人,张越急躲路边,说,这人抽西北风呀,刚才还问邢老师住哪间房,特儒雅特风度,像电视剧里那个叫……啥的?王胜利说,多了,只要叫老板的,都这德性!
再扬脸看,邢老师已转身进屋,房门啪的一声,嚎叫就从门缝里钻出。两个学生,站楼下面面相觑。
戏子,两个字如同霹雳,把邢月兰炸醒。北京领梅花奖带回的那份喜悦,遥远已似梦境。
戏子怎么了?戏子你不也求上门么?有本事你老娘死了你自己怎么不唱,找我们戏子?把我们与婊子相比?可恼,可气!可恨,可杀!戏子就戏子,老娘位贱人不贱,就是只在台上唱不走事(唱堂会),我们又不是王八班子!
一生气,邢月兰忘了自己一贯是叫八音会或者自乐班的。她始终忘不了,婶婶小翠花,就是靠着走事才使堂兄妹有碗饭吃。那是二十多年前,在公社宣传队唱过戏的小翠花,席篷下粉墨登场,臂挎竹篮唱“阳春儿天秋燕去田间,慰劳军属把呀把菜剜”。黑发藏在火车头帽子里,然后一掀大辫子绕脖子甩在胸前,唱“八年前风雪夜大祸从天降,座山雕杀我祖母掳走爹娘”。那一次扎两只水袖啪啦啪啦甩,像纺车轮子滴溜溜转,把小月兰转得偷偷跑出学校进了剧团。
可是,堂妹拖到三十岁嫁个二婚头。堂哥招赘到邻县一个小寡妇家。街前巷后谁家有喜事,婶婶只有在灶前摘葱剥蒜的份儿,不能进新房去铺婚床展嫁妆。亲侄女儿月兰出嫁,最大的心愿就是让婶婶为她盘头,可奶奶的眼睛锥子般盯着婶婶,绝不许她走近月兰半步。月兰穿着大红缎子袄拜完祖宗走出院门时,婶婶倚着厨房门,那眼光如同钉子钉在她后脑勺上,二十多年来仍隐隐发痛。月兰在心里为婶婶抱不平,不是婶婶顶风冒雪走事,叔叔能有钱买药治病么?叔叔可是奶奶的亲儿子啊。婶婶一次散戏后拉着她手说,我的儿,好好在戏台上唱戏,再穷也别走事。女人一走事,这辈子就不是人了。记住了啊?
这几年搞改制,政府发一半工资,另一半靠剧团自己卖票演戏。演一场两千块,每人领十五元补助,旺季时也不过每月十来场。演员纷纷加入走事,就成了时髦,“按质论价”,一晚上能挣成百元钱,农村自乐班也如雨后春笋。
邢月兰从不动心。
婶婶小翠花的告诫只是原因之一。她从来都认为走事是对艺术的亵渎。当年人们围着小翠花,目光与笑声里那种淫亵,没齿不忘。她要正正经经在戏台上唱。要贴了鬓包了头,描了眉画了唇,系了裙执了帕扇,像了戏里的人物才开口唱。那一刻她在幕帘后,一声叫板,踩着鼓板出鬼门道,半个圆场,一个亮相,瞟一眼台下黑压压人头一片,就有了目空一切高高在上的感觉。她就不再是邢月兰,而是红娘、貂蝉、胡凤莲、江姐或李铁梅。她的一举一动,媚笑,奸笑,假笑,淫笑,甚至皮笑肉不笑,皆属了剧中人。就连胸腔里那颗心,也因剧中人需要或急促或平缓地怦怦而动。追着她脸蛋身子的那些目光,不怀好意,也是对着剧中人而非她邢月兰。
也是演过的角色太多,她在舞台下的形象反而常常被人们忽略。那双大眼左右顾盼,或是柳叶眉微微颦起,还有说话间时不时恍惚走神,甚至不说话时聚在眉目间那丝忧郁,都会使人想起剧中角色。偶尔下厨房,端着汤碗出来,一溜碎步,兰花指高翘,腰肢扭动,烫了手还要不忘节奏扮相,就足以让你喷饭。她与丈夫吵架最好看,兰花指直点丈夫鼻尖,“你你你这个-”那“冤家”两个字经常脱口而出,让人们像看喜剧一样忍俊不禁。
电话铃骤然响起。邢月兰仿佛从梦中惊醒,拿起话筒没好气地吼,谁?
哟嗬,这梅花奖还真不敢小看,脾气一夜间就长?大艺术家,看来我这局长没好日子过了,开个会都请不动?这样吧,你等着,我让周副团长坐我的车去接你,啊?
邢月兰说,对不起文局长,我马上到。粉扑补了腮,口红重新涂了,出门时习惯地一扭头,那根找了一早上的白发跳在镜子里,赫然醒目。
一辆白色宝马车嘎地停住,堵住邢月兰。
乔成仁钻出车门,白色休闲装皱巴巴,神情紧张严肃。邢月兰乜着眼从头扫到脚,鼻子一哼,开着宝马要钱,这演的哪一出啊?你等着我去拿。乔成仁就地锁了车,跟在前妻身后上楼。儿子这个月的伙食费已经交了。邢月兰突然回头,乔成仁没提防,一步踩了空,邢月兰一把拉住,对准他鼻子尖,像是白娘子断桥上对许仙,你、给、我、听、好、我、儿、可、不、花、那、富、姐、后、妈、的、钱、别、把、我、好、好、的、儿……给熏一身铜臭味儿……乔小六我可是每月都给儿子交伙食费的!说完松手胳膊一甩,随着最后一个字的尾音收回眼神,扭身掏钥匙开门。
乔成仁紧跟,邢月兰一把拦住,这是我的家,你且门口站着!
乔成仁急了,月兰,我真不是来拿钱的,我是要跟你说事。
什么事?我跟你还会有什么事?我跟你那天从民政局出来,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乔成仁说,你总得让我进屋吧?这十几年的夫妻就成了冤家仇人,一脚里一脚外,咋说事?急着呢!
邢月兰冷笑一声,你还有脸提夫妻二字?算我那十八年猪油蒙了心,连王宝钏都不如,就值那几个臭钱?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又来找我干什么?还嫌我这人没有丢够么?这凤城四百八十万人谁不知道我邢月兰叫丈夫休了!
乔成仁说,又来了又来了,你说那么难听干啥?一日夫妻还百日恩呢,咋说也在一个枕头上睡了十八年,就连一句话都说不上?
呸,你少提十八年!我恶心。
好好好,不提就不提。那不说别的,你老妈我总伺候了十多年吧?就连她老人家都说我比她亲儿子还孝顺呢。再说,咱俩离了婚,这儿子可不是别人的,你还是他亲妈吧?
邢月兰沉吟片刻,松开手放前夫进去,自己却扭身靠在门框上。说吧,啥事?
乔成仁说,你进来我再说。
邢月兰索性退后一步靠在栏杆上。我得避避嫌。省得落下闲话,让你那富姐说我邢月兰不要脸,勾引你。
乔成仁苦笑一下,你把薛宏刚赶跑了?
关你啥事?
你不知道他是文局长小舅子?
他就是省长爹,还能不让我唱戏?
你傻不傻呀?文局长管剧团,得罪了他,你这个团长还当不当?你那个艺术学校副校长还要不要?
不当就不当,不要就不要,当也是摆设,要也徒有虚名,还影响我演戏。
不当不要?那是个啥后果你想过没有?那你就和其他演员一样拿一半工资,那三室一厅的新房就挨不上你,文化局的小车能让你坐来坐去?你儿子能不掏五万块赞助费读名牌高中?我说你醒醒吧,你也得晓得白菜多少钱一斤猪肉涨价了没有。过去有我,你不知道也罢,可以安心唱戏,现在没有了我……
少了你这张屠夫,难道我要吃混毛猪不成?你别在这猫哭耗子假慈悲,你现在说这话还有谁信?
乔成仁仰天长叹,我寻思两年了,你该清醒了,没想到你还是你。算了,不说了,你爱咋想就咋想,爱咋骂就咋骂。我只想劝劝你,别那么死心眼儿一根筋。走事咋啦?北京的大腕儿谁不走穴?有钱就行。你看看文工团,那个拿过国家大奖的美声男高音演唱会,二十元的票子还要局长找关系去推销,你说可悲不可悲?人们就愿意听什么妹妹坐船头哥哥岸上走,有几个人欣赏你这凤城的帕瓦洛蒂?咱剧团不也面临着危机么,一场戏包两千块,百十号人只够糊口,只顾着下乡赶场子,哪有时间排新戏?更谈不上艺术创新。现在的戏曲观众大量流失是现实,地方小剧种灭亡是早晚的事。大家出去走走事挣几个钱,贴补贴补家里,有啥不好?你一个团长挡在那儿不去,显得你多政治,还开会禁止大家去,让别人背后戳脊梁骂你?说你饱汉不知饿汉子饥,图个啥!
邢月兰最不爱听的就是这话,双手往腰里一叉,说了半天,你是为那个大款当说客来了,他给你多少钱?啊,我算算,要是划得来,我就再卖你一次!
听到那个“卖”字,乔成仁心像被针扎,脸突然红起,涨得只差涂两道卧蚕眉扮关公,唱《单刀赴会》。那好,我是好心得不到好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不说了,儿子这次英语成绩不错,看来考托福没问题,我提醒你,如果儿子执意出去,没有百八十万可是交不了差的。
邢月兰说,你不是傍了大款么还愁没钱?我一个演员能攒几个钱?莫非卖你不够还要卖我不成?卖我也是徐娘半老,值不了几两银子。
乔成仁苦笑道,你怎么越来越刻薄?这可不像你邢月兰。你不是不让儿子沾她钱么?怎么这会子倒忘个一干二净?
邢月兰无言以对,想了想说,那我儿子就做爱国主义者,就在凤城上大学,不出那个国也罢。
乔成仁道,你这不胡搅蛮缠么?
邢月兰说,跟你不胡搅蛮缠跟谁去胡搅蛮缠?莫非让我去找你那富姐理论去么!嘴里嚷嚷着,那眼圈儿已经红了。正闹着,副团长周大发站院里骂道,谁这么不长眼车子停门口?
乔成仁三几步跑下楼,周大发脸一沉低声说,小六子你显摆个啥呀,不就是一辆破车么,值得开到团里来?
邢月兰一步一步走出楼门,周大发看到她脚步发沉,从北京回来的一身喜气已荡然无存。
文化局例外地开了短会,局长文如海让大家散了,单留下剧团副团长周大发和团长邢月兰。
局长连连给邢月兰道歉。我说邢团长,别看薛宏刚是我小舅子,你知道我怎样骂他?我说,你知道梅花奖是什么?是国家对戏剧演员的最高奖励,拿了这个奖就是艺术家,去走事唱你那个堂会?开国际玩笑!这是对艺术的亵渎,你以为你是谁?不要说你,就是我这个管剧团的文化局长,也要敬人家几分。邢月兰现在是国宝,跟大熊猫一样身价,你那几个臭钱算什么?现在振兴地方戏曲,也就是说蒲州梆子要继承传统要走出国门走向世界,全凭她们呢。你知道培养一个梅花奖得主要付出多少代价?不说人家自己多年的艺术成就,不说剧团其他演员做出的牺牲,也不说多少默默无闻的幕后人物做出的奉献,光在京城新闻界付出的票子说出来就吓你一跳,还不说那些在京城有影响有地位的老乡,还不说那些评委,还不说文艺界那些一言九鼎的人物。这评奖就是绝好的一出现代公关戏,哪儿去找这样生动的题材?可这话你不能说,只能悄悄闷在肚里。你是咱团第一个拿回这个奖的,在北京有些事你亲眼见了,有些事都不敢让你知道,怕影响你情绪砸了戏。
局长滔滔不绝。邢月兰越听心里越不是滋味。但又不得不承认,他确实说的是真话,夸张了点,但绝对不假。在北京长安大剧院舞台上领奖,观众掌声如潮,自己怀捧鲜花,领导亲切握手,一切美好感觉原来如此不堪一击。
最后,文局长说,赶紧把人往回叫,后天文化下乡,我亲自带队。
周大发说,文化下乡还不是老一套,带几个新演员清唱就应付了。昨天刚放假就叫回来,你文化局给钱发工资?
局长说,你就知道钱。这次可不是应付,看来三个代表你得好好学学。全团人马下,带三个折子戏,两出本戏,还是咱们的看家菜,《教子》、《盘肠山》、《藏舟》,《红灯记》和《貂蝉》。
周大发说,不就是文化下乡么,又不是调演。让年轻演员上算了,锻炼锻炼,再不上戏,就都跑去走事排电视剧了,还振兴什么地方戏曲。
邢月兰随声附和道,对,我们老占着舞台,年轻人都没有积极性排戏了,还说我们抢角色呢。
这次不行,全上A角,这是人家的条件。记住了,明天晚上周团长给我汇报。周大发和邢月兰听得一头雾水。
不是说文化下乡么,又不是包场,什么条件不条件的。邢月兰说。她从心里喜欢自己的徒弟张越,希望给她机会上戏,只有多上戏才能早成才。可一成了名角儿,有些事就由不了她,人们要的是邢月兰,剧团靠的也是邢月兰。
还有一个秘密在心里,这次到北京结识了一位剧作家,他说他正在改一出现代戏,里面的女一号就是为她而写。他说他下乡当知青时就爱上蒲剧,他要把这出戏和电视剧同时推出去,要上中央电视台,要把蒲州梆子推向世界。当然,也要把邢月兰推向艺术的顶峰。他在那个极富情调的咖啡厅一角对邢月兰讲,充满激情。邢月兰热泪盈盈,第一次发现还有人如此钟情这个小剧种。她心里燃起一蓬火,烧得脸颊发烫。完了她抢着去付账,因为在首都这地方遇到了知音。
剧作家可不依,哪有让女士付账的,你让我以后还怎么在首都文化圈里做人?他的话极诚恳,掏出三百元放在侍应生的托盘上,摆摆手说不用找。邢月兰瞪大眼睛,她想不出那两小杯咖啡何以如此昂贵。三百元是剧团那些不上戏演员一月的基本工资,也是凤城平常人家三口人一月的生活费。据说去走事的演员唱一个晚上也挣不到这点钱。可她不敢表示心疼,怕剧作家笑她老土。他送邢月兰回剧团驻地,为她开车门,手扶车门上面,怕她碰了头。邢月兰从小唱戏,见惯了男女演员端搪瓷缸灌胖大海,蹲农家院里呼呼噜噜吞大烩菜,大嗓门骂人,抡板凳打架。京城文化人这样对她,让她心里一动。
周大发站宾馆门前,那是个什么东西?
邢月兰纠正道:说话文明点,那不是东西,是一位编剧先生。
周大发说,啥先生不先生的,不就一编剧么?本团长就是编剧出身。我说姑奶奶,你再不回来我就要登寻人启事了,文局长急得像蚂蚁爬热锅,以为你让人拐跑了。
邢月兰说,京城里美女如云,谁会拐我这半老徐娘?莫不成我连人身自由都没有!下次派个保镖?
周大发连连哄道,好好好,算我自作多情,快回房洗澡去。见邢月兰一扭一扭消失在走道深处,一溜风跑去给局长汇报。
自从两年前离了婚,准确地说是被傍了富婆的丈夫甩了后,邢月兰见到男人就有一种本能的警惕。丈夫唱小生,她工小旦,没出徒俩人就在师傅眼皮下眉目传情。谁都说青梅竹马的夫妻最长久,夜夜在戏里扮恩爱夫妻,台上台下十八年,竟也能让宝马车和豪华别墅俘虏了去。那天乔成仁把情妇的二十万元装在皮箱里,来赎他的自由身。邢月兰像窦娥跪在刑场一样浑身颤抖,碰也不敢碰那些票子。夜里只要想到那个富婆躺在丈夫怀里,就想呕吐,一辈子都不想再挨男人。温文尔雅的剧作家,却不知怎么会刺激起她做女人的那根神经,使她念念不忘。难道仅仅是因为他为她写了剧本?还是因为他也像她一样痴迷这个剧种?咖啡馆那一夜,常常出现在邢月兰梦中。
看到师傅邢月兰离婚后的状态,张越对同学王胜利做出果断拒绝。王胜利说,你一日不允,小生等你一日,你三年不允,小生等你三年,你一生不允么……噢……噢咿呀!说完掩面做拭泪-小生我等你到白头噢-状,逗得张越的一下,茶水喷在地上。王胜利趁机接过玻璃杯,续上水说,你不是做梦都想着上戏么?团里文化下乡,这次可是上大戏。不说别的,这《红灯记》可非你莫属。
张越说,我有约会,都答应人家了。
王胜利警惕地说,那我陪你去!
张越说,跟男朋友约会,你去当电灯泡呀?
王胜利酸溜溜地说,你可别犯傻。我告你,现在电视导演专睡女一号,有事呼我。说着拍拍腰里的传呼机。
张越翘起兰花指,在王胜利额头上轻轻戳一下,说,你瞎想啥呀,一个女的。你走不走?我要去看看师傅。
现在师傅就坐在她面前。喜气洋洋。我什么时候也能拿到这个杯,这辈子也就值了。张越轻轻用手抚摩奖杯,眼里满是羡慕。为了节约开支,除了参赛剧目的演员,都没能去北京,但她能想象到师傅那一刻的激动。师傅四十五岁了,对于一个工小旦的演员,已是昨日黄花。腹部微微隆起,俏丽的下巴有了赘肉。穿大衣裳还可以遮遮丑,若演《挂画》,怕是上椅子都困难。今年文化局要让剧团多拍现代戏,就更不抬人,适合师傅演的角色就很有限。师傅的代表剧目是《藏舟》和《貂蝉》,但你不能老演这两出戏吧?想到这里,平日不能上戏的积怨便少了几分。毕竟自己才二十多岁,年轻就是资本。还有,他们这批演员,都毕业于戏剧学校,也算科班,又有着一种优势。可是,如果再不上戏,那优势还有什么用?师傅是十六岁一炮唱红,师傅的师傅……老艺术家王玉兰,八岁红了西安城。一生能演一百多个剧目,小旦花旦刀马旦丑旦,门门拿得起放得下。包括现代戏,20世纪60年代就拍了电影红遍全国,至今在蒲剧界没有一人能超过她。可称空前,但真的就绝后了吗?起码现在看不到这种希望,张越越想越悲观。
有文化就是不一样,你们多好,拿起乐谱就能唱,还能讲几句啥斯坦尼的表演理论,我们是从小跟着师傅一句一句唱,师傅唱啥样,我们唱啥样,能学像就是好,谈不到创新。师傅邢月兰经常这样说。
但张越认为文化不如机遇。他们这茬人生不逢时,影视对艺术几乎是垄断,使传统的艺术样式不可抑制地走向衰落。尤其是地方戏曲,更是进退两难。这样下去,要不了多久,他们这些从事地方戏曲的演员将后继乏人。
师傅最大的贡献,是唱腔创新,糅合了民歌的发声方法,使蒲剧唱腔耳目一新。与王玉兰相比,是青出与蓝而胜于蓝。她的表演也很好,继承了师傅王玉兰的程式,细腻含蓄,活泼俏丽。但她扎不了靠上不了武戏。她十五岁进剧团,十六岁以唱腔的独特韵味一炮打响,没有练下奶功。再加上那几年演现代戏,等重新拾起传统戏剧目时,已过了练功的最佳年龄,所以她注定了这辈子与武功戏无缘,留下多少遗憾。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这些,都不是最典型的例子么?
听团长说在北京你一直睡不着觉,临演出前一天还喝安定片,你可是从来不喝那东西的呀。张越找出一句合适的话。你不知道,刚解放时王玉兰老师在中南海给周总理他们演戏,也是《藏舟》。一想到这儿,我就胆怯,我要演砸了,怎么交代?
张越说,也是,换了我,早吓懵了头。
邢月兰说,我站在边幕后,心跳得像开场锣鼓,连台下有多少观众也不敢瞅。其实一叫板,出了鬼门道,心反而不跳了。怪不怪?说着,一脸的幸福感,仿佛又回到了北京的戏台上。张越决定去找那位导演,马上就去。
团长让你立刻回去,王胜利说。他站在电梯前,姿势雄赳赳,就像他扮演《盘肠山》里的罗通,瞪着眼睛,只差手中一根花枪。导演一眼看出面前小伙子的角色,忙说,我也正好有事,咱们再联系。说完先伸手跟王胜利道别,再轻轻用指尖碰碰张越的手,转身进电梯。
亚都酒店大厅的旋转门刚在身后关上,张越就大吼,你怎么这么没脸皮,竟然跟踪我?告诉你,搅黄了这件事,我跟你没完!
王胜利说,我怕你跟他进房间。
张越说,进房间怎么啦?房间里有老虎,吃我不成?
王胜利说,你别跟我吵,你知道进房间会发生什么事?你没看见那导演的眼睛么?简直像个张驴儿。你又不是傻瓜,要我说明白干什么!
张越说,他是张驴儿我是什么,是窦娥?现在哪有什么窦娥。就是有也是新一代窦娥。没有哪个女人愿意守着个老太婆过苦日子不嫁人。再说,发生什么事跟你有什么关系?你算老几?就是跟他上床又怎样?我心甘情愿!只要让我上女一号,只要让我一举成名,我在所不惜!
王胜利说,姑奶奶,我是怕你赔了夫人又折兵。听说这部戏女一号是个检察官,跟你的外形气质相差太远。你就别做梦了,到时候有你后悔果子吃。
张越说,你什么时候改做侦探了?告诉你,啥戏都能演才叫好演员,不服气姑奶奶就演给你看。
王胜利说,别耍小姐脾气了,要迟到了,你不要奖金我还要呢,赶紧走。说着去推存在酒店门口的自行车。
张越没有理他,招来一辆夏利钻进去,啪的一声关上车门扬长而去。
拉剧团的大轿车驶往
津镇。一路颠簸,人们昏昏欲睡。沿路的小卖店理发馆,不断冲出哥哥妹妹的歌声。杨编剧感叹道,连津镇这戏曲之乡也没人唱戏了,当年可是村村有戏台,光闹家戏的班子就一百多个。每年正月十五搭对台赛戏,天天有戏看,这街上人涌得就像黄河水,谁家戏好就往谁家台子下涌,那是啥排场!往事不堪回首哇。
张越趴椅背上问,杨老师,听说这津镇原来就有过街戏楼,王存才在这演《挂画》,穿着翘子跳上椅子时,人群一涌把有名的张家盐店柜台都挤塌了?
岂止是盐店,还挤死了八个人呢。那是民国年间的事。宁看存才挂画,不坐民国天下么。再往前说,光绪年间,蒲剧着名老生元元红还带戏班子进过皇宫呢。前后共有五次,皇上御批的赏钱中数他最多,这元元红的师傅就是津镇人。“梆子皮簧共一班,永龙关胜众人传,元元红与小荣福,钟鼓楼东别有天。”这首诗是说元元红在天津演戏的盛况,想不到吧?咱们蒲州梆子也曾辉煌过呢。坐在前排的文化局长文如海突然扭头插话。他今天破例与演员们坐大轿车,难得刚才那番议论。
车子沿着黄河边走。七拐八弯,进了一所小学校。坐北朝南的高台基上,一座意想不到的戏台赫然耸立。油漆脱落的花格子门窗卸下,露出前檐下两根粗大明柱,后台一边一小门,门楣上“唱古”和“演今”的字样清晰可见。院子里仰望过去,历史的沧桑于那些斗拱和梁架里,一点一滴地渗出,斑斑驳驳,让人顿生感慨。
要不是这座关王庙,这元代戏台也保存不到今天。文如海走到邢月兰面前,拍拍她的肩,喊来村干部,让他先领邢月兰休息去。邢月兰不去,一扭身上了戏台,先转到台后,从“唱古”的小门里背着身子退出来,一个转身亮相,踩着碎步到前台走了一圈,又一个侧身,向“演今”的小门里飘然而去,袅袅娜娜的身后荡起一片尘雾。台下几位村民正看得纳闷,邢月兰又从台后慢慢出来,仰着脸在戏台一侧墙壁上寻找,然后用手在上面轻轻抚摩。突然,她大喊一声“文局长”,把正与村干部说话的文如海吓了一跳。指着一排似现似隐的刻痕,邢月兰拍着手喊,文局长,你看,你看呀,这是岁岁红。这是叫破天。这是小桃红。都是蒲剧老前辈呀。哎呀,可惜不知他们当年的戏码。
文如海笑着说,明天临走时你也把“邢月兰”三个字刻在墙上,多少年后也就是文物了。快去歇一会吧,人家房东等半天了。
邢月兰继续说,这小桃红知道我来了,能保佑我呢。听说小桃红的拿手戏就是《藏舟》,后来被一军阀头子一枪崩了,说是他的九姨太每晚与小桃红,一个台上一个台下,眉目传情,是不是文局长?
一点没错,你都能写蒲剧史了。
你这不讽刺我么,我才识几个字?小学都没毕业呢。
艺术凭的是天分,可不是文化哦。你就能拿了梅花奖,我这个局长却只能给你当马仔哦。文局长笑得一脸灿烂。
拉戏箱的卡车驶进院子。随着车子跟进许多村民,一拥而上帮着卸箱,白花花一片孝子头晃动。周大发与文局长对视一眼,接过局长递过的烟,狠狠地吸了一口,望一眼台上的邢月兰,小声道,你这个女婿不戴孝?
文如海说,回凤城请你喝酒,茅台。
周大发说,给你这文化局长送茅台?一定是假的,不喝。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文如海说,不喝可别后悔。薛宏刚送的,小舅子敢给姐夫送假酒?
周大发说,我也不喝酒,你让你小舅子把我这些宝贝安排好了。有两对新婚的,给我送到镇上旅店去。不是我给你出难题,老百姓忌讳。
文如海说,放心吧,你只管把戏唱好。我知道咱们演员这德性,在村里和在凤城演是两种态度,别小看农民,糊弄不得,演砸了当心出不了村。
周大发说,只要邢月兰不出问题,其他人就不敢马虎。你这什么臭烟?熄火了。
文如海赶紧掏出打火机,啪的一下打着送上去,周大发吸得猛了点,呛得咳起来。
文如海说,会不会有事?说着用嘴指着台上的邢月兰。
周大发说,说不准。看文局长脸一沉赶紧又说,放心吧,有我呢!
一位穿孝服的男人过来请文局长和团长去喝酒,周大发笑着说,我敢去吗?欠着回凤城再补吧。目送着文如海背影出了院,一扭头被身边的王胜利吓了一跳,王胜利诡谲地说,周团长,这当官的就是比商人有谋略啊,这不是唱大堂会么?啥文化下乡!
周大发狠狠地瞪他一眼,说,闭上你的臭嘴!再敢胡吣,我扣你全年奖金不说,三年不准你上戏,还非把你和张越挑散不可。你信不?我说话可不是放屁。
王胜利急了,我说头儿,你哪怕扣我三年奖金呢,可别做那拆散婚姻的事,我不吭声还不行吗?可邢师傅又不是傻瓜。
周大发说,你管住自己的嘴就行了,她才不想那么多呢。她只要有戏台,就会拿出十二分的力气来唱,才不管台下是当官的还是老百姓,这一点比你们任何人都强。她把戏看得比命都重要,你看看,早就踩过台了,你们谁能比得上?
院子里又涌进一堆人,抬着大竹筐和塑料桶,一股饭菜的香气随风飘来。周大发拍拍王胜利的肩说,给你个任务,去,把邢师傅哄回去吃饭去。王胜利看看台上的邢月兰,为难地说,你这不是给我出难题么,你又不是不知道,只要晚上出台,邢师傅从不吃晚饭。
周大发说,不吃饭也行,哄回去呆在房东家,千万别出来。出了事小心我收拾你!说着,自去塑料桶前拿碗打了菜,用筷子在竹筐里扎了一个馍,蹲在院子里吃。
太阳衔了山。老老少少扛着板凳,从四面八方涌向小村。邢月兰跟那个爱说话的新媳妇刚出家门,就被一群老汉婆婆围起来,七嘴八舌地打听王玉兰的消息。一位婆婆甚至能把《藏舟》的唱腔一句不差地背出。邢月兰才知道,三十多年前师傅王玉兰在这里连演三天三夜,就是《藏舟》。新媳妇们争着把自己的新被子给她盖,老婆婆们把鸡蛋和红枣送到后台,多少人拉着她的衣襟跟在马车后,送了一程又一程,舍不得让她走,那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如今三十多年过去,这里的老百姓还记着她,如果他们知道师傅当年回去就告别了舞台,剃了阴阳头挂着大牌子,站在汽车上让红卫兵们批斗,会是什么心情?邢月兰被眼前的情景深深感动。
戏台古老而简陋。地板坑坑洼洼,一抬脚扬起一股尘土。留在后墙上那些名字,深深浅浅,轻轻抚摸,像是拉着这些蒲剧前辈的手。荡起的灰尘里,就飘散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让邢月兰一阵阵激情涌动。
化好妆,邢月兰静静坐在后台一角,闭目养神。这习惯,几十年如一日,无论在什么样的演出场合也不会改变,令一些年轻演员感到她的迂腐。《盘肠山》是武功戏,从前台传来雷鸣般的叫好声里能感受到王胜利演得很成功。邢月兰的《藏舟》压轴,跟三十多年前师傅在这里的剧目一样,可观众认不认自己?邢月兰突然有了一丝恐慌,像在长安大剧院一样心跳得怦怦。她从不怯场。就是十六岁一炮唱红那年也没有,怎么在这个小村里反而怯起场来?就是因为师傅当年曾经的辉煌么?还是因为发现小桃红也曾经在这台子上风光过?她站起来,想走到二幕边往下看看,还没抬脚又打消了主意。《藏舟》虽是老剧目,但无论唱腔舞美音乐设计都有了很大改变,也就是说有了创新,能让北京人叫好鼓掌的,就不会让小村的人们失望。她不再分心。她此刻就是渔女胡凤莲。在她心中没有别的,只有滔天的江水,有被王孙公子的恶狗咬死躺在船舱的父亲尸体,有为父亲抱不平失手打死帅府之子的英雄男儿、那要报答她救命之恩与她私订终身的多情公子田玉川。
第二折戏《教子》演完后,红漆木盘端上后台。盘里五荤四素九个菜碟,油炸馓子金黄,高高摞在四角,散发出扑鼻的香味。周大发站在后台口,警惕地堵住上台的人,拽下头上的孝布。看他们挨个儿端起酒杯,先敬鼓板师傅,二敬板胡师傅,然后是主要演员。有人手里提个布袋,一把一把地掏红枣和核桃塞给女演员。戏台后面的气氛热烈而友好,演员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经历了,当走进这个黄河岸边的戏曲之乡,当这种古老的传统习俗扑面而来时,他们还是被深深地打动了。
邢月兰一身缟素,入定一般。面容悲戚,双目紧闭,仿佛一座白色雕塑。撕去孝布的人们,突然压低声音,没有一个人敢去惊扰她。
在剧团院里被邢月兰撵出房门的老板薛宏刚,出现在后台口。一手拨开周大发,一手高举厚厚一叠红包,拾阶而上,一身麻布重孝掩不住那一脸傲慢。张越眼急腿快,抢上一步嚷着,闪开闪开,把他堵在台阶下。
薛宏刚举举手里的红包,说,怎么,不让上去?不想要?
后台全体演员在一霎间停下嘴围拢过来,挤在台口。有盯住红包的有上前劝张越的,撕撕扯扯,却都只动手不动嘴,似乎在演一出哑剧。周大发扫一眼,找不见文局长的面,急出一头汗,扒在薛老板耳边说,好老弟,别走这形式好不好,给我,散戏后红包统一发。
薛宏刚哼一声,那算什么?要的就是这个派儿,我花几千块莫非连个响声也没有?总得让大伙知道我薛宏刚做事大方吧?现在发了让她好好唱,我就不信她不爱钱!大家看看,给她的包最大,三百块呢。一人一个,来!说着给大家散红包。
众人都愣住,谁也不敢拿那红包,扭头悄悄看邢月兰。只见邢月兰仍然如一尊白色雕塑,悲凄之中似乎多了几分圣洁,丝毫没有发觉身边正在发生的事情。
两拨人僵在台阶上,上不去下不来。
不要?真奇了怪了!这可是人民币,顶你们半月工资呢!薛宏刚把红包在手上拍得啪啪响。
张越小声说,你太过分了,下去!这是后台,非演员不能上。
薛宏刚说,你算老几?这戏台还是我包的呢。
王胜利突然挤过来,一跺脚一瞪眼,雄赳赳气昂昂,没说话先让薛宏刚脖子缩了几分。文如海不失时机地出现在薛宏刚身后,低声呵道,干什么?回去!一把夺过那叠红包塞给周大发,招手示意大家散了开戏。
音乐悲凄,鼓声隆隆,渔女胡凤莲终于露出她的后背,如水飘似的三个圆场,顿时赢得雷鸣般的掌声。邢月兰一开口,更是掌声如潮,一浪赶一浪。然而,直到戏终,台下观众始终高喊着王玉兰而不是邢月兰。热心的戏迷们,把三十年前的一幕拉回到现实,忘记了台上是梅花奖得主邢月兰。一直到谢幕,台下仍然喊着王玉兰。张越愤愤道,什么戏曲之乡,统统的戏盲!周大发却若有所思地说,这种现象,值得研究研究,妈的!
按照当地风俗,剧团被邀请参加葬礼。每人还五十、一百不等地随了礼分子。王胜利嘟囔着,秃子头上还要拔毛啊,薛老板还缺这点钱?
周大发训斥道,不说话屁股门发痒啊?我多上一百,算是邢团长的。咱这是看文局长面子,不是给他薛老板脸。
张越惊叹道:这哪里是埋人,简直是一台大戏嘛。周大发点点头,对,一台古老而现代的悲喜剧,一台融民俗风情和音乐戏曲为一体的民间大戏。好好看。张越扑哧乐了。
邢月兰没有看到这一幕,早就出门去看女人们怎样祭灵了。
唢呐是贯穿这场大戏的主旋律音乐。上香时吹,迎客时吹,祭奠时吹,开饭时吹,几乎没有停歇的时候。曲目更是五花八门,有传统的《百鸟朝凤》、《一枝花》,还有流行歌曲《纤夫的爱》、《小白杨》,甚至还吹了一曲《大海航行靠舵手》,让人们想起一个遥远的年代。那热烈,喜庆,哀婉,悲怆,凄切,一会儿呜呜咽咽如长风似流水,一会儿嘟嘟哇哇像蛙鸣若莺啼,小小唢呐在这乡村丧事中魅力十足,风头出尽。
来自凤城各单位的花圈摆满一街两巷,弄得小村如同下雪般一派寒意。闺女送的彩楼摆在门边,雕梁画栋流光溢彩,大红灯笼高高挂,栏内舞伎乐伎载歌载舞,似在演着一出永远唱不完的戏。那些纸人纸马纸汽车纸彩电纸房子,那些金山银海玛瑙柜翡翠箱,让人想到另一个世界的繁华与奢侈。女眷们身着重孝,手拄柳木丧棍,从屋里鱼贯而出,跪在纸马前去烧香,哭诉声像是一曲悠扬的蒲剧曲牌,抑扬顿挫,却少了悲切。邢月兰傻立门口抹眼泪,悲伤的好像死者是她的亲人。又认真地看着女孝子跪哭的一举一动,仿佛在研究一场戏的动作设计,还模仿着表情比划着动作,众目睽睽下格外醒目,倒成了这出民俗大戏中的主角,让村里媳妇们可笑而好奇。
一声“起灵……”,送葬的队伍浩荡而起。打幡的,举楼的,撒纸钱的,拉纤的,抬棺的,跟着棺材跑的,潮水般涌向巷道。孝子队伍里,穿本白粗布毛边袄的,腰间系麻绳的,着黄马甲的,披医院里的白大褂的,皮鞋头上裹一片白布的,异彩纷呈。乐队中敲锣的,打鼓的,拍钹的,吹笛子的,板胡支在腰间边走边拉的,小号、大号、长笛、萨克斯,用两个鼻孔吹唢呐的,五花八门。粗的细的男的女的真的假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各种哭声,孩子们的大呼小叫,妇人们斥骂娃儿的尖喉亮嗓,汇聚成巨大声浪,铺天盖地。邢月兰被深深吸引。不顾张越的劝阻,紧跟在乐队后面跑,像一个看热闹的顽童。往日的矜持与高傲全然不见,满脸的好奇与兴奋。
队伍在村口的路祭桌前戛然而止,仿佛营造声势的开场锣鼓,为正戏的开演扫平了一切障碍。乐队在条凳上围坐一圈,开了戏。头一出是《牧羊卷·舍饭》,除了须生的唱腔激越高亢外,人们最爱看的是须生的拿手绝活-
-帽翅功,也是许多人演不了这出戏的原因所在。邢月兰挤进人群,她想看看自乐班里有谁能唱得了这个角色。当年京剧大师周信芳学习蒲剧《徐策跑城》的主要原因,除了喜欢蒲剧大师阎逢春独有的唱腔,就是这须生的帽翅功。
人群外的白色宝马车门突然打开,乔成仁钻出来,披一件戏装白着一张脸,手里捧一顶须生的帽子,被薛老板引进人圈。只见他双手高举,把那顶帽子戴在头上,然后随着蒲剧曲牌响起,双手背后肩膀一耸,那帽子的左翅就上下摇摆起来。“好!”人群中喊起来。突然,左边的帽翅停止了,随即右边的帽翅摇摆起来,又一声叫好声响起,盖过了丝弦阵阵。邢月兰突然愣住,半天才看清那张脸是她前夫,冲上去大喊“乔小六,你要钱不要脸!你糟蹋戏……”一时间秩序大乱。
周大发与王胜利费好大劲才挤进去把邢月兰架出来。人群里只见朱春登两边的帽翅都摇起来了,一上一下节奏明显摇摆均匀,仿佛有一只手在操纵。叫好连连,遮盖了邢月兰的骂声。帽翅功是乔成仁的看家本领,是从他师傅的师傅-
蒲剧大师阎逢春那里继承来的。没有穿靴子,朱春登的白孝袍就与身边的孝子们难以区分,似乎他不是来唱戏而是来吊孝;白着一张脸那顶帽子就不是了官帽子,完全像了小丑。邢月兰心里阵阵发痛,她想不明白乔成仁怎么就堕落到如此地步,他可是国家一级演员啊。他还缺钱吗?他那大款婆怎么就不管?眼泪扑簌簌而下,断了线的珠子一般。
乔成仁像是没看见前妻,摇得很投入,把一个悲痛、焦虑、思索、犹豫、焦急,在坟前祭奠母亲和妻子,却又与母亲妻子重逢在坟前的朱春登演的淋漓尽致。人群里的张越却从他眉宇间看出一丝不属于剧中人的表情。
阵阵掌声中乔成仁摘下帽子挤出人群,有人喊,小六子,你他妈还缺这两个钱呀?怕是来过戏瘾的吧?乔成仁没有理会,只远远冲周大发苦笑一下,看也没看邢月兰一眼,钻进车子绝尘而去。
邢月兰觉得自己面子丢尽,抹着眼泪跑回房东家。
第二次走出房东家门,纯粹是被地道的蒲剧滚白所吸引,仿佛乔成仁根本就没有来唱过那一出。
那个女人突然就冲出人群,女鬼李慧娘一般美丽。孝布在空中飘拂,衣袂在风中扬起,麻鞋似点点旋风,扑上盖了红缎子顶盖的棺材。“娘呀-”一声哭喊,像裂帛,撕碎人们的神经。“娘你怎么就走了呀狠心的娘苦命的娘慈悲的娘丢不下的娘难舍难分的娘呀-”一串蒲剧滚白似念似唱,忽急忽慢如泣如诉,仿佛窦娥赴杀场,黄桂英祭桩,李慧娘诉冤,又似诸葛亮吊孝。一时间孝子们哭声大恸,似乎这才是他们的本分。
邢月兰想起房东女子临走说的话:这是我们县里有名的唱《大哭灵》的演员,你不去要后悔的。她称那个为别人哭灵的女子为演员,并把她的哭灵称做“唱”使邢月兰感到有点可笑。她从来都认为艺术应该是最高雅的,而唱堂会则只能算是民间娱乐活动,与艺术根本就风马牛不相及。
此刻她悄悄站在人群背后,细细品味那声音。女子字字血声声泪,如杜鹃啼血哀猿断肠,哭诉着亲娘抛下她不管的凄清和悲伤,诉说着亲娘漫长艰辛而又伟大的一生。从那显然是即兴的现编现唱的词句里,一个七十八岁女人的一生经历展现给人们,一群孝顺贤惠的儿女展现给人们。她哭得哽咽难耐,她诉得真切诚恳,她唱得字正腔圆有板有眼,那独具韵味的声音,有绕梁三日的魅力。邢月兰没想到这位没有经过师承的农家女子,会把蒲剧滚白唱得这么地道。那现编的唱词里有着许多出戏的痕迹,当然瞒不过邢月兰。可这哪里是在为别人的母亲哭灵,分明是在哭自己的亲娘。这哪里是在哭灵,分明是在戏台上上演一出哭灵的戏。邢月兰素以特殊的音质而擅长蒲白在圈子里有名,此刻却为这个没有上过正式戏台的女子抱憾,她相信如果给她机会,她一定会成为一名优秀的蒲剧演员。邢月兰若是知道,薛老板那天上门原本就是请她扮演这一角色的,不气个半死才怪。
焦急地等音乐止住,邢月兰闯进队伍拉住唱大哭灵的女子,急切地说,你这么好的条件,来剧团吧,到戏台上正正经经演戏,一定能成为好正旦(青衣)的。
女子笑道,邢团长,我哭一次灵挣三百块,一个月最少也在上千元,听说你这样的角儿一月才拿几百块,让我怎么养家糊口?
邢月兰说,可到剧团就是搞艺术,艺术无价你可知道?你这样的天分不搞艺术太可惜,你可知道?别人撵着进剧团我还不要呢,多好的机会,你可知道?
女子笑了,艺术不艺术的我不管,我只知道你们剧团唱一晚才拿十五块钱。再说,剧团那么多人,能轮到我上戏吗?那戏校毕业进剧团几年的还轮不到上戏呢。邢团长你别看不起我们这行当,如今是市场经济,能挣钱就行,这唱大哭灵的,方圆十里八乡没有人能唱过我,说句不好听的话,你剧团的角儿下来也未必能唱了呢!
邢月兰无言以对。
晚场戏《貂蝉》在三遍锣鼓声中开演,出乎所有人意外,没有轰动,没有叫好,连掌声也稀稀落落,显得有点勉强。观众的反应远远不如白天的堂会和大哭灵。作为梅花奖的参赛剧目,邢月兰曾经以她细腻的表演和独具韵味的唱腔轰动京城,赢得评委们一致赞赏,此刻却失去魅力。学昆曲改革的唱词因为雅而艰涩难懂,为求创新唱腔也失去蒲剧一贯的高亢激越,为专家们欣赏的经典部分在此反响平平,甚至引不起观众共鸣。人们对貂蝉的细腻表演无动于衷,反而为张飞的两句吼腔掌声连连。周大发在心里连连叫苦选错了剧目,他想起邢月兰在另一小镇连演三场《火焰驹》时的盛况,为自己的失误倍感痛心。农村就是农村,剧情比演员的艺术造诣重要得多,真不该听文局长的话上什么梅花奖剧目,好像对牛弹琴。邢月兰幸亏是久经沙场的老演员,无论怎样,都以一种在长安大剧院的态度坚持演完并谢了幕。张越端着茶杯迎上来,甚至不敢去看她一眼,也知道她是一副怎样的神情。
回到凤城当天,邢月兰老毛病又犯了,住进医院。
河东焦炭大王魏如龙要出三十万元招标,请三家文艺团体在他们村唱擂台戏,庆祝建厂十周年。消息传出,便像一阵急急风刮进剧团大院,急得周大发长一嘴水泡,一天三趟到医院看邢月兰,医生却连病房都不让他进。说,你要是还想让邢老师上台,那就好好给她治疗,起码一个月不要上台。她每天晚上吸一肚子凉气,再憋进心里,我这治疗就前功尽弃了。换个演员不成么?
周大发说,谁能替了她?咱凭什么竞标?就凭“邢月兰”三个字,三天下来十万元就到手了,十年也遇不上的好事,偏偏她就犯病了?哎,我知道你是个蒲剧迷,通融通融,先让她出院,一散戏我保证立马送她回病房。
医生说,我是医生,首先是为病人负责。邢老师上不了台,少要他两万元不就行了?一个地级市团百十号人,能让一个农民企业家牵着鼻子走。我问你,改革开放二十年,凤城出了多少企业家,可像邢老师这样的艺术家出了几个?孰轻孰重,你算不清楚?
周大发哑口无言。
王胜利到电视剧拍摄外景地把张越拉回来,送到周团长办公室。
周大发沉着脸,你不演电视剧了,不想出大名了?不挣大钱了?没想到你师傅病了倒让你捡了个便宜,你若演好了,既往不咎。演砸了么,新账老账一起算。我说话可不是放屁!
张越说,我保证认真演,但可不敢保证不砸。邢老师不也演砸过吗?关键是剧目要选好。
周大发说,你说说看,怎么选剧目。
张越便如竹筒倒豆子。
周大发高兴了,没想到你还一套一套的,看来年轻人有文化就是不一样,研究开观众心理了,后生可畏呀。不过咱们还要打听打听那两个团演什么,才好以咱们的长处来对他们的短处,这就叫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演好了,你就是名副其实的小邢月兰,咱团也就保住了名声,下一届梅花奖就全力推你。
文局长却有他的一套方案。说,你只想着赢农民的掌声,你想过没有?看戏的有县四套班子,有市里领导,有外地嘉宾,这是宣传咱们的最佳时期,你不上获奖剧目啥时候上?我们不能只照顾农民而降低了我们的艺术品位,以后找领导要钱怎么开得了口?下届还参加不参加评奖了?第一天必须上《貂蝉》、《藏舟》、《烤火》,第二天领导们就走了,随你们怎么演我不管。
周大发为难了,我说局长,这三出戏太雅,是面对大剧院观众的。这三台戏同时演,就是打擂台,就要先声夺人。如果那两台戏以唱为主,我们一准砸锅。台下观众一乱,演员也就乱了。再说,邢月兰还在医院,医生连人都不让我见,怎么演?
文局长说,这我不管,我又不是团长。你别小题大做,我是局长,是你听我的还是我听你的?
二月二,龙抬头,企业家魏如龙的十年厂庆就选在这天。从村西的洗煤厂到后土祠山门前的马路上,五彩气球和祝贺的条幅在空中流淌,人流车流在马路上流淌,整个村子如开了锅的水一样沸腾。巷道里像个集贸市场,摆满了卖各种东西的小摊。家家户户人满为患,七姑八姨都来看戏。县里各职能局的领导也来庆贺,学校操场做了停车场,四套班子倾巢出动,包括市里一些领导也赶来庆贺。魏如龙像个新郎倌,他妻子穿一身红丝绒旗袍,挽着他的手臂出现在客人面前。这个先富起来又为村民办了不少好事的农民企业家颇有口碑,无论是面对当官的还是老百姓都是一脸憨厚的笑容。他没有摆多么豪华的宴席款待诸多宾客,而是用后土村嫩绿的野菜和有名的风味小吃荞面以及油酥麻花江米醪糟做主食,使这些城里来的客人胃口大开,直说这魏总是个人精,省了票子还讨了好。
魏如龙发表讲话,听说乾隆年间每年的庙会咱这品字台上就摆擂台赛戏,现在这台子修复了,没有戏唱咋行。今天咱们的主要任务就是看戏。我愿意掏钱请戏,就是想让咱这戏台再风光一次。以后只要我魏如龙的厂子红火,咱就年年这一天唱戏。丰富群众文化生活吗,义不容辞,义不容辞。戏还没有开演魏如龙就先演了一场精彩的戏,赢得各方观众如雷的掌声。
正午12点,三台戏同时开演,新修的山门台阶上搭起木板,这便是品字头的戏台,是如今罕见的戏台结构。第一个节目是黄河锣鼓,铿铿锵锵如战鼓似雷鸣,一下就把年轻人几乎全敲到台下去了。接着是男女声对唱《纤夫的爱》,只见那男演员个子矮胖,颇有点歌星尹相杰的味道,动作却夸张得多,一开场便赢得了满场的狂呼乱叫,一时间台上台下一起唱,满耳朵的让你亲个够。
院内两座古戏台并列,西台正中匾额上题着“歌舞楼”三字,后台上场门额写着“来今”,下场门书“往古”,台口有一副木刻楹联,上联为:
世事总归空,何必以空为实事;下联是:人情都是戏,不妨将戏作真情。
市蒲剧团正在上演获奖剧目《烤火》,是一出小旦做工戏,也是邢月兰给戏校学生上课的教学剧目。人称小邢月兰的张越,出演主角尹碧莲,在领导们矜持的掌声中把一个洞房里娇羞、妩媚、幽怨的落难女子演得含蓄而雅致,娇俏而灵秀。尤其是一耸肩一搓手一哈气,直把台下观众也弄的如同进了寒风刺骨的腊月,忘记了春日的明媚阳光。
一位领导问文局长,这不是邢月兰的剧目么,邢月兰呢?这个女孩子是谁?怎么没有见过?
文局长说,月兰输完液就来。这女孩是月兰的学生,人称小邢月兰,怎么样,有培养前途吧?下届准备推她上梅花奖呢,你得支持支持?
领导点点头,继续看戏。周大发在心里感叹,剧团就是如此残酷,有名演员在,一号角色就非她(他)莫属,学生就永无出头之日。等名演员演不动了,学生也就过了舞台的黄金时期,难怪现在年轻演员要去拍电视剧。一部戏演红,片约就会纷至而来,东方不亮西方亮,何愁不能出名?
东台上请的是自乐班,开场戏是宣传计划生育的干板腔,一个中年男子正在台中说的口沫乱飞,引来阵阵笑声。尤其是台下的女人,听着与她们切身相关的话题,那样生动活泼诙谐有趣,便看得津津有味,并不为西台上精彩的表演而吸引。台正中匾额上题有“春雪台”三个字,与西台的“歌舞楼”正好相对。上场门是“镜花”,下场门是“水月”,台前木刻楹联是:前缓声,后缓声,善哉歌也;大垂手,小垂手,轩乎舞之。这“缓声”与“垂手”一形容歌一描写舞,都是古乐府中的程式术语。周团长读着这些楹联,想着当初怎么忽视了这一点,让市蒲剧团在这“春雪台”上演才叫名副其实呢。
春日的阳光说热就热起来,领导们看了一出折子戏,便礼貌地站起来握手告别。其他职能局的头头们见领导走了,便也借口有事,三三两两地出去坐车回县城。魏如龙和他的下属们就忙着握手送客,紧着往领导车子上装纪念品。市蒲剧团的台下突然就空旷许多,偏偏本戏《貂蝉》刚刚开演。那些被领导空出来的凳子没有人敢去坐,一群小孩子吵吵闹闹地抢着占了,台上的演员便如同泄了气的皮球,再也提不起精神。刚好东台上换上了眉户戏《张连卖布》,那张连是一个农村演出经验非常丰富的老油条,知道如何迎合观众的兴趣,甚至见情生景,指着台下的一树一石把戏词都改了,那些女人们都笑的躲着他的目光。张连老婆大姐娃是个男旦演员,滑稽的扮相和夸张的扭动引得观众连连喝彩,把一出劝赌的戏演的热闹异常,西台下的许多观众都吸引了过去。那些小孩子们本来就是看热闹的,此刻又呼啦啦一涌而起,冲到东台下边去挤。西台只剩下数十个老头老太太,忠实地坐在那里,像极了一组根雕作品。
山门外才是真正的歌舞台,疯狂的迪斯科舞曲演奏出山村青年的狂欢节。山门洞里的人流如拉锯般地出进,仿佛他们不是来看节目,而是来宣泄一种情绪,那嗷嗷的叫声把鼓板师傅的节拍都打乱了。周大发感叹道:这魏老板是让大家高兴了,可把我的宝贝们害苦了。他知道,一场戏演砸,剧团几个月都缓不过气,张越今天是拿了十二分的力气想争个头彩,却被其他两个台下的叫好声打懵了。
人们突然向东台涌去,脍炙人口的《王婆骂鸡》开演了。扮王婆的男旦手拿二尺长的大烟袋,光出场扭那两步就把戏赢了,台下掌声笑声骂声打情骂俏声叫好声一浪高过一浪,连西台角上扮丫环的演员也在偷偷地往东边瞟。王婆丢了一只鸡,从巷东骂到巷西,从房前骂到房后,诅咒偷吃了她鸡的人烂手烂嘴烂肚烂肠烂五腑六肺烂屁股眼烂鸡巴,他一个人演活了一个戏台,把看戏人的情绪推向高潮,也把几乎所有的观众拉到他们台下。
周大发也被深深震动,他没有想到这样一个不入流的小戏有如此的生命力和魅力,就因为它的通俗和生活化么?还是人们看倦了那些说教内容的,只想从节目里得到娱乐和轻松?
文局长临走前也不高兴,说,这邢月兰又不是孙悟空,能藏到哪儿去?看你们,把文化局的人都丢尽了!
夜里魏如龙设宴给大家敬酒,连连说是他安排不周,没有想到领导们会提前离去干扰了秩序。又提出给剧团额外加五万元,算是补偿。周团长把张越和王胜利等一帮主要演员叫进房间,细细研究第二天的剧目,一出几年不演的戏也被翻出来,连夜温习台词练习唱腔。已到后台管大衣箱的花脸演员秦师傅,也被请出来重新上戏。此刻已没有人再提什么获奖剧目,而是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迎合观众,不要让自乐班给打爬下。
后两天的三台戏果然有了变化,蒲剧团上演了老百姓都能背下剧情的熟悉剧目,台下有了一批四乡八村赶来看戏的中老年观众,稳定了剧场情绪。无论哥哥妹妹唱得怎么热闹,坐在台下岿然不动。东台下仍然哄笑不断,《光棍哭妻》、《小上坟》等节目虽粗俗不堪却深受一些观众喜爱,但不再影响西台的演出。年轻人仍然在山门外度他们的狂欢节,却没有了新鲜感不再涌出涌进。三台节目相安无事,各有各的特色,各有各的观众群,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仿佛进入了一出大戏里。人在戏中,戏在人中,真应了俗话说得那样:唱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这情景如一幅画,演员们也被深深感动,演得格外卖力。
为了答谢魏如龙那五万元,剧团加演一天,日场戏演了《挂画》与《秦香莲》,张越穿着翘子鞋,轻巧地跳上椅子扶手时,台下惊呼声不断,掌声把台子都要震塌,大有当年民国娃子旦王存才的轰动。有人甚至买来鲜花扔上台,没有人知道这小小的村里哪儿来的鲜花店。七十多岁的秦师傅演包公,仍然不失当年威风,被熟悉他的观众们连连喊着名字,激动得老泪纵横。最后一晚的革命现代戏《红灯记》,张越扮演的李铁梅赢得满堂彩,秦师傅扮演的李玉和比乔成仁有过之无不及。那个曾经混乱的年代并不为人们怀念,却对产生于那个年代的这出戏情有独钟,没有人能说得清这是一种什么原因。
吃过早饭,载满演员的大轿车和戏箱卡车缓缓驶出村巷,只见成百上千的群众堵在村口,吵吵嚷嚷道,剧团不讲信誉,一号演员邢月兰没有到场演出。邢月兰一日不来,他们就一日不放剧团走。
魏如龙急了,站在车踏板上喊道:给我全部回去,违者开除!
人群里“轰”地笑声四起,有人喊道,你魏老板能耐大能把我们开除出地球去!
魏如龙也笑了,才发现工人们没有一个人参加这种起哄。他把这种行为叫做起哄。不就爱看戏么,不就名角病了没有上台么!这种起哄丢他魏如龙的人。
魏如龙又喊道:大爷大妈回去吧,我魏如龙给大家保证,今年一定再请一次戏给大家看,一定请名角儿邢月兰来,我说话算数。
可剧团说话不算数!咱掏了钱她头道旦没有露面,算不算欺负乡下人?农民的钱就不是钱么?人群里七嘴八舌地喊道,根本没有人听魏老板的。发火也没用,况且他只能对厂里职工发火,面对这些想看邢月兰戏的父老乡亲也无可奈何。天突然就飘起了细雨,在这春雨贵似油的季节竟然越下越大,几个男人赶紧帮着剧团扯篷布盖戏箱,群众却仍把车子围得铁桶般,丝毫没有通融的意思。周大发没辙了,躲到屋里去打电话。演员们坐在车里看着这场面,又感动又难受。感动得是群众这样热爱蒲剧,看了四天还舍不得放他们走。难受得是病中的邢月兰没有能看到这一幕,若是她知道了这些大爷大妈是为她在台下坐了几天几夜,那会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文化局的小车终于停在了村边,文局长打着一把伞,扶着一脸苍白的邢月兰慢慢从车里钻出来。那车门就如同鬼门道,邢月兰一露脸就像上了戏台,一个亮相,顿时精神抖擞,光彩照人。每一步都是戏里的动作,每一个神态都是剧中的表情。没有敷衍,没有应付。吵闹的人群顿时鸦雀无声,人们自动地分开两道人墙,邢月兰就像一位凯旋的将军,从几百双渴望的痴盼的敬慕的惊奇的喜悦的目光中一步步走过,然后登上已经卸台的春雪台。深深地鞠一躬,没有乐队伴奏,没有布景陪衬,没有灯光烘托气氛,没有配角绿叶扶红花,只有没有化妆没有扎靠没拿兵器的剧中人佘太君,英姿飒爽,立在台中。
“在校场传下一支令,大小三军仔细听:此番去到北国地,你们要努力建大功。会耍枪来把枪使,不会使枪刀也行。摆一支长蛇阵二龙出水,摆三五月儿圆,刀劈四门。摆五虎擒羊阵,六兵六对,摆七星和八卦,大战番兵。摆九宫凶煞阵,十面埋伏,先学会调人马然后领兵……”邢月兰这一段大流水倒紧二性唱得慷慨激昂,如同一泻千里的黄河水,激荡着这个小小的村庄,激荡着热爱戏曲的人们。人们看到的不再是一个患病的女子,而是精忠保国驰骋疆场白发苍苍的佘太君。连演员们也惊讶,邢月兰从没有唱过武功戏,怎么就演了佘太君?雨越下越大,台下静悄悄的,连鼓掌都忘记了。魏如龙淋成落汤鸡,感慨道:啥叫名角儿?值!就这几句戏我花三十万都值!
车子在一程一程的送行中缓缓开动,那个品字型戏台在烟雨葱茏中渐去渐远。张越回过头望着这场面泪流满面。她看见刚才邢老师上文化局的小车时也是泪流满面,真是没出息。
回到城里,周大发宣布放假三天,每人发二百元奖金。王胜利趁别人不注意,迅速把自己的那份奖金塞进张越兜里,说,哎,买套化妆品。
张越嗔道,美得你。手伸进兜里摸了摸却没有再掏出来。
三天里,剧团几乎所有能走出去的演员和乐队自由组合,从大院里旁若无人地走出去,纷纷去走事,像那些从京城来走穴的演员一样,他们在农村照样是大腕,会受到格外的欢迎。周团长仿佛没看见,只是在大门口的黑板上写道:不按时归团者按旷工处理,并画上三个大大的惊叹号。
晚上,排练厅里灯火辉煌,张越和王胜利几个学生在里面,甩水袖的甩水袖,翻斤斗的翻斤斗,还有咿咿呀呀不断的。周团长从窗户里看见,不由自主地往里走,边走边吼了一腔: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吧……哒……呛!一个亮相,几个学生愣成了一组雕塑。愣啥?我当年在宣传队演杨子荣可是全地区挂了号的,放到今天,保不准也拿个梅花奖回来,信不?耶-
一个男生喊了一声,大家笑成一团。
上假那天,邢月兰回来了,同时来的还有那位剧作家。剧作家拿着省委组织部同学的“尚方宝剑”,来了就找市委分管文化的副书记和宣传部长,连同文化局文如海与市蒲剧团副团长周大发,在世纪大酒店摆酒宴请。酒过三巡,剧作家拿出他为邢月兰专门写的五集舞台电视剧《梨园世家》,请诸位领导支持筹资拍摄。
副书记看看身边的邢月兰,一语拍了板:“政策就是钱,凡是凤城地界的企业,你们跑去吧,不就三百万么!”
宣传部长说,能把“五个一工程”奖拿回来,我去省里替你们要钱,振兴蒲剧就在此一举了,好好干。
文局长说,好一个《梨园世家》,这叫做戏中戏,女一号又是蒲剧演员,非邢月兰莫属,说不定还能再拿他个文华奖呢。
大家纷纷给剧作家敬酒,感谢他对蒲剧的支持。喝到酒酣处,剧作家说漏了嘴,你们不知道,为了买剧本改编权,邢老师拿出了二十万块,二十万块呀,资金到位后你们市里一定要先还人家。不然,我这个编剧都脸上无光。一部长篇小说二十万,还光是舞台剧改编权,你们知道电视剧改编得多少?说出来吓死你们!八十万呀,这就是名家的行情。我得感谢邢老师,不是她慷慨解囊,我从哪儿弄这二十万去?剧本剧本,一剧之本,那个什么四川鬼才,不就是搞了个潘金莲红遍全国么?川剧一下子就火得不得了。你们蒲剧,20世纪80年代中期不是以一出折子戏《苏三起解》唱红了北京城么?这几年怎么就销声匿迹了?还不是缺少好剧本么?我说诸位,在剧本上你们凤城可是比不上人家汾阳呀,我听说上次的《山里人家》就是专为邢老师写的本子,可被人家汾阳市高价抢走了,舞台剧与电视剧同期在中央台上,不但拿了大奖,听说还赚了一把。那个女一号怎么能与邢老师比呢?扮相是一流的,可一张口就露馅,你听邢老师的唱腔是一种享受,我斗胆说一句,空前绝后呀,这是爷娘天生的,这叫没有办法……
众人被这一席话说懵了,一时竟然冷场了。周大发知道,邢月兰是把离婚时丈夫那二十万“赎身”钱拿出来了,一时更不知说什么才好。好在餐厅老板进来敬酒,关于剧本和钱的话题才就此打住,没有使在座的几位领导继续尴尬。周大发望了一眼邢月兰,想告诉她等资金一到,团里一定先还她,可邢月兰就是不看他。她等餐厅老板走后立即站起来,端起酒杯说,各位领导,我这次去北京没有请示领导,这杯酒算是罚我的。说完一饮而尽。接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高高举起说,我自作主张买回这个本子,再罚一杯,说完又一饮而尽。周团长抢着去拿酒壶,却又被她夺过来,又倒满一杯说,诸位领导,我答应给剧作家的改编稿费是十万,这杯酒算我求你们,先想办法付给人家,我要是还有钱,绝不会给各位领导出这个难题。说完又一饮而尽。邢月兰从来滴酒不沾,今天的举动使大家一惊,突然醒悟,原来剧作家也是要付稿费的。邢月兰罚完自己,便端起酒壶,挨个儿给领导们敬酒,久绽不开的眉头娇、俏、笑、媚纠集在一起,一反常态地甜腻,像是阎婆惜面对宋三郎,只差一声三哥哥了。周大发心里阵阵发痛,上前夺过酒壶,说,来,我这个副团长替你敬各位领导,大编剧先来,不就十万块么,剧团砸锅卖铁也要付这稿费。小姐,换酒,换五粮液!
邢月兰醒了,一时竟不知自己是在哪儿,环顾一圈,粉色的暗花贴墙纸,墙上对着她微笑的蒙娜丽莎,沉沉垂着的窗帷,还有自己身下雪白松软的大床以及对着床的豪华卫生间,使她终于想起这是剧作家的房间。为了这套凤城市唯一的总统套间,她托了一位戏迷朋友的面子才搞到手。可剧作家呢,她尊贵的北京客人呢?她突然想起他也喝多了,可她是怎么到宾馆的,又是怎么躺在他床上的,却一点儿也想不起来。
她扶着床边慢慢站起,摇摇晃晃走到外间,剧作家就在沙发上躺着,忙一骨碌坐起来说,你醒了,快来喝水。要不,先吃个梨吧。剧作家又是倒水又是拿刀子削水果,她倒像成了客人。邢月兰立刻不好意思起来,摇着手说我来我来,却又感觉到想上卫生间,于是说,我先去洗个脸吧,你是我的客人,怎么要你招待起我来了。
剧作家说,我是男的么,你不应该喝那么多酒的。
邢月兰刚走到卫生间门口,听到这句话,心里突然热了一下。是的,他是男的,言下之意就有照顾女的的义务,多么绅士。自己有多少时候没有品尝过被人照顾的滋味了?她关上门,解决了自己的内急,细细地洗着脸,心却跑到了外间的男人身上。他昨晚就睡在沙发上吗?可他为什么会让她睡在他床上?邢月兰早就听说过北京演艺圈里的是是非非,莫非他也把她看做了路边的野花么?想到这里,邢月兰脸红了,她知道在自己内心深处是有这个文雅的男子的,从在那个咖啡座上见面时就有了。可如今就因为他为自己写了剧本去爱他,会不会让他误解了自己?邢月兰想到自己演过的戏里那一个个怀春女子多情妇人,却找不到自己此刻参照的对象。
邢月兰终于洗完脸化好妆,再也没有理由呆在卫生间里,她横横心走出来,走向剧作家,犹豫了一刹那,坐在他身边的长沙发一头,笑盈盈地望着他。
剧作家手上的刀子咣地掉在地板上,忙拣起来往卫生间跑,一边说着冲一冲冲一冲。回来后他很自然地就坐在了另一只单人沙发上。邢月兰的脸突然就红了,红得比茶几上的美国苹果都艳丽。剧作家似乎感觉到了,有一搭没一搭地说,昨晚你可把人吓坏了,市委领导把咱们送来,我以为周团长会来接你的,一直等不到,就只好让你睡在这儿,我在沙发上一夜没有合眼。邢月兰这才知道了内情,心里泛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她似乎看到了市委副书记和宣传部长那两双意味深长的眼神。
剧作家又说,你不知道,这十万元对我多重要,我要用它交经济适用房的首期付款。不怕你见笑,这几年没有人写这种舞台剧本,电视剧来钱快多了,可我写不来。我一直有个梦想,为你写一出剧,当年看你演出时就有了,可现在我变了,变得势利了,没有这十万元,我的房子就还要等几年。真对不起。
邢月兰听的一头雾水,听着听着,突然就明白了,剧作家误会她是想用色情来抵消那十万元稿酬啊。就是因为她的醉酒,就是因为领导们把她送到这里,就是因为周团长没有来接她,就是因为自己的不检点,才有了这样的笑话。她一刹那间调整了情绪,落落大方地笑了笑,又是倒茶又是点烟,行使起一个主人的义务。没有什么谁对不起谁的,劳动了就应该拿报酬,就是市里不给,我邢月兰砸锅卖铁也不会亏了您。邢月兰恢复了“您”的称呼,心里那刚刚冒出来,或者说藏了几个月的一点冲动刹那间烟消云散。她想见到周大发的第一件事就是骂他个狗血喷头。她哪里知道周大发喝得吐血,连夜送进医院。
没有想到拍戏的资金还没有影儿,就又节外生枝,邢月兰前夫的新妇,那位开服装厂的女企业家不但要独家赞助拍舞台电视剧,而且愿意出八十万元买回电视连续剧改编权,但有一个条件就是让她的丈夫上戏演男一号,而这个男一号恰恰是与女一号邢月兰演对手戏,扮演一对夫妇。剧团就像炸了锅,说什么的都有,女演员们义愤填膺,骂道,世上怎么会有这样不要脸的女人,夺了人家丈夫,还要在人家心口戳一刀,就是没人赞助也不要她的钱拍戏。男演员们比较大度,说,这小六子有艳福,钱也要名也要,他妈的什么好事都让他占了。但说来说去,周大发却认为如果与邢月兰配戏,那除了乔成仁还真挑不出更合适的男演员,可用钱这个理由说服邢月兰根本就不可能,谁也不敢去对她讲。如果换女演员,这对邢月兰可就太不公平了,谁都清楚这剧本是用她那二十万买来的,谁都知道这剧本就是专为她写的,谁都知道这是她在艺术生命即将枯萎时的最后一搏,谁都明白这次机会对她意味着什么,可要叫她低下头,去屈从那个夺走她丈夫的女人的操纵,无疑等于出卖自己,打死她也不会干。
没有等剧团吵出个眉目,宣传部却拍板把赞助权给了服装厂老板。理由是这位女企业家已与国际上一家大服装公司联营,前途一片光明,在补选为市政协常委后还被选为省工商联副会长,也算是凤城经济界一新秀,深受政界看重。她于当天晚上发表了电视讲话,声称买回电视连续剧改编权后就要找公司运作,不但要使蒲剧这个古老剧种火起来,而且要用它赚一笔。不但要增加服装厂的无形资产,而且要把它做成凤城的文化品牌。不但要以蒲剧带动凤城旅游业的发展,而且要以旅游业拉动整个凤城的经济腾飞。女企业家的电视讲话颇有煽动性,并被省报记者的生花妙笔用“前瞻性”、“与时俱进”、“文化眼光”等一些词赞美了一通。企业家们纷纷议论,说这个女人不简单,光电视和报纸这两块挣得的无形资产就已经把买剧本改编权的投资赚回来了,这仅仅是个开场锣鼓,好戏还在后头呢。这可苦了文如海与周大发,两人比宣传部要深知剧团和邢月兰,一时都思路堵塞,像老虎吃天一样无法下口,不知下一步该怎样进展。
这一天,他俩坐在文如海办公室,烟把儿堆了半桌,茶叶换了三次,仍是一筹莫展。文如海说,你就别推了,我要是团长我就当仁不让,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搞好了剧团就等于打了个翻身仗,再不用求爷爷告奶奶跟要饭似的,怎么样?给你三天时间,搞掂了给你记头功,我负责给书记说,调你到宣传部任副部长。
周大发鼻子哼一下,你少许愿,你一个局长能有权让我当副部长?这不拿镜子里的烧饼哄我肚子饥么?你是局长,邢月兰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只有你能说了她的话。我教你一招,邢月兰是党员,说到最后,你就拿党性来压她,说这是支部决定的,说不定灵验呢。以前就有过这样的例子。
文如海摇摇头,你这不诚心让我出丑么?现在什么年代,还用过去那一套?钱,经济决定一切,那女老板不就靠钱把人家丈夫抢走了吗?不就靠钱又要抢走这个剧本么?我要是能说服市长,拿出一笔钱来投资,不用这臭娘们的钱,叫她的阴谋不得得逞。
周大发摇摇头,你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邢月兰和小六子的事不是你理解的那样简单。老实说,邢月兰是个戏中人,会当演员却不会当老婆。为了成全她,小六子是付了代价的。连她娘家妈也交给小六子管。几十年如一日,不是件容易事。可邢月兰认为这是应该的,她就傻在不明白自己跌跤跌在哪儿。那女企业家是个戏迷,只要有小六子的戏准看无疑,看着看着就请小六子吃饭,有一次还请去给她家唱堂会,那一次据说是明给了一千块,暗里不知给了多少。可邢月兰为这事天天跟小六子吵架,说他为了钱出卖艺术良心。小六子说,你妈住院花多少钱你知道么?你知道邢月兰说啥?咱俩的工资不都你管着么?不够我妈看病?小六子把医院的账单往地下一摔,骂道,你那工资连三天的住院费都不够你知道不?邢月兰说,那你的工资就不能叫我妈花了?小六子说,你儿子交不交学费?吃不吃饭?你就知道唱戏唱戏,连白菜多少钱一斤都不知道,要你这老婆干什么用!如今离了婚这担子还是小六子担着,邢月兰缺少管家这根筋,这婚姻走到头能怨一方吗?
文如海惊讶道,我管这么多事,哪能深入人家两口子的家事,不是你今天说,我还真不知道呢。
周大发接着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在参赛剧目上要推邢月兰就得牺牲小六子。现在她拿了梅花奖,小六子也奔五十的人了,给他排参评剧目别人就有意见,这剧团又不是夫妻店。你不牺牲他牺牲谁?一个男人以后要靠媳妇的名气吃饭,自己成了陪衬,搁谁也不行。
文如海说,可他嫁了女老板还不是靠人家吃饭,一个颇有前途的男小生沦落成人家的专职司机,这就高尚了?钱是不缺,可他就当一辈子开车的么?
周大发沉思片刻,我看不那么简单,这次买剧本又提出要让小六子上男一号说明了什么?说明了女老板不一般,她不光是要支持蒲剧,不光是想凭文化品牌增加企业的无形资产,你不觉得她有让小六子上电视露脸的意思么?
文如海愣住了,哦一个女老板不简单啊,这么说,她是真爱小六子?这就有门,可邢月兰的话怎么说?你总不能把她这个女一号给换下来吧?再说,换下来让谁上?谁能上?
周大发说,你没发现小邢月兰是块可造之材么?自古长江后浪推前浪,他们这一批演员又有文化,前途不可限量啊。只是这样做对邢月兰未免太不公平了,毕竟这剧本是她到北京拿离婚的钱买回来的,再说,剧中的女一号也是为她写的。我倒是觉得,如果能见见那个女老板,电视剧里的女一号让小邢月兰上,舞台剧让邢月兰上,不失为两全其美呢。
文如海说,那男一号怎么办?这是关键的关键,邢月兰能和离了婚的丈夫同台演戏还要扮演恩爱夫妻,叫你你干不干?换人,这么大的剧团就挑不出比小六子更合适的男演员了?
周大发说,你急糊涂了?能换男演员女老板干不干?人家花百十万为的什么?我的局长,这叫一箭双雕,又让新夫上了戏,又打造了企业文化,这女老板是个人物,莫说我,就是你这个局长也望尘莫及呢。咋,不服气?
一语惊醒梦中人。文如海想了想,佩服得连连点头,钦佩之情溢于言表。
周大发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你这两盒烟我也没白抽,这半天倒想出一招,行不行可以试试,总比不出招强吧?
文如海说,你这解铃人是谁?
周大发神秘地笑笑说,女老板。
没有等文如海和周大发的绝招儿出来,女老板就自己闪亮登场了,一出“两个女人”的戏的台子就选在世纪大酒店的一间小酒吧里。消息传出去,调起多少人胃口,世纪大酒店的大堂里高朋满座,生意格外的火暴,谁都想一睹邢月兰面对情敌的场面,那真比看戏还叫座。
那是一个月光明媚的夜晚,整个一个酒吧里就坐着两个中年女人。烛光摇曳,一曲“梁祝”轻轻荡漾,音乐声中女企业家说,月兰姐,看在我从小就是你戏迷的分上喝了这杯酒,听我说说心里话,从不会对任何人说的心里话,啊?高高举起的酒杯里红葡萄酒如血一样,使邢月兰一直傲视一切的双目突然就想流泪。
邢月兰拉紧肩上的披肩说,你说吧,说清了我再喝,这不明不白的酒就如同毒药,你让我如何下咽?就是皇上赐一杯御酒,也得让我死个明白吧?说着,用手把玩着酒杯,纤纤细指在一杯红酒的映衬下要多优雅有多优雅,让女老板看傻了眼。
月兰姐,你不喝我喝,说完一口干了个底朝天,然后悠悠说道,月兰姐,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讲给你听,骂我打我随你。说出来你也许不信,我是拿了二十万,可买了乔成仁的人买不了他的心,他的心仍在剧团,仍在戏台上,仍在你身上。你不信?我说几个例子你听听。上一次薛宏刚让你轰出来,他一晚上没合眼,背着我开上车跑到村里,在堂会上给人家闪了半天帽翅,你知道不?他一分钱没拿,就为了给薛宏刚拾脸面。
邢月兰瞪大眼睛。
事后还是别人告诉我,说我老公开上车去走事,是不是我亏了人家,人家就为挣几个零花钱。
邢月兰说,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我看到他时已经来不及了,我还骂了他两句。事先我要是知道,绝不会让他去丢这个人。
女企业家一笑,其实也说不上丢人,不就是喜欢戏么,三天不唱就嗓子痒痒。你要是不信去我那儿看看,我给他买的碟就有一箱子,下班就在家唱卡拉OK,全是蒲剧。你去北京演出时,我正好有一笔业务在北京,他拉上我天天在长安大剧院看戏,怕你发觉,专门买后排的票子。那天我与外资老板谈判,完了吃饭找不着他,那天我是真生气了。到了晚上,他才说了实话,原来是跑去看你排戏了。
我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你也学会编故事了?邢月兰不由自主地拿起酒杯,女企业家赶紧给自己倒满了,上去就是“咣”的一下。
月兰姐,那天我真想不理他,可一听说是去看你排戏,我这火就发不起来,原本就是人家的丈夫嘛,这一日夫妻还百日恩呢,莫说人家十八年。女企业家又一口干了。月兰姐,他对你妈可真是孝顺啊,我给我妈买什么礼物,也得给他买一份儿,你信不?
邢月兰说,你明知道他从小没妈,你明知道那是给我妈买,你这是何苦呢?钱多得没地方花了?
女老板说,说出来你更不信了,这是当初讲好的,我不能违约。
邢月兰又瞪大眼睛,讲好的什么?
为你老妈养老送终。女老板说。
岂有此理,我妈要你养活?他凭什么这样?我这个亲女儿连老妈都养活不起吗?邢月兰站起来,要找乔成仁去问一问,凭什么这样做。
女老板拉住她说,姐姐,小六子说你是活在戏里的,我一直不信,今天可是叫我见识了。你老妈是肝癌晚期,已经没多少日子了。在你去北京之前不敢告诉你,是怕影响了你演戏,拿不回这个梅花奖。如今老太太有今没明的,再不告诉你就不人道了。这几年他花了多少钱你知道吗?十来万都不止,光我们结婚后就帮他还了七八万呢。
邢月兰的眼泪哗地涌出,急急拉住女老板的手说,钱我完了一定还你,快找辆车送我回村,我要见我妈。
女老板说,小六子已经接在医院半个月了,我现在就送你去医院。
邢月兰站起来冲到门口,走两步又回头拿起酒倒满两个酒杯说,干了,妹妹。
女企业家的泪水也哗地涌出,两个女人扔了酒杯,抱头流泪。
“邢月兰被摆平了”,这是剧团里传出的原话。到底是被女老板摆平还是被钱摆平,没有人能说得清。反正舞台电视剧与二十集电视连续剧在两个月后同时进入拍摄,成为凤城文化界的两件盛事。开机那天,光省城来的贵宾就把凤城的几家上星级酒店占满了,还请来了当红影帝友情出演电视连续剧的男一号,追星族把大堂玻璃都挤破了,人们说凤城几十年都没有过如此盛大的文化活动。拍戏中的各种花絮以不同的版本在民间广泛流传,成为这个黄河文化发祥地的又一次文化现象,颇耐人寻味。人们说,蒲剧的又一次鼎盛期来临了。
二十集电视连续剧《梨园魂》,因有当今影帝加盟而未雨绸缪,刚开机已经在各大媒体火暴了一把,女一号是年轻漂亮的小邢月兰就更能调起人们的胃口,到外景地去看拍戏的人车水马龙,比正月十五闹元宵还红火。人们说这影帝就是人气旺,把凤城的第三产业都带动起来了,真正的功不可没。五集舞台戏曲片《梨园世家》里的女一号是邢月兰,男一号是小六子的演员搭配出乎凤城人意料,人们说不清这里面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只见女老板时不时地去到剧场转一圈,静静地坐在台下看拍戏然后悄悄地走,并不指手画脚。邢月兰和前夫小六子仍然和过去一样该唱就唱该笑就笑该在戏中恩爱就恩爱,并没有因为个人恩怨而影响戏的质量。只有周大发发现了一点小小的不如意,那就是当摄像机镜头不对准的时候,邢月兰和小六子的眼神也就对不住,这是这出舞台剧的唯一缺憾,可惜无法弥补。
有人说,女老板不愧是个人精,又得钱又得人,如今的社会大舞台就是提供给她们这些人的。孰得孰失,你评论你的,我活我的,并不会因为你的评论而改变。还有人说小邢月兰张越捡了一个大便宜,能与影帝同台演戏,这一部戏就走红了,前途无量。只是苦了王胜利,怕又要落个孔雀东南飞呢。人生本是一个大戏台,哪天不上演几出喜剧、悲剧、正剧、闹剧、悲喜剧、诙谐剧、莫名其妙的剧?
说归说,日子照常一天天过去,凤城又有新的故事不断生出不断流传,关于剧团的是是非非便慢慢地淡了。邢月兰照常演戏。只是,没有听到她重新结婚的消息。
(原刊《中国作家》《新华文摘》2007年3期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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