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孬弟兄俩,一落地他们的娘就死了,大孬是个聋哑儿,二孬正常。两兄弟长得都有模有样,聪明过人。那做爹的一辈子不再娶妻,将一双儿子拉扯成人,把有点远房亲戚关系的俊莲娶过了门。俊莲家也是寡妇熬女,两厢里同病相怜,这门亲事没费什么事。等到第一个孙子落地,大孬爹就撒手归西。临死前,叫着俊莲的名字,要她好生待大孬,养的孩子要给大孬一个。俊莲含泪点头。二孬在未结婚前,就在淮北的一家矿上做临时工,也是煤矿上一个远房亲戚帮的忙。二孬念了几年书,人又聪明,结了婚也没离开煤矿,家就交给哥哥和媳妇打理。淮北离家也不过二百多里,二孬回家就勤,不论年节。有时人们见着俊莲推着粪车往地里走,就打招呼说,大孬俊莲下地呀。被叫作大孬的拉车人却出了声,说,是我呢。呀,原来是二孬回来了。因为两弟兄长得太像,别人很难分出。有时二孬回矿上好几天了,大家还喊大孬作二孬,大孬就笑,人们恍然大悟,啊,原来是哑巴啊。大孬和俊莲在一起干活,非常自然,哪怕他们肩并肩拉庄稼,或者坐在一起切红芋、捡棉花,因为他和二孬就像一个人似的。俊莲生孩子稠,四年三个,两儿一女。她自己到卫生院做了结扎手术。关于这三个孩子,人们觉得其中有两个应是大孬的,你想想,那大孬哑虽哑,身上的物件一样不少,院门一关,孤男寡女,做什么事不行啊?大伯子虽然是个哑巴,可心里透亮得很呢。要不然,咋这么死心眼地拉套呢?瞧俊莲看大孬的眼神,和看二孬一个样。也是,两个长得本来就分不清模样嘛。再看大孬干活,那就是这家的主人,还有那后面的一儿一女,眉眼和大孬一个样式。猜测的人突然又觉着不对,这大孬二孬长得分不清,他俩的孩子又哪里分得清昵?虽是猜测不断,面对这两人时,却绝无恶感。大家都活得不易,一个妇人一个哑巴搭伙干活过日子养孩子,又碍着别人什么事呢?那俊莲人前人后无大言语,温温懦懦地笑笑,绝不是惹是生非轻浮放荡之人,平常做好吃的,邻里之间送过去品尝,很得人缘,有人到淮北拉煤,找到二孬,总能买到便宜些的煤。因此,一村人都觉得她一个女人拢着两个男人过日子,让一个家过得暄暄和和,没有什么不可以。也因此,那私下的传言也永远流于私底下,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你只要不摆到桌面上,给别人留足了脸面,别人也给你留足了脸面。大家都不是吃饱了没事找事的人。偏偏有一个人对这事是无比上心的。这是羊鼻子。他开初也没想那么多俊莲和大孬的事,他只想把男人不在家的俊莲勾到手。想把一个女人弄到手,乡人称那个别有用心的男人为“想别人的好事”。羊鼻子想俊莲的好事有些年头了。在俊莲刚做新娘的时候,他就在高梁地里拦住过她,涎着脸说,都说新媳妇新又新,新媳妇的奶子有半斤,那就让我摸摸,可是真的?一把薅住俊莲鼓突突的胸脯,只羞得她转身奔逃。俊莲是这个村子里最俊的媳妇,那害羞的样子和在他掌心不断鼓胀着的她奶子的诱惑,直叫羊鼻子撵了半截高粱地,如果不是碰到大孬爹放羊,还不知要出什么事呢。从此俊莲凡事躲着他走,他呢,没事偏惹她,凡看到她的背影,必跟上去说些荤话,直说得她勾着头快快地走开。其实羊鼻子不缺女人,但以往和他好的女人,都是胆大心粗咋咋呼呼的类型,容易让他生腻。他知道,把俊莲弄到手得花一些心思,他不怕,那一使眼色就能和他钻高粱地的女人他还真不在乎呢。他就喜欢俊莲这样的,羞羞懦懦,叫人见了就怜惜。及至知道私底下关于她和大孬的传言,他心里的妒火烧起来了,他把俊莲和大孬的事弯在了心里。在村里,还没有人像他羊鼻子这样公开与女人好,他大孬就敢,他还和相好的女人众耳睽睽之下亲密相处。别瞧俊莲人前人后贞节烈女似的,谁知晚上搂着谁睡。敢情你俊莲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装什么装?牙根子就痒痒的,再见俊莲,就多了冷嘲热讽。俊莲在他面前,永远一副受气媳妇的样子。
这是阴历九月的日子。风刮得人真爽,刚出土的红芋,很快被风吹得半干,沾在上面的泥巴三下五除二便拧干净了。
俊莲和大孬就在地里切红芋片子。俊莲坐条凳的一头,大孬坐另一头。两人屁股对着屁股,一人就着一张切刀,哗哧哗哧切片。切刀嵌在一块木板头,木板绑在条凳上,人要用一半屁股坐着木板,切时才好用力。粉白潮湿的红芋片一张一张跳跃着,你盖着我我盖着你跌进筐里。两人几乎同时切满一荆条筐红芋片子,便一起起身,并排着朝地里撒。之后,再坐下切。村里像这样屁股对屁股切红芋片子的可不少,不过大都是夫妻或姐妹之间,像弟媳妇和大伯子,却是少见。俊莲和大孬这些年一直这样,人们早就见怪不怪。大孬是个哑巴,对一个帮着自家兄弟拉套的哑巴指手画脚说三道四,未免太不应该了。
可是今天羊鼻子却准备好了决不放过大孬。
羊鼻子这几天一点都不爽。因为新近和他相好的女人不同他来往了。他必须先从大孬身上下手。 “大孬,你俩人骑着一匹马啊。”他在地头老远就对大孬龇牙咧嘴。见没有人附和,就又加了一句,“大孬,你白天骑木马,晚上骑啥马啊?”
大孬又聋又哑,自然听不到这些话的,仍低着头干活。羊鼻子也并不是非让大孬听到,他是说给俊莲听的。俊莲也不抬头,就当没他这个人。其他干活的人未免对羊鼻子露出鄙夷之色,羊鼻子似乎有所觉察,心里来了气,大踏步走向红芋地深处,走到俊莲的身边,弯腰拿起一张红芋片,对着太阳照了照,放在嘴里咬一口,喷着嘴说,你家的红芋就是甜,俊莲。
俊莲抬起头,冲羊鼻子扔了一个腼腆的眼色。本来心里是牵强的,但摆在脸上,给人的样子却非常真诚。羊鼻子不是泼皮无赖之辈,在村里,他孬好也有一官半职,做着治保主任一角,俊莲得在适当的时候适当的地方给他个面子。
羊鼻子原来有个大名的,因为他说话时总喜欢像羊喝水呛着那样沁个响鼻摆风度,村人就给他起个外号羊鼻子,连当面都这样喊他,久而久之,他的大名倒给忘记了。老老少少,只知道他叫羊鼻子。羊鼻子在部队待过,身板笔挺,做事也果敢利索,人长得也有一些样子,所以在村里他有不少相好。男女的事,只要两厢情愿,没有谁对谁错之理。和羊鼻子出双入对最为明显的,是村里的妇女主任,两人一同到大队开会,天晚回来时都是肩并肩地走,有说有笑。有时两人还一同哼泗州调,老远村里都能听到。妇女主任的男人叫闷子,整天一句话没有,就知道像驴子一样拉套干活。渐渐身子骨就垮了,得了哮喘,有一天干活到天黑没回来,妇女主任指使儿子到地里找,见闷子倒在那里都硬了,手里还握着锄把。做了寡妇的妇女主任虽然是个自由身了,却和羊鼻子有所收敛,可能顾忌寡妇门前是非多吧,也可能怕自己做得过分了,被儿女看不起也让村人指脊梁骨,总之就和羊鼻子断了来往。羊鼻子闷了半个月的心,想着女人终究是靠不住,就决定收心。在收心前,如果能跟俊莲好上一阵子,也算不亏是吧。因此,就加紧了对俊莲的闹腾。
羊鼻子吃了一片俊莲切的红芋片,见两个干活的人没有放手同他说话的意思,特别是那个哑巴,根本不抬头和他打招呼,心里就呼地蹿出一团火,尖着声说,哟,大孬也不知心疼,你看俊莲的手全叫红芋筋染黑了。大孬俊莲正好又切满了一筐,便一起站起撒将起来,撒到羊鼻子脚边,有一片正蹦到他脚面上。俊莲抬头看了他一眼说,你趔一下呀。羊鼻子像以往一样用勾人的眼神捉俊莲,却被俊莲力道好大的眼光弹开,那意思再明白不过,就算你以为能和别人睡,也不和你睡。羊鼻子胸中涌现一股酸水,好像是刚吃下的那张红芋片沤的。他几步走出红芋地,脸色非常难看。在地头,二孬或者大孬的幺儿子正和几个小孩玩堆土堆,他突然蹲下身,捉住那个小男孩,声嘶力竭地叫喊:喊我爹,我给你糖吃。那个四岁的孩子脆脆地喊了他一声,他得意地像猫头鹰那样嘎嘎笑了一阵,又指着地里的大孬说,再喊他爹,喊一声一颗糖。孩子非常听话,对着大孬一口一个爹地叫,一地的人都住了手,朝坐着切红芋片的大孬俊莲看。可怜那聋哑的人听不到,俊莲却涨红了脸,呼地从条凳上站起身,只闪得另一头的大孬失控歪到地上。
俊莲一把扯过孩子说,真不要脸。羊鼻子知道,这句话是骂他的。便还道,谁不要脸?俊莲咬着牙说,谁不要脸谁知道。别装假正经,你干啥事,当我不知?你那B怕落空不是?套着一个男人给你挣钱,一个男人为你干活,你快活啊!俊莲说,我愿意,这关你什么事?自然不关我的事,可是你光图B快活了。脸却和屁股掺在一起,装裤裆里了。俊莲声音一下尖了,你这样欺负人,咋得罪你了?没咋地,就是你忘了答应和我睡觉了。
俊莲知道这人不可理喻了,拉着孩子往地里走。羊鼻子在后面狠狠地说,记住,和大孬睡觉别叫我捉住了,要不然,我叫全村人来看。
月亮白白地贴着天,地里的人陆续回家了。风有些凉,地上只有一小堆红芋了,俊莲没住手地切,想就着月亮切完。大孬也不提回家的事。孩子在身边蹴着,有点要困了,就嘤嘤地哭。俊莲心里很烦。想着躲了这些年,还被羊鼻子纠缠,还不是因为弟兄少,家势单弱,才会这样被人欺,便酸酸地要流泪,看看夜色里的孩子和大孬,就又忍了,只是眼睛花花地缀着水珠,指头就这样被切刀咬了一下。俊莲一哆嗦,大孬马上停了手,转身拉住她。见俊莲的指头朝下滴东西,就拉开怀,用贴身小褂捂住俊莲的手。过了好大会儿,大孬把手松开,俊莲的指头不再流血。大孬把俊莲推到孩子身边,_人把剩余的红芋切完,撒好。然后把孩子驮在身后,前面抱着绑切刀的条凳,俊莲挎着空筐,三人一同往家走。
前面的两个孩子,还在院里的草垛边疯玩,见他们进来,马上齐喊饿死了。
晚上的饭是大孬做的。吃过后,全家熄灯就寝,俊莲轻微的叹息把夜色吹得起皱了,大孬虽是静静的,可俊莲知道,大孬没有睡着。
可能那天心里有事,大门就没有插上,所以羊鼻子进来不费吹灰之力,这是俊莲事后想到的。农村人睡觉,堂屋门往往是虚掩的,因为有大门挡着。夏天是敞开所有门睡觉,因为是太平年月,因为农村实在没什么可以偷的。所以虚掩的堂屋门被羊鼻子轻轻一推,开了。羊鼻子带着一只三节电池的手电筒,还带着村里的光棍二痞子。二痞子有点傻,不然,不会跟着羊鼻子半夜做这种缺德事。当羊鼻子清清朗朗地在手电光下看到俊莲和大孬并头睡在一个被窝里,他第一个动作是挑开被子,所以看到俊莲一身白肉的二痞子发出兴奋的怪叫。羊鼻子则不作声,只用电筒猛刺俊莲和大孬的眼,他那时已放弃了睡这个女人的念头,他只是要捉住他们。尽管他们光着身子睡在梦中没做男女之事,但他们还需要现场做给他看吗?
在俊莲发出哇地怪叫声后,羊鼻子甩手甩脚地走了出去。他的身边是喋喋不休亢奋无比的二痞子,身后则追赶着俊莲最恶毒的咒骂,是的,大孬没有声音,只有俊莲一个人的骂声。羊鼻子一点都不气,就是大孬跟着骂出声他也不气。出大门时他还不忘把他们的大门关上。
二八月勒马等路,是指这时节风好,下了雨骑在马上等片刻,风就会把路吹干,就能赶路了。切红芋片的季节,也只是阴历的八九月份,风正好着,所以只一天红芋片就翘了边,三天就能归仓。俊莲家的红芋片和所有人家的一样在地里晒着,不同的是关于她和大孬睡觉被捉的事也在村中沸沸扬扬传颂着。其实村人知道俊莲和大孬不清白,然而人家大伯子弟媳妇之间不清白是人家自己的事,碍不得别人,所以没人睁着眼睛整天捕风捉影,但真的被捅开了,人骨子那点看热闹瞧隐私的好奇心就被撩拨起来了,于是,疯长的议论就把俊莲家的院子围个水泄不通。
俊莲是在第三天走出家门的。人们已在极度兴奋中捡拾起了晒得半干的红芋片子。因为天阴了,下小雨了,淋了雨的红芋片会变霉变烂的。俊莲家的红芋片子还在地里躺着,小雨开始重新让它们回潮。俊莲披散着头发,提着一只塑料桶,拿着一根绳子和一只火钳,径直朝羊鼻子家走。早有人通风报信,羊鼻子带着全家躲到村里亲近门家,他知道,这个时候他最好躲开半疯的俊莲。原以为让她出出丑,她会窝家里几天躲躲羞,没想到她来真的了,这时他才觉得自己把事情做大了。可是事已至此,一切挽救的余地都没有,唯一能做的就是事大事小一跑就了。
羊鼻子家的院门锁得铁紧,不过那只破锁难敌俊莲手中愤怒的火钳,她只几下就把锁别开,然后她进了屋。因为慌乱,羊鼻子家的堂屋门没锁。俊莲从羊鼻子家的茅房里提来半桶粪糊糊,不慌不忙地浇在他家面缸里,粮囤里,衣柜里,条几上,床铺上,刚刚拾回的红芋片子上,尤其那堆红芋片子,她足足浇了一整桶粪,就像浇在羊鼻子的脸上一样。她把另一桶粪全部倒进羊鼻子的锅里,是顺着锅台倒的,场面蔚为壮观。长出一口气,到大门口晃悠一下,把远远观望的人吓得后退三舍,之后,她才把绳子搭在羊鼻子家的大门横梁上。一直到俊莲的脖子伸进了绳套,两条腿蹬个不止了,才有人惊呼不好,俊莲上吊了!
俊莲被救及时,还了阳。而羊鼻子则吓得魂飞魄散,他以为俊莲上吊死了,就抓过一瓶农药不分清红皂白喝个精光。结果俊莲没事了,他却一命呜呼。俊莲康复后,和大孬到地里捡沤得发黑的红芋片。她依旧和过去一样见人温温懦懦地笑着,和人们打着招呼,脸上呈现出没发生任何事的笑容。她和大孬拉了两板车红芋片,全堆到灶门口做柴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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