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勤谨的手艺人命却不好。他生有四个儿子,儿子都仿娘,一个比一个丑,又都好吃懒做,东草不捏西草不拿,所以一家六口住着三间土坯房,连个院子都没有。杨老夯打箔挣的钱只够全家买咸盐的。
杨老夯希望儿子能成个家自个单过,让他放一放肩上的担子。但儿丑家贫,媒婆都是错门而过。正当他绝望叹息的时候,后沟最没市场的媒婆访到了他家,把后沟最俊的闺女芝兰说给他家大驴做媳妇。
因此后沟最漂亮的芝兰嫁给了杨树思庄最丑的大驴。这个看似离奇的婚姻所带来的后果,是让杨树思庄绝了高粱,让杨老夯绝了毕生的手艺。
事后想想,要不是芝兰那天正巧上茅房,要不是那天娘做的米酒好吃她一口气兑着水吃了三大碗而尿急,要不是那天正巧是三月十八,要不是凤兰在三月十五出嫁三天回门,她芝兰就不会在茅房里被堂姐夫也就是凤兰的女婿堵了个正着,堂姐夫也不会吃了她的糖,她就不会嫁到杨树思庄,就不会叫杨树思庄不长一棵高粱。
铲子一直怕那个风俗,被人当众追赶,有土块石头泥巴朝身上糊,有棍棒木杈在头顶挥着恐吓,还有奶孩子的妇女在路口等着朝他嘴里挤奶水。那个风俗,在后沟闹得最厉害,因为后沟的姑娘长得鲜亮。这样鲜亮的女子被人娶回家,回门的新郎不被乱得半死才怪。可是铲子的媳妇并不是后沟最鲜亮的女子。凤兰腰身粗壮,身材高大,作为女子就有点粗枝大叶了,所以铲子觉得被人乱有点不甘心。铲子他长得可是一表人才的,可惜出生东北一个矿区的他,因弟兄多,老爹就把他遣回老家,过继给无儿的亲弟弟。铲子十岁上到杨树思庄,吃着这里的红芋稀饭红芋面馍,完全融入了杨树思庄的汉子当中,不同的是他长得身材高大,脸的轮廓完全不是杨树思庄男人的土气,大家都说他洋气。可是这洋气的男人在娶媳妇上却是没多少可挑的,那个被他喊作爹的叔叔家徒四壁,他也只好娶回凤兰这样一把好劳力样的女子。尽管媳妇姿色平平,在乱新郎上却容不得他有讨价还价的机会,因此,一吃过饭。铲子就从岳父家的后门跑开了。
他进村时就瞄好了那个小胡同,可以直通村后,村后的小河在冬天干了,他可以踩着软河泥跑到河对岸,之后顺着麦垄跑。那时人们想撵他,可不容易了。然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在胡同的尽头,突然有一团腥臭的河泥飞来,一个带着淫色笑意的妇女晃动了一下耸立的前胸,他吓得没命往回折,像狗一样跳了两道土墙,一头钻进一个茅房里。
突然掀开茅房草帘遁人的黑影,直吓得芝兰忽地站起身。有些尿洒落到裤裆里。她看不清来人是谁,本能的动作是张大嘴巴呼喊。铲子从明处进来,黑咕隆咚地站起一条黑影,对他更是雪上加霜。顾不得多想,他一把抱住黑影说,爷爷奶奶,你别叫。手抱住身子,那张闲着的嘴则别无选择地压在另一张张成O型的嘴上。在手嘴并用的时候,凭他染指女人仅三天的经验,铲子知道拥入怀里噙着嘴巴的是个女孩。
两人拥着抱着亲着,听着茅房外面杂沓的脚步声急骤地朝四处散布。铲子已能清晰辨出女孩娇美的脸蛋,撒着碎星星一样的眼睛,那裹在夹衣里的小小的身子在他怀里颤抖着,融化着。刚刚新婚三天,只在女人身上随意扑腾几下的铲子,尚未施展开拳脚。而此刻,这个无意中被他拥入怀里的女孩,让他的四肢松软开来。那个闪烁着星星一样眼睛的女孩一点没有离开他的意思,反而轻轻地喊着,姐夫,我是芝兰。
这是芝兰!当铲子和风兰刚订亲时,芝兰还是在田地边揪茅缨缨草玩耍的小妮子呢。铲子逢年过节一到凤兰家,芝兰就和一大帮小屁孩在门外起哄:新女婿,新又新,新女婿的头发有三根,半拉鼻子半拉眼,三根头发挽个纂。咋就这么快长大了,已经要从姐夫的怀里涨出来了。
铲子是在阴历六月初六把芝兰领走的。他的蜜月也是从芝兰身上开始的。他把她领到了东北他的出生地。他居然有脸说这就是他新娶的媳妇。然后他带着芝兰在一家矿上下了一个月的煤窑。这水灵灵的女子让矿上的爷们大饱眼福,也让铲子挺直了腰杆。那时的村镇刚刚土地到户,电话还只镇邮电所有,手摇式的,打长途要一级一级地转,根本听不清楚。电话终于第三次打到铲子亲爹耳边,让那个笑模笑样的老头一下子蔫了头。什么,儿子带来的媳妇不是亲媳妇,是亲媳妇的堂妹。这老头觉得玩笑开大了,他押着儿子和那个妖模妖样的女子,一同回到了杨树思庄。他首先是把那女子送到亲老子身边,再把儿子送到岳父家。毕竟是在矿上混了这么多年,见过世面的,所以说话也有斤两:这个蠢货脑子一热做了糊涂事,我给送回了,亲家看着处理,希望能给他悔过的机会,他毕竟是你女婿嘛。那时凤兰的肚子已经鼓了起来,做父母的就表现出女婿归来时应有的惊喜,仿佛铲子东北一行,带着的是凤兰而不是芝兰,便杀鸡打酒招待亲家,还叫上村里的干部陪着。铲子和凤兰眉来眼去了一番,感觉凤兰已容了他的荒唐,就没事人样和一群爷们喝酒猜拳。
其实喜欢一个人真的很简单,就那样被他拥着,就那样全身心地喜欢上了他。这个白白净净高高大大的男人,以前是远远看着他做自己姐夫,现在他把自己抱在怀里,他就不是姐夫了,和他走到天涯,他就是自己的夫了。十八岁的芝兰当时就是这样想的,所以当铲子麦收不久到岳父家,把她约到高粱地里,再一次回放茅房里的镜头,她竟是欣喜异常的。及至铲子剥下她的单衣,摘下一抱高粱叶铺成了柔软的床,她亦欣喜地闭上了幸福的眼睛。那些绵绵蔓蔓的枝叶,带着几分羞涩,在她的身下发出清脆的响声。当肉体与肉体在高粱叶子上挤压滚打,当高粱叶子饱满的绿色汁水在肉体上涂抹,芝兰觉得高粱在一瞬间成熟起来了,那些通红的籽粒宛如淮北汉子的脸膛,一起朝下看着她的躯体,芝兰亢奋的声音突然在高粱地里响彻云霄。
在约定与铲子私奔的那天深夜,她居然爬过了土墙头,顺着高粱地垄一口气跑十八里路,到一个叫象鼻子的小火车站。铲子从阴黑的拐角处闪出身,拉过她,拥到怀里。他们不敢待在灯光昏黄的候车室,就站在铁轨边,终于盼来睁着亮眼的火车。在刺眼的灯光刺耳的噪声里,她大着胆子把嘴巴叼在了铲子的嘴上。
两人由铲子亲爹押送回乡时,铲子咬着她的耳朵说,等过了这一阵吧。她不知道他说的过了这一阵是指什么,但她信他。所以。爹用荆条抽她时,她咬着牙不吭一声。爹把刀子、绳子、农药丢到她脚边,让她去死,她也不吭声。心里怀着梦想的人,自然是不会选择死亡的。可是当爹大叫着在村子里游说,让媒人赶快寻个人家,把她嫁了时,她紧张了。她第一次开口说的是我不嫁。劈头盖脸一阵荆条抽来后,爹以丢失一个男性和父亲尊严的口吻骂道,你要嫁可有人要!你也不想想!你皮发贱骨头发贱肉也发贱!吡吡吡,又是一阵荆条抽肉声,把那团贱肉打得鲜血直冒。
芝兰把自己圈在家里月余,决定走到人堆里去。后沟的人看到芝兰的身影,突然作鸟兽散,其实都躲在树后或山墙阴影里偷窥她。他们惊讶地看她走路的姿势,她两腿间的距离,她的腹部,前胸,新奇得不得了。地里的高粱早已砍掉,芝兰辨不出她离家时践踏的那道地垄,只有新耩的麦子萌着一层淡绿,铺展到天的尽头。
黄昏到家时,老远听到父亲急吼吼的声音,啊,只要不瞎不瘸,随便哪家。那个生意最败的媒婆拿腔拿调说,不瞎不瘸,说得容易,难访啊。芝兰听到父亲对亲女唯一存留的爱心——不瞎不瘸,心里动了一下。她说,我还加个条件,非杨树思庄不嫁。一头扎进里屋。人在绝望的时候也是不顾不问的。
杨树思庄,不嫌芝兰的也只有大驴了。
芝兰在冬至挽个小包袱跟着媒婆进到大驴的家门。一家人表现得淡淡的。反正是别人不要的女人,没什么好欢喜的。甚至没准备拜堂的物件。及至见到芝兰的样子,一家人都慌了手脚。没想到是这么俊的闺女,怎么就进到他家来了?杨老夯跑到会计家借红纸,让写对联贴门对,又叫二驴到街上买鞭炮。芝兰坐在铺了新床单的土坯床上,面带微笑看着前来看热闹的人。来看新媳妇的人没想到那么多,几乎要把大驴家的三间草房挤裂。因为在杨树思庄,芝兰没嫁来前,已是新闻人物,如今新闻人物就在眼前,哪有不看的道理?鞭炮终于在大驴家门前炸响,连相邻村子里都有人来看了。这个后沟最漂亮最落泊的女人任他们看着,任他们在心里想着,这就是铲子带出去的女人,这就是大驴的媳妇,任他们的眼里悔恨着,愤怒着,燃烧着。我造,大驴他命好,白捡个媳妇。心里想的是,如果不是铲子日鼓了一番,哪轮着你大驴。那些拒绝媒婆好意的光棍们此刻有了切肤的悔意,在乱新妇时可着劲上摸下捏。女人们对美女配丑夫表现出应有的幸灾乐祸,特别亢奋,眼睛的余光却制止着自家男人的动作和语言。芝兰的眼光掠过女人的头顶,看着那些个缩手缩脚的男人,他们正对着一个木头木脑穿着一身蓝衣服有点龅牙的男人推来搡去,喊着他大驴,让大驴快同新媳妇亲嘴,一边用眼睛去捉芝兰身体的某个部位。这是芝兰第一次看到大驴。她微微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睛里就波动了一些风情,这风情抓住了所有的女人和男人,让他们品味出以往乱新妇所没有的魂飞魄散。大驴朝后面躲避着,始终没敢上前。
芝兰的叫声在新婚之夜尤甚。以至她后来在高粱棵里叫不出那样逼真的效果。大驴新婚第二天耷头耷脑,脸上有血印子。芝兰却像没事人,端着盆到河边洗衣。大驴爹在门口打箔,大驴娘在做饭,二驴、三驴、小驴依旧到村中祠堂门口看人下棋。这家人过着平常一样的日子,所不同的是多一个妖冶女子出入,院子的晾衣绳上多一些色彩鲜艳的衣服,大驴的脸上增加着新伤旧痕。很快,村里就传出,大驴还没把芝兰睡到手的消息。有女人就逮住大驴。用温婉的话哄他扒开衣服,露出指痕遍布的前胸。男人的眼睛突然放出光来,他们一起对尚未被大驴得手的女人发生了兴趣,争相指点大驴如何如何,仿佛大驴代表大家睡芝兰。大驴是个不开化的闷驴,扶不起的阿斗,无论如何调教,终至一事无成。
来年的夏天过后,麦子归了仓,新种的豆子把地盖严了。高粱撑着身子往上长,眼见没了人头顶。高粱是做房顶最好的材料,每家每户都要种些。如果要打箔用,则得一根一根挑那些最长最粗最均的,送到大驴家,让杨老夯用泥坨慢慢绞。箔的用处很广,可以圈起来装红芋片,可以铺床,可以晒粮食,还可以作夹壁墙。因此,杨树思庄是不缺高粱的,整个淮北大平原都不缺。高粱织成了大平原美丽的青纱帐,成了芝兰最向往的地方。
她喜欢坐在高粱地边遐思遥想。豆地里的小草晃着毛茸茸的小脑袋,苦挣苦挨着和豆子比个儿。人们下地干的主活就是拔掉这些不自量力的家伙。芝兰的手很快,拔完草就坐地头,抬眼就看到了身旁的高粱。高粱还只半人高,唰啦唰啦晃着长叶子,有点慵懒有点撩人。责任到户的田野间,游走着三三两两的人,他们窝在自家地里,没滋没味地干活,有人直起腰无目的朝远处看,眼尖的男人就看到了芝兰,一个永远把自己打扮得像走亲戚般鲜亮的女人。大驴的媳妇,快看l地挨地的人总这样相互提醒,然后就会有关于大驴是否把芝兰睡了的议论。男人最关心他们本职的事,个个有点皇帝不急太监急。就由衷叹息,觉得芝兰嫁给大驴实在太可惜了,如果不是被铲子睡过,哪里会便宜了大驴那个蠢货。嘴里这样说着,心里想的是,芝兰是后沟最美的女人,却嫁给了杨树恩庄最丑的男人,真把爷们羞死过去几回了。瞧瞧这些爷们哪个不比大驴强,可谁的媳妇有大驴媳妇好看I便有些愤愤不平,心里揪揪地疼,觉着自己吃了天大的亏。这个亏从哪里补,当然是从大驴媳妇身上找了。
第一个把芝兰扑倒在高粱地里的是鲤鱼。鲤鱼是杨树思庄有头有脸的人物,说他有头有脸,是因为他除了干自家农活,还做电工。每个月都人模人样地到各家收电费,耳朵上夹着别人供奉的过滤嘴香烟,耳朵里装着各家献媚的话,眼睛里灌满有些姿色的女人的胸脯,手上还带着打情骂俏时女人的体香。他到大驴家收过电费,芝兰笑笑地晃一下脸,叫他顿失对所有女人的兴致。他伺机着接近坐在豆地头的芝兰,绿色的高粱映衬着芝兰的粉红褂子,就像一幅画。他终于大胆地走近这幅画。
这个女人能被铲子轻易带走,应当是好上手的,凭他鲤鱼的身份和长相,这事不难。那芝兰果然是个上等尤物,面对不怀好意渐近的男子,一点也不慌乱,甚至轻俏地笑了,仿佛今生今世就等着这一时刻,便用湿润的眼睛把面前男子的全身刷了个遍。两个心里装着风情的男女,彼此对个眼光,下面的事情就不言而喻了。芝兰指引着鲤鱼来到高粱地里。鲤鱼扑倒芝兰的瞬间,一大片高粱咯巴巴倒地,把芝兰淹没。芝兰想到第一次肉体与肉体在高粱叶子上的滚打,想到那个狂奔火车站的夜晚,大胆亲吻一个男人时嘴里清甜的滋味。她突然对着鲤鱼喊,我要睡在高粱叶子上!鲤鱼急不可耐地摘着高粱的叶子,铺成了一大片。芝兰躺在绿叶上笑了,伸出小嘴说,我要叼着你!鲤鱼一声乖乖,搂着芝兰在高粱叶子上滚来滚去,把自己做成了神仙。
这片高粱地是铲子家的。铲子的地和大驴家的紧挨着,铲子的豆地里长满了草却不来薅,铲子的高粱却发疯地往上长个。芝兰把和鲤鱼的幽会放在铲子的高粱地里,把铲子家的高粱做倒了一片又一片。她后来又换上了混子。依旧和混子在铲子的高粱地里做。然后是蚂虾。然后是蛤蟆……
大驴的脸上依旧有着新伤旧痕,芝兰依旧没事人样到小河边洗衣服。所不同的是,许多女人愿意没话找话同她说了。这都是些姿色平平的女人,她们的男人也其貌不扬。长期以来,她们生活在姿色好自己男人也好的女人的轻薄和狂傲里,芝兰把那些自以为是的女人的男人睡了个遍,无形之中为她们出了口恶气。她们讨好芝兰的另一个原因,是希望芝兰对她们的男人手下留情,不然,她们的生活可就太失败了。芝兰对她们笑得没心没肺,让她们多少放了心。另外的一批女人,可是把芝兰当作眼中钉肉中刺了,恨不能集体把芝兰撕吃了。平常走路见着了,眼睛里长出钩子来,要把那个小婊子的×钩破了才解恨。瞧瞧那张小屁股,扭给谁看来着?还有那张脸,上面的神气却是再熟悉不过,原来是结婚那天就有的神气,这一手是她早就铺排好的了。她们对她的幸灾乐祸换回的是她随意睡她们每个人的男人,让男人集体对她们厌恶。气归气,却是当面不好兴师问罪,你想想,自家男人和别的女人往高粱地里钻,你看不住,却去找另一个女人的事,多丢面子呀。况且自家男人也甩下死不要脸的话:那才叫女人,跟你睡了这多年真是白费力气了,嘁!你别惹她,不然,我可跟着她跑了。对呀,那小骚X能跟铲子跑,也能跟自家男人跑。女人们心里窝着气,只好采取另一种措施,努力把自己往好看里打扮,尽可能把男人盘在床上,盘亏他的力气。然而,随着盛夏的来临,高粱地里愈加火爆了,原来男人的力气是越盘越有劲道的。铲子家的高粱被盘得不成样子,中间大片大片倒伏,而未被盘倒的,则长出硕壮的穗子,兴奋地支楞着饱满的籽粒,在风里呈现一种暖昧的姿势。
铲子在一天中午拿着锋利的钢粪铲,走到高粱地边。那时芝兰正坐在已熟透了的豆子地边吃半截高粱秆,那有着甘蔗一样清甜汁水的高粱秆,是她刚刚从铲子家高粱地里掰下的。她由衷地吐着渣滓,那个挥着钢铲砍伐高粱的人和她毫不相干。
人们中饭后下地时,看到铲子已砍了过半的高粱。杨树思庄的人面露惊讶,嘴巴啧喷不休:铲子,高梁刚抽穗,你咋就砍了?你不做猪圈了?不打箔了?不晒粮食了?铲子的钢铲挥得泥土满天,对人们无聊的问话闻而不答。
铲子家的高粱地一片荒芜,高粱根露着白茬茬,凝着汁水,好像谁吐的口水。
铲子家的高粱不存在了,可芝兰照样和男人们在高粱地里做他们想做的事。那些葳蕤的阔长的叶子,一下子变得柔软了,在夜色里编织着一张张温床,托着芝兰蛇一样光滑的胴体。芝兰的叫声顺着高粱地的垄沟,爬到地外,吵醒了杨树思庄的男人和女人。总有女人在夜半发现自家男人不知去向,她们哀哀的哭泣和着芝兰兴奋的叫喊是这季夏夜最壮观的乐章。
先是混子的媳妇把自家高粱砍了,接着蚂虾媳妇也拿着钢铲放倒高粱,蛤蟆媳妇迷瞪了一会儿,不自觉地举着钢铲朝高粱下了手……但毕竟还有那么多高梁长在地里,足以让芝兰和杨树思庄的男人们闹腾整个夏季。秋后,高粱成熟了,有人把晒干的高粱秆送到大驴家。大驴爹在门前支着两条木梁,有一下没一下地提溜着泥坨子绞来绞去,看着渐渐成形的箔耷拉在木梁的另一侧,脸上没有一丝笑色。
冬天的杨树思庄,偶尔有狗叫,有不少家的女人到别人家借箔晒粮食。来年的暮春,芝兰生下了一个小子,模样和大驴如出一辙。大驴娘兴奋地抱着那个奇丑无比的小东西,东家西家地串门,昭示孩子来路正宗,搞得一村人都纳闷异常,芝兰那么忙,大驴何时上了手,而且射击准头那么高?看来,人不可貌相啊!
割罢麦子,人们朝地里耩高粱。芝兰和大驴一同拉耙。芝兰粉白的小脚在地垄里行走如飞,养过孩子的她像是变了一个人,长了个双下巴,眼睛里贮满了一汪清水,胸部饱满得让人想在上面弹一弹的欲望。男人们望她的样子呆呆的,仿佛能流下一长溜口水。芝兰的微笑一成不变,芝兰成熟的妇人身子让人欲罢不能。
她又坐在豆子地边对着高粱地遐思遥想了。在她眼光的抚慰下,高粱以最快的速度噌噌噌往上长,转眼已有半人高。它们兴奋地拔着节,等待着芝兰梳理那些岌岌可危的男人。铲子没种高粱,他是杨树思庄唯一没种高粱的人。芝兰的眼光有些恍惚,她夜晚的叫声顺着高粱地垄往外爬时,欠了力道,可是杨树思庄的男人女人还是听到了。几乎每一家的高粱都有倒伏的可能,整个杨树思庄都处在极度的亢奋状态。那几个面貌姣好的女人终于不约而同砍掉了还在拔节的高粱。她们绝望地挥着钢铲,砍倒的是高粱,可砍不掉的是男人夜晚外游的心。她们唯一能做的是来年再不准男人种高粱,至于男人把自己种在哪里,她们是无力过问了。
在杨树思庄,在大驴的儿子长到一岁时,已有一多半人家在高粱未成熟时习惯于砍高粱了,也有一多半人家从此不再种高粱。等到大驴的儿子长到六岁上,整个村庄只有大驴自己家还在种着高粱。这是因为,芝兰从不钻大驴家的高粱地。一时间,杨树思庄的高粱奇缺,人们晒粮食已很难借到箔了。大驴爹整天没精打采,他家的那点高粱还不够他过过手瘾的,那双手除了和泥坨子和麻绳子打交道,已不习惯和尘世间的人事发生纠纷了。
上世纪的1993年,芝兰满打满算25岁了。她已经搬出大驴家的那个破院子,把房子做到村前的水塘边,那可是一片辽阔地界,能望得见二里外公路上的汽车。大驴那个懒汉已被她支使到外面打工挣钱,房子有大驴的一部分,大部分是混子拉的砖,蚂虾兑的水泥砂子,蛤蟆运的瓦,泥鳅扛来的水泥梁……她没费一丝力气,可她用起来心安理得,就如这些年她用他们的身体一样。大驴挣的钱非常有限,可他在外也学会了一点门道,知道敬烟给村里的男人抽了。那些人自然是有头有脸的鲤鱼、混子、蚂虾……
在大驴打工的日子里,在三三两两的男人外出的夏季,芝兰对着一片高粱地怅然若失。那是大驴爹唯一种植的高粱。土地越来越少,大驴爹的高粱却越种越多,可是,总得留够吃的主粮,所以高粱总归不会超过二亩,一点也形不成声势,那些柔软的叶子和芝兰眼巴巴对望着,彼此有些眷顾,有些诱惑。尽管平常的日子,芝兰的门是从不上门的,但和高梁地里的火爆相比,完全不能同日而语。芝兰对高粱地永远充满兴奋。
夜晚再一次来临。今晚和芝兰幽会的是顺利。顺利是杨树思庄不起眼的男人,芝兰以前是眼角也不溜他的,但顺利到外面闯荡了几年,嘴皮子一下变得特别会说,听得芝兰咯咯笑,顺利就顺手摸了她,在她房间里留了几晚上。到夏天,他们自然要迁徙到高粱地里。可是,如今的高粱,只大驴一家有了。芝兰有些犹疑,不过,她无法抵挡来自高粱地的蛊惑,终至要盘倒那最后一片高粱。
但他们在高粱地里的第一夜就很不顺利,起因是大驴娘天没黑透就坐在高粱地边发呆,似乎在守候着最后一片领地。芝兰和顺利窝在一丛矮椿树后,看着那个老东西半天没挪窝,心里急得猫抓狗挠。顺利本来想在屋里做的,看着芝兰对高粱地情绪高涨,就对高粱地里芝兰的另一番神韵产生探寻的念头。他们忍着蚊咬,终于挨到地边,刚想往里钻,一只黑狗突然冲上来,从芝兰的裤裆底下钻了过去。芝兰本能地啊一声,大驴娘一跃而起,往高粱地里冲,手里居然握着一把木杈。芝兰顺利逃之夭夭。芝兰逃到屋里的床上躺着,顺利则回了家。
那一晚的结局是芝兰在自家屋里睡得死沉,大驴娘则在芝兰厨房的灶门口躺了一夜。此后她就天黑守着高粱地,守到芝兰困了回屋了再躺到芝兰的灶门口。如此数日无事。眼看着高粱一日高于一日,顺利心里急得不行,他对芝兰产生了新的无可克制的欲望——那个乐此不疲钻高粱地的女人究竟是何等尤物啊。终至铤而走险。他和芝兰约定,一前一后从高粱地最南端往里钻。他们终于钻到高粱地深处。顺利刚刚摘了一抱高粱叶往地上铺时,远处传来高粱被盘倒的声音,之后是一个只有男人倒在女人身上时才有的声音。芝兰忘了做自己的事,支着耳朵听。她不明白:除了她,杨树思庄还有谁敢在高粱地里做那事?那晚她和顺利做得淋漓酣畅,叫声空前响亮。
其实那晚发生在高粱地里的事情远没芝兰想像得复杂。的确是有两对男女做了那事,另一对是蟑螂和大驴娘。蟑螂只看见芝兰一个人往高粱地里钻,这个平常连话都说不齐全的光棍瘪三歹心突起,从地北头朝高粱地进发了。他正碰着走在他前面手握木杈的大驴娘,看也没看就扑将过去,三扯两扒把大驴娘给办了。闲置了若干年的大驴娘在巨大的惊吓和快意中忍不住喊出了声。等蟑螂吃了八辈子亏似的往起爬时,大驴娘把木杈的尖头扎进了蟑螂的屁股。
大驴爹终于拿起锋利的钢铲子砍倒了杨树思庄最后一片高粱。他冒着38度的高温,汗如雨下。这个老实巴交的手艺人,对着倒伏一地的正在抽穗的高粱,发出了巨大的哭声,宛若对着夭折的爱子。
从此的杨树思庄,再无一株高粱崛起。杨树思庄的田野间,没了那种柔软的有几分妖娆的长阔绿叶,便少了些许诗意。
铲子在芝兰28岁的时候,即他带她出走整整十周年之际,他走到了她身边。芝兰满身风尘,正挎着一只大包,走在通往象鼻子火车站的路上。没了高粱,也没了唤醒心爱人视觉和听觉的借口,再留着就是清醒的耻辱了。她要离开这迷幻般的地方,到一个未知的他乡讨生活。
我们一起走吧。铲子说。芝兰望着这个显出几分老气的男人说,这一次,可不是你带我走,是我带你走。便觉着杨树恩庄的高粱绝种是值得的,便泪如雨下了。
芝兰和铲子在杨树思庄消失后。杨树恩庄的高梁火火地种上了,势不可挡。只是,大驴家没有种。大驴爹已不打箔了,也不扎笤帚了。这个手艺人彻底绝了他的手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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