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纪也跟着流泪,看老太太停止了说话,赶紧拿出包里的资料,不停翻找,等到找到那段资料后,指指说,你看看,他爷爷和爹的事迹资料上有呢!
漆天恒(1848—1932),曾卖下货栈,支持红军武装暴动,后送五个儿子参加红军,义举感动鄂豫皖苏区。
漆福海(1904—1939),漆天恒五子,曾任红32师通讯排长、新四军四支队某连连长,对日战斗中牺牲。
老太太说,奶奶的,不能这么简单吧,还该说点什么吧?
史纪没有想到叫作菊花的老太太这么冲动,爆了粗口,不好意思问,你说还该记下点什么呢?
老太太说,五个儿子都参加了红军,怎么只有他爹呢?
史纪不知道还有四个儿子被肃反的事情,也不知道怎么就没有记录,只能张张嘴,漆交易接过话说,娘,过去的事情过去了,今天不是给了公正?
老太太不满意,歪头对史纪说,你看看他,漆良善,多好的名字,生生被叫做了漆交易,你跟谁交易,交易啥呢?
漆交易解释,说,刚做生意那会,喜欢说“交易成功”几个字,结果有了外号,说完有些羞涩一笑。漆交易笑的时候,老太太接过话说,当时每人参加红军奖励五十亩地,老漆家过去那么富有,在乎五十亩地吗?周师长不同意,说,这是红军的意思,不能更改,爷爷才勉强同意,谁知道就是那些地害苦瞎眼娘还有漆德远,你想呀,爹走后,谁能种下那么多地?娘两个不雇人行吗?解放后,红军奖励的地成了划分成分的依据,土改队长也为难,解释说,关键是雇下了人,涉及到了剥削,性质就变了,你说腌臜不腌臜?
史纪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知道漆家的事情有些难以说清,所以才要过来采访,临走前晚报的老总还说,要写出有点滋味的东西,可是这种滋味确实听来有些难受,于是追问了句,土改的时候,人们不会那么不讲道理吧?
老太太看到史纪疑问,解释说,土改有政策,条条框框很清楚,兑上了,就是地主,你问问受到赠与土地的人家哪家成分好了,老漆家最冤枉,为了支持红军,陆续买了货栈、油坊,还有磨坊,到头来还是得不到原谅,所以漆德远临死的时候,还在委屈,说,政策来晚了,娘知道俺能平反,也不会那么伤心了。
老太太越说越伤心,好在儿媳妇艾草喊吃饭了。落座的时候,老太太情绪有了好转,替史纪重新泡了茶,顺带把大茶壶中的茶叶换了。
老太太不停嚼咽那口米饭,看来牙齿不好,咀嚼半天才能吞咽。不像漆交易,吧唧吧唧的,吃的满头大汗。吃到后半程,老太太主动说话了,老太太想起瞎眼娘咽气时候的话,叹息说,当时娘跟爹对话的时候,俺想劝娘,你想呀,不是爷爷讲做人,保安团还乡清算,怕也躲不过那场劫难。
史纪心思不在饭菜上了,停下筷子说,听说红军走了,还乡团杀了不少人。
老太太说,活埋呀,不讲人。临到清算瞎眼娘和漆德远的时候,保安团长摇摇手说,漆家是善人,孤儿寡母的,罢了,罢了。你说,不是爷爷积攒了阴德,娘跟漆德远能保命?老太太还感到不过瘾,补充说,倒霉的是漆德远,划分成分的时候,刚好超过了十八周岁,赶上趟了,你说憋屈不憋屈。
史纪笑笑,老太太不笑,说要写,就写写漆德远的委屈,都问俺为啥嫁给漆德远,俺知道漆家的事情后,也感到委屈,你想呀,好人家不该有这么多委屈。当时都在逼问,漆德远怎么诱惑俺的,俺说,俺要改造地主分子,是俺诱惑他的,俺这么说,就是要减少漆德远的委屈。
太阳照进门庭,金灿灿的,史纪不想说话,本来想写篇信仰问题的文章,现在看来发生了一些扭曲,默想“天福德良品”漆家叫做辈分的东西,最后眼睛竟然湿润了,想问漆家品字辈如何理解这些事情的,还没有开口,老太太释然站了起来说,反过来看,爷爷不支持红军的话,打土豪的时候,说不定也被打倒了。五个儿子不参加红军的话,啥命也难讲。红军、国军,你来我往的,俺们一个县就牺牲了十万人呢。说白了,那代人就是那个命,命这种东西,谁说的清呢。
四周死寂,没有一点声音,很久很久,史纪不想追问漆家后人如何看待漆家悲惨命运的事情了,而是松缓口气对漆交易说,回头想想,你入党的事情确实值得大写特写呢。
漆交易听到史纪老半天了还在追问他入党的话题,嘿嘿笑着说,真有意思,你想呀,太爷信谁?走南闯北,最后信任的是周维炯那样的共产党人。爷爷信谁,受到那么大的打击,还是跟党走,爹呢,被斗了一辈子,宁愿被打死,也不说太爷跟爷爷一句坏话,几辈人都信党,俺不信党,信谁?
老太太接过话说,四代人了,都有委屈,俺曾是铁姑娘吧?俺的话你信不?信的话,俺就告诉你,漆德远临死前还对着毛主席和邓小平的画像磕头,说,他们知道他的委屈。
老太太说着话,拎起大茶壶问,知道大茶壶来历吗?
史纪看到大茶壶素白的胎上,画上几笔疏朗的青花竹子,突出的是青花竹子节间的点点墨斑,史纪正要发问,老太太解释说,壶上的竹子叫斑竹,这种斑竹,大别山少数地方有。好好的壶面上画啥不好,偏偏画上这种苦命的东西,咋想的?
史纪郑重拿过茶壶,仔细端详,壶上的斑竹傲然挺立,青色竹节中清晰可辨斑斑墨迹,眼泪似的,好在那些竹斑并不影响青竹的神韵。又看题款,原来这么写的,斑竹有泪也知节。看罢,五味杂陈,急问,这行书是不是漆天恒所为?
老太太摇头说,这壶比爷爷年纪大,怕是漆家祖上烧制的。
史纪不知怎么说话了,看着大茶壶上的斑竹,越看越难受,斑竹有泪也知节,漆家祖上想要告诉后人什么呢?真是个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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