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姑娘叫春兰-根良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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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兰的老屋只剩下厨房,其余的墙头全部倒塌了。这是春兰四年前见到过的状况,也是她此时此刻连发梦都想不到的事。“现在这个厨房居然还在,真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她想道。

    之前被烧断烧焦的横梁和床板没有了,那些倒下来的碎砖块和破瓦砾也被人们挑走了。屋厅里和房间里已经长出了杂草,估计还有老鼠藏在里面。

    春兰在厨房的周围走了一遭。由于日久雨淋热晒,墙头上有了一条条歪歪扭扭的、完全可以伸得进拳脚去的裂缝,还有很多砖头随时准备掉下来。她走进厨房里。瓦面上破碎不堪,屋厅如同瓜棚一般,漏下来的光线如同灯光一样。地面很多雨水冲擦出来的小坑窝,还有一些野草在泥窝旁边茂盛地生长着。那些歪歪斜斜的横梁挂满了蜘蛛网,大大小小的蜘蛛在悠然自得地爬动着。

    照面那堵墙壁上有一个箩筐般大的红色的大圆圈,里面还有一个斗大的“拆”字,下面还有一个大叉丫。瞧着那个大圆圈、那个“拆”字,那个大叉丫。春兰瞧着它们打起嘀咕来:“我这个厨房就如同那些已经判了死刑的犯人那样,不久就要被强得拆除了。但是,它现在都变成这样了,这跟还没有被推倒有什么不一样?”

    天色渐渐暗黑下来,厨房里的蜘蛛网渐渐被夜色吞没掉,泥窝的杂草窝渐渐瞧不见了,一两只蝈蝈在杂草里或者墙缝里噗噗地鸣叫起来。那个大圆圈,里面那个“拆”字,那个大叉丫慢慢变成了黑色,最后如同钻进墙壁里消失了。

    春兰的脑子一片空白,她坐到了门槛上,萎靡不振地靠在门杠上。不一会,她又走到屋子前面,站在那棵荔枝下。她瞧着赵三贵那间还完好无损的屋子想道:“我该怎么办?我是不是现在就去找赵三贵?他必然在他的饭店里。”想罢,她走回来,又在门槛坐下来。“都这么晚了,不如明天吧。”她接下来想道,“不如明天到村公所里找他,但是我今晚怎么办?我到哪里睡觉?”

    忽然间,她想起赵根良和根良嫂。“我为什么不去找他们呢?春花和春明是他们带走的,我为什么不去顺便探望一下他们呢?”她自言自语地说。

    春兰说完刚要站起来,在朦朦胧胧之中,她瞧见两个男子从荔枝树林里慢慢走过来。他们走到屋子前面那棵荔枝树下,就用莫名其妙的眼神朝春兰瞅着。不一会儿,他们又用蔑视的眼光朝春兰瞧着。

    春兰逐渐发觉一个非常像赵三贵,另一个非常像赵蛮弟。“如果真是他们,他们到来干什么?难道他们知到已经我回来了,他们是专门来找我?”她想道。

    春兰还在瞧着他们,思讨着,那个粗壮的男人弹了弹烟灰,粗声粗气地对她嚷道:“垃圾婆,你想死是不是?——赶快离开,不要坐在这里,到你的狗窝猪栏去!——你知不知道,厨房会随时塌下来的,会把砸成狗屎猪屎的!”

    顿时,春兰确定这个说话的人正是赵三贵,因为他的声音跟鸭公声一般,仍然没有变。还有的就是,赵三贵仍然把左脚的裤脚卷起来,卷到大腿里,时不时,他又把一只手按到腿里那块疤痕上。“但是赵三贵怎么认不出我来了?”她接着想道。

    春兰正在摸不着头脑地想着,那个又矮又瘦的男人吸了一口烟之后,又嚷叫起来,如同一头狗地般尖叫起来:

    “垃圾婆,你想死都不要死在这里呀!——压死了,鬼才可怜你呀!”

    春兰顿时又把这个说话的男认了出来,这个男人正是赵蛮弟。因为赵蛮弟的声音没有变,还是跟小狗的吠叫声、女人的尖叫声没有分别。然而,当她一听到他们都说墙头随时会塌下来,望了望身后的墙壁,又望了望厨房的瓦面,还是站了起来。这时候,两只黑咕隆冬的大蝙蝠忽然从厨房里扑出来,从春兰的头上一掠而过。接着,又是一阵老鼠或者野猫从瓦面上跑过的嗦嗦声。此时此刻,春兰还以为厨房真的就要倒塌,于是急忙离开那里。她跑到荔枝树前面,站在赵三贵旁边。

    想不到几年不见,赵三贵胖多了,他发福了。他穿着一件肥肥大大的黑色西服,肚子隆成一个小山岗。他把左脚的裤脚卷到那锣鼓一般粗的大腿里。他那块巴掌大的疤痕又红又亮,仿佛比马头六的光头还要亮。他的脖子又粗又圆,仿佛跟肩膀连在一起,拱着背脊,仿佛成了一头熊。他的头发稀疏了,额头光光,又仿佛变成了一个圆头圆脑的假和尚。

    然而,想不到赵蛮弟又变瘦了。他的脑袋又变回原来那样又尖又窄,他的头发又变回又黄又稀疏,他嘴唇边那根黑毛又变回了黄色。他眼睛仿佛藏在老鼠洞里,嘴唇边那根黄毛仿佛有气无力地垂着。这时候,春兰见到他经常按肚子,又拚老命咳嗽,于是推测他也许是患上了不治之症。

    春兰朝他们瞧着,赵三贵弯腰拱背,捂着左腿上那块疤痕走过来。“垃圾婆,你捡到什么东西了?”他盯着春兰的包裹问道。

    春兰正在想着要不要回答,赵蛮弟仿佛一条饿狗般蹿过来。他咳嗽一下,吐出一口浓痰,捻着那根黄毛问道:“垃圾婆,你手里拿着什么?你躲在这里,你是不是偷了我们东西?”一问完又不停地咳嗽,把一口口浓痰吐到地下。

    “赵蛮弟,你当我是什么人?你竟然怀疑我会偷东西?”春兰正要那样骂他,赵三贵丢掉烟头,一手抢走春兰的包裹。“我倒要看看你偷走我们什么东西。”他边打开包裹边说。

    气血上涌,仿佛火山爆发一般,春兰忍不住了。“赵三贵,你装傻办懵是不是?我是春兰,你把我的包裹抢走干什么?”她边骂边冲上去把包裹夺回来。“我正要找你!——是不是你把我的征地款拿走了?”

    赵三贵忽地丢掉包裹,退后两三步。他瞅了春兰一眼,跑到了荔枝树后面。与此同时,赵蛮弟也惊厥地往赵三贵跑去,站在他身边,拱着头朝春兰瞪着,按着肚子咳嗽着,吐着浓痰,如同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头。春兰看见仍然赵三贵从树后朝自己窥视着,她又大声问他:

    “赵三贵,你是不是拿走了我的征收款?”

    “你是春兰?”赵三贵楞了一下,又说道,“你是魔鬼吧?”

    “你才是魔鬼!”

    “你真的就是春兰?”赵三贵问道,把眼睛凑到树干上。

    “我不是春兰是谁?”

    赵蛮弟“扑噗”地笑了。笑了一会儿,他用讥讽的语气说:“你是春兰?嘿,你骗鬼么?春兰又苗条又漂亮,你怎么又黑又瘦?鬼信你么?”

    “我不要你信!”春兰瞧向赵三贵。“赵三贵,我现在问你,你是不是把我的户口取消了,你是不是把我的征收款和田地霸掉了?”

    赵三贵捂着左腿那块疤痕仍然盯着春兰,如同盯着一条狗一般。“你这垃圾婆,你想骗钱是不是?我干吗要告诉你!”

    春兰浑身颤抖起来,她想到了合欢,还有卧病在床的婆婆。她又大声质问他:“赵三贵,你是不是把我的征收款和田地霸掉了?再不还给我,我明天就到法院告你!”

    “哎呀,你这垃圾婆,你是不是疯了?他娘的!老虎不发威,野狗却越来越嚣张了!”赵三贵抖起身子来。“信不信我拧掉你的嘴巴!”

    “你即使把我打死我也要说!”春兰又重复了刚才那句话。“你是不是把我的征收款和田地霸占了?你不还给我,我就到法院去告你!”

    赵三贵忽地从树后面蹿出来,他跑到荔枝树旁边,攥起一根断了枝杈的荔枝树干又奔到春兰面前。春兰想不到他会那样,但是她不怕他。春兰怒视着他。赵三贵嚷道,那根手腕大、两米长的树干在春兰的头顶上摇晃着。“信不信我劈了你!”

    “你打呀?——有种打死我呀?”春兰依然站着,没有退走也没有闪开。赵三贵退后几步,又把荔枝树干扬起来,眼睛瞪得如同熊的一样。

    “你打呀?你够胆打死我呀?”春兰仰着绷紧的脸。

    赵三贵跑到春兰的另一边,又一次把松木棒举头上。荔枝树干还在春兰头上抖动着,赵蛮弟跑了过来。他拉着赵三贵往前走,一边咳嗽,一边回头问春兰:

    “你真的就是春兰吗?你没有骗我们吗?”

    他们消失在荔枝树林里,被夜色吞没掉之后,春兰蹲在树根下。她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间涌出来,再滴落到泥地上。

    渐渐地,夜色把春兰笼罩起来,树梢上响着夜鸟的跳动声。一大批蚊子纷纷飞过来,它们对春兰又叮又咬,但是,春兰依然没有一点感觉似的。

    春兰又气愤又痛苦地哭泣着,一个女人出现在她身边。春兰瞧着根良嫂,根良嫂拍了拍她的肩膀,说:“春兰,起来吧,到我家里坐一坐吧。”

    根良嫂那间四扇屋在村子中间,前面是一张不大小不小的鱼塘,两棵荔枝树将屋子的院子遮住了。院子前面那堵墙壁上也画着一个大圆圈,圆圈里有一个“拆”字,还有一个大叉丫在那个大圆圈下面。

    屋里什么东西都没有搬走,地面打扫得很干净。进到屋内,春兰坐在门边那张矮凳子上。根良嫂进来了之后,春兰就问起她春花和春明的情况来。

    “他们都上初中了,现在他们都寄宿在学校里。”根良嫂随后在春兰面前那张长条凳上坐下来,她一边用一把胶剪剪指甲一边说。“我用他们的征收款帮他们买了一套八十平米的商品房,他们就住我买的那套商品房楼下,他们每逢星期天或者放假才会回来。现在,他们已经没有父母了,我只好把他当儿女一样照顾着他们了。”

    “你什么时候到城里买房了?”春兰问道。

    “去年买的,买在城西那个刚刚开发那个楼盘里。那里有公交车经过,所以到学样是非常方便的。”

    “那我就放心了。”一阵伤心过后,春兰说,“想来那两个孩子也怪可怜的,我又顾不上他们,因为我也有三个孩子了。要是他们跟了我的话,话不定……”

    “春兰,你不用费心了,就让他们这样好了,现在他们的生活是没有问题的。”根良嫂把剪刀放下来,放到凳子上。

    “他们的学习成绩好吗?”

    “春花和春明好一些,但是照这样下去,我看他们都有可能考上大学,因为他们在班上都是数一数二的。”

    谈了一会儿春花和春明之后,她们接下来又谈到村子里的事情来。当春兰问根良嫂村公所里的情况时,根良嫂又把胶剪拿上来,抹了一下刀口,又剪起指甲来。剪刀很锋利,轻轻一剪,就有一小块指甲飞下来。她边剪边说道:“尽管我是妇女主任,但是赵三贵和赵蛮弟这两个东西坏透了!他们不但擅自的集体土地全部卖光,还不让我知道到底卖得了多少钱,连钱进不到村公所的帐户都不让我知道,好似是那批集体土地他们的,所卖的钱也是他们的!”

    “我的征收款呢?虎头山已经卖掉了,还有虎头山下我的农田也征收了,但是我的征收款到哪里去了?”

    “现在你的征收款通通在赵三贵的户头里,如果你问他要,我想他不敢不给你的,因为你的户口还没有取消,这一层我是知道的。”

    “但是我刚才问他,他干吗还要打我?”

    “我估什他没有认出你来吧。”根良嫂瞧着春兰,说道,“春兰,你现在确实瘦多了,要不是我,恐怕没有人认得出你来了。”

    “难怪他叫我做垃圾婆,我真的有那些靠捡废品为生的女人那么瘦吗?”春兰摸了摸发黄的头发。

    根良嫂叹了一口气,说:“唉,你看你,脸上都没有肉了,还有你身上的衣服,又破又旧……”

    春兰瞧着根良嫂那件花色绒毛西服,又瞧着好脚上那对新式牛皮鞋,还有她有点儿发胖红润的脸,顿时,她觉得自已自渐形秽了起来。

    “你怎么认出我来了?”春兰想了想又问道。

    根良嫂继续剪起指甲说:“我刚才到我前面的菜园看一看,看一看我的菜园是不是被拆掉了,当我从你屋子后里过去时,我见到了一个女人跟赵三贵和赵蛮弟争吵起来,因为我跟赵三贵和赵蛮弟他们闹了意见,我反对他们叫我带头拆掉我这间老屋,还有叫我带头砍掉我虎头山前面那片荔枝树,就跟他们大吵了一场。估计他们也打算把我开除了,不过,我也不想干了,辞职书我都写好了,过两天就递交上去。所以我不想见到他们,我就躲在一棵荔枝树后面,我就听出是你的声音来。”

    隔了一两分钟,春兰问她:“听说我们还跟警察还发生过冲突,张三国被警察打死了,是真的吗?”

    “已经有两次了,一次是去年春天,另一次是今年夏天。”根良嫂答道,“第一次发生冲突是他们把张三国那间老屋推倒之后,又想把那三辆铲车开进村子里,要大规模地把我们的房屋全部荡平,我们就抓锄头铁铲拦住了他们。后来,他们看到我们要跟他们拚命,他们就不再来了。”喘了一下气继续说,“最后一次是在虎头山前面那片荔枝树林里发生冲突。当时,张三国被阎明灯用警棍打破了头,一个星期之后,张三国就死掉了。不过,阎明灯不久也被革职了。自从发生了这件死人事件之后,征收的事情就暂停了下来。本来,你那个厨房早就被拆掉的,于是就被搁了下来。”停止了修剪指甲,她忽然抬起头,闪着眼花,激动不已说,“这里是我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也是我们出生的地方,这里有我们的记忆,有我们的青春年华。有我们的童年,有我们的青年,还有我们的壮年,以后我们老了还要回到这里的。他们凭什么要把我们这个村庄毁掉?他们凭什么要把我们的记忆抹杀掉?这里是我们的家园,他们凭什么要把我们的赶走?还有这么多荔枝树,他们凭什么要把它们铲除掉,要把它们摧毁掉,它们是我们的祖先种下来的,也是我们辛辛苦苦种下来的,尽管种出来的果实现在不值钱,但是它们却是我们村的标致,也是我们村的荣耀啊!”

    根良嫂最后那番话也许才是村民们这时候的心境,她代表村民们对春兰讲出了他们的苦恼、困惑和愤慨。听罢,春兰想起了她爷爷和她婆婆,想起了她父母,想起了她那间老屋原来的样子,想起了她那片曾经流过多少汗水的荔枝树,想起了她欢乐的童年,想到了菜园子里的鸟儿,泥土里的蚯蚓,她甚至想到了稻田里的秧苗,水沟里的青蛙,稻草上蹦蹦乱跳着的蚂蚱……想着想着,热血沸腾起来。“我绝对不可以让他们把我的老屋拆掉,绝对不能让他们把我的荔枝树铲除掉,绝对不能让他们把我的家霸占掉,等我的孩子长大了,等我以后有钱了,我要把我的屋子重新建起来,建回成原来那样。我要经常回到这里,带我的孩子们回到这里。我不能忘记我的爷爷,忘记我的父母,忘记我生长的地方,忘记我的荔枝树,忘记掉我的家乡,我的家园……”她默默地想道。

    “你估计他们还会来强拆吗?”想了一会儿之后,春兰担心地问根良嫂。

    根良嫂把瞧着门外的目光收回来,她瞧着春兰说:“怎么不会?赵三贵和赵蛮弟这两个家伙又到处巡视了,不然他们刚才怎么会跟你砸面?如果他们瞧见谁的房屋没有人,他们又要硬拆了。”

    “你估计他们今晚会来吗?”

    “绝对有可能!”根良嫂答道,“因为我刚才见到了一大批拆迁队进村了,现在他们就在赵三贵那间饭店里吃饭,我看他们一吃完饭就来强拆了。你看,我这间老屋画满了‘拆’字,话不定他们过一会就到了。所以我们两夫妻日夜都在这里守着,我守住我这间老屋,根良到荔枝树林里去了。我们今天还特地赶到城里买了一顶帐蓬,现在根良已经把帐蓬拿到荔枝树里去了,以后他吃住都得在那里了。当然,还有很多村民已经在那里守住了。”

    “我刚才下车时见到你们了。”

    “你见到我们了?但是我怎么没有瞧见你?不过,我当时我确实没有认出你来。”

    “那么,我今晚怎么办?”春兰接着问道,因为我不知道自己今晚应该到老屋去,还是到荔枝树林里。

    根良嫂把剪刀放进布袋里。“你当然得去守住你那间老屋了。”

    “但是,我的荔枝树怎么办?”

    “我们都在那里守着,他们敢怎么样!”根良嫂站起来,又从布袋里掏出剪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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