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闾文集:我见文学多妩媚-淘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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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说淘书,人们会立刻想到北京的琉璃厂、上海的文庙、南京的朝天宫旧书摊。可是,在我小时候,莫说这些大都会,就连本县的县城也没到过。这里我只是借用,不过是想说说去姑妈家挑选古书的一次经历。

    俗话说:“姨娘亲,不是亲,死了姨娘断了筋;姑妈亲,才是亲,姑妈死了连着筋。”实际情况,倒也未必。我的姑妈家在冯坨子,离我们家不到十华里;可是,姑妈死后,两家就很少走动了;说是形同陌路,也不过分。

    我问过母亲:“这是为什么?是不是因为咱们穷?”

    母亲说:“不要那么讲。姑父是读书人,不习惯走动;孩子们都在外地;续弦的姑母毕竟生疏,自然就来往少了。其实,他们也谈不上豪富,早已经成了破落户。”

    在我就读私塾的第七年冬天,姑父捎过话来:“听说小侄读书上进,请哥哥(指我父亲)带他过来挑些书去。”

    父亲笑说,拿挑书做引子,肯定还有别的事。

    我却是欢呼雀跃;母亲也在一旁促驾,并且稍稍给我打扮一下。这样,父子俩就上路了。父亲在前面挑着两个椭圆形的荆条筐,我背起一个书包,紧跟在身后。走了多半个时辰(用现在的话说:一个小时多一点),就到了。

    姑父已经等候在门前。个头不算太高,戴个养目镜,也许是眼睛不太好;胖乎乎的,却是一脸的愁容。

    三间砖房,比较高爽。我们刚刚坐定,寒暄了几句,姑夫便挑明了话题:

    “外面风声很紧,下一步不知道怎么变化,趁着现在还平静,你们把那些书挑一挑,凡是有用的,赶紧拿走。”叹了一口气,又接着说:“人间万事,分由天定,书的命运也是如此。喜欢的时候,舍命收藏;最终难免聚之尽锱铢,散之如泥沙。”说着,就带我到对面屋子里——也算是书房吧,让我自己挑选。

    我早就听说,姑父家是书香门第,从前也阔过;到姑父这一辈,已经家道凌夷,但他嗜书如命,早年积存了很多书,后来尽管手头拮据,也没舍得出卖。

    书架上,覆盖着一层灰尘,我用笤帚简单地打扫一下,看出来,多数都是经书、史籍。由于“十三经”和《史记》、《汉书》、《资治通鉴》等,我都有了,并且多数已经读过;所以,重点是挑选一些手头没有的,包括未曾闻见的,如《渊鉴类涵》、《纲鉴易知录》、《贞观政要》、《韩文起》、《朱子语类》、《涵芬楼秘笈》、《秋水轩雪鸿轩句解尺牍合璧》、《词综》、《李太白诗文集》等四十左右种,装满了两个荆筐,最后,我把十二册铜版的《金玉缘》和一部《容斋随笔》,塞进书包里。

    本来是数九寒冬,外面滴水成冰,我在阴冷的空屋里,却忙乎得满头冒汗,双手和脸上沾满尘灰,棉袄外面罩上的一件新大褂,也看不出了本来的模样。心里却是感到异常的充实,觉得回去后,也就可以坐拥书城、顾盼自雄了。

    我在厨房里洗净了脸和双手。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大妈——大概是女仆吧,正在擀面、烙饼,准备午间的饭菜。

    姑父和父亲依旧围坐在火盆两旁,低声地交谈着。我蹲在地下,继续摩挲着那些心爱的书籍;待到饭桌上,凭着记忆,向姑父报了挑选的书目。姑父笑说:“我们都是土埋半截子的人,日后的希望就寄托在你身上了。”接着,又夸赞了我一通。

    父亲谦抑地笑着,说:“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本来,妈妈让我代她向续娶的姑母问好,可是,直到吃饭时,仍未见到踪影。姑父说,她患了重病,正在住院。

    吃过了午饭,姑父又拉着我父亲,去了村北高坨子下面的墓地,我也跟过去了。

    眼前,是一列像我家沙山那样的坨子岭,但这里不是沙子,而是黄土。上面也是长着高高低低的各种林木,在这水瘦山寒的季节,益发显得苍凉、萧瑟。唯有姑父家的墓园前面,两棵几丈高的大松树,翠色青苍,蓊郁中透着生气。父亲上前试着围抱一下树干,根本抱不过来。

    姑父说:“古人讲志气,‘战死不丢臂上弓,穷死不砍坟上松’。我这也是事出无奈呀!”

    父亲听了,没有答话,便拉着我,回去担起书筐,踏上了归路。

    到家后,父亲告诉母亲:

    “孩子他姑患了肺痨,抵押、借贷凑了一笔钱,买到一批进口药。因为急等着用钱,姑老爷想把坟前的两棵松树卖出去,叫我帮助找个买主。”

    我可是有活干了,先是一函一函地擦净了书上的灰尘,然后,又把它们整齐地摆在靠墙的大柜上。父亲戏谑我,说:

    “这叫做:‘穷汉子得了狗头金’,你可发大财了!”当即答应,过两天找木匠,给我打个书橱。

    我在翻检过程中,发现《东坡居士诗集》的扉页上,有几行毛笔字,原来是坡公那首凄绝千古的《江城子》词,中有句云:“记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我拿给父亲看。他说:

    “这是你姑父手题的,应该是写在你姑妈去世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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