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叫他大叔。
大叔平头,有时胡子拉碴,没怎么见他锻炼,肩膀和胸部却格外强壮,体态像倒三角。夏天的时候大叔穿着背心,露出两条结实的胳臂,用手指头按都按不动。我们几乎要怀疑他是健身教练了。
这是个新小区,楼上楼下的住户陆续搬进来,大叔是最早搬来的一批。
我2011年5月搬家至此,彼时大叔已经住到我家楼下了。
大叔是南方人,在济南生活了很多年,有的时候普通话讲得标准,大部分时间南方口音重得很。他向我们介绍自己说:“我姓fú。”
我们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姓古月胡的胡,还是姓福尔康的福。
没人问,只叫他大叔。
开始的日子搬来的住户还很少。
大叔住一楼,从我搬进来就很少见他关门。大叔很热心,每搬来一位,他都要从屋子里跳出来,跟人家寒暄一番。
偶尔有被他吓一跳大叫着跑掉的,大多数人许是能从大叔威猛的形象里领略到不易察觉的温柔,也跟大叔客客气气聊几句。
时间久了,就有调皮的小孩子爬到大叔脖子上,大叔牵着孩子胳膊带着他飞,小孩既兴奋又惶恐,在大叔脖子上尿一泡尿。
我们经常会听见大叔午睡时放屁、咬牙、打呼噜,醒来以后往脚上套一只拖鞋跑到楼道里,打着哈欠问:“谁家有饭吃啊?”
没人作声。
受大叔的影响,先搬来的这些零零散散的住户,几乎都养成了不关门的习惯。一个原因是刚买了家具通风除味,另一个是大叔喊一嗓子:“来吃饭啊!”大家就都冲下来了。
在我楼上住的是一位面相好看的男孩子,叫阳阳,二十七八岁的样子,个头不高。阳阳特别讲究,留着遮眼的长发,平时打了发胶梳到脑后。他每天都要做面膜,身上有一点汗味就要换衣服喷香水,手提包里常年备着吸油纸、小镜子、防晒喷雾等。
阳阳隔壁的业主是一位常年见不到人的神秘女人,她先后把房子租给了传销公司、卖化妆品的公司、一对关系由好变坏的情侣,后来就空下来了。
后来大叔隔壁搬来了一个三十岁还在城市中苦苦挣扎、没把自己嫁出去的女人,叫如期。
如期行李少,一张铁制的折叠床和几个塑料箱子的衣服。
大叔腆着一身腱子肉,上前去问:“姑娘,有需要帮忙的吗?”
如期说:“需要。”
如期让大叔帮忙扯来几块窗帘。枣红色的老棉布,要多土有多土。如期交代了大叔要最便宜的,没交代要好看的窗帘中最便宜的。
大叔问:“还有需要吗?”
如期说:“没了。”
我们小区交房子的时候就是简装,墙给刷白了,水泥地,卫生间给铺了瓷砖,还外送一台热水器。这对于如期已经算是高配了。
大叔教如期如何请人刮大白、测漏水、找平地面,如期不听,家具也不买,一个人一张床,先搬来住了。
还不是因为穷?
6月以后济南的气温瞬间升高,天也变长了不少。邻居们晚上下了班提着菜往家赶,大叔在他的窗子底下支一把摇椅,手里拿一个电动的小风扇拼命地吹着。
大叔对着迎来过往的人喊:“等下来打麻将啊。”
没人搭理他。
他于是扬起脖子喊:“二楼的,下来打麻将啊。三楼的,下来打麻将啊。”
我就是那个三楼的,推开窗子,扔下去一包酸奶。
我们打架的时候比打麻将的时候多。
一桌子天南地北坐四个地方的人。大叔南方人,我东北人,如期是成都来的姑娘,阳阳单从口音上听不出来是哪儿的人,偶尔再来一个济南本地居民。
光是争论打东北麻将、成都麻将还是济南麻将,我们就能唇枪舌战半天。
大叔脾气最好,把椅子背调个角度,胳臂抵在脑后,一头仰过去。
大叔说:“我没事,我都会打。”
我们继续吵。
我们通常打四圈,赢得最多的请客吃饭。我们小区对过儿有个“大树烧烤”,烧烤摊的摊主大风和猛哥时间长了都认得我们。
大风有些跛脚,见了大叔,眼睛眯成一条缝:“大叔又来了啊。”
如期嘴皮子极薄,嗑着毛豆皮,吐出来的时候能够精准地飞到垃圾篓里。见大风唤大叔,如期每次都要说:“大风看起来比大叔还要老!”
猛哥给我们擦干净一张桌子,把地上的龙虾壳、花生壳、毛豆壳一股脑儿扫到簸箕里。
猛哥擅长烤口水羊肉,就是一边烤一边讲话,吐沫星子一滴没浪费,全混合着辣椒面撒到肉上了。
阳阳从不吃这样的羊肉,偶然嘴馋了就抓起一把生羊肉跑去自己烤。我和如期索性把眼睛蒙起来,假装看不见。
我们中间只有大叔不嫌弃,龇牙咧嘴,撸得铁签子上直冒火星。
我们打得小,四圈下来顶多赢一百多,吃顿烧烤省着点吃得花上两百。
所以我们都不愿意赢大,也不愿意输。赢个三五十,没损失还能混一顿吃的,最好。
大叔每次火候掌握得都特好,赢了五十块钱基本上就原地踏步了。牌桌上眼珠子滴溜转,大拇指一摸,就知道是哪家的炮。大叔把点炮牌收回来,另拣一张打,不再输也不再赢。
每次都是穷鬼如期输得最多或是赢得最多。
她把牌一推,小嘴噘起来,十分不满意。
如期说:“大叔,你好棒撒。以后教教我们怎么打的。”
大叔一边往裤兜里塞钱一边坏笑。
大叔的身份始终是个谜。
他看起来四十岁了,还单身,生活过得像退休老干部,喝茶、养花、打麻将。每天我们匆忙上班的时候,大叔在躺椅上跟我们挥手告别。我们下班回来,大叔已经摆好麻将桌,一缺三,等着人凑数了。
没人见他上班,却不愁吃穿。
没人见他有亲朋往来,却待我们十分亲近。
有人猜测大叔会不会和《这个杀手不太冷》里的杀手里昂一样干一种活儿,形象气质都吻合。
小区里刚有人搬来,大叔往脖子上搭一条白毛巾就去帮忙。沙发、电视和书架子,大叔和搬家公司的人一起抬,手往窝里一抠,重物被抬起来,大叔额头上暴出排列规律的青筋。
但凡有人假装客套一下说“不用”,大叔一个马步扎下去,肩膀担到重物上,手一拨,那人就一个趔趄滚到楼外去了。
大叔拒绝任何的报纸、电视、收音机。如期家订了报纸,信报箱安在了一进楼阁的门口,一周能被大叔拆三四次。
由此我们愈加觉得大叔身世诡秘,粗壮的胳臂、额头的青筋都不是白长的。
大叔喜欢做饭,并且他有个好习惯,做了饭不愿意一个人吃。
没有麻将局的时候,大叔推开窗子喊我们:“二楼的,下来吃饭!三楼的,下来吃饭!”
有饭吃的时候我们也没闲暇考虑杀手是冷还是热,穿着拖鞋就往下冲。
大叔的蛋炒饭做得好吃,体重不到90斤的如期一次吃两大碗。如果不是锅见底了,她还能吃。
大叔在家里准备了一大罐四川辣椒酱,如期吃一碗蛋炒饭要吃掉半罐辣椒酱。我们都说大叔偏心,对如期格外好。
大叔假装辣椒酱是给自己买的,夹一筷子塞嘴里,辣得脸红脖子粗,头发都竖起来了。如期一脸刻薄相,嘲笑大叔“装×要有分寸”,自己却放下碗筷四处给大叔去找水。
吃饭的时候我们像人民公社,有饭一起吃;吃完饭,公社立马解散。
这一点具体表现在:我们从不帮大叔收拾厨房,吃完拍拍屁股就走,阳阳压根儿连屁股都不拍。
大叔也不怪我们,一个人闷着头把碗刷了。大叔往厨房一站就满了,再容不下别人,他刷碗的时候力气也大,声音是“库查库查”的,我跑到三楼了还能听到。
转眼到了秋天,穷得连地板都铺不起的如期,收养了两只被遗弃的猫。一只是英国短毛蓝猫,叫狗儿;一只就是我们平时最常见的猫,如期也不知道是什么品种,叫猪猪。
狗儿与如期一样,喜欢吃大叔做的炒饭。吃的时候它一定先挑里面的火腿,挑完了火腿,闲着也是闲着,顺道把大米粒、黄瓜粒、鸡蛋末吃光。
猪猪十分高冷,嗅觉敏感、发达,除了超市货架子上最贵的那种猫粮,其余食物都不吃。据说猪猪原来的主人是个包租婆,每天除了给猪猪铲屎,其余什么工作都不做。到了月底她开着一辆小迷你宝马绕着济南转,收几十套房子的房租,后来资产清查的时候逃到国外去了。猪猪吃惯了昂贵的猫粮,以为自己也是一只品种昂贵的猫,吃不到猫粮就把自己饿成了皮包骨头,快要饿死的时候辗转几个人来到如期家里。
人类总是对比自己弱小的动物有天生的同情与好感。
我们都能察觉出来,如期对猪猪比对狗儿好。
大叔对如期比对我们好。
两只猫翘着尾巴在大叔家里走,像巡逻,谁也不放眼里。它们蹦上床,钻大叔的被子里睡觉,跳上厨房的台子,明目张胆地啃着西瓜。
阳阳啪地往桌上甩一张八万,说话极娘娘腔:“连畜牲都知道大叔喜欢它们家主人。”
冷冬数九的日子里,如期的家里终于铺上了地板。复合型木地板,80块钱一平方米,原木色的花纹,在一堆特价地板里面选了又选挑出来的。
如期为了庆祝,在大叔家请我们吃了顿火锅——大叔的锅,大叔的酒,大叔的羊肉。如期系上大叔的围裙,摆好架势亲自下厨,洗了蔬菜,切了葱花扔进锅里。
大叔带头给如期鼓掌。
大叔让我们尽情吃,开了冰箱的门,露出一冰箱的肉给我们看。
煮沸的汤汁在锅里翻着花,大叔家开了很足的暖气,吹得我们每个人脸红脖子粗。
如期把脸凑到锅上面,一个热浪又把她打回来。
如期说:“真暖和。”
然后如期哭了。阳阳坐在如期旁边,用胳膊抵住如期的肩膀,脸别过去,胸口一起一伏,也像是哭了。
如期在一个物业公司工作。她所在的项目组被发现有人连续几年联合外人多收水费,被查出来后当事人被送进了警察局,如期的项目上所有人受牵连,被停了年终奖。
如期是个不算好的姑娘,从四川的小乡村里考大学出来,工作近十年才混上一套九十平方米的房子。如果不是低于九十平方米没法落户口,也许如期早住进三十平方米的公寓里了。
以如期的话说,房子还不完全属于她,银行才是大股东。
如期从小到大都是一种活法:慌慌张张,匆匆忙忙。
每一步都在算计。逛完超市要计算银行卡的余额;吃了晚饭要称一称自己的体重;每参加完一次婚礼,要计划着什么时候把这份礼金收回来;每还一个月的贷款,要计算着还有多少年房子才完完整整属于自己。
邻居有的时候会讲如期闲话。
如期打麻将输了经常会赖账。
如期净喜欢蹭大叔家的免费晚饭。
如期穷得连像样的床都买不起一张,还要供奉两只像姑奶奶一样的猫。
如期三十岁了,长得不丑却还没谈到男朋友,如期一定有这些那些问题。
说这话的人多半是上了岁数的大妈。我教大家,在我们东北,管这种讨人嫌的大妈统称“老娘儿们”。
阳阳比着兰花指,捂着耳朵说:“东北话太粗俗了,不能讲不能讲。”
大叔举着喷壶假装浇花,听见有老娘儿们嚼舌根了就往人家脑门子上滋水。
我们有的时候撮合大叔和如期,像是开玩笑,多半是认真的。
阳阳嘴损,净挑人多的时候说:“男未婚女未嫁,除了处女膜,有什么不好捅破的?”
遂招来一顿暴打。
如期打他:“小孩子家家不学好撒。”
大叔打他:“再娘炮我把你舌头撸直喽!”
我打他:“东北话怎么就粗俗了?”
阳阳捂住了头和眼,看不清是谁打了几拳踢了几脚。我们打完了踹完了,还没等阳阳反应过来,我和如期已经摔了大叔的门跑回家了。
阳阳爬起来整理好发型,头可断,发型不能乱。
房间里只剩下大叔甩着结实的膀子在厨房里洗碗,“库查库查”,铿锵有力。
阳阳想报仇,需要这辈子积积德,下辈子投胎到一户练散打的人家。
阳阳是个有怪癖的人,再亲近的人也不能走进他家。阳阳家门上连个猫眼都没有,找他借壶油借包纸巾,没机会往里面张望。阳阳把门开一条缝,伸出来一个人头和一条手臂,把东西递给你之后马上摔上门。
摔得严严实实的。
让你险些忘了刚刚我们还一起挽着胳臂吃羊肉串,刚刚还在麻将桌上合起伙来让大叔吃不到牌,刚刚还因为聊到同样的兴趣差点拥抱起来。
后来有一次阳阳在大叔家吃饭的时候跟电话里的人飙起了英语,地道的英国腔,一讲讲半个钟头,语速平稳且有力度,我说中文都说不出这么顺畅的话来。
我们舔着辣椒酱和酸奶盖,肚子里除了满肠肥油,所剩无几,一下子生出自卑自怜的念头,想腾出手来抱抱自己。
我们后来才知道,看起来十分娘娘腔的阳阳其实是学霸,安徽人,国内一流大学的法学硕士,现在在知名的外语培训机构教英语。
这令如期在自卑之余十分振奋,连学霸都住在我们这小区里面了,说明她的生活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吧?
一个难得的机会我进过阳阳家一次。
一个清冷的午后,大叔从里面给我开的门。我一进去都傻了,沙发是真皮的,故意做旧的样式,走近它,一股好闻的皮子味,摸上去软软的。沙发上面是一串长长窄窄被连在一起的画,都是意大利复兴时期作品的仿制品。
阳阳自己画的,每一幅右下角盖着一个印章:“阳。”
客厅里没有电视,本应挂电视的墙是一块乳白色的绒布,对面的投影刚好精准地把屏幕投上来。投影仪的噪声几乎为零。
餐厅和客厅之间有一个黑灰相间的落地隔断,被设计成了吧台的样式,上面吊挂着擦得一尘不染的红酒杯。
这些我都没对家里只有复合地板和一张折叠床的如期说。打开门,我们都住同一小区,一样的空气,一样的花草树木,保安的微笑都是同一个弧度。
关起门来,我们却活在截然不同的世界里。
2012年刚开春,我换了一份工作。公司在北京,我属于长期驻外,在家里办公,经常需要出去跑跑,跟各种媒体与政府部门打交道,一个月跑瘦了八斤。
春天什么都好,天气越来越暖和,女人越穿越少。在街上晃晃悠悠的,偶尔可以见到几双白花花的大腿。
大叔蹲在小区门口抽烟,眯起一只眼睛,看看腿,再看看脸。有的时候看完腿以后,眼睛懒得往上挪。
我从大叔嘴里夺下一支烟,塞进嘴里,大叔再夺回去,塞给我一包酸奶:“相信叔,总有一天你会知道,一个人不用那么拼,活得舒服才最重要。”
但如期和阳阳不这么认为。
如期很羡慕我能找到一份比原来薪水高的工作,每次见到我,如期都说:“妹子,你好棒撒。什么时候也给我介绍一份薪水高的工作?”
阳阳的见地我最欣赏:“女人再苦再累,也不能让自己看起来像堆垃圾,要活得精致。一看就知道你昨晚没敷面膜,眼纹多了一条!”
有的时候我会思考,我们这几个究竟是相同的人呢,还是不同的人呢?
在麻将桌上,我们摸着不同的牌面,有人低着头眯着眼看,有人大拇指一摸心里就有底了,一张牌被掷出的时候,大家神色各异。在大风和猛哥的烧烤摊子上,我们搞不清楚自己撸着羊肉串还是什么串。有人说这肉嫩着呢,有人说烤煳了,有人说这肉一股骚气味。在大叔家里,我们吃着火锅哼着歌,如期因为被扣了年终奖,嘤嘤啜泣;大叔打了一个酒嗝,说钱是身外物;阳阳别过脸,胸口也有些许起伏。
谁能说我们是相同的人?
谁又能说我们是不同的人?
这个世界太大了,我们都在与我们相同的人身上找寻温暖。世界又太小了,我们想藏住自己与众不同的秘密,要把自己封闭起来,让自己变成一个其他人眼里十分怪异的那一个。
我们看着他们偷瞄着我们,嘴巴张开又闭上,手指假装不经意地指过来。
在这种时候,我们要么走到人群里变成与他们同样的嘴脸,要么背向人群用力跑,一直跑到他们再也看不见。
阳阳春节请了长假,我们有一个月还是两个月没有见到他。
大叔推开窗子,风一刮,灌了一肚子冷风。
他喊:“楼上的,下来吃饭啊!”
楼上的都关严了门窗,屋子里暖气片里的水流以为自己是江湖里的水,自由得很,哗啦啦,不知疲惫地奔跑。
楼上的压根儿听不见大叔的声音。
大叔悻悻然,关上窗子,带进一屋子冷气。
阳阳再回来的时候剪了一头短发,身上没香水的味道令我们很不习惯,脸色也像是几天没睡觉,暗沉发黑,满身的疲惫。
阳阳那年二十九周岁,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过年的时候他带着我们未曾谋面的另一半回安徽老家给父母看。走时他带了一只很大的箱子回老家,围了条大围脖,背影十分壮烈,煞有些不成功便成仁的架势。
我们不知道这中间是否有各种曲折离奇与爱恨痴缠,阳阳从不与我们讲他的爱情故事。我们只知道阳阳有交往的对象,经常接了电话躲到一旁捂着手机傻笑。
阳阳回来的时候不见了箱子和围脖,眼睛和脸像是用消毒水泡了几天一样浮肿。回来以后,他就把自己关在家里,任凭我们打电话不接,发信息也不回。
那段时间我和阳阳的交流就是每天听着他洗澡。早上洗一回,晚上洗一回。水流声哗啦啦,许是能带走阳阳身上的一些东西。
凌晨两点钟的时候,阳阳家的低音炮还在震,金属音乐的质感在寂寞的深夜里格外勾人心魄。有时候我爬起来,披着被子站在床上,把腰挺直了和他一起听,听着音乐带给他的一些东西。
只是阳阳啊,就这么洗澡听音乐,听音乐洗澡,净挑夜深人静的时候放低音炮,任谁也受不了。关键是大叔受不了他这些天不吃饭,连个外卖也不叫。
大叔终于忍不住了,穿着秋裤和背心顺着我们单元墙外面的空调外机爬上去,摸进了阳阳家。
他摸进去了,从里面给我开了门。
后来我和大叔是被阳阳赶出去的。
阳阳见了我们,出奇地愤怒,用英语夹着普通话还有我们不熟悉的安徽方言骂我们。我端着一碗大叔刚煮的面条,上面还放了一个煎蛋。
我的血压也在升高,两耳嗡嗡直响,想把面条和碗一起摔到地上。我看了看脚底看起来很贵的红木地板,说:“大叔,咱走吧。”
大叔下楼就扇了自己一巴掌。
我和大叔都看见了,在阳阳家吧台的墙面上挂着几张照片,是他与另外一个男人亲密的合影,一张脸贴着脸,一张嘴贴着嘴。
当然后来谁也没再提起这些。
果然世间人与人的欢乐与苦难不是相通的。你以为你是在帮别人,对别人来说未必是。别人以为你侵犯了他,你却以为只要有爱,一切都可以被原谅。
才过了一年的时间,大叔的麻将局就组不起来了。
其实是大叔没心情组局了。
那段时间我常常看见大叔躺在摇椅上,眯着眼睛假寐一会儿,再从椅子上站起来,神色慌张地绕着客厅乱转一会儿。
夏天的时候大叔仍然保持着不关门的习惯,也有几户学着大叔不关门。阳阳的房门紧闭,后来还多了一户——如期。
如期在那个夏天终于买齐了家具家电。齐全了以后,如期再也不敢开着门了,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她那些过了几季的电视、冰箱、洗衣机。
家具家电都是大叔帮着买的。
大叔知道如期的原则——要买好看中最便宜的,陪着如期满济南跑。
大叔跑得肌肉放着光,如期被大叔开车载着,下了车有大叔给打伞,心情好,吃得多,半个月就变得又白又胖。
如期不知道大叔、我和阳阳中间的事,屁颠屁颠地跑去敲阳阳的门,告诉阳阳她要请客吃饭,借大叔家的地方。
我和大叔自知理亏,假装淡定,我闷着头抠手指甲,大叔抠脚指甲。其实我们内心忐忑得要命,怕阳阳来见面尴尬,更怕他不来。
结果如期真把阳阳请来了。
大叔见到阳阳时激动得连话都不会说了,先吹了一瓶啤酒。如期把大叔冻了半年的羊肉都拿出来,一个劲儿劝大叔少喝点。
羊肉有些老,咬的时候累腮帮子。
阳阳的平头我们越看越不习惯,胡子拉碴的让人难受。
阳阳摸着下巴说:“从今往后,我也是大叔了。”
翻滚的汤汁依旧冒着泡,一会儿带上来些菜,一会儿带上来些肉。
那天如期很开心,眼神迷离,喝得脸红扑扑,鼻尖沁着汗。
她举着酒瓶子,撩起裙子露出黑色的安全裤,一只涂了红指甲的脚丫子踩在大叔腿上。如期跟我们说:“你们知道大叔为什么不工作又有钱吗?大叔是包租公,我听见他往外租房子了,好几套。”
所有人欢呼起来。
至此,大叔的身份终于显得没有那么神秘了。
大叔还有些难为情,一直说如期夸张。
那一晚我们吃空了大叔的冰箱,肉、蛋、菜和四川辣椒酱,通通被我们一扫而光,像秋后的小日本大扫荡,所到之处,村子里连鸡毛都不剩了。
阳阳也喝了很多,说起话来有些温柔。
从发现阳阳的秘密以后,我们都不说“娘炮”这两个字了。大叔听见别人在背地里说阳阳“娘炮”,跟他们嚼如期的舌根子同等待遇,小喷壶伺候,甭管夏天还是冬天。
地上,酒瓶子倒了一地。
阳阳歪着身子站起来,跟我们说:“过段时间我就回老家了,结婚。”
阳阳把手机打开给我们看照片。那是一个小巧可爱的女孩子,大眼睛小嘴,长头发披在肩上,显得格外有灵气。
如期的椅子上长了弹簧,一下子把她从座位上弹起来。
大叔吃得脑门上全是汗,站起来从卫生间抽条毛巾,顺着脑袋转了两圈。
大叔说:“阳阳,你不能这么干啊。”
如期听不懂,拍着的手停在空中,脸色僵住。
我拉如期坐下。
阳阳一仰脖,把面前的一杯啤酒干了。
他说:“我过年回家,我妈知道了以后割了腕,被我们救回来以后又喝药。”
阳阳笑了笑:“最后没死成。”
后来阳阳真的回去结婚了,跟学校只请了三天假,连蜜月也没有。结了婚,他就把新娘子带回来一同过日子了。姑娘比我们在照片上见到的还要漂亮,皮肤白白嫩嫩的,一说话,眼睫毛直呼扇。我们不知道姑娘的名字,阳阳没介绍。他拉着姑娘的手,两个人都在笑,可惜我们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人家说幸福的感觉是装不出来的,看来是真的。
我很长时间也忘不掉阳阳那天晚上在饭桌上说“最后没死成”时的那个笑,带着轻蔑与疼痛、带着妥协与彷徨、带着无奈与绝望的一个笑。那是一个母亲用两次自残换回来儿子一生的不幸,而后被给予的一个笑。
后来阳阳一直住在我的楼上,和那个姑娘不痛不痒地过日子。再也听不到那么清晰的洗澡的声音,早上一遍,晚上一遍,凌晨两点的时候放低音炮,震得人心里面直发毛。
在大多数人眼里阳阳绝对算是个有为青年,高学历高薪,有漂亮的车子与漂亮的妻子。后来他们还生了孩子,一家三口羡煞旁人。
只有大叔,有事没事往楼上瞄几眼,往地上啐口唾沫,用我教他的东北话骂一句:“小兔羔子。”
2012年的秋天,一切归于平静。
我们再也过不上公社般的生活。阳阳终于活成了一个不打发蜡不喷香水的正常男人的模样。大叔也把门关了。狗儿和猪猪终于有一天发现,它们离家了以后,再也无法随随便便进入那个偶尔胡子拉碴、满身肌肉的男人家里。
猪猪焦躁地在大叔和如期的房子中间的墙上蹭着后背,毛竖立着,龇着牙怪叫。人们说,土猫还是土猫,就是没有狗儿这只名贵猫矜持,猪猪它这是发情了呢。
几天以后,人们发现狗儿也叫得厉害,黑天白天地叫。
人们说,你们看,狗儿被猪猪撩拨得也发情了呢。
只是两只都是母猫,不能将就着配了。
人们一抬头,发现如期精心打扮了一番,穿着黑色的风衣,还涂了口红,头发自然地散着,被秋风一吹凌乱地飘着,还挺好看。
于是人们又说,不知道猫的主人什么时候发情。
我以为大叔和如期定会发生点什么,只是过了一秋又一秋,他们还是没发生点什么。
有一次如期问我:“你说男人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我思索了一番,回答她:“得看什么样的男人。”
如期又问:“大叔这样的呢?”
我们相视一笑,再也没人说话了。
老舍说济南的秋天:
“请你在秋天来。那城,那河,那古路,那山影,是终年给你预备着的。可是,加上济南的秋色,济南由古朴的画境转入静美的诗境中了。”
我说,老舍说得对。
如期在这么美的秋天去相亲了。她夹着皮包,戴着几年前就流行过了的眼镜框子从大叔的窗子底下经过。大叔穿着一套墨绿色的健身操衣服,在家里跳健美操,飞利浦手机里的音乐隔着窗子传出好几十米远。
我故意扯大了嗓门喊:“去相亲啊,如期?”
如期也冲着窗子里面喊:“对啊!”
但是我们忽略了一个问题,声音跟温度大概是一样的,向来是由高处传到低处,大叔屋子里又唱又跳的,外面的声音根本传不进去。
如期踩着高跟鞋,屁股一撅一撅地走了。真相亲去了。
秋天快过完的时候如期还是没相到合适的。
在如期一穷二白的时候,她只想找个有房有车的。现在如期自己有了房,虽然大半属于银行,但如期也提高了要求,想找个待自己好的。
但是好也要有标准。
标准是什么?
如期说,跟大叔差不多就行。
后来阳阳隔壁的女业主把房子卖了。说起这一段,口水也可以浪费几滴。
在我搬来没多久,她先是把房子租给了一伙干传销的人。
人家说干传销的人如果把心思放在其他的事情上,一干一个准儿。一周七天,有六天半这些人在屋子里激烈地讨论着他们的千秋伟业,把“冲出亚洲,走向世界”的口号喊得极其响亮,每喊一次跺脚一下。
就在整幢楼快被他们跺塌的时候,大叔光着膀子踹门进去,揪着带头儿的衣领子,把他给扔了出去。
大叔把一窝的人赶走了,自己还很意外。他说:“原来是搞传销的啊,我以为是踢足球的又没出线呢。”
后来搬来一个化妆品公司。我们眼见着半年的时间几个锥子脸姑娘把一个淘宝店做大了以后搬到了市中心的写字楼,后来又换了两次办公地点,一次比一次大。
如期羡慕得直流口水。
后来又来了一对关系不好的小情侣,每天都会吵架。白天吵,晚上也吵,凌晨十二点床咯吱作响,声音十分有节奏感。即便这么美好的时候,两个人还是在吵。
吵的内容我们听不清,大概是男的在说晚饭只有一道素菜,女的在说同事又买了一支口红吧,总之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我们一致投票,这对情侣比那个干传销的公司还要讨人嫌。我们选了大叔做代表去跟他们谈判,起码在做床上运动的时候不要吵。结果还没谈呢,两个人就分手了。
再不久以后两人就分别搬走了。
之后房子一直空着,直到女业主把房子卖了。
卖给了一对面相慈善的老夫妻。
他们搬来的时候正好是一个周末,大叔一副春夏秋冬恒温的热心肠,免不了去帮忙。我和如期也没事,所以和大叔一同去看看。
大叔和老夫妻见了面,都愣住了。三个人原来是认识的。
老妇人见了大叔就扑上来:“久得啊,你怎么还没死啊?”
大叔叫久得。
这一对老夫妻是大叔原来的邻居。
你在文章快结束的时候才知道大叔叫久得,我也是在与大叔快要分别的时候才知道大叔叫久得啊。
看来世界还是小的,济南更是小的。
久得,哦,就是我们的大叔,遇到了他的一双老邻居以后,像老鼠一样缩着身子搬离了我们的小区。
究竟是在我们白天上班的时候光明正大地走出去的,还是在我们熟睡的夜里悄悄地溜出去的,是否有受过大叔恩惠、体格单薄的男业主与大叔寒暄两句,还是在寂静的夜里,只有月亮放着苍白的光,照着大叔的形单影只?
这一双老邻居知道大叔的过去,知道大叔五六年前还是几家健身会所的老板。有一天大叔见有人抢劫,心一热,上前见义勇为,结果失手打死了那个劫匪。这一双老邻居就是那个劫匪的父母。
最终大叔被以过失杀人罪判了三年。
那段时间,电视里报纸上到处都是大叔健硕发亮的两只胳臂和一张惊慌失措的脸。
大叔的离开在小区里引起了不小的动静。
有人说大叔过去其实是个偷儿,几套房子都是他偷来的。还有人说大叔其实是个诈骗犯,整天坐在家里打电话骗无知妇孺。知道些许内情的人跑来说:“你们看,大叔真是个杀手!”
如期从大叔家窗下的草丛里拾起喷壶,听到有人乱嚼舌根子的时候,就往人家脸上滋水,滋得人睁不开眼睛。见那人一如大叔像老鼠一样逃跑,如期一屁股坐在地上哭。
如期蒙着脸哭,歇斯底里地哭。
哭声幽怨悠长,凄凄楚楚,穿过大叔家那扇紧闭的房门,穿过一堵堵墙,绕过我们熟悉的冰箱和那口大铁锅,徘徊着飘散在空气中,再也没人听见。
我从此再没见过大叔。
后来大叔家里搬来了一个戴眼镜、刚毕业的男孩子,过了半个月,又搬来两个。三人合租,在济南并不少见。
男孩子一个个白皮肤,脱了衣服,露出单薄的手臂。
我问他们:“租给你们房子的是什么人啊?”
戴眼镜的男孩说:“是一个……”
如期在旁边支棱着脖子竖耳朵听。
“胖胖的女人。”男孩说。
那年秋末,如期终于相到一个合适的。男人家是本地的,常年在外地搞工程,攒下一些钱,年纪大了才被公司调回来。他额头特别宽大,目光有些凶。
我与他对视不足三秒就败下阵来。
我对如期说:“你再挑挑,挑个更好的。”
如期点了一支烟,说:“好男人都在秋天走丢了。”
后来如期也效仿那一位跑到国外的包租婆,活生生抛弃了狗儿和猪猪。狗儿十分听话,卧在一只铺了柔软棉被的猫笼里,反倒是平日傲慢的猪猪,跳到书柜上,藏到床底下,不肯出来。
如期红着一双眼睛,揉着鼻头把两只猫拢到一起,交到一个看起来慈善的男人手里。
男人有落腮胡,身体健壮。
如期说:“大叔啊,你好好照顾它们。”
有人说,济南的冬天最好看。
文人老舍写完济南的秋天写济南的冬天,他写:
“一个老城,有山有水,全在天底下晒着阳光,暖和安适地睡着,只等春风来把它们唤醒。”
春天把城市唤醒的时候,如期结婚了,跟那个搞工程的。男方家要求声势浩荡,小区里所有的井盖都被贴上了红纸,鞭炮足足响了一万响,来接亲的队伍排到了小区门口也看不到尽头。
如期的妈妈始终在抹眼泪。
有人说一万响鞭炮是“爱你一万年”的意思。
只是我怎么听怎么是“我有的是钱”的意思。
如期那天十分好看,连平日里爱讲如期坏话的老娘儿们也嗑着瓜子眉开眼笑,反反复复说着“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如期涂了红红的嘴唇,眼睫毛一直在呼扇。
临出门前,如期拉着我的手。如期手心里都是汗,透过白色蕾丝手套粘到了我手上。
如期问我:“我会幸福吗?”
我使劲儿点头,说:“会。”
如期笑了:“本可以更幸福的。”
那一天如期很幸福。
她的高跟鞋套在脚上十分妥贴,不需要她走路,那个目光有些凶的男人这一天也温柔了许多。他抱起床上的如期,不允许她多走一步。
铺了很多被子的折叠床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
如期双手捧着花,紧紧搂住男人的脖子,一步一步挤出人群。
我听见人们都在说:“如期好幸福。”
那是他们没有见过,那一年麻将桌上,大叔故意打给如期一张牌。如期和了一把大的,兴奋得跳起来,笑得牙床子裸露在外面,如期说:“大叔,你好棒撒!”
11、曾经是火车司机的人
有人活八十岁活成一副皮囊,有人三十岁故事装满了酒壶。
西风清冽,酒胆不输。
窗外的雨有时紧,下了一会儿忽而就松懈了。雨点敲到地上,稀稀拉拉,像没脾气的邮递员轻敲你窗。
递来一只信封,里面是一段关于他的沧桑得不成样子的故事。
这一次我想讲狼哥。
狼哥是我朋友当中唯一正儿八经做过司机的人,并且还是火车司机。后来我陆陆续续有了一些当司机的朋友,全部都是通过注册一个软件就能载人挣外快开专车、快车、顺风车的,那些网上约车不见网红脸不抢单的,都不算数。
狼哥开火车,是件从他穿开裆裤的时候就可以预见的事。
他老爸给铁路局局长开车那会儿,戴着白手套穿着白衬衫,头发梳得平整,太阳照在发蜡上直反光。老爷子皮鞋底子把台阶踏得嗒嗒直响,狼哥寻着声音奔跑出去,老爷子摘下白手套把狼哥抱起来,让他骑到自己脖子上,在狭窄的楼道里一个声音喊着“爸爸”,一个喊着“儿贼——”。
“贼”的尾音拉得老长。
老爷子爱车,天底下什么都可以脏,唯有两样东西不能脏:一是人心,二是他的车。
老爷子将全部心血倾注到车和狼哥身上,狼哥是他心爱的“儿贼——”,开车的最高境界就是开火车,狼哥长大了不能干别的,只能开火车。
狼哥2002年从铁路司机学校毕业,顺利地当上了一名火车司机——旁边的那位副司机。
跟他搭档的司机老付,是一个脸圆、眼珠子圆、肚子也圆的老火车司机。
狼哥上班第一天就说:“老付啊,我觉得你应该叫老圆啊。”
老付狠狠给了狼哥一脚。
火车司机这个圈子里有个极为荒诞的传说,说是刚上火车的副司机一定要跟一位长得帅的司机。因为火车开起来“哐且哐且”,奔跑在铁轨上,大口地喘气,兴奋地号叫,轮子滚得直冒火星子。这时候它拥有一种神奇的力量,两个待在火车头里的人会越长越像。一个眼大,另一位眼睛也瞪得溜圆;一个脸长,另一张脸也拼命地往下蹿;他们长啊长,变啊变,最后几乎要长成一个人了。
所以很久以后,已经永远告别火车头的狼哥,脸渐渐长得圆满的狼哥,每照一次镜子都会骂上一句:“×,这个老圆!”
老圆备两只盒饭,一盒饭一盒肉,没青菜。饭吃到一半,两个盒子折到一个盒子里,勺子一搅,饭啊肉啊汤啊一起往嘴里搂,吧唧吧唧两三下,连饭盒上的油都给舔干净了。
十九岁的狼哥给老圆当副手,饭盒只有老圆的二分之一。老圆见不得狼哥又瘦又高,风一刮就会把骨头吹断的惨相。吃饭的时候,老圆盯着狼哥的嘴,小嘴巴张得不大,筷子一条青菜一根肉丝轮番往里送。
老圆撸起袖子,撬开狼哥的嘴,把半盒肉塞进去。
狼哥跟着老圆天南地北地跑。
我们拿张地图,要求狼哥画出他气吞山河的行车半径。狼哥甩起袖子,用铅笔歪歪扭扭画了半个巴掌大的圈。北到北京,南到蚌埠,最多不过八九个小时的车程。
老圆有一只破旧的随身听,装两节5号电池,插一盘磁带,声音嘶哑低沉,像鬼哭狼嚎,已经听不出是哪个歌手了。
狼哥把磁带拿出来用圆珠笔转,转到头,带子紧紧崩住,“咔嘣”一声断掉。老圆回手在狼哥后背拍一巴掌。腾出空儿的时候,老圆剪一截透明胶带,把带子粘好,再用筷子把带子转回原本的样子。
后来售卖磁带的音像店一间一间倒闭,MP3也几乎被智能手机上大大小小放着盗版音乐的APP给干掉,老圆依然像收藏初恋情人的肚兜一样把这盘破旧的磁带揣在口袋里。
大多人不了解老圆对它的感情,就像老圆永远不了解年轻人为啥要烫头发,为啥要抽薄荷味的香烟,为啥好好的北方姑娘说话一口港台腔。
狼哥也不理解老圆。
火车开起来起码80分贝的噪声,“轰隆隆”“哐且且”。狼哥与老圆并排坐在火车头里,通讯基本靠吼。
老圆开了几十年的火车,吼了几十年。老火车司机大多都有噪音后遗症,耳朵背,嗓门大,说起话来跟敲锣似的。
老圆是老司机中耳朵最聋、嗓门最高的那一个。
T180济南开往广州的列车,蚌埠是老圆和狼哥的终点站。老圆身宽体胖,健步如飞,狼哥扛着包跟在后头,看着老圆扭摆着宽阔的后背如同凌波微步般穿过人群。
老圆有目的。
俩人到行车公寓囫囵睡上一觉,有的时候两个小时,有的时候三四个小时,以老圆被闹钟吵醒的时间为准。
老圆醒了以后把狼哥踹醒,带着他去找老蚌埠大蚂虾。
到蚌埠吃大蚂虾是老圆的保留项目。老圆看着大蚂虾到济南以后变成了小龙虾,人们撸着袖子叉着腿,一口虾一口酒,吃得也倒像模像样。
但老圆不一样,老圆见过世面,是吃过蚌埠大蚂虾的人。这和天底下第一个吃蝎子的人是一个道理,再见到别人吃蝎子绝对故意不露出诧异的表情,大有“这事儿我见得多了”的气魄。
狼哥从包里掏出老圆的随身听往桌上一摆,音乐从破磁带里传出来,比锯木头的声音好听一点。
老圆喝了两杯可乐,大蚂虾壳子扔了一桌子。
老圆喝到一瓶的时候,脸红脖子粗,跟喝了酒似的,倒在通红通红的虾皮上就分不出谁是谁了。
他打着嗝,呼着气,扯着大嗓门,跟狼哥讲着自己的故事。
有酒有肉,也有青春。
老圆曾经不圆,瘦过。
说起来就辛酸。
青春的故事里,应该有一个女人。
20世纪80年代,老圆的女人在他的生命里短暂地现了一次身,还没等老圆把戏词唱完,女人就先完美谢幕了。
女人出现和离开的原因都挺简单的,老圆是开火车的,跟公务员工作差不多,稳定;老圆是开火车的,即使结了婚,也常年不在家。
那时候随身听是个大件,老圆狠心买了一部,还没等送出去就变前任了。老圆在家里床上思忖,开火车的时候也思忖,思忖着如果把随身听送了女人,她会不会回心转意。
然后还没等老圆想明白呢,有人就跟老圆说:“女人又找了。”
老圆说:“女人又找了。”
易拉罐被老圆捏扁了扔到地上,一踩一踹,飞到隔壁桌子底下,砸到猫尾巴。它炸了毛,从桌子底下露出两只发光的眼睛瞪着老圆。
扯着嗓子聊过去以及过去的女人,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
火车飞奔在车轨上,老圆毫不费力地扯着大嗓门子,声音盖过了80分贝的火车轰隆声。
老圆把眼睛瞪得溜圆,盯着前方和信号,飞快地从一旁扯一只泡椒凤爪塞进嘴里,嚼两下,把骨头吐出来,不带一丝肉。
老圆跟狼哥讲:“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啊……”
那年老圆四十岁出头,没结过婚。生命中出现过两三个女人,她们来了又走,一个走了,另一个来。老圆反反复复地跟狼哥讲着女人们的故事。
他说第二个更漂亮,第三个更爱他。有的时候他喝了罐可乐就醉了,恍恍惚惚会把第二个和第三个弄混。
狼哥也抓一只凤爪塞进嘴里,连骨头渣子都吞到肚子里。他分不清老圆的女人是不是真正地存在过,还是老圆只是在蚌埠的大蚂虾摊子上喝多了,醉熏熏地在街上看到了两个风情万种的女人对着他挤了一下眼睛。
狼哥过去没有女人。
人家说没有女人的男人生活是空白的。狼哥一空白就是二十年。后来人家给狼哥介绍了一个女朋友,叫小洁,个子高挑,五官精致,在医院做护士。
当护士的多少都有点麻木,看人家随便走一段路磕马路牙子上磕得满嘴是血,感觉跟小孩子流鼻涕似的。
这话是小洁自己说的。她一天十几个小时戴着口罩光露出一双大眼睛,皱着眉头盯着病人,轻轻往胳臂上一按,看着针贴在肉皮上爬进血管里。
二十几岁,见生老病死、伤残妇弱都见怪不怪,也蛮可怕的。
后来小洁跳槽到一个美容医院做美容顾问。
天底下都是一个理,卖什么吆喝什么。卖增高药的你不能个儿矮,开减肥班的不能是个胖子,干美容的,如果是个丑的,要么请你的老板傻,要么跟你的客户瞎。
小洁长得漂亮,皮肤好,随便一笑不说倾国也倾半座城。
美容院里奇怪的事多。女人戴着墨镜进来,裹着纱布出去;男人进来这里,出去就不一定是男人了。
彼时的狼哥被老圆半饭盒的肉生生揣成了胖子,一个月有小半个月的时间休息。闲暇时,狼哥约了几个朋友钓鱼、摄影。
他的志向并不高远,做那个钓鱼里最会开火车的、开火车里最会摄影的、摄影里最会钓鱼的,吹牛够用就行。
后来狼哥买了一辆三手大哈雷,于是在小洁的美容院里,经常会出现一个穿黑色皮衣戴黑色墨镜高大威猛的男人。
下班点一到,大哈雷已经横到美容院门口了。小洁蹬掉高跟鞋,戴上头盔,一抬腿跨到后座上。
城市往身后蹿,风在耳边呼啸。
小洁揽着狼哥的腰,脸隔着头盔贴到狼哥背后,宽宽厚厚,有一种温暖又熟悉的猪油味。
小洁问狼哥,开火车到底是什么感觉。狼哥就骑着大哈雷带着小洁追着一辆K字头列车狂飙。飙到180迈的时候,火车被远远地抛在后头,狼哥和小洁停下来,靠在一道弧形的铁路轨道旁深情地拥吻。
小洁和狼哥的个性不一样。
小洁是从小家教森严,按部就班地学习、生活、工作,每一个步骤都不能错,错了需要用红色的记号笔在这段错误上打一个大叉,告诫自己以后切勿犯同样的错。
狼哥从小基本上属于被散养的,只要上学、开好火车,饿不死、作不死,其他的一切无人问津。
两个人和其他的情侣走一个套路,好的时候手挽着手胳膊贴着胳膊,四处晃荡,在人潮拥挤的街头,在荒草丛生的南郊,在滚滚奔涌的黄河边上。坏的时候小洁冷静得吓人,冷战都是以月为单位计。
狼哥啃着鸡爪子问老圆:“女人都不吵架的吗?”
老圆四十多年经历了三个女人,经验少了点,并且二号、三号女人是不是真实存在还有待查实。所以老圆给不了狼哥什么合理性意见,往狼哥盒饭里揣肉,是他唯一开解狼哥的方法。
老圆打了半辈子光棍儿,对女人惧怕。越是打扮得漂亮的女人扭着屁股蹬着细高跟皮鞋出现在老圆面前,老圆越是紧张,手心发汗,精神涣散。
但是老圆除了狼哥,对谁都只字不提,他也是男人啊,他也有一颗对爱情无比憧憬与渴望的心啊。
老圆经常问:“接吻是啥滋味?”
狼哥随便一敷衍:“没整过。”
那个吻是什么味道呢?
秋风清冽,还没枯萎的青草,被晒得暖融融的铁轨,狼哥劣质皮衣的皮革味,和一列咆啸着姗姗来迟的南下列车。
2004年,狼哥从副司机转作司机。
仅仅两年的时间,狼哥从一个瘦高的奶白色男同学变成了一个膀大腰圆、皮肤黝黑的男子汉,俗称糙老爷们儿。
狼哥点一支烟,盯着前方路漫漫,他与老圆的背后坐着、躺着、站着两千号人,他们没有固定的男女比率,有老有少,有胖有瘦。他们也许因为一个座位争吵不休,又或许拍着膀子拧开啤酒瓶子互吹一场,他们也许是相识许久的朋友,也许是下了列车便再也不联系的陌生人。
狼哥不开车的时候喜欢一个人坐在看台上发愣,看着大多急匆匆低着头赶路的人,他们每个人的表情都不一样。
有人夹着公文包西装革履;有人运动装上的汗渍还没干;有人提着大包小包,包上印着“东北特产”的字样;有人着装精致,涂了西瓜红的口红。
昏黄的灯光下,看台上不准吸烟,狼哥就多吸几口不算清新的空气。
这座城市里的人,有多少乘载过自己开的列车,又有多少真正知道这趟列车终将要带他们通往何方。
后来狼哥和小洁各自没有时间陪对方。狼哥忙着开K字头和T字头的火车,小洁忙着旋转在各种酒场和咖啡馆之间。
狼哥刚开始跟老圆吹牛,说自己的女朋友长脸,三个月升主管,半年升经理。
老圆不管这些,女人再有本事也不如会做一桌子饭,把衣服洗得干净,满身香气,生个大胖儿子等着他下了班回去抱。
老圆关心的问题就一样:“接吻是啥滋味?”
狼哥回答:“×。”
后来小洁升职的速度太邪乎,狼哥自己都不好意思吹了。
小洁拉着狼哥逛商场,那商场的厕所比狼哥的整间宿舍都大。一买买一堆,整件衣服上找不出一个中文字。
一个男人一个月挣的,还不如自己的女人一个星期挣的,有啥好吹的?
要么生,要么死,是一段爱情的最终宿命。
狼哥想生。
有一年冬天,小洁生日那天,狼哥要跑一趟长途。他偷偷换了班,想制造一点浪漫。
当狼哥提着蛋糕和结婚戒指出现在小洁生日会上的时候,一个男人亲热地给小洁喂蛋糕,脸上、领带上、西装上、衬衫上、手表上都写着“我有钱”。
气氛一下子僵住,包括小洁在内的所有人都尴尬。
小洁身边有个女孩子看到狼哥,噌地一下站起来:“找我的,找我的。”
2009年《金钱帝国》上映的时候,影片里有一个戏码,说乐哥和猪油仔在外面搞了女人都由细九来擦屁股。最后细九坐拥九个老婆,凑两桌麻将,单出一个老四。
狼哥坐在影院里看这部电影。
一桶爆米花,两张电影票。演到细九回到家里看见八个老婆打麻将的时候,狼哥心里好一顿难受。
后来有人告诉他知识分子才动不动就伤春悲秋的,狼哥心里才好受一点点。和知识分子并列看齐,也不是什么骂人的话。
那时候狼哥已经卖掉了大哈雷,换了身行头,白T恤、浅色运动鞋,青春不少,只是依旧脸圆肉多,活脱儿另一个老圆。
劣质的皮衣、一堆带英文字的POLO衫、带大金框的墨镜,狼哥不舍得扔,把它们装进了一个黑色塑料袋里,放在衣柜的顶上,时不时拿下来拍拍灰。
后来皮衣暴了皮,一块一块掉,一摸一手黑。狼哥把一整塑料袋通通丢进了垃圾桶。
那年小洁生日过后,狼哥终于知道自己就是小洁生命里该画红叉的一处失误。
后来小洁解释这场失误,说有一年她经历了一场医闹。一个老婆死在手术台上的男人疯了,在医院里拿着砖头到处拍,小洁的科室有两个护士被拍花了脸。
女人在脆弱的时候就爱不管不顾,找一个又黑又壮能带来安全感的男人。等女人自己强大到感受不到世界带来的伤害了,她再也不需要任何人。
无畏无惧,则无欲无求。
那简直是一场盛大的离别。离别以后,所有的烂脾气和不甘心,化成不值钱却不可缺的自尊心。
有的时候自尊心是人的影子。太阳在头顶的时候看不见,每每黄昏落日时,我们拖着一身寂寞回家,影子被拉得老长老长。
只有这个时候我们看见它,感觉它,触摸它,才记起自己是一个人,不是一只鬼。
狼哥发动大哈雷离开的时候,那个说“找我的,找我的”的姑娘跑过来塞给他一张名片,小声说:“有事给我打电话。”
狼哥低头,名片上印着姑娘的照片,比真人好看两圈。
叫卫敏。
狼哥从出租屋里搬出来,恢复了光棍儿的日子。
他剃了个光头,老圆一直就是光头,从背后一瞅,俩人跟爷俩儿似的。
狼哥觉得自己应该好好开火车了。他买了几条内衣裤,搬到了四处散发着单身汉独特气味的铁路局单身宿舍。
狼哥觉得呛鼻子,所有人拿半黑不白的枕头丢他。
狼哥买了一瓶香水,喷了半瓶才把男人的臭汗味遮住。老圆觉得呛,喷两下杀虫剂,把香水味盖住。
狼哥还和老圆搭档,跑局管内的K字和T字列车。
开火车二十几年,老圆不信佛,不信鬼神,信命运。每次出车前,老圆都在宿舍点三支香,究竟在拜谁,连他自己也弄不清。
老圆不光自己拜,还逼着狼哥拜。狼哥不拜,老圆就跟他翻脸,说翻就翻,比翻书还快。
后来有一次上车前狼哥忘了点香,老圆说:“那就点三支烟吧。”狼哥摸遍了口袋,说烟也没带。
老圆骂了句:“×!给我瞪大眼睛。”
黄昏时分,火车经过一座县城。天色暗淡,火车的轰隆声格外沉重。
狼哥隐约看到前方有两个黑点,他瞪大了眼睛,黑点一动不动,像长在铁轨上了。
狼哥吓一身汗,赶紧问老圆。
老圆拍着头,眼睛瞪着,面部狰狞,像要哭了。
“听响再刹吧。”老圆压低了嗓音说。
狼哥一手握着制动手柄发抖,一手疯狂鸣着笛。
两个黑点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一男一女,他们牵着手,并立在轨道上,也许伫立着讲着谁也听不到的情话,也许没有语言,想着心事散步。
后来狼哥理解了老圆。一个一米八几的大老爷们儿,胡子拉碴,留着光头,肚子大得低头看不到脚面,剔牙剔出来的韭菜再吃回去。
这样的糙人,天天神经兮兮地与你算周易、聊八卦,恨不能见了天狗吃月亮都跪下来磕头。狼哥说:“这是天文现象,是科学。”
老圆说:“不是什么事都能讲科学的。”
人常说,你永远叫不醒装睡的人。
老圆说,你永远叫不醒在铁轨上行走的人。
老圆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着数,二十多年,一共撞死过二十人,平均一年一个。
有人为了死而死,大部分的人,老圆不相信他们是为了在铁轨上终结生命去的。他们有的是穿着情侣装的男孩和女孩,有的捧着书,书飞得老远,落在地上打开,翻到他曾经读过的句子,鲜血里面都冒出来对往生的无奈与遗憾。
后来狼哥给我们扫盲,说“听响再刹”的意思就是,撞到了人再刹车。因为没到站就制动,对于火车司机是严重违规,要受到极为严重的处罚。最关键的是,等看到了人才拉制动手柄,火车停下来,人也没了。
无一例外。
所以老圆瞪了二十年,瞪圆了眼睛,瞪圆了一张脸,只是他希望长一双千里眼能见到千里外的铁轨这件事,过两百年也没法实现。
狼哥撞死了这对黑点。
男人当场死亡,趴在地上,衣服被撞得残破不堪。女的仰着面,口和鼻子一直往外倒气和血,过了片刻便没任何气息了。
狼哥当场就吐了,老圆在他后面狠踹了他一脚:“先给她盖上衣服!”
两条人命,一条五块。狼哥被罚了十块钱。
挨完罚,狼哥被领到一个安静密闭的房间里,一个温柔如春风的女人,对狼哥进行一通几个小时的心理疏导和安慰。
狼哥放了一天假。
老圆往狼哥手里塞了三根香,告诉他这种事故没法避免,安慰假,是第一次给他,也是最后一次。
狼哥手在抖,心也在抖。
宿舍里混杂着香水和杀虫剂的味道,老圆点上香,屋子里就只剩下檀香的味了。
后来那一对男女的面孔伴随狼哥许多年,白天见到,梦里也见。他们的面上没有血,白白净净,甚是好看。
他们不恨狼哥,从来没以狰狞的面貌吓过他。
狼哥每次见到他们都想哭,颤抖着双手和唇,想对他们说抱歉一类的话,只是还没等他开口,他们就随着一群人踏上了列车。
有一次女人在梦里跟狼哥说话了。她穿着裸色的长裙,头发扎起来,脸色粉红娇嫩。她说:“忘了我们吧,原谅你了。”
缘分是很奇妙的东西,只是世间没有多少缘分。
人在酒桌上,喝得臭气熏天,拍着肩膀说:“能坐在一起喝酒就是缘分。”往往这种人酒醒了以后各奔东西,偶然在街上见了也要拉低鸭舌帽。
所以刻意制造的缘分才是真正的缘分。
卫敏第二次出现在狼哥面前,抱着大哈雷的头盔。
狼哥离开的时候纠结了很久要不要把它一起带走。哈雷是三手的,头盔是新的,狼哥单独买来送给小洁戴。
想到这一截,狼哥把头盔留下了。
卫敏帮小洁搬家的时候,小洁让卫敏把它扔了,卫敏就把它扔了,扔自己车里。
后来,2009年,狼哥和卫敏一起看《金钱帝国》,卫敏指着细九说:“你看,我就当过一次细九。”
后来狼哥出车,与老圆一起烧香拜。三支香,拜三下。拜谁,两个人都不知道。
也许是拜那个出现在狼哥梦里登上火车的一对男女,也许是拜老圆二十多年里那些从来也不曾到他梦里到访过的二十个人。
在那之后他们又遇见过卧轨的老头儿、自行车卡在轨道上却不肯走开的学生,也有不明原因在轨道上驻足的人。
狼哥与老圆琢磨过,用比较文艺的说法,如果想通过铁轨与这个世界告别,一定不能横躺在上面,否则离粉身碎骨也没多远了。要站在一条轨道上,这样可以保留全尸。
对于这件事,铁路上有了分工,被辗断的尸体,掉在火车前半截的,司机负责清理;掉在后半截的,列车长负责清理。
狼哥曾经遇见过一起无厘头的事故。
有一次与老圆出车,前方出现一辆小卡车,车头已经过了铁轨,车身停在铁轨上,车里装满了大蒜。卡车司机一见火车来了,吓得屁滚尿流就跑了。
狼哥的火车撞到了卡车屁股上,挡风玻璃碎了,大蒜半数飞进火车头里,砸得老圆和狼哥满脸满身都是。
处理完事故,火车换了车头继续前行,狼哥与老圆两个人开着装满大蒜的火车头返回。
老圆打开两只盒饭,给这一顿餐加了一头蒜。
回到站里,大家一看车楼里都是蒜,哄闹着来抢,有拿手捧的,有拿塑料袋装的,局长听说以后,拿来了一只麻袋。
狼哥和卫敏连着吃了几个月的大蒜。
老圆无聊的时候再问狼哥:“接吻是什么滋味?”
狼哥找到了答案:“大蒜味。”
后来狼哥与老圆合计,以后开火车的时候带上两瓶白酒,每到出过事故的地界,倒上几口。
尘归尘,土归土。人命由天,好来好走。
他们祭奠亡灵,也是给自己找找心里慰藉吧。
2007年,狼哥辞职了。
狭窄幽暗的楼廊里,老爷子不给狼哥开门。狼哥拉着卫敏,脸贴在门上,眼睛往猫眼里看,老爷子形同枯槁,白手套摘下来,一双手上数不清的沟沟坎坎。
老爷子足足跟狼哥较了半年的劲儿。
有一年大年夜,狼哥喝多了酒,他在白纸上画了七个人。
四男三女,一老六少,三瘦四胖。
一支铅笔画不出衣服的图案与颜色,狼哥在上面写着:“黑白格,黄色带花,纯白色。”
酒过三巡,钟敲十二下。电视机里主持人拜年的贺词穿透屏幕飘过来,钻进耳朵里,好像在说“新年快乐”,又好像在说“再见了,亲爱的朋友”。
狼哥告诉老爷子,每一个人命消失的时间、地点以及每一张面孔,他都忘不了。
狼哥告诉老爷子,火车道上,一条人命最便宜的只值五块钱。
老爷子颤抖着手,老泪纵横。
狼哥也哭了。
卫敏端过来两盘饺子,说:“哟,长了一岁这么高兴?”
不当火车司机以后,狼哥一头扎进广告圈。
他不是个消停的人,想法奇特,谈业务从无章法和套路,与客户见了面,一握手说话,嗓门大得吓掉人半条命。
别人轻声细语,狼哥扒拉着耳朵,说:“大一点声,听不清。”
与老圆同样相信命运的狼哥,说命运最不懂得辜负人,你拼命地奔跑,即使再慢再晚,也能抵达你想去的地方。
狼哥把肚子喝得更大,把脸揣得更圆,在广告圈混得风生水起。
后来有一天,卫敏回到家里,脸色极差。她打了很多遍腹稿,犹豫再三,最终把小洁现在过得十分不好的消息告诉狼哥。
美容院出了医学事故,客人顶着一张包着纱布的脸去美容院闹。有人闹,就需要有人负责,小洁被拉出去变成了临时工。
不知道这一段路是不是小洁人生中的错误,被画一个红叉,然后再见,再也不见。
小洁自己辞职走人,听说股票上的投资也被“我有钱”赔光了。
狼哥把公司里的流动资金取出大半。
变心前女友身份使小洁立场尴尬,她拒绝了狼哥的帮助。
狼哥把钱塞进大哈雷的头盔里。
“大哈雷卖了,头盔是你的。我给出去的东西,从不收回来。”狼哥说。
临走前,小洁问:“我们还能……”
狼哥说:“保重。再见。”
经历过两场恋爱的狼哥懂得了放手与珍惜。
彻底地放下,才能重新拾起。
回到家里,狼哥给卫敏画画,画八个人形,七个是七条不会老去的生命,另外一个是已经令他心死的爱情。
卫敏本来收拾好行李打算走了,半天的时间她哭肿了眼睛,擦鼻涕的纸扔了一垃圾桶。
狼哥说:“我求完婚以后,你要是不答应,就从我的身体上踩过去。”
狼哥扑通一声躺到地上,从口袋里掏出戒指。
不管是送钱拐道买了戒指,还是买戒指拐道送了钱,有些事情过程不重要,结果才是我们最终等待的那一场盛大的烟花。
很多年以后,狼哥画画技术长进不少。
他还是会画画,画卫敏,画老圆,画一火车头的大蒜。蒜从纸张里走出来,装成一兜一塑料袋。它上了桌,变成菜,一口一口吃下去,连接吻都是大蒜味。
2008年,狼哥卖了大哈雷,换了双龙。
那年老圆退休,狼哥开车带老圆奔赴蚌埠。那年济南的小龙虾遍地开花,个儿大肉多,拨去虾壳沾一手油,吸到嘴里,那叫一个痛快。
但是在多年前的蚌埠,它叫作大蚂虾。老圆和狼哥两人吃整整两大盆,点几听可乐也能把自己喝得烂醉。
老圆穿着一件宽大的合襟袍子,肚子挺得老高。老圆有一阵儿没剃头,脑瓜尖长出了白白的头发楂儿。
老圆点了两瓶啤酒。酒顺着嗓子流淌到胃里,容易让人晕。
老圆晕了,絮絮叨叨又提起自己生命里走过的那三个女人。
老圆说:“其实只有一个。”
狼哥拍着桌子说:“你终于承认了。”
开了三十年火车的老圆,一辈子没有结婚的老圆,喝晕了趴在桌上。狼哥把他扶上车,老圆趴在后座位上吐了狼哥一车。
老圆当上司机的第一天,撞死了两个女人。
那两个女人一个长得十分漂亮,躺在地上,胸脯挺立着一起一伏,手指翘着像是要来摸老圆的脸。另一个女人嘴巴吐着血沫,一个劲儿冲老圆说:“爱,爱,爱……”
从那以后,老圆见每个女人的脸都变成了这两个女人的模样。于是他生命里多了这样两个女人,一个长得十分漂亮,一个张口闭口都在爱着他。
后来狼哥每一次见到老圆,他几乎都是一脑袋头发楂儿,穿着同一件合襟的青灰色袍子。狼哥始终没有问老圆是不是遁入空门了。
老圆从宿舍里搬了出来,租了一间不到六十平方米的小公寓,除了不开火车之外,保持着和以往同样的习惯。
狼哥去看他,身上喷了香水,老圆就用喷杀虫剂来盖过香水的味道。他每天早晚上香三支,他不停地拜,说不清在拜什么。
多年以后,狼哥倒是看清楚了,老圆是个虔诚的人,他拜的是在轨道上一条条终结的生命,他拜的是希望以后不要再有无辜的人就这样死去,他拜的是希望车头后面那上千人的生命平平安安,都清楚自己将要驶向怎样的终点。
如今的狼哥是个圆头圆脑的成功生意人,没有多少人会记得他曾经是怎样的一个人。偶尔酒精作祟,他会跟我们讲他从前的事,他烧拜的香与洒出去的酒;讲曾经撞翻了一辆满是大蒜的卡车,蒜头扑到身上,接吻的时候都是大蒜的味道;他讲他和卫敏制造缘分的爱情;他讲他们曾经是怎样开着火车,看着窗外风也轻草也青,不知通往何方的铁轨与风景。
12、他没有名字,他叫9527
介绍一个人,应该从他的名字开始。
他是我们家楼下小广场上摆摊卖水果的,开着一辆破旧的东风小货车,像是从回收站买了零部件组装的。
每次他开着东风来的时候,噪声极大,轰轰隆隆,跟七八辆拖拉机一起出动似的,车屁股喷出一大片污浊的气体。他停好车,从驾驶楼里跳下来,叼上一根烟,抽出脖子上的毛巾,垫着手把车上的水果一筐一筐搬下来。
一个卖水果的,周围的人从来也不问他叫什么。他姓张姓李还是姓欧阳姓西门,都和我们没什么关系,只要他卖给我们的西瓜新鲜、卖给女孩子的水果黄瓜身材粗壮匀称,我们就十分喜欢他了。
有的时候会打电话让他给留半个丰满的木瓜、半箱樱桃,或者一个电话让他送货上门。
他的手机尾号是9527。
所以我就叫他9527吧。
讲一个故事,应该从主人公的身世说起。
就像我刚刚介绍的9527,他是一个水果摊小贩。往上扒两代,他祖父母是知青,下了乡就没回到城里来。他父母在老家是工厂里的工人,后来得绝症死了。十几岁他就带着妹妹从老家逃出来谋生了。十几年的时间,9527带着妹妹走了很多城市,最后还是回到这里。
在城市里生活的人有几种模式,一种是生来什么都有,只需要稍微努力就可以比别人活得都鲜亮;另一种是生下来就什么都没有,他们必须要十分努力才能获得一些人生来就带着的一些东西。后来他们也变得什么都有了,但你想象不到那种从无到有的过程。
这些人,见过每天凌晨四点的城市灯火,见过在狂热的午后汗水洒在地上一秒钟便消失不见。
9527见过这些,但他还是什么都没有。
单单是能活着,已经足够美好。
据说9527祖父母就是从这座城市派下去的知青,但是他回来不是因为缅怀祖父母。想到他们的时候,9527有时候恨得心发慌,为什么非赖着乡下不走?当初回城了,也许今天一切都不一样了。
之所以回到这座城,只是因为北京吃得太贵,广州吃得太甜,四川吃得太辣,济南的饭菜就刚刚好,连白面馒头都比别的地方好吃又便宜。
反正哪儿的城管都赶人,哪儿的房价都贵得离谱,哪儿的小姐都挺着胸翘着臀。无论到哪里,9527都要和妹妹像无根的野草一样飘荡,以吃来抉择在哪个地界飘,再简单粗暴不过了。
济南夏天的晚上,人们吃完了晚饭都穿着短裤背心带一把蒲扇出来溜达,漫长又闷热的夜,保不齐人们就扯一小马扎坐地摊上撸串喝扎啤,或是顺手拎个西瓜回去吃。
所以专业一些的小摊贩们都会挨到很晚。他们认真卖力地盯着每一位顾客,但凡有人往摊子上看一眼,他们都会从小马扎上蹿起来,上前问一句“吃点什么”,或者更有经销头脑的人直接扯一个塑料袋塞你手里,告诉你随便拿。
9527不算一个专业的小贩。他和其他人不一样,不会挨到灯火阑珊、街上只剩下几个光膀子的醉汉的时候才收工。
有的时候9527的摊位上摆着水果,人已经烂醉了,躲到后面的东风小货车里酣然大睡。夏天的傍晚蚊子多,9527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往外呼着酒气,身上被咬了一个又一个包。
有人拿了水果,自己按牌子上的价格秤了,把钱放到他匣子里,有人秤了以后给他发条信息,告诉他买了什么水果、几斤几两,回头把水果钱送过来。
还有的时候9527明明在,见客人来了却理都不理。他背对着水果摊铺了张毯子,张罗几个人打牌。
牌摔到地上,啪啪直响。客人抱怨,错过了9527这个水果摊,大家要穿过两条很长的人行道跑到斜对角的水果摊才能买到水果。除了客人不满以外,一旁的商贩们也跟着犯嘀咕。
要知道9527把这个摊位拿下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老人讲世道,新人讲江湖。在世道和江湖里,凡事都有规矩。
9527跟我们提起他早些年在广州夜市摆地摊卖内衣的时候,不懂规矩,不讲先来后到,早早地去占好位置,到了时间铺开了床单,把内衣一件一件摆好。
有人告诉他这个摊位有人占了。
9527不服,摊位不是谁早来就是谁的吗?不是谁跑得赢城管就是谁的吗?
人家告诉他,早不是这个早法,旁边那个两胳臂文身的壮汉两年前就来摆摊了。
后来一连几天,9527去撒尿的时候,待售的内衣被人泼上水,后来是茶水,再后来被泼了整碗的肥肠粉。
我们小区刚有人入住的时候,9527是第一个来摆摊卖水果的。男人离不开啤酒,女人离不开水果,这是自古的道理。
卖了很多年内衣的9527特别懂女人的心思,面相好看、穿着时尚的女人,一定会买南方空运过来的水果,越往南越好。广东的荔枝、海南的芒果、越南的菠萝蜜,只买名头长的,不买价格低的。
穿着肥大睡裤和拖鞋、头发蓬松着就出来买水果的家庭主妇,通常就是买三样:苹果、香蕉和大西瓜。尤其到了西瓜低于一块钱一斤的季节,女人们一拎拎两三个回家。塑料袋勒着手指头,手指肚充血,感觉应该被截肢的人才有法儿活下去,拎得女人们的肩膀凭空生出来两块结实的肌肉,怎么减也减不掉。
那时候9527一天能卖一车西瓜。后来有人来跟9527争这个摊位,被他打破头住进了医院。
9527因为这个进了警察局。等他出来的时候,旁边摆摊的人把这块黄金摊位给他空出来。他们在背后管9527叫王八蛋,表面上却不敢惹。
后来大家发现这个王八蛋其实还不错,起码不是想象中吃了人家东西不给钱的恶霸。别管是一碗面还是两根不知道是什么肉的羊肉串,9527吃完了就把钱扔人家钱匣子里。
只是他嘴有点欠抽:“托你的福,活三十来年第一回吃到狐狸肉了啊。”
烤羊肉串的叫猛哥,也回一句:“×你大爷的,我这是新鲜的鸭肉!”
傍晚六点到八点是众人最忙的时候。住在周围的居民从城市的另一头赶着公交车回来,骑着电动车回来,开着小汽车回来……
带了些青灰色调的夜,一下子鲜活起来。
大家都甩开了膀子拿着盆子、铁签子、电子秤叮咣叮咣地做着自己的小生意,连一旁卖袜子的忙起来都挥着脑门儿上的汗水来不及擦拭。
9527看着刚过来摆摊卖袜子的姑娘长得好看,就问人家叫什么名字。
姑娘不高,一米六左右,穿着牛仔短裤加一件格子衬衫,一汪水灵灵的大眼睛,一看就是刚出来摆地摊。
她等着入夜才怯生生把袜子铺到地上摆开来,不敢叫卖,一有客人来就激动得一只膝盖跪到地上,忙活着把不同款式的袜子拣出来给客人看。
姑娘抬头看看9527一脸的流氓面相,眉毛粗得像故意用眉笔涂了几遍,眼角有道疤。姑娘心里紧张,想去拿地上的毛巾擦汗,一伸手抓了一双袜子往脸上蹭。
大家被逗得大笑起来。
声音穿透了卖凉面大妈被钢丝球擦得锃亮的盆子,穿过卖烤羊肉串的猛哥的通红壁炉,穿过9527一车的西瓜和晶莹剔透的大樱桃,扶摇直上,蹿到神秘又冷漠的城市上空。
人们不约而同地看着这欢笑噌地一声蹿上去,在夜空里停留片刻,瞬间落回来,化成我们明日的悲欢离合。
过了晚上八九点,客人们吐着酒气、打着饱嗝离开。9527从车里拽出一把躺椅,身子一横,开始跟众人吹牛。
“想当年啊,在成都卖猪脑花的时候,来光顾的都是漂亮的姑娘。夏天露着白花花的大长腿,有一米长。”
9527说“一米长”的时候,放下一只被啃烂的苹果,在空中比画一个长度,自己低下头看看,再把长度往外扩扩。
猛哥说:“放他妈的屁!哪有人长那么长的腿?”
9527举起一只大西瓜要往猛哥脸上砸。
卖袜子的姑娘低着头,红着脸说:“就是,哪有人长那么长的腿?”
9527的手僵在空中,好一会儿才把西瓜放下来,回头看了姑娘一眼。她的摊子是用一块巴宝莉格子被单铺成的,袜子男式的、女式的,蕾丝的、卡通的,铺得有条有理的。
摆在最前面的是夏天人们最爱的船型袜子,五颜六色,男女通用。一块牛皮纸色的小纸壳子上写着几个字:“10元3双。”
9527说:“‘三双’啊,真有这么长的腿。成都的姑娘就有这么长的腿。”
那年济南的房子均价涨到了每平方米八千块。这样的房价在56个民族、23个省、4个直辖市、2个特别行政区、5个自治区的大中国确实不算高。听说北上广10万一平方米的房子多如牛毛。
我有个亲戚,一家五口挤在广州越秀区一套八十多平方米的小房子里,在最便宜的一楼。一到阴天下雨,被子衣服都能拧出水来,抽湿机摆客厅两个小时抽满满的一盆水。
这样的条件,他们要是把房子卖了,到济南都快能买别墅了。
但也有一支庞大的队伍,即便他们把身上的油刮干净了,在济南也买不到一套房。9527就是这支大军中的中坚力量。
原本他和妹妹在我们小区的附近租了一个连排平房中的两间屋子,两间加起来每月租金700块钱。
无独立卫浴,夏天没空调,冬天没暖气。
洗澡的时候要把十几口人共用的厕所加沐浴房的门用一个绳子反锁起来。见门掩着,在不知里面有没有人的情况下绝对不能用力敲门,或者粗野大汉哼着口哨一脚把门踹开,这种行为在这里是坚决不允许的,否则绳子断了,不论里面的人是蹲着拉屎还是光着屁股洗澡,全部都会被直播出去。
所以住在这里的人有个约定俗成的沟通方式,想去洗澡了,就把自己的门打开,冲着外面喊一嗓子:“有人在厕所吗?”
过上几秒钟,没人应声,你就可以捧着盆子搭着毛巾过去了。
有一年冬天极冷,9527在妹妹的屋子里点了桶蜂窝煤,第二天一早起来的时候怎么也敲不开妹妹的房门。9527踹开了窗户跳进去,一屋子煤烟味,人昏厥过去了,送到医院抢救了两个小时才救回来。
从那以后,9527就不让妹妹跟他住一块儿了,花1500给她租了一个单位附近的房子,跟一个看起来很乖巧的女孩合租。
妹妹住得离我们有些远,所以我们几乎见不到她。
9527有一次喝多了提过,说她的妹妹在一个大企业做着体面的工作。我们问具体是干什么,他支吾半天也说不上来,只说妹妹每天穿着工装,上身是纯白色的衬衫,下面是黑色的长裙,走起路来特漂亮。
猛哥放下羊肉串,在众多热情似火的眼神下扭着屁股和胯骨,扭出一种绝代风骚的样子。
他问:“是不是这样?”
9527随手抓起“三双”的袜子,毫无攻击性地朝猛哥扔过去。
9527总爱把一句话挂在嘴边儿:“光着屁股来到这世上,就没打算穿着衣服回去。”
其实原话是:“我们来到这个世上,就没打算活着回去。”9527把它改了一下,当成了自己的“好死不如赖活着”的借口。
不知道有没有人跟三十啷当岁的9527谈过诸如人生理想、抱负、未来一类的话。这些时常被年轻人提及的词汇,去丽江玩一趟,就说自己有情怀了;去西藏的民房借宿一宿,就说是体验人生了;写了句比较文艺的辞职信,就说是追求梦想去了。
在9527这里,这样的词汇一定是晦涩难懂的,这样的行径一定是狗屁不通的。
从十几岁开始,把报纸当被子、跟流浪狗抢吃的、假装成瞎子在地铁里要钱,已经是他生活中的常态了。
这种常态一直延续到9527的妹妹觉得过着叫花子一样的生活是件丢人的事。
要说追求,9527曾经有过。在广州的地铁上,9527拉着妹妹行乞,他给妹妹戴了一副墨镜,头发本来就蓬乱,衣服本身就破旧。同情心泛滥的地铁上,多的时候一趟车就能收个一百好几。
9527给我们讲,有一次在荔枝公园追着一位北方来的游客要钱,那女人个儿矮、微胖,戴一副金丝边的眼镜。女人说自己是学会计的,她掐着手指头帮9527粗略算了一下,像广州这种大城市,有钱的人多。平均每人给他1块钱,每分钟遇到两个好心人,每小时就是120块,每天工作8小时就是960块。一年365天无休的话,就是30多万。
女人说:“你一年能挣30多万哪!”
9527激动得半天说不出话,把女人给他的一块钱还回去。他眼珠子乱转,大脑飞快地思索了一下,又从口袋里抽出一块钱塞给那个女人。
这个当会计的女人不知道,她随口胡诌出来的一个公式,给9527的人生第一次带来了一种情怀,叫作希望。
后来9527发现这个公式不成立。广州人越来越精明,没来由地从口袋里掏出哪怕是一块钱,也需要背后有一个故事。
比如一个凄惨的身世、一段传奇的经历、一种离奇的病。
所以越来越多的人举着牌子跪到大城市的地上,试图通过某种能震撼人心的理由来打动在城市中穿梭的每一个人。一条街上能跪七八个孩子得绝症的,老两口相互搀扶着出来行乞的少说也有三四对儿。
但是人们见得多了就麻木了,再说也辨别不出真假。于是跪的越来越多,给的越来越少。
9527来济南谋生以后,在芙蓉街、在泉城路、在洪楼碰见有人行乞的时候,他都掏出来不小的一笔钱,塞到人家手里,饱含深情地握上半天。
后来我们见过9527的妹妹。
一个夏末秋初的傍晚,六点一到,道路两边的路灯准时齐唰唰地亮起来。济南的上空由青灰色过渡到昏黄色。
本来有一只路灯坏了,就在“三双”的旁边。
一只路灯对于一个卖袜子小摊的重要性,差不多相当于你去一个面馆有没有参考图片。有,可能会买;没有,绝对不买。
9527连着打了几天的电话也找不到一个人来修路灯。最后一次9527用太空卡给人家打电话,说:“这边一排路灯被人拆了,你们快来看看吧。”第二天路灯就被修好了。
打那以后,“三双”每天都很在意自己身边这盏灯。六点一到,“三双”一定第一个仰起头,观望着路灯一齐亮起来,把城市烤成昏黄暧昧的颜色。不知道是不是这一盏是新换上的缘故,它比其他的每一盏都要亮。
亮多少?
起码多亮2瓦吧。
那一晚,夜市没开始上客人。一辆出租车从广场旁边停下来,走下来一个姑娘,长头发盘成一个发髻,上身穿白色的衬衫,下身穿黑色的布裙,走起路来温柔地摇晃着屁股。
太好看了,猛哥看得眼睛都直了。
姑娘下了车,径直朝9527的水果摊走过来。猛哥喊了两声没回应,一脚把酣睡在躺椅上的9527踹下来。
9527一见姑娘就笑了,牙花子露出来,口水挂了半张脸。
见了9527的妹妹,我们终于不再无条件地相信基因遗传这些事。至少9527他爸妈生妹妹的时候基因就没那么强大了。
9527方脸,眉毛浓,眼睛小,长得有些像《东京爱情故事》里面的三上健一,不算是丑的,但也没帅到一塌糊涂。
妹妹是典型的鹅蛋脸,大眼细眉,腿长肤白,美得已经不可方物了。
后来9527跟“三双”和猛哥说起他和妹妹的事,慢条斯理地,点一根烟,轻轻嘬一口,吐着烟圈,嘴巴一张一合,像在诉说一个年代已经久远的故事。
父母死那年,妹妹才十五岁,高中还没毕业。家里的钱和房子通通用来给爸妈治病了,还欠了一屁股债。
陆陆续续有人来要债,三百五百的,见到两个孩子的惨相都把欠条撕了。但是捏着上万块债条的亲人们无论如何也下不去那手。
后来房子也不能住了,9527连夜带着妹妹和一身的债务逃离了家乡。
大家终于明白,9527为什么在这么多城市之间辗转,始终生不了根。他永远是异乡客,永远是流浪者,永远背着自己的身体与灵魂在别处栖息。
因为家是回不去了,回去就得还钱,即便钱还上了,可是,家又在哪儿?
9527曾经觉得自己挺幸福的。那些年没有钱,一毛钱也没有,有的时候饿得连乞讨的力气都没有。
9527掐着手指头算一算,他和妹妹在广州待的时间最长,也许因为广州就算到了最冷的天气也冻不死人的缘故吧。
后来妹妹发育良好,穿着宽大的T恤衫猫着腰走路,风一吹,丰满的轮廓就全部呈现出来了,9527就去夜市偷内衣。
一个二十岁左右的男孩子去偷女人内衣,人家以为他是个变态,抓住了打得他头破血流。
所以9527的第一笔生意就是在广州卖内衣,后来挣了些钱就不用睡地铁了。再挣了些钱,9527就把妹妹送进夜校读书。
妹妹在夜校毕业了以后应聘到一家外贸公司上班。广州的外贸公司跟东莞的洗头房似的,一条街十几家,用人需求量大,所以只读了夜校的努努力也可以挤进去。
更重要的是妹妹生得面相好,面试的时候只需要冲考官微笑一下,就干掉了外面一走廊排队的。
那一年有个电视台的选秀节目挺火的,9527每次接妹妹下班的时候电动摩托车上一定要放一首她喜欢的歌,叫I still believe。
妹妹戴着头盔,一手掐着9527的腰,一手捶着9527的头盔。车速太快,风速也太快,耳边只有呼啸的嘈杂声。
只有在街边走路的人才能听见一辆飞弛而过的摩托车毫无公德心地放着一首满大街都在放的音乐。
一个音域宽阔的姑娘在歌里唱:
I still believe
Someday you and me
Will find ourselves
In love again …
谁都觉得日子应该一点一点好起来。你看,中国人可以越活越老,钞票越挣越多,姑娘们越长越漂亮,或者说越整越漂亮。
所有的事情不都应该是往积极的方面发展吗?
妹妹谈了一个男朋友,谈了两个星期就搬去和他同居了。9527拦着妹妹不让她搬走,说姑娘家怎么着也该矜持一些。
妹妹扔了箱子,冲进了厨房,拎出来一把菜刀,说:“你不让我走,我就把脖子抹了。”
才过半年的时间,妹妹又拎着箱子回来了。9527屋子里塞的全是女士内衣,他试图从沙发上扒拉出来一块空地给妹妹坐,妹妹一进屋就瘫到了地上,一边吐一边哭。
妹妹遇上了渣男,渣男从来都是先用下半身思考。彼渣男用下半身思考了半年以后,终于用上半身思考,说他始终闻不惯她身上的乞丐味道。
9527拎着菜刀堵在渣男工作单位的门口,被保安拦着不让进,最后砍伤了两个无辜的保安,被送进监狱。
9527再次被送进监狱的时候,像进了饭馆吃饭一样。广州的饭馆吃广州的饭,成都的饭馆吃成都的饭,济南的饭馆吃济南的饭。
9527从广州的饭馆出来以后,一屋子的内衣被妹妹装进几个硕大的袋子里拿到楼底下烧了。她把孩子打了,剪短了头发,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
9527说,饭馆里有个人说成都的猪脑花很好吃。
讲妹妹的故事的时候,9527异常深沉。他一直低着头,好像要把头塞到裤裆里去了。他只有抽烟的时候才抬一下,大家可以从他眼睛里看见比流浪狗的眼神更空洞的东西。
否极泰来这种虚头巴脑的词汇不适用于所有人。妹妹在成都过得不幸,吃到了很好吃的猪脑花不幸,比夜市所有拥有白花花大长腿的成都妹子都漂亮,还是不幸。她遇到了两个不该遇到的人,就像男人钱多伤肾,女人情多伤心。在经历过与全天下不幸的人别无二致的伤痛以后,妹妹变成了爱情童话里的哑巴,听得再多,也不去说。
终究万物有起源,伤痛有因由。
9527把这因由归结在他自己身上。
如果当初不离开家乡呢?
如果当初不带着妹妹沿街乞讨呢?
见到9527妹妹那次,她是来送结婚请柬的。
一般人收到结婚请柬的时候,哪怕痔疮长成馒头那么大了,也会挤出一张制式化的笑脸说句:“恭喜恭喜。”
9527捧着妹妹的请柬就哭了。
在酷热难挨的傍晚,有蝉鸣,经过的拖拉机在9527的西瓜上喷一道尾气。“三双”从巴宝莉被单底下拽出来一块抹布,把西瓜们擦得锃亮。
9527关严了门,和妹妹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
“家,以后这儿就是家了。”9527说。
每个人都说“家”。
我当年从长沙坐一绿皮火车夹着一破包来济南的时候,旁人问:“你家在哪儿啊?”
我说:“在花园路胸科医院旁边路口拐进去……”
后来我嫌那里没暖气,换了房子住,叫搬家,从东搬到南。嫌南边的房子离单位太远,从南搬到北,也叫搬家。
我从来没去想,一个租来的房子怎么会是家?一个没有亲爱的人在里面升了炊烟等你回去共食的屋子,怎么会是家?
在9527这里,没有搬家,只有挪窝儿。每次我们问他挪过几次窝儿的时候,他都要闭上眼睛冥想半天,随后说出来一个数字,跟临时编出来似的。因为下次我们再问,就换成另外一个数字了。
有一次猛哥随口问9527:“打算什么时候成家啊?”
9527吓得直摇头:“太神圣了,和我命里犯冲啊。”
“三双”把抹布洗得白白净净的,拼命地擦着9527的西瓜:“老大不小了,就得成家啊。”
9527忽然很神经质地晃动着脖子,唱了起来:
“你问我要去何方,我指着大海的方向……”
妹妹结婚那天摆了三桌。
9527夜市里交来的朋友一桌,另外两桌清一水儿的“制服诱惑”。每人屁股后面靠着一顶大盖帽,挂着肩章,扎着皮腰带,二十号保安,怎么劝也不喝酒,说等下还要回去执勤。
妹妹穿着桃色的旗袍,盘了头发化了妆,一说话就脸红。
吃完饭去唱歌,穿制服的保安都回去执勤了,剩下几个包括新郎在内的便衣。新郎长得不帅,掏钱的时候也不帅,往外抽一张毛爷爷,脸就抽搐一下,但是他看妹妹的时候,眼神像只会一加一等于二的傻子。
9527喝了不少,连滚带爬地去点歌台点了一首歌。
一屋子烤羊肉串的、卖袜子的、卖烤地瓜的、当保安的人,听着9527唱歌,下巴都要惊掉了。
9527对着一屏幕的鬼画符,声斯力竭地唱道:
I still believe
Someday you and me
Will find ourselves
In love again …
所有的人都在惊呼:“9527,你竟然会唱英文!”
只有妹妹一个人哭了,躲在一角,哭花了眼睛,一串混着深黑色的化学物质的泪珠从脸颊上滚下来,滑到脖子上。
她回想起那年女孩子第一次生理期,9527用乞讨来的钱到超市里买了一包卫生巾。妹妹说网面的粘屁股,9527就偷摸地躲在超市里一包一包地拆,直到拆出一包棉面的。人家又把9527当作变态打了一顿。
2005年以后,妹妹就不喜欢那档综艺节目了。时光带着她笑了几年哭了几年,兜兜转转,迷迷茫茫,疯狂地爱过,也热烈地恨过,尤其是那样痴痴地怨念着自己的父母和哥哥,不能给予她一副好牌,也不能告诉她怎么把这副烂牌打得和别人一样精彩。
我不知道拿什么样的词来形容9527才好。
生来伟大,一生彷徨。
有的时候他好像活了三十岁就经历了别人的一辈子,又好像活一辈子也始终是个迷茫混沌的无知少年。
妹妹结婚了以后,9527有了认真生活的动力。
有一年,一个又矮又肥的女会计告诉他,他靠乞讨一年能挣30多万。9527一想到那个女人,眼睛里就会放光。
现在那种令他放光的、那个叫作希望的东西又回来了。
9527立志重新做人,跟我们发誓说,他要好好卖水果,他要去大学里面听课,学着把昂贵的南方水果卖给穿睡裤的主妇,让踩着高跟鞋涂着口红的小女人们拎西瓜拎出腹肌来。总之,他要挣很多很多钱,给妹妹和妹夫买一套带独立卫生间的房子。
这一年,这座城市的房子均价涨到了九千块钱一平方米,9527卖西瓜,贵的时候可以卖到6块钱一斤。
猛哥说:“你卖多少个西瓜才能买一平方米的房子啊?”
9527笑眯眯地说:“有家就好,有家就好。”
许多认识9527的人都对他心怀感激,每当生活不如意,想辞职的、想离婚的、想自寻短见的,过来和他谈谈理想、聊聊人生,心情像原本便秘的人忽然畅通了似的,回家的时候还能顺便提个西瓜讨好老婆。
因为见他吊儿郎当地活着,和草芥一样,如蝼蚁一般,便不觉得自己心酸了。
你看,每一个人都在寻找活着的意义。存在,即合理。
感激9527的人还有很多。
比如我们小区里更多的热心大妈感激9527的水果上从来不多喷二两水,猛哥感激9527从来不嫌花着羊肉的钱吃着鸭肉,三双也蛮感激9527,感激他在一个夏天把一只熄灭的路灯点亮。路人亮了一点,她亮了一片,心花怒放。
后来开始有人想撮合三双和9527。
他们趁三双不注意,偷一只袜子穿到9527脚上,打个哑迷,让三双去找。
三双又羞又害怕,手直发抖。
9527把袜子扒下来,扔到身后的垃圾桶里,说:“我赔你两个西瓜吧。”
有人看见三双瞪着眼睛挨到最后所有人都撤摊子了,再偷偷把垃圾桶里的袜子拣出来。
有一年仲秋,9527说给我们介绍一位新朋友,神秘得跟007似的。后来我们一看,原来是零零发。
一个南方少年,个头不足一米七,说起话来像嚼着棉花。
他开了一辆崭新的电动三轮,轮毂用油擦得锃亮,头发也打着90年代大人去迪厅跳舞时的专用摩丝。
他把车立住,将车斗上的帆布扯下来,是一套室外家庭影院。
摩丝少年扯出一只话筒,轻车熟路地拨动了几个按钮,“刺啦——”响作一片,随后,屏幕里出现了一个人,穿着金色的衣服和红色的皮鞋,他扭着屁股,边唱边跳。
9527夺过话筒,龇牙咧嘴地跟着屏幕里的男人唱起来,漫天的歌声响遍整座广场,所有人都沉迷在9527不着调的歌声里。
黑夜过了有白昼。
生命不停歇,歌声也不停歇。
我们讲一个人的故事,都讲他最后幸福地活着,或是他痛苦地死了。因为每一个舞台,总有一个人报幕,一群人在结束时悄悄地拉起帘子。
我总觉得没有人愿意给9527这样的人报幕,也没有人愿意给9527这样的人拉帘子。他的人生,远比别人精彩得多,让白昼变得没光芒,也让苍穹变得不神秘。
我也有些遗憾。
在讲9527的故事的时候,始终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他走过了多少座城市、他活了三十几年。他应该和经受着苦难的幸福的众生一样,他的名字可以是赵田孙李。但没有一个赵田孙李会把他的故事演绎成如此刻骨铭心的样子。
他只能是他。
他没有名字。
他叫9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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