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回到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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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要去上坟,家里人把做“头七”的供品担上。经过了一夜,大家已熟悉和亲热许多,水旺带回的礼物也让几个年轻人精神焕发,上坟时居然有说有笑。

    火旺埋在龟仔山的坟地里,与父母在一起。他最大的心愿是死后埋在烈士陵园,跟他以前的战友们在一起,但他没有这个资格,他的身份不明。离火旺的坟头不远,是龙辉与海树婶,火旺与龙辉安息一茔,也算殊途同归。

    往龟仔山走的时候,好多闲着没事的乡亲也加入上坟队伍,他们觉得热闹还没看够。县里的干部和记者也早早赶来了。

    父母的旧坟已被岁月磨得只剩两个风化的小墓碑,坟丘被夷平了。火旺的新坟要高出许多,是松软的黄土,怕黄土被风刮走,上面压了许多石块。这些石头像压在水旺心上。来到父母和弟弟的坟墓面前,他想到很久以前,父亲站在崖上的身影,母亲倒扣木盆的漠然,弟弟像小狗一样跟自己打闹……现在,他们都睡在龟仔山上,似乎在等自己。而他,还有许多未了的心结。

    水旺坐到弟弟的坟前,弟弟最后一次叫他“兄——”时,他没有应他,他只顾没命地往前游去,他欠弟弟一个回答。现在,他很想从石头缝里钻进去,或是把弟弟从里面挖出来,让弟弟再叫自己一声,然后应他一声:“阿火!”这样,兄弟的情分就续上了。可是,弟弟不作声,只有插在坟前的香烟袅袅升起,很快被风吹散。

    海上有大船驶过,是前来停靠的台轮,汽笛突然拉响。水旺一个激灵,好像那次军舰撤离时的哀鸣。这时,他听到一声抽泣,转眼看到龙辉一手提着一支卡宾枪,一手拎一条炸断的大腿向他走来。龙辉哭着叫道:“你怎么现在才回来!你怎么丢下我不管?”然后用枪托使劲砸他的脑袋。

    水旺听到自己的脑袋被砸得“喀喀”响,但他不觉得疼,这些年,他真的把龙辉给忘了。他感到很愧疚,他边躲闪着龙辉的枪托边问:“你这些年可好?”

    “好个屁!”龙辉抽着鼻子说,“你怎么只顾自己跑了?”

    “你不是?”水旺才想起那时自己是要去救龙辉的,但弟弟出现了,就顾不上龙辉了。

    龙辉说他并没有立即被炸死,他听到了他们兄弟的对话,他很想揍火旺一顿,但他动不了。他是看着水旺逃走的,他想跟水旺一起走,但他的一条腿炸飞了,人被沙子埋住了,他就这样埋在沙里流光了身上的血。虽然火旺和水仙把他抬回去了,但他丢了一条腿,他们没有把那条腿也捡回去。因为是国民党兵,海树婶不敢来白龙湾给他招魂引路,虽然给他下葬了,但魂仍丢在白龙湾,而且不是全尸。这么多年来,他一个人在海边游荡、等待,冷得要死、急得要死,连那些淹死的水鬼都笑他,每次碰到就喊他“台湾鬼”。可他是东山人啊,死在自己家门口的呀!台湾不是他的地方,他也回不去的。他只想等水旺回来,给他做个功德,让他安心入土。

    水旺说,你不是跟你姆在一起吗?不是拿到铝碗了吗?

    龙辉叫起来:“那哪里一样?他们说我是国民党兵!连那些老鬼都欺负我。”龙辉正要说什么,忽然像受惊一样跑了,叫道,“他们又来了!”边跑边回头对水旺喊,“你要回来!你不能丢下我不管!”他只有一条腿,另一条腿在手里倒提着,他抓住足尖上的军鞋,鞋子快脱了,他跑的时候要不时用另一只拿枪的手去托断腿,很吃力的样子。他说舍不得丢了那条腿,要给自己留个完尸,怕下辈子转世变成一条腿的东西。

    水旺冲着他的背影喊:“放心!我会回来的!”龙辉的惨状让他流下了眼泪。记者拍到了这个感人的镜头。

    这时,那个迟迟不肯叫他“阿公”的孩子海柳突然大声喊:“阿公!”不知是叫水旺还是叫土里的火旺。清脆的童音像财叔的锣声一样敲在水旺的耳膜上,他像被扇了一个大耳光。

    水旺惊醒过来,他冲孩子叫了声:“阿火!”伸过手去,这次孩子没有哭闹,而是乖乖地投到了他的怀里。水旺抱住孩子,一遍一遍地叫:“阿火,阿火。”

    孩子说:“我叫海柳。我不是阿火。”

    水旺紧紧抱住孩子说:“知道知道,海柳乖,阿公爱海柳。”

    红粉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去意已定,两个女儿也留不住他。她不禁悲从中来,觉得自己和女儿在水旺心中从来不如他的大陆亲人。水旺自知有愧,解释道,看了大陆亲人的生活状况,心都痛了!自己离开三十几年,欠他们太多,如果不做补偿,良心将不得安宁。等他完成了心愿,再回来与她们团聚。

    红粉和女儿都没有话说,红粉是仗义女子,水旺既然留不住,就应支持他。她把家里的主要积蓄交给水旺,为他回大陆做准备。水旺很感激红粉,他在台湾能有这些资产,全仗了红粉和船老大。此时他才真正体会到老排长黄豆粒说的话:回家要有钱,没钱回不了家,回家也没用!

    要是没钱,他根本就回不去。要是没钱,回去能做什么呢?满仓不敢回去,就是因为贫病交加,回去只会拖累家人,自己没脸,家人恐怕也不会有好脸色。这是很现实的问题,亲情也救不了。现在,大陆人理所当然地认为台湾回来的应该像淘金客一样,就不记得,当年他们是被抓丁去的,从床上被带走,身无分文,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凭什么说他们就应该发财回来呢?水旺被福来盯着自己手中的金戒指看的眼神刺痛了。他已经把带回去的东西,自己身上能留下的全都留下了,手上的金戒指是他与红粉的结婚纪念物,他没想要留下的。但福来热辣的眼神,支使海柳来问这是什么,让水旺心里很不舒服,这是自己的儿子,他为自己不喜欢儿子这样而难过。回台湾之前,家里人除了水仙和军来外,都强烈地流露出对他资助家里的渴望,福来的老婆花枝说她老是盗汗,人家说要吃西洋参。兵来的老婆莲子赶紧抢着说她也体虚,现在还怀不上孩子,要多吃营养。兵来说,现在就是缺钱,要是有钱,跟人家合伙造一条渔船,日子会好过一些。福来连连说是,说现在有阿爸就有希望了。福来那几天神气活现的,逢人就说:“幸亏我阿爸从台湾回来,我阿爸救了我们!”他和兵来都忘了当年他们说好的,等水旺回来要给他脸色看的话。

    福来曾把柯公安的证明给水旺看,但他不敢说火旺抓国民党特务的事。他想让父亲知道,叔叔是有来历的,不像村里人说的,只是个被共产党赶出革命队伍的修桶匠,为了养家,每天起早贪黑把自己累得像只老虾米,病了都没钱医。在福来心中,叔叔是个英雄,总有一天要水落石出,让人刮目相看。他指着柯公安的名字说,这个人我见过,现在是市里的大官。他答应过的,只要找到他,就能给叔叔恢复名誉,补偿叔叔的损失。他把这张证明当救命稻草和藏宝图一样,希望有朝一日,靠它能改变家里人的命运,他和兵来或军来能像谢英雄家的孩子一样,得到一份公家的工作。他最想干的是到县政府的招待所里当厨师,想吃什么都有。他说,以前打倒的地主都翻身了,叔叔为共产党做了那么多的事,能不认账吗?

    水旺不相信那样一张纸能有什么用,那个大官你根本就见不着他,当务之急是自己先把日子打点好。他觉得自己有这个责任,决定回来带孩子们一起打拼。现在大陆搞改革开放,非常欢迎台湾同胞回乡投资办厂。他觉得回东山办个海产品加工厂是可以赚到钱的。

    此时两岸关系已越来越松动,回大陆探亲访友、投资办厂的人也越来越多,先知先觉的人都发现大陆是个赚钱的好地方。水旺不知不觉成了第一个回东山投资办厂的台商。

    水旺回大陆之前,去台南去找火旺的排长吕天来,请他到东山一趟,去证明火旺是解放军,是革命队伍里的人。吕天来哈哈笑,说:“我现在是国民党的人了,国民党怎么能证明共产党?他们会相信吗?”说这话时,他鼻子一酸,一阵悲怆涌上心头。他从来以为自己是共产党,可现在共产党却成了别人,自己就像没娘的孩子,在台湾遭受屈辱。

    水旺说,现在别人相信不相信已经不重要了,只要说给弟弟听就好,这件事不做,死人、活人都不安生。

    吕天来说:“好,如果这样,我愿意去超度火旺。我也想去东山看望那些躺在地下的战友们。”说到这儿,他的泪水忍不住又涌出来,说,“我也快死了,却不知道自己要埋在哪里,属于哪一边,谁会收留我。”说得水旺也跟着抹泪,他想说,你去东山吧,跟阿火和战友们在一起,好歹他们都认识你。又怕这样说排长有忌讳,就改口说,你去东山,咱们俩做伴。他忽然觉得自己也找到了归宿,还算是幸福的。

    吕天来在水旺的安排下,来到白龙湾火旺的坟前。这里曾经是火旺报告发现“美蒋特务”,他带领战友们来围捕的地方。那时,自己是解放军的排长,火旺是解放军战士,他们意气风发,充满革命理想,消灭了从台湾潜回的美蒋特务,害得谢长兴的小女儿从鬼哭崖上跳下去。现在,故地重游,自己却成了国民党老兵,火旺含冤长眠地下,还要自己来证明身份。吕天来有一种时空错乱之感,觉得自己不是自己,所有发生的事情都是不真实的!

    水旺递过来三炷香,吕天来对着火旺的坟头郑重宣告:“火旺同志,我是你的排长吕天来。”说到这里,他开始哽咽,“我证明:你是勇敢的解放军战士,你为革命立了功,组织应该感谢你……”

    话未说完,火旺的坟头突然“轰”地塌了,落下的黄土冒出一股烟尘,塌陷的地方露出一支青蒿。在场的人都既惊讶又欣慰,水旺对着那支青蒿说:“火啊,你听到了吧?你安心了吧?”那支青蒿在海风中欢快地摆动。

    吕天来却嘟囔道:“可你能证明我吗?我找谁证明自己呢?”

    吕天来无处可去,他回故乡找不到自己的妻儿父母,村庄也不见了。据说当年国共两党在那里打过一场大战,村子被炸平,村人四散各地,道路和房屋都不是原来的样子了。当年叫绥远的地方也被人遗忘了,如今已没人知道那个叫贵子村的地方,也没人认识他。他觉得自己好像走错了地方,或者他根本没有出生在那里,他找不到自己的家。他也不愿意一个人留在排斥外省人的台湾,现在在火旺坟前,他突然觉得这里就是自己的归宿。水旺也有这个意思,他就回台湾办理了回大陆定居的手续,定居东山,自愿到东山烈士陵园当守陵人,和自己的战友们在一起。水旺在新盖的小楼里给他留了一间房,台湾退辅会每半年给他寄来一次终身俸,他的生活和医疗都有保障。

    水旺想,幸好有吕排长陪伴,要不他回大陆的生活将孤寂难耐。此时,他的“旺旺水产品加工厂”已基本稳定,福来兄弟学会了经营管理。他们穿着西装和旅游鞋跑上跑下,雄心勃勃。福来还通过七弯八拐的关系在市里的一个干休所里找到了柯公安。此时这位大官已经离休了,这天正跟几个老同志坐在干休所的小凉亭里,凉亭里堆了一堆矿泉水瓶子、空易拉罐和废纸箱、旧报纸。他离休后还原了本性,找到了儿时流浪的感觉,看到这些破烂就手痒痒地要捡回来,谁不让他捡他就跟谁吵架,他家已经成了垃圾场,谁也拿他没办法。现在他的生活就是捡破烂。

    他对恢复火旺名誉的事无能为力,说自己已经离休了,无权无势,帮不上忙了。然后抱怨自己在“文革”中所受的不公平待遇,离休后也没有得到妥善安置。听起来他觉得自己比火旺还委屈,要解决的首先是他的问题,火旺的事他提都不提。福来把带来的鱿鱼和干贝扔给他就走了,回去后他对火旺的遗像说:“阿爸,那个柯公安没鸟用,他现在是个捡垃圾的老头,比你修桶还不如!咱不要他证明了,我们自己给自己证明,你放心吧!”在福来想来,等自己赚到了大钱,混得有头有脸,就是最好的证明。以前他是想通过恢复火旺的名誉和待遇,给自己或兵来找一份工作,现在他们已经不需要公家安排工作了,叔叔的身份也有吕排长证明过,这就可以了。

    水旺对这些事不理解也不感兴趣,他觉得吕排长的证明弟弟已经满意,那支青蒿现在已长出茂密的一丛,这就足够了,还要什么组织证明吗?水旺在火旺的墓旁给自己留出了位置,准备将来与弟弟躺在一起。他也给龙辉招魂安身,把他跟海树婶重新安葬一次。那天,他梦见龙辉笑嘻嘻地走过来,跷起右腿说:“我姆给我缝上的。”这些事完成了,水旺就心无挂碍了。

    他不善跟大陆的官员打交道,索性把生意交给儿子,自己退居二线。他想回澎湖找红粉,但在大陆生活几年后,红粉跟他之间像隔了一道海峡,或者是他回大陆的事伤了她的心,两人客客气气的,嘴上不讲,心里却有芥蒂,话说不到一块儿了。红粉认定他是靠不住的,他终究会回大陆老家去,她对女儿说:“一个人生在哪里,也想死在哪里,这怨不得他。”而她也一样,不会跟他到大陆去。两个女儿一个在台北读书、就业,一个去了美国,红粉想去台北跟大女儿一起生活,水旺都不好意思跟了去,他在红粉和女儿的眼里已然是外人,她们给他自由,实际也是把他排斥在外。一个人留在澎湖已没有意义,就回东山。可在东山,他又觉得自己是那边的,在乡亲的眼里,他也是个台湾仔。他已不适应家乡的生活,除了生意上的事,他跟儿子没什么话好讲,每次听他们大呼小叫说又认识了哪个领导,又跟哪个当官的一起喝酒了,他就感到自己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

    水仙跟他也很别扭,他搞不清楚现在跟她是什么关系,她跟他始终保持着距离,不跟他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出门,但他走到哪里,她就在一米左右跟着。除非他对她说:“我找人讲古,你不用来了。”她才转身回去。水旺住在新建的楼房里,水仙却住在老房子里,叫她过来一起住,她死活不肯。她每天像上班一样到新房子里为他煮饭、打扫卫生,悉心照料他的生活起居。他每天把需要用的钱放在饭桌上,她从桌上把钱拿走,他放多少她拿多少,他忘了放她也不讨。他们的交流,都在沉默中进行,彼此不说一句话。但他一个眼神,她就知道他要什么,她却从不跟他正眼相视,好像他只是个影子,她不相信他的存在。也许是她等得太久了,心已经死了,也许她跟弟弟生活的时间比自己还长,心里只有弟弟,自己只是弟弟的影子。其实,他跟她是什么关系已不重要,他只是想补偿这些年欠她的,既然她愿意这样,自己也不勉强。

    水旺有个心愿,想带水仙到台湾去认认她的故乡,搞清楚水仙的来历,也好给谢家祖先和子孙一个交代。水仙出乎意料地同意了。她保持在他身后半米左右的距离紧跟着他走,在他认为有可能是她家乡的地方,一个个去看。澎湖这边的几个岛,然后往台南、高雄、屏东直至垦丁,水仙都咬着唇瞪大眼看着,有时点头,有点摇头,有时用水旺听不懂的语言发出嘀咕声,泪眼汪汪。水旺以为,她至少已认出一两个像她故乡的地方,等最后再进一步确认,去找她的亲人。可是,有一天晚上,水旺在睡梦中听到她的哭声,惊问怎么回事。

    水仙清清楚楚说:“回去!”

    “回哪里?”

    “那边!”水仙指了一个方向。

    “东山?”

    水仙点点头。

    “你不找你的家里人了吗?”

    水仙不耐烦地喊:“那边!”

    “那边?”突然,水旺像打开了一扇心窗,看到“那边”才是他们心中的故乡,那是一个永远在另一边的地方。对他来讲,在澎湖时,那边在大陆;回到东山后,那边在台湾。水仙也一样啊,在看似故乡的地方,她却找不到自己的心灵家园。他们注定了要这样东奔西跑!

    回到东山,水旺知道,自己今后将像思念故乡一样思念澎湖,像思念水仙一样思念红粉和女儿,就是在台湾时思念大陆,回大陆时思念台湾,他的生活永远在“那边”。他不知道这辈子为什么会活成这样,也没人告诉他为什么会这样。只是他想不明白,自己受尽磨难屈辱,辛苦打拼,有情有义,到头来却落得两边不是,红粉和水仙都拒绝自己,孩子们跟自己也不亲。这是为什么?他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总之是不幸被抓丁。可福来却说:“阿爸你要是没被抓丁,我们就没有今天的好日子了!”他已经搞不清楚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只是他心中的苦闷别人不理解。他只想等自己死了,埋到弟弟旁边,也许弟弟可以告诉他,至少弟弟可以跟他做伴。想到这个,他才感到有点高兴。

    这种心情只有吕排长能明白,几个从台湾回来定居的老兵都有同感。他们经常聚在一起说自己的话,就像在台湾时当地人眼里的外省人一样。他们跟家里人很难交流了,大陆的电视他们也看不懂,说的都是一套一套的官话,有时还以为是在骂自己,心里怕怕的。最讨厌的是村干部领着一拨一拨的记者来采访,逼着你一遍又一遍地讲不愿意回首的往事,想当然认为回到大陆就是万事大吉,就是幸福快乐,他们不知道你还会想念台湾,还有忧愁。总有人追着那些可怜的女人问话和拍照,毫不礼貌地称她们为寡妇。记者们乐滋滋地谈论他们的痛苦,好像当年的抓丁,几千个家庭的不幸,两岸几十年的隔离,就为了让他们现在可以大做文章。他们关注的是话题,而不是这些已经找不到故乡的人!

    有一次,水旺看到水仙被一个拿着相机的记者追得像炸翅的小鸡,气得捡了一块石头扔过去,可惜没打中。当那个记者投来惊诧的目光时,他报之以狠狠的一瞪,把那个没卵的记者吓跑了。他在背后喊:“再来就打死你!”水仙向他投来温柔的一笑,这是他回来后难得看到的表情。

    水旺每天早晨起床后,喝了一泡功夫茶,就到海边去转转。翻滚的海浪,与澎湖连接在一起,寄托着他的幽思,他不知道红粉和女儿是不是回澎湖了,她们有没有想自己?有时,他会悄悄抹去两行老泪,然后无事一样回家吃水仙准备的早点。吃过后再出去找几个回村定居的老兵。只有他们这些人凑在一起,才能说自己的话,找到存在的感觉。甲生自认为也是领终身俸的人,想加入他们,但话说不到一起,就撤了。现在讲台湾的趣事,讲台湾的女人和食物,成了他们最大的快慰,就像当年在台湾讲大陆的生活一样。寄居了30多年的台湾,又成了他们怀念的地方,如同思念自己的故乡。

    有时他们相约着到几个熟悉的地方走走,比如东山战役国民党军队登陆的湖尾海湾,此时政府正雄心勃勃地进行一个“百亿新城”的投资项目,一座座长得一模一样的别墅像火柴盒一样摆在海滩上。后来,这些建成或建一半的别墅突然像败退的国民党军队被废弃了,现在成了野猫、野狗和无家可归者的宿营地。但好端端的湖尾海湾却被破坏了!

    还有烈士陵园,因为吕排长的缘故,也是他们常去的地方。吕排长在这里陪伴他的战友,台湾老兵来看吕排长,帮吕排长整理陵园,与这些当年跟他们对打的人友好相处。他们有时会想,这些躺在地下的烈士,不知有没有哪一个的身上有自己射出的子弹?即使有,也怪不得自己,假如倒过来,死的是自己,自己也不会怪他们的。在这样的地方,他们觉得自己与烈士们有某种默契,惺惺相惜。

    但是,后来被政府请回来投资的谢长兴的大儿子谢英明,不知何故他看中的厂址却在东山烈士陵园旁边,烈士的坟墓虽然不会被挖去,但陵园一侧的树林和山坡将被削掉一半。今后谢英明投资建成的电子企业,机器和人声将吵得烈士们不得安宁。而他父亲和弟弟、妹妹,包括他家黄狗的坟墓,却是由政府划地出资修建在他家老屋居高临下的风水宝地上。

    现在的烈士陵园已经凋敝冷清,除了清明节有少量中小学生前来扫墓以外,平时没几个人记得这个地方,没看到有人来给烈士们上过香烧过纸供过一碗饭,原来的“烈士陵园管理处”也成了门窗紧闭的地方,不知什么人在负责管理。“东山战斗纪念碑”已经褪色斑驳,陵园里更是杂草丛生,走到这里一副萧瑟阴冷的感觉,没有人愿意走近这个地方,只有吕排长与水旺他们几位台湾老兵不时来清理和维护。吕排长阻止不了谢英明投资办厂,最后只能安慰自己,也好,有工厂做伴热闹点,让死鬼们也长点见识。他说有时会看到战友们在开小组会,喊的还是“打倒蒋匪帮!”“解放台湾!解放全中国!”的口号,他们都不知道,国民党的工厂已经开到他们的陵墓前了。现在为他们守灵的是他这个享受国民党终身俸的老兵。

    水旺最开心的时候是给孙子们分零食。只有孙辈们给他带来快乐和希望,毕竟谢家的血脉还在这里延续。长得像阿火的海柳最招他喜爱。那些孩子们每天放学后都跑到他这里,每人领到一份他给他们准备的零食,笑嘻嘻地当着他的面吃,听他讲祖先和金海柳的故事,讲金门的故事,讲在台湾开店的故事。金海柳是他不变的信念,希望谢家的后代能血脉相连,源远流长。

    水旺在天气晴好的日子,会走到火旺的坟前,带点茶或者酒过去,自己喝一口,对着火旺的墓碑倒一口,边喝边聊。说的是小时候他们一起玩的事情,絮絮叨叨,有时就趴在墓碑上睡一会儿,他会看到火旺、龙辉、海树婶和谢长兴未过门的女婿、女儿,有时也有谢长兴、保长财叔和一些他不认识的人,大家都相安无事,就像从前那样。水旺不由得盼望自己也加入他们中间,他知道这一天很快会到来。

    注:本长篇为福建省文联首批题材库重点扶持作品、中国作协重点扶持作品,原名《金海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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