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旺看到谢英雄穿着中山装从自己家门口走过,身后跟了一帮看热闹的小孩子。他想起了自己的军装,他还保存着当年穿的军装,没人看的时候会偷偷拿出来穿一会儿,解解馋。他穿着军装在家里正步走,向左转,向右转,表演各种操练动作给水仙看。水仙看得直笑,她觉得火旺玩这个没有箍桶好看。
谢英雄的故事再次点燃了火旺回归革命队伍的心愿。他想,谢英雄都翻身了,难道我要石沉海底?这时,火旺已经病得不轻,跟满仓差不多,他的肺部也长了肿块,与那块弹片长在一起。县医院只能拍X光片,其他的检查和手术都没条件做,医生建议他到市里或到省里进一步检查治疗。但他没有公费医疗,也没有钱,就回家等死。那时,农村很多人都是这样,大病治不起,只能回家靠求神拜佛,吃秘方,用土办法碰运气。火旺觉得跟云霄的那位兄弟比,自己已是幸福的,他还有水仙和三个孩子悉心照料。
现在家里的主要收入靠福来和兵来。福来所在的鱼露厂倒闭了,他先到码头上给人卸货,后来又学着贩卖海鲜,娶了一个在菜市场给人劈蚵的渔家女。新婚之夜,女人好奇地想摸摸他的男根,结果他像被蚵壳割了一样叫起来。女人长年劈蚵的手粗得可以刮鱼鳞,还好其他地方是细软的,福来胆战心惊地过了新婚之夜。他没有选择,他的条件挑不到更好的女人了。女人除了手粗以外,其他都还行,很快给他生了个儿子,取名“海柳”。因为他们家有个祖传的宝物金海柳,金海柳在水旺身上,水旺没音讯,他们觉得找到了金海柳就找到了水旺,而金海柳是有灵性的,你一直叫它一直叫它,它就会回来。即使叫不回来,有这个孩子海柳在,谢家的根也在。
兵来起先跟着哥哥卸货、卖海鲜,福来娶妻后,就由他老婆打下手,兵来跟着渔船学打鱼去了。那时村里又像新中国刚成立时一样,把土地和渔船分给村民,大家可以各自谋生了。
家里的收入勉强维持吃饭,要给火旺治病就没钱了,村里人的情况跟他们差不多,没地方借钱。这样,火旺只能坐在家门口晒太阳和咳嗽,想自己的心事度日。水仙下海捕捞的神功在过了更年期以后,突然就没了。她经常带着渔具出门,回来两手空空,那些叫不上名字的小鱼和还没长大的杂蟹,她随手就放回海里了。有一天,她对着渔具号啕大哭以后,就再也不下海了。她本来就不爱说话,现在更像个哑巴,就像刚从海上漂来时一样,听不懂、看不懂、不会说。还好她与火旺之间,不用说话,彼此的眼神和手势也能知道意思。
火旺已如熬干的油灯,他感到自己来日无多。打倒“四人帮”以后,许多人的冤假错案得到了平反,火旺觉得是自己恢复名誉的时候了!他最大的心愿是在死前能恢复革命军人的身份,葬到烈士陵园里跟战友们在一起。
他拿着那张柯公安的证明,让水仙陪他到县委组织部。去了两次,第二次才有一个组织科的干部愿意听他讲,但像天方夜谭一样,他没耐心听完就打断他问:“你想干什么?”
火旺说要恢复组织关系,回到革命队伍里。
那人一听笑了,说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你现在都离休干部了!离休干部是什么级别?一个人的工资可以养活你一家,看病不要钱!
火旺说,离不离休不要紧,我活不了多久了,就想组织给我一个清白。我死了好瞑目。
那人说,你自己讲的不算数,新中国成立初期的档案在“文革”中都丢失了,一时很难找到的。你这张纸条的证明人是现在的地委副专员,但纸条的真假我们不知道。要不你把纸条留下,我们找机会核实再说。
火旺觉得这张纸条是自己解决问题的救命稻草,给了就没了,那时还没有复印机什么的,他不舍得给。
那人说:“那就没办法了,现在来找组织的人太多了,文革中沉积的冤假错案太多了!有的还说他是老红军呢!有的拿出当年游击队写的借条,大洋100块,稻谷两石,棉袄一件。跟你拿的纸条一样。如果来找的都要照办,那政府就破产了!”
“那怎么办啊?我听党的话,现在就没人管了吗?”火旺一口气喘不过来,咳得眼泪鼻涕都出来。水仙赶紧拿毛巾给他擦。
那人也同情,但没办法,他说:“现在是百废待兴,历史遗留的问题太多了!政府又要拨乱反正,又要改革开放,大事都忙不过来,哪顾得上你们这些事?跟你说吧,就算你把纸条留下,也没多大用处的,谁有办法拿着它去找地区副专员核实啊?地区副专员有那么好见的吗?这对你像宝贝一样,对别人连草纸都不如。我劝你还是带回去自己做纪念,将来形势好了再想办法。”
火旺觉得人家说的在理,但他等不到将来,现在唯一的办法是自己去找柯公安。听说柯公安已经官复原职,当了地区副专员。如果他来证明,人家就会相信。他答应过的,等到有机会要替自己恢复名誉,现在应该有机会了。火旺决定再到市里去一趟,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他等不了了。
但是,这次不像上次那么幸运,地区副专员不像当年扫大街的走资派,可以在犄角旮旯里找到。偌大的地委、行署大院里,依然人来人往,虽然没有人喊口号和揪斗,但大家都行色匆匆,被一种无形的东西驱赶着。他和福来在院子里转了几圈,不知怎么才能找到柯公安。拦住几个骑自行车的人问,柯茂林副专员在哪里?有的根本就不知道哪个是柯茂林副专员,有的指着一座大楼说好像在那里。可那座楼像城堡,那么大、那么森严,楼里房间那么多,他们连楼都靠近不了,怎么去找柯副专员?人还没走近,就被工作人员拦住了。火旺说明缘由,还拿出纸条,可人家看都不看纸条,对他说的也不相信,说:“去去去,还有人说他是毛主席派来的呢!”“文革”中积累的问题太多了,经常有人来闹,工作人员见多了,如果都放进来,领导怎么工作?
火旺和福来围着大楼转了半天都进不去。火旺要福来在远处对着大楼高喊:“柯茂林!柯副专员!”他自己没力气喊,声音不大。福来涨红了脸,张几次口,就是喊不出来。路过的人看他们的眼神,让他无地自容,恨不得钻到石缝里去。他说:“没用的,咱回去吧。”
火旺不甘心,又转回去请工作人员给柯副专员打个电话,通报一声,他相信,柯公安听到是自己一定会出来的。工作人员一副不屑的样子,后来被火旺磨得没办法,就进去,一会儿出来说,柯副专员不在,你以后再来。也不知他有没有打电话,柯公安真的不在还是不愿意见面,反正是要把火旺支走。
火旺知道自己日子不多没有机会再来了,失望之下一屁股坐到路边的石基上,呜呜哭起来。福来一气之下喊:“不找了!找个屁!人家不认你,你要他干吗!人都快死了,他认你是解放军,你的病就会好了?”他拉了火旺就走,掉头冲那工作人员喊:“不要神气,没人会信你们了!”
火旺一路除了胸痛和咳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本来就知道自己活不了几天,想最后一试,碰壁后,心先死了。回到东山躺到床上,再也起不来了。他不明白,自己信赖和崇拜的组织,怎么就变成了柯公安一个人了?而见一个领导怎么就那么难啊!柯公安当着他的地区行署副专员,自己却在围墙外怎么也见不着,他怎么能把自己的大事又给忘了呢?他觉得自己与柯公安之间好像是两个世界,彼此知道,却过不去,只有等他落难的时候,才有一条同是受委屈的小路相通。现在他官复原职了,这条小路不见了,自己就没希望了。
火旺在回家后的第三天,被一口痰堵住,再也没有喘过气来,眼睛仍睁着。他早已交代,要穿着军装去找死去的战友,柯公安的证明要留着,将来有机会找到组织了,要恢复自己的名誉,让福来把这个消息告诉他。如果哥哥回来,不要让他知道自己抓国民党特务的事。他还是不愿意被台湾那边笑。至于他跟哥哥之间的那次狭路相逢,他一个字也没说。但他在弥留之际,嘴里不断发出来的声音是:“兄——兄——”就像那次在白龙湾拼尽吃奶力气喊的那样。
火旺病倒的时候,水旺正抓紧回乡的行程。自他从吕天来那儿知道弟弟的情况后,他就一刻也等不住了!他经常梦到水仙或火旺,放在神龛上的金海柳也不时放出光来,他觉得是祖先在催促自己。一个老顾客体恤他的心情,愿意帮助水旺。他有个姐姐在香港,就称自己早年与水旺结为金兰之好,让姐姐邀请他们兄弟一起到香港旅游。水旺勉强算是个“面线亲”,结拜兄弟一起去看姐姐也在情理之中。那时候台湾的管控已宽松许多,公务人员就你知我知地办了通行手续。
到了香港后,“姐夫”领他到位于中环的中国旅行社,这里有大陆机构专门为绕道回国的台湾同胞办理相关手续。水旺拿到了“台湾同胞旅行签证”。他看着工作人员把“台湾同胞旅行签证”贴到自己的护照上时,感到自己像被改头换面了一样。办证的人告诉他,护照上贴的是不干胶,从大陆回香港后,可以撕下来不留痕迹,他回台湾不会有麻烦。工作人员还告诉他,从香港到广州或深圳,可以直接坐汽车到东山,当天可到。
这让水旺又激动又担忧。眼看着就要回家了,他却害怕起来,自己最后一次回东山是坐着军舰打回去的,共产党会不会有记录?会不会把自己抓起来?因为“台湾同胞旅行签证”让他感觉自己不像回家,而是个什么古怪的“台湾同胞”。他在澎湖这么多年,当地人从来不把他当台湾人看待,他一直是他们眼里的“大陆仔”。现在要回自己的家了,反倒成了大陆人眼里的“台湾同胞”?
他在广州包了一辆面包车,装了一堆他在香港买的东西。车子摇摇晃晃开到东山县城时,天已经黑了,他认不出东山的模样了。当年的八尺门海峡现在变成了海堤,车子可以直接开过去。那个广东司机急着要返回,说他老婆快生孩子了,他要是没及时赶回去,就会错失孩子出生的伟大时刻。他说的伟大,水旺不太理解,但水仙生孩子时自己的心情仍历历在目,这又加剧了他回家的急切心情。不知水仙和福来是什么样子,阿火是什么样子。
水旺已不认得路了,很多地方看起来似是而非。司机不愿意慢慢找,问了两个人后,就把他拉到县城的台胞接待站,说你要先找官方报到,现在台湾回来的都跟大熊猫一样,他们会帮你的。然后把他的东西放到台胞接待站的传达室门口就走了,留下水旺站在门口不知所措。
传达室的老伯一看水旺的样子就知道是台湾回来的,他热情地招呼水旺:“嘎是咱厝回来的?”水旺赶紧用东山话说是,然后说自己的困境。老伯说,没事没事,都这样。边说边拿起电话,一会儿就来了几个干部,自我介绍是站长和副站长,围着水旺又是握手又是欢迎,真的像亲人一样,弄得水旺很尴尬。但他急着要回家,问能不能租个车。站长说等记者来了会派车送他回家。
水旺不明白自己回家为什么要记者,他是偷偷回来的,要是报纸说出去,自己回台湾是会被问罪的,还会连累到他的兄弟。他说不要记者,要赶紧回家。领导说,这么重要的事没记者怎么行?现在有各路记者守在东山岛,专门报道台胞回乡的新闻,像水旺这样摸黑回家的消息,是一定要见报的。水旺因为要搭人家的车,不好多说什么,等到一男一女两个记者来了才走。
他曾无数次幻想过回家的情景,但这样的景象不在他的想象中。水旺坐在车上浑身不自在,想起那次回家,也是这样挤在登陆艇上,可都没有现在这么紧张。他以为是共产党在监视自己。
女记者在车上就开始采访,问他:怎么冲破重重阻拦回到祖国的怀抱?在台湾是不是因为思念亲人而度日如年?回到祖国的怀抱有没有激动万分?水旺不知说什么好,女记者问的都是事实,但这样说出来又像假的,他说不出口。再说他现在只想回家见亲人,没有心情谈这些。而且记者的问话好像在过堂一样,他感到不舒服,也有点害怕。他不敢说话,就难堪地讪笑着。幸好车子一会儿就到了东陵村,记者也摆出一副投入战斗的样子,不再纠缠他。
车子到了村口开不进去,站长想叫人去喊村干部来,但水旺说自己会走了,不要等村干部。下了车就朝自己的家走去,其他人在后面跟着。村子基本没变,老房子都在,比原来更破旧而已。
夜色中的村庄静谧而孤寂,街巷里不见人影,只有海风在重复干不完的清扫活。杂乱的脚步声引来了狗吠和村里人的注意。“大脚家的水旺回来了!”有人认出是水旺,消息随着夜风刮进村人的房舍,引起村庄的一阵骚动。
水旺还没到家,后面就跟了一班人,跑得快的先到水仙家报信了。家里刚给火旺做过“头七”,年糕、咸面、猪头等供品还在案头上摆着。猪头的两只眼睛还盯着人看,眼皮上停了一只金苍蝇,苍蝇不时飞起来再落回去,看上去就像猪头的眼睛在眨。突如其来的消息让水仙、福来等人都愣怔着,说不出话,水仙甚至想要躲起来,她不知怎么面对水旺。但水旺已熟门熟路地进屋。
因为办丧事,客厅里用竹竿挑起两颗500瓦的白炽灯,雪亮的灯光晃得水旺睁不开眼,他看不清别人,却一眼看到摆在厅堂正中的火旺的遗像。遗像前摆着香炉、台烛、纸钱、供品,屋里还有办丧事用的麻布、白幡,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来迟了一步,再也见不到弟弟了!他看着遗像中的弟弟,怎么也跟火旺对不上,看起来像是依稀记得的父亲。但他知道这就是自己多年不见的弟弟,已经死了!他觉得弟弟是故意的,赶在自己回来之前躲起来,他还有话要问他呢,他跟弟弟之间还有一个结没解开呢!
水旺不甘心,也很生气,他走过去对着照片说:“阿火,兄回来了。”照片里的人不动,他提高嗓音再说一遍,“阿火,兄回来了!”他觉得弟弟就躲在照片里面。
照片中的弟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水旺耳朵里却响起弟弟的喊声:“站住!你再过来我开枪了!”他伸出双手,拿起镜框,面对镜框问:“阿火,你不认得兄了?”
“不认得啦!这么多年了,都变了!”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对水旺的举动感到不解,说,“他死了!不认得了!”
“谁说的!”水旺突然愤怒地用镜框敲打着桌子,回头一看,屋里站满了人,屋外还有,除了跟他来的,还有好多他不认识的。大家像看稀奇一样围着他看,都笑呵呵的,好像这里不是在办丧事。这么多的人,他没有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他突然想到:水仙,水仙呢?
大家看到他在找人,便把一个皱巴巴的、又瘦又小、老得像一粒咸橄榄的女人推上前来,开玩笑地说:“卡紧去认安!”“安”是闽南话丈夫的意思,“卡紧”就是赶快。又对水旺说:“是你的水仙啦,不认得了?”
“水仙?”水旺像被泼了一盆冷水,心都凉了。水仙怎么变成这样?多少年来,想要抱她、亲她、揉她、吃她的所有念头,就像纷飞的蝴蝶找不到落脚点。他想起那个像海豚一样来救自己的女人,那个不顾一切推开火旺的枪筒的女人,怎么也跟眼前这个人对不上。但她分明就是水仙啊!她高高的鼻梁,倔强的嘴角,一声不吭的模样,她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日子啊?那都是因为自己丢下她不管啊!
水旺叫了一声:“水仙!”情不自禁地跪在她面前,抱住她的脚号啕大哭。
水仙不知所措,她蹲下去,把水旺拉起来,告诉他一个事:“阿火死了。”
水旺像听话的孩子,点点头,心里是明白的。弟弟已经死了,无可挽回了。这样哭出来以后,他心里好受多了。
这时,有个小孩的声音问:“他是谁?”
水旺睁开眼睛,看到一个男人抱着一个小孩站在面前,小孩两只眼睛滴溜溜地盯着他看。抱孩子的男人说:“他是你阿公。”但男人好像只是在跟孩子说,与他没关系。
水旺的心咯噔跳了一下,失声叫道:“阿火!”那孩子简直就是火旺小时候的翻版。
男人上前,对孩子说:“叫阿公。”然后不好意思地对水旺说,“我是福来。”
“福来?”水旺想把自己心中的儿子,跟眼前这位男人联系起来,却很困难。他还恍惚着,人群里有人喊:“福来叫阿爸!”“台湾阿爸有金戒指!”喊声带着嬉笑声。
福来鼓足勇气正想叫水旺阿爸,被这一喊,好像漏气了,怎么也叫不出口。他恼怒地瞪人群一眼,大家看到他这样越发高兴。
水旺也很茫然,儿子以眼前这位略显苍老的男子面孔出现在自己面前时,他找不到当父亲的感觉,倒觉得福来像个长辈,还不如他看到那个孩子时的激动。他因福来的样子太叫他失望而有种压抑感和隐隐的不快。福来也笑容僵硬,他对水旺是一种客气的恭敬,没有儿子与父亲的亲热。
两人僵在那儿,场面有点尴尬。孩子说:“他不是阿公!”
有人笑起来,水旺像被打了一耳光。福来赶忙把孩子推向前,说:“这是我儿子,”又对孩子说,“快叫阿公!”孩子却扭头抱紧福来的脖子不看水旺。
水旺回过神来,把镜框放回原处,转身想抱孩子,嘴里又叫:“阿火!”他有一种时空倒错的感觉,好像这孩子是火旺,福来是当年的自己,而自己是个旁观的局外人,这一切都像过电影一样。
孩子认生,挣扎着不让抱。福来想把儿子硬塞给水旺,孩子却“啊——”地大哭起来。
水旺愣在那儿,孩子的哭声像鞭子一样抽在他心上,他感到疼痛和无力,两只手无处放,眼泪不由自主又流下来。他不知道此时自己身在何处,满屋的乡亲和亲人,他却孤零零地像怪物一样被围观,弟弟已死,水仙变了样,儿子和孙子像陌生人。回乡的期待和激动,现在变成面对弟弟去世的悲痛和不认识家人的茫然。他看到那个记者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变换着角度对自己拍照,好像他越痛苦越难堪他就越来劲。领导也满脸笑容,似乎对眼前发生的一切都了如指掌,甚是满意。水旺突然生气地喊:“不要拍!”
他的样子出乎意料,福来以为孩子伤了水旺的心,正要骂孩子,水仙却一把抱过孩子,瞪水旺一眼,转身退到后面。
水旺知道水仙在生自己的气,她是应该生自己的气的。这个救过自己两次命的女人,他欠她太多了!他可怜兮兮地叫着:“水仙!”
水仙抱紧孙子,一声不吭,扭着身往后退,头都没抬起来,她不看水旺。
县里的干部笑哈哈说:“大家赶紧去认亲!”
福来就招呼家里的其他人一一上来相认。
兵来装作无所谓的样子靠前,又有人喊:“快叫阿爸!”村里人很想听他们喊“阿爸”,好像这是一场有趣的游戏。
兵来果然当着众人的面毫不为难地对水旺大声喊:“阿爸!”引得哄堂大笑,大家忘了这是在办丧事的家。但兵来并不看水旺,好像他在喊墙壁。水旺被这个印象中不存在的人喊“阿爸”,像被认错了人一样不敢应。
福来赶紧解释道:“这是弟弟,你走的时候他还没出世。”
“哦。”水旺低吟一声,看看兵来,又看看水仙,回想自己跟她在生命中最热烈和甜蜜的时光,当知道她肚子里有孩子时的欣喜若狂。怎么现在都找不到那种感觉了?
容不得他多想多说,军来和福来的老婆花枝、兵来的老婆莲子一起推推搡搡地上来,女人嘴甜,福来老婆和兵来老婆抢着叫“阿爸”,只有军来躲到后面。她知道的,伯伯曾是母亲的丈夫,伯伯回来了,母亲感到难堪。她心疼母亲,她从小就排斥这个像个幽灵一样影响了一家人生活的伯伯。水旺看着她,不知道她是谁,但那张脸是熟悉的,谢家的瘦长脸、单眼皮、高鼻梁,鼻孔朝天。
福来也难住了,不知怎么告诉父亲,叔叔娶了母亲,生了这个妹妹。人群也静下来,大家都感到这是个问题。水仙却走上来,拉住军来,直直看着水旺说:“我女儿,我和阿火生的。”
福来接着说:“你不在,叔叔和阿姆住在一起,养大了我们。”
水旺点点头,说:“知道,知道。”他是接受这个现实的,他没有权利不接受这个现实。当他看到火旺挡着不让水仙过来时,他就想到了。水旺对军来有说不出的怜爱,那是弟弟留下的血脉。他拉住军来的手说:“好,好,像阿火。”又想到弟弟,弟弟不在了!要是弟弟还在多好啊!他突然伤心得难以自制,刚才一直憋着没哭够的感觉终于找到了出口,失声痛哭起来,不知是哭自己还是哭弟弟。
一屋的人都看着水旺哭,有的陪着哭。一阵混乱之后,他被扶到椅子坐下。等他哭得差不多了,村长站到他面前说:“水旺叔,你还认得我吧?”
水旺抬起婆娑的泪眼看他,摇摇头。村长说他是五条风龟的儿子北财。水旺点点头又摇摇头,五条风龟他是知道的,他的儿子北财他却不记得了。但还是礼貌地对他点头。北财说,他现在是东陵村的村长,欢迎水旺叔回来。在村里有什么事可以找他。
台胞接待站的领导像导演一样,觉得这场团圆戏到此结束,应该收幕了。站长说,天晚了,大家散了吧,让他们一家人叙叙旧。
车上的东西早就叫福来和村里的小青年搬回家了,花花绿绿的香港货摆在办丧事的破旧房子里,显得特别耀眼。围观的人在看水旺的同时,目光也会停留在那些东西上面,把水旺和那些东西一起掂量一番。
水旺回来,让大家心里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酸酸的、辣辣的。有亲人被抓的,期待更加强烈;没亲人被抓的,心里空荡荡的。那一夜,东陵村有许多人睡不着觉,村里的鸡犬也不按规矩闹腾了一夜。
水旺一夜没睡,回到熟悉的老屋,过去的一切又历历在目,墙上的裂缝、屋顶的朽木都还在原来的地方,仿佛他只是出海几天回来。他仍睡到西屋,这里最早是他和火旺睡的地方,然后是他和水仙,后来是火旺和水仙,一星期前,火旺还在这儿睡过,临终前才被搬到架在厅堂里的竹披上。现在是水仙自己一人睡。本来福来要把他在海树婶家的房间或兵来的新房让给水旺睡,水旺不愿意,他要回到自己的地方,回到老屋,也就是想跟水仙在一起。
水仙至今未跟他单独说话,眼睛不小心跟他对上时,也只是难以言说的茫然。虽然他没想与她再续夫妻缘,他已经告诉水仙和家里人,他在台湾有家室了,又有了两个女儿,水仙和家人都表示理解,但他觉得与她的夫妻情分还在,自己心中的老婆始终是她。毕竟与她有过肌肤之亲,每每想到她时,都是年轻时的感觉。看到她不理自己,水旺心里很难受,不知这些年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对自己有多怨恨。
水仙给他拿来一床干净的棉被,却拿了自己盖的就要走,她要去东屋与军来一起睡。水旺在后面拉住她。水仙还扭着身想走,水旺再使劲拽住。水仙回头看他一眼,看到水旺凝视的目光,她突然感到自己像一粒被打碎的鸡蛋,她把脸埋到被子上。水旺看到她抽动的肩膀,在被子里发出呜呜声。水旺扳过她的脸,看到一张委屈、悲伤、哀怨的脸,泪流满面。他心疼地把她揽进怀里,水仙没有抗拒。他抱着她坐到床沿,他没想松开,也没想睡,只想这样抱她一夜,实在腰酸腿疼手麻了,换个姿势继续抱。他对自己发了狠,累死也要抱她一夜。水仙这样被抱着并不舒服,她想挣脱出来,但被他拽回去,明白他的意思后,她也坚持着。他们没有说话,默默地使着劲,到天快亮的时候,两人的身体都麻木了、僵硬了,心却融化了。
水旺又像梦呓又像自言自语说:“以后带你去找你的家。”他觉得水仙就像离了群的鱼,孤零零地落在东山岛,为谢家生儿育女,辛苦持家,自己熬得像一粒咸橄榄,而她本来是一朵水仙啊!作为一个男人,他要报答她,替弟弟,替谢家报答她。他在澎湖的时候,有空时会到台南、高雄甚至屏东、垦丁一带去转转。他感觉水仙像台湾南部某座岛上的土著,想看看有没有跟水仙说话和习性相近的人,弄清楚水仙的来历。为水仙找到家人和故乡是水旺的心愿,就像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回到东山一样。
这一夜,在自己生长的祖屋里,在与水仙欢愉生子的地方,水旺觉得自己就像一条洄游的鱼,哪怕走过大江大海,历尽艰辛苦难,也要回到自己生长的地方。在这个破旧的老屋里,他漂泊的灵魂才能在熟悉的墙头屋角歇息下来。他决定,要回来救助这个穷困潦倒的家。
揣在怀里的金海柳发出阵阵热气,拿出来时,看到金海柳变幻着金色的光,他感到了祖先的加持和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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