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黄宗江
能不忆青岛?在我垂暮之年下想起我童年的摇篮……这样说不准确,是在我进入老年之际,又想起抚育了我少年情怀的山川、人物、文化的大海与岛屿。
我是在1932年夏,自己未满11岁时,只因父亲,电话局工程师,自北京调动工作至青岛,我也就跟着全家来了,考入了中学,青岛市立中学。直到两年后的秋天,父亲病故青岛,孩子们才随寡母北返京津。这两年多初中学生生活,是我重要的成长阶段。约五年前曾为《青岛日报》作一文,题为《怀青岛忆“荒岛”》。这“荒岛”尤指离我家不远东方菜市把角一间门面的荒岛书店,一家左翼书店,可说是共产党人开的书店。我在这里得识长者肖军,时为青年肖军。六十年后,1993樱花时节,应《青岛晚报》召,参加青潮笔会,为昔日文化名人旧居悬牌留念。是闻一多、王统照、老舍、沈从文、洪深、梁实秋,并肖军、肖虹和舒群旧居计七处。前来参加此一盛举的当代文化人,依齿序排列:冯英子、吴祖光、方成、束纫秋、(不才忝列其中间)公刘、姜德明、舒展、邵燕祥、肖复兴、赵丽宏、舒婷。海涛声中,前可见古人,后可见来者,能不念天地之悠悠……
为其旧居悬牌的先贤中有的我有缘邂逅,有的则无缘得识。虽从未见过闻一多,他却总是那样栩栩如生,怒发丛生地出现在我和许多当代中国人面前,像是“死水”中的“红烛”辉映着他燃烧也似的双目。沈从文已再无缘拜谒,只得见其娟娟书体,如边城湘女,古宋珍瓷。老舍则是有缘拜识,无缘听禅。像我这种北京城生长的后辈在文字上多是私淑吾师的。我初见他本人却不在北京,也不在重庆,而是在赴朝鲜归来驰过鸭绿江的火车上。我和祖光同一车厢,先生穿过人丛招呼我们,他称后辈也是您您的。洪深则是我从事的话剧的一代宗师。我还在美国同美国演员合演过他写的自叙短剧《跨过大西洋的对话——奥尼尔与洪深》,我演洪深。我接触较多的是肖军,并经历了几个年代。我在《怀青岛忆“荒岛”》文中说到我是在荒岛书店得识肖军的,他正担任《青岛晨报》的副刊编辑,邀我和同学少年李普编了个少年文艺的半版周刊,题作《黄金时代》。因无人投稿,乃成为我和李普二人的同人刊物。
更不能忘记介绍我们这两个初中生和肖军相识的是荒岛书店的“店伙”老孙、(乐文),是他告诉我:肖军方写了《八月的乡村》,肖军给鲁迅写了信,鲁迅回了信——尤不能忘记的就是这位老孙是我一生头一个这样问过我:“小黄,你信仰不信仰共产主义?”小黄答曰:“我还很幼稚,还没找到信仰;但是比自命找到了而实际还没有找到的人,还不算幼稚。”好不拗口的话,我那时就那么说的。作为十二、三岁的少年,可谓少年老成;那时代颇有少年习说老话,如今确乎已老,却时而儿语连篇了。我离开青岛后再未遇见老孙,只是听到肖军和李普说起1938年前后在延安见到过他。“文革”后青岛党史资料收集同志简告我:这位老孙,就在和我有关信仰的一番对话的1934年入党,主要就是因为这荒岛书店是一位资产阶级少爷投资,乃历尽党内外斗争,于“文革”结束恢复名誉后即辞世。
话再回到肖军,他那时常穿一身黑西装,挺翩翩的。后来见他晚岁穿着与神情均甚土,据说这种归真返璞中也寄寓着一种民族意识。当时却未见其携肖红来,也许来过,而稚童如我未曾留心。至于舒群,那又是在多年后,在反右的“战场”上得见其挺立不服的姿态与语势,使我联想起呼伦河畔不驯的中华儿女们!……肖军逝世后,我写过一篇悼念文章,题做《火种肖军》。是的,他是火种,他们都是火种。
就在这昔日的荒岛书店,我接触过多少点火的书籍——鲁迅与高尔基,《铁流》与《毁灭》……乃至“春水”般的冰心,她其实也是一团燃烧不断的温火。火光虽或不尽相同,却都是让人们、人类得以生存下去的续而不断的炉火,香火,或钻木取火之火,当来自为伟人马克思、陈毅、张志新……均称赞不已的希腊神话中为人类取火而遭天刑的普洛美修士(普罗米修斯)!
为了凭吊火种,青岛晚报的同志们带我到了昔日东方菜市、今日东方大厦的街头一角,如今是一家花店了,对我就像是昔日书店的荒茔上长满了簇簇鲜花召唤后人。我在这书店,花店前留影留念。花店店伙不免向伴我来的同志打听,得知为六十年前近邻与主顾,乃献鲜花一束,装点了我祭祀昔日“荒岛”之仪。
留影罢,同志们拥着我去寻觅自己儿时的旧居。记得就在路口的小巷里,门牌是龙口路2号,荒园后一座旧楼。记得贴邻1号是前朝赵始市长的有花匠收拾得庭庭的花园并楼宅,现仍略具格局。但我住过的2号荒园只剩下破木板的旧门依稀可辨,却标了3号,遍寻2号无着,想是原来的双号俱都改成同侧单号了。荒园尤荒,仍有一座二层楼,但楼型与位置都不太对头了。再环视才发现隔墙尚有一楼,亟像是我旧居之楼,却被一墙堵死。报社的同志告诉我那就是明日要去参观的老舍旧居,门开在黄县路上了。次日前往,近前端详,才断定就是我住过的楼。时我家住楼上,楼下是二房东。我家1934年秋迁出,老舍先生是次年夏迁入此楼下的,故未得见面。如此说来我就和先生同一旧居了,又何其幸也。
巡访诸旧居时,听得姜德明向我传达女诗人舒婷一语:“遥想故人,应知羞惭。”此语颇中我心。面对诸先贤,如此学问,如此风范,我是深知羞惭的,我岂能为和老舍与肖军有所偶同而沾沾自喜乎?只有自愧自责,但也略有自许自豪处,总在那“荒岛”时代接受过不少火光神启,多少沾了点仙气也。姜德明攻近代现代文学史丛甚力,我乃戏称他“气功”大师,的确,得传与得气否大有不同。这也是我有所寄于比我们失学失传失气更多的青年来者的。
在已故的这些仙长中,坦白说我原来最不敬的就是梁实秋先生了。其实我对他有何研究?不外是先圣鲁迅公骂过他,乃随骂。立在他昔日家门前,我一念顿生:梁移居台湾数十载,是还骂的最佳所在了,却无一诟语,连十分推崇鲁迅的我竟亦未见其微词,这也可谓仙气之一端了。至于他和韩菁清的情书,比起鲁迅和许广平的《两地书》如何?谁费那个劲干吗?
说起仙气,青潮笔会所邀群贤毕至,遗憾的是惟何仙姑未临,仙姑者乃我戏称在海市蜃楼中依稀可见的新凤霞也。她这次病榻书案两忙,未得抽身;她如能来,感慨当最多最深。她是在这个码头上走过红,撞过黑的;确如陕北民歌唱的“黑咕隆咚旧社会,妇女在最底层……”可增一句“卖艺的妇女在最低最底层”。亦如“白毛女”所歌:“旧社会将人变成鬼,新社会将鬼变成人!”这是艺人们尤有实感的。不意妖风一阵,人又变鬼!凤霞在“文革”中惨遭身残,何仙姑成了李铁拐了。终于天变,鬼又变人。凤姑抛杖而起,虽已不再能歌、能舞,却夺笔能写、能绘,再为人间贡奉祥云朵朵,如吸日月书卷之精华,人可成仙矣!
云游驰书,我不是只见人见仙不见物的,我当然见到昔日孤立海中央的小青岛已长堤相通,攀登艰难的崂山已可乘电索求道,过去就是荒岛的黄岛如今已是经济开发区……可见,可触,这一切的走向都顺着改革开放,有多少可报导,不是我这篇抒情寄兴小文所能尽描的。伫立于青岛名胜“太平角”,但见海阔天高,风起云涌,遥想当年那《1957年的夏季形势》,此一檄文就是在这海天之际产生的。立在我身旁身受压迫,几经坎坷,几经炼狱,而尚有幸存的文人、诗人、画家、艺人,能不百感俱来,千头万绪乎?……其实人们所期待的也极其单纯,太平角当太平!
青岛
文 / 闻一多
海船快到胶州湾时,远远望见一点青,在万顷的巨涛中浮沉;在右边崂山无数柱奇挺的怪峰,会使你忽然想起多少神仙的故事。进湾,先看见小青岛,就是先前浮沉在巨浪中的青点,离它几里远就是山东半岛最东的半岛——青岛。簇新的,整齐的楼屋,一座一座立在小小山坡上,笔直的柏油路伸展在两行梧桐树的中间,起伏在山冈上如一条蛇。谁信这个现成的海市蜃楼,一百年前还是个荒岛?
当春天,街市上和山野间密集的树叶,遮蔽着岛上所有的住屋,向着大海碧绿的波浪,岛上起伏的青稍也是一片海浪,浪下有似海底下神人所住的仙宫。但是在榆树丛荫,还埋着十多年前德国人坚伟的炮台,深长的甬道里你还可以看见那些地下室,那些被毁的大炮机,和墙壁上血涂的手迹。——欧战时这儿剩有五百德国兵丁和日本争夺我们的小岛,德国人败了,日本的太阳旗曾经一时招展全市,但不久又归还了我们。在青岛,有的是一片绿林下的仙宫和海水泱泱的高歌,不许人想到地下还藏着十多间可怕的暗窟,如今全毁了。
堤岸上种植无数株梧桐,那儿可以坐憩,在晚上凭栏望见海湾里千万只帆船的桅杆,远近一盏盏明灭的红绿灯漂在浮标上,那是海上的星辰。沿海岸处有许多伸长的山角,黄昏时潮水一卷一卷来,在沙滩上飞转,溅起白浪花,又退回去,不厌倦的呼啸。天空中海鸥逐向渔舟飞,有时间在海水中的大岩石上,听那巨浪撞击着岩石激起一两丈高的水花。那儿再有伸出海面的站桥,却站着望天上的云,海天的云彩永远是清澄无比的,夕阳快下山,西边浮起几道鲜丽耀眼的光,在别处你永远看不见的。
过清明节以后,从长期的海雾中带回了春色,公园里先是迎春花和连翘,成篱的雪柳,还有好像白亮灯的玉兰,软风一吹来就憩了。四月中旬,奇丽的日本樱花开得像天河,十里长的两行樱花,蜿蜒在山道上,你在树下走,一举首只见樱花绣成的云天。樱花落了,地下铺好一条花蹊。接着海棠花又点亮了,还有踯躅在山坡下的“山踯躅”,丁香,红端木,天天在染织这一大张地毡;往山后深林里走去,每天你会寻见一条新路,每一条小路中不知是谁创制的天地。
到夏季来,青岛几乎是天堂了。双驾马车载人到汇泉浴场去,男的女的中国人和十方的异客,戴了阔边大帽,海边沙滩上,人像小鱼一般,曝露在日光下,怀抱中是薰人的咸风。沙滩边许多小小的木屋,屋外搭着伞篷,人全仰天躺在沙上,有的下海去游泳,踩水浪,孩子们光着身在海滨拾贝壳。街路上满是烂醉的外国水手,一路上胡唱。
但是等秋风吹起,满岛又回复了它的沉默,少有人行走,只在雾天里听见一种怪水牛的叫声,人说水牛躲在海角下,谁都不知道在哪儿。
忆青岛
文 / 梁实秋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天堂我尚未去过。《启示录》所描写的“从天上上帝那里降下来的圣城耶路撒冷,那城充满着上帝的荣光,闪烁像碧玉宝石,光洁像水晶”。城墙是碧玉造的,城门是珍珠造的,街道是纯金的。珠光宝气,未能免俗。真不想去。新的耶路撒冷是这样的,天堂本身如何,可想而知。至于苏杭,余生也晚,没赶上当年的旖旎风光。我知道苏州有一个顽石点头的地方,有亭台楼阁之胜,纲师渔隐,拙政灌园,均足令人向往。可是想到一条河里同时有人淘米洗锅刷马桶,不禁胆寒。杭州是白傅留诗苏公判牍的地方,荷花十里,桂子三秋,曾经一度被人当做汴州。如今只见红男绿女、游人如织,谁有心情看浓汝淡抹的山色空蒙。所以苏杭对我也没有多少号召力。
我曾梦想,如果有朝一日,可以安然退休,总要找一个比较舒适安逸的地点去居住。我不是不知道随遇而安的道理。树下一卷诗,一壶酒,一条面包——荒漠中还有你在我身边歌唱——啊,荒漠也就是天堂!
这只是说说罢了。荒漠不可能长久的变成天堂。我不存幻想,只想寻找一个比较能长久的居之安的所在。我是北平人,从不以北平为理想的地方。北平从繁华而破落,从高雅而庸俗、而恶劣,几经沧桑,早已无复旧观。我虽然足迹不广,但北自辽东,南至百粤,也走过了十几省,窃以为真正令人流连不忍去的地方应推青岛。
青岛位于东海之滨,在胶州湾之入口处,背山面海,形势天成。光绪二十三年(1897)德国强租胶州湾,辟青岛为市场,大事建设。直到如今,青岛的外貌仍有德国人的痕迹。例如房屋建筑,屋顶一律使用红瓦片,山坡起伏绿树葱茏之间,红绿掩映,饶有情趣。
民国三年青岛又被日本夺占,民国十一年才得收回。迩后虽然被几个军阀盘据,表面上没有遭到什么破坏。当初建设的根柢牢固,就是要糟蹋一时也糟蹋不了。青岛的整齐清洁的市容一直维持了下来。我想在全国各都市里,青岛是最干净的一个。“无风三尺土,有雨一街泥”的北平不能比。
青岛的天气属于大陆气候,但是有海湾的潮流调剂,四季的变化相当温和。称得上是“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的好地方。冬天也有过雪,但是很少见,屋里面无需升火不会结冰。夏天的凉风习习,秋季的天高气爽,都是令人喜的,而春季的百花齐放,更是美不胜收。樱花我并不喜欢,虽然第一公园里整条街的两边都是樱花树,繁花如簇,一片花海,游人摩肩接踵,蜜蜂嗡嗡之声震耳,可是花没有香气,没有姿态。樱花是日本的国花,日本和我们有血海深仇,花树无辜,但是我不能不连带着对它有几分憎恶!我喜欢的是公园里培养的那一大片娇艳欲滴的西府海棠。杜甫诗里没有提起过它,历代诗人词人歌咏赞叹它的不在少数。上清宫的牡丹高与檐齐,别处没有见过,山野有此丽质,没有人嫌它有富贵气。
推开北窗,有一层层的青山在望。不远的一个小丘有一座楼阁矗立,像堡垒似的,有俯瞰全市傲视群山之势,人称总督府,是从前德国总督的官邸,平民是不敢近的,青岛收回之后作为冠盖往来的饮宴之地,平民还是不能进去的(听说后来有时候也偶尔开放)。里面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还有人说里面闹鬼。反正这座建筑物,尽管相当雄伟,不给人以愉快的印象,因为它带给我们耻辱的回忆。其实青岛本身没有高山峻岭,邻近的劳山,亦作崂山,又称牢山,却是峻峥巉险,为海滨一大名胜。读《聊斋志异》崂山道士,早已心向往之,以为至少那是一些奇人异士栖息之所。由青岛驱车至九水,就是山麓,清流汩汩,到此尘虑全消。舍车扶策步行上山,仰视峰嶝,但见参嵯翳日,大块的青石陡峭如削,绝似山水画中之大斧劈的皴法,而且牛山濯濯,没有什么迎客松五老松之类的点缀,所以显得十分荒野。有人说这样的名山而没有古迹岂不可惜,我说请看随便哪一块巍巍的巨岩不是大自然千百万年锤炼而成,怎能说没有古迹?几小时的登陟,到了黑龙潭观瀑亭,已经疲不能兴。其他胜境如清风岭碧落岩,则只好留俟异日。游山逛水,非徒乘兴,也须有济胜之具才成。
青岛之美不在山而在水。汇泉的海滩宽广而水浅,坡度缓,作为浴场据说是东亚第一。每当夏季,游客蜂涌而至,一个个一双双的玉体横陈,在阳光下干晒,晒得两面焦,扑通一声下水,冲凉了再晒。其中有佳丽,也有老丑。玩得最尽兴的莫过于夫妻俩携带着小儿女阖第光临。小孩子携带着小铲子小耙子小水桶,在沙滩上玩沙土,好像没个够。在这万头攒动的沙滩上玩腻了,缓步踱到水族馆,水族固有可观,更妙的是下面岩石缝里有潮水冲积的小水坑,其中小动物很多。如寄生蟹,英文叫hermitcrab,顶着螺蛳壳乱跑,煞是好玩。又如小型水母,像一把伞似的一张一阖,全身透明。孩子们利用他们的小工具可以罗掘一小桶,带回家去倒在玻璃缸里玩,比大人玩热带鱼还兴致高。如果还有馀勇可买,不妨到栈桥上走一遭。桥尽头处有一个八角亭,额曰回澜阁。在那里观壮阔之波澜,当大王之雄风,也是一大快事。
汇泉在冬天是被遗弃的,却也别有风致。在一个隆冬里,我有一回偕友在汇泉闲步,在沙滩上走着走着累了,便倒在沙上晒太阳,和风吹着我们的脸。整个沙滩属于我们,没有旁人,最后来了一个老人向我们兜售他举着的冰糖葫芦。我们在近处一家餐厅用膳,还喝了两杯古拉索(柑香酒)。尽一日欢,永不能忘。
汇泉冬夜涨潮时,潮水冲上沙滩又急遽的消退,轰隆呜咽,往复不已。我有一个朋友赁居汇泉尽头,出户不数步就是沙滩,夜闻涛声不能入眠,匆匆移去。我想他也许没有想到,那就是观音说教的海潮音,乃觌面失之。
说来惭愧,“饮食之人”无论到了什么地方总是不能忘情口腹之欲。青岛好吃的东西很多。牛肉最好,销行国内外。德国人佛劳塞尔在中山路开一餐馆,所制牛排我认为是国内第一。厚厚大大的一块牛排,煎得外焦里嫩,切开之后里面微有血丝。牛排上面覆以一枚嫩嫩的荷包蛋,外加几根炸番薯。这样的一份牛排,要两元钱,佐以生啤酒一大杯,依稀可以领略樊哙饮酒切肉之豪兴。内行人说,食牛肉要在星期三四,因为周末屠宰,牛肉筋脉尚生硬,冷藏数日则软硬恰到好处。佛劳塞尔店主善饮,我在一餐之间看他在酒桶之前走来走去,每经酒桶即取饮一杯,不下七八杯之数,无怪他大腹便便,如酒桶然。这是五十年前旧话,如今这个餐馆原址闻已变成邮局,佛劳塞尔如果尚在人间当在百龄以上。
青岛的海鲜也很齐备。像蚶、蛤、牡蛎、虾、蟹以及各种鱼类应有尽有。西施舌不但味鲜,名字也起得妙,不过一定要不惜工本,除去不大雅观的部分,专取其洁白细嫩的一块小肉,加以烹制,才无负于其美名,否则就近于唐突西施了。以清汤氽煮为上,不宜油煎爆炒。顺兴楼最善烹制此味,远在闽浙一带的餐馆以上。我曾在大雅沟菜市场以六元市得鲥鱼一尾,长二尺半有奇,小口细鳞,似才出水不久,归而斩成几段,阖家饱食数餐,其味之腴美,从未曾有。菜蔬方面隽品亦多。蒲菜是自古以来的美味,诗经所说“其蔌维何,维笋及蒲”,蒲的嫩芽极细致清脆。青岛的蒲菜好像特别粗壮,以做羹汤最为爽口。再就是附近潍县的大葱,粗壮如甘蔗,细嫩多汁。一日,有客从远道来,止于寒舍,惟索烙饼大葱,他非所欲。乃如命以大葱进,切成段段,如甘蔗状,堆满大大一盘。客食之尽,谓乃平生未有之满足。青岛一带的白菜远销上海,短粗肥壮而质地细嫩。一般人称之为山东白菜。古人所称道的“春韭秋菘”,菘就是这大白菜。白菜各地皆有,种类不一,以山东白菜为最佳。
青岛不产水果,但是山东半岛许多名产以青岛为集散地。例如莱阳梨。此梨产在莱阳的五龙河畔,因沙地肥沃,故品质特佳。外表不好看。皮又粗糙,但其细嫩酥脆甜而多浆,绝无渣滓,美得令人难以相信。大的每个重十台两以上。再如肥城桃,皮破则汁流,真正是所谓水蜜桃,海内无其匹,吃一个抵得半饱。今之人多喜怀乡,动辄曰吾乡之梨如何,吾乡之桃如何,其夸张心理可以理解。但如食之以莱阳梨、肥城桃,两相比较,恐将哑然失笑。他如烟台之香蕉苹果玫瑰葡萄,也是青岛市面上常见的上品。
一般山东人的特性是外表倔强豪迈,内心敦厚温和。宦场中人,大部分肉食者鄙,各地皆然,固无足论。观风问俗,宜对庶民着眼。青岛民风淳厚,每于细民中见之。我初到青岛,看到人力车夫从不计较车资,乘客下车一律付与一角,路程远则付二角,无争论者。这是全国所没有的现象。有人说这是德国人留下的无形的制度,无论如何这种作风能维持很久便是难能可贵。青岛市面上绝少讨价还价的恶习。虽然小事一端,代表意义很大。无怪乎有人感叹,齐鲁本是圣人之邦,青岛焉能不绍其馀绪?
我家里请了一位厨司老张,他是一位异人。他的手艺不错,蒸馒头,烧牛尾,都很擅长。每晚膳事完毕,沐浴更衣外出,夜深始返。我看他面色苍白削瘦,疑其吸毒涉赌。我每日给他菜钱二元,有时候他只飨我以白菜豆腐之类,勉强可以果腹而已。我问他何以至此,他惨笑不答。过几天忽然大鱼大肉罗列满桌,俨若筵席,我又问其所以,他仍微笑不语。我懂了,一定是昨晚赌场大赢。几番钉问之后,他最后进出这样的一句:“这就是一点良心!”
我赁屋于鱼山路七号,房主王君乃铁路局职员,以其薄薪多年积蓄成此小筑。我于租满前三个月退租离去,仍依约付足全年租赁,王君坚不肯收,争执不已,声达户外。有人叹曰:“此君子国也。”
我在青岛居住四年,往事如烟。如今隔了半个世纪,人事全非,山川有异。悬想可以久居之地,乃成为缥缈之乡!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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