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鲁彦
倘若我问你:“你喜欢西湖吗?”你一定回答说:“是的,我非常喜欢!”
但是,倘若我问你说:“你喜欢后湖吗?”你一定摇一摇头说:“哪里比得上西湖!”或者,你竟露着奇异的眼光,反问我说:“哪一个后湖呀?”
哦,我所说的是南京的后湖,它又叫做玄武湖。
倘若你以前到过南京,你一定知道这个又叫做玄武湖的后湖。倘若你近来住在南京或到过南京,你一定知道它又改了名字了。它现在叫做五洲公园了,是不是?
但是,说你喜欢,我不能够代你确定的答复,如其说你喜欢后湖比喜欢西湖更甚,那我简直想也不敢这样想了,自然,你一定更喜欢西湖的。
然而,我自己却和你相反。我更喜欢后湖。你要用西湖的山水名胜来和我所喜欢的后湖比较,你是徒然的。我是不注意这些。我可以给你满意的答复:“后湖并不像西湖那样的秀丽。”而且我还敢保证你说:“你更喜欢西湖,是完全对的。”但我这样的说法,可并不取消我自己的喜欢。我自己,还是更喜欢后湖的。
后湖的一边有一座紫金山,你一定知道。它很高。它没有生产什么树木。它只是一座裸秃的山,一座没有春夏的山。没有什么山洞,也没有什么蹊径。它这里的云雾没有像在西湖的那么神秘奇妙,不能引起你的甜美的幻梦。它能给你的常是寂寞与悲凉,浩歌与哀悼。但是,这样也就很好了,我觉得。它虽没有西湖的秀丽,它可有它的雄壮。
后湖的又一边有一座城墙,你也一定知道。这是西湖所没有的。在游人这一点上来比较,有点像西湖的苏堤。但是它没有妩媚的红桃绿柳的映衬。它是一座废堞残垣的古城。它不能给青年男女黄金一般的迷梦。你到了那里,就好像热情之神Apollo到了雅典的卫城上,发觉了潜伏在幸福背后的悲哀。我觉得,这样更好。她能使你味澈到人生的真谛。
但是我喜欢后湖,还不在这里。我对它的喜欢的开始,这不是在最近。那已是十年以前的事了。
十年以前,我曾在南京住了将近半年。如同我喜欢吃多量的醋——你可不要取笑我——拌干丝一样,我几乎是天天到后湖去的。我很少独自去的时候,常有很多的同伴。有时,一只船容不下,便分开在两只船里。
第一个使我喜欢后湖的原因,是在同伴。他们都和我一样年青,活泼得有点类于疯狂的放荡。大家还不曾肩上生活的重担,只知道快乐。只有其中的一位广东朋友,常去拜访爱人被取笑“割草”的,和我已经负上了人的生活的担子的,比较有点忧郁,但是实际上还是非常的轻微,它像是浮云一样,最容易被微风吹开。这几个有着十足的天真的青年凑在一起,有说有笑,有叫有唱,常常到后湖去,于是后湖便被我喜欢了。
第二个原因,是在船。它是一种平常的朴素的小渔船,没有修饰,老老实实的破着,漏的漏着。船中偶然放着一二个乡人用的小竹椅或破板凳,我们须分坐在船头和船栏上。没有篷,使我们容易接受阳光或风雨,船里有了四支桨,一支篙。船夫并不拘束我们,不需要他时他可以留岸上。我是从小在故乡的河里,瞒着母亲弄惯了船的,我当然非常高兴拿着一支桨坐在船尾,替代了船夫。船既由我们自己弄,于是要纵要横,要搁浅要抛锚,要靠岸要随风飘荡,一切都可以随便了。这样,船既朴素得可爱,又玩得自由,后湖便更被我喜欢了。
第三个原因是湖中的茭儿菜与荷花。当它们最茂盛的时候,很多地方几乎只有一线狭窄的船路。船从中间驶了去,沙沙地挤动着两边的枝叶,闻到清鲜的香气,时时受到叶上的水滴的袭击。它们高高地遮住了我们的视线,迷住了我们的方向,柳暗花明地常常觉得前面是绝径了,又豁然开朗的展开一条路来。当它们枯萎到水面水下的时候,我们的船常常遇到搁浅,经过一番努力,又荡漾在无阻碍的所在。有时,四五个人合着力,故意往搁浅的所在驶了去,你撑篙,我扯草根,想探出一条路来。我们的精力正是最充足的时候,我们并不惋惜几小时的徒然的探险。这样,湖中有了茭儿菜与荷花,使我们趣味横生,我自然愈加喜欢后湖了。
第四,是后湖的水闸。靠了船,爬到城墙根,水闸的上面有一个可怕的阴暗的深洞。从另一条路走到水闸边,看见了迸发的瀑布。我们在这里大声唱了起来,宛如音乐家对着海的洪涛练习喉音一样。洁白的瀑布诱惑着我们脱鞋袜,走去受洗礼,随后还逼我们到湖中去洗浴游泳,倘若天气暖热的话。在这里,我们的精力完全随着喜欢消耗尽了。这又是我更喜欢后湖的一个原因。
第五,最后而又最大的使我喜欢后湖的原因了。那就是,我们的太平洋。太平洋,原来被我们发现在后湖里了。这是被我们中间的一个同伴,一个诗人兼哲学家的同伴所首先发现,所提议而加衔的。它的区域就在离开水闸不远起,到对面的洲的末尾的近处止。这里是一个最宽广的所在,也是湖水最深的所在。后湖里几乎到处都有茭菜与荷花或水草,只有这里是一年四季露着汪洋的一片的。这里的太阳显得特别强烈,风也显得特别大。显然的,这里的气候也俨然不同了。我们中间没有一个人反对这“太平洋”新名字。我们都的确觉得到了真正的太平洋了。梦呵!我们已经占据了半个地球了!我们已经很疲乏,我们现在要在太平洋里休息了。任你把我们飘到地球的那一角去吧,太平洋上的风!我们丢了桨,躺在船上,仰望着空间的浮云,不复注意到时间的流动。我们把脚拖在太平洋里,听着默默的波声,呼吸着最清新的空气。我们暂时的静默了。我们已经和大自然融合在一起。还有什么比太平洋更可爱,更伟大呢?而我们是,每次每次在那里飘漾着,在那里梦想着未来,在那里观望着宇宙间的幻变,在那里倾听着地球的转动,在那里消磨它幸福的青春。我们完全占有了太平洋了……
够了,我不再说到洲上的樱桃,也不再说到翻船的朋友那些事,是怎样怎样的有趣,我只举出了上面的五点。你说西湖比后湖好,你可能说后湖所有的这几点,西湖也有?尤其是,我们的太平洋?
或者你要说,几十年以前,西湖的船,西湖的水草,西湖的水,都和我说的相仿佛,和我所喜欢的后湖一样朴素,一样自然。但是,我告诉你,我没有亲自看见过。当我离开南京后两年光景,当我看见西湖的时候,西湖已经是粉饰华丽得不像一个处女似的西子了。
“就是后湖,也已经大大的改变,不像你所说的十年前的可爱了。”你一定会这样的说的,是不是?
那是我承认的。几年前我已经看见它改变了许多了。
后湖的船已经变得十分的华丽,水闸已经不通,马路已经展开在洲上。它的名字也已经换做五洲公园了。
尤其是,我的同伴已经散失了:我们中间最有天才的画家已经睡在地下,诗人兼哲学家流落在极远的边疆,拖木屐的朋友在南海入了赘,“割草”的工人和在后湖里栽跟斗的莽汉等等都已不晓得行踪和存亡了。我呢,在生活的重担下磨炼着,已经将要老了。倘若我的年青时代的同伴再能集合起来,我相信每个人的额上已经刻下了很深的创痕,而天真和快乐,也一定不复存在了。
然而,只要我活着,即使我们的太平洋填成了大陆,甚至整个的后湖变成了大陆,我还是喜欢后湖的。因为我活着的时候,我不会忘记我们的太平洋。
你说你更喜欢西湖。
我说我更喜欢后湖。
你喜欢你的西湖,我喜欢我的后湖就是。
你说西湖最好。
我说后湖最好。
你说你的,我说我的。
天下事,原来喜欢的都是好的,从没有好的都使人喜欢。
你说是吗?
南 京
文 / 朱自清
南京是值得留连的地方,虽然我只是来来去去,而且又都在夏天。也想夸说夸说,可惜知道的太少;现在所写的,只是一个旅行人的印象罢了。
逛南京像逛古董铺子,到处都有些时代侵蚀的遗痕。你可以摩挲,可以凭吊,可以悠然遐想;想到六朝的兴废,王谢的风流,秦淮的艳迹。这些也许只是老调子,不过经过自家一番体贴,便不同了。所以我劝你上鸡鸣寺去,最好选一个微雨天或月夜。在朦胧里,才酝酿着那一缕幽幽的古味。你坐在一排明窗的豁蒙楼上,吃一碗茶,看面前苍然蜿蜒着的台城。台城外明净荒寒的玄武湖就像大涤子的画。豁蒙楼一排窗子安排得最有心思,让你看的一点不多,一点不少。寺后有一口灌园的井,可不是那陈后主和张丽华躲在一堆儿的“胭脂井”。那口胭脂井不在路边,得破费点工夫寻觅。井栏也不在井上;要看,得老远地上明故宫遗址的古物保存所去。
从寺后的园地,拣着路上台城;没有垛子,真像平台一样。踏在茸茸的草上,说不出的静。夏天白昼有成群的黑蝴蝶,在微风里飞;这些黑蝴蝶上下旋转地飞,远看像一根粗的圆柱子。城上可以望南京的每一角。这时候若有个熟悉历代形势的人,给你指点,隋兵是从这角进来的,湘军是从那角进来的,你可以想象异样装束的队伍,打着异样的旗帜,拿着异样的武器,汹汹涌涌地进来,远远仿佛还有哭喊之声。假如你记得一些金陵怀古的诗词,趁这时候暗诵几回,也可印证印证,许更能领略作者当日的情思。
从前可以从台城爬出去,到玄武湖边;若是月夜,两三个人,两三个零落的影子,歪歪斜斜地挪移下去,够多好。现在可不成了,得出寺,下山,绕着大弯儿出城。七八年前,湖里几乎长满了苇子,一味地荒寒,虽有好月光,也不大能照到水上;船又窄,又小,又漏,教人逛着愁着。这几年大不同了,一出城,看见湖,就有烟水苍茫之意;船也大多了,有藤椅子可以躺着。水中岸上都光光的;亏得湖里有五个洲子点缀着,不然便一览无余了。这里的水是白的,又有波澜,俨然长江大河的气势,与西湖的静绿不同。最宜于看月,一片空蒙,无边无界。若在微醺之后,迎着小风,似睡非睡地躺在藤椅上,听着船底汩汩的波响与不知何方来的箫声,真会教你忘却身在哪里。五个洲子似乎都局促无可看,但长堤宛转相通,却值得走走。湖上的樱桃最出名。据说樱桃熟时,游人在树下现买,现摘,现吃,谈着笑着,多热闹的。
清凉山在一个角落里,似乎人迹不多。扫叶楼的安排与豁蒙楼相仿佛,但窗外的景象不同。这里是滴绿的山环抱着,山下一片滴绿的树;那绿色真是扑到人眉宇上来。若许我再用画来比,这怕像王石谷的手笔了。在豁蒙楼上不容易坐得久,你至少要上台城去看看。在扫叶楼上却不想走;窗外的光景好像满为这座楼而设,一上楼便什么都有了。夏天去确有一股“清凉”味。这里与豁蒙楼全有素面吃,又可口,又贱。
莫愁湖在华严庵里。湖不大,又不能泛舟,夏天却有荷花荷叶,临湖一带屋子,凭栏眺望,也颇有远情。莫愁小像,在胜棋楼下,不知谁画的,大约不很古罢;但脸子画得秀逸之至,衣褶也柔活之至,大有“挥袖凌虚翔”的意思;若让我题,我将毫不踌躇地写上“仙乎仙乎”四字。另有石刻的画像,也在这里,想来许是那一幅画所从出;但生气反而差得多。这里虽也临湖,因为屋子深,显得阴暗些;可是古色古香,阴暗得好。诗文联语当然多,只记得王湘绮的半联云:“莫轻他北地胭脂,看艇子初来,江南儿女无颜色,”气概很不错。所谓胜棋楼,相传是明太祖与徐达下棋,徐达胜了,太祖便赐给他这一所屋子。太祖那样人,居然也会做出这种雅事来了。左手临湖的小阁却敞亮得多,也敞亮得好。有曾国藩画像,忘记是谁横题着“江天小阁坐人豪”一句。我喜欢这个题句,“江天”与“坐人豪”,景象阔大,使得这屋子更加开朗起来。
秦淮河我已另有记。但那文里所说的情形,现在已大变了。从前读《桃花扇》、《板桥杂记》一类书,颇有沧桑之感;现在想到自己十多年前身历的情形,怕也会有沧桑之感了。前年看见夫子庙前旧日的画舫,那样狼狈的样子,又在老万全酒栈看秦淮河水,差不多全黑了,加上巴掌大、透不出气的所谓秦淮小公园,简直有些厌恶,再别提做什么梦了。贡院原也在秦淮河上,现在早拆得只剩一点儿了。民国五年父亲带我去看过,已经荒凉不堪,号舍里草都长满了。父亲曾经办过江南闱差,熟悉考场的情形,说来头头是道。他说考生入场时,都有送场的,人很多,门口闹嚷嚷的。天不亮就点名,搜夹带。大家都归号。似乎直到晚上,头场题才出来,写在灯牌上,由号军扛着在各号里走。所谓“号”,就是一条狭长的胡同,两旁排列着号舍,口儿上写着什么天字号,地字号等等的。每一号舍之大,恰好容一个人坐着;从前人说是像轿子,真不错。几天里吃饭,睡觉,做文章,都在这轿子里;坐的伏的各有一块硬板,如是而已。官号稍好一些,是给达富贵人的子弟预备的,但得补褂朝珠地入场,那时是夏秋之交,天还热,也够受的。父亲又说,乡试时场外有兵巡逻,防备通关节。场内也竖起黑幡,叫鬼魂们有冤报冤,有仇报仇;我听到这里,有点毛骨悚然。现在贡院已变成碎石路;在路上走的人,怕很少想起这些事情的了吧?
明故宫只是一片瓦砾场,在斜阳里看,只感到李太白《忆秦娥》的“西风残照,汉家陵阙”二语的妙。午门还残存着,遥遥直对洪武门的城楼,有万千气象。古物保存所便在这里,可惜规模太小,陈列得也无甚次序。明孝陵道上的石人石马,虽然残缺零乱,还可见泱泱大风;享殿并不巍峨,只陵下的隧道,阴森袭人,夏天在里面待着,凉风沁人肌骨。这陵大概是开国时草创的规模,所以简朴得很,比起长陵,差得真太远了。然而简朴得好。
雨花台的石子,人人皆知,但现在怕也捡不着什么了。那地方毫无可看。记得刘后村的诗云:“昔年讲师何处在,高台犹以‘雨花’名。有时宝向泥寻得,一片山无草敢生。”我所感的至多也只如此。还有,前些年南京枪决囚人都在雨花台下,所以洋车夫遇见别的车夫和他争先时,常说:“忙什么!赶雨花台去!”这和从前北京车说“赶菜市口儿”一样。现在时移势异,这种话渐渐听不见了。
燕子矶在长江里看,一片绝壁,危亭翼然,的确惊心动魄。但到了上边,逼窄污秽,毫无可以盘桓之处。燕山十二洞,去过三个。只三台洞层层折折,由幽入明,别有匠心,可是也年久失修了。
南京的新名胜,不用说,首推中山陵。中山陵全用青白两色,以象征青天白日,与帝王陵寝用红墙黄瓦的不同。假如红墙黄瓦有富贵气,那青琉璃瓦的享堂,青琉璃瓦的碑亭却有名贵气。从陵门上享堂,白石台阶不知多少级,但爬得够累的;然而你远看,决想不到会有这么多的台阶儿。这是设计的妙处。德国波慈达姆无愁宫前的石阶,也同此妙。享堂进去也不小,可是远处看,简直小得可以,和那白石的飞阶不相称,一点儿压不住,仿佛高个儿戴着小尖帽。近处山角里一座阵亡将士纪念塔,粗粗的,矮矮的,正当着一个青青的小山峰,让两边儿的山紧紧抱着,静极,稳极。─—谭墓没去过,听说颇有点丘壑。中央运动场也在中山陵近处,全仿外洋的样子。全国运动会时,也不知有多少照相与描写登在报上;现在是时髦的游泳的地方。
若要看旧书,可以上江苏省立图书馆去。这在汉西门龙蟠里,也是一个角落里。这原是江南图书馆,以丁丙的善本书室藏书为底子,词曲的书特别多。此外中央大学图书馆近年来也颇有不少书。中央大学是个散步的好地方。宽大,干净,有树木;黄昏时去兜一个或大或小的圈儿,最有意思。后面有个梅庵,是那会写字的清道人的遗迹。这里只是随宜地用树枝搭成的小小的屋子。庵前有一株六朝松,但据说实在是六朝桧,桧阴遮住了小院子,真是不染一尘。
南京茶馆里干丝很为人所称道,但这些人必没有到过镇江扬州,那儿的干丝比南京细得多,又从来不那么甜。我倒是觉得芝麻烧饼好,一种长圆的,刚出炉,既香,且酥,又白,大概各茶馆都有。咸板鸭才是南京的名产,要热吃,也是香得好;肉要肥要厚,才有咬嚼。但南京人都说盐水鸭更好,大约取其嫩,其鲜;那是冷吃的,我可不知怎样,老觉得不大得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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