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了。
我在两条狗的怀里醒了。
我看见了朝思暮想的桑。桑难过地搂住我,尽量用体温温暖着我,我看见他在流泪。我没有哭,也没有感到惊奇,一切似乎都很自然。我伸手去为他擦泪。他骤然吻住了我的手,紧紧地。桑抱起我,朝一个方向走去。两只狗蹲在那里,眼里噙含着不舍和绝望,它们没有追上来,只是眼看着我心甘情愿地被一个陌生的男人抱走,什么都不要地抱走。我的目光也一直没有离开它们。某种特定的情形下,动物与人交织,比人与人的交织更深重。终于,我忍不住地朝它们招了招手,两只无家可归的可怜的狗如找到归宿般地狂奔而来。其实,我也没有归宿,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去哪里……
那是一栋歪梁斜柱的仅有三十平米的房间。歪梁斜柱是建筑行业里的大忌大讳,是谁别出心裁设计并建筑出了这样一种房子?
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喜欢吗?它是防火的。桑说。
喜欢。但,它太贵重了。我……
简伦,我希望在我们之间,你不要用价格这个词。我们之间可能存在另一未知的词,但绝不是价值。当我看见你和那两只狗睡在一起时,我的心在绞痛。我知道又是一场灾难,让你落迫街头。人的一生其实很短,我不明白上苍为什么把所有的灾难都集中在你一个人身上。从沙漠里,我就知道你是个多灾多难的女孩,如果可能,我真的愿意替你分担,或者把灾难都放在我身上……
我心中一痛,跪在地上,不可遏制地痛哭起来。在这个特别的小屋里,在这个特别的人跟前,我脆弱地不可收拾。桑忽然也跪下,搂住了我。我仰起泪眼,望着他。透过泪,我看见他脸上的纹路,看见他的疲倦,和他眼睛里的亮光。我的全部身心不顾一切地扑向了桑。
简伦,以后你就是这里的主人。桑故作欢快地说。他热衷于建筑艺术。他说,如果有一天能够有机会有地方让他施展他的才华,他会倾尽一生,建造出以他定名的建筑物,他要让每个建筑都保留着一部分过去的记忆,让每一个看到它的行人都会想起些什么或者品味出些什么。他可能会在一片废墟上建立起一座摩天大厦,但必须保留废墟,废墟有废墟的故事和价值;他会在一棵树的周围建立起一座医院或者别的什么,但保留树……
从见到他的时刻起,我的视线就一百个不情愿离开他。我完全沉醉在他的艺术世界里,我静静地聆听着。
忽然,我看他站起身来说:“你好好休息吧,我走了。”
“我不让你走。”我突然大喊起来,对着他,对着我面前的这个人,我在潜意识里一直迷恋的这个人。我的这一声呼喊道出了一切。他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比我自己还要明白。他放下外套,认真地盯住我,凝视。我不敢再看他,我不知道接下来会是什么样的情形,我担心他会一脚把我踢出去,让我难堪,让我从梦里清醒。与其被他踢出去,不如自己趁早出去。
恍惚间,我丢开轮椅。跌跌撞撞地拉开门出去了。跌跌撞撞地什么都看不清,看不清天空和墙,看不清自己的轮椅停在何处,看不清地上的土坑和石子,看不清路边的花草和人,看不清时间和路。我的头脑在发蒙。我仿佛看到一个可以依靠的大石头,索性跌坐上去,便什么都不知道了,炎热、寒冷、疼痛、包括知觉和梦想,统统离我而去。依稀仿佛,我飘了起来,飘向一个遥远的地方,没有人,没有时间和空气,没有天空和阳光,没有颜色和森林,只有一种声音,那声音一直追随我,从日出到暮落。我被那声音紧紧拥抱着、温暖着,呼唤着,轻吻着……我听那声音告诉我,从看到我的时候起,他的艺术生命里就多了一些内容和色彩……
这是一个陌生的声音,我从来不曾听过,是天国里的声音,这声音又是如此熟悉和靠近,几乎是伴着我长大的,几乎是帮着我一起找到自我的。我努力地想要回来,想要弄清楚自己在什么地方,是不是天国,还是在别的王国里。我是在悬崖上,我快跌落下去了,我张开手臂高呼救命,我在半空中坠落着、飘浮着,我的心揪缩成了僵硬的一团,不会思想不会跳跃甚至忘记了颤抖,我的轮椅从我的上面滚落下来,径直朝我落来,有两种结果,它若不是接纳我,那就注定要砸向我,使我更快地坠落致命,我绝望地飘降着,突然,我的手被另一只手紧紧抓住了攥住了,那手好大也好有力。我的泪水不可遏制地泛流着……
“我已经给你烧好了洗澡水,洗个澡。”他的体贴入微让人感到幸福,一股锥心的幸福。
“那你不许离开。”简伦任性道。
我不离开。桑举手保证,笑得像孩子般纯真。
简伦再次被桑从一个不远的地方抱了回来。
她看到了桑脸上的欣喜:“你的腿,你会好起来的,这世界每天都在发生着不同的奇迹。我相信,这奇迹里有你。”一段铭心的恋情,因为久违,而显得陌生,激动的陌生,熟悉的陌生。
洗澡。这是一件多么现实又多么性感的事情。全身裸露着,任水抚摸。在水中享受快意。在水的温度里寻觅沙漠的感觉。
水温和地抚遍了她的全身。水,真好,它能让人充满渴望,能让人变得清洁和透亮。她在水的环绕中不住地抚拭自己。昨夜的惊吓已经平复。那只是一场虚弱的惊吓,很快就会恢复。她如梦般地清洗自己的肌肤。她穿着一件粉红色的睡衣出现在桑的面前。她知道自己很美。尽管这美显得有些残忍和令人心痛。她在桑的眼睛读到了这些。他走过来,轻松得抱起眼前这个轻飘飘的瘦弱女子。
本能告诉我,我们将做什么。
你的胡子怎么没了?一个惊人的变化,而简伦在出浴三分钟后才发现,抑制不住地惊呼起来。难怪她觉得陌生,觉得少了点什么。
想你想丢了。桑一本正经地说。
奇怪,想一个人会把自己的胡子想丢。
桑,谢谢你用那盘磁带把我唤醒。只是,你为什么不去看看我,你不担心我会自杀?
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自杀了,你也不会。
为什么?简伦被他这句夸张的话刺激得更夸张地捂住了脸颊。
承受苦难越多的人,越懂得珍惜生命。你所受到的磨难比别人多,你都一步一步走了过来。那些诗没了,你的灵魂可能是被抽空了。但我总觉得,一个人的灵魂是无以破灭的,只要你愿意,一切可以重头再来,从另一个起点开始,你也许会做得更好。
你也认为我很坚强?简伦怪怪地问。她一直不喜欢“坚强”这个词用在她身上,如果没有轮椅,这个词也许不会让她那么逆反。
不。你是脆弱的坚强。这种绝妙的特质只有真正的诗人身上才会诞生。我觉得,人太坚强,总显得有些冷气;人太脆弱,又显得可怜兮兮。
我是脆弱的坚强,不会是给人一种悲壮了吧。简伦嘴角牵起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她瞟了一眼窗外的那棵树,高高的树梢上系着一条陈旧的红丝巾。
那丝巾是你系的?她问。
不是。可能是一个寻路的人作的路标。桑也把目光调向那棵隔着玻璃的老树。
有好多年了吧,那个人可能老了。你说他会不会走失,找不着自己的路标?简伦问了一个童话里的问题。
这世界每天有很多人都在走失。每一种走失,都有一个故事。
我也许会走失,但那绝对是为了寻找故事,故意走失。简伦小声说着,说得很含糊。她不希望桑或任何人听清。
你说什么?桑真的没听懂。
我说我可能会为孩子们写一些童话,在童话里找回走失的人群。简伦忽然笑了,笑得一脸阳光。
我想吻你。桑抚弄着一缕遮住她脸颊的发丝,轻声说。他的胡子没了,倒使他年轻、精神许多。他的笑容如一缕阳光,透过性感的嘴唇,如一股散发着淡香的邪性一点一点占领着他。这邪性象魔力,将简伦更深地吸引进去。她说不清是为什么。她搂紧桑的腰。用力地靠住他,用力贴紧他,尽可能地鼓励自己去吻他,吻他高贵的前额和眼睛,吻他的睫毛和鼻梁,吻他的唇。他朝着她微微开启的唇深深吻了进去,她浑身如电流滑过,变得松软和模糊。
如果能够,我真想把我的身体交给他,钻进他的身体,与他一起呼吸一起散步和乘凉,一起思考和爱。
她被吻着俯压在柔软的床间。那长久地、彻腑地缠绵地吻,仿佛要把她吸到他的身体里消化、吸收、共度。他的手,一个远古爱人的手,摩挲着解开了另一个爱人的睡衣的扣子,就一个。他用手试探属于她的所有神秘。
不。她呻吟道,浑身的皮肤紧张得发紧。她的双腿在拼命地并拢,但抵挡不了什么。她的心没有上闩。她的那声拒绝没有丝毫意义。
他一遍遍轮回地抚摸她最柔软最销魂的那部分,那么轻柔和含蓄。使她更紧的搂住他,享受着他的吻他的爱抚,她忘却了矜持和端庄。
在爱人面前,在爱人的怀抱里,我做不到端庄,我也不愿意。他没有裸露我。他的视线完全驻守在我们的吻里,驻守在我的脸上,驻守在被睫毛覆盖的眼底。他的唇一刻也不愿意离开我,我的眼睛偶尔会睁开,看看他,然后又晕眩般地闭上。我感觉他的一只手在我的背部移动,朝下,捂住我的小腹,又一股不同感觉的电流袭遍我的全身,我忍不住轻声呻吟,我以为这按捺不住地呻吟只有我一个人能听见,只有我一个人明白,也只有我一个人能懂。他的手继续往下移,我的某个地方被压制得无法自主,我全身的热度和血液统统涌向他手下的那个点。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在上升,仿佛要升到某个从未介入的国度。我忘记了自己的模样,忘记了周围的摆设,忘记了阳光和空气,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吻,我感觉自己将要死去,我体验到了一种飘向死亡的感觉,而这死亡与其他死亡不同的是,我含浑、压抑而又感激地喊出了一个男人的名字一个爱人的名字……
我被汗水浸透了。渐渐地,我从另一个世界复苏过来。我蜷在他怀里,略含羞涩地垂下眼帘,不敢看他。我们从头至尾都没有语言。他无言地爱抚让我感觉到自己是一个女人,感受到一个女人渴望感受的感受。而我知道,尽管这样,我仍然是一个完好无损的女孩。他用一块毛巾轻轻擦去我的汗。我已经无力拒绝这个男人对我做一切。
我忍不住地低问:为什么?
蓦然间,我捕捉到了他眼睛里深深的痛苦和无奈,而他的嘴却在微笑:“我舍不得。”
“可是,我情愿。”在爱面前,我任性。
伦伦。他叫我。我舍不得,现在舍不得,你像一张洁净的白纸。
可是,我有欲望,人的所有欲望,女人的所有欲望。我说了什么,他听到了什么,我不知道。
夜踩着如大象般沉重地步伐缓缓来临。
桑依然要走,明天天亮再来。
我失落极了。
桑将我平放在那张崭新而干净的床上,锁好门,走了,我不知道他去哪里,我依然不问他,他仍然不说。我们之间没有许愿,没有承诺。我不知道今天发生的这一切算不算承诺。
桑走了。他明天还会来。会给我和“望”和“风”带来食物,在瞬间,我给了两只狗起了名字,起了它们听不懂,我自己也不懂的怪名字。
我没能很快入睡。我一直想着桑。
写作其实与爱情并没有太大的差别,她们都会让人全身心地投入,乃至失眠。
严重的失眠曾经让我无比痛苦。我去了一个诊所,我说我睡不着。那医生建议我用安定。安定属于红处方类药,一般不给开。第一次只给我开了十二片,医生再三嘱咐我一次吃一片。我没有听从。我吃了两片。我想把多少年没能睡好的觉用一夜时间补上。我发觉自己肌体内的痉挛舒缓了许多,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我的腿我的手我的全身都在随着药性的渗入和散布渐渐放松。我体内严重的痉挛舒缓了。我惊喜地发现一个不菲的事实:尽管这药祛不了根,但至少它可以让我舒服,让我的身体活得舒服一点,这对我来讲已经很满足了。在我对谁思念的煎熬里,在我写作的运作中,我终于发现一种平常的药片,可以让我的身体稍微舒适一些。我如获至宝般收存着这种被人拒绝和恐惧的药片。我吃得那么仔细那么快乐。但我又吃得那么压制。我不敢多吃。我像个自己的医生,控制着药量。我隔三天才吃一次这种对我来说是“救命”的奇药。
桑让我感到莫名的愤慨和不满。这哪是恋爱?这简直像一种刑罚。于他,于我,都是。
有一个镜头一遍又一遍垄断我全部的记忆:桑牵我的手,扶我走上轮椅的瞬间,我内心那股脆弱和柔软的部分再度被揪起,有种隐隐的熟悉的遥远的无以抚摸的痛楚。
很长一段时间,我和桑仅限于手与手之间的交流。强烈的爱意,我深藏起来,依我的感性和激情,我几度冲动地想要抱紧他,然后等待发生着什么,但我克制着。我用眼睛审视着我们之间的接触,而不再用感觉,我把感觉回收起来,藏到不易寻见的地方。桑用双手抚弄我的长发,用双手一遍一遍紧抚我的脸和脖项,那是对女性的一种最高雅最无伤害的性感享受。而这享受严重地伤害了我。我的头部严重充血,即将爆裂。我的心早已蓄满了泪水,忍不住地流出:“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告诉我。”那声音仿佛郁积了多年,终于抑制不住地喷射出来。
桑怔怔地望着我。我第一次让他领略到我的愤怒。我像一头母狮般盯住他。他在我的目光追逼下,瓦解了。
他说:“我……原谅我。”这句话迟疑得令人锥心。
我是那么珍视我与桑的感情,我不管别的。再强大的内心,有时,也抵御不住爱情的侵袭的搅扰。再强大的灵魂都是因爱而产生的,无爱的灵魂就是一具空壳,强大不起来。
一天,桑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叠旧报刊,递给简伦。他说,伦伦,这是我在图书室的旧报刊里翻出来的,上面有你发表的一些诗,我希望它们能再度唤起你强烈的写作欲望,谁都可以颓废、消沉、自绝,但你不可以。
简伦惊喜地接过那些幸存的诗文,心中汹涌澎湃。
你应该继续写作。你应该写。桑的眼睛里闪烁着另一类智慧,敏锐、透彻、犀利、辽远,像海豹。
她再一次抬头望着屋前那棵宝贵的大树。望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树,成了她现在的习惯。那树可以让人尽览绿色,让人发现生命和时间的根脉,让人从每一片树叶的叶脉上辨认路和路的方向。那丝带仍在忘情地在风中飞舞。
写作是一种精神与肉体的双重体验和折磨,我一直在用脑子、皮肤和生命写作,可是现在,我不知道写什么。简伦的音调显得有些低沉。
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总之,你千万不能从此一败涂地,人不应该允许自己为一次或几次打击一败涂地。你最美丽的就是你丰富饱满的灵魂。你说过你想写童话,你的灵魂依然鲜活。那才是你真正的全部。或者,写小说?桑说。
现在流行一种写法,对女作家来讲,比较容易出名。简伦诡秘地笑笑,带着某种坏坏的味道。
什么?你是说……桑有点不解。
一是暴露个人的绝对隐私;二是用身体写作。一夜之间,名利双收。
那纯属制造某种效应,一种变向的追名逐利的途径。你想试一试?桑故意问道。
这东西试不得,一试准走样。我只是喜欢写,写自己想写的东西,或者,我写作是为了某种寻找,寻找在现实中找不到的理想和梦。除了童话小说,任何一部小说都离不开性,我不愿意轻易涉及性的描写,我在寻找描写性的替代品,比如说,一只手的背影,一只乌黑深不见底的黑眼珠,一块被幕布阴影遮蔽的白皙皮肤,一面镜子,一块带尖的玻璃等等。我要是写小说,绝对如同梦游,没准,读者还以为我是严重的梦游症患者呢。我是个现代意识很强的女人。有的女人将所有的精力和时间投入到她所关心的事业中,对男人不闻不问,任其自然;有的女人则强烈地渴望能寻求到一个能够依赖的男人,他成为她的全部,成为一生的寄存。我恐怕要属于第三类,比较贪婪的那一种,我想独立,想要自由,想要事业,又想要爱情想要身体,还想要灵魂,我贪得无厌。写作是我的全部,你也是。简伦倔强而理想化地发表了一顿演说。
简伦,你的思想很奇特,超出我的想象。你知道,你能给予别人什么?知道现代人,不,也包括远古人,最需要什么?
需要什么?
力量。内心强大的力量,这是任何时代任何人群都不可缺失的东西。你内心是强大的,在我所见到的女子中。所以,你吸引了我。桑表情严整,一字一字极有力度地说出这番话。
我──懂──了。这是简伦一生中吐出的最为艰难的三个字。
桑的种种作为,让我感到:我们是相爱的。而我们的爱又是那么地奇特,那么与众不同,那么令人费解。这么漫长的时间,他仍然神秘地来又神秘地走,神秘地找到我又神秘地带我来到这个奇怪的屋里,他又用那么令人销魂令人不解令人难捺的方式神秘地爱抚我,他却又神秘地痛苦着压抑着。在他的触摸中,我敏感地感到了他的压抑。我爱桑,而我爱的是一个在我看来没有其它任何牵绊的桑,我爱的是独立、自由、洒脱,至少可以和我一起为爱情放纵的桑。可我爱的这个桑却是如此地迟缓和沉重。我以为在爱人怀里可以做任何事情,可以放纵,甚至可以放荡地去面对他。因为,你们是相爱的,彼此包容彼此感激彼此接纳,才会相爱,爱优点也爱缺点,爱遮掩的你,更爱裸露的你,爱你身上的每一寸皮肤每一根毛发每一种气味,包括久藏在你皮肤里的垢痂,你可以被毫不嫌弃地吸吮和舔吻。你甚至可以尽览自己放纵的表情和言语。可是,我们在做什么,那男人,那男人却只是用手指小心翼翼地爱抚我。我陶醉这种抚摸。可我总感到莫名其妙的失落。
他的矛盾更加深了我的矛盾。
他的离开让我感觉到被人掏空和抛弃。这份矛盾的心态使我有种寻死觅活的冲动和衰弱……
我在桑给我的这间怪屋里,又掏出了安定。我希望我能在这张洁白的床上踏踏实实睡一整夜……
我感觉到了危机四伏。这危机是来自内心的,来自一个文学女性内心的真正的危机。我拨开记忆的门闩,我的眼睛和我的手臂不再羞惭。我的每一枚细胞每一粒血液每一根敏感的神经都在纸上奔跃和沸腾。我是在用皮肤用灵气用才情和生命去写的一类人。我如一名蛰居者,在自己的时空里翻动、蜕变和生根。我的祖辈让我成了一代浮萍,而我有了根基,这根基扎实地盘附在我的体内忠实地汲取阳光和空气。这根基执着地让我满怀颤栗的喜悦和欢呼。它在我的体内盘根缭绕,我常常为此泪水潸然。因为,我至少还在高级地思想和爱着。
这是一个清凉的午后,桑摆弄着袁朗送我的那块青石。
简伦,袁朗今天找到我,确切讲,他在找你,我告诉他你在这儿,他可能会来。
简伦倚在床的一角,幽幽地说:“袁朗要来了?”
“他很在乎你。”桑望了一眼搁置在窗台上的那块青石,说:“其实,你也在乎他。”
“在乎,不是爱;爱包含着在乎。”
“为什么一直不答应爱他?”桑忽然问一句令人费解的话。
“爱情是可以随便答应的吗?”简伦听到这样的问题感到恼火。最近,她总是恼火。在桑面前,可能会在所有的人面前。她一触即发。她的神经开始颤料,开始与现实作无谓的纠缠:
“我一直过着一种独特的生活。我的蓝天是飘移不定的白云和纯正的蓝,我的大地是宽厚结实的泥土和稳固潮涌的温暖,我的海是深邃澎湃,宁静而又奔放的,我的沙漠则是小心谨慎、如山一般克制着自己。沙漠,这个令人胆战心惊又令人无可奈何的物体,我倒不怎么反感它。它不像其它的物体那样,有着不留痕迹的灭顶之灾,它是全盘地覆盖和推移,它可以掩埋一些东西,过许多年以后,又流露出来,制造古迹和历史。它是残忍和压制的,而它的存在使一些平时不怎么珍贵的变得珍贵万般。它的存在,至少对人类是一种缓重的提醒。我倒觉得应该保留一些能够提示人类的危险。让人类感觉到危机四伏,然后不断地创造和保护自己。我身体的缺憾,令我比常人更具冲劲,自虐般地冲劲。我敢说,这世界上我是独一无二的、有着健全精神和冲劲的女孩。我在用生命当作阳光底下的赌注。我也比别人更爱护和重视自己的外貌,我每天都将自己收拾得干净漂亮,然后投入生活和工作,我的外表不会因环境的改变而受到负面影响。我就像一只爱清洁爱美的猫,随时找个地方用舌头舔拭和修整自己。在阳光的抚摸下,我会更加爱自己光滑的皮毛。我也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什么和不是什么。一个人走入另一个人的内心是很困难的,而一个女孩,尤其像我这般对感情苛求的女孩能够让一个男人走入我的内心更是困难的。你明白吗?”
你的小脑袋里怎么装了这么多稀奇古怪、妙不可言的思想?你究竟是尢物还是怪物?
我是怪物。一个裸着前胸任你涂画的宇宙怪物。
简伦解开了所有衣扣,解开了维护双乳的胸罩。娇嫩、润白的双乳有些娇羞的映入桑的眼帘。他不是第一次见她们,他曾经俯在简伦的耳边,悄悄告诉她:你有一双美丽而性感的乳房。而这次是她们主动与他相见的,他不知是该迎接,还是该回避。他什么也没做。呆呆地望着。
他看着简伦拿起水果刀,轻轻在左胸划了一刀。他的心一惊,急速地阻拦了这过激的行为。鲜红的血正缓缓从那个纤弱的伤口渗出,毫无秩序地四处流窜。
你干什么?
桑,我想把你的名字纹在我的皮肤里,一辈子守着我。简伦说。她拿出了早已预备好的针和药水,还有颜色。
为什么?
我知道。你又要离开,我们又要远离。
桑拿着纱布的手颤抖了。
伦伦,我有家。我是说,我有家室。桑吞吐地说着。
谁都有家。我不管。简伦的内心早已被这颗惊雷击打得无处躲藏,击得酸软。但她故作轻松地望着桑,任性地嚷道。
桑望着女孩那双藏不住秘密的黑眼睛,内心一阵抽搐。这对你不公平。
爱不存在公平不公平。简伦执着地说。她的眼泪不知什么已经糊满了脸颊:“其实,这是我早已料想了无数遍但一直不愿认知的事实,这并不妨碍我去爱,我并不想去伤害谁,我认为自己也伤害不了谁,我不过是爱着自己的爱,这份感情的出现让我措手不及,让我来不及选择,来不及思索。这爱来自沙漠来自死亡之地来自死神的指示。谁都抵抗不了死神的摆布。我以为我这一生不会为爱纠缠和困扰,我以为……桑,我不管,我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要,我知道我什么都不能要了……我只想,我只想把你的名字刻进我的身体里,只想让你的名字守住我,一辈子……”
爱情就这么如针刺般地展开了。一针一针刺进细嫩洁白的肌肤,一针一针刺进血液刺进神经,刺进心脏……一针,一种痛,一声轻吟;一针,一颤动,一段情;一针,一个梦,一辈子。
疼吗?
我喜欢。
洁白的左乳上出现了一片小小的血红的桑叶,小到猛一看如一颗天生的红痣。
那晚,他一直陪着她。
要我,真正的要我,好吗?我知道你想。简伦的声音有些暗哑,有些放荡。她已经爱一个男人爱到了骨髓里,她希望他能无所顾忌游进她的体内,她强烈地感受得到,他在克制,顽强的克制。起初,他这份克制让她更加地心动。时间越久,这份克制越显得那么苍白和荒唐。
我已经把我给你了,全部,包括我的名字。
给我一个孩子。
不。
为什么?这是一个答案无数,却又没有答案的问题。
一位老妇人出现在我的生活里,照料着我和狗们。那女人不会说话,她只能听见。我们不住在一起。她有她的房子,挨着我的怪屋。
那女人带来了桑的亲笔信。
伦伦:
这是哑婆,是她把我一手带大的。你们彼此照应吧。
这间屋子是你的,是我专门为你设计的。歪梁斜柱,是建筑业里的大忌大讳。或许是因为我是触了忌讳的人,建筑行业一直难容我。我设计的图纸曾经被人象垃圾一样扔掉。我努力过,而我所有的努力全部付之东流。我一度停止了设计。我曾经绝望地用刀子一道一道划破全部的设计图,划得犹如粉末。我是搞文字工作的,但我又酷爱着我的建筑设计。这种酷爱没人可以理解和接纳。我一度被周围的人称作是神经病。遇见你,我忽然像一个绝处逢生的那般又捡起了我的设计图。想为你设计一间屋子。这屋子是我一手构筑和垒建的。
我多么希望你能够全心地接纳这小屋,忘却已成灰烬的一切,多么希望,你能重新去写,我比谁都知道,你多么愿意写,把想写的东西全部写出来。
剩下的时间都是你自己的了……
信写得吞吞吐吐,一头雾水。每一个字都敲打在我的心坎上。这就是被我固执地爱着的那个男人,他甚至吝啬得连一个“爱”字都不肯给我。
我并没有从内心真正接纳和认从这漂亮的怪屋。这并不意味我不想。
一个我接纳着桑对我的安排。另一个我却握着武器处于备战状态,充满着杀伤力。两个我在日夜对峙。
桑已经走了好长时间,没有一点音信,我在思念和无奈之间苦苦徘徊。
桑如一个梦影,一个现实中真实存在的梦靥,忽尔出现,忽尔消失,忽尔通体透明,忽尔神秘幽深。他投影我的心底,激起层层涟漪。我是和着这层层不绝的涟漪投入写作的。我的字里行间充满了执着和期待。我深信,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不懂得去爱的,也没有一个真正懂得艺术的人和正在艺术世界里翱游的人不懂得去爱的。爱一个人,或者,爱许多人,或者,爱整个人类和世界。她的身心都充溢着激情。她在每个角落里都会发掘激情。真正的艺术家是凌乱的,毫无规则的,没有人能准确定义她,而她却能随心所欲地从她自己的凌乱中,寻找到某种独特而奇妙的规律进行思维,摧毁自我,重组自我,调整自我。
我没对爱情绝望。也没对写作绝望。我用自己的方式爱着。爱着现实中存在的一个男人──桑和我的写作。
我的轮椅没能阻止我去渴望一切。如果爱情哪怕有一万种方式,最终人们也将其称作爱情的话,那么,我和桑到底存不存在爱情?我开始了漫长的怀疑。我们之间没有任何承诺。没有承诺,是脱俗的,但又是危险的。我说不清承诺是什么?到底怎么样的承诺才算承诺?这怪屋算不算承诺。不。这只是一个承重之墙,将我们之间的某种东西通过这墙承受下来,或者是维系下来,而我认为,这东西并非一般意义上的爱情。
我为自己设置了一条世间绝无仅有的过道,这走道上只有我一个人能走,象迷宫,而我一直未能走完,未能找到出口,哪怕我在神经末端系上一枚还差一秒钟就要爆破的定时炸弹,我也有点无能为力,只能在那里下赌,或者等死。
我没放开过笔和纸。我一触及它们,成倍的灵感和激情仍然奔涌而出。我会被自己的真情而感动。我会写,也会哭。我沉浸到自己的爱情里去了。情愿流泪的爱情,才是刻骨铭心的爱情,为爱情流出的泪,才是真正的流泪。这话谁说的,是我吗?是我,没错,在我之前没人说过同样的话,肯定没有。我把爱情哭成了文字,确切讲,是哭成了诗。
没有爱情就没有诗歌,没有了诗歌,也就没有了浪漫的爱情。这又是肯定的。这还是我说的。我仍在写诗,不仅是写诗,我还在倾吐心中的故事。
我停止了哭泣,我在纳闷,为了一个男人,我怎么想出那么多富有哲理的文字。一个男人可以创造女人,可以创造哲人,也可以创造诗人。我惊叹这男人的伟大。
这男人是谁?
这男人来自何方?
这男人又去何方?
他有名字,我清楚地知道他的名字包括他名字的笔画,他时常在没人的时候来到我身边,或者带着我和我的轮椅一起出门,我更愿意与他促膝长谈,到深夜到黎明。我说出的话与我没有说出的话,他都懂,就像他说的话和他没能说出的话我都懂一样。我们曾经让自己的躯体在月光下平等地舒展,相互欣赏、触摸和拥抱。我们的身体始终未能如情侣般那样融合。这样的融合对我们几乎是遥遥无期。他一直守着我,用他的魂儿和心上的名字。而我的魂却守不住自己,跟着他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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