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知道小地方吗?简伦轻轻地搂着沙漠中这个与她相依为命的男人,满含倦意地问。
不知道。
小地方有小地方的好处,平静、缓慢、随和;小地方有小地方的不足,闭塞、落后、狭隘。小地方可能会出现人才,但绝对保留不住人才。小地方也会毁耗人才扼杀人才,一个人所接受的前期教育在他的成长历程中是至关重要的。我居住的是小地方。简伦自语,又像是倾吐一种积压心底多年的感受。她的感受对桑显得莫名其妙。
你在说什么?桑似懂非懂。他最好不要懂。或者他比谁都懂。
简伦稍稍搂紧了桑,桑将外套的绝大部分给了她,将她盖严。她贪婪地嗅着男人的体味。翻阅记忆,从前,遥远……
他有一个年轻而奇特的名字──水合。他还有一件洗得发白沾了油彩但看着很舒服的帆布坎肩,他浑身上下都充满了艺术,他的课讲得很生动,总被学生盼着。他是背着他的画夹远道而来的。那些画让我有些熟悉,是离自己非常遥远的那份熟悉。我也迟疑着邀请他进入了我的王国。我把日记展示给他了。我有点难堪,仿佛自己脱光了衣裳供人欣赏。看着他认真的神情,我渐渐放松了恬然了。他是我的生物老师。他说他已经注意我很久了,他知道我喜欢听他的课,但不喜欢回答他的试卷。他清楚地记得第一次监考我们班数学时的情形,那张考卷上有一道题,全班除了我,再没人能做对,他看了一遍我的答题,发现有一个小数点点错了位置,他指了指,提醒我再检查一遍,我检查出来了,然后,就遥遥领先得了第一名。那是一次掺着点水分的第一名,我说。他说,不是。
他不喜欢生物学,但父命难违,他花了四年的时间学完了他没有一丝一毫兴趣的生物专业。他说他大学毕业后就开始背着画夹流浪。他是不辞而别的,他那在医科大学当教授的父亲实在忍无可忍,将他从他们的家谱中注销了,他彻底成了浮萍,漂着漂着,他就披着满身的尘埃来到了这个小地方,他其实挺喜欢这样朴实、寂静的小地方,喜欢小地方的人们,真实而热情。如果可能,他会在这里定居,白天教书,晚上营建他的绘画王国。画这里长不出草来的山丘,画这里灰头土脸的夕阳,画这里坐在树墩子上无所顾忌露出白白的奶子给小孩喂奶的单纯而年轻得让人想起扼腕叹息的维族母亲,画这里的所有人们。凡是他喜欢的,他都画。
他为了弄清楚人体的骨骼脉络,曾经从父亲的实验室里偷回一具骷髅,在自己的卧室摆弄,被推门给他送夜宵的母亲撞见了,神经本来就脆弱的母亲惊掉了碗,为此,还躺了几天。他一想起这事,就后悔,后悔不该把那玩意搬回家。后来,他就在外头租了一间房子,去搬弄、研究甚至用一些花草、彩灯和烟头点缀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人或动物骨架和头骨,他称之为“骷髅艺术”,有那么一段时间,没人敢去他的住处,包括那房东,都是隔房催款,他曾被警察跟踪,不幸还被拘留了半天,放他出局时,他无心恋战,只能接受人家的口头道歉。他的“骷髅艺术”被迫撤了。他的油画倒是坚持不懈地保留下来了。他说依他对绘画艺术的这份痴狂和悟性,他当初真不该遵从父意,他真该坚持自己的意向报考美院。
他发现了这个小地方,并发现自己喜欢这小地方。但他觉得有点累,他每天总得去按时坐班八小时,哪怕没有课,也得那样,他感觉自己是正在自杀或者被人一点一点地谋杀,这种方式越想越感觉到痛苦和残酷。不久前有两名学生退学的原因令他心痛了很久。高一的一名女生辍学回家,原因是接她父亲的班,然后结婚,家里已为她订了一门亲事,男方家在那“小地方”还有一些声势;还有一位男生因打架被开除。他经常看到那男生在街上游荡,嘴里还叼了一支烟,碰到他,会赶紧把烟掐掉,与他打招呼,那男生说:“别的老师都看我不起,我也不屑一顾,被开除怎么了,我不就是打了个架嘛,不让上学,我还懒得上呢,现在多自在,想干啥就干啥,不受约束,无人管制,自由了。”那男生很聪明,引导对了,肯定是个人才。我不知道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去惩罚一个未成年的学生。他说得有些激愤。
我见过那男生,他叫袁朗,很高很帅,一头不羁的长发。
简伦拼命理解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副表情每一句话每一个新鲜的词汇。他谈起了她的诗。他说,你应该发表,这都是好诗,灿烂的和忧伤的,都很有灵性。她执拗地说,发表?为什么要发表?这完全是属于我自己的,我没想过发表。
你应该想一想。他笑笑,不再谈诗。他说你应该读书,拼命地多读些课外书,诸如世界名着之类的书籍。
她说:“我从刚记事的时候起就开始读书,认识几个汉字后开始读一些大部头的书,像父亲那样,尽管有好多生字,但我还是读完了,比如《红楼梦》,我上初一时就接触了,但我一直想不明白贾宝玉为什么不能娶林妹妹,而林妹妹为什么又因为失去贾哥哥而活活气死?”
后来,她明白,那是爱情。爱情就是欲罢不能欲诉还休肝肠寸断可以致命的感情。爱情也是一种痴狂一种不顾一切,一段忧伤一段快乐一段痛苦一段传奇一段奇迹,如一根漏了电的电缆,一不小心撞上,便击中你,击穿心脏,为此,你活了,也许,你会死,但死得无怨无悔。每一个正常的人都会渴望被爱情的电缆击中,或生,或死,都在所不惜。
水合留意我很久了,从他救了我那本诗集可以感觉到。他是我生命中第一个称赞我有灵气的人。我希望他再对我说一遍,或者无数遍。人在很多时候就是如此一遍又一遍地复制虚荣。虽然“灵气”代表不了什么。这让我记起在很久远的时间里在很久远的地方那个曾经提醒小小的我有一双漂亮的黑眼睛的男人。那男人的气味一直弥漫在我的记忆里,我和着这记忆中的气味一路循着,寻找,至于寻找什么?我一派迷蒙。
我置身在水合的画室。他的王国他所统治的世界还有他所散发出的那种令人舒适的气味里,油彩味、画笔味、画板味、人物的线条味、色彩味,还有浓郁的人味,我有种被某种隔世的气味俘虏的危险,这危险感显得迟钝而幼稚。我有种绝世的冲动和心理,我想扑进对面这个男人的怀里,象小时候扑身那个男人怀里一样,赖着不下来,听故事和讲故事。我什么都没做,他也什么都没做,他只说了一句,如果你愿意,可以做我的模特,你坐在那里,你的美丽就是你的安静和随意。
画家认为你美丽,才会因你而动用他珍贵的画笔。你总该为你的美点感到骄傲。给水合,这个既是我的老师又如我的兄长还是我的朋友的画家做模特,我是怀着感恩的心情新奇的心情,还有羞涩的表情。我相信自己有着洁白透明的肌肤和匀称的身躯。我紧张得如一具叛逆的僵尸。你得学会被人欣赏。他说。我当时心头翻出一个词,我觉得这并非欣赏而是展览。我最终适应了,学着放松和随意。因为水合,我知道了“缺憾美”。这世上不存在完美,由于有了某些缺憾,才发现了美的存在。当你理解了某种缺憾,你便因这缺憾而发现美。美或不美只与角度有关。
这世界太完整了,总觉得平淡无奇,缺憾则显得与众不同,因为有了缺憾,才有了新奇。记得水合说:“有一群鱼,其中有一条独眼鱼,斜着身体游,照样游得从容,而有人就偏偏喜欢上了这条残缺的鱼,如一件珍品。”
依简伦当时的年龄,她对此话似懂非懂,待她理解的时候,皆已物是人非。她不再有点燃日记的奇怪念头了。她保留着她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诗,就像保留生命一样。她几乎是固执地坚持:写诗不需要模特。他笑着摇头,说,你错了,你也同样需要模特。
她始终不知道那算不算是爱,只是有种吸引在她内心深处被收藏、维系了多年,就如一种气味或者声音被深深嵌入记忆底版,不离不散。
在我即将高中毕业的那一年,母亲突然提醒我说:毕业后,你就嫁给一个比你年长的人,他可以照顾你爱护你,女孩子来到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就是要嫁人,嫁给一个忠厚本分的人,他至少不会欺负你。
嫁人?我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提醒充满了恐惧和排斥。我还没有腾出足够的时间考虑人生、婚姻和爱情,我的未来还那么漫长,我从来没算过自己的命,我一直固执地认为自己可以永远活着,怎么能随便嫁掉?还是嫁给一个陌生的、自己根本就不喜欢的男人,和他一起吃饭一起关灯睡觉,可能还得为他生个孩子,生个自己不怎么喜欢的孩子,因为那不是爱情的结晶,只不过是一种按部就班地需要和添补,生完孩子后,孩子长大后,会怎么样,我不敢再往后想下去。我无法忍受这样的安排,无法忍受去完成自己不喜欢的生活。不,我不,我至少现在还不要嫁人,谁也不要嫁。我用最响亮最坚决的声音向母亲抗议。我恨了母亲足足有五秒钟,我恨她为什么要如此迫切地给我这样一个提醒,我还不满十八周岁,我接受不了,她根本不知道这也许对别的女孩不算什么的提醒毫不留情地给我的梦的帷幕重重一击,我几乎要跨掉,几乎要倒下去再也撑不起来。
善良的母亲并没有逼迫我,她就我这么一个宝贝孩子,她不忍心强迫做我不愿意做的任何事。她用心良苦。她只希望我能尽快有一个好的归属,幸福快乐一生,她以为女人的快乐和幸福是依靠男人得来的,何况我又是这样一个身体有着缺陷、瘦弱得几近不堪一击的女孩,似乎更需要某种保护和体谅。她费尽心思选中了一个她认为可靠的男人,然后满心欢喜地通知我嫁给他。她压根就没想到我会拒绝这善意极致的安排。我太敏感了,对这个世界,和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事物,还有人和树。
我也突然间学会了烦恼。那类属于女人的烦恼。我想起了水合,那个流落到这个偏远闭塞的“小地方”的画家,那个教我学问的老师,那个曾经救过我的诗集的画家。我按捺不住内心的焦躁与烦乱,在不受他的邀请下,独自推开了他画室的门,闯入他的王国。我看到他正在完成一幅作品,那是全裸的维族姑娘。他满身的油彩,那神情那目光仿佛刚从另一个世界归来,或许是我意外的出现,把他从另一个国度召了回来。他专注地审视着我的黑眼睛。他一直喜欢我的眼睛,他总想把我眼睛里的那些星星点点的光点画下来,但他总是画不圆满。我没有告诉他什么,没有把自己的那类女人的烦恼告诉他。但我哭了。我的泪默默流着,触动了他的心,他走过来,双手拥住我的头部,低头吻我的头发,是吻,那又不算是吻,他把整个脸深深埋进了我的发丝,双手越来越紧地拥住我。这是我预料之外的事,尽管他常牵我的手,扶着我,送我回家,或者去他的画室,但我没有想过他会对我有这种举动,我不否认,在某些时候,在我自己的日记里和梦里,我希望自己能和他在一起,在一起干什么,我还没有想好,总之,能在一起,不管干什么和不干什么,我都觉得快乐。他放开我,别过头去。待他转过来时,我看见他脸上有泪,他哭了。我被吓住了,有点慌乱,我不知道我需要怎么做,我以为我做错了什么。我把所有的原因都揽在了自己身上。我忘记了流泪。他深深地凝视着我:坚强起来,不要哭,你至少还有翅膀,还有你的诗,这些都是你的幸运。
我坐在那里静静地看他作画。他沉浸在他的国度里,建设、修复、摧毁、重建,他的整个灵魂已不再属于这个世界不再属于任何人包括他,而是彻底交给了画和那些线条与色泽。他每告一段落,就会望着我笑,给我讲一个笑话或者他的故事。他说他小时候很爱好打架,不弄得伤痕累决不罢休,身上的伤疤一个接着一个,不过,他学习非常好,学校舍不得开除他。他的同桌是个精瘦的小女孩,不爱说话,但每次都帮他把座位擦得干干净净,对他低眉顺眼,他受不了那样,但有时看着同桌受人戏弄,又不得不拿出男子汉的侠气去保护她,后来,这个不爱说话的同桌转走了,他换了同桌,是一个很泼辣的女生,和他划着“三八线”,也不给他擦桌子,嗓门忒大,喊他的名字,全班同学都会回望他,盯着他看一会,那女孩有时还带着挑衅的口气想跟他打架,这样的同桌倒让他感到放松。我说你跟她对打过吗?他说打过,不过,成了她手下败将,那女孩真蛮得厉害。你们再见过面吗?我似乎存了一千个问题想问他。他说,没有,毕业后,各自考上学校,再也没见过面,同学聚会,也没人能通知到他,其实,人生就是这样,在不同的环境时你可能有不同的伙伴,随着环境的改变,你周围的人的面孔也在变换,缘聚缘散,见着就见了,见不着就保留一个记忆,随意点,说不定,我也不过是这儿的一名过客。
妈妈要我嫁给一个人,我嫁给你好吗?简伦忽然说,象是呓语。
水合俯下身,握着她冰凉的小手。
你太小,你还什么都不懂,等你长大了,就会有一个男孩来与你相爱,然后牵着你的手一同步入结婚礼堂。
那你等我长大,好吗?
不好。
为什么?我不可爱吗?
不是。等你长大,我就变老了。
简伦被拒绝了。她想哭,但没有。不知为什么。
后来,水合离开了,带走了一个人,是谁?大家只是猜测……
简伦什么都没有说。她盯着沙漠里的这个男人。那男人也在盯着她,发愣。
伦伦。桑在叫她的小名,这小名除了父母,没人再这么叫过,她没告诉过他。他像在叫自己的女儿。
简伦望着这个男人,在倾听,她不知道他会说什么,她真希望他说出她最想听的话来。她最想听什么,她没想好。
我要是有家。你会怎么样?
你是问我,还是问我们?简伦的心被什么东西轻轻一击。她的口吻却依旧平静。
是真的么?简伦还是抵挡不住地追问。
桑没有作声。
我们俩都快死了。我们不要再提我们之外的人,他们已经与我们无关了。简伦说得有些忧伤。
简伦在心里拒斥着另外那两个人的存在。她自欺欺人地想否定她们的存在,完全忘掉她们。她们与她无关。这种臆想使她累极了,空前的累,她不再去关心其他。她的意念里只有桑。在桑的背上,在这短短的三天里,她发觉自己成了全世界独一无二的爱情疯子。一种前所未有的疯狂一次次提醒她冲击她覆盖她。她忘了这个世界除了她和桑,还有别的什么。
我们到底是什么?我们两个到底选择了世间怎样的一类感情?我们欲爱不能,欲诉还休。
桑开始用背对着我。我拼命地战胜自己。拼命地让自己去做什么或不做什么。空旷的月光照在桑宽宽的背上。这样的背影只有我能看见。我伸开双手轻轻平展在他的背部,我感觉他轻微地动了一下,那是一种不易察觉的动。我的手开始用力,象在推开他,又像试图洞穿他的衣服,在他的背上印下我的掌纹。我望着自己的手,那双为爱伸出的手,由于用力,它们在悄悄地变色,它们的血液开始凝固、消褪。我的泪水再次开始疯流。
许多年没这样哭了,我把童年的一部分泪水积蓄到了现在,我面对着一个男人的背,在肌肤所散发出的香气里哀哀流泪。这是怎样的一个男人呵,如此冰冷的背影,我根本温暖不了他,我有些绝望了,我撤回我的双手,象是撤回我的自尊。我不再幻想。
我的双手痛苦地蒙住了我的眼睛。就在蒙住眼睛的当口,我的手被另一双大手抓起,分开,我的唇被猝然吻住,深深地吻住。吻得那么突然,那么强烈,那么深刻,那么缠绵,那么痛苦,又是那么执拗。我忘记了流泪。我只有吻,这个生命里莲花般的初吻。我沉浸到爱情漩涡里了。我被深入而细致地吻着。我的唇由冰凉变得炽热,由木然变得灵动,我整个身心都在随着这吻一起波动,直至晕眩……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离开了我的嘴唇,去细心地吻干我脸上的泪痕,吻我的额头,吻我的脸庞和眼睫,吻我的脖项,我眩然而放任地感受着他温热而潮湿的吻。
我们不想别的,我们只有我们自己。桑说。他身上那只小小的录音机依旧不停地转动。
你们记者是不是总带着录音机?是证据?还是凶器?简伦摆弄着那个精致小巧的金属方块问道。
你怎么会又想到凶器?你还会联想到什么?桑笑了。笑得很透明。
你是以一个记者身份出现的,还是特工或者间谍?
我没那么可怕。我什么也不是。你是不是很讨厌政治?
谈不上讨厌。只是回避。我从小就拒绝接受政治培训。看着周围的绝大部分人在政治体操的训练下成长起来,而我却对政治一无所知,这也可能是我时常想到逃离人群的一个重要原因吧,我没办法用自己的语言与人打交道。
同感。不过,接触几个政治标本式的人物拿过来研究研究,或许能写出一本惊世之作呢。桑说。
我更喜欢探索人性。简伦说。
人性有时是政治的产物。
你错了。政治是人性的某种翦影。人的矛盾造成统治阶层的矛盾。而政治只不过带着某种色彩强硬地渗透于人性中。政治是为统治阶级服务的。而人性是为人类和世界服务的。
人性是很复杂、凌乱的。必须受一些制约。
喜欢历史吗?告诉我你的历史。简伦问。
无权势者无历史,这是政治的根本。话题又绕回来了。桑仰脸望天,长吁一声。
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历史。
我们不是名流,历史只是成为一种如碎玻璃片的记忆。你想记录,就一一拾起,还得提防着扎手。人有时真的渴望倾诉,但因其角色的卑微,连倾诉都成了一种奢侈,成了别人的笑谈,久而久之,没人再肯倾诉,大家都学一些政客、商派、明星,戴着假面具过日子,到最后甚至忘了自己还有内心。桑一派低调。
别那么低调,现在我愿意倾听,你愿意倾诉吗?简伦歪着脑袋,甜甜地望着他笑。
我很简单。我是个有人生没人管的私生子,我现在都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谁,我有时怀疑压根就没人生过我,我是从哪个树缝里硬钻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我甚至没有户口。就这么稀里糊涂地长大了。桑轻描淡写地说着他的身世,说完笑了一下,露出洁白的牙齿。
你笑得真阳光。我写作时,听着音乐,还想着人类的微笑,以后肯定是想你的这种微笑。简伦似乎没有太在意桑不幸的身世,她觉得世上任何幸与不幸的事都很正常,不值得大惊小怪,一惊一乍。
你选择写作,或者说写作选择你,真是件幸事。你的细致,你的敏感,还有你的强大,是别人身上所难以具备的。写作,我更赞赏那种去记录一个眼神一句话一个灵魂,那种构成这个社会历史根基的活着的灵魂。有一次我途经一个殡仪馆,我看见一个遗体整容师在尽心尽力地将一个惨遭车祸的小女孩的面容恢复原貌,他的那种专注和细致的神情,令我终生难忘。他是用爱去描绘去复原,重新将她打扮得如花似玉,可是,两个小时后,这个用爱精心描绘的艺术品就被焚尸炉吞噬了……
桑,我们不谈这沉重的话题了。你说,我们死了以后也会被焚尸炉吞噬,我要把骨灰撒向蓝天……
打住,蓝天?能撒上去吗?桑笑着问。
我还没说完呢,然后落向大海。我喜欢海,有水的海。如果在海水里,我们就不用担心走失或死掉。
海里有鲨鱼,一口吞下你,填满它的胃。不走失,但依然会有死亡的危险,只要活着,随时随地都会有死亡的危险,各类死亡。
人只有面临死亡时,才会露出真实的人性。
那我们俩现在是全世界最真实的了?简伦欢快地笑着说。其实,在死亡面前,两个人一起面对的时候,尤其是两个爱着的人一起面对的时候,死亡算不了什么,它可以是一个玩笑。
桑拥着我。仅仅是拥着。我们的衣服依旧完好地遮盖着我们的身体。我们谁也没有与遮蔽我们身体的衣裳发生争执。隔着黑暗,我们彼此注视着。我再次蜷缩在他怀里,闻着他身上的气味,因为黑,我双手环绕着他,悄然轻吻着他,用吻若即若离地点着他的皮肤,听着他热烈的心跳。
“从见到你的第一天起,我就感觉,自己遇到了最珍贵的东西,我说不清,我只想背着你走下去。开始,是你一头飘逸的秀发吸引了我,我在想,有着这么一头秀丽长发的女孩肯定特别。后来,当我看到你的眼睛,我就知道自己完了,你的眼睛清纯透底,却又那么新奇和丰富,我无法再去用任何语言形容。我有种怜香惜玉的冲动,而这冲动一直缠绕着我。遇到你,我仿佛与自己一个久远的梦境重逢。我一直梦想自己能陪着一个坐着轮椅,长发飘飘的美丽女孩度过一生。许多年以来,这个梦一直隐匿在我心里,我一直没碰到那样的一个女孩。没想到,在这个沙漠里,我遇到了……”桑说得认真说得动容。我的手被他紧握着。我不敢动。我怕惊动他。
“想知道我的兴趣在哪吗?”桑忽然饶有兴致地问。
“在哪儿?在我?”我调皮地问。
桑笑着,充满怜惜地看着我,伸手触了触我的脸说:“我的兴趣是建筑设计,我喜欢设计奇特的建筑,我设计过好多图纸,但没人敢用。”
“为什么?”我不解。
“到时候,我再告诉你。”桑神秘地对我说。
他们依然身陷沙漠。桑依然背着简伦行走。这让人想到那两只狼的故事。在沙漠里。他们像两只清白的怪物。
掉了,我们的声音。简伦大叫起来。
你说什么,我们的声音掉了?桑不解地收住脚,这个女孩总是用一些奇怪的语言。
我是说录音机掉了。
桑赶紧回身寻找,捡了起来:这可真是我们全部的声音呀。
他们没有了水。他们挣扎着起来。站起来,不能倒下去。倒下去,谁也看不见你,你会失掉被寻到的机会,你会失掉生活。
已经是第四天了,他们除了呼吸,一无所有。
起来吧,我背着你,继续走下去。
我们去哪儿?
走到哪儿?算哪。只能这样了。桑捧着简伦的脸庞,疼惜地望着她干裂的唇。他用唇去吻她,他想吻润她。他的唇同样干裂,甚至更干。
吻我,不要离开地吻我,好吗?简伦伸手搂住他的脖子。她的脑海又呈现出那两具纠缠的骨架。他们是一对恋人,他们是吻着死去的。我们为什么不能?
我们还没有决定死。
你的意思是说,爱与不爱也需要决定?那我宁愿现在就决定死。简伦从没有如此任性地对一个男人说过话。
……
你不想死?你是不愿意和我死在一起。简伦不顾干渴,刻薄地说。她的薄薄的衣衫不知什么时候被什么弄破了,露出了她左边的半个隆起的胸部,她顾不得了。在这样的境遇下,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在意自己裸露的部位。他们是自然的一部分,已经习惯了自然。
桑,这个男人脱下自己的衣服,仔细地包裹住简伦。他不愿意这个女孩的身体一览无余地裸露出来。她应该珍藏。他应该替她珍藏。
我都已经二十五岁了,我有成年人的权力,我有爱的权力,我有一切欲望的权力。你是爱我的,你为什么不要我?我们已经快死了,你为什么不要我?简伦像个疯子般朝他吼叫。她挣脱了他的怀抱。甩掉他裹住她的那件外衣,她跌倒在地上,身上本来就破损的衣衫无力地摊落下来。她将脸埋进沙里。好久。她的身体在抽搐。
桑抱起她的时候,她已经面目全非,泪水沾着沙砾泛流。
“砂女。”桑忽然想起日本小说中的一个女主人公,那是安部公房的小说。他一点一点擦拭着这个女孩脸上的沙砾。他的心随着那一点一点抹去的砂砾而怦然颤栗。他什么都想做。他比她更想做。他完全可以无所顾忌地去吻拥和触摸,甚至……他很明白地知道眼前这女孩有多么纯净。她情愿。他也可以在原始的沙漠里随意摆弄她如水般柔软的身躯。他们在一起已经度过了七十八个小时,这七十八个小时只属于他们。可他不愿意。
“我感到自己的颓败。”简伦黯然说道。
“其实,你真正的内心没有颓败。我也不允许你颓败,你应该是最好的,不论何时,无论你在做什么,我都希望你是最优秀的。”桑忽然说道。
她因这话震撼了起来,这世界竟然被一个人如此看透和理解着。没有人愿意把“优秀”二字用在她身上,她也没有足够的自信去拥有这个词,那是额外的,崭新的,至少对她来说,是这样。一份意料之外的理解和鼓舞,会让人发掘出意料之外的潜力。
桑,爱情是不是发生得很突然?
对,也消失得很突然,往往令你措手不及。
他再次捡起地上的外衣,裹住那娇小的身体,用尽全身的最后一点力气,抱起她,向未知的地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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