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客-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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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莉莲会说什么,弗朗西丝反复思量过,但绝没想到她会说出这话。她好一阵子都没回过神来。屋外,天色已暗,她发现下雨了,突如其来的大雨,如急促击鼓般敲打窗户下洗涤室的铅皮屋顶。雨势减弱,鼓声放缓,她一手捂住眼睛。

    莉莲说:“对不起。”

    “你怎么能肯定?”

    “弗朗西丝,不会错的,差不多晚了一个月了。”

    “会不会来晚了?”

    “我从来没晚来过,你是知道的。再说,我这次感觉……不一样。”

    “不一样?怎么不一样?”

    “不知道。累,反正就是不一样。”

    弗朗西丝放下手,瞪着莉莲的脸。她意识到,莉莲的确看着不一样。她自度假回来后,看着就不一样了。也许去度假前她就异样了。她变了,不同了,但又说不清楚……

    “哦,天哪,怎么会这样!”

    “实在对不起。”莉莲又说。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怎么就出了这样的事?我一直以为你和伦纳德——”弗朗西丝从来就不愿知道其中的细节,“我一直以为你会有什么办法去——去——”

    “我们注意的,以前也注意的,就是有一个晚上——他不够小心。”

    “小心?”

    “你知道我的意思。他一直……都是抽出来完事的,我帮他完事的。一直都是这样,没出什么事。可这次,他在我里面完事了,他说不是故意的,他是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那晚我就知道了。我是说,我肯定中了,肯定有事了,我就是知道。”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

    莉莲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我只是想确认一下,不想让你平白地操心。确认以后,我又想它会自己流掉的,以前也有过这种事。再有,我心里总有个声音在说,压根儿就别去想这事——你生我气吗?”

    弗朗西丝又用手捂住眼睛,“我不生气。我都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我担心死了。”

    “我要是早点知道就好了。”

    “你不会因为这事就收回所有说过的话吧?”

    “收回所有说过的话?当然不会,可那些话如今又有什么用呢?”弗朗西丝一边说着一边努力弄明白这事,她极度失望,“我俩如今想做什么都没意义了,你说是吧?这一怀孕就注定你要和他厮守一辈子了。”

    “什么?不,别这么说。”

    “唉,难道不是这样吗?”

    “不!”莉莲努力站起身来,一把攥住弗朗西丝的胳膊,“我俩所有的事情都不会因此有半点改变。你别这么想,我告诉你,不是要你往那方面想,要是这样的话,我俩会过得更难。”

    “难?你还说轻了呢!你认为我们带个孩子能过得下去?你认为伦纳德会听之任之?法律是支持他的,他在哪方面都占理!”

    “可我不想要莱恩的孩子,我压根儿就不想要孩子。如果它自己不流掉,我就——我就自己想办法弄掉。”

    弗朗西丝再次听到洗涤室铅皮屋顶上如击鼓般的雨点声。她微微后退一步,吃惊地压低声音道:“弄掉孩子?我没听错吧?”

    “是的。弗朗西丝,事情还没糟到那个程度。才有了没多久,吃些药就可以搞定的——”

    “哦,莉莲,不行。你不会真这么做吧?会遭天谴的。”

    “只要能弄掉,顾不了那么多了。”

    “那些药管用吗?天知道里面是些什么东西。”

    “只要买对了,只要及时吃,管用的。”莉莲似乎很懂,语气很肯定,她脸红了,“别这么看着我。很多女人都是这么做的。”

    弗朗西丝瞪着她,“你以前吃过那样的药?”

    “只吃过一次,弗朗西丝,我当时也是没办法。那是我跟莱恩结婚一年后的事,而且就在几个月前,我的孩子没保住。我——我没法面对,感觉糟透了。我当时还想,就是怀着,照旧会保不住的。薇拉有个朋友,是护士,她给我弄到了药。那些药把我难受死了,我都以为自己要死了!我先是偷偷吃,可最后没办法了,还得告诉莱恩,他知道后几乎发火了,认为他父母会发现的,我们得偷偷地,就在他父母那个鸽子笼似的屋子里弄。这回再弄的话,就不会那么糟了,因为这次我知道会出现什么情况。我只是没法自己一个人来,没别的。我想过不告诉你的,自己一个人来,可——没有帮手的话,太难了。我可以弄到药,我可以自己去店里——”

    “店里?什么店?你指的是哪家店?”

    “在市里,就在艾奇韦尔路上。薇拉的朋友告诉我的,在那儿可以弄到药。我知道要什么药。可最糟糕的部分发生时,我需要你帮助我。”

    莉莲显然已经把事情都想妥了,弗朗西丝一时还跟不上她的思路。星期一上午,在冠军山,在自己的床上,外面下着雨,像讨论家常便饭似的商议这样的事情——

    “真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弗朗西丝,没有了。”

    “你会因此得病的。”

    “我不在乎。”

    “不行,我在乎。我听说过这种事,不安全的。”

    “不,不,只有等孩子成形后再弄才不安全。时间拖得太久,胎儿都形成了,就得用东西从里面把它弄掉,那时候性质就变了,那样做就违背伦理了,老天不允许,法律也不允许。我不做那样的事情。”

    “可你现在做还是一样的。”

    “不,弗朗西丝,不一样。”

    莉莲的口气又是那般肯定——甚至有点不耐烦。弗朗西丝搞不清楚,莉莲是真的不理解,还是决定找一条捷径来获得信仰上的解脱,找到后便紧抓不放。无论是哪种情况——天啊,这样做多么邪恶!这和她心中那种纯洁、真诚的思想如此不同!

    突然,弗朗西丝感到如此无助,就像衣着单薄地站在寒冷中。她站起来,走过屋子,来到扶手椅旁,蜷缩在椅子前面的地板上。

    莉莲望着她,“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这件事,”弗朗西丝说,“我觉得……不对劲,晕头转向。对不起。”

    “你千万别这么想,事情没那么糟,只是——”

    “这事到底是什么时候出的?”

    弗朗西丝问得突兀,莉莲眨巴着眼睛,“什么?我告诉过你呀。”

    “是的,可到底是哪个晚上?我想知道这个,到底是哪个晚上?”

    “哦,这重要吗?反正是有了呀。”

    “是你熨衣服的那个晚上?就是我去你厨房的那个晚上?”

    “厨房?”莉莲蹙起眉头,“不,不是的,应该在那之后。弗朗西丝,我记不清是哪个时候了。”

    这么说,就是在某个普普通通的晚上了,在这样的晚上,弗朗西丝躺在床上,听着莉莲的房门关上的声音。

    莉莲依然望着她,“你难道不想我俩在一起吗?一分钟前你还这么想呢。你还说要帮我勇敢起来。”

    “我没想到会出这么一件事。”

    “你说过,为了我,什么都可以不要。你为什么就不愿让我为了你不要这个呢?”

    弗朗西丝听了这话,心头掠过一丝恐惧。她一直劝说莉莲,难道就是为了得到这个?她摩挲着自己裸露的肩膀,身体发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知道该回到床上将莉莲拥入怀里,可她瘫了似的,不能动弹。刚才经过楼梯口时,她还一直想着自己躺在这里——

    他们不是说吗,女人要想受孕,做爱时必须愉悦?

    弗朗西丝不愿这样想。莉莲很快就要成为自己的人了,要记得这一点,这才是一切的归宿。这事发生了,的确可怕,可她们不能分开。难道这个小小的、小小的东西能让她们分开吗?

    她站起来,回到床上,两人紧紧相拥。

    “对不起,”莉莲又说,“真的对不起。弗朗西丝,别恨我,我太爱你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糟,只是点小麻烦而已,也可以说……根本不算什么,就像一颗牙坏了,总是要掉的。一旦我把它搞定了,我们就可以忘了它。就像你刚才说的,我俩就可以在一起了。”

    午餐时,弗朗西丝的母亲刚刚结束和牧师在一起的活动,精神焕发地回到家中,弗朗西丝几乎没有心情迎接母亲。伦纳德下班回来,弗朗西丝也极不情愿和他打照面。她和莉莲一起规划两人将来的生活——没了,被淹没了,有如一根浅色丝线包裹在一团黑乎乎的线团里,乱糟糟的。晚上,弗朗西丝躺在床上,竭力想理清这团乱麻。假设孩子真的出生了,她俩应付得了吗?会很艰难,但不是不能应付,甚至完全应付得过来。比她们钱少的女人同样做得到。自那场战争以来,失去父亲的家庭数以千计……但是,弗朗西丝打心底不愿过这样的生活。撇开其他不说,一旦真有这么一个孩子,即使伦纳德让她俩来抚育孩子,一辈子也斩断不了与伦纳德的联系。这样一来,说不定孩子还能让莉莲回到他身边,他们的婚姻说不定会得以修复。如果那样,弗朗西丝该怎么办?她还愿回到原来的生活,回到那种没有爱情、没有莉莲的生活吗?这就像一条蛇蜕了皮后,又让它重新钻入那层皮中。

    这些想法令弗朗西丝恐慌,这种恐慌又让她惊愕。她阴郁地想,所谓爱,就是要经受种种折磨吗?所谓爱,就是让一个人免于孤独吗?所谓爱,就是一份保险单,预防这种不可预测的事情吗?她和莉莲的激情究竟有多少是真实的呢?弗朗西丝又想起上次伊迪丝走后自己的感觉:和莉莲的爱情的基础显得多么脆弱。此刻,四周一片黢黑,弗朗西丝躺在床上,突然觉得自己和莉莲的爱情岂止基础脆弱,而是根本就没有基础。自己从来就没有和莉莲一起待过一整个晚上——除了那次在公园里说来好笑的野餐外,她们从来就没有正儿八经一起吃过饭。她们制订所有这些计划,计算所有这些付出,将这些付出又强加给其他人,强加给她母亲、伦纳德……

    弗朗西丝躺在床上,两三个小时都无法入睡。第二天起来后,她恹恹的,打不起精神来。

    相反,莉莲的气色倒是好了许多,比这几个星期都好。她见周围没人,一把攥住弗朗西丝的手,当然,订婚戒指和结婚戒指又戴回了手指上。她说,她一直在想着最好是在什么时候“弄掉它”。

    “这事情得赶早,”莉莲低声说道,“越早越有效。如果算着月经来的那个时间吃药,效果最好。这样的话,就是这个星期天了。唉,可星期天不合适,星期六也不合适,伦纳德都在家。不过星期五晚上莱恩不在家,他下了班就直接去查理那儿。你不是说,你母亲星期五晚上也不在家吗?上朋友家?”

    没错,弗朗西丝记得,这个星期五晚上,普莱费尔夫人家有桥牌聚会。两周前,她自己也收到了邀请,不过婉拒了——她就想留在家里,时刻监听莉莲和伦纳德的动静。谁能想到一直以来——

    “你没有改主意吧?”莉莲见她表情变了,问道。

    弗朗西丝眉头微蹙,答道:“没有,我——只是觉得事情来得太快了,我到现在还不相信这件事,不相信这样做真的不难,真的不会出事,要是我母亲知道了——”

    “她不会知道的。”

    “我们没法肯定。”

    “我们可以,也必须肯定。越肯定,药效会越好。今天我就去弄药。”

    “今天?就不能再等等?我以为你听我的话了呢,就——”

    “事情没你想得那么糟。”

    “唉,你说服我了,我知道我已经同意让你做了,虽然理智告诉我,这样做不对,但因为我爱你,只有这样做,你才能完完整整地属于我,还有——我不知道这样做是勇敢,还是胆小,还是别的什么。”

    莉莲一手放在弗朗西丝的脸颊上,“哦,弗朗西丝,事情真没那么严重的。”

    “你肯定吗?莉莲,你能绝对肯定?”

    “我的主意已定。你帮不帮我,我都要做。”

    “不过要是缓上一两天——”

    “不行,就今天。我已经决定了,我——我就想赶快弄掉它。”莉莲的手移到肚子,按着那个地方,一脸嫌恶,“一想着这个东西在我身体里,每分钟都在长,我就受不了。”

    弗朗西丝不安地望着莉莲,终于说话了,“既然这样,你不能一个人去。我绝不让你一个人去,万一有什么事情呢?”

    “不会有事的,做这种事的女人多着呢,我指的是结了婚的女人,当然,还有其他的女人。不过,我不想让你和我一起去药店这种吓人的地方,你会不再爱我,甚至会恨我的!这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解决就行了。”莉莲又用力握了握弗朗西丝的手,“弗朗西丝,请相信我吧。”

    作为回应,弗朗西丝勉强地用力握了握莉莲的手。

    尽管如此,弗朗西丝打定主意,哪怕不去药店,也得陪莉莲一段路程。于是,她有些心虚地跟母亲说,自己和莉莲打算去一个美术馆看看。吃完午饭,她们便搭乘有轨电车进城。莉莲说,不搭公共汽车,要搭有轨电车,因为有轨电车更颠簸,说不定“可以有一些帮助”。弗朗西丝听了这话,不禁发怵。一路上,她紧张得不行,像是自己肚里怀了孩子。相反,莉莲的精神倒是很好。到了牛津广场,两人分手,弗朗西丝在那儿站了有一分钟,目送莉莲穿过熙熙攘攘逛街的人群,往西走去,她的步子一点都没有慢下来。

    现在是下午两点半,她们约好四点在卡文迪什广场碰头。今天又是湿漉漉的一天,弗朗西丝带了伞,她举起伞,开始走路,随意拐弯。每走一步,心里便多一分不安。自己不该让莉莲独自去药店的,她们连城里都不该来,她们到底在做什么呀?弗朗西丝四处张望,总能看到婴儿车,车里的孩子脸色红润,眉目生动。

    走着走着,弗朗西丝这才发现,自己差不多到了夹石街,于是穿过马路,往前走了几百码,去看克里斯蒂娜。

    但弗朗西丝很快明白,这次来得真不是时候,一是不久前才来过,二是克里斯蒂娜忙得很。克里斯蒂娜招呼她进屋,但时不时瞟一眼桌上的文件资料。弗朗西丝开始跟她讲莉莲的事情,克里斯蒂娜倒也耐心地听着,听到她俩尽管有诸多不同,但已相互适应。她说:“哦,弗朗西丝,我都跟不上你了!我以为你跟莉莲早已不了了之了呢。”

    “我害怕会这样呢。”弗朗西丝说。

    “呃,不是这样的话,你也不是特别开心呀。”

    “是的,我——”

    可她又能说什么呢?她意识到自己心怀羞愧。她的确想一吐为快,卸下重担。她也记起上次在音乐厅与克里斯蒂娜之间的情愫,可现在那种感觉已了无痕迹,只剩下令人不快的陈年旧事——如同嵌入肥皂的灰渣。因此,两人的聊天尽是没话找话,很是无聊。她待了还不到二十分钟,满心希望自己没来。

    临走前,弗朗西丝环顾房间,房间到处可见克里斯蒂娜和史蒂维的印记。一旦这件可怕的事情得到了结,自己和莉莲也会拥有这样一间屋子。

    半小时后,弗朗西丝已经坐在卡文迪什广场的一条长凳上,这时,她远远见到莉莲匆匆穿过广场,朝自己走来。在一群陌生人中间见到莉莲熟悉的身影,她心里一震,生出一股纯洁的爱意。莉莲已被淋湿,但脸色绯红,一脸开心。她躲到弗朗西丝的伞下,气喘吁吁地说起话来。

    “我还以为肯定不能按时赶来呢!我去错了药店,店主让我去另一家,查令十字街那家。他态度可坏了,把我当成了站街的妓女。我脱了手套给他看戒指,可他那表情就像我的戒指是假的似的!不过没关系。这第二家的人倒是不错,我买到了。瞧。”

    莉莲动手解开袋子,弗朗西丝紧张地往四周看看,天色昏暗,雨中的行人只管匆匆赶路,路面潮湿,车辆声音嘈杂:此时和莉莲躲在这把绸布伞下,倒是不同寻常的亲昵。莉莲稍稍解开袋子,露出里面一包浅黄色的东西。弗朗西丝看见标签上有一行印得很粗糙的字:里德利大夫指定药,专治各种女性不调。

    弗朗西丝简直不敢相信,伦敦西区药店竟有这样的东西出售,这可是1922年呀。它看上去就像是异类医药博物馆里的东西,和双头胎儿、水蛭瓶之类的东西摆在一起。莉莲小心翼翼打开包装,她这才看清楚药片的样子:硬邦邦的,好像布满纤维,气味刺鼻,闻起来像是变质的薄荷。“他们得把药片做成这种恶心的样子,”莉莲推想道,“是吧?不然的话,没人相信这药会有什么效果。”

    莉莲将戴着手套的手伸到袋子里,倒了一片药到手心里,嫌恶地打量一番,将药片送到嘴边。

    弗朗西丝一脸惊骇,她一把攥住莉莲的手腕,“你不是现在就吃吧?”

    莉莲答道:“就得现在,还得连续吃三天,第四天把剩下的吃完。”

    “别,别在这儿,别在这儿吃,别现在吃。”

    一辆出租车鸣着喇叭从旁边经过,在牛津街上开来开去的那种普通红白两色公共汽车发出隆隆声,在这种地方吃这种药,真实得令人难受。

    但是,莉莲并没有放下手心里的药片。“弗朗西丝,我现在得吃。”她又说。弗朗西丝盯着她抿紧双唇,两颊往里收嘬,弄出唾液来。接着,她将手心里的难看的药片啪地放到舌头上,带着痛苦的表情,迅速吞下。

    弗朗西丝目不转睛地盯着莉莲的脸,“什么感觉?”

    莉莲吸了一口气。“毕竟开始吃药了,感觉好些了。要等到药起作用,还得好长时间。”说罢,她重新包好药,藏到了袋子最底层,“今晚睡觉前吃第二片,明早起来再吃一片。要是运气好的话,明天兴许会有反应了。”

    第二天从早到晚,莉莲说的还是一样的话,还是显得心中有谱,不慌不乱。倒是弗朗西丝心神不宁,每每与莉莲单独在一起时,她都要仔细观察她的脸色,看看出了什么不好的症状。两人不得不分开时,她便在楼梯口转悠,竖起耳朵捕捉一切异常的动静。“你真好笑,”莉莲说她,“连男人都比你懂得多,你要是嫁了人,就知道这算不了什么。你知道别的女人遇到这种事是怎么做的吗?”

    “我才不关心别的女人,我只关心你。你要是昏倒了,或是——”

    “我不会昏倒的,上次就没有嘛。耐心点。”

    她们这番对话是在星期三傍晚,伦纳德还没下班。星期四上午,莉莲来找弗朗西丝。莉莲脸色苍白,但一脸亢奋。她说,有状况了,腰以下的地方感觉到了疼,腹泻的次数比平时多了,如厕后揩拭时,发现有“东西”。她别的反倒不担心了,只担心肚子里那个东西有可能下来太快,恰好碰上伦纳德下班回家,到时候还得给他一个说法,说是这回月经来得多了呢,还就说是小产……弗朗西丝握着她的手,亲吻她,心里却害怕得很。她不敢相信,也就一两天的时间,自己的生活怎么会如此天翻地覆,仿佛进入了一条窄窄的夹道,要病态似的跟踪莉莲的身体,监控她是否流血,是否腹泻。

    可是到了下午晚些时候,莉莲不像先前那样有把握了。那个“东西”干了,疼痛减轻了,她开始犯恶心。在为莱恩做晚饭时,她切肉,切着切着就忍不住冲到洗涤池边呕吐起来,上一次似乎没有出现这种情况。她想洗个热水澡试试,说水得滚烫才可能有效果。可弗朗西丝的母亲在家,她们不敢用水壶烧,只好一起坐在莉莲的起居室里,莉莲按住腹部,烦躁不安。

    “这个小小的蛋在里面,拼着命不出来,我这边又拼着命要把它弄出来,想想这事,你说可不可怕?来吧,小蛋蛋。”莉莲许愿要它离开自己的子宫,“你才不想留在我这里,对吧?我会是一个很坏很坏的母亲。飞走吧,飞到别人那里去,飞到哪个想要孩子又怀不上孩子的可怜的女人那里去,飞走!就现在!”

    说最后这句话时,她抬臂捏拳,狠狠砸向自己的肚子。

    弗朗西丝吓得往回缩了一下,“天哪!别这样。”

    莉莲又来一下,下手更狠。

    “别!”弗朗西丝制止道,“求你了!我受不了!”

    “不这样,那我总得做点什么呀!不能在这里干坐着。哦,你母亲怎么就不出门呢?只要水够热,洗个澡肯定就行了。你能不能带你母亲去个什么地方呢?”

    “你现在这个样子,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人洗澡?你没准儿会晕倒,没准儿会溺死在浴缸里!”

    “我肯定能做什么的。”莉莲思忖了一会儿,站起身来,“我得再吃些药。”

    “不行,”弗朗西丝跟着站起来,“我不让你这么做,你吃下的那些药已经让你病成这样了。”

    “就是因为量还不够,症状再重些更好。”

    “求你了,千万别这样,莉莲,求你了。”

    莉莲已经朝卧室走去,等弗朗西丝走到她身边,她已经从抽屉里拿出那包浅黄色包装的药,往手心里倒出难看的药片,两片,三片,可能更多,滚落到她手心里,她一把将所有药片抛入嘴里。她看到她吞咽药片,脸拧得变了样子。

    那天晚上她上床时,脸色又变得苍白起来。星期五早上,伦纳德刚一出门上班,弗朗西丝便来到莉莲身边,立刻发现情况有了变化。莉莲脸色白如面粉,头发湿湿地黏着前额,她拖着腿一步一步挪出卧室,像是一个羸弱的老妪。她说,晚上她疼醒了,感觉像是肚子被人踢了一脚。她就这么躺了几个小时,不想跟莱恩说。到现在还不见血,这让她很是不安。

    莉莲这个可怕的模样委实吓坏了弗朗西丝,她已经不在乎她流不流血,赶紧搀扶她回到卧室,点燃炉子,再到小厨房灌满一壶水,备好茶和一个装了热水的瓶子。

    “我下去一下。”弗朗西丝回到卧室,将热水瓶递给莉莲,小声说道。这时,楼下已有动静,“等我点了炉子,马上就上来。我会跟我母亲说,你病了,需要有个人陪着你——”

    “不,”莉莲用热水瓶捂着肚子,“不,你不能这么做,我不想你母亲知道我病了,说不定她会上来看我,我会觉得很内疚,很丢人的。看到我这样子,她肯定会跟莱恩说什么的。”

    “但我不能扔下你不管!”

    “别担心,不会有事的,只要时不时过来看看就行了。”

    “好,不说了,你先喝点茶,等会儿给你拿早餐上来。”

    莉莲一听早餐,拧巴着脸,“别,什么早餐我都不吃,会吐的。我吃了些阿司匹林,会有用的。弗朗西丝,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吧。”

    “好吧,那我有机会就上来。不过,你要是很难受的话——”

    “不会的。”

    “可要是很难受的话,一定得叫我,好吗?千万别担心我母亲。”

    莉莲眼睛闭着,点点头。弗朗西丝亲了亲她,发现她脸颊冰凉,于是取来伦纳德挂在门后的便袍,扶莉莲起来靠在床边,将便袍当作外套裹住她,这才下了楼。她还没走到楼底,就听到楼板嘎吱作响:莉莲下了床,在房里来回走动,一会儿从门边走到窗户旁,一会儿从窗户旁走到门边,像牢房里抑郁焦躁的囚犯,不停地来回走动。

    之后,这一天剩下的时间无比漫长,仿佛没个尽头。弗朗西丝的神经始终紧绷,心慌意乱。只要有机会,她总会不顾一切地溜上楼,每次都看到莉莲脸色煞白,来回走动。莉莲说,她得不停地动,直到见血为止。快到中午时,莉莲开始搬家具,搬椅子,搬脚踏缝纫机。整幢房子全是吱吱嘎嘎、嘭嘭咚咚的声响,连弗朗西丝的母亲都忍不住有了怨言。弗朗西丝很是紧张,告诉她莉莲在做本应在春季做的大扫除呢。

    不过,下午过了一半,楼上完全静了下来。弗朗西丝担心出事,上到二楼,发现莉莲枕着靠垫躺在起居室的沙发上,膝盖上搭着一条毯子,像是普通的病人。弗朗西丝见此情形,放下心来。不过,这只是一时的感觉,待走近,才看清莉莲的脸色比先前更加惨白——毫无血色,脸微肿,皮肤绷紧,泛出病态的光泽,还带着一种湿润。莉莲见到弗朗西丝,没有表示,而是伸出手,说:“哦,弗朗西丝,太难受了!”说罢,她死死攥住弗朗西丝的手指,双眼紧闭,看得出来,莉莲在强忍剧烈的绞痛。

    弗朗西丝吓坏了,“这肯定有问题!我得去叫大夫。”

    莉莲听到这话,猛地睁开双眼,“不,绝对不可以叫大夫!他一看就知道我做了什么!握着我的手,别松开,开始见血了,就这样,难受是难受,可——哦!”疼痛加剧,她身体绷紧,很久都这么一动不动。弗朗西丝看到她眉间、鼻尖下渗出细细的汗珠。终于,她四肢松软下来,又瘫倒在沙发靠垫上,揩着脸,喘着气,“我没事,没事。”

    弗朗西丝也跟着她身体绷紧,放松,“不应该出现这种状况是吧?莉莲,你现在的样子好吓人呀。”

    莉莲听到这话,虚弱地将头扭到一边,“别看我。”

    “我没有别的意思,可你的脸色白得吓人。”

    “一般不是这样的,有时会严重些,感觉不好,也就这样了。”她不舒服,挪了挪身子,侧起半边屁股,将手伸到裙子底下,“血一直在流,我担心流到沙发上,沙发上没有吧?”

    弗朗西丝看了看,“没有,一点都没有。”

    “我已经用了三块卫生巾,用完一块烧一块。现在还是流血,那个东西还没出来。它要是出来了,你会知道的,到现在还没出来。只有它出来了,才算是完事了。”

    莉莲的口气开始烦躁起来,眼睛发出玻璃般的亮泽。弗朗西丝突然想到,莉莲可能在发烧。她摸摸莉莲湿湿的额头,可额头冷冰冰的,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自己怎么这么没用,这个念头令她震惊。她怎么会让这种情况发生呢?自己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呀?自己怎么就让莉莲做这种事,这么鲁莽,这么不顾后果?

    又一阵剧痛袭来,莉莲身体紧绷,脚在毯子底下动来动去,“哎哟,又来了。”

    “我能做什么呢?”

    “握着我的手就行。”

    “要不要我拿样东西帮你压压疼?”

    可莉莲没在听她说话,她双眼紧闭,五官扭曲,“哎哟,这次怎么这么疼!哎哟,弗朗西丝!哎哟!”她疼得蜷作一团,差点把弗朗西丝的手指扭脱臼。

    弗朗西丝实在受不了自己这般束手无策。她挣脱身,跑到自己的卧室,想在床头柜里找到更多的阿司匹林,可找来找去也只找到一个盛有白陶土和吗啡的瓶子。她将棕色瓶子对着光看,瓶底有一个白色硬块,上面有液体,一两英寸厚。弗朗西丝心想,那层液体还算较纯的吗啡,有总比没有好吧?她赶紧到厨房找到一把调羹,又跑回起居室。莉莲还是蜷缩着身子,脸上全是泪水。她也没问是什么药,像个听话的孩子,一连喝了三调羹,之后,双眼紧闭,倒回到靠垫上。

    吗啡应该减轻了一点疼痛,几分钟后,莉莲的脸不像先前那样疼得扭曲了。她张开嘴,抖抖颤颤地长吁了一口气。

    弗朗西丝想到在楼下静心写信的母亲。她要是知道这里正在发生的事情,她要是知道莉莲做了些什么——

    莉莲盯着她,“弗朗西丝,这真可怕。你得回楼下去。”

    “不行。”

    “我要你回到楼下去。你母亲会找你,她要你沏茶的。”

    弗朗西丝这才意识到,莉莲是对的。早过了四点。可是一想到要去楼下为母亲准备茶水、面包、黄油,扔下莉莲不管,实在于心不忍——太荒唐了!

    “我不能不管你。”弗朗西丝说道。

    “事情没那么糟,真的。很快——很快你就再也不用离开我了。我是说,等我们在一起的时候。那时我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是吧?只是现在我不想你母亲看出什么异样来,再告诉莱恩,让莱恩胡思乱想。求你了,弗朗西丝,再有几个小时就好了。”

    听得出来,莉莲又开始烦躁不安起来,不过她的眼神倒沉静了许多。弗朗西丝痛苦地纠结了一下,还是吻了吻莉莲,离开了。她回到楼下,备好茶,回到客厅坐定,努力和母亲聊天,东扯西拉地说天气,说院子——天知道在说什么,刚刚说过的话,转眼就忘了。

    六点,弗朗西丝开始做馅饼当自己的晚餐,这时,她听到母亲正准备出门,巴不得她动作快点。她盯着钟,盼着指针快转。本就阴沉的天已经昏暗,月亮没有出来,寒意袭人。弗朗西丝猜想,普莱费尔夫人家虽说不远,母亲还是希望她能陪着过去的,上次伦纳德遇袭一事让她有点神经兮兮了。可上个星期她已经陪过她去普莱费尔夫人家了,结果不得脱身,陪着闲聊了半个小时。她担心离开莉莲太久。见母亲来到厨房,弗朗西丝赶紧和着碗里的面。

    母亲踱着步,看着她手里的活,“你不会改主意不去了吧?”

    弗朗西丝从碗里抽出粘满面粉的手,“唉,我刚开始和面呢。再说,我要是晚去的话,人家已经在打牌了,还不是去添乱吗?”

    “啊——嗯,说得也是。”

    看得出母亲有些失望,但弗朗西丝没有办法,今晚绝对不行。母亲在厨房里又转悠了一分钟,最后扣紧外套,道声再见。她穿过门厅,咚的一声关上前门。

    不可思议的是,弗朗西丝竟有了最初与莉莲谈情说爱的那段日子的感觉:她太想见到莉莲了。她抖去粘在手上的面粉,也抖去那种感觉。她解下围裙,跑到楼梯口,匆匆上楼——突然,她吓得跳起来。莉莲就在楼梯口,伏在楼梯护栏上,紧紧抓住栏杆。

    “你母亲出门了?我要用厕所!”

    弗朗西丝赶紧迎上去,“外面太冷,就用壶吧。”

    可莉莲仍往楼下走,“弗朗西丝,我得马上去厕所!马上!”

    莉莲走得既急又慎,换在别的时候,就像舞台上跑龙套的小丑,为了表现拉肚子时又急又窘的样子,夹着腿,想快又不敢快地往前赶,很是滑稽。在弗朗西丝眼里,莉莲这种姿态很吓人:弗朗西丝用发抖的手牵着莉莲,领着她小心下了楼梯,扶着她经过走廊,穿过厨房。弗朗西丝停下来点灯,但莉莲无心等待:她匆匆穿过昏暗的院子,进了厕所。

    莉莲任厕所门敞开着。弗朗西丝赶过来时,她已经坐在马桶上,两腿张开,上身因为痉挛而前倾,手里拿着一张沾血的卫生巾。见弗朗西丝赶来,莉莲虚弱地挥手让她远离,一边说道:“哦,弗朗西丝,别靠近我!我不想要你看见!把灯留下,离开!哦!哎哟,见鬼!”弗朗西丝从来没有——一次都没有——听莉莲说这样的粗话,很是惊讶。不过奇怪的是,这粗话倒是令人放下心来,这是一阵发火而不是绝望,是忍耐终于到了尽头,是这一天的转机到了。弗朗西丝照莉莲说的,留下灯,走开了。厕所里传来用卫生巾的沙沙声,接着传来冲水的轰轰声,静了一分钟后,又传来用纸声——用了很多很多纸,好像没完没了——接下来又是轰轰的冲水声。

    接着,莉莲出来了。她手里提着灯,灯光从下往上映照着她的脸,她显得面目狰狞。她说,厕所里有血,自己没法清洗掉。除此之外,她没事,问题解决了,彻底解决了。

    不过,莉莲的牙齿上下磕碰,咯咯作响。弗朗西丝扶她进房,确认她可以自己上楼后,赶紧回到厕所,仔细查看马桶,瓷边上尽是斑斑点点的红色,底部的东西颜色很暗,像是黑色糖浆。她用刷子搅动那团黑色东西,用纸擦拭,接着冲水。这样反复两次后,马桶里的水变得干净了。

    楼上,莉莲回到沙发上,抖个不停,头发贴在两颊上,是因为出汗,还是因为晚上的湿气,弗朗西丝一时说不清。她替莉莲掖紧毯子,脱下鞋子,帮她暖脚暖手指——莉莲的脚趾和手指苍白、僵硬,像是植物白色的根。热水瓶里的水凉了,她到厨房重新灌满热水。到处找不到吃的——莉莲一天都没吃东西了——不过她还是找到了一罐牛肉精,舀了一满勺,做成汤,连同一片干面包,端到起居室里给莉莲。莉莲见到这顿简朴的饭,先是嫌恶地扭过头去,不过最终还是吃了下去。之后,身体的抖动逐渐减轻,脸上也有了一些血色,整个人看起来的确松弛了许多,也没有那么心事重重,焦躁不安了。

    没过一会儿,莉莲长吁一口气,渐渐安静下来。弗朗西丝揽住莉莲,俩人相互依偎着,都已精疲力竭。壁炉里火苗噼噼啪啪地跳动,房间变得温暖舒适起来。架子上的钟指到七点四十分。这一天多么非同寻常!此刻,弗朗西丝感觉自己就像一块被拧干的洗碗布。不过,真如莉莲说的,那药真有效,而且效果产生的时间跟莉莲预计的一样准确,真是神奇。母亲要到晚上十点半左右才会从普莱费尔夫人那儿回来,伦纳德可能晚上十一点后才会回来。她们足足有三个小时进行调整,恢复以往的平静。

    弗朗西丝亲亲莉莲的头顶,柔声问道:“好些了吗?”

    莉莲摸到弗朗西丝的手,叹了一口气:“没那么糟,只是一般的疼,不像下午的疼。”

    “刚才看你那样子,我都吓死了!以为会失去你呢。”

    莉莲向后略仰,望着弗朗西丝。“你真这么想?”几乎要笑出来。

    “我知道你现在很疼,只是不想我担心罢了,我要是能替你受这个苦就好了。”

    “我绝对不会让你替我受罪的。”

    “两人分担疼痛,疼痛就减掉一半。”

    莉莲摇摇头,“不能。这是我的疼,我一个人能扛得住。这是我的旧生活正在离开我,我跟莱恩的生活,所以才这么糟糕,不过现在好多了。”

    两人又依偎在一起,四目紧闭,手握手,一动不动地坐着。

    不过,莉莲总是放心不下底下垫着的卫生巾,生怕血流到沙发上,她像先前一样,不时伸手去摸大腿底下,确认血没有流出来。突然,她倏地站起来,转过头去,动作一下变得拘谨起来,她提起裙边,弗朗西丝听到她呻吟一声。她说,谢天谢地,血流得少了,可大腿、袜子、衬裙已经弄脏了,得赶在困得不行前清洗一下,换片卫生巾。

    听莉莲这么说,弗朗西丝撑起身子,去小厨房打水,拿肥皂毛巾,再回到房间时,发现莉莲裸露下身,正在解开绕在臀部上一条用来固定卫生巾的细棉质带子,取下弄脏的卫生巾。“哦,别看!”她叫道,这一天她都是这样叫喊的。可她疲惫不堪,在别针上摸索半天也没弄好,于是,弗朗西丝放下手里那盆水,上前帮她。

    取下的卫生巾浸透了血,变得厚重,像一块生肉。弗朗西丝费了很大劲才将卫生巾折叠好,找不到地方处理这块卫生巾,便将它放到壁炉煤灰里。莉莲则摇摇晃晃走到水盆边,张开腿,半蹲在水盆上方,给下身涂上肥皂,盆里的水先是变成了粉红色。她半蹲的姿势使得更多的血流了出来,盆里粉红色的水变成了深红色。弗朗西丝见莉莲下身流出血来,流出的血就像一根泛着亮光的深色的线,不由得惊恐起来。莉莲清洗完毕,弗朗西丝扶她立直身子,用毛巾帮她揩拭下身,接着替她换上新的卫生巾,用带子将它固定得当。莉莲这才穿上裙子,重重地跌坐在沙发上,并借势吁了一口气,随后身子侧仰,一边脸枕在沙发扶手上。

    弗朗西丝收拾着扔在地板上被血弄脏的衣服和袜子,莉莲眼皮沉重,只是微睁着眼看她忙碌。待弗朗西丝端起那盆颜色吓人的水往门外走时,莉莲说:“真对不起,弗朗西丝。让你这一天担惊受怕了。你真是太好了。除了你,我死都不会让其他人看到我这个样子。”

    弗朗西丝顿了一下,“你说过自己不勇敢的。”

    莉莲不明白这话的含义,愣愣地望着她。

    “你说过自己不勇敢的,可你看到了吗,你今天有多勇敢。”

    莉莲的泪水一下涌了上来,她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摇头,几绺浓黑的发丝垂落下来,她的脸依旧煞白,双唇依旧干涩。尽管如此,弗朗西丝从门口处望着莉莲,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自己从来没有像这样爱过一个人,而且爱得如此纯粹。

    弗朗西丝调整了一下端水盆的手,腾出一只手扭动门把,用脚钩住门,费劲地侧身出到外面,往楼梯口走去。

    弗朗西丝转过楼梯转角,楼下迎面上来一个人,一边走一边解开身上的外套——是伦纳德。

    伦纳德的不期而至令弗朗西丝大惊失色,手里的水盆随之一抖,盆里的水差点泼出去,但她很快稳住身子,因为害怕,也因为不知所措,竟一时愣在那儿。伦纳德还是如平时一样朝她走来,或许看见她并不是很兴奋,只是疲劳地举了举手,打个招呼。不过,他很快察觉出她举止怪异。他走上楼梯,看清了她手里的东西——满是血渍的衣服,水盆,要藏起来根本不可能——他盯着她,警觉起来。

    “出什么事了?”

    弗朗西丝自欺欺人地答道:“没事。”

    “是莉莉?”

    他将帽子往楼梯扶手的中柱上一挂,挤过弗朗西丝,进了起居室。“莉莉?”随即房里便传来他的声音,“到底出了什么事了?”

    弗朗西丝此刻只想一件事,就是赶紧将血迹清洗掉。她冲入厨房,将盆里的水倒入池中,拧开龙头,不断冲洗,直到见不到一点颜色,接着匆匆拭掉溅到瓷砖上的血点;之后,开始洗莉莲的脏衣脏袜,结果池里的水又是一片暗红,那些瓷砖又被溅上不少血点。好不容易洗完了衣袜,揩掉瓷砖上的血点。她将衣袜扔进盆里,端着盆子上了自己的房间,咚的一声放到地板上,关上门。

    弗朗西丝决定回到莉莲的起居室。她边走边在裙子上擦干手,心怦怦直跳。

    伦纳德依旧穿着外套,背向门坐在沙发前面,背对着她。他握着莉莲的一只手,莉莲想挣脱掉。“我没事。”她在说。她微笑着,挣扎着站起身。她的脸白得见不到一点血色,这微笑显得很不协调,她眼睛四周陡地变得乌青,像受了伤似的。莉莲见弗朗西丝过来,抬头愣愣地看着她,目光里写满无助和害怕。

    伦纳德扭过身子,看着弗朗西丝,“她这个样子有多长时间了?”

    还没等弗朗西丝回答,莉莲抢着说:“没事,莱恩。”这话就跟弗朗西丝先前说的一样。

    他又转过身面对莉莲,“没事?我的老天爷,看你多吓人!我刚才看到弗朗西丝端着盆子,里面差不多全是血。还有——天啊,那是什么东西?”他瞅见了壁炉里卷成一团的卫生巾。

    莉莲挤出的笑容还在,但更加难看了。“没别的,就是来月经,一直在流血,不知道为什么,这次特别多。弗朗西丝一直在照顾我,你在看什么?哦,别看那东西!一块卫生巾而已。别看!那不是丈夫看的东西!”说着话,她伸手将他的脑袋扳向自己,“你怎么回来了?怎么待在家里了?你不是要和查理在一起吗?”

    他答道:“查理赶着离开,我和他只喝了点啤酒。”

    “你进门我们都没听到。”

    “是的。我先是坐公共汽车到坎伯韦尔,就从院子那条路进来了。莉莉,你这样子很吓人,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是的。这次很厉害。”

    “我看到那个盆子——”

    “一盆水而已。”

    “我看不像是水。”他又扭过身去看弗朗西丝。弗朗西丝此刻已进到屋里,一只手仍握着门把,两腿实在无法再往前挪,“她一天都是这样吗?”他问弗朗西丝。

    弗朗西丝望着他,答不上话来。

    莉莲接过话,“你真不要担心,没事的。”

    他又转过身盯着莉莲,“你为什么老说没事没事的?到底怎么了?”

    “没怎么了,我——”

    弗朗西丝看得出来,莉莲已经心虚,说话开始吞吞吐吐,脸上挤出的笑愈加不自然。伦纳德迷惑不解,只盯着她。莉莲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身子往后一倒,靠在垫子上,一只手捂住双眼。过了一会儿,她任捂着眼睛的手往下一垂,无可奈何地说:“莱恩,我本不想告诉你,我——我感觉这次是流产。所以,血出得特别多。”

    伦纳德听到这话,倏地转头看弗朗西丝,浅黄色的眼睫毛眨个不停,接着又转头望着莉莲,降低了声音问道:“你到底为什么不告诉我?”

    “不知道,就才几个星期的时间,再说——”

    “叫了大夫吗?我是说今天,看大夫了吗?”

    伦纳德站起身来。“几点了?”九点差一刻,“我现在还来得及去叫大夫,对吧?哪位大夫离这儿最近?”

    莉莲慌了,赶紧伸手拽住他,“求你了,莱恩,我不需要大夫,实在没有必要了,事情都结束了。”

    “叫个大夫给你检查一下也好。”

    “没什么可检查的。不要浪费钱了。再说,雷夫人就要回来了,见有大夫在家里,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呢,到时我多尴尬。求你了,莱恩。”

    “可你脸色这么差!弗朗西丝,你肯定赞成叫大夫吧?告诉我哪个大夫离这里最近就行。”

    弗朗西丝还是答不上话来。她太羞愧,太无助。成功弄掉的那个东西,温暖舒适的房间,她俩的浪漫甜蜜——统统消失了。莉莲挣扎着爬起来,跪坐在沙发上,身上的毯子随之滑落,热水瓶也咚地掉到地上。隔着伦纳德,两人四目相接,莉莲赶紧朝弗朗西丝警告地摇摇头。

    伦纳德一转身,正好看到莉莲的动作。莉莲见被他发现,眨眨眼,随即低下了头。他站在那儿,盯着莉莲,表情突变。“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等着回答,“弗朗西丝,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接下来,他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脸上的疑云顿时消失,他又转向自己的妻子,“你没有——?”

    莉莲一脸内疚地急忙说:“是它自己流掉的。我一醒来,它就流掉了。莱恩,我可以对天发誓。”

    伦纳德一声不吭,死死盯着莉莲,这让莉莲更加慌张,她转向弗朗西丝。“弗朗西丝,告诉他。今天早上你见到我来着,是吧?我不是告诉你我怀的孩子自己流了?我是不是——哦!”她一下倒在沙发上,双手死死掐住腹部,“哦,难受死了!”

    弗朗西丝见莉莲这个样子,终于可以动弹了,她走上前去。然而,伦纳德站在原地不动。“既然难受到这种程度,”他冷冷说道,“为什么还不让我叫大夫?你是怕大夫发现什么吧?”

    “莱恩,求你别。”

    “我就是不相信——你别管,弗朗西丝,就让她这样。”弗朗西丝正把毯子围到莉莲的肩上,他却一把攥住弗朗西丝的胳膊,将她拉开,“你别管我亲爱的太太,先听她说说自己做了些什么。”

    “够了,莱恩。”莉莲有气无力地说道。

    “哦?不想让弗朗西丝知道,是吧?你心里有愧,是吧?不是?那就告诉弗朗西丝,说呀,是不是要我替你说给她听?我知道了,是不是请上雷夫人,也让她听听?”

    伦纳德一直攥着弗朗西丝的胳膊,她想挣脱开来。“别这样,伦纳德。”弗朗西丝终于开口了。

    “不,不,我在等莉莉给你讲她的事呢。”

    “够了,伦纳德!”伦纳德听弗朗西丝用这种语气说话,转过身看着她的脸,弗朗西丝眨巴着眼,转过头去,“别这样,这一天已经够糟糕的了。”

    弗朗西丝的言谈,她躲躲闪闪的样子,差不多等于承认了什么。他松开手,“你也参与了?老天爷呀!怎么会是这样!”

    莉莲说:“弗朗西丝一直在照顾我。”

    “喔,她一直在照顾你,好呀。”他将手按在抹了油的头发上,“天哪!你们女人就搞这些名堂?还抱怨我们男人说你们诡计多端!这种事你还做过几次?别,看着我,听好了,我不管你病不病。”他居高临下地盯着莉莲,“不算头一次,还有多少次?”

    她低声抗议道:“哦,别犯傻了。”

    “这是不是你的主意——啊,用这种方式来教训我?试试我的底线,是不是?”

    “这跟你没关系。”

    “跟我没关系?天哪!”他的脸扭曲了,“哦,我实在不想看你,看着恶心。你这个小娘们儿,到底哪儿出了问题?我都不知道你到底想要什么,你嫌谢维尼街住得不舒服,好吧,我就带你上这儿来。我没少给你钱花,房间你想怎么弄就怎么弄,结果你把房间弄得跟该死的妓院似的!有个小孩又——又怎么了?会弄坏你这些乱七八糟的装饰吗?你知道,生活中还有比你那些丝带更重要的东西。”

    莉莲双手按着疼痛的肚子,“我不在乎什么带子,我不在乎什么房间,你不明白吗?我连你都不在乎。”

    “哦,是吗?好呀,那我也告诉你一条新闻,我也没太把你当回事,可我们是夫妻,已经绑在一起了吧?”

    “不,没有什么分不开的。”

    他一手放到胡子上,抹了抹嘴,“喔,别胡说了。”

    “我没胡说。莱尼,我——我是认真的,弗朗西丝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你让我很不开心,我也让你很不开心,这种生活我受够了,我要和你分开。”

    他还在抹胡子,瞪着莉莲,“你说什么?”

    “我要和你分开!孩子流掉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从伦纳德下班回家到现在,莉莲第一次说了实话,真真切切的实话。他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莉莲的脸,然后低下头,转向一边,手也不再抹着胡子。一旁的弗朗西丝看得真切,他五官扭曲,表情像是要哭,弗朗西丝心头一紧,但他竟然在笑,弗朗西丝更加惊骇。

    笑声消失,如此之快,像是面具脱落。他直起身子,问:“他是谁?”语气平和得令人发怵。

    莉莲垂下双肩,“呵,就知道你会这么想,我就知道!”

    “他是谁?”

    “你知道,跟别的男人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就想离开你,不行吗?我就想过自己的生活,不行吗?我要找份工作,我要上大学。”

    他噘起嘴唇,露出挤作一堆的牙齿,“工作?”

    “对,凭什么不行?我认识你时,就有一份工作。”

    “替你继父卖鞋也叫工作!好呀,你去找份真正的工作,我倒想看看你能做多久。还读书呢!鬼才信你!”

    “你信不信我根本不在乎。”

    “哼,少糊弄我。你想离开我,只有一个原因,就是让哪个白痴男人把你弄成了他的荡妇。”他转向弗朗西丝,“所有这些你早就知道了,对吧?天哪,我就知道,你俩没干什么好事!每次我背过身,你们要不就是叽叽咕咕,要不就是手忙脚乱,是不是你母亲不在家时她带那个男的来过这里?你是不是替他们把门望风?你是不是替那个男的通风报信?要知道,我可是一直把你当朋友呀。”

    “不是这么回事!”没等弗朗西丝开口,莉莲大喊道。

    他没理睬她。“她在哪儿跟这个男的见面?”他那蓝色的眼神放松了些,但弗朗西丝几乎可以觉察出来,他其实焦躁万分,拼命想找出某种答案,“是不是在那次聚会上?就是今年夏天?她姐姐家的那次聚会?那家伙是不是那个住在沃尔沃思路上的混蛋?是不是个补锅修锁的爱尔兰人?要不就是——就是那个别着自行车裤管夹的小屎盆?他叫什么名字来着?厄尼?”

    “什么男的都没有!”莉莲喊道。

    莉莲几乎是尖叫,着实吓了弗朗西丝一跳,可伦纳德根本不为所动。他不停地追问,那个男的究竟是谁?住哪儿?莉莲和他什么时候认识的?莉莲和他什么时候开始有那事的?莉莲和他在一起多久了?他不停地追问,缓慢地但不可避免地失去理智,失去谨慎,他的嘴唇和胡须湿湿的,满是唾沫,他用拇指和一根手指来回抹去那些唾沫,紧接着,他猛地挥一下胳膊,指向沙发上的莉莲、毯子、壁炉里的卫生巾,带着令人厌恶的胜利姿态质问道,今天这事就是因为他,对吧?是要打掉另一个男人的孩子吧?天啊,亏他刚才竟然还为她感到担忧!

    弗朗西丝恐惧起来,她看看莉莲,发现她也害怕了。房间里的气氛原本只是紧张、不快,此刻却充满了实实在在的凶险。弗朗西丝想到母亲随时都可能回来,更加惶恐不安,她反反复复地说着:“伦纳德,求你了,别这样。”同时想走近伦纳德,可就是挪不动脚,“你这是在瞎猜,好啦好啦,冷静下来!”但伦纳德根本不理睬她。他好不容易停住嘴,却站在那儿,眼睛四处逡巡,显然在找什么东西。他的目光定在莉莲的手提包上,几步冲过去,拿起手提包,打开扣夹,将它底朝天翻过来。“哦,住手!”莉莲大叫一声,扑了过去,可是迟了:包里的纸币、硬币、邮票、梳子、口红等一股脑儿全被倒在地上,一片狼藉。他粗鲁地翻着——弗朗西丝心突突地跳,知道他在找莉莲苟且的证据。他什么也没有找到,于是又环顾屋子,这回目光定在了莉莲的针线篮。他一把拿过篮子,同样将它翻了个底朝天,毛线团、针盒、纸样、棉线卷、边角料等被倒在地板上,其中,一只小盒掉到壁炉前的小毯子上,盖子砰地开了,差不多百来根珍珠头的别针飞落出来。

    这些飞落出来的别针就像是最后击垮莉莲的稻草,她啜泣起来。“滚开!”她喊道,“我恨你!”抄起一个靠垫砸向伦纳德。

    那个靠垫是黄色的,砸中了伦纳德的肩膀,旋即反弹,落到已是一片狼藉的地板上。伦纳德踩着地上那堆东西冲到莉莲面前,一把抓住她的上臂,摇晃她。

    “他是谁?那个男的是谁?”

    “没有男的!”

    “哦,别把我当傻瓜,告诉我他是谁,我他妈的要宰了他!”

    他一边吼,一边摇晃莉莲。莉莲在他的手里变成了没有生命的东西——像一条毯子或一块台布,他就像在抖去沾在上面的碎屑。弗朗西丝冲到两人跟前,想掰开他的手指,但徒劳无功,她又抓住他的衣领后沿使劲拉拽。他用肩一顶,便将她往后顶了个趔趄。他继续摇晃莉莲,冲着她的脸呼呼喘气,“那个男的是谁?告诉我他叫什么,他住哪儿,说呀!”

    终于,弗朗西丝再也受不了了,心里的那道防线已经失守,或崩溃。

    “我就是那个男的,伦纳德!”她喊道,“我就是那个男的,你明白吗?莉莲和我相爱,我们有好几个月了。”

    无数次,弗朗西丝想象当着伦纳德面说出这番话,这样的机会她盼了又盼。过去的那些夜晚,她躺在床上,想着他睡在莉莲身边,时而凄惶,时而愤怒……可眼前的景象根本不是想象中那样。她声音尖厉、发颤,这一刻,她感觉不到胜利,丝毫感觉不到。伦纳德看了一眼弗朗西丝,一副嫌她碍事的神情,像是又想用肩顶开她,好把妻子抓得更牢。接着,他看清了弗朗西丝的表情,也应该明白了弗朗西丝的意思,人依旧定在那儿,但松开了手。莉莲扑通一下倒回沙发上,啜泣着,脸上满是泪痕。她脑袋略低,抬起眼睛,盯着伦纳德,心虚的样子表露无遗。伦纳德诘问道:“是这样吗?弗朗西丝说的是真的吗?”

    莉莲稍顿了一会儿,点点头。

    他又看着弗朗西丝,他空洞的眼神明确无误地告诉弗朗西丝,她彻彻底底地耍弄了他。他五官扭曲,嘴巴紧闭成一条僵硬的直线,鼻孔发出粗重的气息,转身背对她俩,三步两步离开了沙发。

    但他旋即一折身,又冲了过来。弗朗西丝以为他又冲着莉莲而来,便移动了一下,可他径直冲向她,一手勒住她的脖子,将她往门口拖去。

    “滚出去!”他一边拖拽一边吼道,“离我太太远点,你这个变态的婊子!”

    弗朗西丝措手不及,打了个趔趄,也差点带倒了伦纳德,两人跌跌撞撞,踩着地毯上乱七八糟的毛线、纸样、织针、别针,弗朗西丝的鞋底步步打滑,她能感到踩到的是什么东西。她听到莉莲惊叫,抽泣,恳求伦纳德放开她,但他没有松手,胳膊使劲勒住她的脖子,粗糙的袖口蹭着她的喉管,她感到一阵烧灼。她拼命扭动身子,用肩膀顶开他,她的手滑进他的外套翻领。有那么一会儿,他们抱在一起,胳膊和大腿纠缠在一起,比情人贴得还紧,她能感到他没有刮过的脸颊的粗糙,能感觉到他脸颊的滚烫热气。她用力扭过身子,背倚住他,两脚使劲蹬住地板,他放松抓住她脖子的手,转而摸索脖子底下的身子,想找到一处可以抓牢的部位,正巧抓住了一边乳房,她一阵疼痛。最后他抓住了她腋下的一块肉,她更加疼。

    他的嘴几乎贴住了她的耳朵,吐出一连串的粗气和咕哝,中间插入莉莲的声音,还在哀求他松手。弗朗西丝感觉到有人在扳扯自己的肩膀,这应该是莉莲在拼命将自己和伦纳德扯开。弗朗西丝接着听到咚咚的捶打声,像是捶打一件中空的物体,声音的振波经过伦纳德的身体传到了自己的身体。弗朗西丝已经恍惚,但还是意识到是莉莲在用双拳捶打伦纳德的后背。

    接着,伦纳德用脚踢弗朗西丝的脚踝,两人同时踉跄前扑,就在他们稳住身体时,又是一声击打,但声音不同刚才——一声拍击,奇怪的是,带有液体的感觉,像是板球拍击中了一个湿漉漉的球。这声打击让伦纳德发出一声掺杂着杂音和呻吟的呼气,他抓住弗朗西丝的双肩,像是要把她摁跪下来,他双手一松,顺着她的身体重重滑到地上。弗朗西丝以为,他是因为地毯湿滑而失去了重心。她转过身,看到了莉莲,她在他身后,有几英尺远,双手紧握着一根棒子样的东西——那是什么?那个烟灰缸!那个圆柱形烟灰缸!——即便如此,弗朗西丝也没有想到伦纳德的跌倒和莉莲手中的烟灰缸有什么关联,她只想趁伦纳德站起来又抓住自己之前赶紧脱身。

    然而,莉莲的神情让弗朗西丝意识到了什么。她随着莉莲的目光望向躺在地板上的伦纳德,这才发现,伦纳德压根儿没有爬起身的迹象,而是躺在那儿,一动不动。他趴在地板上,双臂压在身体下面,抵住地毯的脸已经变形,呼吸微弱吃力,整个样子像是一个难以动弹的醉汉,竖起的外套翻领挡在他的耳朵上方,把他的脑袋笼罩在一片阴影中。

    弗朗西丝站在那里,向前弯着腰,双手扶膝,喘着粗气,心在狂跳。

    “他怎么了,莉莲?他怎么了?你打了他?你做了什么?”

    莉莲冲着她眨眼。“我只想要他松开你,我只是想——”她看着手里的烟灰缸,像是很诧异烟灰缸怎么就到了自己手里。她缩了缩身子,放下烟灰缸,小心地走到伦纳德跟前,“莱恩?”她叫道,“莱恩?莱尼?”他依旧一动不动。莉莲蹲下身子,推他的肩膀,接着拉开他竖起的衣领,突然尖叫一声,噌地跳了开去。

    伦纳德头部一侧在汩汩冒血。

    弗朗西丝心头一紧,随即跳得更快。她慌得四处搜寻,希望能找一样可以止血的东西。她拿过那个黄色靠垫,压住伦纳德的伤口。她一边使劲压住枕头,一边小心地将他的脑袋扳过来看个仔细。他的脸——啊,他的脸如此可怕,眼睑分开,但眼神空洞,嘴巴张开,脸顶着地板,嘴巴被挤得松垮、变形。更吓人的是,他的舌头伸了出来,粉得吓人,垂吊下来,黏液样的东西从舌尖一滴滴落在颜色鲜艳的地毯上。他的呼吸越来越吃力,气息像是从很深处用劲呼出来——湿重,像在打鼾,血顺着脸颊不断往下流,白色衣领早被血浸染得通红。

    弗朗西丝一只手依旧压住靠垫,另一只手拍着他。“伦纳德,伦纳德!”她希望他能有所回应,正常的、不那么可怕的回应。

    “哦,叫醒他呀!”莉莲开始哀号,惊恐之下,她大哭起来。

    弗朗西丝摇晃伦纳德的肩膀,“伦纳德,莱恩,听得见吗?”她没法弄醒他。弗朗西丝更加用力,却只晃出他嘴里更黏的液体,那种骇人的呼吸声还在持续。弗朗西丝看着莉莲,“你刚才在想什么呀?”

    莉莲像野兔一样哆嗦个不停,“什么也没想!我就是想让他住手,他不是那么狠劲地晃你吗?我用手打他,可不管用呀。”

    “你怎么拿烟灰缸呢?”

    “我不知道!没有别的东西呀。”

    “莉莲,你可是砸了他的头!”

    “我发誓,我不是有意的,我就那么一挥,我不是有意——”莉莲低头看着自己那双抖个不停的手,接着扯过衣袖的袖口给弗朗西丝看,“这儿!”衣袖上有一道长长的烟灰印,“我的确不该用烟灰缸的角打他,你看见这烟灰了,我不想弄脏了他的衬衫。我不是有意要伤他的对吧?这烟灰就是证明吧?”她的目光转向伦纳德,“哦,天呀,流了这么多血!怎么会流这么多血?他怎么还不醒过来?”

    “他昏过去了。”弗朗西丝说道,手仍然压住那个靠垫,她害怕拿开靠垫,她甚至害怕动一动。

    “流了这么多血,”莉莲又说,“他衣服上都是血,很快会到处都是血。哦,他怎么发出这样的怪声?他为什么不——”

    她不说话了。事情有了变化,伦纳德出现了新状况,他的呼吸跟先前不同,变得急促起来,夹杂在其中的痰音更加剧烈。“莱恩?”莉莲俯身叫道。弗朗西丝又观察伦纳德的面部,那种呼吸还在持续,呼出的气息到了舌尖竟发出啵啵声。弗朗西丝和莉莲注意到,他的肩膀和后背在下沉。她俩目不转睛地盯着,盼着它们再耸挺起来,但肩膀和后背没有动弹,啵啵声停止,一片可怕的死寂。

    “莱恩?”莉莲又叫了一声,但语气已经没那么肯定。

    弗朗西丝一把推开她,让靠垫保持原位,一手拉开他已经不成形状的外套衣领,伸手探他脖颈上的脉搏。他汗涔涔的皮肤还热着,像是活力十足,但她已经探不到它底下的脉搏了,她又用耳朵贴着伦纳德的后背,隔着外套一处一处地听,他的背部还在散发热量,但除了听见自己因为恐惧而来的怦怦心跳外,已经听不见伦纳德的心跳。她环顾四周,看到乱七八糟的地板上有莉莲的梳妆盒,起身冲了过去,拿起盒子,打开盒盖,将里面的小镜子放到他变形的嘴前,十秒,十五秒,二十秒,镜面上没有出现任何雾气。

    她不敢相信会是这样的。她将靠垫紧压他的头部,将他的身体用力扳转过来,仰躺在地板上。他发出喘息似的咕噜声,仅此一次。莉莲听见这个声音,赶紧冲到他跟前,又叫他的名字,但那咕噜声听起来很是怪异,不像是一个生命体发出的声响,倒像是一个口袋被扔在地上时一股气流冲出袋口时发出的声响。他的四肢像是与他的身子没有多大关系似的,还保持着他刚才趴着时的姿势。弗朗西丝抓住他的双臂,举起来,放开,它们无力地落下。她试着按压他的胸口、腹部——想尽各种办法让空气进入他的肺中。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她发现,他半睁的双眼,他的嘴唇,他吐出来的粉红色舌头,好像没有了多少水润。他已经不是一个人,只是一个像人的物体,一个有一定体积、里面空空的、怎么看都不对劲的物体。

    弗朗西丝向后跪坐在地板上,房间里好像还回响他的喊叫声,她还能感觉到他扣住自己的胳肢窝引起的疼痛,还能感觉到他压住自己时他身体的重量。“莉莉,”她压低声音,“他恐怕死了,你恐怕把他打死了。”

    莉莲像没有明白过来,怔怔地瞪着,但她的脸很快扭曲成一团。“不!不会的!肯定不会的!他是装的,在逗我们!”她转向伦纳德,抓住他的衣服,“莱尼!醒来呀!够了!别闹了!莱尼,别这样了!你在吓我吧,你在吓弗朗西丝吧,我们刚才说的话不是真的,都是骗你的,我们不是这个意思,求你了!哦,求你了,快醒来呀!”

    莉莲不停地求着伦纳德,然而,她的声音渐渐放缓,她肯定像弗朗西丝刚才一样,被这样的变化,被他古怪的样子吓蒙了。“别这样,哦,别这样。”她还在不停地喃喃,但只是在机械地重复这些没有意义的话。最后,她不再言语,手离开了他,恐惧地盯着他。

    少顷,她转向弗朗西丝,“我们该怎么办啊?”

    弗朗西丝还没有缓过气来,她手指上有血,黏黏的血,“我不知道。”

    “可是,他不可能——我不是——哦,他爸妈会怎么说呀!”莉莲想到这儿,又害怕地转向伦纳德,“哦,我做了什么?怎么会变成这样!他怎么可能就死了呢,怎么可能!莱尼,你怎么可能因为那一下子就死了呢!莱尼,快醒来!哦,他的衣服上全是血!不会是这样的,他不可能死的。弗朗西丝,他可是打过仗的!哦,他为什么非要这个时候回来?你为什么非得跟他说我俩的事呀!哦,天哪,这简直就是一场噩梦!”

    莉莲的絮叨不知不觉从万般不信变成了歇斯底里。弗朗西丝走过去,将她揽入怀里。她俩一个蹲着一个跪着,紧紧地抱在一起,离她俩约一码处便是伦纳德的脚,翘起,外翻。莉莲将脸紧紧偎在弗朗西丝的肩上,呻吟,呻吟。但这样的拥抱很怪异,伦纳德那没有生命迹象的身体同样怪异。她们手指相扣,但感觉到的只有恐惧,黑色的、电流般的恐惧。她们的心在狂跳,但两人感受的恐惧不同,两颗心脏跳动的节奏也不同。

    弗朗西丝难忍煎熬,她挣脱身子,转过去。莉莲应该没错:事情不可能是这个样子的。她回到伦纳德的身体前,再次努力让他苏醒过来。办法一定会有的,肯定有的!他失血太多,黄色靠垫已被浸透,地毯上散乱的东西也沾满了血迹。即便如此,你也不能死,不能就这样死了,不能。她发现伤口本身已经不再流血,这可能是个好兆头——是吗?如果想办法刺激一下他的器官,说不定能让他恢复知觉。打一拳?使劲晃?她看到壁炉上有一杯水,于是拿过那杯水,猛地朝他脸上泼去,水和着血流了一地,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反应。她把杯子里还剩的水灌进了他的嘴里,是拨开他的舌头灌进去的,可这水如同灌进花瓶里一样,就留在了那里——可怕,可怕。

    她颤抖的手放下杯子,看看钟:九点过十分。她尽力定定神,闭上眼睛,感觉过了好一阵子,她又睁开眼睛看看钟,发现总共也才过了两分钟。

    她说:“我们得做些什么,我去叫大夫。”

    莉莲颤抖了一下,“叫大夫?”

    “现在叫大夫是太迟了,可——我们还能做什么呢?”

    “可我们跟他怎么说呢?”

    “我也不知道。我想,实话实说吧。”

    “说是我打了他?”

    “除此之外,那还能说什么?”

    “可我们不能这么说!他会叫警察的,对吧?”

    “我看——我看他也只能这么做。”

    “不,弗朗西丝,不,哦,事情不会是这个样子的!他不可能死了!我们一定有办法的。”她又抓住伦纳德——这一回是抓他的手,“莱恩!莱尼!”她又掐又拍他的手,“别装了,莱尼!求求你了!弗朗西丝,帮帮我,不会没有办法的。”

    莉莲又抓住伦纳德的另一只手,一边不断拍打他的大腿和膝盖。钟的指针嘀嗒嘀嗒地转圈,不紧不慢,但无情无义。弗朗西丝想拉开她,“没用的,没办法了。”

    莉莲还在拍打他,她的眼里和脸颊上全是泪水,“不会是这样的。”

    “就是这样的。莉莲,你知道已经是这样了。停下吧,我们得做点有用的事。这样子拖得越久,越让人觉得怪。我是说,会让警察觉得奇怪——”

    莉莲听了,顿时僵住了。她抬头望着弗朗西丝,声音细得跟孩子似的,“你不会说是我打了他吧?”

    弗朗西丝咽了咽了口水,“我说你是一时失手,不是故意的,你也这样说。”

    “他们会说这是谋杀,会绞死我的,弗朗西丝!”

    “他们不会这么做的,他们不能这么做,也不会的!”弗朗西丝这么说着,但声音已经开始发抖,胸膛里的心脏在扭动。快九点二十分了,又过了十分钟!她颤颤地吸了两口气。“我们自己先得把发生的事情理清楚,我们自己清楚了,就好说了。不管怎么样,当时是伦纳德攻击我,我身上肯定有伤,对吧?”她往下扯开自己的衣领,“有伤痕吗?这儿?”

    莉莲看了看她的喉咙,并没有见到伤痕。“可他们会想知道我们为什么打斗,他们会知道我俩的事情,他们还会知道我怀孕的事情,弗朗西丝,我熬不过去的,不行!我俩总能做点什么,哦,我好难受,我是不是要死了呀!——不,弗朗西丝,等等!”弗朗西丝抬起脚要走开,莉莲一把攥住她——攥住她的手,攥住了她的袖口,莉莲还跪在地上,“总有别的办法,别的办法。我们费了那么大力气才能在一起,他们会拆开我俩的,我知道他们会的。这不公平!我们费了多大的劲啊!”

    莉莲抓着她的手充满了恐惧,她的脸白里发青,“求你了,弗朗西丝,求你了,我们就不能找个什么理由吗?——什么理由都行呀。我们不能说——说他跌倒吗?”她为这个念头激动万分,将弗朗西丝的手攥得更紧,“我们能不能就说他跌倒了,撞到了头?只要我们把他弄成侧卧的样子,再在他下面放样东西——”

    “放什么东西呢?”弗朗西丝仔细扫了一圈房间,很是沮丧,“壁炉前没有围栏,房间里连一样坚硬的东西都没有,只有这一大堆中看不中用的靠垫!看看他的伤口,看看这些血!大夫一看就知道我们在撒谎。只有撞到台阶上或石头上,才会伤成这样。”

    “呃,那,那就说他是在外面跌倒的,怎么样?我们就说他自己走回了家,我们想帮他。还记得上次他被人打的事吗?他那次不就是自己回到家里的吗?他当时也流了很多血。我们可以说他在外面跌倒了——说是他自己回的家,告诉我们在外面跌倒了,然后就——就死了——”

    “哦,莉莲,用点脑子好吗?他伤成这样,哪儿也去不了,他们绝不会相信的。”

    莉莲绞着手指,“那,那假如他受伤后根本就没回来呢?我们可不可以把他搬到外面的什么地方?”

    “把他搬到外面的街上?不管人来人往?怎么做得到呀?”

    “那就假设他不是从街那边回来的,是从院子那条路回来的,我们就把他搬到院子那边去行吗?”

    “你不是当真的吧?”

    “我不知道。是,我就这么想。我现在害怕死了,只想把他弄到房子外面去,到时即便他们没法证明,他们也会说这是一场意外。我们能不能就把他搬到院子外面?就放到后面那条巷子里?到时会有人发现他的,这比把他藏在什么地方强,是的。求你了,弗朗西丝,求你了!”

    天哪,这真是一场噩梦!比噩梦还可怕!弗朗西丝抽出手来,抚摸着莉莲的脸。在弗朗西丝看来,她们有两条路可走,两条路都是一片黑暗,充满恐惧。沿着其中一条路走下去,意味着她必须去叫大夫,现在就去。大夫会查看伦纳德脑袋破损的尸体,接着他会观察莉莲——看她一副病恹恹、可怜兮兮的模样。接下来就是一连串的问题,就是哭天抹泪,就是一派谎言。她母亲回到家里,看到乱哄哄的场面、守在门口的警察——

    奇怪的是,不是因为莉莲,而是因为这些想法,弗朗西丝放弃了第一条路。她虽有些犹豫,但还是选择了第二条路。她望着地板上伦纳德的尸体,走过去看了看那个令人恶心的伤口。人们会把它看成是一次意外吗?如果她和莉莲想办法让他以某种姿势躺在地上,再在他脑袋下面放个东西,他们会看成是意外吗?会吗?

    她缓缓说道:“我们得两个人一起搬才行,我一个人肯定弄不了,你得帮我。哦,这简直是疯了!就是想一想也——你没有力气呀。”

    莉莲用左右掌根揩去眼里的泪水,“我有力气。”

    “你都病成这个样子了!上帝啊,我不知道,我脑子乱得很!可时间又不等人。”分钟的指针又在偷偷地往前走。

    “我们就试试吧?”莉莲恳求道。

    “你真想这么做?”弗朗西丝盯着她。

    莉莲已经爬起身来,“我们需要什么?穿好鞋子?还需要做什么?弗朗西丝,告诉我!”

    弗朗西丝一时也没了主意。她又一次将耳朵贴到伦纳德的胸口上,她担心万一自己刚才没有听到,他的心脏竟奇迹般的还有跳动,还有哪怕极其微弱的跳动……但什么也没有,甚至热气也在一点点离他而去。他的眼睛变成了一道没有任何光泽的细缝,他的粉红色舌头吐在外面,他那张脸愈加不像是人的脸。

    弗朗西丝努力理清紊乱的思路,“还得用靠垫压住伤口,要不然,会弄得到处是血,得把靠垫捆好,这样管用吗?哦,天哪,我不知道。用什么固定呀?用他的围巾?我还得用东西罩住我的衣服,用围裙,还是毛巾,还是——”

    莉莲双手按着肚子,跑开了。

    她像是转眼就回来了,怀里抱满了东西,一股脑儿倒在弗朗西丝脚边的地板上:从厨房里拿来的方格棉布围裙,从架子上取来的蓝色编织围巾,一双她自己的黑色鞋子,还有从弗朗西丝房间里拿来的一双鞋子。弗朗西丝盯着这些东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莉莲拾起那条围裙,递给弗朗西丝。

    “快,弗朗西丝,我们试一试。”

    弗朗西丝恍恍惚惚地系上围裙,卷起衣袖,穿好鞋子,战战兢兢地蹲下,用手扶住伦纳德的脑袋。脑袋倚在手中,就像网兜里的大白菜,沉沉的,难以固定。她将脑袋偏向一边,以便绑紧压住伤口的靠垫,这时,她先前灌进他嘴里的水溢了出来。

    就在用围巾盖住伦纳德的脸的一刹那,你更难相信伦纳德是真的死了。她来到他身后,托着他的双肩,使劲把他扶坐起来,她紧张地以为他会扭动身子,拒绝起来呢。这么想着,她的心提了起来。她将双手伸到他的胳肢窝下面,拖着他一点点往门口挪去,很快不得不放下了,他的身子就像一捆浸湿的地毯,难以掌控。就这样了,我们实在做不了。弗朗西丝这么想着,倒是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就在这时,她看到莉莲发青的脸上满是惶恐和无助……于是她又抓起伦纳德,伸到他腋下的胳膊,再往里伸,让他那绑着靠垫的脑袋笨重地倚住自己的下巴和肩膀,固定好,这样才能将他从地板上托起来,开始拉。他的两只脚拖在地上,带起了地毯,莉莲便攥住他的脚踝,将他的脚抬离地面,才走两步,他的脚便从她的手里滑落,于是她改为抓住他的两只裤管。

    她们跌跌撞撞地将伦纳德搬出房外,经过楼梯口,到了楼梯边,弗朗西丝已经累坏了。伦纳德的外套拖在地上,她放下他,扣好外套。突然,她瞥见楼梯拐弯处的栏柱上挂着一样黑乎乎的东西。他的帽子!她们早把它忘了个精光!上帝啊,还有别的什么也给忘了?她走过去,取下帽子。他进城戴的礼帽,里面污渍斑斑,由于与头发不断摩擦,散发出汗臭和发油混杂的气味。可是,她们怎么能又拿帽子又搬伦纳德?只有一个办法:自己戴着这顶帽子。弗朗西丝举起帽子准备戴上,可看了看莉莲,她不能戴这顶帽子,绝对不行!这样太过分了,这样简直是疯狂。

    可她们已经将伦纳德搬到了这里,现在肯定快到九点四十五了。这时如果再把他搬回房间,解下绑住的靠垫,她跑去叫大夫,那么又如何解释这段给耽误的时间呢?如何解释她们为什么要搬动伦纳德呢?她们一开始就不应该搬动尸体。她们犯了个错误!我们就试试吧,莉莲这么说过。此刻,弗朗西丝明白了,这又不是一样东西,可以试一下,不行了可以回头。先前的恐慌又攫住了她的心,那种电流般的黑色恐惧……突然,她想,要摆脱这样的恐惧,唯一的办法是继续下去。她将伦纳德的礼帽往自己头上一扣,示意莉莲安静下来,将身子探过楼梯护栏,听着,万一母亲在过去这半个小时当中神不知鬼不觉地回来了呢?说不定左邻右舍或屋外的路人听见了前面的吵架声呢?不过,屋里的窗户都关得严严实实的,就她判断,外面的街上也是一片静寂,只听到煤气灯的噗噗声和钟的嘀嗒声。

    她朝莉莲点了点头,再次托起伦纳德,开始一级一级地倒退着往楼下挪去。

    倒退着下楼和在平地上走太不同了。她每下一级,都得用脚小心试探楼梯。越往下走,倾斜的尸体使她承受的重量也就越大。在上面一端的莉莲,一边尽力抓住尸体的裤管,一边设法稳住自己的身体。她没有坚持多久,先是左脚裤管接着是右脚裤管从她的手上滑落下来,伦纳德瘫陷的四肢重量使得弗朗西丝站立不稳,几乎向后倒了下去,她吓得大叫一声,眼前晃过自己滚下楼梯,尸体也跟着一起滚下的画画。她大汗淋漓,全身紧绷,好不容易稳住了身体。还有一段楼梯,她干脆不要莉莲帮忙,自己一个人像拖着一袋土豆似的拖着伦纳德往下挪。伦纳德的脚就这么一路磕着碰着楼梯和护栏的柱子。

    到了楼梯脚,她一松手,伦纳德瘫在地上。她弯下腰,大口喘气,眼前的情形令她更加无助,更加焦虑,更加难以忘怀。如果她母亲偏偏这个时候走进来——想到这儿,她又伸手去拖伦纳德,可她的上臂像是半脱了臼,她的手此刻连合拢的力气都没有了。她无力地拉扯尸体,心头掠过一阵巨大的恐慌。即便她和莉莲此刻想把他再搬上楼去,也已经没有气力了!

    她只能用手腕钩住伦纳德的腋下,朝莉莲一点头,“帮帮我!”

    莉莲跟着下来后,却一屁股坐在最下面那级楼梯上,全身哆嗦,“我要歇口气,就歇一分钟。”

    “没时间了,来吧!”

    “弗朗西丝,我不行了。”

    弗朗西丝脱口大喊:“是你让我们这样做的!你得坚持下去!你得坚持下去!”

    就在弗朗西丝的喊声消退时,外面街上有脚步声,接着是一个男人的说话声和大笑声。前门虽关着,但这声音听起来近得吓人,她们吓得一下子来了劲。弗朗西丝一把托起尸体,又跟先前一样,就这么拖着。“你到我前面去。”她喘着气吩咐莉莲。莉莲抽噎一声,急忙溜过她身边,去打开后门。伦纳德的鞋跟擦着过道的地面,留下了一道长长的印痕,他的脚挂到了过道旁的一条桌腿,将桌子稍微带离了原来的位置。弗朗西丝没有停下,一步一晃倒着进了厨房,穿过厨房,来到开着的后门,就在下那两级被踩踏得不成样子的台阶时,她又差点摔倒。屋外,夜色深沉,潮湿,空气里有烧煤的气味。莉莲跟在身后,通过门从屋里投射到外面的亮光像是一个竖着的长方形光体,就在她背对门站在这个光体里的那一刻,她整个人变成了一幅剪影。门一关上,只有透过厨房里挂有帘子的窗户的微光照着院子,院子分外幽暗。

    出到屋外,弗朗西丝大大放松下来,手一松,伦纳德的尸体就像人偶盖伊·福克斯[18]那样,重重地向前倒在自己叉开的腿上。她走到厕所墙边,靠住砖墙,胳膊抖个不停,绵软无力,能做的也只是抬手揩去脸上的汗水。她取下头上的礼帽,帽子重得像是铅做的。

    尽管这样,她们还不能休息,还得继续,院子里还有些光亮,她能清楚地看到莉莲的脸:灰白,泪水斑驳。她能分辨得出伦纳德那双软绵绵的手,他的白色衣领和袖口,还有那个绑在他头上的怪异的黄色靠垫。同时,她很清醒,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将他从院子里搬到外面的小径上——这是整个行动中最危险的一步。她得集中精力,不能慌乱。她示意莉莲过来,摸摸她的手,压低声音,语气急迫。

    “我们快到那儿了,不远了,大概还有五十步。你能走五十步,我知道你肯定行。但是听好了,事关重大。待会儿走过院子时,千万不可以松手,连他的脚都不可以拖在地上,不能让任何人从他的衣服和鞋子上看出他是被搬动过的。明白吗?莉莲?你得一直抓牢他的脚踝。我们得快,别弄出声音,尽量一点声音都不弄出来。你先在这儿等着,我过去看看,外面可不能有任何人。就让他这样,让他的肩膀高——”

    “别让我一个人跟他在一起!”

    “就一会儿!就让他这个样子,别挨着地上的水。”

    莉莲还是死死攥住她。弗朗西丝挣脱开,蹑手蹑脚走到草坪另一头,沿着小径小心翼翼往前走,然后停下脚步,转过头。这里比院子里要阴暗得多,厚重的空气里混杂了雾气和烟囱里飘出来的煤烟味。即便这样,户外的开阔无所躲藏,仍是令人恐惧。周边住户的院子里没有任何动静,不过透过树叶,弗朗西丝看见院墙另一边戈尔丁家和德斯伯勒家亮着灯,这就意味着,这两家无论哪一家只要此刻有人往外看,就应该能看见自己。不过,真能看清吗?这里黑得能让他们看不见吗?弗朗西丝没有把握,她应该先试一下的,应该让莉莲来这儿站着,自己站在卧室的窗户边,试试能否看见她,但现在没有时间了,莉莲快没力气了,自己也累得很。她转念一想,事已至此,她们还能做什么呢?既然已经把伦纳德搬到了院子里,怎么样也得处理掉。

    弗朗西丝往回走,边走边看着自家亮着温暖灯光的窗户,看看邻居家亮着温暖灯光的窗户,突然有一种窒息的感觉:自己在一步步远离平淡、温暖的生活,在一步步远离平静、体面的生活。

    弗朗西丝一走出草坪,莉莲便朝她伸出手来。伦纳德的尸体还在原地,保持原样,看上去很像一个很吓人的假人。弗朗西丝壮起胆子,抓住了尸体。

    “准备好了吗?”弗朗西丝低声问道,“记住我刚才跟你说的,千万别松手。还有,千万别离开小路。草地有水,我们不能在上面留下脚印。好了,要快,安静,只有五十步。五十步完了,就没事了。”

    弗朗西丝忍着肌肉撕裂般的疼痛,将尸体的上半身扳正,设法找到一个能抓得更牢的部位,她感到莉莲抬起了尸体的两只脚,便开始倒退着走,她们出发了。她们的鞋底踩在地上,像是发出很大的声响。不多会儿,两人便喘起粗气,不过,她们挪动的速度比弗朗西丝希望的要快——逼迫她们疾行的是尸体沉沉的重量,更是她们自己心中尖锐的恐惧。只有一次,莉莲像是差点脱手:弗朗西丝感到莉莲那头因为换手出现了扯拽、晃动,听到她抽噎似的喘气声。即便如此,莉莲的步子并没有慢下来。她们咬着牙往前挪,很快便到了院子另一头的墙边。她们放下伦纳德,弗朗西丝站在通往巷子的门口,仔细听着,确定外面没有任何动静后,轻轻提起门闩,一点点将门拉开,迎面扑来一片漆黑,她的目光似乎滑过它的表面,她心中升起一种诱惑:干脆像扔一捆东西一样将伦纳德扔进这黑色中,关上门,逃离这个地方。这念头强烈得令人羞愧,但她们绝不能这么做!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还有太多细节需要处理。

    弗朗西丝等着,又听了听动静,然后摸索着回到莉莲身边,她们最后一次抬起伦纳德的尸体。弗朗西丝本打算沿着巷子将尸体抬到远远的地方,可没过多久,她们几乎完全没力气了。尸体像是厌倦了这一路的折腾,一下子从她俩手指里滑落到地上。弗朗西丝知道,也只有让尸体先这么躺在地上了。伸手不见五指,尸体也看不见。弗朗西丝在他身边蹲下来,摸索着扯直尸体的外套,拉好裤腿——一边想着,经过屋里一路的扯拽揉拧,伦纳德身上的衣服不知成了什么样子。要是现在能看得清就好弄了!要是有亮光,有时间,那该多好!弗朗西丝已经算不出她和莉莲在伦纳德身上花了多长时间。就在这时,附近一条街上传来声响,是开关汽车车门的声音,还有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弗朗西丝委实被吓了一跳。她不再整理伦纳德身上的衣服,顺着身体摸到了他的头。她小心翼翼地解开绑住靠垫的围巾,这挺容易的。可靠垫没那么好弄:它和头皮粘在一起,只得一点点分离。天晓得这伤口变成了什么样子,天晓得靠垫会在伤口上留下哪些蛛丝马迹。她早该想到这些了,她怎么就没想到呢?

    但已经来不及了。弗朗西丝赶紧顺着小径的路面一路摸过去,在一小片长有青草和树莓的地里摸到一块面光边圆的石头——根据她的判断,它的边缘很像那个圆柱形烟灰缸的底座。她摸回到伦纳德的身体旁边,抬起他的头,将石头搁在头下面,石头和脑袋一下都晃悠起来。拿这个东西来制造假象怎么能行呢?简直是滑稽,可这就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之后,除了把他留在那里,什么也做不了。

    想归想,真要离开时,弗朗西丝一时还忍心不下。就这么将伦纳德扔在路上,让他被打破的脑袋只枕着一块石头,这看起来是多么冷酷无情啊。就这么弃他而去,将他留在这漆黑窒息的夜里!这是不是比杀了他更加残忍?她伸出手,摸到了他的脸,她用指尖抚过他有须茬的脸颊,他的下巴,他的嘴。在他短硬髭须下面的嘴唇那么软润,就像女人的嘴唇。

    有一只手碰到她的胳膊,她叫出声来,是莉莲在朝她伸出手来。她们紧拥了一小会儿,然后匆匆朝后门走去,两人都急着进门,碰了一下,打了个趔趄。弗朗西丝关上门,上了门闩,她们走过院子,等走到一半,她才想起那顶难看的礼帽还扣在她满是汗水的头上。她让莉莲拿着围巾和靠垫蹒跚地返回屋里,自己再次打开后门,折回小巷。

    然而就在这里,她的勇气终于消失殆尽,她再也没法在黑暗中摸索到伦纳德的尸体旁,相反,她把帽子从头上扯下来,一下扔到黑暗中。只过了一小会儿,她听到砰的一声,帽子敲在煤渣小径上,一弹一跳地滚走了。

    回到屋里,一大堆活儿等着她。第一件事是马上到洗涤室的洗碗池里刮洗干净手上的血迹和泥土,然后浸湿一块布,匆匆擦洗厨房和过道的地板,用拖把擦掉莉莲的鞋子留下的泥巴和草叶,擦掉伦纳德鞋后跟拖行时留下的痕迹。

    莉莲回到楼上的起居室里,瘫倒在沙发上。她抬起头,看到了弗朗西丝,她虚弱地说:“我想清理的,可做不到。对不起——”

    “没事的,”弗朗西丝给她盖好毯子,“没事的,我能做。”

    屋子还是她们离开的样子,地板上乱得一塌糊涂。她站在那里,看着,有那么一会儿,脑子都不清楚了,接下来她该做什么?她心里一片空白。然后,她的大脑一下复活了,当然,她得清除一切染上血迹的东西。感谢上帝,壁炉里的火仍在烧!她又塞进一满铲煤,然后跑到自己的卧室,找到那个装了莉莲丢掉的衣服的盆子,回来把东西都抛进火里,那个靠枕,那条围巾,还有伦纳德躺下时脑袋周围的线球和纸样,纸样染的血迹最多,硬币大小的深红血斑似乎延伸到了地毯上。

    先烧围巾。她将围巾扔到火里,一刹那,它像蛇一样扭动了一下,然后呼地爆发成黄色火焰,慢慢萎缩,最后没了。她看到它消失在火焰中央,心中的恐慌第一次得到了安抚,思路也清楚起来,动作也更果断了。接下来,她拿起靠垫。它浸透了血,沉甸甸的,拿在手里令人恶心——而且太大了,不好一次放进去烧。她不得不去找来一把剪刀,剪开靠垫套,扯出里面湿湿的羊毛,一把一把地扯。幸亏今天她应付的血够多的了,才下得了手。即便如此,一个个羊毛团进到火里时,发出嘶嘶的咸辛味,令人作呕,她的胃都快翻江倒海了。不过,她庆幸靠垫里面不是羽毛,烧羽毛会有臭味,没法掩盖。

    现在,她的双手又沾上了血迹,成了棕色,手指粘在一起,条纹棉布围裙像是屠夫穿的。她咬紧牙关不去想这模样有多恐怖,拨弄煤火里没烧透的残渣,又把脏围裙丢进去,然后看了看钟。过十点了——过十点了,还有那么多要做的!不过火给了她信心。她把水盆和剪刀拿到莉莲的厨房,仔细洗净。她拿过莉莲的夜壶,倒掉,洗干净,然后和了一些盐水,回到起居室,开始擦拭地毯上的污迹,擦得老是不够干净,也没有时间了。她应该用淀粉或漂白剂——可能也没用。整整五分钟,她发疯似的浸水,拍打,漫开的斑迹变淡了些,若隐若现,在鲜亮的图案上挥之不去,也只能这样了。擦布也丢到火里,和其他东西一起冒气,嘶嘶作响。那个烟灰缸,恐怖的烟灰缸又让她的肚子抽搐起来:上面有一小块苍白的头皮,还粘着头发,粘在底座处。她把烟灰缸扔到煤火里,烧掉上面的附着物,再洗干净。然后,她颤抖了一下,把它擦干净,塞到沙发后面。还有什么?肯定还有。弗朗西丝,想啊,集中注意力。她想起装药片的小包,她跑过去拿起药包,扔到火里。她检查自己的衣服,检查莉莲的衣服,发现袖子和裙子上有血迹。她又和了盐水,努力擦掉这些污迹。她甚至想到了没来得及做馅饼的面粉团,还在厨房桌上的碗里。她冲下去,用碟子盖好,藏到食品柜里。

    她回到起居室,又跪在了地上,捡起那一百根珍珠头别针。此时,她觉得自己像童话里的人物,受命执行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因为有奇迹相助,竟然不辱使命。莉莲无助地躺在沙发上,头晕眼花,泪眼蒙眬地看着。“对不起,对不起,”她一直在说,“弗朗西丝,真是对不起。”

    突然,她撑起身子,恐惧地低语道:“什么声音?”

    弗朗西丝一下僵住了。外面门廊响起脚步声,一把钥匙插到前面的锁孔里。她抬起一根手指,举到唇前,“肯定是我母亲。”

    “但还有其他人?一个男人?”

    她听着。是的,肯定是男人的声音,在回答她母亲的问题。难道警察就来了?她站起来,踮着脚尖走到门前。

    “没事的,”过了一会儿,“是兰姆先生。”

    “兰姆先生?”

    “住在山下的,他陪我母亲回家,今晚他肯定也在那里。我怎么办?我要下去吗?”

    “是的,去吧!快去,要不他们会来找你的!”

    莉莲语气里充满恐慌,弗朗西丝一把扯下围裙,急忙跑向楼梯口,不过她停下脚步,在椭圆形穿衣镜里看到了自己的脸,她前额上有一块血斑,这肯定是她用沾了血的手指撩开一绺头发时沾上的。她吓了一跳,赶快擦去。还有别的吗?她的脸色怎么样?有什么痕迹,什么变化?她定睛细看自己,努力显出平和、平静。她想,如果她做不到,那她们就完了。如果她做不到,那过去九十分钟里的恐惧和狂热还有何用处?

    她听到母亲的声音,“可能是弗朗西丝,让我看看——”

    不能让她上来!弗朗西丝向前走去,她们在楼梯口碰上了。

    “你在这儿,”她母亲微笑,但语气并不太高兴。弗朗西丝跟她朝门厅走去,“这是兰姆先生,瞧,他很好心,送我回家。我想我们可以请他喝一杯你爸爸的威士忌,可客厅里的火都灭了!”

    弗朗西丝说:“我一直在房间里读书。兰姆先生,您好!今晚打牌运气挺好吧?”

    兰姆先生笑了,“恐怕是女士打败了我们男士。她们总能这样。你母亲太聪明了,我可真不喜欢呢。不过,你好吗?肯定在读一本好书——是吧?”

    “书?哦——”有那么一下子,她内心又是可怕的空白,然后脑袋又开始转动起来,“说实话,我打瞌睡了。真抱歉火灭了,可以很快再烧起来的。”

    不过她母亲听了,尴尬地一笑,“我们可不能指望兰姆先生坐在那里看你烧火呢。”

    “哦,我绝不想给你添这个麻烦的。”兰姆先生说着,也笑了。

    他和她母亲一样尴尬,因为知道她们因手头拮据、没有仆人而感到尴尬。在经历了如此剧烈的暴力之后,又要面对如此琐碎的事情,如此无聊,如此简单的小事,她几乎要失控了。他们又聊了一两分钟,可她反应越来越迟缓,越来越不自然。肌肉酸痛得想要号叫,袖口的褶皱里有一块湿的,那是泡洗血迹留下的。她感到嘴唇开始冒汗,却不敢抹掉,怕引起注意。

    不过,他们不能老是挤着站在门厅里,她母亲朝前门走去,说:“兰姆先生,恐怕您得改个时间喝威士忌了。非常感谢送我回家,一定记得代我向玛格丽特问好。”

    门在他身后关上,她开始扯下手套,“说真的,弗朗西丝,你该多用点心的。你到底怎么啦?”

    “什么事都没有,”弗朗西丝终于抹了抹嘴巴,“您是什么意思啊?”

    “呃,可怜的兰姆先生——”不过,她母亲脱手套的手指慢了下来,她奇怪地看着弗朗西丝,“出什么事了?”

    弗朗西丝微笑,或者努力微笑,“我正要上床,没想到有客人来,我差点还穿着睡袍呢!”

    “嗯,他那么好,陪我回家,我觉得应该请他进门的。现在还没到十点半吧?”

    “我不知道是几点——不,先留着门吧。”她母亲已经回到门口,上了锁链,下了门闩,“我还没有把奶罐放出去呢。还有——”她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心跳声都跑到话音里去了,“伦纳德还没回来呢。”

    她母亲放下锁链。“哦,是吗?”她失望地说道。

    不过她又平静下来,用更犀利的眼光看了看弗朗西丝,“巴伯先生整夜都出去了?可巴伯太太在家吧?”

    弗朗西丝磕巴了一下,才低声说出“是的”。

    她母亲什么都没说,不过很清楚她在想什么,很清楚她在想弗朗西丝这个晚上是怎么过的。这条鸿沟一边是她最可怕的猜测,一边是噩梦般的可怕现实,这样的对比几乎令她再次失控。弗朗西丝真想走过去,抓住她的手。“啊,妈妈,”她想说,“太可怕了!啊,妈妈,怎么办才好?”

    她强迫自己转过身去,低头朝厨房走去。

    厨房里还有睡前的一堆活要干,连今晚的活都还有:炉子要掏空,早餐的东西要准备好。她双眼一直转来转去,寻找痕迹,寻找溅洒的血迹。她母亲跟她走过过道,出去上卫生间,她又想到马桶,想起她清洗得那么匆忙。当然,可以找个借口,说那是莉莲的血。上帝,这一整天,除了血,什么都没有!这栋屋子就像是在血泊里漂浮!如果她母亲看出一点蛛丝马迹——

    不过,不会的,天太黑,看不到的。她母亲从院子进来,一言不发,自己倒了一杯水,面无表情地道了晚安。

    弗朗西丝关上门厅的煤气灯,轻手轻脚地回到楼上起居室,膝盖发软,靠在沙发扶手上。莉莲看到她这样子,看到她的表情,悄声问:“怎么啦?是什么事?”

    她摇摇头,“没事儿。”

    “他们说什么了?他们没有猜到什么吧?”

    她厉声答道:“当然没有,他们什么都没有猜到!我母亲怎么可能猜到这样的事情呢?真是糟糕透了,站在那里,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其实从头到尾——”

    她没有说完,莉莲眼里噙满泪水,“请不要在这个时候开始恨我。”

    “我不恨你,”弗朗西丝费力地说,“我只是——”

    “你不是希望我们没有做过这事吧?”

    “是的,我希望我们没有做过这事!莉莲,我希望你没有打他!可我希望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已经做了,就是这样。我们已经做了,没有回头路了,而且——”她看到条纹棉布围裙还堆在地板上,便卷起来,扔到火里,“要是我们还有时间!我不敢相信我们没露出什么破绽,不过我们要一直留着心眼。我母亲会听到我们走来走去的,会怀疑的。我们必须上床了——”

    莉莲一脸惊恐,“你不会让我一个人睡吧?”

    弗朗西丝沉下脸来。“莉莉,你必须这样做,我们必须像平时那样上床睡觉,要不会引起怀疑的,我们做什么事都不能引起怀疑。警察如果来了,会想知道——”她心里又升起新的恐慌,“我们还没商量这事呢!我们一定要保持口径一致,到早上就没有时间商量了。”

    “那就让我和你一起睡吧,我们可以商量这事,今晚请别让我一个人睡,我做不到。求你了,弗朗西丝。”

    求你了,弗朗西丝。求你了,弗朗西丝。弗朗西丝一个晚上都听到这话。然而,莉莲的泪水又流了下来,她又发起抖来,弗朗西丝无可奈何地走过去,抱着她。

    她们拥抱着彼此,稍微平静了些。

    “好吧,”弗朗西丝低声道,扶她站起来,“好吧,穿上睡衣,这你能做吗?别着凉了。”

    莉莲虚弱地脱下衣服,她待在起居室里,又看着地毯上的污迹,寻找着先前有可能错过的任何东西,任何伦纳德有可能待过的证据……她只发现地板上还有一些珍珠头别针。

    她们在楼梯口互道晚安,莉莲关上卧室门,这是做给弗朗西丝的母亲听的。一分钟后,她悄悄走过楼梯口,弗朗西丝赶快让她上床。她躺在毯子下,牙齿咯咯打架,胳膊和双腿冷得颤搐,双手压着仍在疼痛的肚子。弗朗西丝展开身子,把她拉过来,努力暖和她。

    等她颤抖得不那么厉害了,她们谈了一会儿,紧张地低语,谈接下来可能会发生什么,定下关于她们这个晚上是怎么过的,该说些什么。不过莉莲现在精疲力竭,开始胡言乱语地吓唬自己,弗朗西丝吻了吻她,没去管她。很快,莉莲静静地躺着,脑袋沉重,身子透凉,像一尊翻倒的塑像。她只动弹了两次,便陷入沉沉的昏睡中。第一次是掐了掐弗朗西丝的手,看着她的眼睛,喃喃道:“我们曾经一直想这样做的,是吧?”她就像是在回忆一场久远的恋情之中的某个习惯。不过第二次,她吃惊地抬起头来,看着拉了帘子的窗户。

    “那是什么?”

    “什么都没有。”弗朗西丝说。

    “真的吗?我好像听到了——”她与弗朗西丝四目相对,“要是我们弄错了?要是他醒过来?要是——?”

    “他不会醒来了,”弗朗西丝说,“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太迟了,别想他了。”

    不过她自己也在想他,想自己抱着他时他沉重的身体,他包了靠垫的脑袋重重地倚着她的肩膀。她不停地回想起起居室里的情形,当时她眼前有两条漆黑的小道,是什么让她选择了这一条而不是另一条?她还记得当时万分紧迫,可如何紧迫她却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害怕带来的紧迫。她害怕自己做过的事情,害怕自己可能没想起要做的事情,比如伦纳德衣服上的拉扯和褶皱,她应该整理得再细心些。还有他四肢的摆放,一个人滑倒或绊倒,他四肢的样子和他并非摔倒时肯定是不一样的吧?她先前压根儿就没想到这个。

    她想得最多的是他的伤口,用靠垫紧紧压住的伤口。她无法相信靠垫的黄色布料不会留下一簇簇线头。她还能回去吗?有那么一瞬,她想回去,还真的从莉莲抓住她的僵硬的手中脱出身来,想着偷偷下楼,提灯出到院子里。

    可她听到了声响,窗子外边有窸窣声或是咯吱声,她的心狂跳得难受。过了一会儿,她才明白那是急促的雨点声,开始雨势不大,然后接连不断,她仿佛可以看见雨水无可指责地净化着、侵犯着、冲刷着伦纳德的衣服、伦纳德的身体、他被砸坏的脑袋、他无比柔软的嘴唇。她躺在那儿,听着咚咚的雨声,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又深深地感到羞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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