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藻的苦闷与要“速变男儿”的抗争
吴藻(1799—1862),字蘋香,号玉岑子,又曾托名谢絮才,仁和(今浙江杭州)人。家住仁和县城东的枫桥旁,与大词人厉鹗的旧居比邻。也许是由于对邻家名士的景仰,吴藻的父亲虽是个地道的商人,却对书香风雅之事特别感兴趣。爱女吴藻自小就显得颖慧异常,吴父对她十分看重,重金聘请了名师教她读书习字、作诗填词、弹琴谱曲、绘图作画。吴藻并没有让父亲失望,到及笈之年,诗书琴画已样样精通,尤其在填词上别有造诣。她月下抚琴,雪中赋诗,与花儿谈心,同燕子低语,生活充满了情趣。
燕回燕去,无忧无虑的小姑娘渐渐长大了,人大心也大,吴藻对自己生活的这个小天地开始有几分不满足了。从书中她了解到,很多文人才士都喜欢聚集在一起吟诗填词,不但可以相互唱和,还可以相互指点品评。风清月朗,薄酒香茗,三五好友,诗词互答,她对那种生活十分向往。可是仁和这个小县城里,根本没有闺友组织的文会,一个大姑娘抛头露面是被视为大逆不道的,而她的家庭及亲友中又绝无能陪她谈诗论词的人,她只能一个人独吟独赏自己的才情,于是诗词中不免染上了愁烦。如《洞仙歌·奉题梁溪顾羽素夫人〈绿梅影楼填词图〉》:
阴阴薄冥,悄黄昏时候。几树梅开暗香逗。又疏帘半卷,和月和烟,分不出,花影风筛翠袖。小窗灯火里,拥髻微吟,想见伊人正呵手。清极不知寒,坐到宵深,有青入,两眉痕瘦。看一角楼台似罗浮,算除却词仙,更谁消受?
这首词既像李清照的《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又像其《念奴娇》(萧条庭院)。三首词所写的时令虽然不同,但都写了“凉”、“寒”、“冷”,这既是写当时的天气,又是为了衬托词人的心境,并且那“薄雾浓云”,那
“斜风细雨”,那“阴阴薄冥”,分明也是在渲染词人的惆怅之情。但吴词与李词之不同也是显而易见的,李词所怀之人是丈夫,较为坐实,并于愁思中充满了希望;而吴词中的“想见伊人”,虽为女友,又较为空泛。其“和月和烟”的意境,又很像少女怀春的蒙眬心态,所以很可能是词人的婚前之作。如果说李词写的是实实在在的真愁,那么吴词写的却是不可名状的闲愁。从这一点看,吴词似乎不如李词感人。
时光荏苒,转眼到了婚嫁的年龄,吴藻不只是才高情浓,家庭优越,还长得风姿绰约,容貌清秀,是“千家羡,百家求”的闺中宠儿。事实上到吴家求亲的人也确实踏破门坎,因为吴家是富商,人们谈婚论嫁讲究门当户对,所以求亲的也多是纨绔子弟,吴藻嫌他们胸无点墨,一一摇头拒绝了。仁和县城里才子本就有限,有的家境清贫,有的埋头苦读,谁也没想到吴氏商贾之家还藏着个锦绣才情的大姑娘,就是想到了也会有不敢高攀之虑。如此一来,才貌双全的吴藻竟然芳龄虚度,婚事蹉跎,一直拖到了二十二岁。吴家父母开始着急了,他们软磨硬劝,终于使吴藻勉强答应了同城丝绸商黄家的求婚。其实,对这门婚事吴藻一点兴趣也没有,可自己已苦苦等了这么多年,心中的白马王子无缘降临,也许自己生就是商家妇的命,任凭怎样的心高,也摆脱不了命运的限定,她已有些心灰。好在婚后丈夫对妻子的才情特别羡慕,对她也百般宠爱,还特意为她布置了一个整洁宽敞的书房,让她独自在家中经营书香气息。初见丈夫支持自己读书作文,吴藻还暗暗惊喜,以为丈夫也是个知解风雅的人,自己错怪了他。于是当丈夫忙完商务回家后,她喜盈盈地拿出自己的新诗词读给丈夫听,丈夫倚在床头,频频称好,待吴藻读完再看丈夫时,他已坐着睡着了,原来他只是附庸风雅。吴藻的心又重新掉进了冰窟,一腔风情无人解,冰冷的泪珠无声地从她眼中流了下来。丈夫虽然不懂她的诗词,对她的生活却关怀得无微不至,衣食住行,全不需吴藻操心,她天天关在自己的书房中,一心一意编织她的愁绪。据统计,吴藻词集中“愁”字出现79处之多,曲作中亦有9处。在吴藻之词曲中,几乎所有事物都被冠上了愁名:其身临的是“愁乡”;心埋的为“愁怀”;写下的皆“笺愁句”;举眼望“愁风”、“愁水”、“愁城”;低眉听“愁吟”、
“愁宫”、“愁唱”;还有许许多多的“旧愁”、“离愁”、“烟愁”、“病愁”,举手投足也变成了“愁对”、“愁听”、“愁扫”、“愁坐”。凄清之愁怀,溢于言表,冷郁绵长。特别是在中晚期作品中,她的愁苦之情更为感人,如《高阳台·题〈悲秋图〉》:
秋娘林氏,吴趋人,美而慧,幼为宦家婢。既长,宦家子纳为妾,已而失宠,复遭大妇挞辱。父母挈之去,奔走天涯,流离失所。题诗岔河驿壁,首叙骈语,备述梗概。戊子冬,许金桥公车北上,夜宿驿中,扪壁读之,归而绘图记事,盖伤其才之不遇也。感填此解。
咏絮才高,量珠聘薄,春人冰透冬心。拥髻凄然,知它翠袖寒深。邮亭一夜闲灯火,谅苕苕、梦冷秋衾。不风流,羔酒谁家,斗帐销金。莲胎纵把藕丝杀,奈桥霜店月,煮鹤烧琴。彩笔题残,杜兰香去难寻。更无铃索将花护,怕天涯、绿叶成阴。尽生绡,供养云烟,添写愁吟。
这首词写林秋娘的悲惨际遇和辛酸眼泪,伤惋凄凉,无疑是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胸中之块垒。词人以情写事,将自己的满怀愁绪尽泄纸上,并运用对比手法,以秋娘的“拥髻凄然”,“翠袖寒深”与“羔酒谁家,斗帐销金”相对照,犹令人倍觉悲凉。
婚姻的不幸和知音难寻,虽然使吴藻满怀愁绪,但是她并不甘于让苦闷的波涛将自己淹没,而是广泛结交闺友,并通过她们,又慢慢结识了一些真正的文人才士,他们一般是这些闺友的兄弟和丈夫。吴藻的词作传到文人才士手中,他们不由得击节称叹,一些性情比较开放的人开始邀吴藻去参加一些文人们的诗文酒会,征得丈夫同意后,吴藻欣然前往。
生活在那些情趣高雅的文人中间,吴藻如鱼得水,顿时变得活跃、开朗起来。吴藻的诗词在当地文人中间引起极大的轰动,他们称她是“当朝的柳永”,词句似是信手拈来,却蕴含着深长的情意。吴藻与这些儒巾长袍的书生一同登酒楼,上画舫,举杯畅饮,高声唱和,毫无拘束。他们常常月夜泛舟湖上,深更不归;春日远游郊外,带醉而回。吴藻的这些行径实在是越出了妇人的常规,可是她丈夫并不干涉,只要妻子高兴,他不在乎别人说三道四,因为他有他的理由:吴藻是个不同于一般女人的女人,当然不能用常规来约束她。既然丈夫纵容,吴藻愈加无所顾忌了。与一群须眉男子同行同止,虽是潇洒,但毕竟有不便之处,于是竟埋怨起自己的女儿身来,她在《金缕曲》词中说:“愿掬银河三千丈,一洗女儿故态。收拾起、断脂零黛,莫学兰台愁秋语,但大言、打破乾坤隘;拔长剑,倚天外。”但是银河水是洗不去“女儿故态”的,而脱下女儿装,扮成男儿模样倒是不难的。于是她灵机一动,再出门参加文友聚会时,就换上儒巾长袍,配上她高挑的个头,俨然一个翩翩美少年。有了这样的打扮,她的行动方便多了,不但出入酒楼茶馆,甚至还随大家到妓院,寻欢作乐。因为经常到“风月楼”喝花酒,那里一个姓林的歌妓竟对她情有独钟了,反正是书生公子打扮,吴藻也干脆逢场作戏,与林姑娘眉目传情,甜言蜜语,恰似一副情人模样。林姑娘表示要以身相许,她还装模作样地答应下来,一本正经地赠了一阕《洞仙歌》以明心意:“一样扫眉才,偏我清狂,要消受玉人心许。正漠漠、烟波五湖春,待买个红船,载卿同去。”
吴藻想做男儿,并非一时兴起,而是有着深层的社会原因和自身的心性。并且她的这种想法不仅在题画词中有反映,在题画散曲和杂剧中也有表现。吴藻在二十多岁时,就写下一部传唱于大江南北的杂剧——《乔影》,并为之配绘了一幅《饮酒读〈骚〉图》。在图中,一位身着男装的女子,饮酒读《骚》,排遣“有才无命”的苦闷与悲愤。剧中,她托名“谢絮才”,直接抒发女性不能如意选择社会角色的不平。她的这种不平与抗争在题画散曲《[南北双调合套]自题饮酒读〈骚〉图》中表现得更加淋漓酣畅,其曲是:
[新水令北]疏花一树护书巢,镇安排笔床茶灶。随身携玉斝,称体换青袍。裙屐丰标,羞把那蛾眉扫。
[步步娇南]优孟衣冠凭颠倒,出意翻新巧,闲愁借酒浇。侠气豪情,问谁知道?肘后系《离骚》,更红兰簇簇当阶绕。
[折桂令北]你道女书生直甚无聊,赤紧的幻影空花,也算福分当消。怎狂奴样子新描,真个是命如纸薄,再休题心比天高。似这放形骸笼头侧帽,煞强如倦妆梳约体轻绡。为甚粉悴香憔,病永愁饶?只怕画儿中一盏红霞,抵不得镜儿中朝夕红潮。
[江儿水南]细认翩翩态,生成别样娇。你风流貌比莲花好,怕凄凉人被桃花笑,怎不淹煎命似梨花小。重把画图痴叫。秀格如卿,除我更谁同调?
[雁儿落带得胜令北]我待趁烟波泛画桡,我待御天风游蓬岛。我待拨铜琶向江上歌,我待看青萍在灯前啸。呀,我待拂长虹入海钓金鳌,我待吸长鲸贳酒解金貂。我待理朱絃作幽兰操,我待着宫袍把水月捞。我待吹箫比子晋还年少,我待题糕笑刘郎空自豪,笑刘郎空自豪!
[侥侥令南]平生矜傲骨,宿世种愁苗,休怪我咄咄书空如殷浩。无非对旁人作解嘲,对旁人作解嘲。
[收江南北]呀,只少个伴添香红袖呵相对坐春宵,少不得忍寒半臂一齐抛,定忘却黛螺十斛旧曾调。把乌阑细钞,更红牙漫敲,才显得美人名士最魂消。
[园林好南]制荷衣香飘粉飘,望湘江山遥水遥,把一卷骚经吟到。搔首问,碧天寥;搔首问,碧天寥。
[沽美酒带太平令北]黯吟魂若个招,黯吟魂若个招,神欲往,梦空劳。今日里纸上春风有下梢,歌楚些,酌松醪。能几度夕阳芳草,禁多少月残风晓。题不尽断肠词稿,又添上伤心图照。俺呵,收拾起金翘翠翘,整备着诗瓢酒瓢,呀,向花前把影儿频吊。
[清江引南]黄鸡白日催年老,蜨梦何时觉?长依卷里人,永作迦陵鸟,分不出影和形同化了。
这首自题画散曲就画意展开具体描写,写画中女子完全是男儿打扮,她“随身携玉斝,称体换青袍。裙屐丰标,羞把那蛾眉扫”。并且在心理上也同男儿一样“矜傲骨”,“侠气豪情”。甚至在读书时也要红袖添香,以“显得美人名士最魂消”。“女书生”的这种做法并非“甚无聊”,而是一种庄严的宣示。这种颠倒阴阳的举动,也是对不平等社会的呐喊和抗争,其意似乎是要扭转乾坤:“我待趁烟波泛画桡,我待御天风游蓬岛。我待拨铜琶向江上歌,我待看青萍在灯前啸。呀,我待拂长虹入海钓金鳌,我待吸长鲸贳酒解金貂。我待理朱絃作幽兰操,我待着宫袍把水月捞。我待吹箫比子晋还年少,我待题糕笑刘郎空自豪,笑刘郎空自豪!”曲家超拔尘俗,表现出巾帼不让须眉的豪迈气概。吴藻的某些行为固然是对以男性为主导的社会体系的一种认同,但从实质上看还是对男性社会的一种挑战。至于她与歌妓逢场作戏式的“恋爱”,虽然不无因婚姻不幸而感情缺失的因素,但也是对传统观念的一种背叛。并且,她的思想也在不断变化,在题画词《金缕曲》中说“英雄儿女原无别”,就说明其认识已进入到消解两性差异的新阶段。明清时期,随着女性的不断觉醒,她们欲变男儿或喜着男装,已是较为常见的现象。反映在文艺作品上,王筠的《繁华梦》、陈端生的《再生缘》、程惠英的《凤双飞》等,与吴藻的《乔影》等都是相同的母题。因此,吴藻心理上的性别错位,并不是个别的,她想摆脱的也不仅仅是女性的身份,而是强加在其身上的不公与压抑。
吴藻的题画散曲既有伟丈夫的阳刚之美,又有女性曲家所特有的婉转柔弱之风,如《[南越调小桃红]题寒闺病趣图》中一段:“恹恹惜惜,楚楚娟娟,一捻腰肢瘦,裙花翠宽。只恐凉煞荀郎香衾怕展,扶不起莲瓣鞋儿弓样弯。瘦腔腔馀嫩喘,怯生生亸腻鬟如水。空庭院檐冰悬,分明是甲帐生寒卧綵鸾。”又如:“渐渐的咽桃花,粥糜少传;渐渐的调芍药,羹汤厌酸。绿濛濛一带琐窗关,镇日价眠里坐里,伴药炉茗碗。春长梦短,香娇翠软。”曲中对寒闺女子的病态和心态的描写细腻入微,楚楚动人。这弱不禁风的病女与《自题饮酒读〈骚〉图》中那拔山盖世的“女书生”真是判若两人。这应看做是吴藻题画散曲艺术风格的另一面。
但是,最能体现吴藻艺术风格的作品,还是她的题画词。吴藻虽然诗、词、曲、杂剧兼擅,但其现存诗仅9首,散曲6首,杂剧1部,而存量最多的是词,有《花帘词》一卷、《香南雪北词》一卷,以及收入《民国黟县四志》中的《喝火令》,共存词292首。因此,要论其艺术风格,当首选其词。而前人和今人对其词评价也颇高。《两般秋雨庵随笔》谓《花帘词》“逼真《潄玉》遗音”;又有人称其词“豪宕近苏辛”;《续修四库全书·提要》曰:“清代女子为词者,藻亦可以成一家矣。”俞陛云在《清代闺秀诗话》中将她与徐灿、顾春等相提并论,称“湘蘋以深稳胜,太清以高旷胜,蘋香以博雅胜,卓然为三大家”。而邓红梅在《吴藻词注评·前言》中说:吴藻“最早和最有代表性的词风是流丽清圆型的。具有这一风格的词,以俊快为主,一气呵成,节奏轻快,思路清晰,常有空灵变化的想象来增加词境的虚灵效果;同时意象优美,情思流溢。这一风格充分体现了她聪明秀出的精神气质。但是,由于内心常常郁积着深沉的苦闷需要打破,她有时不免换腔变调,渴望以铜琵琶、铁绰板来放歌对于命运的悲剧性体验,对于角色的不平性体验,这时,她的词风就变得豪壮悲郁了。”[100]这种将吴藻不同时期和不同心态所写的词,加以区别的评价方法是很对的。但是吴藻题画词艺术风格的变化又往往受所题绘画题材的影响,如《水调歌头·孙子勤〈看剑引杯图〉,云林姊嘱题》:
长剑倚天外,白眼举觞空。莲花千朵出匣,珠滴小槽红。浇尽层层块垒,露尽森森芒角,云梦荡吾胸。春水变醽醁,秋水淬芙蓉。饮如鲸,诗如虎,气如虹。狂歌斫地,恨不移向酒泉封。百炼钢难绕指,百瓮香频到口,百尺卧元龙。磊落平生志,破浪去乘风。
“看剑引杯”,这样的题材画自然引起早怀壮志词人的遐想和豪情。开头二句“长剑倚天外,白眼举觞空”,即活画出一位睥睨万物的伟丈夫形象,并且其气势越来越旺盛,下阕连用三个“如”字:“饮如鲸,诗如虎,气如虹”;又连用三个“百”字,“百炼钢难绕指,百瓮香频到口,百尺卧元龙”,把词人平生之壮志豪情写得淋漓痛快,如黄河远上,如长江直下,其豪迈之气概,其磊落之胸襟,真不让须眉。此词笔健风刚,气势豪宕,体现出一种强有力的阳刚之美。又如《金缕曲·题李海帆太守〈海上钓鳌图〉》:
放眼乾坤小。猛翻来、银涛万叠,海门秋早。一带沧溟云气涌,装点楼台七宝。算十丈、红尘不到。线样虹霓钩样月,让先生、散发垂纶钓。挥手处,复长啸。诗狂酒侠心难老。拂珊瑚、一竿才下,六鳌齐钓。陡觉天风吹日近,望里蓬瀛了了。问仙骨、更谁同调?不信骑鲸千载下,有如来、金粟重留照。闲把卷,识奇表。
这首词更是气概超凡,一句“放眼乾坤小”,足见其胸襟。词中说“挥手处,复长啸”,“一竿才下,六鳌齐钓”,虽然是夸赞别人,但实际抒发的却是自己的豪情。全词想象奇特,手法夸张,堪与苏辛媲美。而她为花月等题材绘画所题之词,其风格则有明显不同,如《风入松·〈听月图〉》:
山河云外桂花浮,霞想广寒游。饭餐玉屑黄昏后,谪仙人、清绝无愁。冷淡心期印月,聪明耳性通秋。蛾妆不为夜凉休,圆镜正当头。阿谁惊起红尘梦,漫丁丁、宝斧频修。忽忆坡翁佳句,乘风欲上琼楼。
“听月”,本身就是一个玄妙的题目,词人又极尽想象之能事,“耳性通秋”,似乎能听到“宝斧频修”之声,然后又有游“广寒”、“上琼楼”之想。心期无尘之冷月,清旷高雅,别具风韵。与此词风格相近的还有《虞美人·本意题画》:
生绡尺幅胭脂冷,省识东风影。二分娇艳一分愁,和月和烟不是楚天秋。春泥底事埋香早,宿了红心草。凭谁画出美人魂,我欲拈花去吊愤王坟。
此词妙用表意的“双层结构”,将虞美人花和它所蕴含的虞姬故事结合起来,赏花咏人,词旨幽怨,词味绵长。但较前词却多了几分感伤之情,并且结尾处说“我欲拈花去吊愤王坟”,对当年叱咤风云的愤王项羽表示哀悼,又透出词人的愤愤不平之慨。
到了晚年,词人历尽沧桑,其豪情已衰减,无论为什么题材绘画所题之词,都不免感伤了,如《台城路并序》:
南湖徐氏水楼,厉樊榭征君故居,后为名流觞咏之地。以樊榭自号华隐,故颜之曰华隐楼,宋丈芝山绘图,戴金溪、李西斋、倪米楼诸老辈皆填词。近为振绮堂汪氏所得。征题及余,即用图中《台城路》原调。
南湖绿净无今古,年年夕阳红湿。卖酒人家,试香池馆,一样帘波三尺。荒凉故迹。想曲曲阑干、玉纤曾拍。旧日妆台,杏梁除是燕相识。袈裟初地又改,剩横枝瘦影,吹透邻笛。老去秋娘,后来词史,画里依旧裙屐。垂杨自碧。便啼杀春禽,不成春色,花月沧桑,水楼传赋笔。
词前小序已点明,南湖徐氏水楼是清代著名诗人厉鹗的故居。在这座水楼上曾上演过许多故事,厉鹗和侍姬朱满娘的情事仍留在人们记忆中,名流觞咏的往事遗痕宛在,如今旧楼已易主。吴藻居此,在流转的故事里读出了岁月沧桑:南湖之水虽然一样“绿净”,夕阳仍旧“红湿”,然而物是人非,只有梁上之燕是旧日相识。“夕阳”、“荒凉”、“横枝”、“瘦影”等词语和一片伤心碧的“垂杨”绘成一幅充满感伤色彩的旧馆画图。任凭春鸟拼命啼叫,也唤不回已逝的春色。词人充满了盛衰之感,词调也转为沉寂苍凉。
就题画词的技巧而言,吴藻的作品也有许多高妙之处。其《高阳台·云林姊属题〈湖月沁琴小影〉》即是一例:
选石横琴,摹山入画,年年小住西泠。三弄冰弦,三潭凉月俱清。红桥十二无人到,削芙蓉、两朵峰青。不分明,水佩风裳,错认湘灵。成连海上知音少,但七条丝动,移我瑶情。录曲栏杆,问谁素手同凭?几时共结湖边屋,待修箫、来和双声。且消停,一段秋怀,弹与侬听。
这首词妙在词人不甘做图画的旁观者,而是要把自己化进去,“共结湖边屋,待修箫、来和双声”。这便使词人、画家、画中人融为一体,画里画外,沟通无碍,既抒发了她与画家“知音少”的感叹,又写出自己的“一段秋怀”。又如《恋绣衾·题〈画扇写闷寻鹦鹉说无聊〉诗意》:“东风杨柳花外拖,好池台、斜照未矬。悄不见,惊鸿影,是谁来、调弄翠哥?玉笼小啄双红豆,问相思、心内几多!陇山远,蓬山隔,说无聊、都唤奈何。”此词既写画境又写诗意,既写笼中之鹦鹉,又写画外之美人,亦鸟亦人,相当精彩。词的题目,看去很“无聊”,但在吴藻生活的年代却是女性精神上磨灭不了的共同印记。词人将它表达得如此细腻与准确,不仅写出画中之意,而且也透出自己内心的苦闷与无聊。
从“大城市”走出的“清代第一女词人”
晚清至近代,闺阁诗人辈出,其中最有名的当属顾春。但是在她的才名越来越为世人所钦羡的同时,也成为文人编造佳话的依托。有关顾春与同时代杰出诗人龚自珍之间的所谓“恋情”,自晚清以来一直盛传于文坛,以致成为曾朴所作著名小说《孽海花》的素材。小说将顾春与龚自珍的“一夜情”描写得绘声绘色,颇为香艳。学者们虽然对此种笔法不以为然,却也对龚自珍集中的某些暧昧词句暗自生疑[101]。然而真正用心读过顾春诗词的人,却大多不易相信这种传说。近代著名词学家况周颐曾说:“言为心声,读太清词可决定太清之为人,无庸龂龂置辩也。”(《东海渔歌·序》)但是无论此事存在与否,都决不会影响我们对顾春的正确评价。
顾春(1799—1877),字梅仙,号太清,原姓西林觉罗氏,故也署西林春,满洲(铁岭)镶蓝旗人。其祖父是清代大学士鄂尔泰的侄子鄂昌。乾隆二十年(1755),鄂昌因其门生胡中藻文字狱受牵连获罪赐死。顾春一出生便备遭冷眼。其祖母便将她带到苏州养大,为避忌和祖父鄂昌的关系,遂改姓顾氏,呈报宗人府时,假托为荣府护卫顾文星之女,于是世称顾太清。她自幼受到良好教育,三四岁时,即由祖母教字,六七岁时又为她专请老师教文化。因顾太清是女流,学习不为科考赴试,故专攻诗词歌赋。她自幼不缠足,天资绝美,又有天赋,时作男儿装,填得一手好词。后来,她靠极为深湛的造诣,成为满族第一女词人。
顾春的婚姻与吴藻不同,并非来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是两个相爱的年轻人力争到底的结果。丈夫奕绘的祖母是鄂尔春子鄂弼之女。由于有这层亲戚关系,顾春得以出入王府,与奕绘相识并相互倾慕,但因顾春为“罪臣之女”,却遭到反对,经过抗争,他们终成眷属。顾春婚前生活在家族没落的阴影中,尝尽人间辛酸,但婚后却渐入人生佳境。奕绘是清高宗乾隆第五子永琪之孙,17岁袭爵贝勒,既是贵胄子弟,又是一个博学风雅人士。他工诗词,善书画,于儒、释、道、医、天文、数术等广有涉猎。顾春受过家学熏陶,与丈夫以诗词唱和,也轻松快意。在丈夫的影响下,她习画作词,贝勒府的丰富藏书和各种名家绘画藏品为她提供了入门的途径。对名家名作的潜心研习,使她对绘画艺术的理解逐渐加深,为日后的题画诗词创作奠定了较高的起点。
顾春除了潜心于诗词、绘画创作外,还喜欢游览山水,亲近自然。她经常和奕绘联骑出游,北京城郊的许多寺院、名胜都留下了二人的身影。他们在大好河山中,既陶冶了情怀,又留下诗词佳句。但是美好的时光仅过了十几年,道光十八年(1838)七七日,年仅40岁奕绘便突然病逝,使顾春再次跌入生活的低谷。祸不单行,三个月后,她和丈夫所生的两儿两女又被婆婆毫不留情地逐出府邸。这场风波也许与当时的家庭结构有关。奕绘的正夫人妙华,在8年前(1830)去世,留下一子二女,长子载钧对顾春或许早已心存芥蒂。奕绘病故后,他袭爵贝勒,与同父异母的弟妹们不能和睦相处,处处违背未亡人的意愿,其挟太夫人之势逼迫顾春出邸的可能极大。他如此不恤亲情,是否与听信龚、顾“恋情”传言有关,也留下了猜测。离开贝勒府后,顾春变卖了首饰,租得一宅,在小儿女的啼哭声中艰苦度日。但从第二年春天起,她便不再闭门索居,开始与一班相知姊妹频繁聚会,相互酬唱,以此化解心中的悲痛。与顾春交往的女性,多是杭州在京为宧者的内眷,其中德清许宗彦的两个女儿延锦(字云姜)、延礽(字云林)以及沈善宝等与她最为相投。她和姐妹们一起赏花、听琴、游山、访寺,并一起填词作诗,似乎重新找回了往日与奕绘共同生活时营造的那种适合其创作的闲适优雅的心态。在这年秋天,她们还成立了“秋红吟社”,同题吟诗,同调填词,在中国女性文学史上留下一道亮丽的风景。
顾春一生写作不辍,涉及诗、词、小说、绘画等创作,尤以词名重文坛,成为八旗女词人之冠冕。《名媛诗话》说她“才气横溢,援笔立成。待人诚信,无骄矜习气,唱和皆即席挥毫,不待铜钵声终,俱已脱稿”。况周颐在《蕙风词话》中谓其可与纳兰性德并称:“曩阅某词话云:‘本朝铁岭人词,男中成容若(纳兰性德),女中太清春,直窥北宋堂奥。’”其词精工自然,略无刻画痕。尤善构架意境,切近真情实景。“近代女性词家,南有吴藻,北得顾春,可谓双峰耸翠,闺苑不寂寞也”[102]。有《天游阁集》。其中既有题画诗,也有题画词。其题画诗代表作主要有《题李晞古秋涉图》《题春山霁雪石画》《自题梅花便面》《题倪云林清閟阁图》《寄古春轩老人自画菊花》等。先看第一首:
乱石枯藤积水边,疏林叶净晚秋天。寒滩欲济无舟楫,如此风波不可前。
李晞古,即南宋著名画家李唐,善画山水人物。此图写秋日徒步过河。顾春观画既赏其画,又投入自己的思想感情,她为画中萧瑟凄凉之景所打动,不免为深秋过河的行人担心,于是对他发出不可前行的劝告。此诗前二句写景,突出衰飒之境,是铺垫;第三句点题目之“秋涉”;结句突然一转,生出新意。这正如其友人沈善宝所评:“太清诗结句最峭。”(《名媛诗话》卷八)其《题春山霁雪石画》取材颇有特点。“石画”,得名于石上纹理天然形成的画。由于它并非真画,呈现在观赏者面前的景物似是而非,往往需要人的想象来补足。这便为诗人题画留下了无限空间。其诗是:
碧山如画自天成,陡涧春融雪后冰。昨夜东风吹梦醒,晓霞烘染一层层。
诗中所写紧扣“春山雪霁”四字,首句写碧山如画,浑然天成,应“石”字;第二句写春日雪融,山涧水满,点“春”字;结句写朝霞满天,点“雪霁”。而最耐人寻味的是第三句,东风吹醒了冬眠的大山,如晓梦初觉,看一切景物都很模糊,意境蒙眬。这正是表现石画景物不确定性的恰切手法。另一首《自题梅花便面》也是好诗:
风帷小影抱寒梅,忽讶低枝近水开。不许飞花惊鹤梦,月明人逐暗香来。
此诗化用宋代诗人林逋“梅妻鹤子”之典和其诗《山园小梅》诗意,浑然无迹,并用拟人手法写梅,既有诗人的感情投入,又赋梅花以生命,颇为巧妙。
和题画诗相比,顾春的题画词更具特点,其佳作主要有《江城子·题日酣川静野云高石画》《步蟾宫·自题画扇》《金缕曲·自题听雪小照》《醉翁操·题云林湖月沁琴图小照》《凄凉犯·题〈秋窗染翰图〉》《惜黄花·题张孟缇夫人〈澹菊轩诗舍图〉》《早春怨·题蔡清华夫人〈桐阴仕女图〉》等。先看《金缕曲·自题听雪小照》:
兀对残灯读。听窗前,萧萧一片,寒声敲竹。坐到夜深风更紧,壁暗灯花如菽。觉翠袖,衣单生粟。自起钩帘看夜色,压梅梢,万点临流玉。飞霰急,响高屋。乱云堆絮迷空谷。入苍茫,冰花冷蕊,不分林麓。多少诗情频到耳,花气薰人芬馥。特写入,生绡横幅。岂为平生偏爱雪,为人间留取真眉目。阑干曲,立幽独。
这首自题画词着重写“听”、“看”和“想”,先是写听雪,“寒声敲竹”,暗写雪;再写看梅,“压梅梢,万点临流玉”,也是写雪,而不点“雪”字;最后是想象中的场景:“乱云堆絮迷空谷。入苍茫,冰花冷蕊,不分林麓。”这又把“雪”与“梅”融为一体,雪之清净,梅之芳洁,寄托了词人淡泊高雅的情怀。然后把“听”、“看”、“想”中一切景与情都落到诗和画上。而结尾处一点,点出“雪”字,则豁然开朗,境界全出:“岂为平生偏爱雪,为人间留取真眉目。”“雪”可以使一切丑类无处遁形,“雪”可以还人间的清白,“雪”更可以透出一个人的美好节操。到此,全词的意境陡然提升,使我们似乎看到了这位女词人冰清玉洁的襟怀。此词旨雅意远,切近真情真景,我们不仅可以看出宗室才女的生活情状,而且反映了她高雅脱俗的精神境界。再看其《早春怨·题蔡清华夫人〈桐阴仕女图〉》:
云净天空,苔阶露坐,夜色溶溶。一扇微凉,一轮明月,一树疏桐。安排肥瘦纤秾。费老手、传神特工。纸上丰姿,画中态度,谁个真容?
这首词写的是清凉世界,词人以生动的文字把《桐阴仕女图》中夏日风光和人物情态展现在读者面前,这也是真情真景。但在这类雅词中最感人的当属其《凄凉犯·题〈秋窗染翰图〉》:
愁难寄托。萧条甚,情丝怎系离索?美人去后,余香尚在,袖稍襟角。罡风正恶,未必算、卿卿福薄。忆当初,修嫮连娟,肠断旧标格。不堪回首处,霜陨秋荷,钗分金雀。姗姗月底,待招来、望中魂魄。未了今生,或能够、来生会着。散花人,结习空时,无所缚。
此词当是词人的思夫之作。其夫奕绘病逝后,她独守空房。虽然时与名媛交往唱和,但也“愁难寄托”。这首词便真实地写出了自己的思夫之苦。情真意切,感人至深。
顾春的题画词除了以清雅婉丽见长外,也有意境开阔、寄意高远之作,如《江城子·题日酣川静野云高石画》:
日酣川静野云高。远山遥,碧迢迢。千里孤帆,一叶任风飘。莫话滩头波浪险,波平处,自逍遥。昏昏天地太无聊,系长条,钓金鳌。且对江光,山色酌香醪。其奈眼看人尽醉,悲浊世,续《离骚》。
这是词人走出闺闱“悲浊世”之作。她表面上似乎很逍遥,但看到“昏昏天地”,内心很痛苦。词中大有“众人皆醉我独醒”之意。此词与吴藻的《水调歌头·孙子勤〈看剑引杯图〉,云林姊属题》,虽有相似之风调,但似乎气概稍逊,而缺乏吴词之激越慷慨。
“蛾眉绝世,人间脂粉如土”
徐自华是一代才女,南社诗人诸宗元曾评说:“石门有女士,巾帼而丈夫。”柳亚子题词说:“漱玉新词,断肠旧恨,谁辨今和古?蛾眉绝世,人间脂粉如土。”把她和李清照、朱淑真相提并论。
徐自华(1873—1935),字寄尘,号忏慧,浙江石门人,出生在崇德县城一个官宦之家,书香门第。今天的崇福镇横街,还有徐自华故居。她的曾祖父徐克祥曾官至户部侍郎,祖父徐宝谦官至刑部郎中、安徽庐州知府,父亲徐多镠为清朝的国学生,叔祖父、祖父辈中还有多人从政或从事教育事业。徐自华少时生活在一个衣食无忧的大家庭中,在良好的环境中长大,加上她天性聪慧,勤奋努力,5岁就开始跟着舅父学习,10岁能作五言八韵诗。父亲又让她从小学唐人近体诗,打下良好的诗歌创作功底。她的诗才特别令祖父钟爱,赞其“此女倘投生作男儿,必木天中人也”。祖孙俩常一起诗词唱和。20岁那年,徐自华随父去安徽探望时任庐州知府的祖父,途经之处,随作记游诗。祖父看了大为赞赏,亲加指点,集成一卷名《小韵轩诗稿》。徐自华曾记述自己“刺绣之余,手自抄录”,“无非偶尔展观,觉生平际遇,浏览踪迹,宛然目前”。这些用于自遣的诗作,大多真情流露,自然贴切,虽没有大丈夫的远大胸怀,却自有其清丽可爱之处。21岁那年,祖父赠翠章并诗,其中说“果然一介比书生,修到梅花骨格清。我已三更幽梦醒,楼头犹听读书声”。徐自华敬步原韵,诗曰:“自嗤性僻本天生,不御铅华意始清。窗下十年空力学,蛾眉那得振家声。”祖孙俩以诗唱和,甚是融洽。
1893年的春天,21岁的徐自华嫁与湖州南浔富绅梅谦吉的儿子、秀才梅福均(韵笙)为妻。只可惜,7年后,丈夫病死,这段婚姻结束。徐自华嫁到南浔,本是门当户对的一桩好婚姻,她完全可以安心过少奶奶的生活。事实上,她入梅家后,并不感到多少幸福。翁姑是越有钱越小气,爱财如命,徐自华的零用钱有时还要到娘家取,而她的丈夫却又是一个“性慵懒,不劳而食,无所用心,文学无基础,工作又怠忽”之人,实在不能与自己相投,她也只好暗叹“天壤王郎”,将诗文束之高阁。
丈夫梅福均病逝时,徐自华才28岁。那段婚姻虽算不上美满,但青年丧夫,对一代才女徐自华来说,也增添了哀愁。后来,徐自华回到娘家居住,在父亲劝导下,检寻旧作,编成一部《听竹楼诗稿》,取意于钱冰如女史的“夜来风雪里,听得竹声寒”之句。诗稿中有不少诗篇咏物言志,反映她的情趣和品格,还有一些歌颂爱国志士和英雄豪杰的诗篇,字里行间透出诗人的爱国主义情怀。她与福建林长民诗词唱和,曾有“读史空余千古恨,怜才难灭一时心。平生未得惊人句,愤世徒然泪满襟”之句,诗风豪迈。时乌镇才媛郑松筠(静兰)曾赞叹徐自华:“松柏清操冰雪心,玉台佳句令人钦。”
1906年初,南浔张弁群等创办浔溪女校,聘徐自华主持校务,3月,秋瑾经禇辅成介绍也来任教。秋瑾与徐自华两人相见如故,既为同事,又为姐妹,纵论国事,诗词唱和,彼此欣赏,结为金兰。这一年秋,徐自华父亲徐多镠病逝于崇德家中,秋瑾来吊丧,居住半月。这时候,秋瑾在上海创办《中国女报》,经费筹集困难,徐自华姐妹赞助一千多元,使《中国女报》的第一、二期顺利出版发行。徐自华加入同盟会,是她从协助革命活动,到主动参与的一个转折点。她的诗歌创作也进入了一个新阶段,《和鉴湖女侠感怀原韵》《满江红·感怀用岳武穆韵》等都是其代表作。一句“愿吾侪炼石效娲皇,补天阙”,写出了男儿气概,同李清照的“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有异曲同工之妙。1907年,秋瑾到绍兴主持大通学堂,徐自华到杭州与秋瑾相会并同登凤凰山,吊南宋故宫,泛舟西湖,两人在岳王坟前订“埋骨西泠”之约。秋瑾手指西泠桥方向,神色严肃道:“身入革命门,总有牺牲者,若能葬身那里,坟邻岳王墓,为福多矣!有朝一日为革命捐躯后,就请为我成全。”徐自华慨然应答:“定然遵办。我若死于革命,也埋葬于此!”那一年,秋瑾组织“光复军”,配合徐锡麟起义。起义前,秋瑾又自杭州来崇德,与徐自华谈及起义经费困难,徐自华将自己的积蓄及首饰约值黄金30两倾箧相助,秋瑾赠翡翠玉钏给徐自华作留念。秋瑾在徐家留恋三日,以“埋骨西泠”旧约相嘱而别。这一别竟成永诀。徐锡麟安庆起义失败,以身殉国。秋瑾也被捕并就义于绍兴轩亭口,徐自华闻噩耗,悲痛欲绝,写下《哭鉴湖女侠》12首,直斥当局,痛悼挚友。并决定担负起冒死营葬秋瑾的大事,“欲觅西湖干净土,为卿三尺造孤坟”。当时连家人都不敢为一个因起义而遭杀头者营葬,她一个女儿家却去做了,需要有何等义气和勇气!之后,徐自华竭尽全力来做营葬、会祭秋瑾的事情,为此曾遭清廷缉拿,但这并没有吓倒她。后来在徐自华的发动下,在杭州成立秋社,自任社长,成员有陈去病、禇辅成、姚勇忱、杨侠卿等数十人。
1909年11月,柳亚子、陈去病、高旭发起并在苏州成立南社。徐自华与妹妹小淑便是早期南社成员。姐妹俩曾积极参加南社组织的进步活动,并为南社会刊撰写诗文,成为南社的骨干力量。
1913年春,41岁的徐自华,按照孙中山的意见到上海接办竞雄女校,之后执掌该校16年之久。在这16年内,徐自华将小学扩充为中学及师范学校,学生也从原来的几十人增加到几百人。聘请陈去病、胡朴安、黄宾虹、叶楚伧等名师执教。在后来的很长时间内,同盟、光复两会会员,以竞雄女校教师身份为掩护,做了许多倒袁、倒军阀的工作。
1927年7月,徐自华将竞雄女校交给秋瑾之女王灿芝接管。把当年秋瑾所赠翠钏还赠王灿芝,并作《返钏记》记其事。当时中学国文教科书都选录此文。此后,由沪移居杭州西湖秋社,朝夕与秋墓为伴。
1935年7月12日,徐自华逝世于西湖秋社,两年后葬于杭州第一公墓,后复葬孤山。柳亚子先生为其撰写《忏慧词人墓表》。1960年,西湖秋社全部拆除。1964年徐自华墓由西湖孤山迁葬至龙井鸡笼山麓辛亥革命烈士墓地。1981年,浙江省政府在西泠桥南侧重建秋墓,当年由徐自华撰文、吴芝瑛书、胡菊邻刻的墓表原碑嵌在秋瑾墓座的背面。鉴湖女侠的塑像和石门女杰的墓表为秀丽的西子湖平添几许巾帼的风采[103]。
徐自华擅诗词,能画。有《听竹楼诗》等存世。但所存题画诗词不多,其代表作有《题美人弹琴图》《题画》等,试看后诗:
小园半亩称幽居,入户云山画不如。叠叠青峦新霁后,阴阴绿树早春初。吟窗遥对田塍密,曲径闲栽松竹疏。容我岩阿常啸傲,兴来还读古人书。
这首诗虽然是写闲居生活,但诗人像男人一样无拘无束地“常啸傲”于山阿,也反映她自由开朗的个性。这样的个性也决定了她与革命女杰秋瑾的生死之交。诗中所写的景物当是其家乡的山水。由于熟悉和观察得细致,所以颈联不仅对仗工稳,而且笔下的景物也真切生动:“吟窗”遥望,远处之田塍便显得密集;而近看曲径旁之松竹清晰可数,因而稀疏。由此可知诗人写作近体诗之功力。
“鉴湖女侠”的侠骨柔肠
秋瑾(1875—1907),原名闺瑾,字璇卿,号竞雄,别署鉴湖女侠,祖籍山阴(今浙江绍兴),出生于福建厦门。祖父秋嘉禾、父秋寿南都曾为清朝官吏。秋瑾蔑视封建礼法,提倡男女平等,常以花木兰、秦良玉自喻。性豪侠,习文练武,喜男装。清光绪二十年(1894),其父秋寿南任湘乡县督销总办时,将秋瑾许配给今双峰县荷叶乡神冲王廷钧为妻。光绪二十二年(1896),秋与王结婚。王廷钧在湘潭开设“义源当铺”,秋瑾大部分时间住在湘潭,也常回到婆家。这年秋天,秋瑾第一次回到神冲,当着许多道喜的亲友朗诵自作的《杞人忧》:“幽燕烽火几时收,闻道中洋战未休;膝室空怀忧国恨,谁将巾帼易兜鍪”,以表忧民忧国之心,受到当地人们的敬重。光绪二十六年(1900),王廷钧纳资为户部主事,秋瑾随王赴京。不久,因为八国联军入京之战乱,又回到家乡荷叶。次年在这里生下第二个孩子王灿芝(女)。光绪二十九年(1903),王廷钧再次去京复职,秋瑾携女儿一同前往。1904年夏,她毅然冲破封建家庭的束缚,自费东渡日本留学,先入日语讲习所,继入青山实践女校。并在横滨加入了冯自由等组织的三合会。在日本期间,秋瑾积极参加留日学生的革命活动,与陈撷芬发起共爱会,和刘道一等组织十人会,创办《白话报》,参加洪门天地会,受封为“白纸扇”(军师)。光绪三十一年(1905),秋瑾归国。春夏间,经徐锡麟介绍加入光复会。此时,国内革命形势有了迅速的发展。这年七月,秋瑾再赴日本,加入同盟会,被推为评议部评议员和浙江主盟人,翌年归国,在上海创办中国公学。不久,任教于浔溪女校。同年秋冬间,为筹措创办《中国女报》经费,回到荷叶婆家,在夫家取得一笔经费,并和家人诀别,声明脱离家庭关系。其实是秋瑾“自立志革命后,恐株连家庭,故有脱离家庭之举,乃借以掩人耳目”。是年十二月(1907年1月14日),《中国女报》创刊。秋瑾撰文宣传妇女解放主张,提倡女权。旋至诸暨、义乌、金华、兰溪等地联络会党,计划响应萍浏醴起义,未果。
1905年秋,陶成章和徐锡麟在绍兴创办大通师范学堂,借以召集江南各府会党成员到校,进行军事训练。后来,在该校发展了600多名会员。光绪三十三年正月(1907年2月),秋瑾接任大通学堂督办。不久与徐锡麟分头准备在浙江、安徽两省同时举事。联络浙江、上海军队和会党,组织光复军,推徐锡麟为首领,自任协领,拟于7月6日在浙江、安徽同时起义。7月6日,徐锡麟在安庆起义失败,绍兴绅士胡道南出卖了秋瑾。7月10日,她已知徐失败的消息,但拒绝了要她离开绍兴的一切劝告,表示“革命要流血才会成功”,她遣散众人,毅然留守大通学堂。13日下午,清军包围大通学堂,秋瑾被捕。她坚不吐供,仅书引清代诗人陶澹如的诗句“秋风秋雨愁煞人”以对。7月15日凌晨,她目别祖国的蓝天,慷慨就义于绍兴轩亭口,年仅31岁。秋瑾以一腔热血,终于唤醒了中华民族,仅四年后,辛亥革命的炮火就响遍了武昌城头。连绵几千年的封建王朝,终成历史。秋瑾牺牲后,遗体被草埋于绍兴卧龙山下。后来他哥哥雇人,把灵柩寄存在严家潭。第二年初,她的好友徐自华及吴芝瑛等,将灵柩运至杭州,于2月25日葬在西湖孤山的西泠桥畔,并立了墓碑,写了墓表。此举正是为了实现她“愿埋骨西泠”的遗言。但这件事却引起清政府的恐慌,忙勒令把墓迁走。烈士灵柩又被运到绍兴,后又送回湖南湘潭。辛亥革命成功,1912年元旦成立中华民国后,才把秋瑾灵柩由湖南运送到上海,举行了隆重的追悼大会,然后用火车护送到杭州,重新安葬于西泠桥下。1921年孙中山到杭州,亲自赴秋瑾墓致祭,并题写“巾帼英雄”之匾额。
秋瑾从小聪颖,她念过的诗词过目不忘,祖父和父亲都惊喜不已。祖父秋嘉禾那时在福建厦门、漳州一带为官,每每下堂回来,看到秋瑾小小年纪,抱着杜甫、辛弃疾、李清照的诗词吟读不舍,有时,秋瑾还捧着自己作的小诗给爷爷看。爷爷坐在太师椅中,捻着长长的胡须,欣赏着孙女的吟唱,脸上露出甜甜的微笑。父亲秋寿南也为女儿惋惜,说:“阿瑾若是个男儿,考(科举)起来不怕不中。”
在秋瑾的短暂一生中,留下了许多著作,包括180余首诗,39首词,还写过白话文,谱过歌曲,编过弹词等。她以天下为己任,大义凛然,气势豪迈,文词朗丽高亢,音节嘹亮。有《秋瑾集》。在《秋瑾集》中存题画诗7首、题画词4阕。其题画诗的代表作是《题〈江山万里图〉应日人之索》:
万里乘风去复来,只身东海挟春雷。忍看地图移颜色?肯使江山付劫灰!浊酒难销忧国泪,救时应仗出群才。拼将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挽回。
此诗《史迹》题作《日人银澜使者索题,并见日俄战地,早见地图,有感》。日俄战争,指日、俄帝国主义为争夺中国东北而在中国领土上所进行的不义战争。诗人见日俄战争地图感慨万端,情绪激愤,豪情冲天。诗中表达了甘愿抛头颅洒热血来拯救危亡的中国。这不仅是她的革命誓言,而且代表了千千万万中国人民献身国家的爱国精神。又如《自题小照》男装:
俨然在望此何人?侠骨前生悔寄生。过世形骸原是幻,未来景界却疑真。相逢恨晚情应集,仰屋嗟时气益振。他日见余旧时友,为言今已扫浮尘。
诗人自幼习武,喜着男装,常以游侠自居。今日见自己男装小照,百感交集,既悔前生之“侠骨”而今作女儿身,又对“未来景界”充满了憧憬,“嗟时”而“气益振”,表示自己要亲赴战场,扫除残敌。其爱国之情溢于言表。
秋瑾的题画诗多用近体,并具有较高的艺术造诣,尤以七律见长,如《题乐天词丈〈春郊试马图〉》二首,即为代表作。这两首七言律诗将诗人的磊落之怀和沧桑之感寓于格律严整的近体诗中,颇有大丈夫的豪迈气概,其中的“三月莺花千里梦,半林风月一囊诗。元龙湖海增豪气,庾信江关寄远思”,“百战乾坤成感慨,十年脂粉剧苍茫。楼头烟雨新诗句,花月湖山旧酒场”等,既用典恰当,切时切地,又对仗工稳,音节响亮,实为七律之佳构。
秋瑾除了留下题画诗名篇外,也创作了慷慨激昂的题画词,如《喝火令·题魏春皆〈看剑图〉小照》:
带月松常健,临窗卷屡翻,吴钩如雪逼人寒。想见摩挲三五,起舞白云抟。短袷豪挫地,长歌笑划天。王蕴知己托龙泉。似此襟怀,似此襟怀难。似此高风雅韵,幸有画能传。
这首词虽是为他人小照而题,但却不啻词人抒怀之作,其“短袷豪挫地,长歌笑划天”之英姿,即词人顶天立地气概之写照。另一首《翠楼怨·题王泽寰亡姬吴氏遗像》也“风韵偏豪”。小序说:“因庚子兵燹,此像失之,复其友朱望清见于市上,赎回归之。”其词是:
寂寞庭寮,喜飞来画轴,破我无聊。试展朝云遗态,费维摩、几许清宵?紫玉烟沉,惊鸿影在,历劫红羊迹未消。赖有故人高谊,赎得生绡。环佩声遥,纵归来月下,魂已难招。故剑珠还无恙,黄衫客、风韵偏豪。自叙乌阑,遍征红豆,替传哀怨谱《离骚》。但恐玉萧难再,愁煞韦皋。
这首词通过一幅画像的失而复得,间接地反映了光绪二十六年(1900)八国联军攻占北京给人民带来的灾难。然而画像可以赎回,但给心灵上造成的创伤却难以抚平:“环佩声遥,纵归来月下,魂已难招。”因此,此词即小见大,远比具体写战争场面,表现更为深刻。和这两首词不同,其《满江红·题郑叔进名沅〈孤帆细雨下潇湘图〉》却是写侠骨柔肠:
尺幅丹青,藏多少辛酸痛泪?想那时帘纤细雨,魂销帆驶。画荻欢成永叔业,导舆不获崔邠侍。恸慈晖、一去见无从,伤心始。课儿声,长已矣!思亲泪,何时止?剩潇湘诗句,兰闺遗志。纵有虎头灵妙笔,难传仁杰缠绵思。盼何时、懿像画甘泉,荣青史!
1904年3月,秋瑾与日本友人服部夫人到上海,在赴日留学前回绍兴拜别了老母,毅然登上轮船。词中的“魂销帆驶”,便是写她在“细雨”中远渡重洋的一幕。从此天各一方,词人的思亲之情如千丝万缕,绵绵不尽。词中说:“课儿声,长已矣!”此句虽然是写慈母课己之意,但也含自己思儿之情。据史载,在日期间,秋瑾为了专心学习,曾把女儿寄养在友人家中,后来又忍慈割爱,让女仆把女儿送回国。她望着心爱的女儿牵着别人的手消失在茫茫大海中,心潮起伏,肝肠寸断。但是作为革命志士,她义无反顾,毅然决然地追求革命,所以词的最后说:“盼何时、懿像画甘泉,荣青史!”情词悲壮,感人肺腑。
风华绝代的民国“剩女”写下惊世题画词
吕碧城姿容娇美,才华出众,从时人赠她的“天然眉目含英气”、“冰雪聪明芙蓉色”等诗句中不难想象出她的才貌来。著名作家苏雪林曾誉其为“美艳有如仙子”。因此,与她交往的社会名流中,不乏才子和高官,但她始终觉得身边无可匹配之人。当友人问起她的婚姻时,她回答说:“生平可称心的男子不多,梁启超早有家室,汪精卫太年轻,汪荣宝人不错,也早已结婚……”于是,她终身未嫁,成为民国时期仅见的风华绝代的“剩女”。
吕碧城(1884—1943),一名兰清,字遁夫,号明因、宝莲居士,安徽旌德人。父吕凤岐光绪三年(1877)进士,与清末著名诗人樊增祥同年,曾任山西学政。吕家有姊妹四人。吕碧城与其姐吕惠如、吕美荪都以诗文闻名于世,号称“淮南三吕,天下知名”。
吕碧城12岁时,诗词书画的造诣已达到很高水准,有“才子”美称的樊增祥读了吕碧城的诗词,不禁拍案叫绝。当有人告诉他这只是一位12岁少女的作品时,他惊讶得不能相信。1895年,父亲吕凤岐去世,吕碧城的母亲从京城回乡处理祖产,族人因为觊觎吕家家产,唆使匪徒将其母劫持。吕碧城在京城听到了消息,四处告援,给父亲的朋友、学生写信求助,几番波折,事情终于获得圆满解决。但此事让吕碧城显示出了其非凡胆识,却也让与吕碧城有婚约的汪家起了戒心,认为小小年纪的吕碧城,竟能呼风唤雨,于是提出了退婚要求,吕家孤女寡母不愿争执,便答应下来,双方协议解除了婚约。然而在当时女子被退婚,是奇耻大辱。婚约解除后,吕碧城的母亲带着四个尚未成人的女儿投奔在塘沽任盐运使的舅父严凤笙。
1903年春,20岁的吕碧城有意到天津市内探访女学。外甥女要入新学,脑筋陈旧的舅父严辞骂阻,吕碧城一时激愤,第二天就逃出了家门,只身踏上了去往天津的火车,不但没有旅费,就连行装也没来得及收拾。一个富家女子独自出门,这在当时也算得上是惊世骇俗之举。而此次出走,正是吕碧城登上文坛的开始,也是她与各界名人交往的开始。身无分文、举目无亲的吕碧城,在去往天津的火车中,熟识了佛照楼旅馆的老板娘,到达天津后,暂住其家中。但没有经济来源,生活一时陷入困境,吕碧城只好写信向居于《大公报》报馆的方夫人求援,这封信恰被《大公报》总经理英敛之看到。英敛之一看信,即为吕碧城的文采所倾倒,连连称许。不仅如此,爱才心切的英敛之还亲去拜访,问明情由,对吕的胆识甚是赞赏,并当即约定聘请她任《大公报》见习编辑。从此,吕碧城就走上了独立自主的人生之路。
吕碧城到《大公报》仅仅数月,在报端屡屡发表诗词作品,格律严谨,文采斐然,颇受诗词界前辈的赞许。她又连续撰写鼓吹女子解放与宣传女子教育的文章,如《论提倡女学之宗旨》《敬告中国女同胞》《兴女权贵有坚忍之志》等,引起了强烈的反响,吕碧城也因此在文坛崭露头角,声名鹊起。她在诗文中流露的刚直率真的性情以及横刀立马的气概,深为时人尤其新女性们所向往和倾慕。一时间,出现了“绛帷独拥人争羡,到处咸推吕碧城”的盛况。
1904年到1908年,吕碧城借助《大公报》这一阵地,积极地为她的兴女权、倡导妇女解放而发表大量的文章和诗词,她结识了大批当时的妇女运动领袖人物,与秋瑾尤其交好。1904年5月,秋瑾从北京来到天津,慕名拜访吕碧城。两人此番相会不足四天,却一见如故,情同姊妹,当即订为文字之交。这可以称得上是两位新女性间的一段因缘佳话。秋瑾也曾经用过“碧城”这一号,京中人士都以为吕碧城的诗文都是出自秋瑾之手,两人相见之后,秋瑾“慨然取消其号”,原因是吕碧城已经名声大著,“碧城”一号从此应当为吕碧城专用。交谈中,秋瑾劝吕碧城同去日本,投身革命运动。吕碧城答应用“文字之役”,与秋瑾遥相呼应。此后不久吕碧城在《大公报》上发表的文章,都在不同程度上表现出受秋瑾的影响。1907年春,秋瑾主编的《中国女报》在上海创刊,其发刊词即出于吕碧城之手。1907年7月15日,秋瑾在绍兴遇难。吕碧城用英文写了《革命女侠秋瑾传》,发表在美国纽约、芝加哥等地的报纸上,引起颇大反响。
作为妇女解放思想的先行者,吕碧城积极筹办女学,英敛之介绍她认识严复、严范孙、傅增湘等津门名流,以求支持和帮助。在天津道尹唐绍仪等官吏的拨款赞助下,1904年9月,“北洋女子公学”成立,吕任总教习。两年后,“北洋女子公学”改名“北洋女子师范学堂”,年仅23岁的吕碧城任监督(相当于今天的校长),为我国女性任此高级职务的第一人。
吕碧城的志向不仅在于教育,还有振兴国家的宏愿。她希望用自己的力量影响世人,以济世救民。1912年袁世凯在北京出任民国临时大总统,吕碧城被聘为总统府秘书,她雄心勃勃,欲一展抱负,但是黑暗的官场让她觉得心灰意冷,等到1915年袁世凯蓄谋称帝野心昭昭时,吕碧城毅然辞官离京,移居上海。她与外商合办贸易,仅两三年间,就积聚起可观财富。可见她不只是才学过人,同时也有非凡的经济头脑。
1918年吕碧城前往美国就读哥伦比亚大学,攻读文学与美术,兼为上海《时报》特约记者,将她看到的美国之种种情形撰文发回中国,让中国人与她一起看世界。四年后学成归国,1926年,吕碧城再度只身出国,漫游欧美,此次走的时间更长,达7年之久。她将自己的见闻写成《欧美漫游录》(又名《鸿雪因缘》),先后连载于北京《顺天时报》和上海《半月》杂志。
1928年,她参加了世界动物保护委员会,决计创办中国保护动物会,并在日内瓦断荤。1929年5月,她接受国际保护动物会的邀请赴维也纳参加大会,并盛装登台作了精彩绝伦的演讲,与会代表惊叹不已。在游历的过程中,她不管走到哪里,都特别注重自己的外表和言行,她认为自己在代表中国二万万女同胞,她要让世人领略中国女性的风采。此后,她周游列国,宣讲动物保护的理念,成为这一组织中最出色的宣传员。1930年吕碧城正式皈依三宝,成为在家居士,法名“曼智”。1943年1月24日在香港九龙孤独辞世,享年61岁。遗命不留尸骨,火化成灰后将骨灰和面为丸,投于南中国海。
吕碧城两度周游世界,写了大量描述西文风土人情的诗词,脍炙人口,传诵一时。她的诗词造诣深厚,尤擅填词,字字珠玑,吟咏自如,被誉为“近三百年来最后一位女词人”。传世著作有《吕碧城集》《信芳集》《晓珠词》《雪绘词》《香光小录》等。其现存诗虽不足百首,但多为佳作,其中有一首题画诗颇为感人,诗名为《精忠柏断片图为白葭居士题》:
两间有正气,常与木石缘。庸流悲物化,哲士悟薪传。干莫冶神剑,跃身炉火间。巴蜀有贞妇,化石山之巅。鄂国精忠柏,遗留讵偶然?当时誓报国,袒背忍镂镌。今日余此木,裂迹同斑阑。赵祚三百载,驹逝如云烟。不见天水碧,犹见苌血殷。是知万乘重,不及一木坚。近世道义丧,程子悲悁悁。拾取且珍袭,咏叹追前贤。传诵风国俗,懦立贪夫廉。断木不盈尺,用以撑中原。
白葭居士,即程淯,字白葭,吕碧城之诗友,擅书法,喜藏书画。其《精忠柏记》说:“柏在浙江按察使司狱公廨之右,土地庙前,宋大理寺狱风波亭旧址也。传岳忠武被害,柏即日死。数百年柏植不仆。度以周尺,长二十有奇,围四尺有奇。人以忠武故,旌之曰‘忠武’。咸丰庚辛之间,杭城再陷,毁于兵火,柏断为九,在众安桥忠武之庙。……在昔图咏各四,石与柏俱来,乃最其义如左方。辞曰:‘维宋忠臣立人极,木七百年化为石。懿欤两君展风烈,移奠此天镇湖碧。具有人性式此柏’。”又有传说云:此木石是当年岳飞父子为秦桧杀害时忠气熏染而成。它坚如磐石,千年不腐,象征着岳飞尽忠保国之气概。实际上,它是大自然的杰作,一种硅化木化石,早在唐代就有诗人吟咏过。吕碧城为《精忠柏片断图》题诗,无非是借以寓大义,既颂扬仁人志士永不泯灭之精神,又抒发了自己的爱国之情和报国之志。诗中说:“是知万乘国,不及一木坚”,“断片不盈尺,用以撑中原”,诗人似有感而发,其满腔之激愤,尽在言外。因此,樊增祥评价说:“坚、原两韵,岂巾帼所能道!”(《吕碧城集》卷二)
吕碧城的题画词更引人瞩目,它不仅数量比题画诗多,而且能突破以往一般伤春悲秋、愁红惨绿的狭小创作天地,赋予题画词以广阔而深刻的社会内容。我们在她的词中,似乎能感受时代的风雨,听到词人的呐喊声,如《法曲献仙音·题虚白女士看剑引杯图》:
绿蚁浮春,玉龙回雪,谁识隐娘微旨?夜雨谈兵,春风说剑,冲天美人虹起。把无限忧时恨,都消酒樽里。君知未?是天生粉荆脂聂,试凌波微步寒生易水。漫把木兰花,错认作等闲红紫。辽海功名,恨不到青闺儿女,剩一腔豪兴,写入丹青闲寄。
这当是词人早年的作品,词人慷慨激昂,豪气冲天,已具有非凡的抱负。“她仰慕历史上的巾帼英雄,渴望能有机会同男子一样驰骋疆场,建功立业。然而在封建礼教的重重束缚下,她深感女性被禁锢在深闺,遭受歧视,报国无门,没有机会施展拳脚,无限的苦闷和悲愤,渗透纸背”[104]。徐沅对此词也作出很高评价:“拔天斫地,不可一世,在词家独辟一界。”(《吕碧城集》卷三)另一首《二郎神》也是读画抒怀之作:
杨深秀所画山水便面,儿时常摹绘之,先严所赐。杨为戊戌殉难六贤之一,变政之先觉也。
齐纨乍展,似碧血、画中曾污。叹国命维新,物穷斯变,筚路艰辛初步。凤驭金轮今何在?但废苑、斜阳禾黍。矜尺幅旧藏,渊渟岳峙,共存千古。可奈。鹰瞵蚕食,万方多故。怕锦样山河,沧桑催换,愁入灵旗风雨。粉本摹春,荷香拂暑,犹是先芬堪溯。待箧底、剪取芸苗麝屑,墨痕珍护。
杨深秀,字漪村,是“戊戌六君子”之一,能绘画。词人通过为他的山水便面题词,缅怀先烈,抒发忧国忧民之深情。词人哀叹“国命”,对列强“蚕食”、“万方多故”之现实忧心忡忡,较之其早年的作品多了几分沉重。
在吕碧城的题画词中最有震撼力的作品是《百字令·排云殿清慈禧后画像》:
排云深处,写婵娟一幅,翚衣耀羽。禁得兴亡千古恨,剑样英英眉妩。屏蔽边疆,京垓金币,纤手轻输去。游魂地下,羞逢汉雉唐鹉。为问此地湖山,珠庭启处,犹是尘寰否?《玉树》歌残萤火黯,天子无愁有女。避暑庄荒,采香径冷,芳艳空尘土。西风残照,游人还赋《禾黍》。
1908年,光绪与慈禧先后亡故,一批保皇派为之惶惶不安,似乎慈禧一死,国家就失去了主心骨,不知如何是好,于是吕碧城便填了这首词(一说此词作于辛亥革命后),并登在报上。词人痛斥慈禧,说她在主政的近半个世纪中,把国家搞得一塌糊涂,把边疆的大片领土、国库存的大量白银送给帝国主义国家,罪恶深重。她到阴曹地府一定怕见汉高祖的皇后吕雉和唐朝的武则天。据说,此词使清政府十分恼火,世人震惊,成为轰动一时的新闻。这首词以香艳语写丑恶事,在慈禧光彩照人的“婵娟一幅”背后却隐藏一副残忍的铁石心肠。词人将无情之鞭挞寓于清词丽句之中,余韵悠悠,更具杀伤力。
《祝英台近》是词人的晚年作品,代表其题画词的另一种风格,其词并序是:
为吴湖帆题其悼亡《绿遍池塘草图册》,盖其夫人遗句也。
郁金香,青玉案,人事变昏晓,过了淩波,遗恨问芳草。从教绿遍裙腰,吹笙池上,更莫想、王孙重到。感同调,断笺妍籀银钩,春魂尚萦绕。夜露晞原,归鹤认华表。可堪梅雨桐阊,吴霜侵鬓,却不管、方回垂老。
画家吴湖帆在爱妻潘静淑突然病故后,哀伤不已,于是取其遗句“绿遍池塘草”为题作画,并遍征题咏。这首词便是为此画而题。此词虽多处用典,但因切人切情而觉浑然无痕。词调哀婉,缠绵悱恻。
吕碧城的词无论在思想上还是在艺术上,都取得了很高造诣。所以前人在评论中往往将她与李清照相提并论,如孤云说:“足与易安俯仰千秋,相视而笑。”(《评吕碧城女士信芳集》)诚然,吕碧城的诗词在表现范围和艺术功力上都可与李清照相媲美,但是其超越李清照处也多有所在。正如沈轶刘所说:“其词积中驶西,膏润旁沛,为万籁激越之音。寓情搴虚,伤于物者深,结于中者固,日出日入之际,其哀刻骨,有不可语者在。使李清照读之,当不止江寒水冷之感。……其人其境,李可仿佛,其词所造,广度与深度,则非李可及。盖经历学养,相去悬殊也。”(《繁霜榭词札》第四十九)就题画诗词而言,在李清照的文集中未见此类作品,而吕碧城不仅创作了许多题画佳作,而且在题材上也有新的开拓,如《金缕曲·纽约港口自由神铜像》,就是她留美期间所写国外题材的新词。在近代题画诗词中,写国外题材的题画作品并不少见,且作者都是男性诗人,吕碧城可谓女性作家第一人。
最长寿的题画诗人——名媛张充和
的流年趣事与“粉丝”情结
以书法和昆曲著称的张充和,也是一位题画诗人。她活跃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艺苑,1949年1月随丈夫德裔美籍学者傅汉思赴美定居至今。因此,她当算作我国近代名媛。
张充和,1913年生于上海,少年时在安徽合肥老家接受传统教育。1934年考入北京大学国文系。曾任职于《中央日报》、教育部音乐教育委员会。1947年,应北京大学之邀,讲授书法和昆曲。移居美国后,于1962年受聘于耶鲁大学美术学院,讲授中国书法。擅长诗词、书画、昆曲,并长期担任美国海外昆曲社顾问。有《张充和诗书画选》等。
抗战爆发后,张充和流寓西南,在重庆教育部下属礼乐馆工作,首次展示其书法艺术,受到好评,又因她大方而又热情,所以很有人缘。西南科教界人才云集,她广结师友。与知名人士章士钊、沈尹默等,相互唱和诗词,并正式拜沈尹默为师,从此书法和诗词创作大有长进。在此期间,她与曲人的交往更为频繁。她曾得到著名曲学大师吴梅的教诲,并和吴梅的弟子卢前、四川大学教授龚圣俞、西南联大教授罗常培等一起唱曲或演昆剧。张充和早在北大学习期间,就不舍对昆曲的追求,曾和弟弟宗和不时参加曲友们的演出活动,甚至到青岛去拍曲,小有名声。加之她长得端庄秀丽,才华横溢,周围不乏“粉丝”和追求者。不过,她的“粉丝”绝非等闲之辈,大多为大学教授和社会名流。他们所倾慕的也不只是她面容的姣好和昆曲唱腔的优美,而主要是她的超凡的才华。并且追求的方式也极为理性和含蓄,一般表现为诗词唱和、书画酬赠,具有高雅的人文情怀。这和当下某些追星族的盲目和疯狂不可同日而语。在张充和的众多追求者中,当时的诗人、后来的著名学者卞之琳是最执著的一位。他先是在北大校园里见过张充和,后来又在沈从文家中碰见过(张充和的三姐兆和嫁给沈从文)。从那时起,他就一直给张充和写信,多达一百余封,从此便苦恋了几十年。抗战后,卞之琳在川大教书,后来又在西南联大任教,他与张充和在昆明相遇。卞之琳著名诗篇《断章》大约就写在此时:“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据说此诗就是为张充和写的。诗中的那个“你”,就是张充和。对此,张充和却说这是一个“无中生有的爱情故事,说‘苦恋’都有点勉强”。又说:“他从来没有认真跟我表白过,写信说的也只是日常普通的事,只是写得有些啰嗦。”1936年,张充和因病辍学回苏州休养,卞之琳回故乡奔丧后曾去苏州探视张充和,在张家还住了几天。1937年,他把自己的诗作编成《装饰集》,手抄一册,题献给张充和。张充和用银粉抄录了《断章》等7首诗。但最终这颗爱情的种子仍旧没有发芽。张充和的四弟宇和曾回忆说:“当年在成都,四川大学的几位热心教授,给卞之琳帮忙,定期设宴,邀请四姐出席。四姐讨厌这些,一气之下悄悄离家出走,独自一人上青城山为上青宫道院题写诗作。”然而,痴情的卞之琳一直等到1955年才成家。2000年,他带着遗恨与世长辞。诗人周良沛在悼念卞之琳的文章中说:“他与张家小姐诗化的浪漫,在圈内早是公开的秘密。看着说话做事总是认真得不能不感到严肃的他,是没有勇气开口谈这些事。有次偶尔谈到《十年诗草》张家小姐为他题写的书名……他突然神采焕发了,不容别人插嘴,完全是诗意地描述她家门第的书香、学养,以及跟她的美丽一般的开朗、洒脱于闺秀的典雅之书法、诗词。这使我深深感动他那诗意的陶醉。”卞之琳直到他离开这个世界,他的痴情和含蓄都不曾更改。
张充和不仅以书法、昆曲名世,诗词也作得很好。其题画诗词清新典雅,有大家闺秀之风范。沈尹默曾以“词旨清新,无纤毫俗尘”来评价她的词。如《题谷翁九曲屏杜鹃》:
云涛载梦逐无涯,啼遍山红日已斜。最是无声声外意,卧游争若早还家。
这是诗人应罗忼烈所嘱,为人所作的题画诗。全诗紧扣画中杜鹃,既联想到满山之红花,又写啼血之杜鹃鸟。杜鹃常常鸣叫“不如归去”,而如今无声胜有声,其思乡之意不言自明。另一首题画词《临江仙·题蒋风白〈双鱼图〉》也饶有情趣:
省识浮踪无限意,个中发付影双双。翠苹红藻共相将,不辞春水逝,却爱柳丝长。投向碧涛深梦里,任他鲛泪泣微茫。何劳芳饵到银塘,唼残波底月,为解惜流光。
蒋风白,是四川北碚的一个青年画家,以卖画养家,常请名人为其画题诗以增值。这首词由“双鱼”而生感,题旨是“惜流光”。词人以鱼喻人,写鱼之“浮踪无限”,有自伤之意,而其不为“芳饵”所诱,既赞画家之情操,也抒自家之怀抱,寄意深远。其名句“不辞春水逝,却爱柳丝长”,又作“不辞春水逝,解道柳丝长”,但似不如前句好。前句对比鲜明,不仅把流光易逝,鱼儿爱春水之意表现俱足,而且余味悠长,耐人回味。
在张充和诗书画生涯中,极富戏剧性和文人雅趣的,是她一生中所作的唯一一幅人物画《仕女图》。1944年6月,张充和因事由北碚乘车路经歌乐山看望沈尹默,见其纸条上写有近作七绝:“四弦拨尽情难尽,意足无声胜有声。今古悲欢终了了,为谁合眼想平生。”张充和见诗生情,很快便画了这幅《仕女图》。这虽是她第一次试作人物画,但由于她书法功夫好,文化涵养深,所以下笔不凡,画面上静谧的气息也颇能为沈尹默的诗句“为谁合眼想平生”传神。画幅上方诗塘有张充和为郑泉白书写的小楷《玉茗堂·拾画》三阕。这是现存少数几件张充和在重庆时期的小楷作品之一,是研究她书风演变的重要资料。画面和裱边上还有八则题跋。仕女上方有张充和的题字,写的是沈尹默的原诗。书体是行草,自由流畅。张充和的字旁是沈尹默的题跋:“充和素不解画,因见余小诗,遂发愿作此图,闲静而有致,信知能者固无所不能也。”其他的题跋者还有章士钊、汪东、乔大壮、姚鹓雏、潘伯鹰等。
章士钊的一首题词《玉楼春》是:
珠盘和泪争跳脱,续续四弦随手拨。低眉自辨个中情,却恨旁观说流落。青衫湿遍无人觉,怕被人呼司马错。为防又是懊侬词,小字密行书纸角。
词后作者自注:“词意尹默、伯鹰均知之。”所谓“词意”,是指1940年张充和在重庆主演昆曲《游园惊梦》,章士钊曾赋七律一首志感,诗中将流寓重庆的张充和比作流落异乡的蔡文姬,张充和以为不妥,并当面有微词。章词中的“为防又是懊侬词”,即指被张责怪一事。然而世事难料,若干年后张充和果然离开故土,旅居异邦,竟被当年章士钊的词句所言中。
这幅《仕女图》及其题跋的结局更富戏剧性。此画原由郑肇经(号泉白)收藏,十年动乱中散佚。许多诗画家都为之惋惜。著名国际画家王令闻女士特别偏爱仕女画,一向以仕女画著称,于是她便于1991年为张充和画了一幅《仕女图》,以补丢失原《仕女图》的缺憾。1981年,郑肇经与张充和通信,言及此事,并希望能将《仕女图》的照片复印一两份寄来。张充和按信便将《仕女图》照片放大,系以小令三首寄出。其中的《玉楼春》是:
新词一语真成谶,谶得风烟人去汉。当时一味恼孤桐,回首阑珊筵已散。茫茫夜色今方旦,万里鱼笺来此岸。墨花艳艳泛春风,人与霜毫同雅健。
词中的“孤桐”,是章士钊的别号。如今章士钊当年的诗却成谶语,她真的万里风烟来到异国他乡,似不该再“恼孤桐”了。并且,“回首阑珊筵已散”,《仕女图》也不知流落何方。而令人想不到的是,就在王令闻女士重绘《仕女图》的1991年,张充和的《仕女图》竟出现在苏州的拍卖场上。后来,经其五弟寰和的帮助,她终于以高价买回此图。对此,张充和感慨不已,按惯例本应写诗纪念。但想到题词的人、收藏的人都已寂寂长往,没有一个当时人可共欢喜,她喉头哽哽,心头重重,再也写不出一句诗来[105]。
围绕《仕女图》所发生的故事,颇具耐人寻味的特点。
其一,在《仕女图》上,不仅有画家亲自抄录的产生这幅诗意图的原诗,而且还有诗的作者沈尹默书写的题跋。在古代,画家以前人诗意作画较为常见,但画家以当代诗人的近作绘画,而诗的作者又题写赞美之词,却极为少见。
其二,此幅画绘成之后,为之题跋者众多,不仅有常见的诗词,而且有极不常见的曲词。将诗、词、曲同写于一幅画上,古今少见。
其三,画家自己在画幅上题写诗词所用的书体,既有行草,又有小楷。而别人题跋的书体,更是异彩纷呈,几同一次书展。这在古今文化史上也不多见。
其四,在这幅画上,画家还抄录昆剧《牡丹亭》中《玉茗堂·拾画》一出的三阕曲词,即《好事近》《锦缠道》和《千秋岁》。这并不是画家随意而为,一是这些曲牌与画有关,二是曲词的内容也是写“断肠人远,伤心事多”,这与《仕女图》中仕女“合眼想平生”也相吻合。而更为有意思的是,通过将这三阕曲词抄录于画上,便把昆曲艺术融于画境,使画与曲完美结合,真正体现了这位以昆曲名世的画家的特质。
其五,古人在晚年为自己早年的画作补诗虽不乏先例,但像张充和这样为自己近四十年以前的画作照片题词,其相隔时间之长,在中国题画诗发展史上却是绝无仅有。
其六,在《仕女图》原作丢失之后,又有人补画《仕女图》,而就在同一年,张充和丢失的《仕女图》又物归原主,其戏剧性和巧合性,堪称中国文化史上的佳话。
其他女题画诗人
刘清韵(1841—1900后),名淑曾,号古香,小字观音,别署东海女史,海州(今浙江东海)人。工诗词,擅书画,能制曲。有《小蓬莱仙馆诗钞》《瓣香阁词》《小蓬莱仙馆曲稿》等。《全清散曲》存题画散曲3首,均为套数。这些散曲多写离乱之感伤,曲调苍凉酸楚,如《[北双调新水令]自题望云堕泪图》中说:“望家山目断白云遥,猛酸心泪珠忽掉。馀生怜一瞬,五桂剩双条。风木悲号,忍听那树头鸟返哺噪。”另一首《[南北黄钟合套]题六桂图》是为南宋高士龚开之画而题,曲中有离黍之叹,当是为现实而发。但其《[南北双调合套]题王翼臣茂才泰山堕泪图》却有诋毁捻军之词,称其为“捻寇”、“恶焰”而赞“王师风动涌如潮”。此曲虽意在称颂王朐人不忘旧恩之德,但却不辨是非。
金章(1884—1939),号陶陶,亦称陶陶女史、南林女士,浙江吴兴人,为著名文物鉴赏家王世襄之母。幼嗜六法,花卉、翎毛无所不工,而尤精于鱼藻。亦工诗词骈文。自游学欧洲后,画益进。1920年金城等创办中国画学研究会于北京,章任画鱼指导,因撰《濠梁知乐集》,为专论画鱼之书,有辛酉(1821)自序。后有王世襄乙酉(1945)跋谓:“先慈四十五岁后潜心内典,自谓恐堕鱼趣,乃后不复执笔。”其自题画诗《画鲤鱼为赈灾作》颇为有名,其诗是:
霜缣写出我犹惊,卓犖疑闻拨剌声。愿早成龙夺空去,好施霖雨慰苍生!
一般的自题画诗,画家对自己的画往往不作评价,更不会直言其好。而此诗则不同,画家却首先赞许自己的画鲤栩栩如生,看到画似乎能听到鲤鱼在水中摇头摇尾的“拨刺”声。这样描写不仅显示了画家对自己画艺的自信和满意,而且也为下面点题作了很好的铺垫。正因为画鲤活灵活现,卓然不凡,所以诗人才祝愿它早日化龙腾空而去,好给天下苦难的苍生带来甘露。这便很自然地突显了诗人“赈灾”的主旨。
陈翠娜(1902—1968),名璻,又字小翠,钱塘(今浙江杭州)人。陈栩女。工词曲,善书画。曾任上海女子文学专校、上海无锡国专教授,女子画会编辑,上海画院画师。著有《翠楼文草》《翠楼吟草》《翠吟楼词曲稿》等诗文,《自由花》《护花幡》《黛玉葬花》等杂剧和《焚琴记》《療妬针》《望夫楼》《自杀堂》等小说。也有少量题画词曲存世,据《全清散曲》统计,有题画散曲3首,均为套数。其中以《[北双调新水令]题桃花潭送别图咏册代序》最为著名,其曲是:
[北双调新水令]桃花潭水属谁家?女汪伦吟怀潇洒。青梅宜煮酒,谷雨细烹茶。悄指天涯,有客把云帆挂。
[乔牌儿]书生井底蛙,岁月追风马。又何似黄沙大漠明驼驾,独携着一囊诗梦出中华。
[风入松]吹残铁笛向天涯,收拾起珠玉压征车。半生没一句是寻常话,炼诗炉九转丹砂。梦醒梵天红雨,香消海岛樱花。
[拨不断]洗筝琶,斗尖叉。雄奇处似黄河万里向天边泻,清脆处似辋川细雪把芭蕉打,悠远处似钟声夜半在寒山下。蓦忽地奇峰新拓。
[一锭银]呀!紫气扶桑荡晓霞,金阙银宫,龙吟凤驾。莫不为访神仙万里浮槎?
[离亭宴带歇指煞]海风劈面千山迓,长吟不怕鱼龙吓。早则是气吞河岳,痛年来剖豆更分瓜,舆图渐渐中原窄,含沙鬼小心肝大。干将与莫邪,此去休弹铗。好身手,男儿华夏,要把那耻来雪,账来查。日中乌拿来杀,烛边龙提来罚。只问他个亲亲善善原来假,捉住了鬼僬侥,把桃条重重地打。
这是近代曲坛少有的题画佳品。曲中畅抒爱国情怀,表现了曲家“气吞河岳”的气概。她直斥“瓜分”华夏的“含沙鬼”,戳穿其“亲亲善善原来假”,并发誓“要把那耻来雪,账来查。日中乌拿来杀,烛边龙提来罚”,“捉住了鬼僬侥,把桃条重重地打”。这当是对肆虐中华的日本侵略者的讨伐檄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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