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达的马队-最新的和森林有关的复仇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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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说最老的。

    老也不过是在五十多年以前。这一片森林还沉睡在晴朗的蓝色天空或者霏霏的雨雪下面。森林在两个村子之间,在一条山沟里面。那两个村子,叫交则的在山沟的东边,叫隆的在山沟的西边。在部族传说中,两个村子共有一个祖先,处在大渡河上游名叫嘉绒的这支二三十万人口的部族,在文化特征和祖先崇拜等方面和印第安人有些相像,大部族中有小部族,小部族中有再小的部族。这两个村子属于一个共同的小部族。祖先据说是由白色的风与蓝色的火所生的一枚蓝色飞卵。祖先诞生时,大地飞旋,平展的大地变成千沟万壑,诞生了森林和牧场,诞生了林中的动物和草地中的动物,还有天上的鸟,水中的鱼。

    到五十年前,人们依然记得这个传说。

    两个村子依然蛰伏在相隔一匹马要跑半天路程的两条山沟里。现在,一条沿河而建的公路把两个村子连在一起,两个村子间的往来,就不再步行或骑马了,而用上了本地制造的小拖拉机,或者用上了东风牌卡车。也有例外,一个是若斯龚家八十多岁的老太婆哈斯基去看嫁到隆村的孙女时,永远骑着她的毛驴。一个是后来一气杀死杀伤五个人的金生开的那辆淘汰的老解放牌汽车。汽车周身都轰隆作响。一见金生的破车,大家都说,来了,来了,雷声来了。

    特别是那些有了东风牌卡车的人,早已变得玩世不恭起来。他们问金生,这样的响声中会不会诞生又一个祖先。金生虽然怒火中烧,但没有办法,自己的车等于是从废铁堆里捡来的。他还记得人家值五万元一辆的崭新的东风牌卡车拖着他的淘汰车从车场里出来时,车子像一只讨厌的野鸭吱吱嘎嘎、摇摇晃晃的样子。大片大片的铁锈就像是从他自己脸上落下来一样。

    这台车人家只要了两千元。就当卖一堆废铁。

    有时,他想,自己这辈子就糟蹋在这部车上了。

    还是回头说早年的复仇故事。

    同一个祖先为什么分成叫隆和叫交则的两个村子,部族中没有传说,但一致的看法是交则这一边的人要强桿一些,聪明一些。五十年前,两村都各有一个头人,两个头人共同隶属于一个土司。土司有国民政府所封的少将军衔。

    事情是从鸦片开始的。

    红军长征过后,土司因受装备落后之苦,决心组建自己的武装,就向授予他军衔的国民党军长邓锡侯要枪要弹。邓的下属向他授意干两件事,可以换来这些东西:一是伐了木头顺河漂到川西平原,一是种植鸦片。土司想,种鸦片不会违背祖辈耕作的习惯,也不像建伐木场那样的劳民伤财,就答应种植鸦片。

    土司又给两个头人许诺:种了鸦片有枪有弹。而村子除了种着庄稼的土地,就只有森林牧场了。于是两个头人都想到了两村之间那条山沟,那条两村共同作为猎场的地方。

    所有猎物被驱赶出来后,都会被围困在沟底那片平坝上。平坝上溪水曲折流过,两岸长满了齐腰深的灌丛。这一天,两个头人带着手下不约而同到了那里。交则村的头人哈哈一笑,就转眼去望浅滩中那一群仰翻了身子取暖的鱼。隆村头人就弯下腰,用鞭柄掘起一块黑油油的土,那陶醉的神情仿佛自己不是养尊处优的头人,而是一辈子老实巴交的农夫。交则村头人回身,手臂一挥,只听空气裂开时的一声尖哨,鞭梢就把那团黑得几乎出油的泥土从隆村头人的手中打落了。

    隆村头人站起身,手按刀柄,说:“你叫我在我的手下人面前受了侮辱。”

    “要有手下人你才感到侮辱?”交则头人挺身不动,害过天花后留在脸上的那些坑洼有些泛红。“你那些动作不像头人的动作。你让所有头人,还有你自己,都受到了侮辱。”

    隆村头人一时无话可说。

    风在谷地中卷动,那些灌丛和溪流被吹拂,翻起一层层银色的波浪。

    “去,洗干净你手上的泥。”

    隆村头人稳立不动。

    交则头人挥挥手。手下人“嗖”的一下,亮出藏在袍襟里的盒子枪。对方的手下人都是长长的火枪,背在背上,来不及取下。一个背一枝卡宾枪的人握住枪管,刚想把枪从腋下拉到身前来,就被一个点射打中了肩膀。

    被打中的人是头人的亲信,金生的爷爷。土司出的收鸦片的定金,就是这枝美式卡宾枪。枪横在胸前了,手却搭拉下去,一滴滴血落在新枪光洁的烤蓝上,闪闪发光。

    金生的爷爷目瞪口呆。

    隆村头人以为土司一心向着他,预先给了他一枝好枪,不想给交则的却是五枝一色二十响,五条一色红丝线穗子在他眼前飘扬。

    “我爷爷没说他想活。”在乡政府旁边的小饭馆里,金生说。酒已经使他额头出汗,颈项上的青筋暴突起来。饭馆是乡干部们的家属合开的,还在门口竖了一块“乡劳动服务公司”的牌子,所以,有钱吃馆子的农民到乡上都到这家馆子吃饭。饭菜味道比这里好、分量也比这里足的国营食堂,反倒无人问津了。

    从这里可以望到那家食堂的门口。

    金生说话时,桌上的人都望着国营食堂的师傅们操一条长覚在门口太阳地里傻乎乎地出神。

    他又说了一遍:“我爷爷可不是软蛋。”

    同桌的两人是本村的女子,一个跟金生睡过,一个没有。没有的不是他不想,而是想不着。而且,睡过的近一二年也不肯跟他睡了。

    两个女的头凑在一起,悄声说了些什么,跟着放纵地大笑起来。

    金生又感到那台破车上的铁锈一片又一片,从脸上往下掉。

    “你们搭我的车回家吧。”

    “我们怕雷声呢。”被金生睡过的银花说。

    他没睡过的哈斯基也说:“你那车除了喇叭不响,什么地方都响。”

    金生已经醉得很厉害了。平时若受了这样的奚落,他早暴跳起来了。他说:“我晓得你俩在等交则村开新卡车的家伙。我们是有意的,你们知道,我爷爷……”

    “你爷爷不是软蛋。”

    “所以,你爷爷给杀死了,给开膛剖肚。”

    话说到这里,好像立即有血腥的味道弥漫开去似的,一群苍蝇“嗡”地一声就扑了上来。

    金生打起了干呕。

    不知不觉间,两辆东风牌卡车悄无声息地顺着下坡道滑行到饭馆门前,一辆堵住了门,一辆堵住了窗户。饭馆里的光线顿时暗了下来,两个姑娘的眼睛却立即亮了起来。

    两个穿鹿皮夹克的年轻人,把车门甩出响亮的声音,然后走进了店堂。这是两个将要死去的人,出场的时候却生气勃勃。他俩一高一矮,一瘦一胖,手上的戒指像一圈弹簧。他们是这个时代的产物,因果之链上,又是旧时代债务中的一个筹码。

    高的叫呷嘎。

    矮的叫洛松旺堆。

    两个人趾高气扬,坐下来时都摸了摸金生低垂的脑袋,接着吩咐上酒上菜。他们又给金生要了一杯冷啤酒,里面浸上好大一块冰。金生伸出油污的手指捞出冰,嘎吱嘎吱一阵乱嚼,倒吸几口凉气,清醒过来了。

    “生意怎么样,金生?”

    “曜,早上才被环境监测车罚了五百,说是排气管不达标。”

    “看你的罚款和多烧的油钱,也够买一台新车了。”高而瘦的呷嘎说。

    矮而胖的洛松旺堆却“哼哼”冷笑一下。

    矮子上中学时和金生是同学,一次偷苹果被金生告掉了一学期的全部助学金,只好每天去对面那个国营食堂劈柴,惹得很多人笑话。那时劈完柴踏着月色摸回寝室,睡在当门口铺上的金生总要发出这样的声音。他问过金生为什么。那是在公社完小的戴帽初中班上学的时候。金生说:“你爷爷是交则头人的走狗,打伤了我爷爷的肩膀,才叫其他走狗把我爷爷开脸剖肚。”说这话时,伙房正在开饭,这天吃肉,金生碗里正是一堆牛杂碎。没有菜金的洛松旺堆菜碗里只有一点好心师傅盛的汤。这时,他忽啦一把把汤泼了出去。汤溅起干燥泥地上的浮尘,扑上金生的脚背。

    金生当然舍不得照此办理。

    洛松旺堆还说:“我爷爷是走狗,你爷爷就是乏走狗。”他记得课文中刚学过这词儿。

    那时,他心中十分悲哀。

    那时,天下是这位父亲当了大队长,亲戚当了民兵排长的金生的天下。

    想不到竟有今天。

    洛松旺堆又冷笑一声。

    金生说:“你笑什么?你笑我,你笑吧。”

    “当初你也笑过我。”

    呷嘎说:“算了,算了。”

    金生说:“那么再见,姑娘留给你们了,我们隆村的姑娘。”他又努力笑了一下。

    两个姑娘这才对各自的心上人笑了。灿烂的笑使她们露出雪白的牙齿。他们要同时结婚,这之前要同时修起漂亮的房子。现在的问题是房子修在交则,还是修在隆村。现在,因为两个村最漂亮的姑娘都生在隆村,而且不肯到交则。房子肯定修在隆村,但呷嘎和洛松旺堆还有一个心理问题没有解决:房子修在隆村,算不算从来就要一争输赢的两个村子中一个村子的失败。

    他们问在柜上收账的乡长老婆。这妇人说,不能说住的不是岳丈的房子就不算上门女婿。她问:“你们肯定是自己修房子,自己出钱?”

    “当然。”

    “那还有什么。再说,你们开汽车,修个房子还不是像个旅馆?”

    乡长老婆说得两个小伙子开心大笑。乡长老婆可真是会说。

    呷嘎问:“你们儿子结婚也到女方那边吗?”

    “只要你们有钱的朋友帮他修所房子,修到哪里还木一样。”

    “没有问题。”两人都说。

    门外,那辆老掉牙的解放牌车喇机怪叫起来。

    四个人出了饭馆门看见金生趴在方向盘上,喇叭声长鸣不止。他那样子像是醉了一样。

    “金生什么事?”

    “金生!”

    他头仍伏在方向盘上,但喇叭不叫了。车子一有问题,自尊心不好叫他开口,他就用这种办法请求帮助。

    “开不动了?”

    银花,这个曾经是金生的女人,问曾经是自己男人的金生。

    喇叭怪叫一声,有点漏气,像一只悲伤的雌鹿哀鸣。

    “没有汽油了。”

    金生叹口气,抬起头来。

    洛松旺堆掏出五十公升汽油票拍在他手上。金生说,你知道这里没有加油站。呷嘎就从自己的油箱里放出一水桶汽油给他加上。那发动机呜呜嘶鸣起来,接着整个车子都哗啦啦抖动起来。大家都担心,他再也起不了步,而会憋死在原地时,车却箭一样射了出去,留下滚滚黄尘把目送他远去的人们全部掩没了。

    黄尘散尽时,人们都说:“呸!”

    正午刷白的阳光照在地上,反光强烈。刚才停车的地方,漏下的一摊黑色润滑油,更是闪闪发光,而且有点像血,正在慢慢凝结。

    隆村的村长刚才坐在石头上擦枪。

    原先当大队长时,手里有一枝半自动步枪。那时,他就想,要是和交则再打一次仗,吃亏的肯定不是隆村。隆村有一个排的武装民兵,一色可装二十发子弹的全自动步枪。棱形的枪刺比起老枪上的扁枪刺,更易深人,更好排放污血,更不容易被人体内部的高温烫软后让骨头碰弯。还有一挺转盘机枪,扫射起来像林子里早晨松鸡的咯咯欢叫。当初那场仇杀,不就是因为交则头人手下枪多而且好吗?那时,隆村死了七个人,交则只有头人死了。那时,政府相信隆村的人。全乡六个大队,只在三大队,也就是自己的村子里建了一个武装民兵排。其他队的民兵打靶时才能见到真枪,完了,武装部的人就把枪背走了。

    当然,他代表全村人向上级下过保证,不用国家和人民的枪向交则复仇。仇杀是旧社会的陋习,是土司头人狗咬狗的斗争,而不是阶级斗争,尽管这样,他还是叫儿子当了排长。大儿子颇有死去的爷爷的遗风,枪法好,把一个民兵排训练得硬邦邦,响当当。

    出神想事,手指叫枪机撞了一下,枪机正撞在指甲盖上。指甲断裂开,裂缝中渗出一粒粒乌黑的血。年轻时,那血可是鲜红的。

    这时,背后的杉树上有了动静。隆村村长装上子弹,回身一枪,一只马鸡惊叫着飞窜向河边,几片黑色的尾羽落在他脚前。

    “要是装了霰弹”,他说:“打得你开膛破肚”。眼前仿佛就看到马鸡给一团铁砂打得开膛破肚的情形,但羽毛上的血,暗绿肠衣上黄色的油脂历历在目。

    他把枪横放在膝上,坐下来陷人沉思。大儿子因训练出一个模范民兵排而转成正式的国家干部,以后改革民兵制度,又成了穿上尉军服的预备役军官。还是训练民兵,但是上尉。一喜复又一忧的是金生,上学时那样的聪明上进,如今开一辆破车,挣点钱只够交数不出名堂的税和罚款,连个女人都弄不上手。不是根本弄不上手,而是上手又跑,女人就是这么回事,跟你睡觉和嫁给你是两回事情。

    女人连什么是仇恨都不知道。

    他又看着太阳。怎么看怎么像传说中祖先诞生的蓝色巨卵。

    村长扛上枪回村,找到当年当赤脚医生的女人给他包扎一下手。

    女人从身边的狗尾上扯下一绺毛,烧成灰,按在伤口上,嘶的一下,又从袖口上扯下一段布条给他包上。动作绝对不像当年,当年没有这般风风火火,干净利落。

    当年的赤脚医生门巴基基说:“不这样不行,牛要挤奶,男人要回来吃饭。”

    “记得早些年吗?门巴基基。”

    “忙,记不得了。”

    “我是说,把交则村人吓住那一次。”

    这时,天空仿佛响起了隆隆的雷声。女人说:“回去吧,你儿子的雷车回来了,要是给你带了酒,就把手指浸一下,免得感染。”

    回家的路上,村长想起那次辉煌的出行。

    那是交则村遭殃的时候。

    伐木场刚刚建起的第二年,两千来个伐木工人在山上砍伐一年。夏天里第一场雨就在没有遮蔽的山坡上酿成了山洪。泥石流裹挟着岩石、树根一夜之间就铺满几十亩良田。村民们把歉收带来的怒火都发泄到伐木工人的头上。几次大规模械斗后,村里打猎用的火枪都给收走了。

    两村之间的山沟,过去是头人的猎场。冬天的雪原上常有美丽的火焰一样的狐狸飞窜。

    伐木引起山洪。交则村人要吃饱肚子就只有在头人猎场以前种过鸦片的地方开荒种粮。那个时候,到处都在给人和地方改名。头人猎场就改为新生沟了。后来,许多地方又恢复原来的名字,新生沟的名字却再也没有改变。

    初春时分,四野里还是残雪斑驳,林木一片肃杀,交则村的垦荒队就开进了新生沟。就是这个地方,他们的先辈为种植鸦片,在这里叫隆村人流了血。现在,他们只带着锄头和斧子还有半饱的肚皮来了。每天黄昏,烧荒的野火映红了天空,逃窜不及的獐、鹿、兔、野羊烧死后成了垦荒的人们的美餐。小鸟们不行,它们早成了一掬焦炭。开始播种的那天,男人们驾好了犁,女人们围腰里兜好了种子。晴空万里,东南风湿润而又温暖。

    隆村人来了。

    一个排的枪声像旋风一样刮了过来。民兵排早有预谋,演练长途奔袭,擒获国民党空降特务。枪声中,交则村准备撒种的女人们扬手尖叫着甩掉了手中的种子,耕牛挣断了绳子,一阵猛冲,冲毁了垦荒队那一排简陋的窝棚。人冲向哪里,哪里就站出隆村的民兵,手上的枪闪闪发光。他们像电影里的解放军那样高喊:“举起手来,缴枪不杀!”

    那时,呷嘎和洛松旺堆还是八九岁的孩子,牵着两头共挽一轭犁的牛。枪声一响,牛就把他俩顶向空中,飞向那传说中的巨卵一样的太阳,又探着牛屁股落到了地上。呷嘎看到父亲在别人的枪口前用拳头猛击自己的脑袋;洛松旺堆落地时,头碰在铁铧上,鲜血迷住了双眼。他那小手在地上摸索,把肥沃松软的泥土敷在伤口上,血却很快就把泥土冲得脱落下来。

    最后,交则的人就被全副武装的隆村人包围了起来。

    在越来越小的包围圈中,洛松旺堆的父亲突然丢下流血不止的儿子向对方扑去。尘土飞扬中,人们看到一枝枪飞上天空,尘土中又传来一个人惨叫的声音。一梭子子弹射向天空,清脆的枪声在开阔的山谷中激起久久的回响。隆村的大队长举着枪,望着枪口上缭绕的青色烟雾,说:“来吧,和三十年前一样!”

    交则的人被镇住了。

    金生父亲手下的人扑向了洛松旺堆的父亲。那里传来夯土一样的声音,一下比一下结实,沉闷。

    然后,交则好几个男人被一一点出,领教拳头、枪托。这些男人为了不叫喊,不叫女人和孩子们难过,都趴在地上啃了满嘴的泥巴。

    隆村人打人算是打得在理,理在交则人发现国民党空降特务隐匿不报。他们还从当年部队销毁民间枪支爆炸成大坑的积水底下拖出一顶降落伞。其实,那阵天上多的是这种东西。降落伞下没有人,只有花花绿绿的传单、罐头、糖果,甚至伪造的人民币……洛松旺堆开了一夜的车,把一车贱价买来又没有许可证的木头运出县境上的木材检查站,得了三千块钱。三千块钱都是千元一捆一捆的,装在腰里羊皮的鼓肚里,硬硬地顶着肚皮。

    太阳升起时,他已把车开到快到交则的路上了,然后停下车睡觉。

    立即就梦见了血,梦见自己掉了一颗牙齿。醒来,知道那不是个好梦,对着东方神山的方向把会念的几句消灾经念了三遍,这才上路。刚转过一个弯,就看见八十多岁的老太婆哈斯基趴在毛驴身上,长声吆吆地哭泣。洛松旺堆从没听见过八十多岁的人有这么稚嫩的嗓门。毛驴口吐白沬,四脚朝天,已经死了。

    老哈斯基是死去的头人的遗孀。小哈斯基是旺堆的未婚妻。

    小伙子摇摇老太婆的肩膀:“不要哭了,驴子已经死了。”

    老太婆仰起脸,脸上却没有一颗泪水。为哭而哭着罢了。

    她说:“你把它埋了,我不叫野狗来吃它。”

    洛松旺堆把毛驴掀下公路,于是河里开出一朵硕大的漂亮水花。

    回身时,老太婆已经爬上驾驶台,坐好了。他问:

    “你不是不坐车的吗?阿婆。”

    “它死了。”老太婆双唇严厉地闭着,目光仿佛可以把挡风玻璃击穿。

    “谁?”

    “先是头人,后是毛驴,我的伙伴,它死了。”

    上年纪的人说出这种伤感的话,叫不懂得如何安慰人的洛松旺堆尴尬万分。好在她又说话了:“这下我不能去看孙女了。”

    “我送你。”

    “梦不好,我不去了。”老太婆说。这个前头人的妻子,偏偏在垦荒队在新生沟被包围,被撵,被侮辱后把孙女嫁到了隆村。那个漂亮的孙女。

    洛松旺堆把她送到家后,说:“她不去也好,隆村娶了我们一个漂亮姑娘,我们娶他妈的两个回来。”“那你们把房子盖在那里干什么?”

    “那不过是个旅馆。”

    其实,他自己也不肯相信那话。只是,在当今这样和过去的世道全然不同的时代里,仇恨在他的血中已经非常淡化了。呷嘎肯定也是这样,不然他们不会是那么好的朋友,不然不会同样去爱隆村的姑娘。他和呷嘎喜欢听两村互相仇杀的那些事情,只是因为它比电视里、书本上的仇杀更真实,更贴近罢了。虽然,不时戏耍一下隆村村长的儿子金生使他们感到惬意,但金生需要什么,他们也是肯给的。

    往呷嘎家去时,洛松旺堆下意识地摸了摸额上的伤疤,好像那里有点痒痒。那条两村争斗时留下的伤疤。

    呷嘎说:“我做了个噩梦,今天就没有出门。你看,你看,眼皮又跳起来了。”

    呷嘎的梦也是掉了牙齿。

    “上牙还是下牙?”

    “上牙。”

    洛松旺堆禁不住一个冷颤。

    “怎么了?”

    “没怎么。哈斯基的驴子死了,我把她搭回来了。”“我老是在想房子的事情。”

    “我也是。”

    修房子遇到了很多麻烦。

    隆村的村长不批给平地上的地基,只好多花钱雇人在山坡脚挖出一块平台。砍伐建房的木料又坚持要到乡政府下面的林区派出所申请,多缴了好多钱的育林税,并要保证来年种植同样数目三倍的树木,且必须保证成活。

    平地基那天,村长拿着两张盖着政府部门大印的铅印的布告往村口的大树上贴。金生拉住父亲不叫贴。父亲一掌掀开他,他却不敢出手掀父亲。父亲把他掀到村口,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金生每扬起双手往后趔趄一次,围观的人们就一阵哄笑。最后,金生无处可退了,就叫:“布告下来一年了,你不贴,人家一修房子你就贴,你害不害臊!”

    父亲恶狠狠地逼过来,附耳对他低声吼道:“人家修的房子装的原本是你的老婆。”

    “谁叫你不准我先去挣钱?”

    “我怎么知道准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我还以为割尾巴要割得他们嗷嗷叫呢。”

    “听你的话我才这么惨……”

    “听了老子的话,你哥当了上尉!”

    父子俩的争吵传到了修房子的呷嘎和洛松旺堆耳朵里,自然暗暗结下一些仇恨。晚上,躺在女人身边,那阵疯狂过后,梦中都梦见隆村村长那青乎乎的脸。村长阿古拉拉睡觉还保持着一种古老的方式:不要床,在火塘边铺开一张熊皮,半坐着,背倚在一副多年不用的马鞍上,腰际往下搭在一件老羊皮祆里。

    这种方式是过去男人们睡觉的方式,是从那个蓝色巨卵里诞生的祖先开始的。有时夜半醒来,仿佛真还看见产生一个部族时,风与火的漩涡。

    村长阿古拉拉点燃一斗烟。

    想想白天的事情,和自己父亲那一辈以往的事情,只感到舌头麻木,四肢冰凉。他知道仇恨折磨的只是自己。你又不能像旧社会随便杀人。现在有法律。一些人偷伐木头,大发横财——他想像中,有东风牌卡车的都是这样一些人。法律好像不在,但为了尊严与光荣的复仇,你杀个人看看。

    阿古拉拉又想起那年在新生沟以一个民兵排包围交则人的情景,要不是共产党的天下,自己是共产党的人,早把交则人全部干掉了。噗!只要轻轻一下。不过话又说回来,不是共产党,隆村人也永远别想在交则人面前翻过身来。

    想来想去,想到天亮。

    村长的脸更青了。他不吃早饭,把手掖在袍襟里,往修房子的地方去了。并叫自己反复想:“他们还只是些娃娃昵。”

    两个交则的娃娃一反过去大大咧咧的模样过来向他问好。两个娃娃也想:他不过是个没事可干的老人呢。

    村长挤出笑来:“看啊,房子这么快就修好了,还是年轻人能干啊。”

    “多亏乡亲们帮忙啊。”

    村长说:“修房子可是麻烦得很的事情。”

    “可不,有那些布告就更麻烦了。”洛松旺堆说。村长阿古拉拉还是笑:“昨晚上,牛贪吃浆糊把纸一起舔下来了。”

    两个年轻人“哼哼”一笑。

    村长当然明白他们的意思,叹了口气,回身走了。那件想告诉别人的事情也就搁在心里不提了。

    回到家门口,看到金生又在鼓捣那辆破车,从车肚子底下钻出来,满手满脸都是黑油,又黏又臭,就骂了几句没出息的东西。

    父子俩就又接着昨天的仗接上了火。

    儿子说:“我不再跟你过了。”跳进驾驶室,马达一阵怪叫,就是打不燃火。

    父亲跺跺脚说:“那我走。”那气急败坏的样子,再也没有当年率领民兵偷袭交则人那种威风,那种气派了。

    “走吧,走吧。这样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

    “好,好。”父亲连声说。“好,好!”他气得浑身发抖,手脚冰凉。

    房子修好,举行完婚礼,一晃眼就过去了三个多月。

    两家人坐下来一算账,竟然出现了上万块的亏空。以前以为挣钱容易,随到随花。醉了酒,车子随便在一个什么地方一摆就是三天五天。现在,三个月不出车,修房子用钱,添家具、电视用钱,请客用钱,还用了好些不该用的钱。

    银花和哈斯基都劝自己的丈夫,把车子卖了。一辆车卖四万,填完亏空还有两万多呢。

    洛松旺堆一瞪眼:“什么屁话。”

    银花跟过不止一个男人,所以把自己的丈夫调理得服帖一些。但呷嘎喝了几口酒后还是说:“嘿嘿,到底是隆村人啊。”

    “隆村人怎么了!”女人一逼上来,呷嘎就搔搔脑袋说:“嘿嘿,隆村人没怎么啊!”

    “是不是隆村人把你们从新生沟赶走了,叫你们多饿了几年肚子?”

    “可不要忘了”,呻嘎说:“那一仗我们交则人就赚了你们六条人命。”

    两口子打情骂俏,里头都夹杂着陈年的血迹。到这时,那件事情就接近开始了。

    开始是这样的:两个农民司机算一笔账,满打满算,什么意外不出,各自一万多的亏空就够他们还一年多。个体户开车赚钱的路子,就是瞅空子买通检査站的人,弄一车盗伐的木料,一趟就能弄好几千块钱。于是这天,他俩先开了空车到检査站找以前找过的人。那人开了价:两车一共一千,自己当夜班时放行。回来碰到金生,一脸晦气的样子。

    金生把车开去修,修好却取不出来,因为付不起一千多块钱的修理费。

    两人就拉他到饭馆里喝酒。

    酒到半酣,金生就拔出刀来,要割腕子喝血酒,个性中有些女气的呷嘎也跟着激动起来。洛松旺堆却一手一只,把两只发痒的腕子按住。

    金生就哭了:“都说交则和隆村有仇,你们却不嫌我,也不记我父亲的仇。这老头他一直为难你们。”洛松旺堆镇定地说:“他忘不了以前的事情。”金生抱住呷嘎,说:“我睡过你的女人,对不起了,你杀我一刀呀。”

    呷嘎说:“是我抢了你的女人,你杀我一刀,解解恨吧。”

    “你心里不好过,兄弟。”

    “兄弟,你心里也是难过得不得了啊。”

    “我们交则对不起隆村啊。”

    “隆村才对不起交则哪。”

    洛松旺堆冷笑一下,喝着酒,静等两个已醉倒在桌下的人醒转过来。他望着窗外,想着当年自己的爷爷一枪就打中了金生的爷爷,自己血管中的血好像洪水一样澎湃起来。

    起码两个小时,两个人才从桌子底下爬了上来。

    “不要忘了正经事情。”

    洛松旺堆扔下一句话,就挤到路边那一堆下五子棋的人中去了。

    “呸!”金生说:“我就看不惯他那傲慢的样子。正经事情,什么正经事情。”

    “拿耳朵过来。”呷嘎说。

    不出三天,满世界的人都知道金生和呷嘎醉酒后的那番表演,也知道金生被洛松旺堆雇了去砍木头。他们不说去盗伐木头。他们说是“黑”料。满世界知道了,只剩隆村村长不知道,乡政府不知道。乡长老婆知道乡长也不一定知道,虽然事情就在乡政府办的饭馆里敲定。剩下林业公安也不知道。

    呷嘎和洛松旺堆在隆村修房子娶老婆,金生和两个人成了朋友的事情,在两个村子里,都是议论的中心,自然又带出了五十多年前的那场仇杀。

    金生的爷爷中了枪后,胳膊再也提不起枪。但他竭力稳住,不让身子倒下。对方那崭新二十响匣枪上耀眼的红丝线穗子却在眼前飘啊,飘啊,弄得他头晕目眩。不愿倒下的人在眼前一片红光中倒下了。

    隆村头人把手按在腰间的左轮手枪上。只要能出手,六发子弹也可以染红好大一片土地,不必等到火红的罂粟花开。但手腕上像有一群马蜂狠蜇一样,又痛又痒。给枪瞄上就是这种感觉。对方枪手的准头真好,头人不敢动一动手。不久,血就从嘴角流了下来,牙咬得太紧,嘴里有什么东西破了,甜腥的血味立即把解冻的肥沃土地的泥土味全部挤走了。

    头人步步后退。

    手下的人也转身就跑。

    那些子弹就扑上来了。有些在头顶发出了得意洋洋的尖啸,有些噗噗钻进脚跟后面的土里。枪是好枪,又狠又准,一下就把逃命的人从脚下掀翻。交则人只想吓隆村人一下,并不真心想打死谁。他们还把不知是跑不动,还是因为勇敢的金生的爷爷当成英雄,不缴他的枪,并把他扶上一匹高头大马送回到隆村。

    阿古拉拉在林中行走,从树木的隙缝中望望有些泛绿的太阳,想起父亲当年的英武模样,嘴角露出了微笑。

    自己当大队长、村长,总算没有辱没先人。

    儿子当了上尉,也算光宗耀祖。

    现在,他是在新生沟的密林里行走,背着双筒猎枪。这一类直接就可以发射子弹的枪,不是有钱就可以买到的,先要在公安局办到持枪证。自己当过大队长,公社变乡又当村长,也算有一张脸皮。交则有钱,有那么多汽车,可就没有这样的一枝枪。

    当然,现在他不是去打猎。他要去找一个地方。临近的卡尔古村出了个写东西的小伙子,这也说明世道变过来了。以前都是有道行的喇嘛才写书,如今,你看,他不剃度不受戒也写书了。

    在县城碰到他。

    他说传说里有真正的东西,还自己把传说重讲了一遍。他说,你看,康区的书里写了你们两个村子以前是一个村子。

    我们真是一个祖先。

    传说就真在这里。两个村子以前在一处,在新生沟,就是那个头人的猎场。那阵人打猎放牧,住得很高。兴许高处的树林里还有什么东西,比如一座祭坛,一片废墟。

    是什么把我们分开的?

    病。瘟疫。那时候没有医药。

    现在,阿古拉拉要找到这些可能存在的东西。为什么要找,自己可不知道。找到了,印证了,那些后来的事情就会消失?像林子中的树木腐朽,变成一些甘甜的气味,最后,连气味也消失,变成清新的空气。那天,自己对写书的年轻人谈了那么多两个村子过去和现在的事情,谈得那小子眉飞色舞,自己心里也痛快了不少。

    就着冰凉甘甜的溪水,他吃了些干肉和糌粑团。

    下午,他就找到了那个地方。

    那是一个高高的平台,被松杉林子包围着。村子的废墟上是一片白桦树林,美丽的火狐在里面奔窜嬉戏,发出嫩嗓门的猎犬那样的吠声。废墟是一个整村子,那些和今天他们所住的居所没有多大差异的两层三层的石头建筑错落有致。村子庄严而安静,仿佛全村人都和那个时代一起睡着了一样。轻风吹过,那些长在院落、村中街场、门楣和窗户上的美丽白桦就沙沙絮语,闪烁银光。轻风过后,是鸟鸣,是溪水潺潺流淌。进村的时候,他端起枪,并把保险打开。

    除了静谧,这里不再有什么了。

    只有一处残墙上剩下一点壁画的残迹,是玩乐的白度母的半张脸,四根兰花状的手指和一只丰腴乳房。

    离开时,祖先们共同居住的村子,在夕阳下更显出悲怆的美丽。

    “我要带年轻人来。”他说,竟然有点声音哽咽,泪光盈眼。

    往后,好多天,他梦里都出现了那村子的景象,平和而又安详。

    金生走了就没有回来,已接连好多天了。

    这天,老头子又背了枪去看那个村子。这次,他是从另一个方向进去的。不久,他就听到了什么东西撞击木头的声音。啄木鸟,他想,啄木鸟。不久,他就听出那笃笃声不是鸟喙而是斧子。阿古拉拉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老头子提着枪在林中奔跑起来。

    那情景简直把他惊呆了。在乡政府坐下来后,他还气喘不已。

    “慢慢说,慢慢说。”

    乡长给他倒茶,又往茶里加点奶粉,加点盐。

    “我看到了!我,我看到了村子……”

    “村子?”

    “不,不是,是木,木头哇!”

    “木头怎么了,你慢慢说。”

    “一条小岔沟,外面看不到,里面全部光了。那些人就在那里盗伐木头!现在我知道那些人怎么会有那么多钱买几万元的卡车,天天在饭馆里喝酒吃肉了!”

    乡长笑笑,不紧不慢地说:“我也听说一点点。但是没有证据。”

    老头立即急了起来:“你说,管还是不管?”

    “怎么不管,当然要管。可你看见是谁了嘛?”

    “看见了,可没看清楚。但我肯定是呷嘎和洛松旺堆。”

    “他们中午还在我老婆她们那里吃饭昵。”

    “他们不会雇人?你知不知道这些发了横财的家伙都是雇人?”

    阿古拉拉那咄咄逼人的口气惹得乡长不大舒服,乡长就抱了肘子在屋里踱起步来,说:“这样,你去把事情弄清楚,到底是谁。你这个村长不要被以前两个村的旧仇所左右。你是学习过的。”

    后一句话气得阿古拉拉差点没有从発子上倒跌下来。

    “你怕得罪了那些人,你老婆的馆子没有生意!”乡长笑笑:“你去把人抓来,看我怎么处理,老婆大不了再回家种地,给学校的老师带孩子。”

    “好,这是你乡长说的!”

    “对,我说的。”

    乡长转过身去,吸口烟,两眼望着窗外。

    金生支使一伙人在那么隐秘的地方“黑”料,鬼使神差叫自己的父亲撞上了。这里也是交则和隆村两个村子“黑”料的地方,叫阿古拉拉撞上后,他们在树林里好一阵跌跌撞撞地奔逃。

    金生到乡上去,到处都在沸沸扬扬地传说父亲告状没有告准的事情,大家也都知道父亲告的是呷嘎和洛松旺堆。当夜,他睡在生意冷落的国营食堂楼上的旅馆里,听耗子在地板下吵架,撕咬,追逐,又听到流经镇边的梭磨河在空洞的夜色中哗哗地咆哮,不知不觉眼眶一热,泪水就流了出来。他想的是这辈子真的不能发财,仇人都出来搭手帮忙,自己的父亲却出来断自己的财路。这样想着,到半夜都不能暖和,就翻窗出来步行回家。

    半夜打门,父亲是把枪顶上火才来开门的。看他那告了状又担惊受怕的模样,金生“哼”了—声。

    “你哼哼什么?”

    “我?把枪放下,弄点酒。”

    父亲这才掩上窗户,开了电灯,把他看了又看。老头子嘿嘿笑起来:“几天不回家,在外面混了什么事情,口气这么大。”

    阿古拉拉给儿子倒上酒,给自己也倒上后说:“等我把火弄燃,我有事要告诉你。”

    “你告人的事?”

    “你咋知道?”

    “满世界谁不知道。”

    父亲拨火的手禁不住哆嗦一下,又镇定下来从火塘的冷灰下面往外拨那暗红的火炭。儿子过来,帮他放上枪,又去吹那火。小树枝终于“噼噼啪啪”地燃烧起来。儿子吹火时,额头和眼角上堆起了好多皱纹。小伙子也见老了。

    “黑料的是我,阿爸。”

    “你是说,就没那两个家伙的事了?”

    “对。至多是我砍了把料卖给他们。告了他们我也是跑不掉。再说,他们出的价比其他人高三十元。”沉默中,父亲把酒抿得吱吱叫,像一只小鸟。小鸟不叫唤时,老人叹了口气。

    “当年我不该啊,我是好心办下个错事。”

    金生知道父亲指的是什么。中学的同学成绩跟自己差不多的都继续上了高中,不久高考恢复了,人家都考上了大学、师专啦、民族学院啦。父亲却叫他毕业回乡。那阵也是,不管什么毕业都要劳动两年再推荐上大学。父亲是好心,想叫自己早上大学。结果,两年一满,恢复高考,自己就眼睁睁地完了。后来,有了银花,却没有拖拉机啊汽车啊那些名堂。种种地,放放牧,日子也消消停停。到后来,人们就都为钱而疯狂起来了。

    这时,父亲疲惫的声音说:“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我本来不想告谁。”

    阿古拉拉把自己怎么受卡尔古村那个写书的年轻人的委托,怎么找到新生沟内从前交则和隆两村先人共同生活的村子的事告诉了儿子。父亲还说,说不上来什么道理,一看到那个村子,以后那些事情就没有意思了。

    “可能,从前的人进了庙子,在佛跟前一跪就有那样的感觉吧。”他补充说。

    “阿爸,那天你也是去看那里的吗?”

    “是,可碰上了砍树子的人。我不想告的。我是想,这两个村子,树砍光了,人也疯了一样。兴许不定我们会搬回那条祖先居住的山沟呢。那里林子那么多,水那么清,地那么肥。想不到……”

    儿子飞跑出去:“我去叫他们来!”

    呷嘎来了,睡眼惺忪的眼里流露出狐疑的光芒,洛松旺堆则完全被老人讲的事情感动了。他们都答应村长最后干一次那种事情,就坚决不干了。

    “你们在隆村,要听我这个村长的。”

    村长还说,以后若有两村合在一起的日子,他就让交则的人来当村长。

    天亮时分,他们唱起了传说中歌颂祖先的歌谣。

    那个村子一发现,这个歌谣也就十分真实了:

    高高在上的城堡建成了,那是主公采希波所建的;方方正正的寨子建成了,那是主公采希波所建的;宽宽敞敞的路建成了,那是主公采希波建成的;百鸟在林中歌唱,唱的是主公给部落的功劳!

    歌声把村子从沉睡中唤醒过来。

    朝阳喷薄而出,抛撒开无限的金色光芒。

    必须说说最老的那场仇杀了。否则,他们和解得太快,我们就没有机会再来说这种不愉快的事情。

    那个叫隆村村长去发现那个村落废墟的正是笔者。写书人的终极目标,无非是叫人多明白自己。我的远房侄子洛松旺堆就对写书又辛苦又不挣钱大惑不解。我发觉写到现在仍然是熟悉人家容易,对自己有时仍然一无所知。

    村长阿古拉拉今年六十七岁了。他父亲死的那一年他十二岁,看到过父亲刚养好胳膊上的伤,又骑上交则人表示敬意送的那匹马永远离开了家。他妻子死于1960年,她是因为吃多了一种野生植物的根茎,导致周身发麻。村长阿古拉拉的一个没结过婚的相好帮着把婴儿金生拉扯大。

    金生犯事时三十一岁。未婚,有过女人,现在押。

    呷嘎,个体户司机,有过上万的钱,但糊里糊涂花掉了。死时有一万余元债务。汽车卖掉后,抵债完了还剩两万。留给谁?我们不知道,因为老婆也死了。

    洛松旺堆,二十五岁。当年打伤村长父亲的那个枪手的孙子。带着三颗霰弹与丧妻的悲哀躺在州人民医院外科。伤势好转后会被公安局拘押或传讯。

    还是回到五十多年前吧。

    洛松旺堆忍住痛说:“那阵人才是英雄。现今,医生不打麻药你也不叫就算英雄。”疼痛扭歪了他的脸,他仍坚持把话说完,“有了法律,就再也没有英雄了。”

    头人猎场的罂粟开得正盛。

    交则头人知道一到秋天,能收割到多少鸦片,更知道那是多少机关枪,多少步枪,多少黄灿灿的子弹。土司派人来看过,就又给了五百发子弹和一挺机枪。并捎话说,有多少人,就有多少枪,就有多大的保安部队军官衔。

    这天晴空万里,却陡地滚过一阵雷声。土司带着手下穿行在一片火红的罂粟花间,就传来消息说,隆村人转移牧场,几百头牦牛要从这里经过。

    “他们报仇来了。”土司说。

    这里,开阔地里都种上了罂粟。火红的花海直抵两边山脚的茂密树林。那几百头牦牛只有踏平这片罂粟才能通过。

    牦牛已经像乌云一样在远处聚集起来了。大地已经在几千只蹄子叩击下颤抖起来。

    土司一挥手,荷枪实弹的十几个人就爬上谷地中一个孤立的小山冈。刚刚埋伏下来,牛群似的乌云就挟着腥臊的狂风卷了过来。天空和大地在一刹那间,仿佛要再重生一次似的改变了颜色。

    天空失去光芒,太阳变成一摊微微在蹄声中漾动的什么东西,像一只巨卵中的黄。

    狂奔的牛群背后,是火枪的“砰砰”射击,子弹在空中开出一朵朵硝烟的花。牛群前头,红色花瓣飞扬起来。牛群在交则人埋伏的岗子前分开,土司和手下人都忍不住颤抖。牛群继续猛冲,在岗子后面汇合到了一起,它们辗转奔腾过去的地方,绿色消失了,红色消失了,只翻起一片刚刚耕过一样的黑色泥土。

    隆村的人出现了。

    他们在马背上乱放着火枪,那得意的神情仿佛进人了无人之境呢。

    交则头人在岗子上站起身来,放声大笑。他就是要笑一笑,叫他们临死前从下往上吃惊地仰望,死了都能记住他的模样。

    枪响了。

    先是机枪咯咯欢笑起来,扫掉了挡在枪口前的硕大的红色花朵。隆村人刚刚勒转马头,子弹就像野蜂一样扑了上来。子弹穿进马肉和人肉时都发出同样沉闷的声音,被打中的人和马的声音都一样响亮。

    隆村头人最早被打下马,中的子弹也最多。

    头人刚被打下马,机枪客客气气地又咳嗽了两声便停了下来。轮到手枪了。手枪声短促而清脆,那些马逃得很快,手枪只在马的身后濺起一片泥土,并把牛蹄践踏进泥地里的花瓣翻掘出来。花瓣的鲜红色已经变黑变紫,跟地上正在凝结的血一样了。

    那匹最后的马还在射程之内。交则头人却下令停止。全部人都从岗子上站起身来,看那匹马在溪水中奔腾。那匹白马是交则人送给他们认为隆村惟一的英雄的。现在,马前腿一曲,跪下去了。马背上的人和马都努力坚持了一会儿,就訇然倒下了。

    交则人奔下岗子,跑过那些死去的人、马和尚未死去的人、马。头人不准手下人跑在他的前边。头人奔到溪边。马死了。死马把金生爷爷的一条腿压在了下面。溪流的冲击更使他用不上劲,只能勉强把头和一只手伸出水面挣扎。

    交则头人说:“隆村人的英雄,归顺我吧。”

    “呸!”金生爷爷吐出一口血和一颗牙。

    只一鞭子,那头就浸入了水中。可他一挣扎又出了水面,又“呸!”的一声,然后举起了手枪。一勾火,没响。头人大笑。又一勾,这下响了,头人就大张着嘴,胸前绽放出一朵漂亮的罂粟花,金生爷爷的头浸人了水中,让夏天浸透了草木气息与鲜花芬芳的水把自己带到另外一个世界。

    两个村的头人都死了。

    人们刚要让新头人即位,并基本酝酿好新的复仇计划时,两个村却都在一个早上宣布解放了。

    那片罂粟花和那些血,在两个村子人们的记忆中,有时鲜明,有时黯淡,像埋在冷灰下面的火,只要有空气,有柴,把冷灰拨开就会燃烧。但久不拨弄,它终会熄灭的。

    阿古拉拉那天晚上给三个年轻人讲发现过去先人共同生活的村子时,就打了类似的比方:“我看了,那些火塘里灰还是蓬蓬松松的,还有野猫睡在里面呢。可就是没有火种了,那时的火都变成灰了!”

    “父亲的意思是要烧那样一把火?”金生热切地说。

    “我们真是同一个祖先?”呷嘎问。

    “那些树真的不敢砍了。”洛松旺堆说。

    “不能了,泥石流和风叫我们呆不下去的时候,两个村子还要回到那里去啊。”

    呷嘎说:“阿古拉拉,你这样说,我们就看见一颗颗火种从你口中掉出来了。”

    老人说:“我去告了你们,可乡长不信,最后一次,把砍了的拉走就完事了啊。”

    那天早晨,他们唱着歌,看太阳从东方升起。太阳出来前,风在雪山的垭口处驱赶云彩,白色的风和红色的云彩确实在那里搅起巨大的漩涡,漩涡越漩越大,中间露出河水似的蓝天,太阳就从雪峰背后,那一汪纯净的蓝色中跃升起来。最初,它没有光芒,确实也被雪山的反光和生命初起时就有的海水般的蔚蓝辉映得有些发蓝。这个时候,阿古拉拉、呷嘎、洛松旺堆、金生都被这常见的情景震撼了,都想到部族共同的传说。或许,祖先就是这个太阳,是那久已湮没的村子的先人目睹了这样的日出之后,杜撰出的那个美丽神话。

    洛松旺堆和呷嘎回家时,村口又传来铜铃的叮当声,交则头人的老婆老哈斯基又骑着毛驴来了。

    “你不是鬼吧?”洛松旺堆说。

    老太婆说:“我又买了一头驴。你们准备出门?”两个小伙子互相看了一眼,没有吭声。

    “不要出门,我一路看到的迹象不好。过新生沟时,那些冤鬼在叫唤哩。”

    洛松旺堆在毛驴屁股上猛击一掌,一串细碎的蹄声就驮着老太婆进村去了。他们的房子就修在村子外边,背靠以前有林子,但现在一片光秃的山坡。

    洛松旺堆进门时,哈斯基已经起床了,端坐在火塘边上,忧心忡忡的样子使她更漂亮了。从窄窄窗棂射进的一缕阳光刚好照在她丰腴的脖颈和菲薄的耳轮上,耳轮和脖颈间的几绺柔柔的鬈毛,都叫小伙子评然心动。此时,目睹了那日出的洛松旺堆,急欲把一切都和人分享。他轻手轻脚过去,妻子一声惊叫之后,就在那道金色光柱下,向他全部展开了。

    “给我儿子。”妻子说:“银花都有了。”

    “我给。”他看着太阳光柱把自己贯穿,大声说:“我给!我给!”

    呷嘎进门时,妻子还在床上。银花不是一个好对付的女人。面对她,自己脑子里就没有什么想法。一旦离开,呷嘎总有一种被算计的感觉。现在,踏进冷冷清清的家门,那种感觉又油然而生。

    “今天,我还要出门呐。”他说。

    “天呐!”里屋里银花却欢叫起来,“进来进来,呷嘎!”

    “进来?我今天要出门。”他说。但还是进去了,先是看见枕头上那一蓬乱发,然后唿啦一下,被子掀开了,女人把膨胀的肚皮现给他看。“天哪,呻嘎,看,你的儿子动了!他在踢我!”

    果然,肚皮那里又鼓凸了一下。就那么轻轻的一下,他却好像听到鼓声擂响了。清醒一些时,发现自己也躺在床上去了,对着女人说了好多疯话。

    女人笑啊笑啊。

    同一天早上,乡长刚刚起床,派去设伏抓伐木材者的人回来说,连续三天三夜,都没有人来。他们问,还在不在那里守?

    乡长说,照理呢,那些人受了惊吓不会再来了。可隆村村长会说我包庇交则人,他们又有世仇。就再守一天一夜吧。

    公安员答应了。转身出去时,乡长又说,那些木头找人收拢来,量量多少米,报到县上。他们也该给点奖励,不然,来个人连招待费都没有一点儿。大家辛苦了,买点烟酒,发票我签字。

    守候的几个人,中午时分等来了带队的公安员和好烟好酒。到了下午,公安员说,乡长叫再守一夜,我看不会来了。喝完酒,天再黑一点儿,我们就回去吧。

    这个时候,正是呷嘎和洛松旺堆开了车去叫金生的时候。

    金生却睡在床上,起不来了。几个人中,他体质最弱,喝多了酒,中途又出去一次,现在正感到头痛欲裂,脸色苍白。他说:“我去不了,你们去吧。”呷嘎说:“那我们也不去了。”

    “你在疑心我吗?”金生问,“我阿爸跟你们去”。看到村长为难的样子,洛松旺堆说:“哪能这样!我们现在还不信你,什么时候能相信你!”

    呷嘎又很认真地看了金生一眼。

    金生说:“小心啊。要不等我好了再去?”

    “检査站那边约好是今晚。”

    这时,月亮看着看着就升起来了。

    两人开着车,车厢里装着金生手下的人。车灯强劲的光柱把月光下不太分明的景物照得细致起来。车子经过乡上时,乡长的老婆站在饭馆前的台阶上招一招手,车子却刮风一般飞驰着过去了。

    乡长老婆说:“咦?隔三差五,他们就要这样发一次疯,饭也不吃,酒也不喝。讨了老婆这冒失劲还是改不了啊。”

    正说话时,乡长从马路那边踱过来,说:“过去的是谁?”

    乡长老婆说,还能有谁,不就是谁谁谁吗?她又说,你来叫我关门吗?

    乡长说,本是来叫你关门的,可现在别关,今晚好热闹,你的生意也坏不了,只管备下酒菜。

    说完,乡长就在月光下的马路上踱开了步子。这一来,乡上要是抓住了盗伐盗运木料的人,两个村的仇就更深了。想到这个,乡长皱紧了眉头,对着空荡荡的马路深深地叹了口气。乡长回到饭馆里坐下来,叫打杂的小工去叫农机修配站站长。站长来得很快,问乡长有什么事情。

    “隆村那台破解放在你那里扣着?”

    “是金生那台?”

    “就是,除了他,咱们全乡谁还有那么破的车?”“他交不够钱,交够了就取走。”

    “那台车发不发得动?”

    “推一下能发动。”

    “那你就推一下发动起来,把那父子两个拉来。就说我找他们。”

    “那不够的修理费……”

    “去吧,今天晚上他们要得奖金了。”

    那破汽车的声音把整个小小的镇子都震撼了。

    守候的人看着月亮升起,就嚷着该撤走了。于是就都收拾家伙,踩着那些横七竖八的木头来到路上。

    有人还哼哼唧唧地唱了起来。

    “停!”公安员喊。

    歌声一停,大家就都听到了汽车的声音。汽车转弯了,车灯射出的两条强劲光柱,把他们背后的一片月光下朦朦胧胧的树木照得透亮。几只夜鸟惊飞起来,盲目地扑腾着飞向另外的幽暗。

    “真来了?”

    “真来了!”

    汽车果然开来了。汽车在这临时开出的便道上颠簸,加油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埋伏的人跳到浅浅的柳林中隐藏起来。仔细看看,定会发现手中的家伙反射着冰冷的月光。

    汽车停下后,过程也是很漫长的,特别对伏在冰凉泥地上无事可干的人更是这样。他们装好一辆车,停下,吸一阵烟,又装一辆。

    两个司机在驾驶室里,听一阵音乐,又钻出驾驶台来撒一泡尿。尿淅淅浙沥就撒在埋伏人的面前。呷嘎收起放水的家伙时,猛地打了一个冷噤,说:“反正我心里有点发虚。”

    “毬”

    “我怕金生不来有什么名堂。”

    “木头是他砍的,怕啥?”

    他们回到驾驶室。两辆车刚调好方向准备上路,埋伏的人就跳了出来。

    等连人带车带到乡政府,已是下半夜了。全镇子都沉睡在月光下,只有乡政府的会议室和小饭馆还醒着。金生的破解放停在路上。金生坐在饭馆里,见他们到来立即跳起身来。

    金生想跑到戴上了手铐的呷嘎和洛松旺堆身边,但被押解的人一掌掀倒在地,人们就从他腿上跨了过去。洛松旺堆顺势啐了一口,但金生仍然喊:“我阿爸给你们要了一桌酒菜,我等你们回来!”

    公安员带他们去见乡长。出来人说,乡长和人谈话,叫等着。两人就被推进了一间黑屋子里,隔着板壁,传来了乡长的声音:“……你不信任我,咬,行动证明你该信任我。我不怕老婆她们几个家属的馆子关门,我还要奖励你,重奖!”

    “可是,乡长,情况有变……”

    “变?我埋伏了四天,以不变应万变,乡长,我……”

    “好,叫儿子送你回家吧,奖励金拨到修配厂,车已经给你们取出来了。你去吧。”

    呷嘎和洛松旺堆都听出阿古拉拉的声音,差点气晕过去。当着面,这个老贼还说以前的村子啊,歌啊,太阳啊,背地里却把同一个祖先的子孙告下了!

    他们听见阿古拉拉离开时跺脚,叹气,继而又咳得听的人也快背过气了。

    乡长朝这边来了。乡长一进屋,洛松旺堆就一梗脖子说:

    “乡长,你早知道是我们两个,随你怎么办吧。”呷嘎咽了口唾沬没有吭声。

    “我们知道有人偷运木头,但不知是你们两个。”乡长说,“你们,知不知道《森林法》?”

    “知道。”两人同时回答。

    “那为什么知法犯法?”

    “是有人要陷害我们……”

    “说话可要有凭有据。”

    “木头是金生砍的!你们可以问那些给我们装车的人。”

    “昨天半夜,他们两父子把我们叫起来,叫我们买他们的木料。”

    “谁证明?”

    “我们的女人。”

    “那不能算。”

    “隆村总有人听见我们在他们家喝酒唱歌。”

    “说的这些,记下来敢不敢签字?”

    “敢!”两人异口同声喊。

    乡长又说,我们这里把你们拦下,还算好呢。要是在其他地方,弄不好要判你们刑!两人于是知道,这事的了结便是罚款。两人对望一眼,松了一口气,说:“谢谢乡长,以后我们再不受坏人勾引了。”

    乡长说:“没有证明前不准乱说。你们两个村子的事情,难说得很!”

    洛松旺堆说:“解放前,我爷爷打过金生爷爷一枪,解放了还记着的可不是我们。要干就明干,背后捅刀子,隆村人没有英雄好汉!”

    乡长说:“有法律就没有你们的所谓英雄好汉。”“可有小人。”

    “罚我们多少钱?”

    “一人五千。”

    洛松旺堆咬咬牙:“我们认了!”

    乡长说:“扣一辆车在这里,交了罚款就开回去。一个月交不齐,我把车卖了!”

    “乡长,肚子饿了。”

    两人的意思是放他们走人。乡长却说,总该关上一夜吧,饭馆没关,回头叫人送点饭来。乡长就走了。送饭来的是乡长老婆。这女人说,这顿饭算她招待。事情群众反映了不能不管。他们那么照顾她的生意,这顿饭当然不能收钱。

    吃完饭,一抹嘴,洛松旺堆就问:“金生在吗?”

    “在啊。他还给你们包了一桌饭。”

    “这狗杂种!”

    “怎么?”

    “他父子俩把我们告了!”

    “不会吧,但他们两父子打起来了。”

    乡长女人走后,呷嘎唉声叹气。洛松旺堆说:“天亮还早,睡一会儿吧。出去了还要挣钱交罚款呢。唉!谁叫祖先们欠了他们的血债呢。”

    不久,两人戴着铐子,倚着墙,缩手缩脚地都睡着了。外面却天翻地覆,两人不知道天亮后将要发生的事情。

    父亲一出来,金生就用头撞过去,哭喊着:“你把我害了。你不要我做人了,你把我害了。”他说:“你叫我上不成大学,当不成干部,你叫我开不上个好汽车,你叫我让人家把女人抢走,你叫我在朋友面前不是人,你就杀死我吧。”

    父亲一动不动,让儿子撞啊,扯啊。他有口难辩,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这里闹着,哪怕是黑夜,消息也像闪电一样在两个村子传开了。交则人开着拖拉机、汽车赶到了。所有的车灯把镇子照得一片通明,犹如白昼。他们在饭馆里要酒要菜,而自觉理亏的隆村人只好看着村长和他的儿子。他们知道村长把交则人告了,他们将和几十年前一样蒙受耻辱了。以前是失败,这次,胜利了,却感到了更深的耻辱。这时,来人传金生进去。出来时,他样子就变了。他作为主犯被处以了更多的罚款。他知道,这笔钱卖掉汽车也还不清了。他出来时,口中还念念有词,说:“好啊,好啊。”

    天渐渐变亮。

    在黎明前那灰白色的光线中,他铁青着脸,说:“好啊,好啊。”

    经过那辆破车时,他用拳头猛捶一下车身,就有油漆成片地剥落下来。他的双手从未迸发过如此的力量。人们把他护送回村。这时,隔他们唱歌的时候,刚刚过了二十四小时。

    隆村人回村时,更像是送葬的队伍。

    天亮后,呷嘎和洛松旺堆醒来,又听了一阵教育。乡长特别嘱咐不能把这个事件当成两村世仇的延续。这件事情出发点是好的。金生参与了,处罚比你们重,他父亲的行为,实际上是大义灭亲,你们再咬定村长陷害,加你们一条诬陷罪,等等。两人表示心服口服。

    一出来,呷嘎和洛松旺堆就被本村人推上酒席。

    吃了酒饭,才浩浩荡荡示威似的开着一串车子上隆村去了。

    到了村口,就看见村长目光发直,坐在他擦枪时爱坐的那棵大树下面,哈斯基和银花两个女人在那里又哭又骂。银花巧舌如簧,声音尖利而得意洋洋。洛松旺堆下了车,拉开自己的女人,说:“这是男人的事情。”

    可银花却扑了上去。

    隆村人看到自己村里的姑娘要打自己村的村长,就架了老村长往村里去。交则人则是一片欢呼。

    洛松旺堆忍不住说:“太可怜了。”他想像中,这是一场刀对刀的决斗。不想却是这番情形,两个女人又率先追进村里,黑色的衣衫迎风飞扬。

    “抓住她们!”他对呷嘎说。两个男人又追了上去,一直到村长的门口。

    洛松旺堆紧紧抓住了自己的女人。

    银花却扑了上去,对着老村长又撕又打。洛松旺堆又上去拉银花,把这发疯的女人拉开。他看到老村长的脸古怪而痛苦地扭歪了:“你打死我吧。”

    枪,就在这时响了。

    金生大步从屋里冲了出来,眼珠鼓得像要爆炸一样。

    轰然一声,银花和呷嘎就一齐倒下了。

    金生又举枪了,洛松旺堆朝自己的妻子扑去。一团蓝色烟雾就在他两手将要触及妻子时弥漫开来。洛松旺堆只是看到妻子胸前那一串红绿珊瑚飞溅起来,而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不知什么巨大的力量把他推倒了。金生已经完全疯狂了。这个被人轻视的人,脸像一丛火苗一样猛烈燃烧。现在,他脸上掉下来的不是破汽车上的铁锈一样的羞愧了。金生看到呷嘎倒下了,哈斯基倒下了。那个曾经是他的女人,又羞辱了自己村长的女人倒下了。但洛松旺堆是不会倒下的,为了自己的妻子,他倒下了。关键是那个女人。那一大把霰弹把她那肚皮犁开了。里面流出来的是一个孩子,孩子也中弹死了。

    人群正在惊惶地四散逃开,像风刮动的一些颜色不一的纸片。

    只有他父亲端坐在那里。

    金生端了枪,往前走。洛松旺堆一伸腿把他绊倒,他就软蜷在那里了。金生想问,这是杀人吗?洛松旺堆的脸,溯上了妻子鲜血的脸逼近了。他的手断了一只,他举不起手,就用头撞金生。撞啊,撞啊,一直撞到自己昏迷了过去,人们才聚拢来把金生绑了起来。

    加上未出世的孩子,一共四条人命,就这样消失了。在那祖先诞生的巨卵似的太阳初升的早上,每一汪血泊中都有传说中那样一个风与火所孕育的光点。

    阿古拉拉对着太阳跪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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