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达的马队-奥达的马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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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只轻轻唿哨一声,稀疏的桦树间那几匹牲口都竖起了耳朵,停止啃食青草。

    我又轻轻地叫一声雪青马的名字,它立即发出映映的回应,抖动着漂亮的鬃毛奔下山坡。它的嘴脸在我的粗布衣服上蹭磨。我又一次出神地看着它那光波欲溢的眼眶中我的身影。其实我只对那凸状的眼球晶体上扭曲的身影瞥了短暂的一眼,就用迅疾的动作给牲口挂上笼头,并把嚼口系得不那么紧巴巴的。

    牲口乖觉地绷紧了缰绳准备起步了,我才发觉自己并不知道应该去哪里。我们昨天晚上才卸下牲口背上的农药、化肥以及预防冰雹的一大堆土火箭。休息两天之后再启程。

    还有两天。我想,只好折下一根树枝替我的雪青马拂去叮在身上的牛虻。这些家伙不断地惊飞又不断降临。它们低沉的嗡嗡声令人心烦意乱,粗笨的身体上一对翅膀轻盈地扇动,被阳光透耀成为一个个闪烁的金色光斑。我手中的枝条在马背上不断拂弄,漠然地看牛虻们落向我衣服的皱褶间徒然寻找吸血的孔道。

    “喝吧。”我好容易才掀动嘴唇。山野浩渺的静寂中,要是没有一个同伴首先开口说话,自己想要发出声,总要花费相当的力气。

    “喝吧。”我又说。

    它机灵地抖抖耳朵,凝神谛听。我也凝神谛听。我的声音在四周的浓绿中没有回响,而长长的驮运路上,我们都领受过的思情的女人们的声音没有出现。我跟我的宝骑说话,就是因为一个女人的叮嘱。“马就是你永久的女人”,她说。那天,她把我和牲口送出很远,但又拒绝了我再次要亲近她身子的要求。第二天,她就远嫁了。

    雪青马终于把嘴小心翼翼地探进水中,喉咙中响起了有节奏的咕咕的水声。它用明亮清澈的眼睛注视我,长长的睫毛像女人令人动心的睫毛。它的鼻翼两侧出现两个小小的漩涡,岸上清晰倒映于水中的景物,纷纷在那笑魇般的漩涡中破碎,然后沉浸。漩涡平复后,呈现在眼底的却是一堆清晰而纹理鲜明的石头,杂然散布于河底。我又一次俯视马眼中我奇形怪状的身影。“达芝布。”我带着一种对世人的恶意,对自己的身影说。这是岷山、邛崃山河谷中藏族嘉绒部族方言对私生子的蔑称。以达芝布来称呼自己,是我在这支被称为奥达的马队中排泄心中郁闷的方式。而少年时我却不堪这个字眼所包含的耻辱,中途綴学加人了由四人组成的有二十多匹牲口的马帮。

    注视着平稳水流的表层被牲口鼻息吹出细碎的波纹,眼前却又闪过那难忘的场景。他跑出中学新砌的大门,门外停着一辆卡车。汽车的反光镜向这个十三岁矮小的少年照来。他止住了脚步,从那镜子的凸面上看到一个头有拇指蛋大小,腿脚像蝼蚁的寸许长的家伙。一个通红的烟头进人镜底,那截纸烟傲然地烧掉了镜中那家伙。他伸伸脖子,把一口发苦的口水和徘徊在牙齿背后的求情的话吞进胃里,他决然走上通向家乡的公路,没有回头。那辆车启动了,慢慢在他后边的上坡路上跟了好一段,才加速前进了。他被沮丧地裹在一团尘土中,却感到这样很好,前一晚上同宿舍那个大个子同学摸着他的脑袋,说,达芝布啊达芝布,把他像一个土偶一样任意摆布。他顺手把一把小刀戳进了那家伙的屁股,直到一个钟点前被叫上学校那个高高的土台上听候宣读处分决定时,他还感到得意非凡。校长宣布解散时,下面并不像往常一样爆出一声“杀”字,起码有整整两个班的人齐声呼喊:达芝布!这样,他便奔上了这条空荡荡的道路。他觉得自己像一条狗,一块破布一样被抛弃在浮尘中间。而汽车疾驶过几道山弯之后,再也不见踪影,马达的轰鸣也渐渐转低转弱。雪青马已经从水中抬起头来,惬意地转动双眼,阳光在皮毛上流动,闪烁出丝质的高贵光彩。我回忆少年时代,仿佛那不是我自己,而是另外一个不相干的人的一段经历。我平静地中止了回忆。在奥达马队的近二十年的驮脚汉生活给了我强大的自制力。我可以随时中断这种回忆。被畅饮的牲口搅乱的水面很快平稳下来。

    “走吧。”我拍拍牲口脖颈。

    前面河岸的台地有一群穿白衬衫的女人在麦地中锄草。斑鸠不时被女人们的笑声惊起,低飞一阵,又安然藏身于如绣的麦地中间,人们的说话声像背后河上的浪花一样泛起,又在耀眼的明媚春阳中消失。河上的清风吹在背后,一些记忆、一些意绪又飞鸟一样轻捷无声降落在心田里,我挥挥手把它们赶走。

    牵着牲口从麦田中高高的土埂上走过。我用青青的柳枝敲打靴筒,装出心不在焉的样子从她们面前走过。

    我终于放慢了步子,“呸”一声吐掉口中咀嚼的青草。我看到那个叫做若尔金木初的美丽女子。她在大嫂及姐妹友善的戏谑声中随着我的脚步扭动那优美颀长的颈项。在这片风霜雨雪年年肆虐的土地上,她的皮肤那样晶莹洁白,第一次见面时,我以为她是上界的神仙。

    那是一个夕阳灿烂的傍晚,满山峡是流泻的夺目的蔚蓝阳光,她背着水桶来到河边,我正在那里饮马。

    我请求她准许我用桦皮瓢替她舀水倒进水桶。水很久才薛满,我把水桶放上青石砌就的石台,她把绳圈套住桶腰,又横勒上自己肩胛时,我们的目光相遇了,彼此眼中都充满欣喜和健康的欲望。我就着她背上的桶沿贪婪地啜饮,眼睛却落在她绒发丛生的颈窝上。我大着胆子向那里吹送灼热的气息。她微微屈膝,周身止不住地战栗,最后,是她一侧身子,把一些水倒进了我的脖颈。我敢说:那浸凉的水贴肉流下直到脚背已变得温热了,她回眸一笑,便背着水桶碎步走出河滩,钻入坎烟拉起的一道淡蓝帐子。自始至终,我们没有说过一句话。

    这时,悠长的杜鹃的啼鸣响起。

    “叫了,今年的第一次布谷鸟叫!”

    “布谷鸟叫啦!”

    女人们欢呼起来。当地百姓相信:第一次听见布谷鸟叫时的境况将决定人一年的境况。这时,他们在新秀的麦地中间,欢笑戏谑。在明媚的春阳下劳作,这一年必然会是风调雨顺了。

    “奥达马队的汉子,听见布谷鸟叫,你就看到我们漂亮的女子了。”

    “驮脚汉怎么在平地上迈不开快步了!”

    我差点就要告诉这些友好的女人,三天前在那个地方就听见那鸟叫了。那时,一封信把我折磨得十分苦恼。在那封突然收到的信里,那个在加拿大的侨民说他是我父亲,而且,公路已经把我们压迫到这条最后的山沟。我已预感到命运将又一次改变。这样,我克制自己不要再向若尔金木初投去目光,把目光投向一个如此美丽姣好的女子,难免流露出欲求。我艰难地走过了那处麦地。感到那美丽女子的目光伤心地从我背上滑下。

    我已经习惯了与道路、牲口、流水、蜿蜒的山脉、变幻的四季为伴,结识了许多心胸坦诚的汉子,结交了许多忧喜交加的美丽而善良的女子。稍事休息后,又将踏上穿山越岭的驿路。

    你第一次踏上驿路那种忧惧已经消失,但最初那种激动却保持着,像第一次在那个转运站上一样。

    那天阴雨绵绵。一条水毯披在肩头,我看护着牲口。我斜跨在木桥湿润腻滑的栏杆上。低头看到一个女人撅着屁股捶打一堆衣服。抬头时,看到伞一样撑开的鹅掌楸肥厚的叶子绿光闪烁。汇聚在树叶上的雨水滴落下来,把松软的泥土砸出密密的小坑,驮帮的领头人奥达脸上也布满同样的暗红色的圆坑。远望一条灰白的驮路在山腰的云雾中蜿蜒,你的脑子里空空如也。

    桥头那片空地被牲口和在调头驶回某县县城的汽车糟践成一片烂泥。被雨水冲刷干净的石头和马背泛着一种奇异的光亮。你木然听着牲口的嚼铁与铜铃的声响。

    你感到困惑不解的是麻脸矮子奥达,那么容易地把你引到这条道路上来。像他的氆氇大氅从草丛中粘走几粒草籽一样,你十三岁,穿着奥达用一块汽车篷布做成的坎肩。紧盯着洗衣的女人撅起的屁股,那有节律地颤动引你想人非非。她那被细雨淋湿的耳廓苍白得令人心悸。她终于站起身来,你这才发现她竟是一个将近临产的孕妇。你才十三岁。你对你身上最初的冲动感到恶心。

    你像别人那样骂自己。达芝布感到非常解恨,就像不断吮吸顺着头发、脸腮流下的雨水就能冲淡心中的烦恼一样。

    奥达终于出现在桥头,对你晃动一只磨光了漆的旧水壶。他已在其中灌满了烧酒。在以后漫长的生活中,你终于学会了不在这种情况下感到惊讶,因为他总能在需要什么东西的时候找到这种东西。

    他再举举水壶,蜷缩在木房檐下的两个歌脚汉也起身了。穹达把那串乌木佛珠绕上手腕,抢先夺过酒壶。他伸出舌头把胡须上的酒滴舔进口中,说:“阿,好,等一晴了,我要替小伙子观观星象。”

    瘦长身子的阿措总是佝偻着腰背,偶尔一挺直,步伐便显得摇摇晃晃。他未曾接过酒壶就说:“多谢啦、多谢啦。”阿措那低三下四的样子使你大模大样地举起手,踮起脚来才拍到阿措肩膀。你那大模大样在长者肩上妄自拍动的手,被奥达不客气地拉下来。

    “你还不到时候。”他说。

    这就轮到阿措抬手来拍拍你的肩头,他抬起的那只大手青筋毕露。

    你窘得想哭。

    那是1968年秋天,你十三岁,现在你已经三十岁了。

    那封信和写有外文的封套一起对折着深藏在贴身的衣袋里。

    我端坐在山脊上,看着夕阳把我的身影直接投射到河滩中央。

    我想象我用马靴敲打麂皮靴制的靴筒,不顾会践踏倒多少麦苗,走到锄草的若尔金木初前面,深吻她那勾人心魄的颈窝。只要他回报一个同样的吻,我就把这封信撕成碎屑,迎风撒开。

    那天路上遇到的半月一趟的邮差交给我那封信。那阵子我们正在侍弄两匹被肚带磨破了皮的牲口。奥达转过脸来,我假装没有看出他眼中的询问,把没来得及看完的信塞进口袋。我的心止不住地狂跳,想问想一下信中的内容都不能够,脑子像一只翻过的牛胃,连一根草屑也抓不出来。手却仍能熟练地涂抹药水。涂完了,我注意到一抹晚云特别红艳,而整个长天因而显得特别空荡。奥达拍拍牲口背说:“去吧。”

    我俩目送那两匹疲惫的驮马消失在灌木丛中。这一夜,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压抑的气氛感染了两个伙伴。阿措的额头上这时更堆满了皱纹,眼中却闪动着晶晶的亮光。平时,他的眼珠像绵羊眼睛一样灰暗,只有担心什么事情时,才这样难以抑制地兴奋。

    穹达则煞有介事地仰起脸。一次又一次从我们露宿的杉树底下仰观天河。他说:“啊,啊……”这时要是有谁瞟他一眼,他就会马上说:“这事该观观星象了!”若是没人理会,他也只好作罢。十几年过去,这个做过几年小和尚的家伙总是这样,但叫人不禁要可怜的是:我们从来没见过有人求他以星象卜算任何一件事情。

    我把手伸进怀中,想把那信掏出来念给同伴们听。

    “我说……”我好容易才掀动了被唾液粘连的嘴唇。夜色也像一团鲜嫩的奶酪颤动了。

    阿措却误解了。他急忙打断我:“还是别说公路的事吧。”

    十几年来,我们在岷江上游各条支流的崇山峻岭间被四处无情伸延的公路所苦。我们不得不离开一个个货源丰富、气候适宜的地区,向人烟稀少而贫瘠的地区转移。眼下,整个岷山据说还有三支专事运输的马队。各自占据着最后一条山沟。我们这条长不到三百里的山沟已住进了公路勘探队,这就等于宣告:三五年后,我们这支以奥达为名字的马队就将消亡了。

    奥达脱下靴子,说:“睡吧。”

    “睡。”穹达说。

    在愈益黯淡的火光中想一阵子心事。我把毛毯拉到颌下,漫长行程积下的困倦袭来。合眼后,最后还嗅到一些湿柴燃烧时特有的辛涩味。还仿佛闻到腥膻的鞍鞯的气息,看到牲口身上的气息袅袅上浮,跟树林里清新的松脂香混在一起。

    夜夜,我们都躺在澄明的大气里。

    正是这样,一旦有人替我备下一个洁净松软的床铺,我的骨头却感到痛苦。相爱的女人会精心地用植物碱、棉布的气味把你包裹起来用她肉体的芬芳使你陶醉。但我这堆骨头会把我赶下床铺,因为我是一个贴地睡眠的驮脚汉。

    而在这座沉静的小山冈上,只有我忠实的坐骑迎风站在我身边。我评然心动,搂紧他的脖子说:“雪青马呀。”风扬起长长的马鬃,在我脸上肆意扑打。

    我把那封信看完后,仍固执地叫了自己一声:达芝布。

    那封信是一个在加拿大的侨民回国时通过统战部转送我的。这个原先的藏军小头目、现在用英文写信的机械工程师,竟是我父亲,我竟有这样一个父亲。他在已译成中文的信中说:那时你母亲很美丽,我们有了你。但关键是没正式成婚就出逃了。

    他还在州银行存人了一笔钱,要我买一辆载货卡车。“家乡的公路多了,但路不好,险,开车要小心。我老了,你要想我。”他写了这样一些话。

    随信寄来的政府特许的卡车提货单握在我手里,我想撕掉,但终究没有。我虽然愤愤不平,但那封信还是又装回到贴身的衣袋里了。

    夜凉如水。我想呼喊死去的母亲。

    奥达在岔路口等我。

    他站起身来时,膝关节发出清晰的咯咯声。在火堆旁坐下后,我注意地看他花白的鬓发。山坡下就是那片麦田,麦田中央是一群泥顶的石头寨楼。某幢寨楼上有一个女人苍劲的声音穿透夜幕。寨楼脚下晒场上勘探队的帐篷灯火辉煌,并传出恢弘的乐声。

    “这些家伙又追上来了。”穹达说:“追吧,那些流沙、尘土都难以附着的悬崖正伸出老虎牙齿,好撕碎你们。”

    一块火星子“噼啦”一声从劈柴上爆起,崩落在谁的茶碗中,嗡嗞地熄灭了。

    “做人不要负心才好。”奥达突然说:“那是一个好女子。”

    “奥达师傅。”我说。

    “那女子在你饮马的地方哭泣。”

    “我没有……”

    “要有才好。山里的女人过不上几天幸福日子,这件事情不要叫她们也伤心。”

    “命数。”穹达说。

    “十八年前你在这里对我举起刀子,那也是命数?”奥达阴阴地一笑。

    穹达摸摸光光的额头,并不感到窘迫:“那阵为这个女子的姨妈我和奥达动了刀子。她要奥达晚上去,奥达去的时候,她门也不闩就跟我睡了。”他亮出手臂上那道紫亮的伤痕。

    马队里的汉子总有许多激动人心的记忆深藏在心底。每当静静地默对一段水流,一角青空,一团野火,那些引人遐思的回忆便涌上心头,它们把神秘的力量重新灌注进我们疲乏的身体,使我们能够满怀热情与信心投人早晨澄明清新的大气,踏上露水润湿的道路,驿铃荡开,目光的斜瀑溢满山峡……我们这样威武地走过了好多地方!

    而我会告别这自由自在、使我成为一个真正男子汉的生活吗?不能。我对自己说。但又小心地把那张卡车提货单塞进包袱中新衬衫的口袋里。

    夜声从四方响起又从八方消弭。

    卡车绞起的尘柱崩散了。

    空荡荡的大路像一条旧腰带扔在少年的脚前。河穿过空旷谷地中一丛丛荆棘,几块巴掌大的玉米地像几块破陶片闪烁着绿光,在裸露的层层岩石中间。前方几乎无人道。

    阳光在灌木丛、石岩、水面上刺眼地闪烁。

    他拖着短短的身影踏上了滚烫的铺满浮尘的道路。

    蓝天高远。

    又一辆卡车驰来,他扬扬手臂,卡车疾驰而过。他扬手投出手中的石块,尘土又一次把他吞没,随即听到货厢上发出“眶啷”一响。但那声音远不如汽车的喇叭声响亮。

    尘土散尽之后,他重又回头打量身后的影子变短一些没有。时间并没有过去多少。

    “懒狗。”他骂影子。

    “懒狗。”

    我催动跨下的牲口。

    回程我们只驮了些药材。大捆的麻黄与五加皮在驮鞍上悉率作响。轻快的蹄声混杂着三个伙伴呷呷哦哦的吆喝声。奥达逆着阳光斜跨在马背上的身影显得十分威武有力,风鼓起他杏黄色的宽大衬衫的后背,那顶细呢的宽檐礼帽,那只不提缰的手放在宽大的刀鞘上。

    其余的两个同伴也一样把帽子前扣,露出后脑勺,身躯有节奏地耸动。

    一个村小的教师和一个勘探队的女医生和我们同行。

    女医生马骑得很好。

    老师竭力装出骑惯牲口的模样,做作地在马背上颠动着身子。

    老师高叫一声:“啊哈……”牲口轻轻一颠,他就咬伤了自己的舌头。

    穹达大声说:“知道吗?原来那个高所长的女儿都生孩子了。可那个所长还年轻得很哪!”

    “多快的日子!”奥达在队首说。

    “老了!老了!”阿措感叹道。

    “那年刚进村,就在溪边那溜核桃树下碰见他了,不是吗?”

    “他是我们在这里相识的第一个人,对吧。”

    “对!”

    “哦呀呀,时间这个东西!”

    洪亮的对话声在静寂的谷地上与杂沓的蹄声、鞍桥的咕吱声混在一起,在阳光中旋舞。我们走过一条道路,三五趟后,我们就不得不去寻找新的货源,但我们只要很短的时间就能结交一些朋友,然后又平静地分手。老在一条道路上你不容易感到宝贵的时光流逝。但在三五年以后,回到一条旧貌依然的老路,总有些人事变化使我们感到许多时光风一样飘散了。

    空气变得燥热了。

    空旷的河谷中突兀起一座岩石嶙峋的小山峦。撕开心中的思绪,我下了马对付脚下的道路。灼热的空气像石头一样梗塞在喉头,牲口的两肋很快被汗水濡湿。我把挽着漂亮花结的马尾交到女医生手中,她在雪青马的拽动下加快了步伐。她转脸对我露出感激的笑容。

    一条银蛇躺在岩石上,一下弹开盘缠的身子,钻进岩缝去了,大家的眼光都落在石缝中潮湿的泥土上。

    只有老师忍不住频频回头。望着被我们抛在身后宽阔浩荡的水流。周围的岩石上热浪起伏,牲口的蹄铁在岩石上叩击的声音,再强烈一点儿,就会引爆轰轰作响的空气。那个大家都想着的字眼,终于由老师说了出来:“水。”

    这个字眼若是由女医生说出来,必然会得到更多的照顾。这个家伙这一来,可就完了。我们都加快了步子,脸上露出鄙屑的神色。

    爬上山顶,河水又奔人眼底:“多美的一条河!”我说。我想戏弄一下这个懦弱的男子汉。

    医生远望一阵,看看我,眼神分明是说:“是的,是一条美丽的河流。”

    “审美的功利性。”老师对医生说的话我一点不懂。

    一只鹰在晴空平伸翅膀滑翔,那巨大而稀薄的影子在短暂的一刻笼罩住我们全部,人,马匹和邻近的几块巨大岩石。

    穹达举起双臂,抖擞着,长长的衣袖对空挥舞:“你呼唤风!你!禽中之王!”

    “风!”老师叫道。

    “风。”阿措也低低咕哝着。

    那巨大的鹰的影子移到一块平顶的石岩上方,那岩壁上凿出的佛龛中供养了一尊小小的铜佛,以及一段很少有人明白意思的经文。穹达举着双手旋转几圈之后,在佛前跪下。

    我、奥达、阿措只是近前几步脱下帽子。

    老师仍眺望河流。

    女医生眺望鹰。

    最后两个同行者的目光都落到穹达的后背,他开始出声祈祷,祷词中可以听到辽远的路途、财源以及粗壮的牲口等字眼。他光光的脑袋深深地垂下,下巴抵到粗大的喉结上。等他站起身来,他突然又说:“山上能建房,可是个好地方。我看了,河水正往门首涌。那可不是水上的阳光,那是银子。”

    “有公路就好了。”老师说。

    “快了。”医生说。

    “公路”,奥达一拍鞍桥说,“你们的公路都像驮队一样爬上这石山!”

    女医生犹豫一下,说:“打一个两里长的隧洞,或者把公路用桥引到对岸的山脚。”

    尴尬地沉默一阵,牲口颈上的铜铃在下山道上悠然荡开。

    很久以来,我们都在为公路勘探队运送物资,得到了相当优厚的报酬。奥达却难以接受在他面前提起公路这个字眼。

    女医生却仍像穹达念祷告词一样,说得入迷。“……公路哪里需要上这山,顺河绕弯,多美的一个孤线,翻晒图纸时你看那道蓝色线!”关键是她那样子并没有引人反感。相反,我对我们的奥达隐怀了一点怜悯。这条公路一修通,穹达就要回到他原先学法的庙里做一个取水的和尚。那庙在草原上的一个县城。庙里缴了五百元,请自来水公司安了水管。但水送到三天,就断了。再说吃素吃得味觉特别灵敏的老和尚也受不了漂白粉的味道。阿措多病的老婆已经亡故。女儿长得像一个男人,她购置了一台拖拉机,大半年还清了贷款。那笔钱超过我们四条汉子和二十匹牲口全年的收入。女儿早就要阿措回去养老了。我则打定主意跟定父亲一样的奥达。但那个侨胞的出现,打乱了我内心的平静。而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才怜悯奥达。

    继而我又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当初是他把你的命运投入这使人傲岸的马背生涯,把你塑造成一条能够热爱,能够痛恨的硬汉,养育了你自由的天性。

    回望下山的道路,笼上身来的树影又十分清凉。仿佛刚刚走过的是另一条道路,而不是眼下这一条。刚一上道,奥达就把口还很嫩的雪青马交到我手上。

    “要毫不容情地把它压在你胯下。”

    筛过茂密树叶的雨水沉重地坠落在头顶和青幽幽的石板上。稀薄的雾气在粗壮的树干间游动。

    雪青马昂头跺蹄,亢奋地喷出粗重的鼻息。这是一匹从撤销的军马场买来的军马。奥达花了一千元买进这匹牲口,爱不释手。每天出去遛道、洗刷、调教步伐。

    后来,我们宿歇于一个叫做色尔米的村子时,晒场的晾架上挂着电影银幕,许多人告诉我们还要再放一次骑马打仗的故事。

    “我们的小伙子骑的也是战马!”奥达把我推到人堆中间。雪青马和我并排站在一起。

    一个小孩突然说:“那个骑马的官打了败仗。”

    “他是好人。”另一个小伙子低声呵斥。

    “反正他败了。”

    “好人怎么会打败仗。”谴责声群起。

    奥达看看雪青马,又看看那孩子,这二者之间有什么东西触发了他的心事。他怔忡的目光恍惚游移,不愉快地皱紧了眉头。

    穹达又开始装疯卖傻。他伸出两只手背,“好人?”他翻腕,把手掌朝向人群,“坏人?”

    见众人茫然莫解,他开心地哈哈大笑,后来电影机换片时,他把双手合拢,举到幻灯那一束光明中,变换手指,做出叫驴的形象,吠狗、啼鸣鸡的形象自己在轰然的笑声中紧绷着面皮。

    散场后谁也不说话。

    “冷冰冰的铁。”只有阿措说。

    但你知道大家眼前又呈现出那些骑手英武、马匹矫健的骑兵队在钢铁机器的碾压下陈尸累累的惨景。那个英勇的马上将军的尸首被扔进装甲车的钢铁躯壳下,消失于初春萧条的茫茫雪原。

    “那是外国。”你安慰同伴们。

    奥达变得怜惜牲口了。使你感到妒忌的时候,他总要把一把草料亲手喂到雪青马口中。你几乎忘了这匹马是奥达所赠,你的感觉像是一个自己钟爱的女人被人染指。

    等你理解了奥达这种特别的感情,已是马队被公路追击,被迫离开苟尔达、冲、玛卡牟尼等富饶的河川地区之后了。你们转入了贡布、阿古卡玛和嘎博等贫瘠的山沟。这时,只要回首望望铺满腐叶或积雪茫茫的来路,心里都会潜进一种无边无际的悲凉与豪壮。

    这是一种苍鹰凛然翱翔于冬日,翱翔于冬日晴明而寒风凛冽的天空所能勾引起来的那种情愫。

    即或如此,最初的那段路途仍使你感到幸福。在你家里,你和奥达并躺在地铺上。他那平稳的呼吸声使你心情平静,使你生出美好的想像。从他赭色额角上刀切一般的皱纹,以及那坚定的下巴下开始联想。你不断想到的是胯下的马匹,和缠在腰带里的金钱。突然,梦幻一样传来一个女人低低的婉转歌声,这调子是熟悉的,是你家乡柯洛地区打场时对歌和麦子收获后,即将临盆的妇人和即将上马远离家门的男人的歌谣。但我从未听过母亲唱歌。她只是终年憔悴着。奥达睡到母亲那边去了。母亲继续歌唱。入梦后。我还听到隐约的啜泣,以及奥达笨拙的安抚牲口那样的呵呵声。

    早晨,母亲为你挂上香符,奥达把你扶上马背。

    只过了三天,他把雪青马的缰绳交到你手里时,他说:“我是你师傅了,师傅像父亲一样,你要向我学许多东西。”

    “赶牲口?”

    “还有其他事情。”他严肃地说。

    穹达嘻嘻地说:“女人。”

    奥达师傅说:“道路。是的。还有女人,还有男人,我们辽远宽阔道路上居住或流浪的男人与女人。”

    阿措扯扯你的衣角,你赶紧说:“是,师傅。”

    “你要毫不容情地把它压在你胯下,它是你命里该有的一切,你要记住。”

    “你要记住。”

    “你要记住。”

    阿措和穹达都严肃地重复了他最后的话语。

    奥达有力的大手最后一次扶你上马,并拍拍你并不结实的膝盖。细雨在肥厚的核桃树叶上汇积成硕大的水珠,啪啪哒哒沉沉坠落。你们仿佛是在一个没有尽头的黄昏中穿行。这时,你非常想透过树叶与雾气眺望到将要翻越的第一个山口。

    我在树影中搜寻奥达的身影,并对适才对他产生怜悯而感到愧悔。我的眼光和女医生探究的眼光碰到一起。笑容出现在她脸上,跟着我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我以为赶马师傅都不苟言笑。”

    “那你们修公路的昵?”

    “我们,说得太多,不然,这条公路或许都通了。”

    “哦哦”,我说,“可别对奥达说这些话。”

    “奥达,你们的头头?”

    “我们的头。”

    “我以为你是。”

    “我不是。”

    “干部年轻化,你们没有搞吗?”她自己已忍俊不禁,失声笑了起来。

    我实在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

    “谁是奥达?”她问。

    我正要告诉她,她却说:“不要告诉我,我会认出来。”

    女医生固执地想自己认出谁是我们的头领,我想她认不出来。外行人怎么可能领会到我们内在的精神气质。

    她的骑技倒还娴熟,她催马到穹达身边。穹达振臂指向青幽山峰夹峙的一线青空:“什么首领?我会叫我们结为兄弟。我们感谢上天。谁会倾心于一种深受制约的生活?我们只有一个兄长——奥达!”穹达经过精心修饰的话滔滔涌出。我走马在他们中间,把话翻译给医生听。心里却想到:他只是强调了道路人的自由天性的招引,而隐去了生活本身无情的催迫。他也忘了,他告老归宿的寺院只是要他去做一个取水的和尚,并受制于各个血肉之身的大小喇嘛,他把奥达尊为兄长却令我感动。

    在一片茵绿上休息片刻,我们又打马上路了。

    女医生催马到阿措身边。阿措做出一副傲然的神情躲开了。他闭紧嘴巴,两条岩缝一般的皱纹笔直地从嘴角竖起,掩入鬓角,那一脸苦相显得更加明显,也更加令人敬畏了。他其实是害怕女人。山里直率热切的女人们总是使他感到惶恐。

    一次,我们到麦玛河边接运物品,看到阿措的女儿戴着一副油污的白手套和一个男司机走在一起,阿措吓坏了,赶紧躲了起来。他害怕任何一个已经成熟的女人。相反,那些黄毛小丫头总能得到他尽情的爱抚和馈赠。等到他们走远了,他才敢从藏身处出来。晚上,阿措也才敢到旅店去看望。他听见那个男司机还在和女儿谈笑。门虚掩着,窗上没有帘子。他害怕突然置身于那方明亮的灯光中间,看到女儿薄薄的衣衫下无所顾忌隆起的胸脯,以及那个男人眼中流露的别样的目光。一阵风吹来,他在门的“吱呀”声与屋里人起身的响动中奔下楼梯。

    女医生问道:“他是奥达?”

    “奥达怎么了。”奥达一点不动声色。

    “我不能告诉他一件事情。”

    “哦。”

    “我是公路勘探队的。”

    “哦……哦。”

    “那个年轻的赶马师傅告诉我的。”

    我涨红了面孔,奥达抬眼看看我,又看看年轻的女医生。

    “噢……噢。”

    “你也别告诉头领。”她叮嘱道。

    “我就是奥达。姑娘,我们的道路是蹄铁的道路,你们橡胶轮子的钢铁机器是多么蛮横无理啊!”

    说完,他策马率先登上一道小山梁。他的侧影一动不动。他的坐骑并不是特别高大的那一种。他的个子也并不高大,只是给人一种精悍敦实的感觉。渐近的杂沓的马蹄声终于使他回过头来,敞开的衣襟被一阵陡起的穿谷风所掀起。我和女医生策马到他面前,他的目光却越过我们肩头。他的鼻梁尖削而挺刮,眼睛细小狭长而眼窝深陷。他的目光专注于对面河岸边的巨大滑坡,那是公路勘探队为勘探地质情况实施大爆破而造成的。

    任何人休想从他脸上琢磨到他内心活动的丝毫影子。

    我只能想像他内心的忧虑。想像有一朵乌云飘游而来。那忧虑是一只翅膀不断扇动的飞鸟。

    前方峡谷中稀薄的雾气颤动着,从河面以及各种植物群落腾起。阳光闪烁得明丽耀眼。在千里岷山的腹地中,河谷地带的地形都是极其相似的。这道山谷也就像那个孩子在十余年前走过的那道山谷。再过三五年,在同样的烈日下,会有同样的散发浓烈汽油味的卡车,在同一时间疾驰而过,车尾扬起长长的一带尘土。

    我不知道的只是那些尘土会不会再抱住一个孩子孱弱而孤独的身影,充塞在他脑中的已不是学校灌输的种种有用无用的思想。而是水、食品、家、阴凉这样一些字眼。这些字眼如水珠般从晴朗的长天泻人胸中,激起回响。

    那辆抛锚在山弯的卡车是他上午没有搭乘的那一辆。他不顾干裂嘴唇的刺痛。咧嘴笑了起来。路转入一个山弯,那辆车便从他的视野里消失了。如此数次。他再看到那辆车时,司机正对着车胎小便,一个女人从路边的树丛中走出来,那辆车就开走了。

    他疲惫地走到停过卡车的地方,灰土中只有几圈淡淡的油迹。尘土散尽后,阳光刺眼地以更大的劲头扑向地面,那个扔在草丛中的塑料袋吸引了他的目光。等他躺倒在柔软的草地上,袋中的饼干粉末已全部倒进了口中。他费了很大劲才用唾沫把这些饼干粉溶化,吞进了胃里。这是一块从路上不易望见的低洼草地,被几棵酸枣树所遮掩。洼地里辅开一条麻袋和几张报纸,居中那张报纸整面只有一篇文章,小段小段错落间杂的黑体字也不能使那张纸显出一点生气。一群苍蝇麋集到报纸中央,苍蝇忽起忽落的翅膀下,是一摊鼻涕一样的东西,他一下便领悟了那是什么。所以,又很容易地看到那个女人屁股留在报纸上的汗迹,以及麻袋下面被蹬乱的一些绿草。头晕目眩。他口渴得更厉害了。他不知自己怎么就跑到公路上去了,念叨着学校在这方面给予他的惟一一个字眼:黄色小说。黄色小说。他顶着骄阳,轰轰作响的燥热地气从脚下蒸腾起来。他感到口渴难忍。

    他转身又走进那小小洼地。看到苍蝇已经被几只蝴蝶赶走。他记得母亲就十分爱怜花间的蝴蝶。它们扑扇着美得难以形容的翅膀扑向那团粘液。

    他想痛快地呕吐,但肚里却空空如也。

    他走在空荡荡的干旱的河谷中。水、食物、报纸和蝴蝶这些字眼交替着飞蝗般向他扑击。

    身影渐渐拉长。

    迎面似乎有风,风中有股泉水的气息,潮湿的泥土与石头上青苔的气息。一只什么鸟在谷中响亮地啼叫。他追踪而去,却是一个腐臭逼人的泥沼。

    想着心事,我离马队掉得太远了。

    我的卡车将专门搭乘这种无助的孩子。或许还有他们善良的母亲。不知不觉,在想像中我已跨进了那辆只存在于纸上的卡车驾驶台,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那是和奥达以及我们大家的马队不能并存的东西。你难以想像成队的卡车飞驰于这道山峡时,你们的命运将会如何,我不愿想像。我们不能像电影里那个英勇的骑兵上校,尊严而平静地迅速走近死亡。在自己与坐骑一起涌流血液的汩汩声中眼望着天空,双手交叉,放在心跳渐渐微弱的胸口,这是一个和平年代。事情本身悄悄显现,带着一种毫不容情的力量。我们不能找到那样的公式把自己变成英雄。我们只能为自由生活的丧失而哀悼而痛苦。

    我把父亲的来信攥到手中,拉直了缰绳,我要告诉奥达这一切。我将从女医生他们勘探队打在路旁的标桩理起。

    这些木桩的距离恰好是我们马队首尾相接的长度,它们被牢牢地楔进泥地或石缝。楔进时被砸坏的都重新换过了。一块石头边就扔着几根坏了的标桩,在漂亮的木纹上涂抹的红油漆十分引人注目。

    女医生不理会老师的殷勤,兜转马头对我说:“你们那大个子老头心脏肯定有毛病。”

    “阿措?”

    我向她讲述了阿措几次突然犯病的情形。我说得非常详尽,说老实话,这并不就等于是相信这会给阿措带来什么好处,只是因为路还长。我以一株野生樱桃出现时的时间开始,在心里估算出走到树前需要的时间,我依据的不是钟表,而是雪青马颤动的频率。当我折下那结果最繁的一枝时,我的叙述恰好结束。

    我把这枝樱桃递到女医生手中。

    她郑重地说:“心理对病人有很大影响,你不能告诉他。我们队里得心脏病的人要送到你们马队来。你们无忧无虑,啊……”

    “你吃樱桃,”我赶紧说。

    穹达勒了马在前边等我。

    “啊”,穹达说,“除了女医生,你是不是还能听听我说话?”

    我说:“你要说什么屁话就说吧”,我注意到老师也在找寻樱桃,女医生只给了他很少几颗。

    “那家伙还想吃到甜樱桃。”我又说。

    俗话说:三趟马跑过的地方不会同时有三株甜樱桃。我们的同行者把那枝樱桃扔到远处。

    “我嗅到一种气味。”穹达压低声音说,“你要相信我另外那一只鼻子”。

    “那只鼻子在哪里?”

    “血。我已经嗅到那气味了。”穹达两眼望天,身躯在颠动的马背上古怪地扭动。他摇晃着脑袋再次向我俯过身来,强烈的口臭令人作呕,我真想挥拳捶陷他那粗笨的油光光的鼻梁。

    “啊”,穹达说,“公路所带来的忧患与艰辛所赐予我们的疾病!不是吗?一个医生,一个老师,有一个地方,不祥的乌鸦已经在群集了”。

    “我要在今天夜观星象……”

    我重重地一拳把他打下马。他抹掉牙根上的血,恶狠狠地与我对视一阵,他放在刀把上的手慢慢松开了,我在马上,脚尖正对他的胸膛。

    “我宽恕你了,只愿这血能代替那血。”穹达狠狠地说。

    女医生挥动着那鲜嫩的樱桃枝。

    雨淅淅沥沥不停。

    你最初的感觉却并不是对于道路,对于天空,对于飘渺云雾的感觉。在鞍桥的咕吱声、各种皮革绊带的咕吱声中,泥浆在牲口蹄子四周汩汩地翻涌而出。你感觉到的是大腿内侧紧贴着的几根马肋骨清晰有力地前后滑动。马脊背两边那整束的肌肉,马首俯下时张紧,马首抬起时松弛,张弛之间马背富于节奏地耸动着,一路前行。

    好像你对坐骑咕哝了些什么。还记得那马的耳朵乖觉地耸动。

    “我和你在一起了。”你说:“雪青马。”这样,就给自己的坐骑取下名字了。

    “给你的马取下名字。”奥达说。

    “雪青马。”

    “这是一匹青鬃雪蹄马。”他用教训的口吻说。

    “雪青马。”你固执地说。尽管你心里害怕他手里那截多余的缰绳会落上脸颊。

    你等待着。

    “很好的脾气。”他冷冷地说,一把抹去脸上的雨水,“随你的便吧,小伙子”。

    穿行在柳林深处的溪水的巨大声响令人难以置信,雾慢慢从肩头流过。一种尖厉的机械声从头顶呼啸而过。

    “飞机!”我喊起来。

    阿措说:“听错了吧。”

    “没有,飞机!”

    穹达哈哈大笑:“伙计们,逃学的汉人学校的学生给我们送飞机来了。”

    我踏着脚蹬,直起身子倾听那声音,奥达的鞭子落在我腰上,我才落下屁股,“你是在折磨你的牲口。”他冷冷地说。

    “这是老师教的开飞机的坐姿吧。”穹达说。

    “啊,夺朵,想飞的人还会热爱崎岖的道路。”

    我险些哭了,任阿措把手放在肩上抚弄。

    那啸声再次响起时,我看清那只是从一根钢索上滑下的新伐的大捆原木。

    直到下午,我们才翻上山口。眼前:山环紧扣山环,连结着浩瀚的林海向天际蔓延。夕阳在好几个地方冲破云缝,投射在一碧如洗的森林上,明媚的阳光中间有鹞、山鹰旋舞,更低的林子上盘旋着闪着银光的成群的野鸽。

    “玛鲁查卡!”奥达喃喃地说。

    他们郑重其事地告诉你:玛鲁查卡是一个早已湮灭于这片浩渺森林中一个部落的名字,部落的名字也用以为这片森林命名。这森林中间有三条河流的源头,向东、向东南、向南流淌,在群山地带,孕育了上百个古代部落。

    “查卡是源头的意思。”穹达说。

    “是母亲。”阿措说。

    “是脐带。”奥达说。

    而你只是想大声呼叫,想到这里,那林海似乎已经在你的啸声中动荡起来。

    “站到高处。”奥达伸手把你推上路边一块顶部平坦的方正石岩。你放开喉咙呼喊。林海依然非常平静。只有你的声音回荡几次后,便在远方消失了。

    太阳渐渐沉落。

    我们忙着升起篝火。

    十多年的生活中,我没有回忆眷恋什么。只是在托人捎一笔钱给母亲时,才回忆起一点温暖的东西。那时,我也是一面把七零八碎的货物,装成均匀而稳妥的驮子,一面向别人说,请捎给俄居里日沟汇人梭磨河那弯月状平地的最深处那个人家。我还能以淡漠的语气告诉别人:实在对不起,我也不清楚母亲眼下该是什么模样了。

    最后有一百元钱被一个挖虫草的汉人归回到我手中。

    “那个老太太已经死了。”

    我用其中的十元钱打了酒,零头买了纸烟,款待了带来消息的人,并当着他面把那九十元钱烧了。

    穹达还强迫我对空展拜。

    远处,夺路而出的河流轰轰作响。最后一抹阳光在树林上空闪烁得如在河上一样。

    我面前是一汪清洁的泉水,我从泉眼中观看傍晚天空中变幻的各色云彩,穹达的脸幽灵般从我背后浮现。

    “太糟了,你知道,血。”

    “那气味不是血,你也知道”,我的语气非常冷酷,“是钢钎和铁锤,是炸药,是机器的油料”。

    奥达过来趴在泉眼上痛饮,起身时他说:“钢铁、橡胶、油漆的气味都是魔鬼的气味。你们都入魔了。”

    谁都没有再说什么。三双男子汉的眼睛在今天,只能通过泉眼相互注视。无所顾忌地流露出心中的隐忧,以及忍受这种隐忧的痛苦。粗重的呼吸盖住了泉水的泄流声。我们这些驮脚汉总是过于自尊过于骄傲。从提上马缰,横披上毡毯,就无可更改地充任了只流传于古歌中的那种英雄。

    我们抬起头来时,脸又变得像是三块粗硬的黝黑岩石了。

    晚饭是破水壶里面的白酒佐下几大块邦硬的连麸面馍。老师和女医生在缸子里冲好果汁,他俩把白面馒头烤得焦黄,一层层细心剥下,细心咀嚼。

    “老师啦,”奥达突然说,“国家是一种什么东西?”

    “哦,国家,列宁说……”老师的嘴角出现了轻蔑的笑纹,而奥达朦胧的醉眼仍紧盯着他,他有些害怕了,又说道:“列宁说……”

    女医生低声说:“他醉了,别惹他。”

    “我知道”,奥达说,“不是吗?国家修公路,运来白面,白面谁吃?穹达,阿措,我奥达?不会。小伙子奇朵也没份儿。公路,公路把我们送上山成为修行的猴子。而牲口们解去重负和蹄铁,牲口是幸福了”。

    我想不仅是我,连两个跟他同路更久的伙伴,也从没见过这个人如此颓唐地唠叨。我能穿过十几年风霜雨雪,都是他有力的沉默给了我信心和勇气。如今,我已从一个多愁善感的懦弱少年,出落为一个见过世面的硬汉。奥达却一下变得这样颓丧。不禁令人黯然神伤!

    “阿爸奥达!”我叫道。

    他抬起头,犹疑地看看我。他垂下斑白的头,说:“给我铺床,我累了。”

    说完,他便盘膝退到阴影中间。

    我们环绕在火塘四周静听他辗转反侧的声音不断传来。

    女医生起身走开,背后的树丛中传出解裤带的声音,尿溅在草上的声音清晰可闻。而那一记耳光的声音简直够得上声震四野了。我们这才发觉是老师尾随着去了。

    回到火边时,女医生想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所以她的两手不停地交替着抚弄额发。老师回来时说:“今晚是晴天。”

    穹达把火堆中红红的灰烬摊开。信手投到其中的几颗黑石英恰好是北斗七星的位置。他用剔骨尖刀给七星图画上一个多边的框子。

    “好的,晴天。”穹达自得地说:“晴天的星象图中那气味才好闻哪!”

    “八卦吗?”老师怯生生地问。

    “干吗要你们汉人的八卦。星象,啊。兆示万物的星象。”穹达的眼睛完全翻白,头像折了颈骨一样摇晃着。

    我把残茶泼到那星图上,腾起的灰烬落满了穹达和老师的面孔。

    “要不是有女人,我撒尿在你的头上。”我咬牙切齿地附耳对穹达说,脸上却露出动人的笑容。

    女医生躺在睡袋里,就着火光看书。

    我从我这个角度能看到那书封面上的书名:《阿坝藏族自治州地理概貌》。

    她念道:“查普河起源于松潘草地的沼泽地带,顺岷山西坡折人大渡河。和它起源于同一地方的有,流入黄河的……”

    “玛曲。”我说。

    “有流人岷江的……”

    “黑水。”我又说。想到那些河流穿过广阔群山给我留下的不羁的印象。人们在河岸驻马时只看到一段寂寞。一段沉稳的力量。一段富于珍珠般泡沫的河道。青黝黝的光滑和不光滑的岩石遍布河流两岸。

    “像河岸上的岩石一样啊!”

    女医生合上书本,看看我,我说:“那些河岸边世代居住的人。”

    “我看的是地理书,不是小说。”她又打开书本。

    我把脸转向老师。用藏语问他:“阿罗,你说是这样吧?”

    他假装根本不理会我说的是什么。但他那黑水河岸边,在山腰平台上种植洋芋、青稞以及苦荞的那种人特别具有的颧骨,暴露出他的族别,尤其是那双绵羊般的淡灰色眼珠。

    我久久不能人睡。

    思绪老是在那个石头的比喻上缭绕。石头,各种颜色,各种形状,包孕着各自从时光中获取的秘密与哲学,走向各自被风化为粉末的大限。我们是众多崩落自地层的石头中的哪一块?奥达是其中的哪一块?于是想到奥达一生中一些零碎的故事,却总不能排列出一个清晰的秩序。作为这些故事的背景却十分清晰:那是群山中纵横如织的存在了万年以上的道路,奇特之处仅仅在于,在似梦非梦的状态中,那些道路上漾起时光老人皱纹般的水流。奥达的故事与一个终生驮脚汉都能经历的一样,他们都因为某种原因迫不得已背离了家乡的泉眼和水井。一生和几匹漂亮的坐骑结下深厚无比的友谊,和女人、和酒、和仗义的刀,因刀和一些强悍的男人成为朋友或者敌人,在去邦达丘克的路上,在去阿木措海子的路上,在去可洛寺院的路上,等等,等等。许多故事就这样生成……我思绪纷繁。最后是一块石头压在我胸口,我挣扎许久。感到轻松时发现那是一本厚书而不是叫作奥达的石头,悬在我额前。我弄不清楚这是不是梦。书一页页翻动,缓慢然而不可以中止,我眼前掠过的只是一些词汇和丰富的插图。而所有这些词汇间都有表示汽车、火车,乃至各种飞行器的符号雄踞其间。这本书翻转一下,矗立在我胸上了。这时,遮障了天空的书页只是在河流深深的呼吸中翻转。最后的一页是几个骑马汉子的剪影和山峰叠合在一起。再看,就只有山峰坚挺的崖壁了。一些呐喊闷雷一般想突破大山的胸膛。这时,那书化为一座里程碑。许是一条公路筑向了天边吧,这座碑上那一串阿拉伯数字至少已到了十位数。那也是一串好看的锁链。

    我大叫一声,醒了。

    看见奥达端坐在火边。

    “天快亮了。”

    我整理了三次马具,天还没有亮。

    “听吧,道路上野草在横行,在拔草。”奥达说。他的嗓音沙哑,脸上的皱纹刀劈斧砍一般。

    我衷心地叫了他一声:“阿爸。”

    我们是在第五天走出折多峡谷的。

    最初那宽广然而清浅的河流陪伴我们几天,现在便变得相当丰盈了。沉稳地在岩壁上撞出沉雷般的轰响,巨大的旋涡吞下许多东西,仅只吐出灰黑的泡沫。

    当远远眺望见这条妇人般的河流和另一条叫做色的河流汇聚时水雾在阳光下映出的那一弯虹彩,我就知道我们将在那个地方解下钱袋去醉得天昏地黑。那时,奥达将朗声吟咏广泛流传的古歌中那些赞美善走的稳健坐骑、鞍鞯和绳索的诗句。这些诗句像赞颂女人的头发、眉眼和腰身一样赞美马匹的毛色、四蹄以及鞍上所有的柔软光洁的皮子,以及鞍桥木料和银制的足蹬的光泽。为了替吟咏击拍,我们踏断结实的长凳。奥达则挥舞那只被跺碎的酒壶划得鲜血淋漓的大手,高叫:

    “飞吧,所有的龙驹!”

    接着便跳起一些令人目眩的舞步。

    “卡足地方的舞!”

    “达维地方的舞!”

    他灵活地变换舞步,喊着他到过的那些地方的名字。有一个地方的名字,他绝对不提。一次,他喊出那个名字,还没跳出舞步便号啕大哭,他说:“伙计们,别劝我,让我为那个纯洁的姑娘而哭,她只看了我一眼,我甚至不能告诉你们她是什么模样。她像一只仙鹤,摇摇长裙就走开了。我想拉拉她的手都不能够。要是拉了,我就再不会触摸别的女人!”之后,他把那些一元两元的纸币硬塞到每个人手中,这是他整整一年艰辛辗转中的积蓄。也许正是这样,他总是率先得到某个女人热情的邀约,然后是我,穹达。阿措是不沾女人的,他的钱全部花在了多病的妻子身上。

    总有女人把怜悯施舍给我们的肉体与灵魂,首先是肉体然后是灵魂,然后还有我们饱满的钱袋。

    穿过一片峭拔岩壁的浓重的阴影,转运站上那片错落的马口铁皮或油毛毡铺顶的房屋出现了。随后,回族老板那竹席顶的小酒馆的特殊标记被我们找到了:那是一辆废弃的推土机的烟囱耸立在屋顶最高处。

    柏油马路引起了女医生和老师的欢呼。

    回族老板放下装着菜饭的碗,系上围裙,叫道:“哈!”

    “哼哼。”奥达说。

    “哈哈!你们可不是来告诉我你们戒酒了吧!”

    “要好酒。”奥达只是说。

    我们每人喝下一碗,才去转运站卸下药材,安顿好马具,把牲口绊在平缓的北坡,然后又转身进到酒馆。

    直到第三天我方才有些清醒了。回族老板替我们照料马匹,当然也非常尽心地照料了我们的钱袋。他的顾客就是我们这样的驮脚汉、猎手、伐木人和淘金者。门外那条叫色的河流的“色”,在本地方言中就是金子的意思。这实实在在是一个生活犷悍的下层人的酒馆。一般人是不屑也不敢进到这里边来的。曾经有一个画画的女人闯进来过,她想画一个汉子,要他脱光了衣服让她画,结果那汉子只透视了她三分钟,她就惊叫一声逃了出去。

    那个被女画家扔掉的本子上仅画有半只眼睛。

    白天我们靠墙坐着,不停地吃喝,经常招待一些进进出出的汉子,或由他们来招待我们。晚上,回族老板把马鞍塞到我们头下,并在我们身上胡乱扔几条毯子,并且绝对不会忘记在枕边放上几瓶据他说不仅解渴而且解酒的啤酒或香槟。

    “真主保佑,醉酒的人不应该喝水。你们可是喝惯了深山圣洁林泉的神仙哪!这里林木被伐完,山泉已经干涸,看吧,那个女人到河边是为了去冲洗尿罐。”

    回族老板又哈着腰说:“看看,我这嘴,我说这些你们不在意吧?”

    “哦,不介意。”奥达说,“你瓶中这爱冒泡的东西是甘露所酿。”

    我的脑子已经不听使唤了。虽然我非常想从脑子里抓出一两个字眼掷进同伴们的酒瓶,但满脑子只是充满了越涨越多的啤酒泡沫。

    后来回族老板告诉我们:“我想你们可以上路了。”这就是说,我们的钱袋已经空了。

    我们还在河口上盘桓了两天,等待货物。但是除了公路上的货物外没有别的货物。老师从县城回来时给我们带来一驮七零八碎的粉笔、课本以及一些长短不齐的尺子。大家都心情不好。我们忍受着酒醒后的剧烈头痛,等待奥达作出决定。穹达曾经摔裂过颅骨,他不时咕哝,那道缝肯定又裂开了。他把那条黑色的白毛巾死死缠在头上,在额前打了一个拳头大的死结。当初,为使那伤口闭合我们也是采用了这种办法。他在马背上晕晕乎乎过了十多天,才能自己下地站稳脚步。

    我们等待奥达作出决定。

    他说:“不。”虽然他明明白白地知道,这比运送其他东西更来钱。因为付钱的是国家。我们无聊地坐在那水泥桥栏上听水声轰轰地在两山间徒然往返。

    阿措靠近我说:“夺朵,那个姑娘真是个好姑娘。”

    穹达头痛得龇牙咧嘴,他狠狠地对我说:“记住,你那天打了我一拳。要是我没死就算了。死了,我可就记牢了。”

    我揉碎三支纸烟,裹在一片破报纸里,点燃,然后跳下桥栏。不可阻遏地想到若尔金木初那麦田环绕的寨房,房前白桦木筑成的美丽栅栏,以及栅栏边怒放的几丛红色罂粟。这些我都曾不止一次地眺望过。那布谷鸟的叫声更加悠然也是必定的了。

    最后是从小货车上卸下两驮药品的女医生使我们解脱了困境。

    我们趴在桥栏上看她卸车,她的动作不能不说是十分利索的。

    她给穹达吃了止痛药。又给醉倒在大路上的淘金人打了一针。

    她只是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声:“这些药品要分送给山里的赤脚医生。”

    奥达说:“我们驮了。”

    我和阿措悄悄把余下的牲口赶到那座山洞仓库前,驮上炸药、汽油、风钻和一大堆塑料头盔。还有大米、饼干、罐头,外加大捆过时的报纸。

    一切完备之后,我们都坐在酒馆门前那三级光滑可爱的木头台阶上,听牲口一边擦着铁掌一边摇得嚼口哗啦啦响。

    我们上路时,我被回族老板拖住。他说:“那天你醉昏了,那个书记,那个公社书记,当然是以前的公社书记,他上县城时,他说真想砸断你的腿。”他眨眨眼,“他还没有回来,他说他要带了警察回来。”

    “是吗?”我耸耸肩。

    斜射的阳光把一线人马的影子扔向对面山壁。

    “隆洼寺庙的格达活佛给我的信!”穹达这才想起在回族老板酒馆里人家转给他的信,虔敬地把那页枯黄的纸片贴在额头、嘴唇和胸脯上。

    奥达把信拿过来交给我:“念念!”

    信全是用藏文写的,我自然念不出来,山里的藏族汉子上学都是学习汉文,似乎只有它才算得上是国家的文字。虽然需要愧悔的并不是我,但我仍然感到汗水浸出了额角。

    穹达接过信纸,叫道:“哈哈!”穹达就是穹达,他又把信纸伸到老师和女医生的面前,在马背上摇晃着身子哈哈大笑。奥达横马立在他面前,他才规规矩矩地落到队尾去了。

    笔立的山谷中轰轰的水声并不能驱除强大的寂静。几天纵酒,大家几乎都没有进食,在马背上颠簸一阵,肚腹里便空落落地让人难以忍受了。穹达的信虽然谁都读不出其中的内容。但结果是明了的,他将首先退出我们的行列了。

    一等到达那条名叫江达的溪流汇入查普的滩口,我们就驻马扎下了帐篷。

    阿措终于忍受不住胸口的疼痛,仰躺在灼热的沙滩上,两眼定定地注视架在溪上的木桥:“它已经朽了。”他呻吟着说。不知是不是因为这片赭红沙滩上的阳光特别灼烈的缘故。他的眼角被泪水濡湿了。

    而我们明天、后天以及再后天前半天的路,都在这灰白色和赭红色悬崖高耸的河谷中间,穿过炽烈干燥的风谷。

    女医生给阿措吃了几枚药片。阿措把头枕在一块光洁灼热的卵石上,像一个临终的人一样微笑了:“姑娘,我可不是一个好驮脚汉,啊,岩上那些雨燕飞得真高,它们啁啁啾啾飞旋河面时,雨就要来了。我从长长驮脚路上发现的欢乐太少了,我的三个伙伴却是能够的,我不能够。”

    他把脸转向奥达,奥达别过脸,他就拉住我说:“夺朵,你说是这样。”

    我说不出话来,只好摇头。

    阿措固执地说:“是这样的,我知道你们怎么看我,我也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说完,他长长吐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泪水就流到耳朵眼里去了。

    阿措就那样双手平放在胸上,在沙滩的一片赭红色中看那块青色卵石,背后是波纹鲜明的舒缓的水流。他又睁开失神的双眼,望着山峡上一线曲曲折折的青空。这时,在岩壁阴影与太阳光瀑的交接处,河上有许多蚊虫在飞舞。

    阿措的面容平静了一些,但由此流露出来的疲惫恐怕是难以恢复了。

    女医生守护着阿措。

    奥达和穹达坐在不远的地方,把赤脚伸在能溅上水波的地方。

    我跟老师用勘探队的手网打鱼。我撒了几次,都被网把自己缠住了。老师撒得很熟练,那网迅疾地映着阳光腾空、撑圆,稍稍悬空一下,便“噗”一声罩向河底。我们就打到好几条鲟鱼和无鳞鱼。医生把最好的一条放在瓷缸中给阿措煨成鱼汤。其余都被我们烤食了。

    阿措慢慢地啜饮。放下缸子时,他说:“它把我压垮了。”

    “这些悬崖的影子吗?”

    “不,道路。”

    “道路在你脚下。”

    “你说过地不过是一个圆石头。现在我信了。你说是鸽子蛋那种圆,那可是最漂亮最漂亮的圆了,是吗?它是圆的,那就说不清谁在谁上面了。”

    他不慌不忙地又睡到先前在沙中压出的那个印迹上。

    “到奥达那里去吧。”他说完,便大睁着眼一直睡到太阳偏西。

    “夺朵,我让穹达上山去了,找海子边的喇嘛给他看信。”我站在他身后时,奥达说。

    从这沟里进山,在一株被雷击拦腰斩断的老柏树左侧,有一条隐约的小路。顺小路快近山顶的一道平台上,有一个以一对形似人眼的温泉为源的海子。海子边的一片断岩上排开蜂巢一样的山洞。很久以来,都有苦修的僧人在那洞中盘坐以待坐化升天。最著名的是一个名叫伽尔冬的和尚,据传在十六年中只吃过他私生女儿奉上的一皮袋糌粑,这个魁伟的和尚坐化后据说只留下一个婴儿大小的身影,而且已石化于洞中。听说,不久前又有两个喇嘛惹出了一点麻烦事,便进洞苦修去了。

    “你也去吧。”奥达头也不回地说,“回族老板说的话你忘了。让那个乡长带的警察见鬼去吧,带上火枪。”

    雪青马好像也嗅到了熟悉道路的气味,在水边咴咴地嘶叫。我一跨上它的背,它便循着那条熟悉的小路走去了。

    “你也明白回族老板的话吗?”它乖觉地耸动了几下耳朵。

    我在这种时候总要抽烟。道路绕上那道山梁时,回头,我看见女医生和奥达正把阿措架进帐篷。老师在收晾干的网。牲口们站在没蹄的浅水中,张望远方。再走几步,山梁下就是那个山弯了,那片青青的杨树林首先进入眼帘,继而是林边的溪水,溪水上那屋顶长满青草的磨坊。我骑马穿过那边林子时,天已经黑了。我嗅到磨坊水槽上那滑腻的青苔气味。雪青马加快了步子。许多次,阿基就在这林边等我。我用方方的头巾包来的食物招待她。她则把全部热情倾注到我的坐骑身上,抚摸它,和它亲吻。最令我心动的是,她跪下身去,把脸贴在我的雪青马脸上,像祈求菩萨保佑一样请求它在那些漫长、陌生、险峻的驮运路上,好好驮载主人。她紧闭双眼,对牲口喃喃地祈求。

    有些时候,她甚至会严厉地对我说:“不论你爱上什么女人,她必须得像我这样疼爱你的牲口。”她也只是在这个时候,对我才是严厉的。

    但我所爱过的女人也有的并不喜欢牲口,特别是年轻姑娘,她们甚至痛恨牲口。她们天真地以为,要不是牲口的四蹄,我们这些一无所有的汉子就会安心在同一块天空、同一条水流边上生活下去了。

    那些碉状寨楼的平顶上已经有一些老妇人的身影在闪动了。这条沟和附近的八条小山沟以及二十几条岔沟,有它独特的风俗。这些老妇人在天傍黑的时候便登上楼顶向四方久久瞩望。天一断黑,她们就开始长声呼唤,声音深厚苍凉,久久回荡。阿基曾在这种时候把头埋进我怀中:“我老了也就是这样呼唤你。”这些腿脚不便的老妇人的声音悠长而又响亮,我亲眼见过一个老妇人在呼唤时气绝而死。

    我已经到了水沟边上。我不能往前去了。下马后,我拍拍雪青马的脖颈,说:“去吧。”它高兴地蹶蹶蹄子,就迈开步幅准确的碎步穿过那片庄稼地。

    我躺在草地上耐心等待。果然不久就听到了那猫一样轻巧的脚步。不等我起身,她就拉下头巾扎进我怀中。她用手,她用牙撕扯我的头发。我已好久没有亲近过女人了。

    可是,她说:“我在家里好好招待你。”

    许多人家灯火熄灭之后,我们动身去到她家的房子。

    坐下后,我开了一句关于床笫之事的粗俗玩笑。她十分严肃地看我一眼,我隐约感到事情不大对头。那架手摇充电的电唱机上唱片还在嗞嗞空转,显然,她是一见到牲口,便匆匆出门了。

    我放回唱头,旧唱片上响起第五套广播体操音乐。她常常以此怀念她在县城的喧闹的学生生活。而我却性急地坐到那粗笨的床边动手脱靴子。

    她猛一下冲到我面前说:“不!”

    我惊愕万分。她慢慢退向墙边说:“不,我怀孕了。”我不是那种能够故意难为女人的人。我捏捏手指头,说:“好。”

    显然,谁都不明白这“好”字是个什么意思。

    她迟疑一阵,才说:“那晚,他在枕上痛哭,肚里的孩子就有了。”

    她的腰身和脸都明显地变得丰润了。我很难想像一个孕期中的女子竟会如此美丽。说到那个尚未诞生的小生命时,她脸上闪烁出圣洁的光彩。是寺院壁画上常有描绘的满颊丰臀的女子那样的光彩。

    可能是不忍看我绝望的模样,她过来抚慰我。而我被抚摸时的感觉已是早已陌生了的幼年时被母亲抚摸的那种感觉。

    唱片又完了,唱针在唱片裂纹上嗞啦啦的划动声叫人毛骨悚然。

    “你告诉我所有事情。”我说。

    “我要对他好。现在的他不是以前的了,他很可怜,乡长已经被撤了。夺朵大哥,忘了我,我不是一个好女人。”她伏在我膝盖失声哭泣,“他以前对我那么刻薄,也算是报应了。他说了,我们夫妻要平平安安过日子了。”

    我们亲吻,彼此的面颊和嘴唇都不如先前那样灼热滚烫了。我们相对默坐。

    而她,只是山里无数善良女人中的一个,换上另一个,也必然对一个需要受到抚慰的男人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热情以及忠诚。由此,想到自己许多轻易得到的爱情,一定也是由于自己在天涯浪迹中,作为一孤立无助的流浪汉得到女人的顾惜。

    我感到痛苦,而生活为什么偏偏不肯让人早日参透这种无情玄机。一旦深入思索,眼前的痛苦一下就显得黯淡了。

    她三次往方炉中投进劈柴,我面前的酒碗还是满满的,我坐到她也觉得我该离开的时候,我就离开了。

    她最后说:“你该把我驮到你老家,那样,我才真是你的了。”

    “母亲死了。”我仰起头,这是阻止泪水流溢的最简单方便的办法。

    我跨上马背时,没有过分沉溺于离情别绪中。你看到水流以下的东西,你是智者——这是三百年前诞生于此地的一个高僧的名言,这位高僧有一个长长的一名字:阿底喜饶洛桑顿珠拉巴降措。

    行文至此,我难以抑制地想告诉读者:我们的故事不过是唱给一些已经湮灭了踪迹的过客的挽歌。他们曾勒着坐骑在历史的黎明中显出身影。从此君临一个时代。而当黄昏,山风掀动马鬃与他们身披的黑色毡毯。这时,山峰的幻影再一次凸现,一切景象都已面目全非。粗粝蔓延的莽原已被机械的声响与新的悲欢际遇所笼罩。

    被新拓的道路逼向山地尽头的驮脚汉的身影已命定地消失了。在许多个全新的早晨展开或是许多个充满往日回音的黄昏降临时幻化为一种隐约的旋律,带着我所亲历过的广大地区的岩石、河流、沼地、灌丛、草滩、庄稼地、畜群、男人和女人、森林边缘的寨子的气息,像日光一样辉煌,又像月色一样悲凉。

    我想,一个人离不开回忆,就像离不开茶中的盐一样。

    自你跨上马背那一天开始,同伴们眼中的忧郁就开始向你灌注。只是到了后来。这种忧郁的深广无限你是从浑然一体的天地间感觉到了。从那些被河水深深切割的谷地,大片被风雨剥蚀的山崖,满山庄严的松柏,以及山间狭长天空上横过的积云。

    多少次,你骑在马背上,在走过一段特别崎岖或过于平旷的道路时,都习惯性地久久向远方瞩望。你清楚你并不是想明白辨认青苍的逶迤群峰远去时和青空的明确界限。这种时候,你通常的做法是引颈长啸,或者下马步行,直到疲累得眼睛只能盯着脚前一段隆起的树根,一道光滑的岩坎,一汪浑浊的雨水,就是这样你还暗自希望有谁无情地把牲口驮子压在你身上。一次,在一条下山路上你也是这样,奥达经过你身边时,他提着缰往后仰着身子,把脸朝向林梢间漏下的天光。阿措俯身看你,结果自己被颠下牲口,止不住步子的牲口踩断了他两根肋骨。

    就此,你的那种总想意外遇到什么的侥幸心理,以及失望之余折磨自己的毛病就被根除了。

    至于阿措,当时喝下了一些烧酒使他不大清醒。奥达从一株杉树上剥下两块筒状的整块生树皮,缚上他的前胸后背。第三天,树皮干缩,痛苦使他不能在马背上安坐。我们在一个叫作多玛的河口休息了三天,又用绳子把他绑在牲口背上三天,大家再也忍受不了他嘶哑的呻吟,提前一天解下了树皮。他伏在毡垫上吐出几块淤血。第二天早上自己又能翻身上马了。

    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我就是我了。想想以往的经历,真有隔世之感。当轮到那个在公路上逃跑的孩子和那个初上驿站的少年。我在心里就以他和你相称。仿佛我们不是同一个母亲在同一刻时间痛苦地生产出来一样。我总是骄傲地高踞于马背,注视那两个单薄的背影。他们时时对我转过憔悴而又敏感的脸。我和他们之间的惟一阻隔是午后的谷中一道飘满浮尘与蚊蠓的阳光的帘幕。

    而这也是惟一能够使我感受到时光流逝的自然现象,而不是其他。

    离开阿基后,我想到许多事情。眼前的道路忽而清晰,忽而又显得飘摇不定。所以,我不禁想到我的道路不过是一只神秘巨手随手舞弄的带子罢了。只是因为冰霜与泥浆飘忽得不那么舒展罢了。

    月色昏黄。

    而那时公路上的阳光却像是银箔一样夺人眼目。一股陡起的旋风绞起一柱尘土。越绞越高,并迅即向前游动。最后在一阵“噼噼啪啪”的爆裂声中崩散开去。而又一柱尘土夹杂着树叶、草茎又被高高地竖立起来。

    他穿过许多柱尘土之后,就只有眼睛和牙齿上残留下来一些湿润的光泽。

    一路上,他还捡到两个司机啃过的梨子。他吃了,感到喉头滋润了一些。他开始不出声地哼唱一支在这里筑路的人留下来的歌。这支歌却是再早的修另一条公路的一支解放军所唱的。主要是说筑路的艰辛,但相信这种艰辛将给人民带来难以想像的幸福。结尾是唱筑路者精神上感到的无比自豪。

    鬼使神差,那熟悉的车辙钻进一条小山沟时,他并不向偏向家乡方向的大路望一眼,就信步跨过了那道便桥。大概是被顺沟流出的风中的清凉气息所蛊惑。他恍惚觉得步子轻快了一些。

    森林展现时,夜也就降临了。

    汹汹的林涛使他心惊胆寒。团团树影和自己的脚步声吓得他大汗淋漓。

    他闭着眼盲目前行,后来不知不觉间真的睡着了,但双脚还是像有魔法支使似的往前移动。最后,撞在卡车的保险杠上,他才猛醒过来。

    一堆巨大的篝火是用倒塌房屋的木板堆搭成的。空气中充满茶、牛肉和某种烤得焦糊了的食物的气味。他大叫一声,便晕倒在地上了。

    他们没费多大的神,奥达给他灌下一些酥油茶后,想掐他的人中。司机摇摇手止住奥达,他把几块酥软的蛋糕放在他口边。他的鼻翼就翕动得越来越剧烈了,睁开眼睛的同时,他已把酥软的蛋糕叼了三块在口里。司机拍拍手,就钻进睡袋里去了。

    他又毫不客气地吃下许多食品,之后还不容人家问他什么。他就又睡着了。

    早上汽车发动机把他轰醒,他揉了好一阵子眼睛说:“这不是那个汽车。”

    驮队驮上从卡车上卸下的盐。卡车运走驮队卸下的皮毛。

    他跟着他们上路时,看到蹄铁在岩石下迸射出无数火星,感到十分惊喜。

    我走进帐篷悄悄躺下,谁也没有做声。疲乏像一张粗植的牛皮裹上身来。

    大家惊醒过来考听到女医生一声惊叫。穹达起身时,绊着了她的腿。穹达一声不吭地爬起身来,径自撩开帐篷帘子。这时,一镰弯月挂在山崖边上,新鲜的河水气息一下子涌进空气浑浊的帐篷中间。我们都挤到帐篷门口,看穹达从黑影幢幢的马匹中间笔直走向河边。他手脚的动作像木偶一样。上身把得板板正正向前缓缓游移。月光毫无声息地在他面前分开,又毫无声息地在身后合拢。他快走到水边了,也丝毫没有要止步的样子。

    女医生又惊叫了一声。老师趁机握住她瑟缩肩头的手也不被她理会。

    穹达就在这一声叫中迅疾一个转身,牙齿在月光下闪烁一下,便跌坐在沙滩上了。

    “梦游。”医生镇定下来,瞥瞥肩头那只手,跨前一步,老师那手“啪”一声无力地落在自己的大腿上。

    穹达跪在地上,平伸的双手举向天空,一只衬衫的袖口已经裂开了,在舞动的手臂上飞扬。他那怪诞的身影投在背后碎银一般闪光的水流上,阵阵颤抖。

    “奥达!”他手舞足蹈地高叫起来。

    他又呼喊了一声。

    然后,他仔细地侧耳倾听。我们也一样侧耳倾听。那喊声顺着河水流走的方向,撞荡于两岸岩壁之间,声音渐渐低沉,渐渐悠长。

    穹达又舞动那只挂着破衣袖的手臂,他出手缓慢,收手迅疾,带动那片破布呼呼作响。

    “奥达!你将要受到天罚。火闪的电光像鞭子一样抽你!像狂风抽打一条野狗,你流血了,我早就嗅到了那气味!”

    奥达一拳砸在他肩上,他摇晃一阵,不但没有跌倒,反而站起身来:“不敬神明的奥达!你把驿路当成神,但驿路只是神用以折磨孽畜的造物。”奥达又一拳把他送到帐篷门口我的怀中,他颤抖得犹如一匹风中的羽毛。但他又竭力断喝一声:“奥达,是神在对你说话!”

    奥达劈手一下,穹达的手还没抬起,就被打了下去。奥达揪住他当胸的衣襟,摇晃他:“醒醒,穹达!”我从未见过奥达的脸相是如此浄狞可怖。他的眼睛几乎完全眯缝起来,在高高鼻梁的映衬下,越发显得深陷了。但那缝中露出的眼光却像两粒磷火一样咝咝作响,阴冷地窜动。

    奥达把手伸向他胸口时,那手指像鹰爪一样蜷曲着:“你醒醒。”

    “我醒了。”穹达瘫坐在地上,哭泣声响起来。

    “我醒了,夺朵、阿措。我看见一只狼,他那尾巴鞭子一样竖起。招呼都不打一声,我们就狗一样跟在他身后,奥达是一只狼,你是一只不吭声的狼。但现在,我们完了!想想以往吧,这样的夜晚,好多股驮队聚在一起,从四面八方带来各种酒和各种消息。

    现在,这些人上哪里去了?老师教学生写的文章都说:修公路的炮声像春雷一样……”

    一道寒光,奥达把一把匕首扔在他面前,穹达止住了滔滔不绝的话语,抬起那张顷刻间变得迷茫悲凉的脸。

    奥达冷冷地说:“给你这个,刺向你所恨的人。怎么,要在屁股上踹你一脚你才能站起来吗?”

    “我能站起来。”但他仍然没有动作。

    “你不能像一条男子汉一样站起来,用我的血洗你那双手?”奥达的语气冷漠而忧伤,他仰起脸来,极目眺望黑黝黝地耸立的山崖,以及崖上盘虬曲折的千年古柏。他那粗大的喉结上下碌动,发出“咕咕”的声响。

    我说:“穹达,你说你是在梦游。”

    “我是梦游……不,我不是!”他跳起身来。

    “那你拿起刀子。这就是我们九年前在那座古墓中挖到的那一把。穹达,你知道这是一把好刀啊,多漂亮的刃口。”

    “不,我不能,奥达。”

    奥达慢慢转过身,眼里喷出怒火:“那你求我饶恕。你把自己比成狗,奥达的马队都是铮铮铁汉,那么,你像狗一样舔我的靴筒。你把自己比成狗。奥达马队的人把自己比成了一条狗!”

    “你杀了我也不。”穹达小心地把刀推回到奥达脚前,“啊,三五年后,我们到哪里存身?公路一通,那么多‘条文’就跟着来了,打猎、猎鹿、捕麝,一条法令把你送进监牢。种地?你的土地在哪里?放牧,你的草场、羊群在哪里?你们让我哭,让我哭吧!”

    奥达入迷地看着那刀。穹达的话他似乎异地啊也没听到。刀锋利的刃口上游着一丝麦芒般粗细的冷光。奥达伸出手指抚摸那迷人的光芒。穹达说完后,奥达哆嗦了一下,那刃口便划破了他的手指。

    奥达举起手,振臂一挥,一道寒光掠过河面,奔上对面的岩壁。匕首没有坠落,想是在那一声响亮中已牢牢地模进了石缝。

    奥达返身进帐篷睡觉去了。

    老师和阿措燃起篝火。我们围坐在火堆旁。河上的风渐冷渐紧。

    穹达的头深深俯进双膝之间。

    他说:“知道吗?隆洼寺庙门前的自来水又在流淌了。我给他们背了六年水,从十岁那年开始。”

    天亮了,女医生解嘲似的笑笑,说:“我真蠢,我怎么觉得腿被蛇咬了一样。”

    第二天的行程非常沉闷。

    太阳正从我们背后升起。只有奥达打起精神,走在队伍最前面。他那矫健的身手在这时仍然令人入迷。他的粗大发辫高高地盘在头顶,晨风掀起他横披肩头的毡毯。

    我们都着迷似的望着他策马吆喝着奔向前去。

    虽然奥达已经对穹达说了:“滚吧,你的心思我知道。”但穹达仍然远远跟在马队后面,我们中间有哪一个落在后边,他就仰起那张似乎对眼前的一切感到大惑不解的脸。他还有意没有揩去嘴角和鼻孔边干涸的血迹。

    我只感到胸腹中空空如也。早晨风中的清新湿润被阳光慢慢烘烤干净了。几种总在夜间绽放的花朵又重新闭合了。近处满眼翠绿上闪烁着刺目的金属光芒,远山的脉迹愈益模糊。

    “有了能吃的樱桃请你告诉我。”

    “你不能用藏语跟我说话?”

    老师塌下颈子乖乖地让到路边上去了。

    “我们驮上去的水给两个和尚每人装满了三个水壶。他们并不感谢我们。”穹达赶上来对我说。“他们都人定了,只有一个看了信,就又人定了。他只说:‘自流水?哪一条水不是自流水,在普天之下。你不知道,一旦入了定,兴许十天半月才能转过一个念头,不吃不喝,不想钱财、女人。他们道行高深。”

    “你的道行不也是十分高深吗?”

    穹达的马蹄声就渐渐小下去了。

    我们好容易闯过那片河滩,泥石流阻住了河口,泛滥的河水冲毁了旧路。我们在累累砾石和灌木丛中寻路前进。有一匹牲口就这样颠散了驮子。

    “叫穹达收拾。”奥达头也不回地说。

    “奥达叫穹达收拾。”我对阿措说。

    阿措高兴了,等落到后面的穹达。我听到他叫喊:“散了的驮子请你收拾,穹达。奥达说的。”

    这样,我们一身臭汗闯出这片河滩时,穹达又和我们走在一起了。

    马队走上那道小山梁时,大家都顾不得擦掉汗水,就相视微笑了。

    我的双腿只轻轻一夹,雪青马就会意地腾起前蹄,纵上土台。那已经变成一道深沟的路就在眼前,只露出一匹匹牲口的脊背。当初,这也不过是一条兽迹隐约灌丛夹缠的羊肠小道。但渐渐地,草皮被马蹄践裂,翻转,暴露出下面松软的泥土,泥土又被风吹雨刷,不消多少年,道路就成为一道深沟,两边的泥壁平整光滑,沟底却终于露出嶙峋的岩石,岩石又渐渐被蹄铁打磨光滑。从这样的道路上,你必须穿越数十年的时光,才能回到那个最初出发的地方。而眼下的关键是:宽阔平整的公路已把我们驿路的网络不留情地撕得四分五裂,这样时光的障碍已不重要了。给你上亿万年时间你也无法循原路回去了,只有让一切以另一种形态开始。

    马队逶迤前行。一大团云影落在马队前方,又飘向对岸的森林里去了。道路,在森林边缘的一带草甸上延伸,草甸下边是整齐的河岸。我们歇下了。

    我们松了马肚带,并给牲口扣上脚绊,就都四仰八叉地躺倒在绵软的草地上了。

    我一闭上眼睛,一下子就看到了道路尽头那一大片平整的麦田,以及麦田中古旧的石楼,石楼山墙上用白垩精心涂抹的巨大牛头,牛头左边的弯月与右边的太阳。太阳是一个画得相当笨拙有力的圆圈,周围光芒的稀疏线条更是短促而粗重。在这三种东西护佑下的麦田四溢芬芳,远处则是盛夏季节更显得晶莹纯净的屏风似的雪山。

    思绪难以阻遏,总要落在若尔金木初那姑娘身上。

    我只好在水边久久浸泡发烫的额头。

    阳光聚成镍币大小的金色斑点落在河底的细沙上。女医生赤着脚披散着刚刚洗过的长长黑发。一次次不停地去打捞那些光斑。

    “来帮帮忙吧!”她咯略地笑着。

    “以后你们的公路会毁了这草地。”

    她打量我好久,我想我一定紧锁着眉头,绷紧了嘴角。我严肃起来总是那么一副模样。她坐下,并拍拍草地示意我也坐下。她说,要是她来设计,公路只会从树林和草地之间过渡带上的棘刺丛中穿过。

    “可是”,我说,“我看到好多公路图省事,许多荒地不走,偏偏把平展展的草地、庄稼地和溪边的小树林糟踏了”。

    她耸耸肩头,说:“你和我都是只能做自己那份事情的人。”

    她又说:“还是谈谈你自己,或者是这条河流。”

    我不知从何说起,说那个被称作“他”的敏感而富于幻想的自己?还是那个被称作“你”的被驿路、驮脚汉生涯所蛊惑的自己,还是近月来忧心忡忡的自己。

    奥达示意要我去到他那里。

    我问他要说什么事情。

    他说:“你知道。”

    我说不。

    他坚持说我知道。

    我摇头否认。

    “昨天上山他看见那两个修行者,就想和他们一起蹲在山洞里等待圆寂。隆洼寺院有自来水了。不要这个老了的挑水小和尚了。”

    “我猜到了。”

    他用一块小石头刮出靴筒上青色的草汁残迹。“不然,昨晚他才不会那样了。”

    “阿措也该走了,他老得快了”

    奥达嘬痕嘴唇,还是不得不从牙缝中漏出了一个“是”字。看着他那一副不情愿的无可奈何的样子。我感到快意。

    “驿路这株大树”,他突然说,“驿路这株大树的树干已被砍去了。我们只是几只蚂蚁在残剩的枝桠上寻找吃食。”

    饮完牲口,我躺下,把双手枕在脑后,摊在地上的包脚布散发出浓烈的汗臭,我毫不理会,只是从树枝的空隙间仰望天上稀薄的串串白云。

    马队驮着从汽车上卸下的茶、盐和两大筐新铸的闪着蓝光的犁铧,在遮蔽日光的森林中穿行。一些青色或红色的树挂不时垂挂到肩背上。奥达告诉他,这种东西到了某种地步时,可以搪塞一下饥胃。他顺手撕下一把,团在手中,那些干燥的纠缠不清的细丝便一股股从他指缝中漏到地上了。后来,他确实见过一个迷路的淘金人吃下这东西之后拉不出大便,在一条溪水中打滚。

    他们那时进人的林中的泥地很潮润。牲口走过后,留下一串串光滑而清晰的蹄迹。苔藓与松脂的气息清新香人,偶尔出现一方没有树木的草地。他们就驻马在那大块温煦的阳光里,彼此快活地戏谑几句。他在林中失去了方向感,只是大致知道已经翻过几道山脊了。他是从涉过几道溪流来判断的。他想不到走出森林,这条路也逼到自己的家门边上。

    那阵夕阳燃烧得像火一样金黄,山脚下那盆地里的小麦已经开镰了。

    他从那一群四散在麦地的人中认出了母亲。她弓着腰挥舞镰刀,立起身时揽抱着一捆麦子。那捆麦子在她手中轻快地旋舞起来,变成了一团映着阳光燃烧的金色火苗。那火苗一直冲到他胸口,冲上喉头。

    母亲擦一把汗,又弓下腰去了。

    没有人发现在山林边上的驮队。驮脚汉们却下马注视着山下劳作的人们,脸上浮起十分动人的微笑。

    “这场收割下来,我们又该运来镰刀了。就像现在运来铁铧。”

    “该死的镰刀。”

    “七零八碎的,还带有口子,驮起来多不方便哪!该死的镰刀。”

    “可我们能不驮运?”

    大家都说是啊是啊,就开心地大笑了。

    他想趁大家高兴,把母亲指点给三个汉子,但怕招来不干净的话语。马队走下山坡时,汉子们把帽子拿在手中挥舞,高声呼吼。山下收割的人们回应更为热烈的呼喊。

    人们拥向打麦场,把汉子们包围起来。尖声叫喊的妇人们几个一起捉住一个驮脚汉,掀翻在满地麦秸里。汉子们并不怎么认真反抗,呻吟几声,向妇人们求过情,便在一片哄笑声中站起来,去和男人们坐在一起,享用姑娘们送来的新麦面烧馍和家酿的新酒。牲口自有许多小伙子精心照料。

    母亲看到他和驮脚汉一起,先暗自吃惊,但随即又露出明朗的笑容。乡亲们也毫不惊诧地像其他三个驮脚汉一样款待了他。

    一个姑娘也上来劝他大口喝酒。

    场上人散尽后他回到家中时,母亲已熬好茶等候许久了。

    母亲伸出双手,像是想把他揽进怀中。他瑟缩一下,母亲只是碰了碰他的胳膊。含糊不清地咕哝了一句什么。泪水孺湿了皱纹密集的眼角。

    他伸手摸摸还没长毛的下巴,这是几天行程中他学来的奥达的习惯性的动作。眼下则是表示他已经长大成人。最后一抹返照的阳光从低矮土屋的门首,投下一片暗红的光亮。门框里那条消失于林中的驿路,也慢慢由清晰变得模糊了。

    他一直紧闭着嘴坐到夜色四合,母亲终于忍不住饮泣失声。几次他都差点就要劝慰母亲了。但一想到班上同学叫他私生子时那种轻蔑的模样,涌到喉头的话又咽回肚子里。但母亲的饮泣声仍使他非常难受。

    “在地中间走过时”,奥达随便地落坐在火塘边上,“闻到成熟的麦子的气味了,好年成了。好年成的麦香真醉人哪!”

    “托福托福。”母亲擦着红红的双眼说。

    “多好的庄稼,更好的我们山里人。”奥达说,“道路前边又是道路,一样的庄稼,一样的人群。”

    母亲突然把酒碗端到他面前:“奥达,就这样,他拜托给你了。夺朵,给师傅酒。记住师傅也就像父亲一样。”

    奥达说:“我只是把一只迷途的羔羊捎带回母羊身边。”

    “不,你只能像调教牲口一样,把他调教得跟你一样。”

    “但我想夺朵不是个经常逃学的孩子。”

    “奥达!”母亲固执地坚持说,“这是一种天性,是命数。和他父亲一样。流浪的天性,天性是改变不了的。他和他父亲一模一样。”

    “那你丈夫也很漂亮。”

    母亲露出了动人的容颜,她解下头巾,在膝上抚平,叠好,“是很漂亮。鬈发,宽额头,大眼睛……”母亲怔忡一阵,又抖散了那块叠得方方正正的头巾,“可他只是孩子的父亲,而不是我的什么人。”

    这时,这个老妇人点亮油灯,从上到下仔细打量自己的儿子,神情认真而又冷漠,仿佛是在打量一匹糟践了自己待收的庄稼的牲口,为的是记住这匹牲口的特征,好向主人索求赔偿。

    后来的事情,他就都没有怎么在意了。只觉得一株树清晰地在脑中树立起来,一直伸展到自己难以想像的深远地带。这可能是一株万年以上的老树了。

    也许是在刚才的谈话中,奥达那段说树木是道路的话勾起了我的回忆,使我想到那个久已抛在脑后的场景。现在,那黄昏中的温暖土屋与母亲的面孔一齐在河面上隐约浮现,但来不及浮现得十分清晰,就又被一阵轻风荡起的涟漪把一片夺目的阳光无情地从我心头驱散了。

    我穿好靴子,回到三个伙伴中间。

    阿措躺在树阴里,脸色蜡黄,呼吸也不太平稳。显然是在尽力忍受病痛的折磨。但他的目光却特别明亮而又平静。

    我叫女医生再给阿措一点药片。

    阿措说:“不要,我在端详那只鹰。它飞得又高又自在。”

    “人的灵魂一旦飞升就更高更自在”,穹达说,“小自在比不上大自在”。

    “伙计”,奥达说,眼光十分和善地转向穹达,“你好像专替人念临终的祷语”。

    穹达感到十分难为情,他低声说:“原谅我,我是心里不好受。”

    “吃饭吧,吃饭吧。”我说。

    我率先从马褡裢里掏出阿基给我装进的一壶酒和几大截血肠。几个同伴也都从包里翻出最可口的食品。这些东西都放在一个干干净净的大青石板上。面对一大堆食物诱人的光亮与色彩,谁都没有被激发起食欲,绕在树枝上的血肠兀自被火烤得嗞嗞响,而且还随着小小的爆烈声,那芳香便四溢开来。

    大家都勉强吃了一点儿。

    空气已被太阳烤得滚烫了,四面八方的绿色仿佛镶嵌在一种玻璃体中,而空气就是一团巨大的透明的物体,把我们凝固在其中了。在紧张的静默中屏息许久,才有一点儿风从远处的山洼腾起,又从山顶上摇曳而下,那些凝固的绿色终于流动起来。

    阿措又起身到树阴底下躺着了。

    我和女医生去帮他服下药片时,他说:“有些病有药医,有的病没有药医,要是我现在死了,那可以少受好多折磨。”

    “看,那鹰飞得真自在。”他又说。

    “真高。”

    阿措真的就在那天晚上溘然长逝了。临睡时,他不断地打嗝,女医生吩咐让阿措靠在她脚前。帐篷里很挤,我说我宁愿露宿,但她坚持把我的被褥放在她的左侧。

    她附耳低声对我说:“情形不对。”

    阿措仍然打着嗝,但已合上眼睛睡了。

    睡下时我看她悄悄地往睡袋里洒香水,我说我身上牲口气味可重得很哪。

    “你可以好好洗洗。”

    “骑上马背三年,就一辈子也别想脱掉这种气味了。”

    “我和若尔金木初是好朋友。”她说。

    我说她是谁。

    她嗤嗤地笑了,说若尔金木初说谁也没有那个样子在她桶里喝过水,除了她家里那只小花猫有时蹲在桶沿上一起和她到水边去。女医生又说你不要不好意思,我结了婚了。

    她说她男人是连长。

    “带兵打越南?”

    “在外省修公路。那里也有驮帮吗?”

    “不,那里牲口很少,人很多,他们肩挑背扛。”

    “你们汉人怎么那么多。”

    她叹了口气,就谁都不再说什么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恍惚觉得有一个什么东西在帐篷门外徘徊。终于,我看清楚那是阿措的白马挣脱了脚绊,静静地站立在帐篷门口,月光把它低垂着脑袋的影子投进帐篷,而它本身除了闪亮的眼睛外,月亮在它皮毛上反射出的一片莹光,使它仿佛成为一个幻影。

    我们人迷地打量这匹马。

    穹达低声对奥达说:“它哭了。”

    这时,奥达平静的声音响起来:“阿措醒着吗?阿措,你的牲口哭了。”

    “是啦,奥达、穹达、夺朵,我想,我的时候是到了。我的白马啦!”

    白马听到主人的声音,团团旋转着发出悲怆的嘶鸣。

    “去吧!白马,这么多年,感谢你了。”

    牲口咴咴两声。

    “去吧!我不能起身喂你两团糌粑了。夺朵,求你解下它身上所有的绳索。”

    我照办了。

    我们静听着牲口嗒嗒的蹄声响到林边。另外那些牲口不安的映映声,并没有使这蹄声停止。接着我们听到树枝折断和鸟雀惊飞的声响,我想像着白马疾驰于夜的沉沉莽林中的样子,奇怪的是我也不能确切地再现它的模样了,它已化为一团闪烁的白光,沿着土坡上升,被透明浸凉的月光所照耀。

    穹达的悲咽声打断了我的遐想。

    “给阿措换衣裳。”奥达吩咐。

    阿措是必死无疑了,几个虱子从内衣里爬出来,俯伏在电筒光芒下。

    这支手电筒是临睡时女医生倒悬在帐篷顶上的。我跪在阿措身边,穹达把我拉开:“这不是年轻人的事情。”

    “你说吧,阿措伙计。”

    “我想穿走三个伙计一人一样东西。”

    这样,他穿上了我的府绸衬衫,奥达的狐皮坎肩和穹达黄锻面的夹衫。我们又给他套上一条齐膝的土白布短裤,一双鹿皮长靴和一件白氆氇的夹衫。现在,穿饰一新的阿措从头到脚散发着樟脑气息,这气息使得眼前这场面多少显得不太真实了。

    “酒。”奥达说。

    他跪到阿措身侧,给他喝了一口。阿措咽下。那只碗经过奥达、穹达和我的嘴唇,又回到奥达手中,奥达翻转空碗:“我们干了,伙计。”

    阿措又说:“酒。”

    我们连干了三碗。空碗放到阿措手边。

    “谢谢。”

    女医生手脚利索地“砰”地敲开一支针药,插进针头,对着光抽动那针筒。

    她说:“我不能治好这病,我只能减轻你的痛苦。”“谢谢。我不痛,我想过好多次,果然天照应了。我无病而终。可你打吧,你是多好的人哪。”

    我的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伙计们,医生,我的白马已经走了,我使唤了它整整十八个年头,它来和我告过别了。那年到双河镇,它五岁口,给人蒙了眼推石磨。奥达你说糟踏了一匹好牲口,你打了那个老板。公安局关了我们半个月。后来我们花一千元买下了这匹牲口。这是大家的钱。”可是奥达和穹达你们俩都说:“阿措,归你了。是这样吗,伙计们。”

    穹达说:“是。”

    “阿措伙计”,奥达说,“马具将全部跟你在一起”。

    “我就这样先走了,伙计们。这是我一心所望的啊,可公路来了你们怎么办啊。夺朵,两个老伙计和我们的牲口就要靠你了。你年轻,要和那个姑娘结婚,两个老伙计像你父亲一样。告诉我女儿,他们也是她的父亲。”

    “你痛就呻吟”医生膝行到阿措身边,“一定很痛啊!”

    “不,姑娘,我只是力气用尽了。”

    后来,他要我们关了手电,说:“月亮真大。”说完就睡着了。

    曙光照进帐篷时,女医生和奥达搭在阿措手腕上的手都同时放下了。

    太阳升起时,我们从一个绝壁上把他送进深潭。他的面容安详而平静,所有他的马具都和他在一起。留下来的只是一只银质的护符,要按他的嘱咐转交给开卡车的女儿。

    他的遗体从清澈地倒映着天空的深潭中慢慢下沉,给人的感觉是:他那沉重的躯体变得轻盈了,正向无垠的天空飞升。

    朝霞满天。

    死亡中竟也包含着这样美丽的成分,这是我过去从无所知的,我回首在山坡上找寻白马的影子,但我只能说,天边有一朵云很像那匹白马。

    “别找了,走了就是走了。”

    奥达和穹达也转过身来,背着太阳,他们的面部都隐浸在浓重的阴影当中。我没有听清这是谁的声音。

    马队在晴朗的天空下缓缓前行。

    中午,我们遇到一场雷雨,本身可以在杉树林中躲避的我们都没有躲避。一道特别明亮的蓝光蛇行而下,在一块突兀的谷地中央的岩石上狂舞,紧接着一声震耳的炸雷把那岩石击为韮粉。空气中充满浓烈的硫磺味。我们从碎石堆中扒出一团蜂窝状的东西。那东西还很烫手。我掂量着,看最初的几滴雨打在上面,溅起淡淡的雾气。这个雷真厉害,只一瞬间,便把那块岩石中的铁粉熔铸成形了,我还看见过两匹驮着铜器的马被雷打翻在路上,发散出浓烈的皮毛的焦糊味,而那些价钱昂贵的铜器却失去了原来的形状。

    雨后的太阳暴烈。

    我们都被包裹在湿泥的腥气和蒸腾的水雾里,不断吆喝牲口往前,甚至没有停留下来吃一顿午饭。

    “人总是要死的。”

    老师终于瞅到一个机会过来宽慰我。

    “你在背语录。”

    “为什么我要背语录。这话是我自己想说的。”

    “那你把这话用藏语对我说一遍,就算你自己的话。”我恶狠狠地说,还意犹未尽,“你家乡山上的洋芋和苦荞味道你没忘吧。你还不如阿措那匹马,那个畜牲呢。”

    我心中无名火起,想用浸湿的马鞭抽这个自以为高人一等的杂种,要不是奥达突然间歇斯底里地叫喊起来的话。

    原来,他是因为楔在路中的那行标粧几次磕碰了马腿,他指着勘探队制作这些木粧时伐倒的一株株碗口粗的小白桦树。

    “拔掉这些伤天害理的东西!”

    他扭歪了面孔,我知道,他再也不能充好汉,强憋着胸中的郁闷了。

    眼前这些标桩都是取白桦中间最直的一段细心削制而成。这些用红漆涂抹着阿拉伯数字的标粧旁,就是被腰折为两截的曾经美丽婆娑的白桦横枕在路上,已经枯干的叶片在阳光下依然沙沙作响。

    “对不起啦,奥达师傅。”女医生和我一起,把那些树干拉到路边。

    奥达把鞭子劈向燥热的空气:“公路一通,飞蝗一样无礼的人群就要来了。这些地方就要被糟踏了。许多地方已经被糟踏了。”

    他高踞在马背上,说到愤激处,就仰起脸来,对着四面的山峰,他的声音洪亮,回声在山谷间震荡。

    “那些人会把这里变成枯树的颜色!”

    女医生要我帮助她拔出路中央的标桩,楔进路旁的石缝里。老师露出讥讽的笑容,催马走了。她又认真地用钢笔在木桩上描下内移多少多少米的字样,写好又把笔画反复描画得像筷子一样粗了。

    “我们修过一条真正为老百姓修的路没有,我男人连队里有一个战士,他家乡的铁路通了十二年,一家只有他一人坐过火车,在当兵以后。”

    “你是医生。”我说。

    她望着光脚出神,我说:“好热。”

    这样,她才耸耸肩头:“对,热。”

    “其实,奥达背地里说你是好人。”

    “那就是说,那些修公路的人,他们就不是好人?”

    这回轮到我耸耸肩头了。

    卸掉重载的牲口都甩动鬃毛兴奋地打着响鼻。我们把它们尾巴上的花结打散。牲口们都在泥土地愉快地尽情翻滚。然后迎着风奔向河边的流水和青草,它们的鬃毛飘拂,尾巴高扬,饮够了水后,昂着头向四面张望。

    女医生说:“她说过要在这里等你。”

    这时,最初的几颗星星已跳上天幕。雪青马不肯离开我。它兴奋地掀动着鼻翼。把热供烘的嘴贴在我背上,想把我推向那片宽广的麦地。这时,我们听到一声声悠长的口弦拨响了。这声音给人的感觉好像一群翅膀明透的蜻蜓在风中旋舞,星星从这声音中跳上天幕。

    “她来了。”女医生说。

    我也知道了这是谁在拨弄口弦。我仿佛看到她那可爱的嘴唇含着一根银白的丝线,牙齿轻轻牵动,那光滑的竹制的簧片就发出了这道深深眷恋和丝丝怨恨的声响。

    “好姑娘啊!”穹达说。

    “去。”奥达只能说。

    她的两只星星一般闪亮的眼睛已经出现在不远的地方。口弦声骤然中止。一块小石子落在我面前。雪青马就奔向她那里去了。

    我也向前走去。

    她揽着马脖子时那一声呻吟几乎把我击倒在地上。这时,夜色四合,星星已经出齐,山峰拔地而起,河流深深地往下切割。

    若尔金木初揽紧马脖子,在我走到她面前时,她说:“它已经要我了。”接着她就哭了。扎进我怀中后,她又哈哈地笑了。

    我也只能发出惬意的呻吟:“哦哦!”

    “哦!”

    “哦……哦。”

    我们谁也不再说话,就不约而同地牵了雪青马到我当初饮马遇见她的地方去了。好久,我们都看着映着星光的流水在脚前流动,雪青马在背后啃食青草。

    “河里雾上来了。”

    河上的水气果然丰盈起来,正向我们脚下漫溢。

    我回到露宿地时,两个同伴已经燃起了篝火。大家只是商量一阵怎样把阿措的遗物送到他女儿的手中。就都感到无话可说了,想不到若尔金木初又打着赤脚喘出浓重的雾气来到我们的马队旁边。

    她从怀中取出一只酒壶,三只青花龙碗,斟满酒后,长跪着一一捧到我们面前,并把壶中剩下的酒都倒人火中。

    “这,是那一位没有回来的师傅的。”

    就在我为我们马队结局担忧的那天晚上,若尔金木初躺进了我的被窝。

    她说的一句话是:“医生大姐给了我不生娃娃的药。”

    “吃了?”

    “……”她不肯回答。她用她身体暖烘烘的气息回答了我想问的一切。

    强烈的日光使我们醒来时,她翻身哭起来,惊叫一声,赶紧捂住赤裸的胸脯,而两个伙伴和马队都已不知去向。

    只有我的雪青马和全套马具在等我从女人的怀中醒来。

    火塘里快熄的火堆浮起几缕袅吳青烟。马队最好的一只铜壶中盛满了茶,大块的酥油上插着奥达亲手做成的木刀,和盛进碗中的糌粑、奶渣,等我们尽情享用。以后若干年,我也再没有听到过一支马队和这两个老头的半点消息。就像他们和我有过的那一段生活,不过是一场不真实的梦一样。

    最后想说的是,那张卡车提货单随我那件穿在阿措身上的衬衫一起葬人水中了。所以,后来我在最初和我妻子相遇的地方,把那封信撕碎,付诸流水,也没有过分地痛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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