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镢下去,糯软的泥土似萎败的花瓣翻卷。一下一下,板结的土地绽开团团垒垒的幽暗之花,叠覆,堆挤。地面陷下去,隐秘的历史从花蕊深处浮上来。
柔软中的一点坚硬,也许是陶罐、陶盆、陶瓮,破碎的、潮湿的、阴郁的、尖利的。刃口在泥土包裹中,隐藏锋利。花纹在泥土叠覆中,暗匿斑斓。从泥土中来,回到泥土中去,丢掉所有的雕饰、繁复。似乎,长途跋涉而来的一路上,它在不断逃离复杂,归向单一——承负的,统统倾倒而出。附加的,统统剥离干净。曾经,与之紧密相连的日常生活,一只手,一瞥眼神,一带飘飞的裙裾,一声梦呓,一个杂色的瞬间,一段缠绵悱恻的故事,统统沉溺到不可知处,仅靠湍飞的想象,再无法复原。
从时间枝头凋落的花瓣,何以复生。
去年冬天,一口干涸的古井在一处建筑工地被挖掘出来。一千多年前,它噙着幽莹、寒澈之水,滋润过无数唇喉。在它的四周,水波一样漾开,一些建于北宋年间的古民居旧址,被层层湮埋的街衢,古河道奔流的痕迹。方正的井台、地基、灶台,蜿蜒的河道、沟渠、树根,如抽象又具体的谜面,在眼前铺展。横平竖直,经经纬纬,古城旧时容颜水汽氤氲,轮廓依稀。
原来,它们一直在这座城市的皮肤之下,按照原初的方向潜行。
那一年,朋友将自己锁闭在坚硬的沉默中。
她铁了心和前夫离婚,因为另外一个女人的出现。她搬回父母家,拒绝回答一切疑问,谁也不肯面对。生活像窗外的冰挂,悬挂在那儿,枯涩的枝头,冷凝不动。看起来晶莹剔透,实际不可触碰。那股惊凉,长驱直入。
朋友将心紧紧蜷缩,任身体一味冰寒。可腹中的胎儿,一刻不肯停止生长,扬花,吐穗,灌浆,结实,垂落,即使土地排斥,摇晃,倾斜,不停地在忧伤中流失,变得贫瘠。那是凝滞中唯一滋生蠕动的根茎,钻掘开板硬的泥层,偏要在阳光下探出头来。
经历了整整一个冬天,孩子生出来,躺在她的臂弯里哇哇地哭个不停。朋友长久地盯视着她。一个皮肤皱巴巴的粉红色婴儿。她噘起柔软的小嘴,冲着空气哇哇个不停,那是一个婴儿的呼唤方式。
朋友一动不动,沉默半晌,掀起衣襟,将乳头塞进小嘴。柔软的嘴唇包裹住胀痛的乳头。寂静中,吮吸之声清晰可闻。
一度深埋的,怨恨、自怜、抑郁、绝望流动起来。一个暗色的角落缓缓敞开。
去看望一位同事。
他躺在病床上,原本瘦小的身体在白色被单下,更显瘦小。麻药散尽后,疼痛飓风一样在他的身体中肆虐、扫荡。他强打精神与我们寒暄,吃力的模样,让人连多停留一刻也不忍。
自肋骨下多了一道长长的伤口,纵贯腹部。他对真相还一无所知。医生以胃溃疡的名义让他,一个平时脚步生风、生龙活虎的人,躺到了手术台上。一道切片,化验是癌。换一个地方,一道切片,化验是癌……整个胃,成为一个锈死的零件搁置在那儿。锈斑蔓延到了他处。在皮肤和骨骼搭建起的内部,身体的隐秘宫殿里,早已入住了一群蛮横无理的入侵者,它们在那里举行狂欢的盛宴,将鲜活的生命当作佳肴品啜。
作为自己身体的主人,我们究竟对它了解多少?有多少疾病的征兆正在身体之中潜伏、行进,有多少细胞正在秘密谋划策反,有多少危机将在不远的未来与我们握手?如此的变故,是生命的意外还是常态?疑虑的波涛奔袭而来。
原来,一直以为被我们主宰的身体,是一处真正未知的旷野,充满了莫测的变数。我们如同被蒙上了双眼双耳的进入者,只有在疾病已膨胀至眼前、疼痛像土屑一样倾倒下来时,我们才猛然感觉到它、意识到它,惊惧于它砸在身上的硬邦邦的痛感,却迟迟不肯相信。对身体抱有的脆弱自负,对终点的本能拒绝,都在向后拖拽我们。可身体依然向前,抛下我们,脚不停步地向着终点归去。
最终。身体将痛苦的我们埋葬。泥土将疼痛的身体埋葬。
每天,同一时刻,他都出现在那里。
绕着图书馆一楼大厅的方形空间,从一个角落走向另一个角落,循环往复。脚步迟滞,仿佛一个被操纵的木偶。线的那一头,是一个只属于他的上帝。
他的表情始终木然,拄一根拐杖。眼睛睁着,却仿佛什么也不曾进入视线,除了脚下不停延伸的线条。将方形的四边连缀,就是一道没有尽头的射线。走着走着,他会在某一时刻——一个同样固定的时刻,自动脱离射线的轨道,消失在门外的虚白之中。将一个异常空洞的大厅,留在原地。
可是,只要想见到他,只需在固定的时间来到这一固定的地点,就一定能见到。
那时,上初中的我,只听说他是位退休教师,原本好端端的一个人,“文革”没结束就变成了这样。具体的遭际,我不清楚。
在我的身边,都是脚步匆匆、笑容生动的入世者。他是个例外。好像活在只有他一个人的世界里,温和地,寂静地,影子似的。那个世界里有怎样的景象,有没有痛苦、欢喜、忧愤、欣悦、悲伤、幸福,无人进入,也就无从知道。
在曾经的某一时间站点,他亲手将自己埋进那个不为人知的世界。再不肯出来。
说还是不说?这是个问题。
一墙之隔,是躺在病床上的女儿。苍白瘦削的脸,插着针头的手臂。墙外,是两个徘徊来去的身影,两张愁苦多皱的脸。墙壁,十五厘米的厚度,阻隔着一个埋藏十五年的秘密。十五年来,它在地下兀自发酵。一旦开启,滋味不是醇香是苦涩。
父亲、母亲的定义,简单得连三岁孩子都懂。可有一种父母,没有赋予过子女生命,因为命运擅自剥夺了这一权利。但他们,和其他为人父母者一样,用手心的掌纹触摸过儿女的每一细微改变,用绵密的目光抚摩过儿女的每一丝表情,用内心的怜惜感受过儿女的冷暖伤痛,他们由衷地将自己的生命与儿女的交互一体。在儿女的成长中,他们同速老去——那是时光的两个方向,像一对背向而驰的箭头。
他和她,就是这样一对父母。
女儿是十五年前抱养的,从遥远的外省某城。原以为将这个秘密细细包裹,沉沉掩埋,割断与过去有关的一切线索,就画上了一个完整的句号。可十五年后,女儿被查出患上白血病,句号蓦然间多出一截尾巴,成了逗号。骨髓配型,他们没有资格;输血验血,他们没有资格。拯救女儿的生命,他们丧失了排在第一位的权利。
成为“逗号”的秘密,清楚地展示在医生开出的化验单上。此刻,噙在他们的唇齿间,在一墙之外,久久无法出口。
他们无法预知,当一个秘密穿透十五年的岁月,携带呼啸之力砸向女儿,她浑然无觉的幼小心灵,那开在大地上一束小小的矢车菊,会不会花衣迸散?
生命因为敞开,而拥有了交流、信任与互爱。又因为有所封闭,而完整、真实、斑斓、丰富。
若是将一个人的内心世界摊晒在阳光下,纤毫毕现。琐细的、幽深的、隐讳的,注定也是颠覆的。既有的稳定被打破,秩序条分缕析,咣当——咣当——引发一连串的破碎声,在外部,在内里。
每个人的内心都埋藏着秘密,疏疏密密,大大小小,深深浅浅。它的安全在于,有柔软但坚忍的心壁、忠实顺从的嘴、警惕在场的意志层层设防,为之守护。秘密似一把锁,握在所有者手中,也环套在他的心上。这把锁,可以开启一扇门,也可以永远锁闭一扇门。主人或奴隶,是一个拥有秘密者的,双重身份。
秘密,一种具有辐射杀伤力的无形之物,包着薄脆壳衣的原子弹。根在一点,波及的可能是一个人、一群人灵魂质地的映现、利益冲突的纷争、尊严的散失或获得、信念的颠覆或重建、爱与恨的转折、生与死的定夺……
有一些秘密,从一个人的心底生长出来,蔓伸出卷曲的触须,撩拨得人痛痒难耐,但终归忍受下来、承担下来,直到生命的尽头。最终,烂也烂在心里。
有一些秘密,陪伴生命走出很远,忽然地,在某一时刻,银瓶乍泻。像走气的气球,噗噗噗地瘪下去,坠落在尘埃中。一同坠落的,可能还有貌似无缝的生活。
秘密将一些人生充满,洒上蜜汁、鲜花;将另一些人生掏空,抹上厚厚的盐壳,交由时光去腌渍。甜也好,痛也罢,秘密何尝不是造物赐予人类与生命同在的一种财富、一个真正独有的空间。
岁月所深埋的,生命所深埋的,灵魂所深埋的,到最后,都将为时间深埋。
天地间的这个世界,才得以趋向脆弱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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