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之华沈剑龙启事:自一九二四年十一月十八日起,我们正式脱离恋爱的关系。
瞿秋白杨之华启事:自一九二四年十一月十八日起,我们正式结合恋爱的关系。
沈剑龙瞿秋白启事:自一九二四年十一月十八日起,我们正式结合朋友的关系。
当年那竖排的繁体字,尤其有风度。而且,这启事连登三天。如今,网络上刊有该启事的《民国日报》的影印件广泛传播。
整整90年前的1922年,在那个骄阳烤炙的7月盛夏,21岁的美女杨之华从杭州萧山动身,一个人奔赴上海,参加妇女运动。那时她一定没有想到,两年之后她会离婚,而且嫁给瞿秋白。
A.杨家有女初长成
年轻而美丽的杨之华更不会想到,成为革命家的丈夫瞿秋白,与她在一起只有十年时光。1935年瞿秋白在福建被捕后,于6月18日慷慨就义,死在敌人的枪口下,年仅36岁;再到后来,杨之华和母亲、女儿曾经“三代同堂守寡”——在厚达500多页的《杨之华评传》(陈福康、丁言模著,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5年5月第1版)一书中,当我看到“三代同堂守寡”语句的时候(见第455页),心中咯噔一下,五味杂陈。
1901年2月11日,杨之华出生在萧山坎山镇三岔路村杨氏大院里,那一天是农历腊月二十三,送灶神的日子——在旧历中杨之华被当成一九年出生。
杨家有女初长成。杨之华早年不愿缠足,抗争成功;她陆续读过小学、职校;在1919年五四运动前后,就读于浙江女子师范学校。作为学生,杨之华剪掉长发,成为“新女性”;她与浙江一师的进步师生一起参与五四运动,上街游行、演讲(见王铁仙主编的《瞿秋白传》第132页,人民出版社2011年6月第1版)。
在1920年初,她曾去上海《星期评论》社工作。到了6月份,《星期评论》就停刊了,她到一所教会学校任教;后来在萧山衙前农村小学任教,并参与了衙前农民运动。
1921年初,在20岁上,杨之华与同乡沈剑龙结婚;1921年11月5日,他生下了女儿,后来所改的名叫瞿独伊。
沈剑龙的父亲就是著名的沈玄庐——后改名沈定一,他是中国共产党的创建者之一,参与起草了《中国共产党党纲》,1921年4月,沈玄庐从广州回到萧山衙前,在家乡发动了著名的农民运动。
杨之华的父亲杨羹梅是萧山的丝商,在1935年与瞿秋白同年去世,也才53岁;杨之华的母亲钱福庆苦命出身,一生坎坷,然而“天增岁月人增寿”,从1879年出生到1979年去世整整活了100岁。
嫁给瞿秋白,是美丽女子杨之华一生的大幸也是大不幸。然而,终究是大幸。
B.你的魂儿我的心
瞿秋白在短短的一生中,有两次美好的爱情婚姻。第一个爱人王剑虹,是著名女作家丁玲在上海大学的挚友,也是一位美丽而聪慧的女性。丁玲在回忆录《我所认识的瞿秋白同志——回忆与随想》一文中,首先介绍的就是王剑虹:“她是坚强的,热烈的。她非常需要感情,但外表却总是冷若冰霜。她是一个失去了母亲的女儿……”(见《忆秋白》第129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8月第1版)
在丁玲的心目中,当时上海大学最好的教员就是瞿秋白,年轻的瞿秋白已是社会学系的主任,“他几乎每天下课后都来我们这里。于是,我们的小亭子间热闹了。他谈话的面很宽,他讲希腊、罗马,讲文艺复兴,也讲唐宋元明。他不但讲死人,而且也讲活人。他不是对小孩讲故事,对学生讲书,而是把我们当作同游者,一同游历上下古今,东南西北……”其实,丁玲也是喜欢瞿秋白的。然而,比丁玲大两岁的王剑虹“热烈地爱着秋白”。后来秋白与剑虹恋爱了,结合了。谁曾想到,天妒才女,肺结核的病魔很快就捕获了王剑虹,那时距离结婚仅仅7个月。丁玲回忆说:“我既看不到剑虹——她的棺木已经停放在四川会馆;也见不到秋白,他去广州参加什么会去了。”
王剑虹患病期间,同学杨之华曾去帮忙照料。在那个医学并不发达的时代,因病而逝,是死亡的最简单最直接的方式。萧红也是这样死的啊!
紧接着丁玲写下了一段极为感人的文字:
秋白用了一张白绸巾包着剑虹的一张照片,就是他们定情之后,我从墙上取下来送给秋白的那张。他在照片背后题了一首诗,开头写着:“你的魂儿我的心。”这是因为我平常叫剑虹常常只叫“虹”,秋白曾笑说应该是“魂”,而秋白叫剑虹总是叫“梦可”。“梦可”是法文“我的心”的译音。诗的意思是说我送给了他我的“魂儿”,而他的心现在却死去了,他难过,他对不起剑虹,对不起他的心,也对不起我……(见《忆秋白》第142页)
瞿秋白在给丁玲的信中说,“自己的心也随剑虹而去”。
瞿秋白也曾这样对丁玲说,你是“飞蛾扑火,非死不止”。
相比之下,丁玲还是幸运的,而瞿秋白自己还真是最终飞蛾扑进了火里。
王剑虹去世后不久,丁玲收到了杨之华写给瞿秋白的信——让她转交。
C.只因途中与您相见
杨之华后来在《忆秋白》(见《忆秋白》第189页)一文中,开篇第一句就是“我和秋白是在上海大学认识的”。
上海与杭州萧山并不遥远,青年时代的杨之华曾多次前往上海,而去上海大学报考读书的这一次,改变了她一生的命运。
1924年1月22日《民国日报》刊登了上海大学的录取布告,社会系一年级录取生只有两名,其中一个就是杨之华。就这样,杨之华成了瞿秋白的学生。
“上课时,人都挤满了。房子陈旧,人多了,楼房震动,似乎要塌倒下来……”杨之华在《忆秋白》中这样记述了当年瞿秋白讲课的盛况。“秋白是社会学系主任,担任的课程是社会科学概论和社会哲学。第一次听他讲课的时候,使我惊奇的是学生突然加多了。别的同学告诉我,大家都很喜欢听秋白的课。除了社会学系本班的学生,还有中、英文系的学生,其他大学中的党团员或先进的积极分子,甚至我们的好教师恽代英、萧楚女、上大附属中学部主任侯绍裘等同志都愿来听听。”
“当课堂开始安静下来的时候,我看到秋白从人丛中走进课堂,走上了讲台。他穿着一件西装上衣,手上拿着一顶帽子,他的头发向后梳,额角宽而平,鼻梁上架一副近视眼镜,与他的脸庞很相称。他和蔼亲切地微笑着,打开皮包,拿出讲义和笔记本,开始讲课了。”女生杨之华听瞿秋白老师的第一课,有着专注的观察,留下清晰的记忆。“他的神态安逸而从容,声音虽不洪亮,但即使站在课堂外的同学也能听到。在他的讲话中,没有华丽的辞藻和空谈……同学们都很郑重地记下笔记,万一有人因为参加社会活动而缺了课,非要借别人的笔记抄下来,才能安心睡觉。”
瞿秋白和杨之华,同样属于师生恋。“瞿秋白与杨之华多次接触后,爱上了她。杨之华发现瞿秋白对她的感情逐渐加深,曾经犹豫、彷徨和害怕,也曾故意躲避。最后她还是作出选择,大胆地追求属于自己的爱情。”(见《瞿秋白传》第135页,人民出版社2011年6月第1版)
对这位优秀的老师,有人说他是“骄傲的”、“冷酷的”,但有一次,孙中山的苏联顾问鲍罗廷约谈杨之华,要了解上海妇女运动的情况,地点就在他家里,很意外是瞿秋白担任翻译,杨之华就在这样的场合与瞿“翻译”秋白老师“第一次亲密接触”,直接感受到瞿秋白的诚恳、谦虚和热情。心的萌动,往往就在不经意间。
1924年11月27日在上海《民国日报》上刊出的那三则“恋爱”启事,是最经典不过的民国范儿。这大概也就那一代人才有的事儿了。
瞿秋白和杨之华结婚后不久,瞿秋白为杨之华篆刻了一枚方章,上面是四个字:秋之白华。两个人的名字嵌在一起,这让杨之华深深感动。
2011年上映的电影《秋之白华》,讲的就是瞿秋白和夫人杨之华的故事,由“谋男郎”窦骁出演瞿秋白,由“谋女郎”董洁出演杨之华。
只因途中与您相见,此爱绵绵,不管前路漫漫。
D.嫁给瞿秋白的幸与不幸
后来瞿秋白以更多的精力投身于革命事业,事实上那几乎是身不由己的。
1925年初春,杨之华与瞿秋白来到杭州,在西湖景点合影留念,并曾回萧山衙前沈家看望女儿独伊。1926年,杨之华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上海妇女运动中。1927年4月,中共五大在武汉召开,大会选举了新的中央委员会,瞿秋白成为中央政治局五人常委之一,而杨之华也当选为中央委员,是中央委员中的唯一女性。当时的总书记依然是陈独秀,周恩来还是政治局候补委员,而毛泽东则仅仅是候补中央委员。1928年,瞿秋白先期去莫斯科筹备中共六大,杨之华母女也去了苏联;在莫斯科的条件是艰苦的,六大闭幕后,女儿瞿独伊被送进了一家孤儿院,后来才转到一家儿童疗养院,次年送到了国际儿童院。
1930年8月上旬,根据共产国际的指示,瞿秋白夫妇取道欧洲回国。瞿秋白、杨之华就此把女儿独伊托付给好友鲍罗廷夫妇。从此,一家三口分多聚少,甚至天各一方,甚至生死相隔。独伊与父母分别后不久,曾收到一张明信片,上面的图案是一束美丽的勿忘我,好爸爸瞿秋白在背面用俄文写道:“送给独伊,妈妈。”
1931年,在杨之华三十而立的这一年,瞿秋白被王明等人逐出中央,杨之华也被撤销了一切职务。1932年至1934年,瞿秋白杨之华夫妇在上海与鲁迅先生亲密交往,瞿秋白成为鲁迅先生的知己。而到了1935年,那就是瞿秋白被捕牺牲的年头了。革命往往就是九死一生。这年年初,杨之华在上海的住处也遭到搜查,杨之华化装逃脱。鲁迅收到瞿秋白在福建狱中所写的信后,立即设法告知杨之华,杨之华读到信之后,有预感地对妹妹杨之英说:秋白可能会牺牲。
后来,杨之华的母亲在报上看到瞿秋白遇害一事,从萧山老家赶到上海,劝杨之华回乡下去,不要再干革命了,杨之华坚决不同意。此间上海中央局又遭大破坏,杨之华再次搬迁住处避险,后来上海地下党组织决定送杨之华去苏联学习。经过艰难辗转,杨之华抵达了莫斯科,在这年秋天终于见到了滞留在苏联的女儿瞿独伊。
爸爸瞿秋白的牺牲,瞿独伊是在几天后才在苏联共青团报纸上看到消息的。独伊后来曾多次回忆当时的情景:“那年我14岁,在乌克兰的一个城市上学,同学们那天都用异常的眼光看我,我看看他们,再看到报纸,就大哭,后来晕倒了,教师急得给我涂香水让我醒过来。也是从报上,我才第一次知道爸爸的职务。”
瞿秋白是为组织而死、因组织而死的。瞿独伊回忆说:
中央红军在仓促中决定进行战略转移,父亲奉命留守江西。博古说,不带,留着。父亲当时希望走,但还是服从组织决定。博古犯了两次错误,一次是不让母亲去苏区,一次是不让父亲参加长征。如果我母亲去了,对父亲的身体健康和工作都会有很大的帮助。中央红军出发那天,父亲把自己的好马送给了长征队伍中最年长的徐特立,并让马夫跟着徐特立上路。1936年,父亲牺牲后,廖承志跟博古看到我父亲牺牲的报纸,博古感慨地说,如果他跟我们一块儿走,就不至于牺牲了。
逝者长已矣!幸乎?不幸乎?在那个波诡云谲风云激荡的年代,相比于死者,生者能生,就是最大的幸运了。
E.活下来和被丢了
杨之华人生经历的艰难曲折,一般人还真是无法与之相比。1936年,杨之华在莫斯科被王明撤职,此时的她也患上了肺结核,身体很不好,还被派到工厂去劳动。1937年,在大肃反的环境下,她被怀疑是特务,还被隔离审查。直到1938年才被平反,恢复了组织生活,并进入东方大学第八分校,边学习,边工作,边疗养治病。
1941年,苏德战争爆发,杨之华母女回国,途经新疆,不久就被盛世才逮捕,软禁关押,直到1946年6月才获释。在新疆监狱里,狱友们用绝食的手段,进行抗议抗争。面对审讯,杨之华说:“一个人为革命为真理死而无怨。”1945年,蒋经国来到监狱,要见杨之华,杨之华向他提出质问:“凭什么把我们逮捕几年不放?”
监狱的条件很差,每日两餐是清水白菜汤和常含有沙子的馒头,很多人都被折磨得虚弱不堪,何况杨之华还有肺病。监狱难友李何,后来成了瞿独伊的丈夫,他回忆说,绝食第五天,“我已经处于昏迷状态中,肚子饿得麻木了,脑子什么也不想,只有一个念头,坚持到底”。坚持终于等来了胜利,杨之华母女终究没有死在新疆盛世才的监狱里。不幸的是,熬过“三年困难时期”之后的1962年,李何因罹患不治之症不幸去世。
1946年7月,杨之华等获释者的车队终于到了延安。7月中旬的一天,她和女儿独伊等人到毛泽东家里吃饭、谈话,毛泽东对杨之华说:“秋白是好同志。”(见《杨之华评传》第363页)这一年8月,瞿独伊也在延安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谁能想到,在过了整整20年之后,“文革”开始了。
在延安的窑洞里,一次杨之华与女作家陈学昭相见,抱头痛哭,陈学昭问她秋白到底怎样了,杨之华哭着说:“他被丢了!”(见《杨之华评传》第371页)
是的,秋白是个好同志,但秋白被丢了!
可是,谁能想到,在“文革”期间,瞿秋白又被丢了一次,而且,作为中国妇女工作优秀领导人、社会活动家的杨之华也被丢了!
F.一句话都不能提瞿秋白
在19世纪的最后一年——1899年1月,瞿秋白出生于江苏常州;年仅28岁时,他就走上中共最高领导岗位;1935年,瞿秋白慷慨赴死、英勇就义。但在“文革”中,他是再一次死亡——他被打成叛徒,他的名篇《多余的话》被污蔑为“叛徒自白书”。
而杨之华在“文革”那红与黑的岁月里,先被揪出来批斗,继而被隔离审查,然后全家被扫地出门,接着被撤销北京户口,最终被关进秦城监狱,同样被打成叛徒,而且一关就关了6年多,比在新疆盛世才的监狱时间还长。
1966年“五一六通知”下来后,正在杭州的杨之华随之离开杭州返回北京,参加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她没有想到,自己很快就成了被革命的对象。一开始还只是为瞿秋白写检查作交代,很快她自己也成了叛徒了,原因是在新疆蹲过监狱。被隔离审查之后,很快就迎来了秦城监狱。
秦城监狱“犯人伙食极坏”,平常是窝窝头、白菜帮,这跟盛世才的监狱有得一拼;直到“九一三”林彪坠机发生后的第二年,“秦城监狱才逐渐取消法西斯式的审讯制度”,但是,“杨之华已经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了”(见《杨之华评传》第449页)。
杨之华到后来病重得瘫痪在床上,生活已无法自理。她,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死前3天才被宣布解除“监管”。1973年10月20日深夜,杨之华含冤病逝。悲戚的是,她临终前向女儿独伊交代时,一句话都不能提孩子的“好爸爸”瞿秋白,因为瞿秋白是“大叛徒”!
生是偶然的,死是必然的;生是相同的,死是不同的。人与人之间,死的方式往往有很大的不同,尤其是在不同的时期。但是,谁都不愿意像“三年困难时期”那样饿死,像“文化大革命”那样被革死斗死,而且那都是批量的死。
G.今天的没良心和没头脑
清明节,是怀人的时节,怀念逝去的亲人,也缅怀辞世的名人。在2012年4月4日清明节这天,我看到证券之星网刊出了图文并重的《浩劫难逃——文革名人自杀不完全档案》,其中有著名报人范长江、邓拓,著名历史学家吴晗、翦伯赞,著名作家老舍、杨朔、罗广斌、周瘦鹃、李广田、陈笑雨,翻译家傅雷夫妇,诗人闻捷,文艺理论家叶以群,表演艺术家严凤英、言慧珠、胡慧深、上官云珠、顾而己,考古学家陈梦家,政治家李立三,毛泽东秘书田家英,著名乒乓球运动员容国团等等。
我想模仿普京的名言——“谁不对苏联解体感到惋惜,谁就没有良心;谁想回到过去的苏联,谁就没有头脑”,说一句:“谁不对‘文革’诸多名人自杀感到惋惜,谁就没有良心;谁想回到‘文革’时代,谁就没有头脑。”以“马铁丁”的笔名而名世的陈笑雨,原是《人民日报》文艺部主任,“文革”开始不久就遭到批斗,曾被迫下跪请罪。1966年8月24日,他与老舍同一天投水自尽,终年49岁,老舍投湖他投河,临死前留下“死了比活着好,死了更干净”的字句。
“文革”是一场空前的浩劫。历史是不能遗忘的。忘记历史,不仅等于背叛,而且可能悲剧重演。我本人生于1966年,每当有人问起我的年龄,我都会说与“文革”同一年出世。我有一位朋友的父亲,在“文革”中被造反派用石头砸碎睾丸,含冤惨死。我至今清晰地记得,在“文革”还没有结束的时候,在家乡农村的供销社,一位大胆的营业员一边扫地一边毫不客气地严词批评“文化革命把大家都革死了”。
上到国家主席,下到黎民百姓,“文革”不放过任何身份的人,能“革”掉每个人的命。
如今,一批新的极“左”分子,把“文革”吹上了天,他们不仅没良心,而且是别有用心;他们不仅没头脑,而且是动了歪脑筋。人们啊,你们要警惕!
(原载《古今谈》2012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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