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仨顶儿的孩子妨死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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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传闻中的任如意生下来就没娘。

    娘呢?娘让他毒死了。

    任如意的娘叫莲。莲白净、秀气,贤惠,大方,谁见了都说俊。莲还特别勤劳,怀胎十月就要临盆了,还端着个大木盆到坑边洗衣裳。那时候眼镜坑里的水特别清,打圈儿长着旺盛的莲,坑中间里的水映着蓝蓝的天,白白的云,四周树上蝉在叫,荷叶下面蛙在鸣,莲一边哼着曲儿一边扬起棒槌捣衣,一切都和往常一样,美好而又正常。可天不不测风云,她洗着洗着,一阵狂风过来,接着老天就变了脸,乌云密布,漆黑如夜,还没等她起身,一道刺眼的闪电从上空直插水中,随着惊天动地一声炸雷,瓢泼大雨就劈头盖脸地落下来。不到一袋烟工夫,坑水陡地长了三尺,但等风雨过后天色放晴,莲没了,只剩下那只木盆漂在水中,木盆里躺着一个刚出生的孩子挓着两只小手哇哇直哭。出奇的是,那么狂的风,那么急的雨,盛孩子的木盆却安然无恙,干干松松的没有一滴水。

    这个孩子就是任如意。

    这样的传闻明显带有夸张的成分,有违于事情的真实。真实的过程应该是莲一看起了风,来不及收拾正洗着的衣裳和漂到坑里去的木盆,只身就朝家跑,但紧跑慢跑还是淋了雨,跑回家不等换下衣裳,孩子就在床边生了下来。因风雨所致,莲先是大出血,接着得了产后疯,没熬过三天,就抛下孩子命赴黄泉。

    当时莲的丈夫任长翼已经进任州一中参加了工作,虽然只是一个在锅炉房烧开水兼在伙房打杂的校工,依然被许多教师和同学们称作任老师。任老师这天好像有什么不祥的预感,雷一响就顶着倾盆大雨往家跑。进了院边他连喊几声听不见回音,也不见莲开门,撞开门一看,他惊呆了,莲昏倒死血泊里,孩子却活着,抱着她雪白的一只奶子,一声不响地趴在她怀里。任长翼抱起孩子,呼喊着全院的人帮着救人,以最快的速度把莲送到医院里,但费尽心血,请了最好的医生,也还是没有留住莲的命。当他把把莲收殓起埋了,回到家看着他娘把那个猫大的孩子抱在怀里的情景,突然间泪如雨下把头埋进裆里泣不成声。他后悔那天不该去上班,应当在家照顾莲。她娘更是止不住地哭,一边哭一边抱怨莲不该去坑边洗衣裳。她晃动着怀里的孩子,反反复复就说一句话:你说她怎么这么憨呢,咋不知道上我这来避雨,非要往家跑呢?说了一遍又一遍,像屋檐下的缕缕水滴滴答答没完没了,说得任长翼扑通一声双膝跪地说:“娘你别说了别说了,莲死了,这个家也就没了啊!为了这孩子,你们从坑沿搬回来住吧。”

    任二先生瞅着老伴怀里的孩子,直是吸烟,吸完一锅,把烟灰在地上磕了,把烟锅子插进烟袋子里挖呀挖,挖满了点上再吸,吸呀吸,直到烟雾弥漫了整个屋子,呛得他吭吭吭止不住地咳起来,才在桌腿上把烟锅磕了说:

    “我们不搬。”

    “为么啊?”

    “你得再娶!”

    “哎呀爹,莲刚死,你这是说的啥?”

    “我说的是理!你才多大?不能没个家。”

    “那这孩子——”

    “这孩子我和你娘抱走,我们给你养着……”

    任二先生真的就把孩子抱走了,因为想起他娘生他时大雨滂沱电闪雷鸣,任二先生给这孩子起了个小名叫雷,大号任天雨。老伴赵氏是个心直口快的妇道人家,立马说,不行不行,这孩子的命恁毒,再起这么个名,怕是养不活。任二先生生气地说:瞎说!什么毒不毒的,他是咱孙子,是咱老任家的又一代人,咱一定得养活他。老伴把孩子抱在怀里,摩挲着他的头说,我可不是瞎说,你没看啊——这孩子三个顶啊!任二先生一愣,说咋可能呢?老伴说你看你看啊。任二先生凑过去一看,那孩子头上的胎毛果然在头顶鲜鲜亮亮地打了三个旋。老伴说,孩子俩顶,气得娘跳井,这个孩子仨顶啊,还没落地就妨死了她娘,命忒毒,怕是难养活啊!以后还不知道要妨多少人呢!任二先生说,管他妨谁,既生下来了,好歹是条命。再难也得养着。赵氏说,既要养着,就得想法给他讨奶吃。求人难啊,他命这么毒,就别起雷这个名了,这名忒硬。你想想,谁愿意怀里抱着个雷替你喂奶啊?又是个死了娘的孩子,你不怕把别人吓着啊?还是起个软和点的小名,让人可怜可怜他吧。任二先生想想也是,低了头在那里苦思冥想,半天没个结果。老伴说,你不用太讲究,起起个随和的,喊着好听,抱在怀里像个玩意似的让人喜欢待见就行。咱们也好拉扯。任二先生经她这么一提示,忽然来了灵感,说,想起一个从皇宫贵族到普通百姓都喜欢的一个物件——如意!如意二字,朗朗上口,用来做人名可谓即文又雅,只不过有点女子气……老伴听了马上问,你说的是戏台上娘娘怀里抱的那物件?任二先生点头说道,是。老伴又问,是吉祥如意、万事如意的如意那俩字?任二先生又点头说,是,就是这两个字。老伴笑了,连忙说行,这名好,哪有么女子气不女子气一说,就叫如意吧。谁不喜欢怀里抱着个小如意啊?哎哟我的小乖乖,可算是有了个好听的名儿。她说着,拍着怀里的小如意,一扫脸上的愁云,嘴角泛起一丝难得的笑容来。

    任二先生找来一个白腊条编的烘篮,把它翻过来铺得软和和的,像个摇篮一样,把小如意卧在里边。这个烘篮夜晚放在老伴的床头上,哭了,伸出手晃一晃,天明了,他就搬出来,让他见见太阳,然后用小包被盖好放在水车的前头,带着他去送水,找用水的人家讨口奶吃。吃他水的人都是些老主户,谁家有没有吃奶的孩子他都知道。赶到小如意饿了,他的水车就到了有奶吃的人家。先把水车架好,然后就从车前头托起烘篮放到那家女人面前,对人家说这孩子可怜的身世……他从来不对人家说这孩子的命毒,而是反过来这孩子命大,说这孩子叫如意,你抱抱他吧,别看现在可怜,将来准有出息。人家听了,没有不心疼这孩子的,宁可自己孩子受点委屈也省出来两口喂喂他。在人家把孩子接过去抱在怀里喂奶的时候,任二先生就赶紧给人家提水,劈柴,拾掇院子,替人家把门里门外打扫得干干净净。等人家把孩子喂饱了,深深地对人家鞠上一躬,千恩万谢地把孩子接过来放进烘篮,心满意足地对孩子笑笑,将烘篮在车前头放好,再去下一家。只要给这孩子喂过奶,这家的水钱任二先生是断然分文不取的。渐渐地这孩子会笑了,笑得喂他的人心里酸酸的,比自己的孩子还心疼上几分。再大点儿,这孩子就长牙了,把喂他的那些人的奶头咬得疼疼的,惹得人家不得不喊着笑着打他的屁股,可这一打他就笑了,任人家点着他的小额头怎么数落他,只是一味地笑,从来不哭。不满十个月,这孩子会叫人了,见了喂过他的人,冷不丁就喊出一声“娘娘”来,喊得人家心里甜甜的,一边扭了小腮帮逗他一边说,我的“小乖乖”嘴真甜,谁教的你啊?任二先生在一旁说,哪有人教他,吃谁的奶跟谁亲,这孩子仁义,长大忘不了你们。

    于是人们都夸这孩子是个好乖乖。

    乖乖是任州人最亲昵的称呼。不仅疼爱孩子的大人把孩子称作乖乖,男人疼女人,女人疼男人,私密的时候也都喜欢把对方称作乖乖。乖乖这一称呼在任州的语言里,最能表达亲密、柔情和疼爱。小如意在被人们称作好乖乖的时候,总会向对方报之以一个甜甜的笑,让对方心里比蜜还甜。

    小如意慢慢长大了,任二先生不再带他出去要奶吃了,让他在小院里自个玩。如意懂事,不要那些花钱买的洋玩意,只玩奶奶缝的布老虎,爷爷捏的泥娃娃,这些东西玩烦了,拣个树叶或是逮个蚂蚁也能玩半天,玩累了自个就趴在树荫下的苇席上睡了。再大点儿,他不光自个玩,还学会陪奶奶说话了。奶奶是个能干粗活的勤快人,天天洗衣裳,她不光洗自家的,更多的是为人家洗,洗那些爷爷拿回来的印着“大众旅社”的枕巾、床单和被套。爷爷在坑边的树上拉了几道用旧布条搓的绳,奶奶把这些床单、枕巾和被套洗了,搭在绳上晒干、叠了,再让爷爷给人家送去,换回钱来给他买米买菜,打油称盐过日子。奶奶洗衣裳的时候,小如意静静地坐在坑边上,两手支着下巴,看高高的蓝蓝的天,看清清的水,看天上飘着的和水里映着的一片片的白云。偶尔见天上飞过一只鸟,他会问,奶奶,鸟怎么会飞呢?奶奶说,老天爷叫他会飞它就会飞。见水里蹦起来一条鱼,他又问,鱼怎么会游呢?老天爷让它会游它就会游呗。可是他猛地问了一句让奶奶吃惊的话:

    “怎么老是奶奶洗衣裳,我娘呢?我娘咋不帮你洗啊?”

    奶奶一怔,叹口气说:

    “你娘死了!”

    小孩子不懂事,不慌不忙地问:

    “咋死了呢?”

    “问你自己。”

    “问我么呀?”

    “都怪你命毒,把你娘毒死了。”

    “我怎么这么毒呢?”

    “谁知道你怎么这么毒?”

    奶奶不理他了,抡着棒槌把石头上的衣服砸得“嘭嘭”响。可是过了一会他又问:

    “我娘她死在哪儿啊?”

    “就死在这坑里。”奶奶并不看他,一边说着一边把砸过的衣裳抖开去,再收回来,“哗哗哗”地搓个不停,把身边的水搅出一圈圈的涟漪,远远地荡开去。

    “我怎么看不见她啊?”

    “死了还能看得见?她一死就变成水,变成鱼,变成莲花了。”

    “哦。”

    小如意抱起两腿,下巴放在膝盖上,拧着眉头,黙黙望着水里那一圈又一圈的涟漪,许久许久不说一句话。过了一会他又问:

    “奶奶,我想和我娘说说话。她能听见么?”

    奶奶一怔,转过脸来问:

    “你刚才说么?”

    “我说我想和我娘说说话。”

    “你想和她说么?”

    “么都想说,不知道她能听见不?”

    “兴许会听见。想说你就说吧。”

    奶奶唉了一声,埋下头接着洗她的洗衣裳。

    小如意两眼一眨不眨、静静地望着一坑清水,陷入了沉思。他在想,对娘说点么呢?甭管说么,先喊应她再说吧。这么想着,就抬了抬头,下巴离开膝盖,小着声朝着坑里地怯怯地喊了声:

    “娘——”

    坑里没有回音,只有轻轻波荡着的一圈圈的涟漪。

    小如意似乎不甘心,略微提高一点嗓门,对着一坑水又喊了一声:

    “娘——”

    还是没有回音。

    “娘——”

    “娘——”

    “娘——”

    一连几声喊,见水里还是没有回声,小如意难过起来,对着波荡开去的圈圈涟漪,痴痴地自言自语道:“娘,我是如意,我想和你说话,你怎么不答应呢?”

    奶奶在一旁听了他这几声喊,早已是泪水涟涟,她怕孙子看见,赶紧用带水的手抹了泪,顺便撩一把鬓角的散发,对他说:“乖乖啊,你娘睡着了,醒不了了,咋能听得见你喊她?快去胡同口迎你爷爷,看他又给你买了么好吃的。”

    小如意心凉了,长长地叹了口气,把手里的一颗小石子“咚儿”一声扔到水里,怀着十二分的失望,起身缓缓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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