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
我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我总是被女人的身体、声音、体味、气息以及影子震得晕头转向。不知是什么原因,或许是命硬克妻吧,我怎么也留不住女人。三个还没有来得及成为母亲的女子驾着充满浊气的浓雾飞走了。她们的灵魂也许到了我不曾踏足的异域,也许在人间游荡,我不得而知。而让我难以承受的痛苦在于,我想念她们,特别是第三个女子。没有人告诉我说,我是杀害那三位女子的凶手。但事实上我无异于杀人犯。因为她们是在走进我的生活后失去年轻的生命的。
我是个女人呀。第一个妻子曾经在夜里对我说。
你怎么像个女人?第二个妻子曾经在天亮之际问我。
你能像个男人吗?第三个妻子曾经在太阳西下时对我说。
我很清楚地知道这些天来,自己每晚都在那张很不吉利的双人床上不停地翻转、伸腿、踢蹬、挠头、掏耳朵、揉眼睛、唏嘘……打发难熬的日子。
初秋的夜雨,淅淅沥沥地敲打着我的卧室窗玻璃。雨声滴落于心,嘀哒,嘀哒,嘀哒……一双熟悉得近似陌生的目光,把我一次次挟持到离我们小镇七十公里以外的山岭。
我知道那双目光的主人是谁。透过目光特有的柔和光泽,我隐约望见了躲藏于目光后面的身子散发着芬芳的气息,在荒野凄厉的风中瑟瑟抖动,一如深秋时节在山头猎猎而动的茅草。那双目光曾不止一次地暗示我,她最终要削发入寺,将自己打造成虔诚的佛门弟子。
我聆听着雨滴送来的美妙声音,在自己的床上无奈地翻转身子,一会儿似浮出水面的鱼儿仰躺,一会儿像晒热的四脚蛇趴着,一会儿如困倦的牦牛侧身而卧,一会儿又跟老朽的牧羊狗蜷缩而躺。总之,用尽我所掌握的各种睡姿,在眼下看来显得多余的大床上捣腾,认认真真地揣度有关我与女人的一些事情。雨声像很不成熟的乐曲,像梦中的呓语,像老人的喘息,像女人的唠叨,像男人酒后的脚步声灼痛我的心。我想得最多的当然是与死亡二字交织在一起、我并不愿意提及的事情——等待死亡也很痛苦。
白天的我抬起头,甩开膀子,迈开沉稳的步子走在白天的光亮中,犹如走进女孩恬静的心田。我不敢想像没有男人的世界会是什么情形。但我真切地意识到没有女人的世界绝对混乱不堪,就像群蚁出穴。就我个人的精神状态而言,我实在没法面对没有女人的生活,至少目前是这样。假如我从来没有得到过女人,就不至于遭人责难、白眼、嘲笑和讥讽。
当第一个女子向我打开如玉的身体时,我哭了。我分明记得自己是从心底里发出几近疯癫的声音哭泣的,就像我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时我很年轻,年轻得就像开满鲜花的夏日草原。
嗨哟,我从骨子里觉着疲乏。目前,除了第三位走进我生活中的女子,我谁都不准备提及。
她叫格雍。她咋那么叫人难忘?难道是雕塑家专门为我这样的男人精雕细琢的,还是梵天特意赏赐给我的?其实,我也说不出她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只是她有一双印度女子所特有的那种大而有神的眼睛和藏族女子普遍具有的窈窕如柳的身段。我已经和正在努力宽慰自己——曾经拥有过她,这比什么都强,我还能奢求什么呢?至于她离不离开我,不再是什么重要的问题。我简直不知道究竟怎么描述,才能表达清楚我失去她以后的复杂心情,就像我说不清藏西高原的雪究竟是白色的,还是绿色的。
我知道自己变得十分龌龊。通常独自面对酒杯时,我就骂自己除了是个龌龊的人就什么也不是。因此,我的色彩感特别强烈的目光透过格雍那身不怎么样的衣服,摩挲起了她白得让人心惊肉跳的肌肤。
一个。两个。三个。三个女子先后离我而去。我始终冀望并料想我还会遇上第四个、五个、六个、七个……我总得有个女人,没有女人的日子过于冷清,连个拌嘴的对象也没有,实在是难以忍受。特别是在累死累活地干完一天的工作,回到家里连个端杯热茶给自己的人也没有的时候,我就觉得世界上没有比自己更孤清、更可怜的人。还有,我和常人一样,会老,会生病,跟我的那三位女人一样会离开人世。当我到了失去生活自理能力的那一天,我的情形将会是什么样?说得直白点,我该如何了却余生?
格雍肉体的消失和灵魂的游荡,使我做起了折磨自己的事儿。凌晨五时,我摸黑从床上爬起来,跑到一家通宵营业的酒吧喝酒,一直喝到下午夕阳隐没、星星登场。我边喝酒,想着很多不着边际的事情,边把自己身上两手够得着的地方掐得青一块、紫一块,把鼻孔里的毛一根一根地拔除,还用烟头烫伤手背和小腿。可以肯定,我喝得昏天黑地,跌跌撞撞地走出酒吧时,我的眼睛一定布满了令人不愉快的血丝,满身散发出叫人作呕的酒气。说句老实话,平时我很少踏足酒吧、囊玛歌舞厅。因为我毕竟不是酒鬼,也不是舞痴。我在酒吧里喝得微醺时,常常听到一句特别实诚的话——世事如烟,人生似雾。可当时我并不能体悟其真谛。往往等到第二天酒醒后,我才想起这句话,悟出一些道理。掂量之下,觉得这话份量很重,很有嚼头。几乎与此同时,格雍和我的两个前妻的笑脸接连不断地在我眼前交叠着闪现、消失,消失、闪现。以至在后来的很长时间内,三个女人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身姿、容颜,如同我自己的影子不时地在眼前晃荡,抹不掉,挥不去。
一位兄弟曾经告诉我说,女人是水做的。多少啃过些书,持有一纸大学文凭,现以县农牧局干部的身份出现在乡村田野和草原上的我怎么也不相信这句话,就像我无法想像格雍已经从地球上消失了。
雨滴拍打着窗子,将念经声送入我向来十分听话的耳朵。慈祥的目光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出必不可少的回向文。随之传来的祷告声,一点一点地渗入我悲痛的心,将我有些愚钝的大脑填满:
任何生年一切众有情,愿具成就善趣七功德,
生生不离佛法能开思,现前自在如理愿修持。
承事上师妙士满心喜,昼夜精勤佛法愿行持,
通达心要法义之心髓,愿度此生轮回广大海。
以善知识法示轮回因,利他出离成办不懈怠,
心量广大以无偏袒故,愿与一切有情证等觉。
……
我听得不甚明了。尽管我极力试图听得明白。
几只野狗的吠叫声告诉我,格雍离开了我和我们的土地。我敢肯定她和所有人一样一定留恋着我们的土地。
与格雍暂时从人间隐身于他界的噩耗相比,将这一噩耗以手机短信形式告知与我的那个人是谁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今后连她的影子都不复重现。即使我笃信人死后还能投胎其他生命,再度转生于人世间,我也无法认出她来。因为父母毕竟没有给我一双遍识一切的慧眼,更何况我只是个无缘步入佛门的凡夫俗子。
格雍在彻底断气的那一刻,也许想到了我,念叨起了我的名字,就像她常常念叨起她特别爱吃的烧烤、羊肉串、油炸土豆。假定她在进入弥留之际前几分钟还有一点点意识,喉咙还能出声,或者在僧人把嘴凑近她的耳朵,开始念诵《超度往生经》时还能动用部分脑细胞,那么她一定会借助嘴形、眼神、肢体语言等把想说而又难于表达的思想传达出来。
二
雨滴拍向窗玻璃,打在我的心上,搅得我怎么也没法入眠。没法入眠的我很难摆脱格雍的影子。她的影子像山头的云雾笼罩着我。
我虽是个男人,但跟女人一样怕见人的尸体,特别是熟人的尸体。为了壮胆,我在快要接近格雍尸体的时候,咕咕咕地喝下了半瓶五十六度的白酒。假如当时手上有九十六度的酒,我也会照样灌进腹中。
格雍的躯体被肢解后,七零八落地摊在只有稀疏的灌木、青草和石头的山上。血,流了一地,留下了一块块黑红的血渍。我看到这一情形时,是他们把她送到那里后的第五天。
看到这一不曾目睹过的景象,我的心一紧,喉头一哽,脊背一凉,身子一颤,直觉得一把把出自地狱的尖刀猛然扎进了我的心脏,使得我险些晕了过去。坦白地讲,打记事起,我还从来没有过这种痛彻心扉的感觉。
我怯懦的心,命令自己把她的肢体化零为整,拼接出一具完整的人体。于是,我拣起她散落一地的残骸。我最先找到的是她的两只搂抱过我的胳膊。那两只胳膊一左一右横在地上,相距十几米。接着,我找见了上半身和左腿。最后找到的是长着一头秀发的圆脑袋。我把脑袋翻过来,仰面放好,把上半身接到脖子上,看看是否成形。然后把两只胳膊和左腿放在各个部位,准备拼出一个完整的身子来。可是拼出来的是一具缺一条腿的尸体。看上去像一尊严重缺损、翻倒在地上的塑像。右腿呢?不知是酒精在我腹中燃烧的原故,还是在我到来之前已经有野兽光临,我在三百米以内的地方苦苦找寻了老半天,可怎么也没有找到我最熟悉的右腿。
我不知道自己把她的尸首拼凑起来到底要干什么。显然不像是要做一次让死人复活的实验,也不像是要拿尸体做人体标本,更不像是要把尸体背回家,供佛一般供起来。或许仅仅是为了看她最后一眼,把她完整地留存在记忆中。
当我把残缺的尸体码在开着细碎的各色野花的地上,使其基本成形后,我的眼睛在她被毒辣辣的紫外线晒伤的尸体面前湿润了,脚下的大地随之震颤起来。本来我并没有打算流泪,可是也不知是没有找到右腿的原故,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泪水止不住地在眼眶里打转、涌动,并一个劲儿地往外冒,从脸上向下滑落,掠过嘴角浸入衣襟。我没有阻止眼睛流泪,而是任由其倾情流泻。
说句实诚话,把格雍的尸体简单地肢解,抛在山半腰,任随野兽、飞禽迅速或慢慢地享用可不是我的本意。我不希望任何一个人,包括我的仇敌,死后尸体像马骡驴那样被抛到荒山野岭。按说让格雍变成尸体的人应该把她送到几百公里以外的天葬台,把肉拉开,切成一条条,把骨头剁碎,一片片、一块一块地喂给老鹰,连头发一起拾掇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丁点残渣。不过,他们没有或者没有能够这么做的理由倒也充足——近处没有天葬台。而尸体早在处理前就已经开始发臭,又没有任何采取防腐防臭措施的能力和条件。尽管我在心里独自埋怨他们不以传统方式,妥贴而体面地把她托付给老鹰或者焚烧,可嘴里连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我很佩服他们用十分巧妙、得体的方式,拐着弯,婉转地告诉我,这地方不同于我的老家,没有天葬台,而且没有水葬的习惯。火葬,又不够格,她毕竟只是个俗家女子,而不是活佛或者高僧大德。在他们看来,抛尸荒野无异于天葬,可以让野兽饱餐一顿,至少可以解馋、充饥,这比拿柴火或油料焚烧要好得多。
没有天葬台?
没有。
为什么没有?
你最好去问问几百年以前的人。
几百年前我在哪儿?格雍又在哪儿?谁要是能回答这个问题,我就把我多年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三万元人民币连同所有值点钱的家当全部赠给他(她)。
我脱下自己的外衣战战兢兢地盖在格雍血肉模糊的身上,不让恶毒的紫外线和强烈的寒风再次侵害她本来白净滑嫩,如今已变得焦黑如炭的肌肤。考虑到她喜欢饮酒,我就特地将一瓶“象泉干红”洒在她残存的尸体上,将另一瓶搁在她的右手边。还有,我把一盒完整的香烟和一只打火机放在她的左手上,然后从另一盒中抽出一根香烟,点上,吸一口,朝她已明显变了形的嘴里喷一口,循环往复地让她吸。我希望她能把烟吸进去,过过烟瘾,提提神。等到那根烟烧得差不多了,我就再点一支,轻轻栽到她干裂、乌黑的两片唇里,还熏上好几根,整齐地码在一块薄薄的黛绿色片石上,放置在离她的嘴很近的地方。其实,她的脸孔严重肿胀、扭曲、损伤,已然面目全非,很难辨认。
看着她残缺不齐的尸体,泪腺并不太丰富的我,又一次鼻头一酸,双眼湿润了。我想到了古战场,想到了屠宰场和城里的肉铺,想到了生命的归宿。可我却实在想不起自己还能为她七零八落,已经失去动弹之力的尸体做点什么。更令我遗憾的是,当时我绝然没有想起给她放几首她爱听的歌曲。我只是念诵了几句经咒,希望她能够顺利地往生他界。
由于过度害怕和紧张,我没能仔细端详她那张已经严重变形,扭作一团的脸庞。但我却依稀看到了她的眼睛里残存着的惶恐、愤怒、惆怅、悲伤、失意、怨气、遗憾……
过两天我再去看望她时,她的尸体终于少了一条胳膊。我暗自庆幸她的肉体可以慢慢地、一点一点地从我们生存的大地上消失。不知是野兽的杰作,还是人为所致,我盖在她尸体上的衣服被铰成布条,在一棵棵野玫瑰枝头接受着清风的抚摸。我想绝不会是风把我的衣服从她身上揭下,撕成条条,挂到野玫瑰枝头的。因为雨季不可能刮起足以吹跑衣服的狂风。再说,我们这地方的风力远远不及内地北方的沙尘暴。见那件衣服像经幡似地挂在野玫瑰枝头,我意识到这是上苍在向我们昭示,她将化作馨香四溢的玫瑰盛开在她曾生活过的土地上。
我不管她曾经拥有过什么,也不管她失去过什么。但有一点,也是我惟一的愿望,那就是她作为一个人,走的时候,无论如何也得把身子完整地拖回她要去的地方。因为她带着完整的躯体来到了人世间。出于这么个简单的想法,我就像獐子似地一蹦一跳地跑下山,从村子里请来两名壮汉,带着足够的干柴上山,把格雍残缺的尸体焚烧干净,把骨灰撒在了山上的灌木丛中。
那两位我雇来的汉子不要任何报酬,把我塞给他们的一百元钱硬是退还给我,叫我到寺庙替格雍添添灯,礼礼佛。感激之余,我把自己的详细地址留给他们,请他们日后到镇上时无论如何也要到我不成家的家里坐坐。
我认识你。
我也认识你。
他们俩都知道我是谁。但我对他们却没有一点印象,毕竟他们俩不是我的女人。
在下山的路上,我对自己说,我不是魔鬼,可我生来就像是专门祸害女人的魔鬼。然而,死神偏偏不带我远离脚下的土地。
三
冷雨潇潇。窗外,随着雷鸣电闪,交叠出现了几个影子。那些影子像云朵在飘动,像树枝在摇曳,许是隐没于黑暗中的格雍和另两个女人的肢体。
半年前一个很不美好的晚上,格雍到镇上一家刚开不久的囊玛歌舞厅玩。我不知道她喝醉酒没有。但我分明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味。我还发现她的脸变得绯红如猴子屁股。据我多年观察,喝酒脸发红的人酒量特大,喝多少酒都没事儿。我看格雍就是个喝不倒的人。
你回来啦?
嗯。你睡得好吗?
不怎么踏实。
我把你吵醒了。
没事儿。
她脱光身子,跳到床上,扯起半边被子盖在身上,紧紧搂着我躺了下来。
约莫凌晨五时,她像候鸟迁徙般从我的床上搬到了另一个人的床上。次日,晨曦促使我隐隐记起夜里她主动跟我云雨了一番。想不到这竟然是我们最后一次以夫妻的名义履行夫妻义务。
她走得非常干脆,也非常彻底。既没有拿走我的东西,也没有留下她自己的一件小东西。非要说她给我留下了什么,那就是她在我的很不景气的床上留下了几根发丝和持续很长时间弥漫在房间里的体香。我眼巴巴地望着那张很不争气的双人床,像陷入悲痛中的哑巴喔喔啊啊地哭,哭到了天亮,喊到了天亮,等到眼睛哭肿了,嗓子喊哑了,方才悟到她把床留给我一个人独自享用,显然是在向我表明她不再需要我的双人床,更意味着她发烫的身子从此不再属于那张床。
我曾跟三个女人享用过的那张床,离她看中的另一张床之间大概相距七百米。恰恰是这个七百米的距离把我和她的距离拉开了。这七百米,对于我俨然七百座不可逾越的雪峰、七百条天堑鸿沟。
多少次,我以酒壮胆,到离我的住所七百米远的地方找格雍,希望她能回到我身边。然而,她被那个像巨大的吸盘一样把她从我身边吸走的人关了起来,不让她离开除了钱财什么也没有的屋子半步。那个人把她藏起来干什么?难道这也叫金屋藏娇?
一次,我在街上碰见了那个迫使格雍自觉地从我床上挪到另一张同样散发着男人气息的床上的人。我跟他理论,问他为什么留着那么多女人不找,偏偏把格雍骗走。
他一把抓起我的衣襟,猛抽我一个嘴巴:连自己的女人都管不住,你还是个男人吗?
我在阳光下眩晕。睫毛上挂满了委屈的泪水。抬头望天,几百轮太阳在我头顶跳荡。我可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太阳同时出现在谁的头顶。
等到我缓过神来,慢慢睁开眼睛睃巡四周时,一大群男男女女把我围起来,如同嘲弄一个小毛贼,纷纷把嘲笑的目光丢向我,以致在后来的较长时间内,几乎所有我能见到的人都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待我。我这张虽然谈不上饱经风霜,但也经历过不少风雨的脸面骤然缩作一团,眉宇不展。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没有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儿,可我经不起打击的眼睛,却在一个劲地躲避星星般射向我的无数双眼睛。我不知道我要干什么,我只是隐约意识到我的意志即将崩溃。
我发誓永远不说出那个偷走格雍的盗贼的名字和身份,主要是怕招致横祸,引来血光之灾。因为他是个有钱人。但我并没有发誓不为格雍的出走而痛恨那个人和我自己。
我躺在自己的床上。外面很亮。淅淅沥沥的雨声恍然来自远方的母亲的声音,在告慰我受伤的心灵。我感谢雨声,感谢母亲,更感谢那个把格雍从我身边夺走,回过头来又把我打醒的人。我想了很久,也想了很多。只是没有得到什么具有一定价值的结果。
喂,你在干什么?
我在听雨声。
我睡不着,想到你那儿坐坐。
啊?
不欢迎?
不不。
对方把电话挂断的刹那间,一个意念在我脑子里一闪而过。我想光着身子在雨中跑一阵子,如同饥饿的野兽大声喊叫一番,让那些已经入睡的人都跑出来,把我狠狠地揍一顿,让我在医院里度过也许会是非常愉快的一段时间。
深夜造访的人是我一个朋友,是白天抽我的那个人派来的。他扛了一件罐装拉萨啤酒。
他说,格雍不是那个抽我的混蛋拐走的。
你敢肯定?我满腹狐疑。
绝对不是他。他举起杯子,提议喝酒。
喝酒。我也端起酒杯。
平时我的酒量在县城里还算数得上。可在气头上喝酒,喝了没有十听啤酒,我就醉晕了。我在断续、飘忽的梦中见到了格雍。她穿着一身红衣裳,腕上挎着一个黄色小包,笑容可掬地走进了电影院。我跟了进去,可她从我眼前消失了。电影开始五分钟后,她居然出现在银幕上。她在影片中扮演一位歌手。她唱的歌竟然出自我的手笔。唱完歌,她就换了一身内地尼姑穿的那种灰色僧袍。我看着电影里的她。电影里的她也在看我。我流了很多泪。电影里的她也流了很多泪。电影快要结束的时候,电影院着火了。有人怀疑是我纵的火。我立马逃离现场拼命往山上跑。我跑着跑着,一个趔趄,跌落到了深不见底的沟壑里……
第二天早晨,我的眼睛肿得像鸡屁股。于是,我在家里躺了一整天。我没好意思上班。
四
雨声像山涧淌进我的心里。每一滴雨声都像那几个与我有过交情的女人的泪水。说实话,我并不喜欢女人的哭声,就像我在喝酒的时候不想听到女人的唠叨,包括给我生命的母亲。
格雍没了。她的离开,使我那张令人心旌摇荡的双人床又一次陷入了可怕的孤寂之中,阴沉沉地守望着变得空阔、冷清、毫无生气的卧室。她走后没有多久,我就搬到客厅里睡。时间一长,那张双人床蒙上了一层灰尘。
格雍是我跟县长到地区办事时,从一家还算不错的饮厅“请”来的。我弄不清,也没想马上弄清她的身世。直到她的躯体横七竖八地散在山头,我也没有弄清她的真正身世。不过从口音上分辨,她好像是藏东什么地方的人。
我像欣赏一幅名画,望着她发呆。当时我眯缝着的眼睛肯定很有神,像善于表演的艺术家。
我想跟格雍聊聊天,但不知聊什么,从何聊起。我预感到自己会跟她发生点什么事儿,但不知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发生。我花钱到饮厅,并不是为了干坐在那里,与沉默相伴。我要做点事儿,我肯定要做点事儿。否则,我干嘛要到这种被不少偏执的人看不起,甚至诅咒的地方。
她说她们家只有她和母亲。她在家乡念过书。念完初中就辍学。一年前开始陪着母亲到各个佛教圣地朝拜。母亲这一生最大的愿望是到藏西朝拜神山岗仁波琪和圣湖玛旁雍措。
转完神山圣湖,前往圣地之首芝达布日朝圣。途中东风牌大卡车从一处斜坡上翻了下去,滚入一条满是石头的沟里。车上的多数人受了重伤,还死了好几个人,她的母亲就在其中。她母亲停止在人世间的行走,使她受到了一次天崩地裂般的煎熬。好在同行的朝圣者帮她把母亲的遗体背上山坡,用柴火火化了。
她说,虽然没能按传统习俗给母亲举行隆重的丧礼,可是她母亲毕竟圆了朝圣之梦,可以放心地去了。
她说,她把剩下的盘缠都交给寺庙僧人,请他们为她的母亲念经,超度亡灵。
她说,为了凑齐回家的路费,搭车到地区。到地区后的十来天里每天沿街乞讨,伸出大拇指祈求别人施舍。
我一边喝酒,一边听格雍讲述她的身世和经历。我把她讲述的故事有意识地记录在脑子里了。说句实话,我很难相信她所讲的是真实事件。但可以从她的谈吐举止肯定她涉世不深,还没有变得十分圆滑。听着她讲的那些事儿,我不管喝多少酒也很难喝醉。
你愿意跟我走吗?我非常唐突地问。
她低埋着头不开腔。
我趁着酒兴,进一步暴露心里的真实想法,希望她成为我的妻子。
她还是不吭气,只是抿嘴笑笑。
我说的是真的。我把已抚摸过两个女人的手勇敢地伸过去,抓起了她白嫩的小手。
她微笑着把手抽出去,端起杯子敬了我一杯酒。
我把酒一口灌进肚中,诚心诚意地说,你要是跟我走,我就会像对待我的亲妹妹那样待你。
她站起身,走了出去。
大概过了十来分钟,她跟在老板娘屁股后头羞答答地走了进来。
老板娘坐在我对面的沙发里,把腿一跷:
你把她带走吧。不过,你要是伤害了她,我就不客气。她说话的口气有些咄咄逼人,弄得我只能唯唯诺诺地听她发话。
听着老板娘侃侃而谈,听得我有些不耐烦,慢慢睡着了。
小睡一会儿醒来时,只有格雍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我旁边。我的头枕在她温润的大腿上。这时,天色已经很晚了,我便决定待在酒吧里喝个通宵。
我提提神,毫不迟疑地举起玻璃杯,将黄不啦叽的啤酒接连不断地灌入腹中。同时也让没有丝毫睡意的格雍大口地喝酒。
醉意徐徐袭来,最终把我和格雍拖向了睡眠。在一种临近死亡般的冥冥中,我发觉格雍紧闭着双眼,安详地倚着我睡,我便用曾经揉捏过两个女人的手搂住了她。她在似醒非醒的状态下,把两片薄薄的嘴唇向没有多少自信的我递了过来。可惜因我的舌头被酒精麻醉,没有尝到她嘴唇的甜蜜。
后来,不知不觉中天已大亮了。
我从饮厅里拉着格雍的手到招待所时,已是上午九时五十七分,比约定启程的时间足足晚了两个多小时。
县长和驾驶员很不耐烦地绕着汽车转圈。他们拿着手机在摁键盘,好像在拨我的手机号码。
上车后,格雍像个小妹妹,紧紧依偎着我发出轻微的鼻息甜甜地睡着。
从地区到我们县要走四百九十七公里的路程。平时走那条路感觉要走几千公里,走得特别累。而这次却完全不同,四百九十七公里俨若四百九十七朵玫瑰花,在为我终于找到愿意成为我第三个妻子的姑娘面前欣然绽放。
汽车在满目苍凉的沙漠中行进。车内哑然无声,只有汽车的轰鸣声和人的呼吸声。
我静静地看着坐在前座的县长想心事。格雍咧着嘴,闭着眼睛,紧靠着我睡觉。她的手抓着我的胳膊,像是生怕县长把她从车上推下去。因头晚酒喝得太多,睡得特别晚,没有走多远,我也昏昏然打起盹来,坠入了模糊不清的梦乡。
回到县里的当天晚上,我就把格雍带到县城惟一一家澡堂,花二十元人民币,让她洗了个澡。
万万没有想到,即使换了别人也不一定想得到,她哭了大半夜,居然把我的床单浸染得看似初绽的红梅花。
她把嘴唇紧紧贴在我的耳朵上,柔声轻语地对我说,你喜欢孩子吗?我给你生。
嗯。我何尝不想有自己的亲生骨肉!我搂紧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两个前妻没给我留下一男半女。
雨在窗外吟哦、舞动。我怎么也睡不着觉。原因是我亲自从地区带到县里,与我同枕共衾的格雍竟然被人送到了另一个世界。假定我当初没有把她从地区带到县里来,她就不至于过早地死去。我坚信这一点。
我躺在自己的床上,听着雨水节奏感很强的滴落声,命令自己闭上看不准女人的眼睛。我仿佛置身于那座长着错落有致的灌木和野花、欣然接受了格雍尸体的山上。我害怕,我异乎寻常地害怕自己的命途。要是睁开眼睛,我将无疑处在孤寂、恐惧和悲哀的状态。
五
雨愈下愈大,县城越发显得静谧而凝重。一道道只能驱逐黑暗而不能赐予温暖的白光,像月亮无由地渗透到我的心里,使我不得不紧闭双眼,想像白天灿烂的景象。
第二个女人因脑溢血走后,我像是丢了魂似的啥也不想做,而且啥也做不好,甚而一下子失去了方向感和色彩感。当我恍恍惚惚地往返于没有女人气味的家和归我使用的办公室之间,或者偶尔在街头信步蹓跶的时候,那些根本就不该瞧我的女人盯得我脸发烫,头发麻,怎么也迈不开步子,仿佛自己做了对不起所有女人的事儿。
她们一定在说我,说我命硬,是个一生下来就该夭折的人。
一天下午,下班回到冷清的家里,我百无聊赖地坐在光线很强的窗边,拿着一本写满格雍两个字的旧杂志,随意地翻看着,不着边际地想像今后的生活,想得心率加速,手心出汗的当儿,县长夫人登门造访。她跟我聊了两三句,就把我带到她的家里,说是县长有事找我。
县长和他夫人用牛肉包子和啤酒招待了我。告退时,县长让他夫人给了我一大坨酥油和一只羊腿。
次日,我拿着县长给的酥油和羊腿去找那个夺走格雍的人。他连门都没有让我进,就赏了我重重的一拳,像打发一条狗一样把我打发回家了。
我忍着剧烈的疼痛质问他:你为什么要伤害格雍?
他指着我的鼻子:谁害她了?
不是你,那又是谁?
你去问她自己吧。
我要报案。
去吧去吧,没人拦你。
我会让你偿命的。
公安局永远不会让我为一个女人偿命的。
我无法确定格雍就是那个人杀害的。但一个事实告诉我,她是被那个人从我身边掳走,过了半年后没了的。谁也没有听说过她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也没有人知道她是猝死的。不是那个人害的,又是谁让她永远地从我的眼前消逝的。我不怀疑他,怀疑谁?因为他太有钱,太有艳福。他是我们县城最有钱、最风流的人,花钱如水,搞女人着实像吃肉。
我把县长给的羊腿煮了一半,用从医院里要来的白色纱布包起来,又用他给的酥油打了一瓶浓浓的茶去了一趟焚烧格雍尸体的那座山。
到了焚尸的地方,我把茶洒在地上,又把肉割成一小块一小块,摊在一处,让格雍慢慢享用。之后,我脱光了身子,大喊大叫着在焚尸的山头灌木丛中狂奔、蹦跳。直到累出一身汗,双腿被树枝划伤,方才停了下来,坐在地上,把嘴张大,久久仰望蓝得令人啜泣的天空。
雨滴拍击窗玻璃,打在我的心上,搅得我怎么也没法安静。没法安静的我很难摆脱格雍的影子。她的影子像山头的云雾笼罩着我。
那天,我到一个边境乡办事。
途中去了一座尼姑寺。那座寺庙悬在一处陡峭的岩崖上,看上去俨然欲飞的宫殿。
老尼姑吩咐一位年轻尼姑给我们倒茶。年轻尼姑倒完茶就退了出去。我跟老尼姑聊了起来。听她说,寺中只有三个尼姑,其中给我们倒茶的那位是在半年前才来的,还没有正式受戒。我没有把她说的话当回事儿。
走下寺庙又陡又直的石梯,脚下一滑,我的屁股在阶梯上重重地磕碰了十几下。当我爬起来后,拍了拍裤子,仰头望望天上浮动的白云。格雍。我看见格雍满身裹着彩云悠然地在空中漫步,她向我嫣然一笑,就躲到浓密的云层后面去了。
在我打开车门,抬起一只脚,正要上车的当儿,有人从背后扯我的衣服:
大哥,我跟你回家行吗?
回家。她显然把我的家认作她的家了。我立马转过身子问:你是?
我……
我定睛一看,是个穿着一件绛红色氆氇袍子的女孩。她慢慢地把同样是绛红色的披肩式的头巾掀开,缓缓地抬起了头。
格雍。你怎么在这儿?
对不起。我本想剃度……
你没死?
我死过吗?
把你从我身边夺走的那个男人没有杀你?
大哥,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呢。
那个被抛在山头的女尸呢?
说什么呢?大哥你没事吧?
格雍回到了我身边。我那张落满灰尘的双人床乐了。格雍赤条条地钻进了我的被窝。她的肌肤跟以前一样又硬又滑。我啊啊呃呃地喊叫着将身子一点一点地贴向温柔的她。她搂着我睡死过去了。我闻听着她轻微的鼻息沉入了梦境。
恍惚间,我似乎紧紧掐住了她的喉管。
天亮了。淅淅沥沥的雨还在不倦地滴落着。我的床躺在我已变得干瘦的身子下面。宽大的房间被我和一些小虫子占据着。我像虫子慢慢蠕动着在寻找什么。
我起了床。难以扼制的激动、悲伤、愤怒、失意、茫然、无奈等等莫名的情绪侵入我的血管。我的大脑在嗡嗡作响。我感觉到了我的四肢正在膨胀。那张双人床在我眼前旋转。
雨还在下着。我又一次闻到了流自女人身上的血腥味儿。
我啊啊啊地朝焚烧女尸的山头跑去。
我很想知道,在我的生活中是否真的出现过一个叫格雍的女子。
(作者单位:西藏自治区档案馆)
责任编辑:次仁罗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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